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得了同等好处的,还有聋子婆。
村中多少人围观着他们,又暗恨当时自己没理路上求助的人,叫杨氏和聋子婆捡走天大的便宜。
艳羡嫉妒的目光,让杨氏和聋子婆飘飘欲仙,走路都快走不成直线,她们看到了好日子在朝自己招手,又感动,真真是做好事,有好报啊!
杨氏双手合十,朝着天际一拜:“定是那仙女儿给咱带来了好日子!”
……
且说当日,窈窈回到上庸。
李缮早就让人快马报信去,刘夫人备好坐月子所需的物什,又重金聘请信得过的奶娘,万事俱备,就是这儿离洛阳还有三日路程,不好奔波,就让窈窈先在上庸好好歇息。
天渐渐黑了,李缮又让人送信洛阳,一点点事吩咐下去,临了,他身边的亲兵委婉道:“将军,可要回去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
他离开了快六个时辰,是得回去了,南郑刚打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回眸,看向灯下的女子。
窈窈已经简单擦洗过,发髻梳好,又换了身更舒适的云绸短袄,她美目柔和,唇红齿白,双颊有些丰盈的血色。
刘夫人拿了桂圆猪蹄汤给她吃,她喝了两口,对着刘夫人摇摇头,实在有些油腻,吃不下了。
她抬眸,就和李缮对上目光,目中流光一顿。
刘夫人性子圆滑,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但孩子骤然早产,这夫妻估计有话要说,便端着汤水走了。
李缮缓步走到床边,他深深望着窈窈,喉头发堵,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
从再次见面到现在,他们还没能好好说过话,他没能问过她的心情,一场场意外的冲击,让他没有半刻能够停下来温情,好好瞧瞧她。
须臾,他方要开口,一旁睡篮里的孩子,突的“呜呜哇哇”地哭了出来。
李缮手忙脚乱抱起来,试着哄他。
八个月的小孩太小了,甚至没比他的手掌大多少,他小心翼翼到呼吸滞涩。
见孩子哭得狠,窈窈道:“夫君,我来吧。”
李缮方才把孩子递给她,窈窈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李缮发现,她也不是很熟练,他本应该留下来,和她一起变得熟练的。
但是他得回去了。
小孩哭声渐小,窈窈看向李缮,她微微垂眸,声音低了些许:“夫君……”
李缮俯身,听她要说什么。
窈窈道:“请回去吧。”
李缮缓缓攥紧拳头。
窈窈轻笑,道:“为了千万家,莫要耽搁。”
李缮重重闭眼,是了,他也有这么情长的一天,而她比自己,冷静太多了。
为了
千万家,那,他们的小家呢。
他心口沉得像是压了千斤的金鼎,纵是自己拥有能拔山之力,也抬不起它分毫。
他微微张手,想抱一下日思夜想的人儿,但他从几天前到现在,还没有洗过澡,遑论换洗衣服,浑身都脏。
他收了手,眼底如幽深的潭水,道:“……我走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桃花源
…
听说窈窈孩子生在上庸,洛阳大惊,李望用三日时间,处理好许多事务,旁的交给心腹,又与钱夫人、卢夫人和郑嬷嬷等人到了上庸。
窈窈原来住在上庸的驿站,刘夫人三请她进郡守府,她也考虑到驿站要承接官员旅客,不好久留,便搬到上庸郡守府王府。
王府改自上任郡守府,拆了一半,留下一半居住,面积不算大,但光是大小厨房,就有五六个。
钱夫人和卢夫人进后宅,郑嬷嬷跟在她们身后,钱夫人被来来去去的厨娘吓到,卢夫观察格局,虽然改动多,没失火的风险,主人家很是细心。
窈窈住的独院非常敞亮,院前栽着几株月季,因刚过了中秋,枝头没什么花,打着好几个祈福结。
二位夫人进来时,窈窈正在看奶娘如何给孩子打奶嗝,得到通报,她还想出去相迎,钱夫人已经进了门:“就知道你会相迎,特地到了跟前,才让人说的。”
卢夫人和郑嬷嬷也赶紧看窈窈。
窈窈头发简单地梳成一股,放在耳后,想是为了月子时候轻省点,鬓发没有旁的妆饰,但眉眼清澈明媚,肌理雪白,娇艳动人,和往常无异。
卢夫人扶住窈窈,问:“怎么不在床上?”
窈窈笑了笑,道:“躺了几日了,没意思,身子也好了许多,便下来走走。”
又忙招呼奶娘,把孩子抱来。
小孩刚出生时,许是不足月,一直闭着眼,刚好今天睁眼,他眼型随了窈窈,将养了几日,皮肤退红透出白嫩,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瞧,十分可爱。
钱夫人心软:“这眼睛葡萄似的,还好生得像窈窈!名字取了吗?”
窈窈:“还没有。”
钱夫人:“你夫君最喜欢取名的,居然会忙到没空取名。”
窈窈微微一愣,眼前浮现了那日,李缮抿着唇,垂手离开屋中的背影,天光勾出了他宽肩窄腰,几分落寞。
压下心底的情绪,她转而低头一笑,道:“我和夫君都等着长辈们定夺。”
钱夫人:“大名的事,当然是交给你们自己,你夫君是要打仗,不然他铁定取名。”
卢夫人玩着小孩儿的小手,也同意让窈窈自己取名。
钱夫人:“当然,先取小名叫着。”
小孩吐了个泡泡破了,窈窈用手帕替他擦掉口水,问:“母亲觉得如何?”
钱夫人:“好村?毕竟是托村里人的好意,才安然生下的嘛。”
窈窈:“……”
卢夫人:“太土了!”
钱夫人“嗐”了声:“卿家这就不懂了吧,他早了一个半月出来的,肯定要起一个土名字压一下。”
卢夫人被说服了,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也不能这么土。”
钱夫人:“那就狗剩?”
卢夫人决定拿回取名权,道:“灵奴。《湘君》有言,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此‘灵’极好。”
钱夫人:“什么?”
窈窈小声对钱夫人说:“灵活的灵。”
钱夫人:“不好,这个听起来压不住人。”
但看两位长辈为一个小名,隐有争锋,窈窈看向小孩,道:“不若咱们挨个唤他,他应了哪个就叫哪个。”
钱夫人:“这个好,狗剩?”
小孩眨眨眼,他眼眸十分清凌,不太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窈窈和卢夫人松口气,卢夫人赶紧唤他:“灵奴?”
小孩“哇哇”了两声,窈窈更放心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得挑个好听的选。
钱夫人败选,也没气馁,想起外堂李望等着呢,就叫奶娘抱着孩子,自己也跟过去,先把孙儿给李望看看。
窈窈觉出些许疲累,坐回床上,卢夫人给她拉被子,脑海里还想着灵奴,意犹未尽:“其实灵奴的眉眼,还有点像姝儿呢。”
郑嬷嬷也笑:“是啊,外甥是会肖舅舅姨母。”
卢夫人:“正是!姝儿真是,去了那么久,也不给我信。”
窈窈蜷起手指握拳,她不忍打搅了母亲的心情,不过,她也知道,母亲不会想从旁人那边,听到这个消息。
她侧了侧眸,低声说:“母亲,姐姐她……”
卢夫人等了会儿,没听到窈窈的话,她唇角的笑意,缓缓耷拉下来,郑嬷嬷正在整理着小孩衣服,也停下。
窈窈:“给姐姐……立个衣冠冢吧。”
卢夫人骤地愣住,坐到了床沿,听着窈窈慢慢说了谢姝去世的事。
许久,卢夫人抬起朦胧的眼,就看窈窈低垂脖颈,抹着自己面颊。
卢夫人抱住她,二人垂泪,郑嬷嬷也擦擦泪,劝道:“少夫人,莫要哭,坐月子呢,等等哭坏了眼睛。”
卢夫人回过神,给窈窈擦泪:“对,不要哭了,你姐姐,也不会想让你伤到眼睛的。”
窈窈眼圈水润,鼻头微红,她“嗯”了声,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只是眼尾的泪珠,还是滑落了。
看得卢夫人和郑嬷嬷的心都要碎了。
许久,窈窈收拢好情绪,她让新竹拿来一方手帕,给卢夫人瞧,那是一方茜色绣兰草的手帕,是谢姝的女红。
窈窈:“李侯的部曲发现的。”
卢夫人忍着没大哭,她想起谢姝小的时候的好动,少年时候的任性,再到后来落了胎,与她北上……
最鲜活的时候,不是在各种宴会行走的身影,而是在顾楼,相伴自己身侧,不为婚嫁拘束的女儿。
当日谢姝联合钱夫人打压自己,卢夫人不是没怪过她,但是窈窈处理得很好,她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可最后的最后,与女儿的谈话,还是她在叮咛自己,不要给窈窈带来麻烦,何尝不是盼着卢夫人过得通透呢。
卢夫人死死握着手帕,突的,她呼吸顿住。
窈窈:“母亲,怎么了?”
卢夫人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认出了,这是谢姝很久以前北上,丢在路上的手帕,听说杜鸣也跳崖而亡,加之当时杜鸣护送她们……
她明白了什么,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另一边,李望抱着孙儿,心里最大的感慨,就是还好灵奴和李缮生得不是很像。
他实在是怕了小时候的李缮,那是三天不打上房掀瓦的魔童,只有他祖父能稍微管得住他,即使如此,也给李望和钱夫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李望:“灵奴应该是好孩子。”
钱夫人心照不宣:“我也觉得。”
将孩子交给奶母,李望又对钱夫人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别惊讶,王焕说,大谢和杜鸣坠崖而亡。”
钱夫人难以置信:“这是假的吧?”
李望轻拍她肩膀:“逝者已逝,儿媳应当会和卿家母说这件事,你莫要常提。”
向来活泼的钱夫人,沉默许久,末了重重叹气:“这都什么事啊。”
……
且说,李缮特地拨了部分部曲,在南郑外的峭壁持续找寻杜鸣和谢姝的痕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日营帐中的议题散了后,李缮留下范占先,主动问:“先生头上伤口,可还好?”
范占先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拱手作揖道:“劳将军挂怀,不碍事的。”
范占先明白,李缮这话,是终结屠城那件事二人产生的龃龉。
只是,他以为以李缮的性子,会避而不谈,他也习惯了,就李缮的身份和脾气而言,不谈也没什么,他是谋士,阅人无数,世上性子更怪谲的多得是,李缮这点脾气真不算什么。
结果意料之外,李缮主动说了。
范占先暗想,这应当是少夫人给他带来的改变,万幸的是,最后没有屠城,
正说着,外头亲兵来报:“南郑来报,辛副将醒了!”
辛植浑身是伤,不好走动,就留在南郑养伤,昏迷半个月了,终于撑下来,睁开了眼睛。
李缮骑马回到营帐,拉了个小胡床,坐在辛植旁边。
辛植勉力一笑:“将军……”
李缮道:“你知道么,我小孩儿出世了,唤灵奴。”
辛植笑了:“恭、恭喜将军。”
李缮也从鼻间一下又一下地呼出气息,笑了几声。
新生总能让阴霾下多出一道光,营帐外,风渐渐转冷,吹得煌煌火光闪烁不定,一灯灭,却又一灯燃起。
……
灵奴满月宴是在上庸郡办的。
在如云宾客之中,窈窈又见到了杨氏和聋子婆,她们二人选择来上庸郡定居,依王焕的安排,孩子不管男女,都进了私塾读书,将来造化便不同了。
再见窈窈,杨氏和聋子婆非常拘谨,二人合送了一套婴孩袜子和肚兜。
杨氏一直说:“我是前几日才知道我也能来满月宴,要是早点,我指定能做更多。”
见她紧张,窈窈朝她笑了笑:“多谢婶子。”
杨氏一愣,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居然红了。
便也是这天,前方传来战报,李缮没有按原来的计划,等益州内斗过后再插手益州,而是南下,直取益州。
这一招险在,若后秦天业帝出手,斩断李家军补给是很容易的,再者益州本来在内斗,因为李缮的进攻,又团结成铁板,让拿下这处天险之地难上加难。
不过李缮重在“速”,短短一个月,没有给天业帝和益州太多时间,直接打穿了益州,差点就拿下宁州。
李望直道:“小子如此大胆。”
这么敢用兵,也只有李缮了,及至今日,他这柄利刃,楔进萧太尉西南侧,不必再和萧太尉隔江而望,战况一边倒。
灵奴的手脚也肉乎乎的,和莲藕节似的,窈窈伸出一根手指,他就能用力抓住不松开,发出咯咯笑声。
窈窈逗着他玩,见左右无人,她轻笑着道:“灵奴,你爹真厉害呀。”
……
拿下益州,李缮东去攻打荆州,萧太尉也调兵布排,进入频繁的热战阶段,有来有回,渐渐的,战线往东边推。
一个月后,一个意外来客,让李缮眯起眼睛——谢兆之以使节的名义,前来拜访,在这之前,李缮因拒绝和谈,扣押了两次后秦来使。
如今后秦实在无法,只好派出谢兆之来。
李缮看着自己的“岳丈”,谢兆之是传统的世家文人形象,比之当年李缮娶妻时候,谢兆之眉间隆起了“川”字,鬓发也多了几缕白发。
李缮倏地笑了:“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兆之也望着李缮,年轻的男子目似猛虎,雄姿英发,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势,却沉稳得可怕。
如今回首,谢兆之也明白,当初李缮在洛阳做出乱花迷眼的样子,是为了麻痹朝廷,再利用婚姻,争取将家眷带出洛阳。
但当时,着实没人想到,区区寒门子弟,有如此耐心和沟壑,大亓王朝这棵树腐朽太久了,就是寒门得势,只要依附在这棵树上,也会瞬间腐朽。
偏生,李缮从未依附在任何树上,他自己种得一棵树,勃勃生长。
而后,谢兆之为了保齐族人,一步步走向辅佐天业帝登基的路,如果不是李缮,他其实已经成功了,这一点,谢兆之无有埋怨,只是失之他命。
今日谢兆之作为使者前来,也是因为窈窈的婚事。
这回,他再无轻视之心,郑重地给李缮一揖,道:“李将军,我承蒙陛下信任,前来与将军相商。”
李缮面上笑意渐收。
谢兆之提出的还是南北各归李、萧管,又实实在在和李缮提出好处,尤其是天业帝当年深耕江南,手上水师精锐多,李家军非要打,只会两败俱伤,何况萧家民心所向,打下来也不好治理。
这都是表面理由,谢兆之没说的是,后秦几次和谈的根本原因,是缺钱。
他们短时间内丢失太多土地,各世家进新都江州,又忙着兼并土地和敛财,真用到战事粮草上,就捉襟见肘了。
何况北方胡人见大亓灭国,也不提朝贡的事,令资费一减再减。
谈完那些大义,谢兆之见李缮不为所动,便道:“谢李两家联姻,所图结好,若是李将军应下划分南北,于这桩婚事,也还美谈……”
却不曾想,这话叫李缮冷笑:“美谈?我与我妻有今日,关你什么事?”
谢兆之愣了愣。
李缮又道:“来人。”
谢兆之:“李缮,你要做什么?”
李缮指着外头,却用客气的语气道:“烦请岳丈大人,滚出去。”
亲兵把谢兆之拉下去,一旁,副将冯近有点犹豫:“将军,来日少夫人知道了……”
李缮:“无妨,少夫人都不待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计划不变,攻城!”
这回打的是荆州武陵郡,他倒是好心,没扣着谢兆之,放回去给天业帝带话。
没几日,谢兆之写了篇檄文,痛骂李缮,又给窈窈除名谢家姓氏,文采确实斐然,李缮看完后,沉着脸将纸张撕了:“压下,别传出去。”
他不想让这种无所谓的事,让窈窈心烦意乱,要给窈窈的,得是有用的讯息。
…
三个月内,窈窈收到了李缮十一封信。
他也不拘篇幅,只要有空,就抽张纸,把当日发生的事儿写了,让人送来上庸,里面就包括辛植逐渐好转的消息。
窈窈真心为辛植高兴。
而这段时日,李缮打下武陵郡,又因为入冬,北方江面结冰,李望配合李缮,指挥士兵南下,萧家军失去水利天险,而李缮的大军一路朝东,直取伪都江州。
胜利在即,灵奴也三个多月大了,身体还算强健,不怎么折腾人,每次握着小拳头,那股力道十足了。
窈窈本该带着孩子,先回洛阳,公爹李望因为公务事宜,早就回去了,钱夫人和卢夫人一直陪着窈窈。
正备着回去的事宜,就出了点意外,这日钱夫人忧心忡忡的,还没等窈窈问,她就全倒豆子般,同窈窈说了出来:“我就说吧,果然太顺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接到你公爹的信,你夫君在战场上受伤了。”
窈窈眉头轻蹙,突的想起,李缮那一后背的伤。
他擅长速战,代价自然是后背防御不会那么严密,有时候宁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问钱夫人:“可严重吗?”
钱夫人:“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嘴他现在在武陵郡养伤,应当不严重,”她似乎也才想起,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会让窈窈担心,又说:“不过既然上战场,受伤也是常事。”
说着,钱夫人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也就不太担心了。
窈窈算了下日子,从李缮受伤,到现在五六日,武陵郡也不是军营。
她心内有了底,起身对钱夫人屈膝,道:“母亲,灵奴可能要交由母亲,带回洛阳。”
……
武陵郡。
李缮这次是被流矢刺穿了大腿,导致行动不便,他觉得不碍事,以前遇到比这凶险的伤多了去,他还能继续打。
但一大堆副将幕僚,都求他先停歇几日,怕伤酿大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和现在战局有关。
萧家各个将领都十分惧怕李缮,有时候看到李缮带了军兵,他们宁愿死守也不肯出城攻打。
所以,让李缮避几日,等他们放松,他再回来,才好消磨他们的精神。
李缮虽然知道有道理,但让他避开战场,他还是不爽。
是范占先说:“将军若坚持骑马,来日伤口溃烂生疮,恐怕会十分难看。”
顿时,李缮就没半点脾气了,大腿处留难看的疤痕,他不介怀,但他的身体不是他一人在看的。
于是这几日,他坐卧养伤,将战役
分配给林叔、冯近等将领去打,有条不紊地推下去。
听说武陵有奇山奇石与奇泉,自底下生热,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谓之沐汤,浸泡伤口,能让伤势好得更快,李缮就去了武陵。
这日他掐指一算,也有七日了,伤口已经好了八九分。
坐在案前,李缮拿着一枚花笺,放在灯下,反复瞧着,幽深的目光里,被花笺蚀出了一个淡淡的晕影。
他想起那天,窈窈叫自己走的语调,又平稳又冷淡。
他没有和窈窈说自己受伤,就算说了受伤,又想怎么样,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得和她撒娇似的。
李缮收起花笺,他起身抻平衣裳褶皱,叫人:“来人,备好逐日。”
逐日踩着马蹄,喷了喷鼻息,李缮翻身上马,朦胧月色下,他骑着马出了武陵。
他记得,前朝有诗人一篇《桃花源记》,让武陵郡充满神秘的色调,到了本朝,还有人宣称在武陵找到了“桃花源”,虽然最后证明是哗众取宠。
他今夜起了心思,想探索一下,这武陵到底有没有桃花源。
沿着山道,李缮走走停停,才走了小片刻,天色变了,要下雨了。
北方的冬天就像要把人风干成冰棍,南方的冬天也不逊色,它不下雪,就下冻雨,又冷又湿。
李缮不怕冷,但没想淋成落汤鸡,而刚刚是即兴出门,什么雨具也没带。
他催着逐日,快步走到了官道上。
武陵官道窄小,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路,李缮轻轻拉了拉缰绳,对着车道:“劳驾。”
车慢慢停下,车窗“吱”的一声被推开,车内人探出脑袋看向他,车内的灯火描摹出她的下颌的线条,温软又美好。
李缮攥住缰绳,因为太用力,手上浮起青筋,他缓缓睁大眼睛。
窈窈弯起眉眼,声音轻软:“夫君?”
李缮下马,把逐日丢给身后的手下,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打开马车门,跨进了马车内,那一刻,他才相信了眼前画面似的,忽的笑了:“桃花源。”
窈窈:“?”
李缮挤进车内坐下,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受伤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天下太平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窈窈歪歪脑袋,仔细看起他。
马车晃了一下,车轮重新转动,朦胧的灯盏光泽落在李缮面上,光晕摇曳,他眼底的情绪,一时明灭不定,难以琢磨。
窈窈索性也不琢磨了,道:“伤在哪了?”
李缮:“一点小伤。”
车内静默一瞬,四方形的空间里,他呼吸有点沉,像是粗粗的砂砾在纸上摩擦着。
窈窈又奇怪地斜觑了李缮一眼,这不太像他,之前他也曾拿一点伤,来叫人通报自己,还让人强调不严重,现在好像变……规矩了,规矩?
见她不说话,李缮又道:“你怎么来了,你当日不是赶我走么。”
窈窈:“……”
她微微一笑,说:“那,我回去了。”
说回去便回去,她俯身越过他,想对外面赶车的车夫说一声,李缮忽的一手环住她的腰,把人带回来。
她不防,跌坐回到他身上,车灯掉到地板灭了,没有光,他们却近了,她才看清李缮眼底的闪烁,他盯着她,问:“你现在就回去?那你来做什么?”
窈窈一手抵在他心口,手缓缓朝上,摸了下李缮略有些消瘦的面颊,她语气轻缓,诚实地说:“来看你。”
她指腹下感受到,李缮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紧:“为什么来看我?”
窈窈道:“因为你受伤了。”
李缮:“……”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语气却还是沉沉的:“都说了,是一点小伤。”
窈窈摸摸他鬓发,笑道:“不论大伤小伤,我都会来见你。”
因为她担心他。
她话音刚落,李缮握着她腰肢的手指,蓦地收紧,他眼底眼珠来回轻扫,好像要把她此刻面容任何的神情,都纳入眼底。
他将脑袋埋进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谢窈窈,我又活过来了。”
窈窈一愣:“嗯?”
下一刻,李缮话锋一转,双目瞠着,咬牙切齿:“你不是赶我走么?你不是叫我为了千万家赶紧走!”
短短几句话里,他分明有火气,却还是紧紧揽着她,窈窈先是一愣,回过神的时候,笑声已经轻溢出唇角。
李缮更生气了:“你怎么还好意思笑?”
窈窈忍下,小声解释:“我以为你不介怀……”
给她的那么多信里,他半句不提这件事,和往常无异,她还以为那天是自己多虑,原来是等今天呢。
李缮冷笑:“当然是因为我更喜欢当面翻旧账!更解恨!”
窈窈再掩不住笑意。
李缮用大腿来回撑起窈窈,可了劲晃着她:“怎么可能不介怀,你赶我走?你赶我走!气煞人也!”
窈窈脚尖够不到地,头晕脑胀的,赶紧抱住他的脖颈,求饶:“不敢了,不赶了……”
李缮沉着嗓子,重重哼了一声。
窈窈环抱着李缮,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颠着自己玩,她心跳有点快,骤地与他视线相对,她垂了垂眼睫。
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些事,对窈窈来说,是得用时间抹平。
只是,以李缮的性子,能忍到现在是奇观了,不过,他一改肆意的狂悖,叫窈窈直观地感受到他细腻的一面。
她忽的抬了抬头,李缮方要说什么,窈窈食指按住他的唇,轻声:“嘘。”
下雨了。
先是几滴小雨,淅淅沥沥,拍打在马车车顶,很快,雨势骤起,又被风卷着朝东西南北拍打,“沙沙”声一阵接一阵,落在车顶。
李缮把他身后的车窗栓紧了,问窈窈:“冷不冷?”
窈窈摇头:“车内有手炉。”
刘夫人对南方如何抗冻,颇有心得,得知窈窈要南下,什么都替她备好了,就是驾车的把式和左右侍卫,也都有雨具,免了一场冷雨。
李缮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扬眉,吐息缓慢,道:“手炉有什么用,你不如把手揣我怀里。”
窈窈:“……”
虽然现在外头这般大雨,左右侍卫应当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她轻睨他一眼,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便又问:“母亲说你伤着了,是伤哪里?”
李缮:“哦,没什么,大腿上,没留疤。”
窈窈却面色一变,她坐在他腿上好一会儿了!她忙要站起来,结果却忘了马车窄小,险些撞到脑袋,李缮又一只手将她拉回来。
两人突的跌在一处。
外面雨声喧哗,车内,李缮将手垫着她后脑勺,腿挤进她双膝,他低头,狠狠吮住她的唇,舌尖探入她唇中,追逐着她的喘息。
窈窈闭眼,耳中雨声忽而远去,只余男人重重的吮吸水声。
他们都旷了许久,身体的欲。意一点就燃,窈窈心口发烫,她半躺着,脖颈也仰得绷直,随着急速呼吸的节奏,脆弱的线条轻轻颤着。
一触即发。
忽的,马车停了下来。
窈窈细嫩的指尖揪住李缮的后衣襟,他松开她的唇,眼眸又深又暗,又低头轻咬住她的唇。
“什么人?”武陵守城的士兵拦下马车。
车把式还没说话,李缮的亲兵赶紧驾车上前,他本也没带雨具,但刘夫人配备给窈窈侍卫的雨具有多余的,他便掀开蓑衣,道:“你将军!”
原来
守城士兵是知道李缮出去了,却不知道马车何来,加上亲兵们都穿了蓑衣,一时没认出来,此时赶紧敞开大门。
马车又动起来,缓缓往城内走去。
天上大雨滂沱,车中吻如热雨,李缮喉咙滚动,密密麻麻的吻,熨在窈窈面上,脖颈上,两人交错的呼吸蒸腾,充满了潮湿。
李缮在武陵郡暂居一处旧邸,原来是某迁走的世家的家产,如今收归武陵郡。
宅邸很安静,雨声如注,李缮一路抱着窈窈下马车,也没见什么人影。
他才放下她,关上门后,又像是黏她身上了,一个劲地索吻,窈窈都没来得及细看房内,只余光一瞥,相当冷清,也就一张床有点生活的痕迹。
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甚至都不烧炭盆。
衣裳落了一地,窈窈刚躺到冰冰凉凉的床面,打了个冷颤。
李缮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精瘦有力的腰,喑哑道:“不会冷的,很快。”
窈窈轻软地“嗯”了一声。
他向来说到做到,没多久,窈窈热得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她轻呼气,但呼吸很快又被他夺走。
……
…
这一夜窈窈没怎么睡,李缮就和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宅子内没什么仆役,他亲自烧了水给她洗浴。
到后来,他算起来了:“十一个月,就算每个月得亲热半个月吧,那我欠你……八百次,现在只还了四、五次……”
窈窈捂住他的嘴,轻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了。
李缮闷笑着,去啄她的指尖,窈窈又松手。
他眼中晶亮,忽的低声说:“我真希望此时此刻,天下太平。”
他这么正经,窈窈有些不习惯了,她趴在浴桶边缘,疑惑问:“为何这么说?”
李缮:“从前我以为的天下太平,是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每个人都能穿衣御寒。”
“现在我想要的天下太平,得加一条,那就是我能回我们的小家。”
他不想和她分开了,想一直像现在,手足相抵,心心相印。
窈窈缓缓眨眼。
她这一刻,心里也默念着,天下太平。
第二日,长亭更短亭。
李缮骑马,一路送她,从武陵到天门,身侧亲兵说了什么,他终于勒住跨。下逐日,停在了驿亭处。
窈窈往回望,残阳如血,勾出男子一侧的身影,另一侧隐在暗处,一直到她走出很远,他都没有离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不早不晚
定元九年二月,翻了年,灵奴半岁,已经咿咿呀呀学说话,还能坐起来了。
他一开始生得和窈窈像,但是五官长开后,窈窈觉着,鼻子和嘴巴很像个缩小的李缮,鼻梁高,嘴巴薄,骨相倒是和李缮一样优渥。
他眼儿生得像紫葡萄,圆溜溜的,时常偷偷观察大人,好像有一肚子小心思,但一笑起来,又十分招人喜欢。
如今李家不同往昔,虽然李缮李望尚未登宝,仍以臣子自居,但无人不知,日后就是李家的江山了。
于是,见过灵奴的许多洛阳女眷,本来不管他长什么样都会夸他,何况他真真是个玉琢的小孩儿,十分可爱,叫人忍不住夸得天花乱坠。
也是这个缘故,按习俗有个半岁宴,窈窈觉得可有可无,便没有办,不需旁人溢美之词,倒是轻省。
不过这日,窈窈也请了亲近的人,如母亲卢夫人,还有王焕妻子刘夫人。
窈窈和钱夫人现在住在李府当年被先帝赐的府邸,它经过一番修整,虽不如前任主人那般奢侈,也鸿图华构,花木扶疏,自有一番意趣。
卢夫人住在谢府,晨间早早就让人套了马车,临到侯府,便碰到刘夫人,刘夫人也是去岁末进京,与窈窈共商出书之计的。
两人寒暄几句,待被领到窈窈住的阁楼,二人进门时,新竹拿着玩具逗坐在羊毛地毯上的灵奴,窈窈和郑嬷嬷坐一处弄针黹。
灵奴见到卢夫人,吐了吐泡泡,张手要抱。
爱屋及乌,灵奴又生得像窈窈,卢夫人赶紧抱起他:“小灵奴,小灵儿,今日可是吃了什么?”
新竹笑说:“奶母喂了奶,又弄了菜蛋糜。”
卢夫人摸着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忙示意身后的王嬷嬷,把她今日备的九连环拿来给灵奴玩。
见状,窈窈轻轻笑了笑,又问刘夫人:“书可弄好了?”
刘夫人:“雕版大致可以了,今日先给少夫人看看样书。”
窈窈来了兴致,她接过样书,翻开一刹,墨香盈鼻,字迹公正清晰,足见对王焕的“巨作”,刘夫人也十分用心。
正说着话,钱夫人和李阿婶也来了。
钱夫人一边撂下披风,一边同李阿婶埋怨李望:“……他自己日日不着家,还叫我今日等他?我也忙得很嘞!”
如今李望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乃五兵尚书,公务繁忙,虽说不用去忙衙署,但也各处走动,钱夫人也乐得自在。
只是侯府太大,她觉得没什么人气,偏爱往窈窈这儿跑。
才同李阿婶说完李望,钱夫人看到好几人,又是欢喜:“都来啦?快坐,窈窈看什么书?”
窈窈将书递给钱夫人,这间隙,又问刘夫人:“雕版有了,墨与纸够用吗?”
刘夫人如数家珍:“纸墨入库之数,够用的。”
这些纸张墨条,大部分是缴获自世家家族与坞堡,成车成车地拉往洛阳。
钱夫人懂了:“这书是要印了卖的,是不是?”
刘夫人笑说:“到时候,会送给每个州府官员,让他们自上往下抄传。”
钱夫人:“呃,那也太像……”冤大头了!
书籍昂贵,谁会白白送人呢?
窈窈道:“这本只是试试,大抵到时候,还是在官员圈子流传,我想,或许可以刻印一些千字文、三字经,供百姓读用。”
钱夫人顿时想起,李缮祖父为了给李缮买一本书,节俭了整整一年。
卢夫人也道:“那些笔墨纸,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一刹,钱夫人到嘴边的话,就改成了:“……那也太好了!”
才说了会儿,外头李阿婶进来,叫钱夫人:“钟常侍来了,说是大人一会儿就回来,让夫人先回去。”
钱夫人:“……”
无法,钱夫人不情不愿走了,刘夫人还要弄书籍相关,没坐多久,也走了。
卢夫人对灵奴爱不释手,还叫窈窈看:“你看他,吐泡泡呢!”
窈窈翻看着那本《三餐自省书录》,忽的问:“母亲,听说舅舅家来人做客?”
卢夫人把灵奴放下,拿九连环给他,灵奴抓着九连环晃着玩,环环相碰,发出叮咚声。
她默了默,道:“是啊,他们也少上洛阳,拜见了你公爹后,就来找我叙旧。”
窈窈“嗯”了声,继续看书。
卢夫人面上虽四平八稳,实则卢家人前来,确实是想让卢夫人求窈窈,让李缮宽待世家。
尤其是与卢家根系交互的世家们。
李缮打了这一年多,收缴了多少土地、坞堡、钱财,各家都不愿利益受损,卢家人说得恳切,卢夫人心软,差点就答应了。
还好,她想起谢姝的叮嘱,选择闭嘴,她当然知道,作为母亲,只要她提,窈窈会想办法的,但她不想再为了这些外人,伤了窈窈的心。
卢夫人又说:“对了,你要不要改姓氏?”
窈窈一愣:“为何?”
卢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窈窈并不知道,既然话题已经开了头,她还是说了谢家除名窈窈的事。
窈窈:“除名……什么时候的事?”
卢夫人:“早几个月了,你……父亲写信同我说的。你还想姓谢吗?”
窈窈合起书本,淡淡笑了笑:“世上多少人姓谢,可人人都是谢家人?我不会专门避开的。”
卢夫人叫她笑意感染,心头也不重了,自然,她们都知道,到现在,谢兆之那边,也该是穷途末路。
她还是问了窈窈一句:“他会死吗?”
窈窈:“我和李侯商议过,但愿不闻不见。”
正如当初,窈窈北上当了上党郡后,谢兆之就当她不在了。窈窈倒也不是恨,只是她不不在乎身外人,身外事。
卢夫人暗暗羞惭,窈窈性子看着软乎,但比起她无条件的心软,好太多了。
……
大亓定元九年,后秦天业二年,二月二十七,江州城破,天业帝逃亡,后秦只存在九个月,十七日。
树倒猢狲散,城破那日,还有世家打起投靠李缮的主意,李缮是不待见世家,但李家缺人,偌大的江山,总要人管的。
但很快,他们的如意算盘就崩了,李缮往死里得罪人,进江州第一件事,是把世家们搜罗来的地契收了,重新誊写一遍,旧的全烧了!
不仅如此,但凡去求他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被偷偷关去大狱,集齐十个人,就一批批往洛阳发。
后来,世家子弟们嗅到风气不对,这才逃的逃,散的散,抓的抓,热闹得很。
城破那日,谢兆之本打算自戕,被拦下来了。
李缮得知后,道:“别让他死了,好好地关着,告诉他:好好活着,日后,有关他的任何消息,都不会传回洛阳。”
李缮不取自己的性命,谢兆之淡了寻死的心,很快就想明白,自己能在李缮手下活下来,是因为窈窈。
但他还没升起希望,就也知道,妻女再不会与他沟通往来。
好几日,谢兆之才接受了事实——他被窈窈放弃了。
他想起窈窈小时候可爱温吞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读什么书,他会到处寻来给她,也常与旁人笑说,这位是自己的女公子。
女公子,终究是女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太确定谢姝、窈窈生成什么模样了,就连发妻卢夫人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毕竟,比起家族与天下,他抽不出别的心思,关心妻女。
是他做错了吗?谢兆之偶尔会想,但又不觉得自己错了,世人都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最后,还是试着写了一封信,暗中请人带给卢夫人,但当天,那封信就回到他案头。
那日,谢兆之枯坐了许久。
……
天下大定,更南的各州,纷纷投降,李缮在前线收下一股股兵力,有些乡民被迫征用,他当场给了一贯钱,解散,免得队伍冗杂。
李望在后方整理受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到窈窈收到李缮的信时,已经是三月二十七,距离打下江州才一个月,他已在整备,班师回朝。
信中言简意赅:[四月初一,归。定是不早不晚的。]
想起前几次他每次发信说要回来,结果多多少少都有乌龙,想来他也怕了,特意强调自己这次没有弄虚作假,窈窈笑了笑,也就几天,他又要不眠不休赶路了。
她虽不急,但潜意识里,也数着日子,有一日,她突然问郑嬷嬷:“今日几日?”
郑嬷嬷:“三月二十九,怎么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以为已经三月三十日了,时间却好像面团,被拉得又细又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终于数到了四月初一,这日清晨,窈窈如往常初一十五那般,去给钱夫人请安,钱夫人扣下她:“郭夫人也到洛阳了,今日开了个宴席,你同我一道去吧。”
当时在并州上党的许多人家,都迁到了洛阳,争取上游。
郭夫人与钱夫人旧情好,钱夫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瞧瞧。
窈窈说:“母亲,今日夫君会回来。”
钱夫人没听出话外之话:“哦,他今天回来啊?还挺快。”
窈窈:“……”
她想,李缮虽说是今日回来,但也不一定是早上,前几次他回来,都是入夜了。
她便也宽了心,答应了钱夫人的邀约。
…
正午,洛阳敞开西边一处小城门,一骑快马绝尘,奔入洛阳。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我与母亲,孰重
…
郭夫人丈夫本来官职是上党郡守,去岁进了洛阳,李望命他暂任司空,管交通水利,他还没在洛阳混开,就被派去监察治理黄河了。
按说司空权柄不小,是不需要出洛阳淌浑水的,偏偏赵大人就是出去了,因此很多人猜,这是李缮的主意。
他对高门世家的排斥,如今是世人皆知,他也有本事,挖出连枝同气的世家大族,光挖出不够,将旧部派出洛阳,一为警醒当地参与的宗族势力,二也防止旧部被各方势力攀附,迈向旧世家的路子。
不过,前朝风云为明,后宅为暗,光从郭夫人开宴,就有许多人家不请自来,可见一斑。
郭夫人性圆滑,既然有人上门,她吩咐媳妇安排妥帖,自己一直留心李府的马车。
待李家来了,郭夫人赶紧到了大门口,亲自相迎。
门庭若市的门口,李府漆木马车停下,郑嬷嬷撩开车帘,扶住一只素白修长的手,窈窈矮身下了马车。
她今日结了飞仙髻,插着蹙金螺钿翟鸟步摇,身穿琥珀色忍冬纹衫裙,飞髾华袿,裙摆飘逸,郭夫人见过她许多次,不知道是不是许久不见的缘故,印象里的美人,竟光华更甚,云鬓楚腰,眼神明彩,桃腮粉霞,一身雪肌胜人间无数宝玉。
她甫一站到里面,左右夫人和姑娘们的目光,都忍不住瞧过来。
钱夫人也下了马车,她一身露山蓝蟠龙飞凤纹广袖,眉眼俊丽,眼底含笑,没有半点愁绪,乍一看才三十多岁似的,谁能想到这是个做祖母的人。
郭夫人要行礼,钱夫人虚扶了下,便笑着问:“在洛阳住得还习惯?”
郭夫人:“习惯的。”
窈窈也朝郭夫人的几个儿媳、孙女笑了笑,最小的那个在偷看她的孙女,眼神羞赧。
一行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宅,钱夫人环顾四周,问郭夫人:“怎么住的地方这么小?这洛阳好多空房子呢。”
那都是南迁的世家的家产,现在暂收朝廷所有。
郭夫人:“这是我们家从前在洛阳置办的房产,方便进洛阳述职歇脚。我们家现在过来的人不多,不用住很大。”
这话看似解释,实则一表明自家没有侵吞朝廷的东西,二也是强调人不多,不会把旧世家那套搬来。
郭夫人这话,也不是说给钱夫人听的,而是窈窈。
窈窈心里明白,赵家住这样的宅子,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目前洛阳,没人敢越过李府现在的规模。
窈窈和钱夫人的到来,自是让宴席更为热闹。
还有不少夫人,暗地里打起钱夫人的主意,李缮那边不好走,和李望搞好关系,还难么?
尤其是她们打听到,当年在并州,李望对待各世家,就是很宽和友善。
只是钱夫人也早有准备,遇到答不上的,宁可不说话,转去和窈窈说话,晾着她们,她们的小心思被挡得彻底。
宴过半,众人赏花,郭夫人去更衣完回来,顺便去前堂吩咐了管事几句,她走过长廊,被一人拦下。
郭夫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妹,平日来往不密切,不在此行受邀里,兀自上门了。
郭夫人往前走,郭表妹紧紧跟着,笑道:“阿姐,听说将军厌恶世家,但是少夫人,不是姓谢么?”
她点到窈窈,郭夫人这才慢下脚步:“你要做什么?”
郭表妹赶紧说:“阿姐,谢家是旧世家,还把将军得罪透了。听说大谢被薛家休了,那将军会不会休了少夫人,再娶……”
细品一下,她这话语里,既有对李缮婚姻的打探,也有对窈窈的同情。
郭夫人忽的笑了下,看来,并州旧部一个个和自己似的嘴严,也想看谁会犯蠢,去挑衅窈窈。
毕竟,只要在并州待过,谁敢冒出这种想法,都得给自己一巴掌,省得忘了,唯一能劝动李缮的是谁。
郭表妹看郭夫人意味不明的笑,尚没明白,一个赵家男仆匆匆小跑过来,急得直喘气。
郭夫人皱眉,越过郭表妹呵斥:“这么莽撞做
什么?”
男仆指着门口:“将军、将军……”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跨进门内,他身上还穿着一套软甲,颇有些风尘仆仆,眉骨线条如雕塑,目若点漆,气度卓绝,但浑身的威严赫赫然,只一蹙眉,便是郭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肉跳,郭表妹更是深深低头,不敢乱说乱看。
原来,那男仆不敢通报让李缮等,直接领进来了。
郭夫人忙上前几步:“将军大安!”
李缮“嗯”了声,六合乌皮靴越过二郭,郭夫人快步跟上,郭表妹紧赶慢赶追着郭夫人,只听郭夫人问李缮:“将军这是……”
李缮:“我来接人。”
宅小不够他几步,绕过长廊,雅致的**里摆着华胄兰、白芍药、粉牡丹,春花随风摇曳,重重娇花后,窈窈正用一柄蚕丝蝶扑花团扇,遮住了朱唇。
不知道钱夫人和她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窈窈更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比花鲜活明丽。
直到她眼角余光往廊下一扫,才戛然顿住,睁圆了双眼。
不止她,本在谈话的其余人渐渐停下,只有古琴琴师还在认真挑弄琴弦,一阵轮转音调,郭夫人面色微变。
但现在没人留心郭夫人,她们都看着李缮,认识的忙站起来行礼,不认识的也察觉什么,随之起身行礼。
李缮眼风没给别人,只道:“母亲,窈窈。”
钱夫人反应过来,拉着窈窈走去,笑说:“今天我要窈窈陪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还以为得晚点呢!你来做什么?”
李缮看了眼窈窈:“接你们回家。”
钱夫人:“关我什么事,你这是想接窈窈回去吧?去吧去吧,我还要和郭夫人叙旧呢!”
窈窈方才笑,拿扇遮面,是礼仪,现在她把扇子遮得高了点,连着鼻子都遮住了,实在是——
羞煞人,自古至今,哪有男子会闯入女子宴席,把人接走的?
窈窈赶紧走到李缮那边去。
漫长的寂静里,众多女眷眼睁睁看着窈窈同李缮走了,还是钱夫人清清嗓子,说了一句:“接着奏乐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她们确实没见过丈夫来接妻子的,先前有如郭表妹那般的几分猜测,顿时全部消散。
又暗想,难怪每次问到并州女眷将军和少夫人关系,她们都避而不谈,原来是等着像今天呐,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跟在郭夫人身后的郭表妹,更多的是后怕,还好自己没犯蠢,也想起自己方才的揣测,脸上无端火辣辣的。
实则,郭夫人是又惊又怕又怒,因为这琴师弹奏的,竟然是以前,曾让钱夫人在洛阳宴席里出过丑的乐曲。
这件事,是郭夫人后来找人打听过才知道的。
郭夫人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只是当下,钱夫人十分体面,她也不好直接让琴师下去,只好赔笑,问钱夫人:“夫人,这琴师不知为何,弹奏的是这个……”
钱夫人笑道:“无碍,一首乐调而已。”
郭夫人一愣,真是婆媳都一样明理豁达,对身外事,半点不在乎了。
……
窈窈和钱夫人同乘而来,马车是留给钱夫人的,李缮就一匹马,大街上同骑是不可能的,她也乐得走走。
四月正午的日光,照得四周一片清透,她在李缮身侧,两人的步伐缓而一致。
李缮忽的道:“你和母亲说什么,笑得真开心。”
窈窈想起刚刚钱夫人说的话,又忍不住一笑,道:“就是一件过去的事……”
李缮:“过去的事?”
这件事,是钱夫人和窈窈说的。
当年,李家刚发达的时候,钱夫人迁居洛阳,受邀与宴,但那时候李缮和李望损害了一些世家的利益,世家夫人表面邀钱夫人,实际上早就想挫挫她的心气。
那日有人弹琴,钱夫人走近了瞧,却被无名氏绊了一脚,正面摔到琴弦上。
她险险双手撑住,才没破相,从旁人看起来,就像脸从古琴上轧过去,这也就罢了,她起来的时候,耳环勾住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响得钱夫人脑瓜疼。
那次出太大的丑,以至于她不记事的性子,都耿耿于怀。
不过,她后来和窈窈学过古琴,能和窈窈说了这件事,显然就是放下了,不止放下了,还能以玩笑的心情提它。
方才在宴上,有人想破坏钱郭二人的关系,趁郭夫人不在,找琴师弹奏当年让钱夫人丢人的曲子。
难得感觉出有人要拿自己作筏子,钱夫人就压低声音,和窈窈说:“从古至今,就没人和我一样,能用脸弹琴。”
窈窈愣了愣,笑了一下。
钱夫人:“你还笑,从这一点看,你琴技再高超,也比不过我啊。”
于是,窈窈和钱夫人才一直笑。
但是这种事,是女子间的心事,不好和李缮说,窈窈难得避开他的目光,道:“也没什么的。”
窈窈摆明了不告诉自己,李缮口吻也带着点怪气:“信你收到了吧,都说‘不早不晚’了,你还陪、母亲出来。”
“陪”这个字咬得重了。
窈窈缓缓抬眸看天,阳光真好,着实不早不晚。
李缮脚步一顿,又问:“在你心里,我与母亲,孰重?”
窈窈:“……”
她抬眼瞧向他,和狗争风吃醋也就罢了,怎么还和自己母亲吃醋?
她眸光轻动,温软一笑:“夫君要这么问,只能是母亲了。”
李缮眼眸发沉,脸色黑得如染了墨汁,心里的醋缸也要打翻了。
窈窈缓缓添了一句:“没有母亲,哪有你呢,如何能说母亲不重要。”
李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