十三不敢置信地吞咽口水,“真……真不是我?”
“不是。”
十三连忙起身,用帕子手忙脚乱擦干身上的水,两人刚刚放在岸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三两下套上,“十九你先在这待着,我现在回去帮你取药。”
“你乖乖呆着,先别走!”
“我马上回来!”
十三一步并作两步,长腿一跨跃上石岩,顺着另一条崎岖的山路消失不见。
遥如意张嘴连拒绝的话都还没说出口。
“他不会又去找雾源了吧。”蘑菇皱眉,一会可别让他背着一个大草药包。
“你和他们处得不错。”
遥如意转身,在他先前不曾注意的石洞中走出一道人影,顾回舟身上披着那身狐裘,俊美的脸迎向暖红色的的日光站在岸边,走上前几步俯视看着池水中的自己。
“陛下?”
他不是刚刚还在山上。
遥如意对上皇帝的眼睛,身板站得笔直,“参见陛下。”
顾回舟神色复杂,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微微皱眉,“转身。”
遥如意背上的伤口经过刚刚泡过泉水过后更加明显,甚至有肿胀的趋势。
顾回舟声音冷涩,“你为何不自己疗伤?”
“我不能给自己疗伤。”
皇帝若有所思点头,“过来。”他不知从哪里翻出那个小瓷瓶,对遥如意招手。
男人身子高大,狐裘长及他脚踝,蹲下时眼见着就要沾在水上,遥如意连忙上前,白皙修长的双臂从水中伸出来稳稳把狐裘下摆拖在手中,他长呼一口气。
还好。
“做什么!”
顾回舟厉声,遥如意在泉水里泡久了身上呈现暖粉色,胸前两点更是加重了红晕。但双臂从池子里伸出不出一会就白了回去,甚至比原本他自己的肤色要更白,越发贴近蘑菇原本的菌杆的颜色。
“沾到地上会脏。”
遥如意解释,而且他看着很难受。
顾回舟没吭声,几息后他再次开口,“转过去。”
遥如意双手还举着那狐裘,闻言左右看看,实在是没办法了,遥如意抬头对上顾回舟的视线,小心翼翼把狐裘下摆塞在皇帝的臂弯里。
他不碰就是了。
顾回舟:……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冰凉的手指贴在背上是遥如意无意发颤,他下意识想往水下躲,却被那双手掐着脖颈控制在原地。
“陛下,冷。”
顾回舟冷哼,“还真看不出来。”
“别动。”
脖子上的手抽回去,转而遥如意感觉到背上的伤口被撒上一阵阵粉末。如同上次一般钻心的灼烧再次涌来,他现在想钻到水底去。
“唔——”
顾回舟可不如他意,单手攥着遥如意的手臂,把他按在池边。
两人这般僵持半炷香的时间,那灼烧可算褪去。遥如意睁开紧闭半晌的眸子,泪水还没完全褪去,他眼中映着夕阳,双手一撑从水里出来。
“多谢陛下。”
顾回舟起身看向别处,伸手把狐裘摆正,拍打了好几下。
“嗯。”
“把衣服穿好。”
那身衣服本就是菌丝幻化而成,遥如意眨眨眼的功夫便再次回到他身上,且如原本刚幻化一般干净清爽。他现在后背的伤口也不疼了,锦袍再次穿回到身上舒爽得很。
“陛下怎么在这里?”
两人一同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也不知是谁修葺的桌椅,又或者当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随便逛逛。”
随便逛到半山腰来了?
遥如意不信,而且那处石洞可不像是没人管的样子。但顾回舟不说,他就不再问了。
“陛下要回去吗?”
见顾回舟起身,他又说,“那陛下先回去吧。我要在这等十三,他回去帮我拿药了。”
谁知男人一下就笑了,“等他拿一个草药包袱回来背着玩?”
“那我也要等他回来。”
总不能等十三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见了,原本就是答应他在这里等他。
“随便。”
顾回舟撂下一句话,抬腿就要走。
却没走动,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力气还不小。
“陛下!”
他回头,对上遥如意错愕的神色,“我的腿……”
一瞬间,那白色锦袍下竟变得空荡荡的,遥如意懊悔。他竟忘了把陛下给他的那罐血带出来,遥如意眼中满是慌乱,他总不能在这变成蘑菇吧!
“张嘴。”
蘑菇抬头,却直接被怼了一根手指在嘴里,血腥味充斥正片空腔,他吞了两下口水,都混着顾回舟的血。
“陛下,可要回寺——”
崔祥祝也从那石洞中走出来,声音戛然而止。总管太监瞬间转身,“哎呦—瞧瞧老奴这脑子,又把东西给落下了!”
“陛下歇着,老奴取了东西就来。”
遥如意呆滞起身,他伸手把皇帝那根手指擦干净,“多谢陛下。”他心安之际眸子更亮,全然没注意对面的男人突然晦暗的神色。
“走。”
“我还要等——”
“崔祥祝在这等。”
有人等就好,“是。”-
翌日,已经是众人在云寺的第三日,在午膳过后便可以收拾东西回京了,不少人吃寺中素食吃得面色乌青,恨不得稍后下山途中在山林间抓一只野鸡野兔当场杀了吃。
房中。
顾回舟手中拿着一卷经文,右手手腕上戴着寺中开过光的佛珠。棕色檀香珠串在手中被把玩地嗒嗒作响。
院子里刀剑碰撞的声响与呼吸声杂乱交织。
但一进到房中又立马被屋子里的檀香洗清脑子,心绪慢慢安静下来。
百里毅小心翼翼关上门,对着院子里的崔祥祝笑笑,掩上房门最后一条缝隙。房中没开窗子,却仍旧被窗外日光照得发亮,一扇扇窗子上的窗纸呈亮白色。
袅袅檀香飘荡,百里毅打量一周,遂低头碎步上前,跪在地面上,“臣参见陛下。”
“百里大人。”顾回舟幽幽抬眸,“百里大人今日找朕有何时?”
“臣今日来找陛下请罪!”
百里毅叩下的眸子发暗,明明皇帝早就知道他要来,却还要问,“臣来找陛下坦白昨日之事!”
顾回舟把经书扣在一侧,歪着身把玩佛珠,“哦?二公子的伤可好了?”
“回陛下,犬子的伤好不了了。”
百里毅身子颤抖,极为悔恨。
“陛下!昨日之事全是梁复一手策划!”百里毅信誓旦旦,“在臣与陛下来寺中的当晚,臣家中侍卫偶然发现梁尚书家中小厮与寺中小僧弥勾结!那碗清粥原本是要送到韩将军房中的!”
百里毅哭得泪眼婆娑,“陛下!全当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梁复本就是仗着手持先帝虎符才敢如此作威作福!”
“且此次军功分配让梁复在心中对韩将军心生恨意,才在此时痛下毒手!”
顾回舟没数说话,百里毅顿了顿接着说。
“臣知罪!臣本该在前日侍卫告知臣时就来禀告陛下!却一时骤起贪念,妄想以万毒丹做盾让犬子替韩将军挡了这一灾。便能在韩家面前搏个好!”
他声音放缓,“于是臣便让手下侍卫找到梁家小厮并将其买通。再让小厮告知僧弥将清粥送到犬子院中!”
声音中充满悔恨懊恼,“是臣一时鬼迷心窍!竟让犬子受了这般痛楚。”
“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哒哒哒——”
串珠把玩声还在继续,百里毅深深叩在地上。他呜咽声渐渐消失,他如今觉得被熏香呛得睁不开眼,眼泪簌簌往额头上流。
“爱卿快快请起。”
“谢陛下!”
顾回舟长叹一口气,“爱卿的苦衷朕又何尝不知。”他做出一副愁苦模样,“奈何朕如今登基不足两载根基不稳,怎能轻易动朝中宠臣。”
“爱卿怎舍得让朕为难?”皇帝悠哉悠哉说着,轻皱眉。
“陛下——”
不等百里毅说完他接着说,“梁复手中握有另一半虎符,朕也无能为力。”然而他突然话锋一转,“不如爱卿自己动手?”
百里毅一怔,“臣,自己动手?”
顾回舟从一旁的桌上拿出一个小匣子交给他,“收好。”
百里毅心中惊诧,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这是毒。
“既然梁尚书让二公子中了毒,那爱卿便偷偷毒回去。”顾回舟说完忙摆手,“爱卿放心,此事朕不加干涉。”
“陛下——”
顾回舟长叹,“爱卿也知道朕的性子,昨日之事朕不做追究,爱卿好自为之。”
“臣,遵旨。”
颤颤巍巍拿着那匣子走出房间,一直到马车停在百里府门口。百里毅长呼一口气,紧紧闭目,一边往府中走一边吩咐,“将大公子唤来。”
书房中。
他面容严肃,面对着墙上的一副山水画愁眉不展,右手死死把那枚药丸握在手中,再次睁眼时眼底划过决绝。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传来“咯噔咯噔”的轮椅声响。
“儿子见过父亲。”
声音孱弱,却让人听起来舒服至极。
百里毅“嗯”一声,转头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身素静的浅蓝色袍子穿在身上,深蓝色披风盖在他腿上,遮住那处的缺陷。
发冠整理得精致,眉眼尤其像他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副斌斌公子的模样。
“父亲?”
百里毅在一声呼唤声中回神,他勾起嘴角,“青霄,近些日子休息得如何?”
百里青霄一双眉眼看起来温润亲和,他回笑,“劳父亲挂心,最近回暖,腿不怎么疼了。”
百里毅闷声应声,他视线往那双腿那看,随后缓缓闭上眼,若不是十数年前青霄与文寒当街纵马,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嗯,今日为父有事找你。”
“父亲请说。”
百里青霄滚动轮椅到桌案对面,他见百里毅脸色不对也收敛住面上的笑意,“父亲有何事?”
声音一下变得苍老,“寒儿受梁家残害,伤了子嗣。”
“二弟?!”百里青霄震惊,双手狠狠捏在轮椅扶手上,他气急想要上前,却差点将自己翻下轮椅,“父亲!”
“小声些!”
百里毅厉声,“如今京中还未曾传开,但世家都已知晓。”
“可二弟还未曾娶妻!”百里青霄不信,“父亲要为二弟求医,即便我的腿不能再站起来,也要让二弟能——”
百里毅,“为父知道!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自会找天下医师来为寒儿医治。”
“你看这个。”
百里青霄哽咽点头,他转头去看,“这,是何物?”
“陛下给的。”
“我去找陛下做主!陛下却让我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百里青霄没说话,良久他抿唇,“陛下的确不会轻易动梁家。梁家身为先帝宠臣,竟连虎符都能交出一半!我也不曾想到陛下会将另一块交给韩季青。如今这两家在朝中也算旗鼓相当。”
他拧眉,“父亲,如今是陛下逼我们站队了。”
陛下在逼他们站在韩家那边,只有绊倒梁家,顾回舟才算是真正把百官攥在手里。
“哼!梁家怎是想绊倒便能绊倒的!梁郃自回京以来在朝中目中无人,连陛下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但那又如何,陛下仍留着他四品将领的职位。”
“所以陛下才要让我们与韩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样才能在面对梁家时有优势。”
百里青霄面色复杂,“父亲可知,先帝对梁家的殊荣并非虎符。传言先帝曾有意将废太子顾怀安托付给梁复,如今废太子的下落无人得知。”
“即便不是梁复,先帝也会为废太子留下保命的东西。”
百里毅听得直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父亲,儿子认为,我们百里一家可以顺了陛下的意。待日后梁家被废,一切可从长计议。”
百里毅“嗯”了一声,“你如今和梁乘风可还有联络?”
“父亲放心,自从前些日子儿子称病谢绝见客后,便不再与他联系。”
“如此甚好。今日为父因何唤你来,可懂?”
“因二弟之事,父亲想扶植三弟?”
百里毅却摇头,“在为父三个儿子当中,属你最为聪慧。江儿,为父只希望他能平安过得今生便好。”
“那父亲的意思是?”
百里毅沉声,“百里家的下一任家主,便是你。”
“可儿子的腿——”百里青霄拧眉,他纠结着开口,“残缺之人,岂能担大任。”
“你回去自己想想,为父这些日子会借为寒儿寻医的由头,给你带来天下名医。你的腿,早晚会治好。”
“儿子明白。”
轮椅“咯噔咯噔”的响声再次响起,随着一声关门声断掉。
留下百里毅一人在房中愁思。
天色已然昏沉,从山上下来时便是傍晚。遥如意在马上时还清醒着,然后等进了宫便难掩眼中疲惫。
他先前做蘑菇时每日要睡六七个时辰,然而这几日连三个时辰都没有。
嘟囔着几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抱怨。
顾回舟屏退一众太监,他拿起药再次转头,门口便没了那道身影。
而一边的软白玉花盆中多了一株蘑菇,橙黄色的菌盖一点一点,他睡得急,甚至没来得及到花盆中间去,只草草贴在边上。
菌盖时不时碰到花盆边。
顾回舟眯着眼,回想着那是温泉中某人趴在池边的动作。
转身熄了灯。
第27章 安抚菇 “因为我没有月钱”
转眼间入春已经半月, 遥如意跟在十三身边学习剑法已有近一个月。
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练得足够好的时候十三总会和他比一场,然后遥如意看着自己和他的差距默默无言,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更加认真。
一早,遥如意在皇帝去上朝时便起身练剑, 他如今力气也增进不少, 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歇着,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院子里。
云殿入春和冬日相差甚远, 原本冬日的雪堆积在墙脚下从中长出冬梅显得云殿如同仙宫一般, 如今雪化成水消失不见, 被宫人们种上好些桃花, 池子里也被水填满, 遥如意有空就蹲在岸边看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鱼。
“十九!”
遥如意转头,他身上的汗消了,用软帕子擦过后就懒懒靠在长廊边的台子上,他手里拿着一卷诗文,“陛下没一起回来吗?”
十三无奈摇头, “每次你都问陛下, 陛下下朝后直接去御书房了, 十四在那边。”他对遥如意招手,“走,今天和哥哥出去玩。”
出去玩?
可是他今天还要背书,好容易先生今日告假,他还想着把没背熟的功课补一补,但……
“去哪儿?”
十三已经过来拉上他,“今天带你去见十二,他还挺好奇你的。”
十二?
“那家伙在花楼里收集些情报,整日都呆在那儿。”他转头和遥如意说, “今日恰好江南来信,到他那里去了。我去取,你也跟着我去。”
“好,可要准备些什么?”
“不必,跟着我便好。”
每次跟着十三做事都不用遥如意担心,他就像个小弟跟在身边便好。
果然,遥如意一路跟着十三从宫中一个偏远的小门出了宫,从门内到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门内的高墙在此时遮天蔽日,窄巷子里昏暗潮湿,像是前些日子的雨到现在都没干。
地上老鼠窜来窜去。
遥如意抿唇躲开,十三也跟着嘀咕,“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恶心人。”
他拉着遥如意在马上出巷子时从一个小道转弯,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从一个小门走进一栋楼内。
十三笑笑,“到了。”
遥如意挑眉,“这里?”
他四处瞧瞧,两人先前走进来的小门应当是这栋宅院的后门,有仆人丫鬟在院子里忙来忙去,竹竿上晾晒的全是粉色绿色的绫罗绸缎。薄得能从后面透光。
“哎,你家姑娘最近可是看上了个公子?”
“那可不,公子人长得俊俏对我家姑娘也好,还说等过些日子就帮姑娘赎身,姑娘说能把我也带出去!”
“带你?哈哈哈哈!”
“你在做什么梦?妈妈怎也不让人一次带走两个。”那小丫鬟不屑,“我们就是脸蛋不够姑娘们漂亮,但若是要带走也是得赎身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边搬菜的小厮听她俩说半天,冷笑一声,“可别傻了,让你家姑娘听听就算了,咱们这儿来的客人还能给你赎身?”
遥如意收回视线,他看见从楼梯上去还有一扇门,十三已经往那边走了。
“十三,他们就这么让我们进来了?”
十三点头,“嗯,都认识我。”
“没想到你还是熟客。”
十三上楼梯的脚步一顿,他面色纠结,“倒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两人一路无言上到三楼,还没等敲门,那门一旁的窗子被人推开,一阵梅花香扑面,遥如意下意识去看。
一个穿着一身红色绸缎的女人——好像是男人。正调笑地看着他,视线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个遍,声音却硬朗干脆,“进来吧。”
十三无言长呼一口气,“走。”
房间内,到处摆满了梅花花枝,明明已经入春,还真不知道他这么多的梅花是从哪儿弄来的。
遥如意闻闻这支,又闻闻那支。
手感不对,蘑菇眼底划过震惊,遥如意用手再仔细去摸花瓣,竟是假的。如今闻着那梅花香此时竟也能闻出些熏香的味道。
“说是从江南来的,但并非都是江南。”
十二把信递给十三,两人相视点头,已然都懂了剩下的意思。
“走吧。”
十三起身,然而却被人制止住,“近两个月你就来我这儿一次,你好意思就这么走?”十二拧眉,他长得雌雄莫辨,一双眼似笑非笑,上扬的嘴角也好像在问你舍得吗?
十三一个白眼翻过去,“我看你是被这花楼腌入味儿了。”
扑哧一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二嫌弃松手,“你整日和一帮男人混在一起,碰你一下我还嫌弃你脏,”他转头去看乖乖坐在桌边的遥如意,眼中兴味浓重。
他问,“这是我们十九?”
“要不要和我一起在花楼里传递消息,可比跟在十三身边练剑潇洒多了。”
遥如意笑笑,这花楼他可待不了,“不了,我还是喜欢练剑。”
“那剑有什么好练的,”他不死心,“你看看你这手,修长白皙,脸蛋也是一顶一的好。可惜了,这手上的茧子还是最近练起来的吧?”
确实是最近刚起来的,在右手虎口的地方。遥如意觉得还挺不错的,原本他握剑总觉得虎口磨得疼,现在起茧子好了不少。
没什么感觉了。
“拿着。”
十二起身从一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瓷瓶往遥如意手里塞,“多用几次,个把月就消了。”十二一屁股坐在遥如意对面,他还挺喜欢这个弟弟的,听说陛下是因为他会治病才留在身侧,他倒不这么觉得。
他十二待在花楼里这么久,那帮男人的心思他还不懂?
他笑得意味深长,要是一位长得五大三粗脸大脖子短的黑脸大汉,即便能活死人医白骨,他们陛下也不会把人留在云殿里。
瞧瞧这水灵的,留在花楼都能当头牌。比之前那个徐仪都要漂亮。
“你还有事儿?”
“马上。”
十三和遥如意对视一眼,两人都静静地坐下。看着十二揶揄的眼神,遥如意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往一旁的墙上去看。
什么都没有。
但十二蓦地兴奋起来,“来了。”
是隔壁的声响。
三人一同悄声站到那处墙边,十二手中不知何时拿上一盘糕点。
他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呦!公子您可算是来了!奴家还以为您把奴家忘了呢!”女人娇俏的声音听得极为真切,遥如意怀疑这面墙也被十二动了手脚。
十三却唰地起身,用气声磕磕巴巴道,“你!你就让我听这个?!”
遥如意在两人中间抬头,又被十二把头按下去,十二对着十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会,这京中还有谁能比得过宁鸢姑娘。”
声音听起来郁郁,嗓音厚重低沉。遥如意眸子一亮,是百里文寒。
十二点头。
百里文寒还来花楼做什么?他不是已经……
三人继续听。
“公子怎的才来见奴家,这近一个月没见着公子,奴家差点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惹到公子不悦。”
一声脆响,“啪——”
宁鸢立马惊声,“啊——”
“公子可有伤到,这是奴家刚刚泡好的茶!”
又是一声惊呼,还伴着床榻的声响。
“公子怎这般心急?还是让奴家帮你看看手,唔——”
继而传来一阵女子嬉笑的喘息声,三人面面相觑。却在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再次传来惊呼。
“啊——”
一声声茶盏碎裂在地的声音传到三人耳边,十二拿着点心吃得高兴。
“妈的!该死的!”
“滚——”
“滚!”
一声声咒骂和怒喝带着绝望与暴戾,一声女子的尖叫后又传来瓷瓶摔碎的声音。
十二盘算着是宁鸢房中那个半人高的花瓶,可惜了,还怪好看的。
“可精彩?”
十三没憋住笑,“还不是他们咎由自取。”
回到原本的桌边坐下,遥如意揉揉蹲麻的腿,他笑着,“气急败坏了。”
“嗯,十九这个词用得不错。”
“近日不是有百里家广招名医神医的传闻吗?这般来看是毫无效果。”
十二冷声笑,“是广招神医,但这神医是为谁请的就不一定了。”他问遥如意,“十九知不知道百里家还有个大公子?”
大公子?“不知。”
“百里家大公子百里青霄如今三十有二,曾在十多年前与百里文寒当街纵马。却不料马儿失控,百里青霄因此摔断了腿,自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终日。”
“他当年可是京中出名的才子,若不是出了这种事,也定是一度科举中的前三甲。可惜了,自那时起,就很多人不曾再见过他。有人还说他死了,简直荒诞。”
十二说,“百里毅可舍不得让自己家唯一长脑子的儿子就这么断送,这次怕不是借着为二公子求医之名来为大公子医治。”
遥如意点头,“为何当时不医治?”
“曾有人说当时百里家不景气,在先帝面前只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家族。朝中也无人在意结交,原本百里青霄前途无量还有几个好友,”他笑着,“结果一朝落马惊起一众飞鸟。”
“寻医无果,太医也无能为力。便一直至今。”
“行了,热闹也看完了,先走了。”
十二还想说,但想一想这可是让陛下留在房里的小十九。要真就下来他也不用干了,“嗯,走吧走吧。就留我一个人在这。”
“啪——”
门关上了。
十二刚站起身就摸了一鼻子的灰。
两人这次没从后院的小门走,而是换了另一个门,直接从花楼的侧面出去。
“十三,我们不回宫吗?”
十三神秘兮兮摇头,掂量掂量手里的钱袋子,“你十三哥哥昨日发了月钱,带你换身衣裳。”
十三搂着遥如意肩膀,他说完就转头了,他昨日去领钱的时候还特意翻看了账册,上边真真是没有十九的名字。
他反复问了好几遍,最后确实就是没有。
陛下也真是的,就算允诺了旁的,也给发一两赏钱意思意思。
“谢谢,不过我不缺衣服的。”
十三心疼,“别跟哥哥客气,一件衣服还是请得起的。”
两人笑笑。
遥如意闻言又把日后十三受伤帮他医治的承诺在心底重复一边,也不是他不听陛下的话,都是朋友。
最后遥如意穿着一身月光锦的袍子从裁缝铺子走出来,瞧着也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反而十三跟在他身侧像个侍卫小厮。
十三满意打量,“嗯,十九还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遥如意也觉得,这身料子和他原本幻化出的相差无几,不过款式大不相同。上面有银丝绣制的暗纹,还有蓝色丝线点缀。
处处透露着精致。
一条银灰色腰带把他的腰线勾勒出来,若是上面再坠上一个坠子便是京中贵公子标配了。
十三这么想着,结果转头就看见一位公子哥手中拿着折扇晃晃悠悠,“常言道……”
他连忙转过头,还是看他家十九舒心。
“那边为何人那么多?”
十三听遥如意问也跟着去看,那处靠近城门口,乌泱泱的人一下子都凑了过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不是韩将军和箫国长公主要大婚了吗?韩家大小姐也连忙从江南赶了回来,今日便是韩将军去城外迎的韩家大小姐。这不,大家都想瞧瞧这大将军。”
弟弟成婚韩家小姐确实要回来瞧瞧才是,遥如意笑得乖巧,“谢谢,谢谢婶婶。”
那大娘已经年近半百,整日在街上卖包子,这些年早都听不见人们唤她婶婶了,都是一口一个大娘一口一个婆婆。
遥如意这句婶婶唤在她心坎上,连忙从笼屉里拿出三四个大包子,放在纸皮里包好往遥如意怀里塞。
这小公子长得也是合她信,“趁热吃,婶婶瞧着你欢喜。”
遥如意错愕,他没钱。
一脸木然看着手中包子,他摇头,伸手就要把包子还回去,“婶婶,我不能拿。”
他刚动,包子又被那大娘塞在怀里,“没事没事,婶婶不收你钱,瞧你瘦的,赶紧多吃!”
一副泼辣模样。
十三拍拍遥如意的肩膀,“好了,回去吧。”
他转身时对那大娘笑笑,手中的几枚铜钱在两人都没注意的时候被他放在摊子上,待他们走远后那大娘低头便瞧得见。
“谢谢婶婶。”
“哎,趁热吃。”
遥如意笑得眯着眼,他最近也是越来越熟悉熟的吃食,好些次都和十三他们一起吃晚饭,练剑练得累了能吃不少。
他抱着包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板,他比皇帝矮半个头,但他和十三却相差不多,若是仔细瞧着也就稍微矮一个指头,而且最近他练剑练得多,力气涨了不少。
连腰腹上的线条都更加明朗流畅。说不定再练些日子能有陛下和十三他们那般鼓起的前胸。
“怎么不吃,一会该凉了。”
遥如意点点头,自己拿出一个又给十三分了一个。四个包子等两人回宫也吃了个干净,十三还有事在半路走了,留下遥如意自己回云殿。
他还有书要背,明日先生要检查的。
“十九大人回来啦。”崔祥祝离老远就对着遥如意打招呼,他笑眯眯上前,“陛下今儿个心情不太好,十九大人帮忙劝劝?”
心情不好?
“怎么了?”
崔祥祝上前在站在遥如意身侧边走边说,“就是粮食的问题,京中尚不明显,但远一些的州县若是没有朝廷的赈灾粮可就撑不了多久了。”
“已经一月有余,早朝上还想不出个法子,那帮大人们光惦记着自己家的那几个银子,脑子也不用在正地方!皇上面上不显,但心里可是憋着火呢。”
遥如意点头,这件事他知道,却不曾想一直到如今都还没有个好的解决法子,若是百姓长期吃不到粮食,最后有麻烦的还得是朝廷。
“地方县令递上来的折子越来越多,陛下这几日也不见休息得好。”他欲言又止,“十九大人帮着安抚安抚,也算是帮着老奴照顾照顾陛下,您看可好?”
“我如何安抚?”
哎呦!这种事儿怎是他这种外人能开得了口的!崔祥祝搓手,“就是多陪陪陛下,老奴看得出来。皇上可喜欢着大人!”
“那我试试吧。”
“多谢大人!”
御书房的气氛比往日要压抑的多,遥如意离老远就能感受的到,连门外端茶送水的太监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皇帝惹恼了。
“滚——”
房门开了又关,一个大臣连忙快步走出来,看见遥如意他勉强勾勾嘴角,继而拿着自己的折子转身走了。
崔祥祝做什么让他现在安抚,还不如等晚上皇帝睡熟后他再帮他清清脑中的烦闷。
遥如意吐出一口气,毕竟答应了。他上前两步,两侧的太监见了他向后退两步,他敲敲门,“陛下。”
无人应声,没听见吗。
“陛下。”
“进来。”
遥如意推门,房间内充满了当初在寺庙中的那种檀香,书房内只开了远处的一扇窗,熏香的味道浓郁散不出去,连空气中都带着浅灰色的雾气。
“出宫了?”
“嗯,和十三去找十二取消息。”
一声冷哼,“你和他们倒是关系好。”
眉宇间带着疲惫的帝王上下打量遥如意,那身月光锦的袍子带着贵气,把这株蘑菇衬得矜贵不少。
“有事?”
遥如意噎住,他没事。
“来磨墨。”
“好。”
蘑菇应声,上前站在一侧帮着顾回舟研磨,桌案上堆着一摞摞的折子,不少被皇帝随意放在一旁,遥如意扫视一圈已经知晓那些是顾回舟看过的废物。
就像刚刚被赶下去的大臣。
“你知他说了什么?”
“啊?”刚刚那位大臣。
顾回舟闭着眼,也遮住眼底的杀意,“朕的爱卿与朕说,将边疆百姓迁移到无法耕种的土地,随后将边疆几座城池卖给萧国,以便从箫国买粮食。”
手下动作停住。
即便他现在还没学到多少,也知这个大臣的法子愚蠢至极。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箫国若是尝到了甜头,便会一直借此要挟,那到时候云国便真成了箫国的附属国。
这次的胜场也毫无意义。
蘑菇头看一看垂眸的皇帝,难不成陛下最近就只在朝堂上听得见这样的法子?
“那陛下准备如何?”
他声音轻柔,在一片静谧中不显突兀,顾回舟盯着研磨的遥如意,他问,“你觉得朝廷该如何?”
“找到缓解土壤无法结出种子的法子,或者开垦更多土地。将朝廷的赈灾粮和赈灾银有序发放……”
他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顾回舟沉默,连一只蘑菇都能想得到的事。
“五华山,青华山,连远山……”
顾回舟伸手在桌上轻敲,“地势较为平缓,原并无耕种。可行。”
遥如意听见青华山猛地抬头,“青华山不可。”
“为何?”
皇帝眸子一下睁开,他看向遥如意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询问。
“因为我住过,土里有毒。”
相顾无言,顾回舟笑了,他站起身,本就比遥如意更高的个子因为两人离得近更加明显,“你有毒,不然你去帮朕把他们毒死好了。”
“一众大臣死于非命,朕还能将众学子召集在朝中,换一批新鲜的头脑。”
“我不。”
顾回舟伸手放在遥如意脖颈处,来回抚摸,他大拇指放在对方喉结上来回推着。
“嗯——”
手感极好,好像原本蘑菇的菌盖。
“陛下,做——”做什么。
顾回舟如墨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把手放下,转头间看了一眼遥如意脖颈上的红痕,“来帮朕按按。”
“好。”
皇帝坐回到龙椅上,遥如意站在他身后。顾回舟闭着眼,但额头上仍微微拧起,像是有化不开的苦闷。
遥如意顺着自己的角度望下去看,皇帝的眉眼上挑,睫毛浓密却不上翘,和十二那种不一样。
十二就是上翘的睫毛,看上去像个姑娘。
手指微凉放在皇帝额角,遥如意轻轻揉着,接触到的皮肤温热。他站着也无聊,视线从皇帝的眉眼看到唇角。
还有微微凸起的唇珠。
他总是用冷冽的目光这人,遥如意第一次发现这人的唇这么好看。他手指用力,一缕青白色的光从指尖流进额角,不多时顾回舟额间的拧起被抚平。
“衣裳哪里来的?”
竟然没睡着?遥如意抿唇,“十三买的。”
怎么又拧起来了。
“为什么他给你买?”
“因为我没有月钱。”
拧得更紧。
遥如意见顾回舟的眼睁开了,皇帝坐直了身子轻敲桌面,蘑菇识相站到他面前去。
“以后自己买。”
“……”他没有月钱。
“啪嗒。”金属背布袋包裹着落在桌面上,连袋子上绣得都是金丝纹路。
蘑菇眼睛泛光,“是我的月钱吗?”
遥如意把那袋子拿过来看,里面是数不清的碎银,以及一摞似书页形状的金纸。
皇帝神色复杂,嗓子里几个字滚动良久,“是。”
第28章 “狗鼻子” 心绪在这几日头一次这般平……
当晚顾回舟临近子时才从御书房回云殿, 遥如意躺在软榻上背书,见他回来起身行礼,“陛下。”
“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两人离得不远,顾回舟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遥如意闻到一股淡香, 与御书房中那浓郁的檀香不尽相同, 更像是梨花的香味儿。
“与人谈事。”
“那陛下吃梨花酥了吗?怎么有股梨花的香味儿。”
遥如意话说完看见顾回舟身形顿住, 转而走到他面前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朕了?”
被莫名凶了的蘑菇退后一步, “没。”
轻笑一声。
顾回舟回想刚刚, 他也在韩思文踏进房间的一瞬闻见梨花的香气, 这蠢蘑菇鼻子还挺好使。
“背得如何?”
遥如意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书本上, 他摇摇头,转而自己又去背了。先生所说这些诗文本该是学子在儿时便要会的,反倒他这如今才学,总要比别人困难些。
若是将大半的学识都看懂,他离科考也不远了。
顾回舟眼角噙着揶揄笑, 像是一只狼看见了猎物。他看了一眼那白净的脖颈, 下午那一抹红已然消退, 他手指摩挲两次啊,舌尖顶住上颚,涌起一抹再把那处染红的冲动。
片刻,遥如意看着皇帝大力把门关上,又穿着外袍出去了。
最后他也不知道顾回舟是几时回来的,却知道第二日到了上早朝的时候他又起来了。
当皇上这么累,迷迷糊糊间遥如意还在想。一个人担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怕是很难有静下心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一下便清醒了,他得去朝堂上看看, 看最后这粮食问题该如何解决。
一个翻身坐起来,遥如意穿上昨日买来的新袍子,轻手轻脚踏入早间的薄雾之中。
他对皇宫已经很熟悉了,小心躲开太监,最后在大殿的一根柱子与墙面的夹缝中化作一只蘑菇,恰好听得见早上的声响。
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江州县令私藏朝廷赈灾粮五千,已在地牢扣押。”他淡淡的一句话不知惊起多大的波澜。
刚刚还平静的一种官员瞬间沸腾,那可是朝廷的赈灾粮!
如今地里种不出粮食,朝廷的赈灾粮可是救命的东西,竟然连赈灾粮都敢扣押!
竟吃的是人血馒头!
“此人罪孽深重!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薛清平上次之事承受能力长了些许,他听见这件事也只是痛心疾首,没再当场晕过去。
顾回舟冷笑,“那位江县令被抓时还嚷嚷着自己是奉一位大人所托,听他这意思,朕是该好好调查一番了。”他话锋一顿,“爱卿们是觉得当初朕杀的人还不够吗!”
“陛下息怒!”百官跪成一片。
顾回舟面色冷凝,他昨夜知晓此事时想把这些人统统杀了,也算落得个清净。
“陛下!”
顾回舟看向那处,徐仪挺直身板,“陛下,臣愿替陛下分忧!前去江南将陛下忧心之事探查个明白!”
顾回舟抬头去看,徐仪身上还是那身破布衣衫,他身上最好衣裳也就是这身朝服了。
“可还有人?”
“臣也愿往!”
“臣也愿往!”
这两人说话均掷地有声,但百官一看,这怎么能行啊!近日两位新婚的新郎官要是都去探查粮食问题这大婚可如何是好!
百里毅转头看着兰燕的神色颇为复杂,但他没说话,反倒是另一侧的户部李侍郎率先开口,“皇上,韩将军婚期将至,臣听说箫国使臣也将要前来大云,韩将军此时下江南怕是不妥。”
“韩将军要大婚,难不成兰大人不是吗?”
百里毅转头对薛清平笑笑,“薛大人不必担忧。小女与兰大人缘分颇深,本官早早找人算过吉时,便不急于这一时。”
韩季青也想到了此事,气势减弱。但对上顾回舟的视线也不后退。
“那便你们二人。”顾回舟看向兰燕和徐仪,这两人是他一手选出来的状元和探花,若是这二人都信不过,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
“让韩将军派一支护卫队跟着两位,朕等着二位的好消息。”
“臣遵命!”
“臣遵命!”
早朝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刚解决一件官员贪污之事,剩下的便是朝中已经争议了良久的土地一事。
“陛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道声音,前排的人往后看。
“臣自小爱看些杂书,在一本志怪话本中见过一篇怪闻。传说有一类花草,种在贫瘠土地上可令土地肥沃如绿洲,若是我们也能找到这种花草,那岂不是大云的土地都有救了!”
这话刚说完,角落里那株蘑菇率先没了身影。
“这!这简直荒谬!”
“这这这!只怪话本怎能拿到早朝上来说!”
“呵!有些人官职低下可真是有迹可循喽。”
……
吵吵嚷嚷也吵不出个所以然,崔祥祝看着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黑,他狠狠一咬牙,“下朝——”
顾回舟瞬间起身,比谁走得都快。
“恭送陛下!”
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粮食土地的事情越来越棘手,这帮大臣们只会互相责怪,真要有个人提出个办法来又没有了。
崔祥祝觉得自己也是跟着急昏了头,竟觉得那位大人说的未必是假话,说不定还真有这方面的花草。
“陛下!陛下您慢着点!”
一路到御书房,顾回舟看着掩着一条缝的房门停下脚步,他转头看了眼崔祥祝。
崔祥祝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普通人哪能进得了御书房啊!
“这,是不是十三大人或是十九大人找陛下有事……”
顾回舟上前推门,御书房远处的那扇窗子被打开,桌案前一个身影正在一本古籍上来回翻找,他头发也没来得及梳,一身月光锦制成的袍子应该是在搬重物的时候蹭乱了。
遥如意脚边还放着一本本厚重如砖块的书,他一张张翻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陛下……”崔祥祝轻唤一声。
在看见顾回舟的眼神之后他小心退了出去。
“在做什么?先生呢?”
遥如意被声音吓了一跳,“陛下!”他头发没扎好,一缕橙黄色的发丝从耳边掉落下来,在光照下红得耀眼。
“我和先生告了假。”
“为何?”
遥如意兴致勃勃跟他指了指手中的书册,“我让十三帮我找一些关于花草草药的古籍,我知晓有几种花草与早朝上那位大人所说一般,能将土地变得肥沃。”
那蘑菇笑着说,说得信誓旦旦,顾回舟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追问他为何知晓早朝一事。
半晌,他说,“那你找。”
“嗯。”
书房中都是翻动书页的声音,时不时传来遥如意的嘀咕,顾回舟看向自己桌案上的袅袅熏香,心绪在这几日头一次这般平和。
他喝下一口热茶,连续三四晚只睡一两个时辰,困倦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帝王眉眼带着困顿,他看向御书房另一侧还在翻找的遥如意。
他找得认真,不曾发现帝王那一双带着审视的眸子。
脚边的古籍一摞摞变少,但在他马上要看完的时候十三就又送来些新的书册。“哈唔——”一个又一个哈欠连在一起,遥如意生怕眼泪掉在书上,他连忙用手背擦掉。
房间越来越昏暗,一盏油灯被放在桌案上,遥如意抬头,那双眼睛泛红,看得顾回舟一愣,“一会再看。”
他摇摇头,“马上了,这几本已经很接近我印象中那几株草的模样了。”
手中的书一下被人抽走,遥如意慌神,下一瞬又被塞了一份点心和一碗面,“吃饭。”
也好。
一整碗被他吃了个干净,连碟子里剩下的一层糖霜都不放过。
宫女将碗筷端下去,遥如意接着看。
他转头看看那边的皇帝,和他一般点灯看折子。他揉揉酸痛的脖颈,他只看了一日便觉得身子僵硬,都不如练一天的剑。
“他竟然每天都坐在这儿。”
嘀咕声被顾回舟听见了,两人对视上,遥如意笑笑,继续翻看。
房门外的侍卫换了一批,遥如意又打了个哈欠。在翻动下一页时手指顿了一下,“紫云英……”
找到一个!
遥如意瞬间就来了精神,他蓦地站起身来,椅子在身后滑动发出不小声响,顾回舟从折子中抬头看过来。
遥如意抱着书兴致勃勃冲到顾回舟面前,连忙摊在桌面给他看,一双眼不见刚刚的疲倦,眸光发亮,“陛下!找到一个!”
“叫紫云英,是一种中药材。我原本只记得它的样子,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遥如意有滔滔不绝,“它是其中一种,喜欢生长在有水的地方,生长的地方隔年肥沃,定会对如今土地有改善。”
顾回舟怔住,半晌他将这本书接过来,“当真?”
“嗯!”
顾回舟当即叫来门外的崔祥祝,“明日传韩思文进宫见朕。”
“是,”崔祥祝视线在两人身边打转,“陛下夜深了,可要休息?”
“陛下你去休息吧,我再找找,还有。”
顾回舟摆手让崔祥祝下去,“你画下来,朕与你一起。”
“好。”
书页翻动的声响一直持续到隔日,遥如意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不下七八本古籍,顾回舟看了眼已经趴在桌面睡着的人,动作放缓将手中的一本古籍放下,那页所画的植株与遥如意所画大体相同。
只不过蘑菇拿笔不稳,将枝干化成了歪歪扭扭的麻绳,与书上桑树的样貌不尽相同。
天色渐亮,崔祥祝连忙进来帮皇帝休整衣袍,“陛下今日可要罢朝?”
“不必,走。”
一整夜没睡,崔祥祝却没在皇帝身上瞧见疲惫。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他明显感觉到今日陛下心情好了不少,怕是近日心中淤积的杂事终于解决了。
可得好好感谢十九大人。
早朝与以往一般,众人一想到今日又得看皇帝那副狠厉模样就没什么好脸色。
然而早朝一开始就与先前不尽相同。
颇有几分两年前新帝刚刚登基时的干脆果断。
“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回舟面色冷凝,他扫视下面众人,声音冷冽口吻坚决。
完全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一连几道律令推行下去,朝中众人反对的言论也一概不听。皇帝眼下的乌青并未消退,几道律法宣布下去,早朝直接就结束了。
“没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种粮食种桑树?”
“陛下这是被哪儿来的神棍蒙骗了!紫云英、苜蓿草、桑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这是能当饭吃还是作何!我看陛下是不打算管这帮百姓了!”
“哼!与这一比,竟连在山上种粮食的话都合理不少!”
一帮大臣边走边说,奈何皇帝宣布下去的指令他们也只有讨论的份。薛清平走在最后,他看向那大殿的神色有几分激动,陛下又有了先前的几分样子。
但愿不是昙花一现。
两年前新帝手起刀落果断斩了那几个贪官宦臣的脑袋,不知剩下这几个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转过头盯着前面的几个背影,只有朝中那几人被彻底铲除,新帝才能大展拳脚。他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云殿,十三刚准备行礼,被顾回舟抬手拦下,“还没醒?”
“刚醒过,吃了些东西又睡了。”
“嗯,去告知十二,将消息传去江南。趁早种起来。另外让他们在那边看着点兰燕和徐仪。”
“是。”
顾回舟推门进去,他视线落在遥如意身上,锦被裹住身子仅仅露出一个脑袋,他睡着时乖巧地缩在被子里,就如同先前被他吓到时往土里瑟缩。
男人不自觉嘴角带上一抹浅笑,随后又板正了唇,他大步迈向桌案处,翻阅奏折的声响都变小了。
直至崔祥祝来通传韩思文到了,他才放下折子动身,和崔祥祝一同前往御书房。
临近傍晚顾回舟才回来,碰上刚睡醒的遥如意,蘑菇动动鼻子,“你又吃梨花酥了。”
“狗鼻子。”
遥如意被他说得往后退,一屁股又坐在床上。
“韩季青的嫡姐,在江南经商。帮朕查江南粮草之事。”朕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哦。”
“饿了?”
遥如意点头,他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东西,现在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吃吧。”
崔祥祝端来一桌子的吃食,看样子也是早早准备好的,他笑呵呵放下,看着两个主子气氛融洽转身退了出去。
“好吃!”
遥如意吃得开心,连顾回舟一直看着他都没发现,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肚子圆鼓鼓得靠在椅子上。
“饱了?”
“嗯。”
“走。”
遥如意乖乖站起身,“去哪儿?”
男人没回话,遥如意就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暖玉阁,石子路被填平不少,积雪散开裸露出来的土壤也种上了不少花。
是上次皇帝被刺杀的那个温泉池。
遥如意眼里隐隐带着期待,他也想泡温泉。
“衣服脱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连崔祥祝都没跟在身侧,池边摆着两排忽明忽暗的油灯,倒是照得水面金光闪闪,连月光都变得氤氲。
原本便是阴天,天上的月亮被云层笼罩住,天色更加昏暗。
遥如意顺着台阶往水下走,这处泉水比上次在半山腰的舒爽得多,水温一致一波一波打在身上,已经睡饱吃饱的遥如意觉得自己能在这继续睡过去。
蘑菇转身,他静静趴在岸边,看着岸上的皇帝脱下了外袍,又脱下里衣。两人莫名对上视线,男人问,“何事?”
就看看。
遥如意笑笑,装作转身在水里玩水。等他再转过来的时候顾回舟也下水了。两人距离不远不近,皇帝如同上次那般将头抵在岸边的玉石上,墨法如瀑散在水面。
遥如意见状也把头发散下来,他两侧的头发呈现橙红色,被昏暗的烛光照过看上去更加明显,蘑菇暗暗飘到顾回舟身侧,学着他的样子往后靠,想染自己的头发也如同皇帝一般飘在水面上。
却不料手下的玉石滑得根本抓不住。
“唔——”
手脚胡乱挥动,遥如意抓到一个东西便紧紧握在手里,却还是浮不上水面。他整个人越发往下沉,连他刚刚抓住的东西也跟着往下沉。
怎么会这样!
遥如意连忙睁开眼,也不顾在水中眼睛是否会难受。
他抓着的竟然是陛下的裤脚,视线向上,直直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顾回舟看着在水中挣扎的遥如意,伸手抓住他慌乱挥舞的手臂,一个挺身,两人接连浮出水面。
遥如意同手同脚攀附在对面那人的身上,他好一阵咳,“咳咳——”
终于是咳够了,蘑菇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还挂在顾回舟的身上,手下那触感很好的位子正是皇帝的前胸。
他不舍收手,抓住对方手臂。
而皇帝面色黑成一片,水滴自他睫毛往下滴落,顺着鼻梁滑落在唇珠上,然后划到喉结,最后淹没在水中。
“蠢得要死。”
遥如意没吭声,但狠狠皱起的眉毛彰显他的不满,他现如今才看见顾回舟刚刚靠着的位子处在水底有一块圆润的玉石,刚好可以拖住身形。
被惹得生气又委屈,遥如意也越发大胆,他晃晃悠悠从皇帝身上下来,自己冲着那位子就去了。
确实舒爽,他把头发学着顾回舟的模样放进水面,余光看见两种颜色的发丝飘在水面上。池壁上次插入长剑在位子被补平,但难掩剑痕,诉说上次的凶险。
“朕的位子,可舒服?”
“嗯,”声音发软,整个人也昏昏欲睡。蘑菇躺得满意,刚刚的不悦扫得一干二净。
他的肤色本就白皙,如今被泉水暖过氤氲着粉红。顾回舟神色晦暗,视线从遥如意的眉眼看向唇色,他视线挪到那小巧的喉结上,上次触碰过的手感在手边环绕。
不再多想,顾回舟伸手。
“嗯?”喉结被人按住把玩,遥如意的声音也变得奇怪。
“躺了朕的位子,不行?”
也没说不行。
遥如意“奥”了一声,继续仰躺着看向天际的月色。天色亮了些,连带着着月色明亮些许。
却还是看不见星,遥如意觉得是被泉水的雾气迷了眼,待一会他们回云殿便看得见了。
奈何遥如意不拒绝,那人的手就越来越肆意,先是在喉结上把玩,随后顾回舟的手蔓延到了整个脖颈,然后又摸着他的肩头盘起来。
那手法如同原本盘蘑菇一般,遥如意觉得他都盘熟练了。
还挺舒服的。
两人并排靠在岸边,顾回舟的掌心带着不少茧子,遥如意在他把手刚放上来时便能感受到,他蓦地想起十二给的那个瓷瓶,自从回来他还没用过。
可以给陛下也涂一点。
蘑菇近一个月的练剑成效明显,顾回舟打量着这幅身子,线条流畅,带着少年特有的温润,又在此刻泡得粉润。
他平白咽了下口水。
顾回舟收回手,双手一撑上了岸。
“回去了。”
遥如意刚要睡着,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他慢悠悠站起身,离开池子时还不舍得也看了好些眼。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在这泡着了。
如同他作为蘑菇时睡在土上那般。
转身顾回舟已经走了一段距离,“陛下!”
奈何前面人压根不管他,在下一个转角遥如意就瞧不见顾回舟的身影了,如同几日傍晚那般急匆匆的。
他只好自己往云殿走。
“十九大人怎得这样就回来了,老奴这就让人拿帕子给大人擦擦头发。”
崔祥祝给旁边小太监一个眼色,那太监立马懂了,碎步加快去拿。
“陛下还没回来吗?”
“陛下?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陛下不是和大人一同出去的吗?”崔祥祝暗暗看了一圈遥如意,笑呵呵把人推进屋子,“大人别着凉,如今虽是入了春,但这春寒也凉人得很。”
“崔公公,帕子。”
崔祥祝上前想帮遥如意擦头,遥如意却自己把帕子接过去,他看了眼被黑发遮住的红发,松了口气笑笑,“崔公公我没事,你先出去吧。”
“得,那大人有事唤奴才。”
遥如意应声,至于顾回舟去哪儿了他也不多问。陛下平日里都忙成那副模样,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
他自己把头发擦个半干,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十二给的药膏,一打开就是扑面的梅花香。
“他到底是多喜欢梅花香。”
他手上的茧子不多,涂了一两下也就涂完了。
遥如意没收起来,他等着顾回舟回来再帮他涂一下。
却不料一直等了半个时辰,房门处才幽幽传来动静,遥如意在汤池处就困,如今在床上等了半个时辰也是半睡半醒。
他迷迷糊糊抬头去看顾回舟,男人已经换了一身里衣,连头发上都擦干了。
那也正好。
遥如意打了个哈欠,眼泪还挂在眼睫上,“陛下,我帮你擦药。”
第29章 糖人蘑菇 “画一个蘑菇。”……
“好了, 快睡。”
顾回舟说完,转头却发现刚刚还给他涂药的遥如意已经昏睡过去了。
竟然困成这样,明明刚睡了一天。
顾回舟无言,他手上涂了好几处药膏, 十二放多了梅花香, 此时云殿到处弥漫着花香味。
连倒在龙床上的遥如意都被这种味道沁满了, 香得令人头晕。
大手把人往上托, 安安稳稳放在龙床内侧。
“仅此一次。”
随后皇帝起身灭了灯, 云殿中昏暗一片, 能听见一道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隐隐约约间还带着另一道声响。
男人的呼吸放缓, 却仍不平稳,直至半个时辰过后才渐渐均匀。
京中平静度过几日。
韩思文原本也没打算在京中待太久,她长年住在江南。如今回京也是为了她弟弟的婚事,这小子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边长姐长姐唤她。
没想到今日便要成婚了。
也算是成了一代名将,韩思文站在院子里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自古名将有几个能功成身退。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不相信陛下会对韩家赶尽杀绝。
“怎么不进去?我去瞧瞧他准备好了没。”韩大海今日穿得也像个大户, 原本那身袍子松松垮垮不够得体, 今日要是再不换下可得被他家夫人念叨个没完。
“爹。”韩思文笑笑,一身浅绿色绸缎华服穿在身上贵女气质尽显,但她的面相却英气的很,一双好看的剑眉上挑,鼻梁高挺,眼睛看人时略显凌厉。
即便笑着也经常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爹就别进去了,我刚刚看娘刚进屋,怕是用不着爹去凑热闹。”
韩大海不自然停住,他在原地走来走去, “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他若是娶个寻常女子,爹定然敲锣打鼓。但这长公主毕竟是萧国之人,日后……”
日子便平静不了。
“爹,季青长大了。”女子笑得温柔,但眼中的坚韧稳重总让她带着凛冽的气势,“他毕竟也是靠自身成了镇国将军。”
“日后那就是季青的家事,爹就别跟着操心了。”
“可——”韩大海还想说,但想想还是算了。他转念一想,“你什么时候成婚?”
“我?”韩思文挑眉,随后眨眨眼视线乱瞟,“何时遇见一个倜傥公子,我便何时成婚。”
她比韩季青年长一岁,如今三十有一。韩大海早些时候为了给家中长女张罗婚事甚至请了大仙来做法。
结果韩思文当晚收拾东西离京,直至两年后才再次出现在京城。
“你说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弟弟都成婚了你如今还这般居无定所!”
“什么叫居无定所?”
女子不以为意,“我韩思文在江南也是韩掌柜,手握思运商会。多少人想和思运搭上关系爹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往旁边走走坐在石椅上,“世人总说经商者都是贪图蝇头小利的俗人,皆以文雅书生为上者。那又如何?走到哪他们都要唤我一声韩掌柜,韩会长。”
说话间的傲气毫不掩饰,子女长大后迫切想在父母面前证明自身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的韩思文把傲气养在骨子里,她和谁都一样。
“我管不着你。”韩大海问,“前些日子陛下唤你进宫,可是定下了何时回江南?”
“嗯,过两日。”韩思文摆弄摆弄腰间玉佩,一层层绫罗绸缎罗列在身还是让她不太喜欢,“待季青大婚后,再处理些事便回去。”
“嗯。”
韩大海目光沉着,视线从他女儿身上挪开时也收敛住忧色,“多陪陪你母亲,她惦念你得很。”
“嗯,父亲放心。”
两人说话间韩季青已然准备好,一身红装穿在他身上竟然有几分违和。
韩思文当场笑出声,“你这身装扮,姐姐还真不习惯。”
许是太长时间没见过韩季青穿这么靓丽的颜色,韩思文看了好几遍都没忍住笑。
“可有不妥?”韩季青紧张问过众人,“要不还是再梳整一番?”
“好了,也是妥妥的公子哥。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眼见着天色不早,韩季青连忙点头。韩家这边已经准备妥当,到处一片喜庆,只待新郎官去将新娘子接回来了。
高头大马上男子样貌端正,原本高大的身躯往那一站便能吓跑几个人,但如今正逢韩季青大喜的日子,堂堂镇国将军,坐在马背上硬是压不下嘴角。
“这韩将军还真是样貌英俊,要不是娶了萧国公主,说不定也得是个世家小姐才配得上!”
“那可说不定,如今妙龄女子比比皆是。你瞧没瞧见前些日子梁家梁将军,还不是迎娶一位刚及笄的小姐做正妻。”
“这话什么意思?李侍郎家的千金样貌娇俏动人,也曾有才女之名。”
“害,说这些做什么。这萧国公主和韩将军在一起还能是因为两情相悦?要是大将军名号落在旁人头上,你再瞧瞧。”
一老妇人看着数不清的红妆眼含羡慕,“竟说那些没用的!人家富贵人家的事有你们什么事?还不如想想自己的那几个工钱购买多少米吃!”
一旁的小哥讪笑,“听说朝廷已经下了律令,米价由朝廷控制,说还要发些种子种在地里。说不定明年就能长出米来了。”
“朝廷?”老妇人不屑,“朝廷要是真有本事早就解决了,还能留到现在?”
就凭新帝的脾气秉性,要是真出了令法,他们这些命苦之人也不至于连正经饭都吃不上几顿。
“老婆婆话别说得太早,你家中现存的那几粒米,不也是朝廷发的?”
老妇人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瞧见终于见尾的迎亲队伍,她弓着腰转身干活去了。
店家为了少雇几个人,把活都交给她们几人做。如今院子里可还有衣裳没洗完呢。
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看不出一块好皮肉,她双颊瘦削下凹,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萧国长公主前来和亲云国也给足了面子,在京城选了一处好地方建了一处院落,一砖一瓦由朝廷拨款,生生建出一座公主府。
萧国来使无话可说,甚至存了些挑刺的话也咽回到肚子里。今日可是她们公主大喜的日子,其他的事全部留到以后。
他们萧国有的是时间和顾回舟斗。
迎亲队伍从将军府到公主府,绕城后再次回到将军府,那红妆又多了不少。看得人眼红。
李云云在席间强颜欢笑,谁都不知她那长指甲往肉中扣了多少。
要是可以,她怎会愿意和这个老男人成婚。
女子收敛悔恨的神色,换上一脸娇俏给身边人倒酒,“夫君请。”
梁郃脸上的不悦毫不掩饰,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的一声将杯子砸在桌面。
酒筵上人多而热闹,这么小的动静让人注意不到。李云云连忙又给添上一杯,试图说些顺他心意的好话。
酒筵上向来都是老一辈和老一辈交谈,而剩下的小辈在一起玩闹。韩大海和柳玉霜在和朝廷中的一帮老臣闲谈,留下的韩思文和韩季文就帮着招待一些与他们同龄的宾客。
对韩季文来讲是同窗好友,但对于韩思文来讲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
“好好玩,小柔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好看。平夏也是,思文姐姐好久没见过你们了。”韩思文对着两家的小姑娘态度友好,难得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温柔。
“多谢思文姐,那我们就不耽误你待客了,我们两个自己玩去。”
“嗯,等晚些时候来找姐姐。姐姐给你们拿些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
两个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好!”
韩思文笑着目送她们前往宾客席,转身去招待其他人。原本在这般酒筵上都是男子待客,但韩家不管这个。韩思文比韩季文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一颦一笑带着成熟气韵。
“思文!”
韩思文转头,她眼中划过一抹错愕,这人她略有印象,勾唇浅笑,“二公子,这位是?”
百里文寒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轮椅上那人面容温润,嘴角带着和煦的笑,韩思文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
两人有神态上的相似,却在气质上完全不同。像是传闻中十几年前京中双子,那这人便应是在府中久居不出的百里青霄。
百里家长子。
“韩小姐,在下百里青霄。”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韩思文总有种这人在俯视一些的错觉,“那是思文的错,二位公子能来贺季青大婚是韩家幸事,请!”
百里青霄浅笑点头,但百里文寒却不打算走,他目光灼灼看向韩思文,语气急切,“思文!可还记得我?”
“二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女子笑得爽朗,“思文只是长年不在京中,却对京中之事也略有耳闻。二公子在京中赫赫有名,去年比剑二公子名声大噪,京中无人不知。”
韩思文说得有理有据,一般人听到这般奉承的话断然不会冷脸,可百里文寒登时脸色变难看起来,他眼神中带着执拗,“你怎能不记得我?五年前在京郊,我随车马前去古寺,途中偶遇思文,我二人一同猎下山鸡野兔!思文——”
韩思文错愕的神色看得百里青霄一真好笑,他如今也走不了,坐在轮椅上带着兴味看着他弟弟对人诉说好感。
“那还真是巧。”
她竟然不记得!她怎能不记得!
百里文寒握住轮椅扶手的手死死捏住,眼神发狠看向韩思文,他当初在宫中擂台上,想着即便迎娶了箫国长公主也定要将她娶回家做平妻!
他对她用情如此,竟然只换来一句巧!
“思文,我对你当真是情真意切。家中并无妻妾,我们两家也——”
“文寒!”
百里青霄厉声打断,“我们已经打扰韩小姐够久了,还是先去贺韩将军大婚为好。”
韩思文含笑点头,面上不显喜怒,“家中备了好酒,二位好好品尝一番,思文先去待客了。”
“多谢韩小姐。”
“思文——”
百里文寒转头想去扯韩思文袖摆,却被轮椅上的人拉住,他转头狠狠道,“哥!你做什么?”
“注意你的言辞。”
百里文寒低头不语,他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有消下,最终推着轮椅上前去。
将军府大得很,从头到尾怕是几个时辰都转不完。如今已过黄昏,窗外的天色渐昏,却传来越来越大的喧闹声。
恰逢宾客畅饮之时。
一间房中,桌上摆满了宴饮佳肴,房中烛火昏昏,在外看去也不知房中是否有人。
遥如意在窗边看得兴致冲冲,前几日还能在花楼与姑娘谈情之人,如今就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对韩家小姐表明心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韩家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
“过来吃饭。”
顾回舟手指轻敲桌面,遥如意缓步走过来,“陛下,就我们两人吗?”
“嗯。”
见皇帝把筷子拿起来,他也不客气。这般看来,桌上的菜品便是给他们两人准备的。皇帝在酒筵上不方便出席,便派了崔祥祝来送贺礼。
但众人却不知皇帝如今就在韩府,甚至就在他们酒筵旁的厢房之中。
房间后门被轻敲两下,遥如意起初还以为是崔祥祝回来了。转头一看却是一抹窈窕身影,是刚刚他趴在窗子上看到的韩家大小姐韩思文。
她走进,遥如意跟能闻见那梨花香。
“臣女见过陛下,见过——”她看向与皇帝同桌的遥如意。
“十九。”
“见过十九大人。”
遥如意冲她笑笑。
“陛下,季青听闻陛下在府中,便想来给陛下敬杯酒,不知陛下的意思?”
顾回舟闻言点头,“嗯。”
韩思文笑开,“季青就在门外,我去唤他。”再次屈膝,“臣女告退。”
韩季青已经喝了不少酒,一进来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酒味,遥如意想起身,却被顾回舟一把按下,“吃你的。”
他就继续吃。
“臣,韩季青!敬陛下一杯!”
人还没醉,但大婚娶到心爱的女子已经让他笑得合不拢嘴,手中酒杯晃晃悠悠,男人眼中的赤诚与忠心坦率直白。
顾回舟嘴角噙着笑,“祝贺。”
两个酒杯碰在一处,“叮”的一声响,韩季青笑得更加灿烂了。
他仰头一把把酒灌倒嘴里,大咧咧用袖子擦去嘴角的酒,“臣感谢陛下能来,特别、特别特别高兴!”
陛下不露面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但只要他来了,他韩季青就高兴。
顾回舟坐在位子上,与平常一般的样子,但遥如意就是觉得他心情不错,一直到韩季青从后门出去回到酒筵上,陛下都嘴角噙笑,“陛下,吃点东西吧。”
酒有什么好喝的,反正之前皇帝给他倒了杯酒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
“吃你的。”
又是这句话。
最后一整桌的菜大半进了遥如意的嘴,而顾回舟只是浅尝了几口面前的菜。看上去酒吃不饱。
崔祥祝已经回宫了,他是从宫里来的,自然要当着众人的面回宫。
外面天色渐昏,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韩大海和韩思文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又将箫国使臣送上回公主府的马车,酒筵终于告下段落。
“可还有车马?”
“文儿有事?家中还剩下你爹上朝用的车驾。”
韩思文点点头,“陛下在厢房,季青在席间已经抽空去敬了酒。”
“陛下来了?!”韩大海用气声惊呼,他酒登时醒了大半,“我,爹得去敬酒去!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与爹说!”
韩思文无奈,陛下是来为他挚友庆贺,而不是为的什么韩将军。
“陛下呢?”
韩思文那边车马已然准备好,转头又看见急匆匆跑出来的韩大海,错愕问,“陛下已经走了?”
“走了。”
走了也好,韩大海长呼一口气,“好了,都歇着吧。”
房顶两道身影飞速流转,最后在一座废弃别院处纵身一跃,两人稳稳落在地上。
顾回舟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身上并无任何皇帝身份的象征。
遥如意换上了自己的袍子,两人从狭窄的小巷子走上闹市。云国没有宵禁,即便在夜间也能见到一两个售卖吃食的摊贩。
遥如意今日吃得不少,见着街上的小吃没什么执念,却见其他的事物一看一个新鲜。
原本还以为陛下会直接带他回宫,没想到还能在街上溜达片刻,“陛下,不回宫吗?”
“改掉。”
街上人来人往,街边吆喝声此起彼伏,橙色红色的灯笼在空中挂着,映得人脸上也是彩色。
换掉称呼?
遥如意想想,他先前听到过十三唤陛下主子,“主子,我们不回去吗?”
“回。”
两人就这么在街上闲逛,二人一身华服,均气度不凡,两边的摊贩和百姓总是忍不住往这边看,顾回舟不动声色向前一步把人挡在身后。
“这是什么?”
“公子,这是糖人,可以吃的。咱们家糖人做得最精巧,公子看看可喜欢,我给您来一个?”
吃的?遥如意不要,他现在吃不下东西。
“画一个蘑菇。”
“蘑菇?”
小贩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冷面公子神色一顿,但转念就笑了,“也行也行!咱家什么都能画!公子稍等片刻。”
说着那摊贩立马动起手来,遥如意和顾回舟就站在摊子前面等。
遥如意愤愤,“你画蘑菇做什么?”
“好玩。”
你才好玩。
蘑菇不乐意,虽是站在原地却眼神四处瞟。
“来,公子您拿好。”
一株胖墩墩的橙色蘑菇被顾回舟拿在手中,他甚是满意,伸手放下几枚铜板,转身走了。
“谢谢公子!喜欢再来!”
怎么这么胖!
遥如意不敢置信,皇帝手中那只蘑菇比他胖上十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茶杯成精了,“丑。”
“十九大人管这么多做什么?本公子只是恰巧嘴馋了,关你何事?”
遥如意被他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模样看呆了,那人笑得得意,眼角上扬说不出的狡猾,他低头一口咬在蘑菇菌盖上,糖菇立马缺了一角,连带着碎渣往地上掉。
甜得腻人。
顾回舟一口糖在嘴里好半天才下去,他转头看了一眼气鼓鼓的遥如意,伸手把糖人塞在他手里,“拿着。”
遥如意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侍卫,帮皇帝那东西天经地义。
于是窝窝囊囊接过来。
他心底还是不平,趁着走在前面的顾回舟不注意,一口咬在蘑菇的另一头。
这下菌盖残缺大半,便看不出是蘑菇了。
两人从集市一头走到另一头,遥如意手中东西越来越多,他刚开始只是帮皇帝拿着糖人。后来糖人被他偷吃完了又拿着小酥鱼,后来还拿着糖糕点心。
遥如意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花灯按照老板教过的姿势放在水里。
花灯上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遥如意却虔诚如信徒。当初在云寺都未曾见过他这般。顾回舟觉得好笑。
终于,遥如意轻轻松开手,河边的花灯顺着河流往中心飘去。一个个花灯连在一起,说不出的好看。
“公子可要再放一个?咱们家花灯质量可好。”
遥如意转头还没搭话,就听见隔壁餐馆的一位老妇人面色不佳念叨,“放再多的花灯有什么用?河神能给你一碗米吗?”
老板讪笑,“李婆婆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何必?!”那老妇人怨气从心底开始蔓延,“如今米都吃不上,连一碗热粥都喝得牵强!你们还把钱放在这种玩乐上!与其求河神还不如求土地公,看土地公做不做美能让今年结出粮食来!”
老板对遥如意两人道歉,“客官不好意思,这还有一个算是我送给二位的,二位别败坏了心情。”
“谢谢。”
那边老夫人可没因为老板这几句话消停,她一边收拾餐馆桌上剩下的碗筷一边念叨,“朝廷竟然还能想出种桑树苜蓿这种东西,说不定又是皇帝贪图修炼成仙让给我们用给自己的地给他种药材!”
“李婆婆!”老板呵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李婆婆瘦削的脸颊让颧骨更高,她眯眯着眼的模样能吓跑一屋子的孩子,“你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能听朝廷的话去种!原本种粮食即便收成再不好一碗里能有个几粒残米,如今种这种东西,我老婆子连一粒米都吃不上!”
李婆婆双眼泛红,倔强地转头走向另一个没收拾的桌子,她眼见这桌上的面汤还剩两口,顿时双眼放光,佝偻的身躯冲上前去把已经冷掉的残羹喝了个精光。
老板怜悯看着李婆婆,转而回头,“公子们可别在意。李婆婆家中就剩下她自己,家里儿子待不住跑了。原本还能自给自足,没想到这几年收成这么不好,像她这么大的年纪竟也要出来讨生活。”
“而且朝廷这道法令别说他们年迈的婆婆们,即便我们这种年轻人也不是很能理解。”
老板说着要收摊了,这边的好几家摊贩已经收拾完了,街上没什么人,他们也该回去睡了。
“你会去种吗?”
遥如意蹲在地上,他手中把玩着那盏花灯。
“我?有能力就种一点,死马当活马医呗。”他笑得无奈,“碰巧还有点手艺,暂时饿不死。”
老板熄了摊子上的灯,背着重重的一摞东西转身走了,还不忘对两人挥挥手。
遥如意没吭声,他再次小心地把花灯放在水里,然后去找他们刚刚放下去的另一盏。
“在哪儿呢?”
“水下。”
翻了?
遥如意面上不喜,“我第一次放,没经验。”
“你看这第二个就很好。”
顾回舟没吭声,他站起身摆弄两下身上的袍子,“走了。”
“陛下,等等我。”
“主子!”
顾回舟转头,“何事?”
“我找到第一个了!”
遥如意信誓旦旦,“在中间!”
他字还没写得太好,“四海升平八方宁静”八个大字糊在一起,竟意外好认。
顾回舟身形一顿,视线从花灯又转移到身边人身上,语气温和不少,“嗯,走了。”
“那种植药材一事……”
“回宫再议。”
两人回宫已经到了深夜,子时已过云殿还亮着长灯。崔祥祝见两人终于回来可算松了口气,“老奴还想着让十三大人去迎陛下来着,陛下快进屋歇息。”
“嗯。”
遥如意坐在自己软榻上歇着。
见崔祥祝收拾完一切退下去后皇帝又坐在桌案边提笔,蘑菇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看着。
陛下说的回宫便真的是回到宫里……
第30章 争执 “我身为侍卫抓到了刺客,有错吗……
遥如意一觉又是日上三竿, 他躺在床上揉眼睛。皇帝那边估计已经下了早朝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了。
他收拾好自己推门而出,迎面撞上的就是他的先生,王千山。
是顾回舟给他找的先生,就只教他一人。
王千山如今刚刚年过四十, 却一副老先生的模样。遥如意看着他总觉得他和李文静李先生那般, 不在乎世俗与自身。
只求苦心钻研诗书和世道之理。
那老先生在院中来回踱步, 在遥如意推门而出时还能看见他满脸不悦地看了眼日头, 怕是又在嫌弃他醒晚了。
但这可是皇帝的云殿, 除了那几人谁敢进去把他喊起来, 王千山只能憋了一肚子火在殿外等。
看到遥如意可算是出来了, 他大跨步上前连忙拉人拉住。
“怎一到老夫的课公子便醒地如此之晚?”老先生一副对方无可救药的模样。
“老夫前些日子偶然记错了日子, 便看见陛下刚刚上朝公子便起来练剑。那精气神可是老夫从未见过的。”
遥如意愕然。
王千山见遥如意一副懵懂的模样,心中的气消了一半,苦口婆心道,“公子要是对老夫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和老夫说,老夫改改便是。何必拿自己的前途作儿戏!”
“先生, 我没……”
只不过恰巧在上课的前一日都恰好有事罢了。
“罢了!老夫便信你一次。”
也幸亏遥如意长了一副乖巧模样, 一旦再露出那副懵懂无辜的眼神, 任谁都拿他没办法。
“来,今日老夫与你讲讲何为仁政。”
遥如意连忙点头。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一旁的偏殿,那是崔祥祝为遥如意收拾出来的临时学堂。偏殿不大但应有尽有,为了让他这段时间能方便些,甚至搬了好些书放在偏殿。
上次遥如意找花草药材的那几本古籍如今就放在这儿。
崔祥祝美名其曰,“要是十九大人以后需要便不用再去藏书阁找了。等日后十九大人一朝登科入仕,奴才再把这些书都收回去。”
遥如意当时就沉默住了,他揉揉耳垂,要是等他登科入仕, 至少还要等他在宫里当完这七年的侍卫再说。
“你先说说,你认为何为仁政?”
仁政——
遥如意想了一会,手中的小本本被他放下,“皇帝体恤民间百姓,减少税收减少征兵,要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
王千山蓦地笑了,一身灰色袍子被他穿在身上像个道士,“那你觉得先帝所行之事,是否为仁政?”
“先帝?”
王千山听到他这语气一愣,“你不知?”
他无奈叹气,这些日子总觉得他这位小公子像个隐世的怪人,有些事情知道得比他都多,有些又一概不知。
“先帝当政三十载,曾被世人以“仁帝”所称赞,先帝在位时期减少税收减少征兵,从不苛待百姓。常常被世人歌颂,连死后都有不少官员为先帝立碑建祠堂,可为仁政?”
“可。”
王千山听到这答案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但先帝在强国来犯时果断割让边疆九座城池,甚至欣然接受箫国送来的粮食,并将其分发给百姓。可谓仁政?”
遥如意反驳,“难道边疆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云国的百姓了吗?”
晨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遥如意的小本本上,原本其中一部分照在他手上,被他嫌热挪开了。
“先帝在世时极力推行仁政爱民,先帝认为只要百姓安乐,自身的政法便没有错。”
王千山接着说,“边疆的百姓在无战争的情况下被瓜分与强国,自身并未受到伤亡。只不过是换了个国家换了个皇帝,他们还是自己在过自己的日子。”
“公子现在说说,先帝是否是仁政?”
“并非仁政。”
“为何?”
蘑菇手中握笔在小本本上留下一团黑,很快被阳光烤干,他板着脸对上先生的视线。
“先帝目光狭隘。他所看到的只有京中的百姓,百姓在他的范围之内只要是安乐无忧的他便认为是自己治理的功劳。”
“但边疆的百姓同样是云国的百姓,云国的一草一木和每一道政法条例都与他们有关,且不说箫国是否会对他们一视同仁。
光说两国的政法政令便有所不同,习惯了一种生活却骤然转变,家家户户都会兵荒马乱一阵。”
王千山笑呵呵看着他,遥如意接着说。
“且箫国拿来土地不可能只是为了扩张领土,这九座城池在箫国土地上会被箫国以各种方法处置。九城百姓的房屋土地并非还在百姓自身手中,连生命能否保住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先帝所行在这九城百姓眼里便是无能。”
遥如意想想,他暂时也就想到这么多。
王千山颇感欣慰,他放下手中书晃晃悠悠,“过于理想了。”
遥如意眼神错愕,理想?
“生活上的不同与现实中受到的压迫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九城中人在箫国受尽了苦楚。箫国人只要听见他们说话便能分辨出谁知云国人。箫国边城的世家子弟曾策马在城中践踏,圈画领地以折磨百姓作乐,百姓们愁苦不堪民不聊生!”
王千山说话间带着憎恨,虽说如今在皇宫中他已有所收敛,但心底的想法总骗不了人。
遥如意好看的眉眼拧在一起,“既然已经为箫国中人,为何还会如此?”
“箫国边境处的百姓为箫国低下之人,但云国中人一旦与其划分在一处。贵贱立刻见分晓,短短一年之间,九城百姓锐减。”
“那九城何时才会被箫国接纳?”
“接纳?”王千山嗤笑,“五年间九城人数锐减。”
“其中也逐渐有了结亲之人,市井摊贩相互买卖。但云国与箫国两国人仍无法安处,若想接纳。怕是要等这代人都死光了或是云国人死光了。这九座城池才算是真正的属于箫国领土。”
遥如意良久没说话,他眼中的惊骇藏不住,在听过王千山这段话后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刚先生说他“过于理想。”
他问,“你以为这就完了?”
遥如意,“还没完吗?”
王千山长呼一口气,“韩将军夺回的是云国的十一座城池。”
“当年九城割让五年后,箫国变本加厉。试图让先帝再次割舍五座城池,且这五座其中包含云国江南大城,若是真让出去,云国的南半江山也该拱手相让了。”
所以先帝并未同意,这个遥如意知道。
“先帝回绝,两国便就此开战。”
“云国长达十数年的减兵减税,兵力怎能敌得过箫国,不过数月,连败两座城池。朝中人心惶惶,百官为先帝出了不少主意,甚至有人说不如直接割让也好。”
“先帝不舍,便再次命人出征。”他幽幽道,“这次出征之人是当年还是兵部手下小官的韩大海,如今也成了兵部尚书。他三年间将士兵训练成英勇善战的将士,也不过是堪堪守住边城,打消了箫国的念头。”
“将士战死无数,将军死无全尸的也数不清。更可况是经受战火纷扰的百姓?”
“如此又怎能称之为仁政?!”
遥如意也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京中百姓仍念着先帝的好处。”
“哼!减兵减税,可不见得军中将士就多了几个馒头。那些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又有谁知晓!朝中大臣们想将云国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很难,但只将皇帝眼底下的京中管好,还是太简单了。”
遥如意原本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若是这般,先帝只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他可未必就不知外面的样子。
“先帝究竟知不知无人知晓,但这帮大臣心底清楚的很。”
“小公子如今再说说,可是仁政?”
“当然不是!”
王千山笑呵呵的,他悠哉游哉拿着书晃悠,“所谓仁政,并非是看百姓们过得如何。君王理政,目光要放得长远。”
两人一阵无言。
王千山不动声色环顾四周,“那小公子觉得陛下如何?”
“世人认为陛下不配做先帝的皇子,行事杀伐果断,不是做仁君的料。”
遥如意用手摆弄小本子,“先生想说什么?”
王千山一愣,“公子既然是陛下让老夫教的人,老夫必然要教好。若是让世人的一些废话污了小公子的耳,那必然是老夫的不是。”
“今日早朝,陛下询问百官如何解决百姓们不愿种植桑树苜蓿之事。官员一致认为可用增税或武力压制的法子,被陛下一口回绝。”
“随后官员又指出,可用奖励粮食的法子。百姓们若是在自己田间地头种了种子,过些日子生根发芽,可请官府的人过目,便可领粮食。”
王千山又问,“公子觉得这个法子又当如何?”
遥如意想想昨日那李婆婆的话,他摇头,“那岂不是坐实了陛下想借百姓之手种植药材,来为自己炼丹取药谋取便利。”
“哈哈哈哈哈哈,”王千山兴致冲冲,讲到兴头上,“公子通透!陛下怕是也这般想。”
“种植苜蓿桑树可将土地改良之事并未对百姓明说,这才是百姓不愿种植的根本原因。
因此只要让他们知晓种植这些,过后再次种植粮食就能有丰收的可能,自当有人愿意去做。”
“陛下下了政令,命官府在自家地头找一片地方去种,隔三差五带百姓瞧瞧,还是要眼见为实。”
这方法好,不过……
“那岂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万万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他看向遥如意的目光带着欣赏,“陛下以仁辅法,只有自己看得清了,百姓们便真实了。”
遥如意笑着点头,他现在算是看清楚了,先生该是对陛下的治理颇为赞赏。
蘑菇又把手往旁边挪挪。
“先生,”遥如意轻唤,“我听说陛下曾在登基三日斩杀无数大臣,可为真?”
此人眼神清澈,不似众人眼底的浑浊,王千山晃着头。
他再次环顾四周,“先帝朝中认同割让城池之人近满朝。九城中人死伤无数时他们还在顾着蒙住先帝的眼。”
他问,“该不该杀?”
“该杀。”
这意思便是此事为真,遥如意沉默。
“若是陛下不杀,怕是如今的朝中要比如今更是非不分。且那帮子人做事无痕,若要取证怕是遥遥无期,陛下当初的果断,老夫佩服!”
“便是这一件事,老夫便认定陛下为明主。”
遥如意能听见自己心跳加快,“那陛下暴政的传言便也是因此……”
“暴政?简直荒唐!”
“京中百姓好日子过惯了,不分是非曲直!他们如今的日子都不知道比原本九城又或者其他城池好上多少倍,竟然还传陛下的是非!”
王千山整个人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好半天才缓过来。
“好了。公子既然是陛下的人,断不是那种庸才。老夫且告诉公子,君王理政,并不看法子如何。且看政法过后,世间能否往好地方走。”
看着慢慢消化的遥如意,王千山自顾自笑笑,“刚刚老夫看这里书多,还以为是全乎的,没想到还差点。公子先自己想想,老夫找个小太监领路,去藏书阁瞧瞧。”
“先生,我知道在何处。”
王千山已经出了门,“不用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蘑菇在座位上点点头,他也是听宫女太监们闲谈听到的,但从先生嘴里得到验证又是另一种感受。
旁人只觉得他杀伐果断,但能将自己声名置身事外,也很厉害了。
他在小本本上费力写下两个字“仁政”。
即便说的不是陛下,也绝对不会是先帝。
遥如意放下本子,拿起手边的书开始看,先生刚刚和他说了那么久的仁政。怕是一会又要来考他文章,还不是很熟练,总要多看看。
然而他刚翻看到第一页,在殿外传来一阵响动。是树枝碰触到房顶的声响,遥如意顿时皱眉,是其他兄弟回来了?
十三十四的步态轻盈,而且若是他们二人回云殿,大可不必从屋顶走。
房门刚刚没关严,此时还剩下一条缝隙,在院中小太监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做事,一片风平。
怕不是他听错了。
然而当他刚要关上门时,一道声响再次传在耳边,遥如意猛地转头,他视线直直锁定在对面房顶的一角。
一道黑色身影只露出一道衣角。
看袍子,不该是其他兄弟。
佩剑一直带在身上,遥如意变了脸色,他冲到院中对几位小太监吩咐,“怕是有刺客,去找十三十四!”
“是!”
小太监们四散开来,遥如意眼神跟着所听到的方向转,突然他快速动身,身子灵活穿梭在廊桥之中。
深灰色外袍同样身手敏捷,两单身影一前一后落地。
在距离御花园的一处庭院内,两人面面相觑。
那人穿着一身太监外袍,脸上被棕色布条遮住,仅剩下一双眼裸露在外,看向遥如意的神色带着烦躁和血腥,“你最好别耽误我的事!”
“偏不!”
那假太监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假太监身形如鬼魅,一瞬间直奔遥如意而来,他手中紧握两把匕首,如同小蛇一般在手中翻转,整个人走位多变,与遥如意快速缠斗在一处。
长剑出鞘泛着寒光,“锵——”
“锵——”
霜月与匕首相撞,两边都不逞多让,遥如意原本俊俏的脸上如今也染上厉色,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对上。
嘴角绷直,他眼底冷静没有一丝慌乱。
在刚刚缠斗的过程中刀刀显现对方的狠辣,与和十三比试大不相同。
“嘶——”
那匕首将遥如意的长袍划出一道裂缝,两人下一瞬分离开来,假太监脖颈处一道血痕缓缓往外渗血,他胸口加速起伏,“你也是顾回舟身边的暗卫?”
“十九是吧?看着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还真是小瞧了。”
话音刚落他再次上前,身子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柔软姿态变换,匕首不知何时在遥如意侧腹出现,“受死吧!”
假太监笑得狂妄,却不成想那白袍侍卫竟然比他还快,双膝微曲迅速向后滑去,身形稳稳停在凉亭一侧,假太监脸上严肃,身子在空中翻转落在地面,手腕青筋暴起,呼吸粗重与遥如意对视。
霜月被人用力握住,破空风声之下与铁匕首相撞。
“锵——”
“锵——”
两人不相上下缠斗上百个回合,遥如意感觉到领口已经被汗浸湿,握住剑柄的手腕已经在颤抖了。
将另一侧手腕往身后背去,遥如意长袖地下不见手掌的影子,转而换成一条乳白色的菌丝。
蘑菇抬头和那人对视,两人眼中各有算计。
假太监也发现了遥如意的吃力,再次狂妄扬唇,“终究是个公子哥儿,看招!”
遥如意站在原地没动,在那匕首迎来时以一道鬼魅妖娆的身形躲开,转而用另一只手硬上对面。
菌丝在即将碰上那人皮肤时猛然变成橙红色,如同橙盖蘑菇的橙盖。
“十九——”
呼吸一滞。
遥如意瞪大双眼,他看见那假太监背后一道凌厉的剑光袭来,十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侧。
手掌瞬间化形,却被人狠狠咬住。
“嗯——”
“唔——”
假太监胸前被一道长剑刺中,同时嘴角流着股股黑色血液——
双眼瞪大倒在地上。
瞬间没了声息。
“十九!你可有事?!”
十三慌忙闪身到遥如意身侧把他接住,两人一同看向遥如意手上的齿痕,伤口阵阵溢出深紫色血水。
那假太监在最后一刻咬碎了嘴里的毒!
“太医!快去叫太医!”
云殿。
数个太医在云殿外流转,一个个脸上冒着冷汗,“如何?”
“这……我也看不出是什么毒啊!王太医,你也……”
对方也跟着摇头,“总觉得不止一种毒,和那死了的刺客身上有不同。这…摸不出来啊。”
“是这个意思,乱得很。”
……
顾回舟眼神冰冷看着跪成一片的太医,遥如意手腕上的黑紫色血水已经不流了,上面被缠上了绑带,十三和崔祥祝焦急得站在一侧,甚至刚刚去藏书阁的王千山都连忙赶回来。
如今正在殿外急得来回踱步。
“滚出去!”
太医们连忙出去,连崔祥祝都拉着十三往外走,“快走吧大人!”
十三还想上前,但一想他们陛下可能有法子,便攥紧拳头转身。
就算那刺客死了,他们也要扒出些东西来!
不出片刻,殿内只剩下遥如意和顾回舟二人。
还不到午膳时间,窗外日头高照,殿内却显得一片压抑。
“陛下我没事。”蘑菇用另一只手扯扯皇帝的袖子,却在男人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停住。
“没事?”
帝王冷哼一声,“那朕看到的是什么?”
两人视线一同看向遥如意的手,那手被绑带缠了一圈又一圈,肿胀得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真没事!”
蘑菇急得坐起来,他本就躺在自己的软榻上,如今坐起来甚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一边,伸手胡乱撕扯手上的绑带,那手上的伤出现在两人眼前。
伤口黑色的血流光了,剩下橙红色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人原本的肤色。
橙盖蘑菇本身的毒性如今把另一种毒吞了个干净。
但伤口的撕裂却无任何动静,半晌涌出股股鲜红的血。
“唔——”
遥如意连忙闷哼,他手忙脚乱把手伸到榻边,下一瞬鲜血滴落在地面,他整个人趴在软榻上猛喘气,“还好没弄脏床。”
顾回舟深色微动,“起来。”
他刚刚起身,现又坐回到榻边,手中拿着两个瓷瓶,大手从其中一个瓷瓶里倒出一枚药丸,顿时中药苦涩的味道在两人之间蔓延,顾回舟声音低沉对遥如意开口,“吃了。”
“我不会中毒的。”
男人执拗,“吃。”
凶他做什么,吃就是了。
那药难闻就算了,入口时的味道比气味还要磨人数倍,遥如意脸皱巴巴拧在一处,将药丸吞下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手上伤了他没哭,现在倒被一颗药苦哭了。
连鞋都顾不上穿,遥如意冲向殿内另一头的桌案,端起那盏茶水喝了个精光。
同样是苦,冷掉的茶也比那药丸好数倍。
声音中抱怨加重,“陛下,你到底会不会制药?”
治伤的药粉能让伤口愈合,但疼得要命。解毒的药丸能解毒又苦得要命。
“嘶——”
已经是遥如意第三次用这个药了,但还是被痛得不住瑟缩。
“好了。”
再次缠上布条,遥如意看皇帝在他另一只手腕上诊脉,问,“我是不是好了?”
“嗯。”
顾回舟黝黑的眸子看不出暖意,“为何自己冲上去?”
“我本就是侍卫,而且已经让人去找十三十四了。”
他解释地认真,还抽空笑笑。他本没错,但一见到皇帝那般神色却莫名心虚。
“你该在偏殿。”
“我原本是在和先生论道。是先生去藏书阁找书,我无意间看见刺客,便追上去了。”
蘑菇说起话来洋洋得意,他身为皇帝身边的侍卫,能抓到刺客是分内之事。
“陛下,这是我第一次抓到刺客,可否有赏?”眉眼亮晶晶,还等着顾回舟从不知名角落拿出一袋子碎银给他。
“王千山,杖责二十。”
遥如意错愕,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下,“为何杖责先生?”
“若非他擅离,怎会如此?”
“如此?”现在如何?遥如意不见原本的雀跃。他问,“我身为侍卫抓到了刺客,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