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明烛躲在门边看戏。
沈允衡看他这幅模样便觉得无奈:“小心白教授恼羞成怒, 将你赶出去。”
他们沈家从前和教授们可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顶多算同僚,寥寥几面, 生疏又礼貌。托明烛的福,这些天的来往才多了起来。
他由此知道教授们私下也时常吵吵嚷嚷,白行简白教授总是吵的最欢,也落败得最快。
网络上把这种行为称为……又菜又爱玩。
沈明烛慢吞吞地说:“他们才舍不得。”
藏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得意,说藏也不正确,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拥有的偏爱, 也知道他值得这份爱意。
所以眉目张扬,自由肆意。
……可他在沈家时不是这样的。
沈允衡压下心头的疑惑与酸楚, 尽量平静地温和介绍:“明烛,这是你的警卫员, 杨越, 你们先磨合一段时间?”
杨越上前一步,举手敬礼:“首长好。”
“你也好。”沈明烛递了一块蛋糕出去:“要不要吃蛋糕?很好吃的。”
杨越笑容腼腆:“我不用,谢谢首长。”
沈允衡见他们第一面相处还算融洽, 便打算给他们点空间单独相处, 毕竟不出意外, 警卫员是要跟在沈明烛身边很久的。
“我去外面看看教授们的情况。”沈允衡找了个理由离开,还不忘细心把门掩上。
他刚一走,杨越的气势忽然为之一变。
最让沈允衡满意的沉稳气度被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压了下去,他斜着眼看沈明烛,如同虎象睥睨一只蝼蚁。
趾高气扬,也不知哪来的这份凌人盛气。
沈明烛眨了眨眼,又吃了一口蛋糕。
杨越从上到下将沈明烛打量了一遍,眼神中满是恶意的审视与嘲弄, “我当是同名,原来还真的是你啊,沈明烛。”
沈明烛恍然大悟:“你是哈迪斯的成员。”
“不错!”杨越昂首挺胸,本就挺直的脊背几乎要反弯过去,“我为蓝国当牛做马这么些年,终于有了为组织效力的机会。”
他话说得谦虚,语气中却满是炫耀,看得出从前是憋狠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便恨不得将这份得意尽数倾吐而出。
他背着手上前,想要高傲地拍拍沈明烛的肩膀,沈明烛慢吞吞地右撤了一步避开。
杨越心情好,也不在意:“你不错,沈明烛啊沈明烛,组织要是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一定不会让你回沈家。不过现在也不晚,沈家尽是一群势力之徒,他们不要你,你还有组织。”
他想尽力表现出友好,只是眼中那份居高临下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没办法,他在蓝国谨小慎微,在沈允衡等人面前装孙子,好不容易有个“自己人”来了,他很难不猖狂。
沈明烛?那不就是组织养的一条狗吗?
他如今怎么也算组织的得力干将、核心高层,还使唤不了一只狗?
杨越知道沈明烛如今的地位不一般,知道蓝国将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可他毕竟习惯了。
沈明烛从三岁起就在哈迪斯长大,组织觉得他身份未来能用得上没要他的命,但作为敌对势力重要人员的儿子,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所谓父债子偿,沈明烛□□上的虐待遭受得不多,精神上的打压和羞辱可从没少过。
杨越还在组织的时候,习惯了对沈明烛呼来喝去,习惯了时不时踹他一脚、看小孩倒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而后猖狂大笑。
更过分的事情他也没少做,以至于离开组织多年,身份一遭转变,在他眼里,沈明烛依然还是任他欺凌的一条狗。
沈明烛倒是从容淡定,不见脸色变化,反倒好奇地问:“你混进来多少年了?还有很多人吗?”
他在原主的记忆里没看到这个人。
杨越很早就被组织确定要培养成钉子送进蓝国军部,是以他在组织极少露面,大多时候都蒙着脸。
杨越眯起眼睛警告他:“这可不是你该问的。”
“本来,组织给我下达的命令是找机会杀了营养液的研发者,但既然是你,我就不动手了。你要记得组织对你的培养,正好,现在你的身份,能为组织做更多事情——先把营养液的配方给我吧。”他一副施恩的模样,抬着下巴,等着沈明烛跪地磕头以示感激。
沈明烛为他这份勇气表示惊叹:“虽然这是白教授的房子,但这是客厅,你就不怕白教授装了监控吗?”
杨越嗤笑一声:“真要那样的话,该着急的是你。沈明烛,别忘了你脑子里还有组织种下的芯片,只要组织想,下一秒你就得脑浆迸裂命丧当场。”
“哇。”沈明烛慢吞吞:“真可怕。”
杨越觉得这语气有点奇怪,但又想不出奇怪的理由。
他放柔了语气:“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别担心,为组织效力,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咚咚咚。”
门被敲响,沈允衡在门口问:“明烛,我能进去吗?”
杨越条件反射站成笔直的军姿,他看向沈明烛,眼神威胁:“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噢,”沈明烛点头:“知道。”
杨越于是满意收回目光,转身把门打开,神色又变得沉稳:“少尉。”
白行简几人吵完了,呼啦啦一群人跟在沈允衡身后进了房间。
沈允衡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这就是在问对彼此是否满意了。
杨越言简意赅:“首长很好。”
沈允衡心想那是自然。
杨越先表了态,但沈允衡真正关心的不是他的态度,他看向沈明烛,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明烛?”
沈明烛说:“一般。”
杨越全身肌肉绷紧,眼神也眯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他劝自己放松一点,沈明烛不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去的,可惜于事无补,心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沈允衡疑惑。
沈明烛指了指杨越,告状道:“他威胁我,说……”
话还没说完,杨越突然发难。
他纵身蹿到沈明烛身后,身形还没站稳已经从靴子旁拔出一把匕首。
而后他抓住沈明烛的肩膀将他制在身前,匕首悬在脖颈一侧。
一切只发生在两秒之间,沈允衡未有防备,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成了对方手中命悬一线的人质。
“明烛!”
教授们也被这幅场面惊到,万万没想到警卫员也有可能混入间谍。
——就在这国家研究院,蓝国最为核心的地方之一,他们最重要最宝贵的科研人才遇到了危险。
教授们的警卫员也迅速拔枪,一时间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惶恐,唯恐身边这些已经熟稔的同僚也是隐藏的内奸。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沈允衡勉强冷静下来:“你是哈迪斯的成员?你放了明烛,我以沈家名义发誓放你离开。”
他心慌得可怕,掌心一片濡湿,指尖都在发颤。
他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心跳,这让他不由自主紧握拳头,直到被修剪的平整的指甲刺破手心,从疼痛中偷得片刻冷静。
教授们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连连附和:“我们也能做担保,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哈。”杨越大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们吗?你们能让我走出这里,能让我走出蓝国吗?”
他在军营里待了六年,他知道这个国家有多么护短,又有多么睚眦必报。
得罪了蓝国,他活不了多久了。
多少年的努力转瞬成空,眼见他已经混出头,结果莫名其妙他就快死了。
杨越神色扭曲,匕首逼近沈明烛的脖子:“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不行,他不认命!
只要沈明烛还在他手上,蓝国就必须投鼠忌器。
只要他能带回营养液,组织、乃至A国都会庇护他。
他怒吼道:“你们都让开,否则我杀了沈明烛!”
那匕首锋利,晃动间不慎擦过沈明烛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恍然间,沈允衡仿佛回到十二年前。
他一回头,他的弟弟消失不见。
沈允衡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地大吼道:“你冲我来!”
他喘着气,用力闭了闭眼,生怕刺激到杨越,不得已缓了语调,“你冲我来,我给你当人质,你放了明烛。”
杨越没想到沈允衡会做到这一步,他握着匕首,脸上忽然露出几分扭曲笑意,“你跪下求我,我就考虑考虑,怎么样少尉?”
沈允衡一丝犹豫也无,他二话不说跪倒:“我求你。”
其实根本连权衡都不需要。
他跪得太轻易,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辱神色,倒叫杨越愣了一下。
分明得逞了好像也没多少成就感?
正愣神着,忽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接着就是四肢逐渐发麻无力,连匕首都没法握紧。
他低下头,见沈明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黑色的短棍,正紧贴在他的腹部。
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抓紧了沈明烛的肩膀:“你、你……”
这是什么武器?沈明烛身上怎么会带着武器?
沈明烛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杨越已经没有力气了,受力之下往后倒去。
匕首落地,划伤了他自己的胳膊。
沈允衡松了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连忙起身将杨越制住,然后将沈明烛拉到身后。
“有没有事?还有没有受伤?”
除了他自己,他现在不信任何人。
第92章
其他人也得到消息陆续赶来, 很快将白行简的房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到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奈何这一切发生得快,进展得更快。
等大部队到的时候, 杨越已经倒在地上被沈允衡绑了起来,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房间内的警卫员们自觉放下武器接受调查,教授们也没尝试靠近,就远远地和沈明烛交流。
现在谁都有嫌疑,只有沈允衡的嫌疑最小。
“我没事。”沈明烛把手上的黑色小短棍递给沈允衡:“我会组装武器。”
他想起刚才的画面,补充道:“我组装起来很快的。”
他神色有些别扭, 想说方才沈允衡不该那样干脆下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担心沈允衡不想提起。
沈允衡检查了一下沈明烛脖子上的伤口,确认那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仍觉忧心。
他见沈明烛认真地看着他, 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明烛好像因为他的举动为难了。
沈明烛更生气了, 但他生气起来也不明显, 只是绷着脸, 不再带着温和笑意,“为什么要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沈允衡犹豫片刻,试探性地摸了摸沈明烛的头发:“明烛,大哥……我没觉得这是件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绕过他走到前面。
黎砚青晚了一步,这才急匆匆地赶来, 他路上听到消息后怕不已,也顾不得避嫌,气都没喘匀就拉着沈明烛检查,“你不是有防护系统吗?为什么不用?”
沈允衡跟在沈明烛身边,紧紧盯着黎砚青的动作,唯恐他也突然拿出把刀架沈明烛脖子上。
“是哦,我有防护系统。”沈明烛慢吞吞,拉长语调,说完又瞪了沈允衡一眼。
沈允衡动作太快,他都来不及阻止。
瞪完沈允衡,沈明烛才认真解释:“防护系统有个弊端,光罩会把我和危险源隔开,杨越身上也有枪,我怕他跑,怕他伤人。”
现场太多人了,教授们也在,警卫员们未必能万无一失。
只有杨越认定他可以作为人质,才会紧抓着他不放手,才没有机会做别的事。
黎砚青气得原地跺了跺脚,“你真是……”
沈明烛总是这样,总是学不会保护自己。
偏生这次他保护了别人,自己占了大义的名头,黎砚青还不好说什么。
这下生气的轮到沈允衡了。
沈允衡皱了皱眉,走到沈明烛前方,认真地对他说:“下次要用。”
沈明烛用力地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沈敬安安排人将杨越带下去关押审问,沉着脸进门,一眼就看到两个儿子间怪异的气氛。
沈允衡长得高,此刻弯着腰与沈明烛平视,目光难得带了些柔和,他耐心地说:“别生气了,明烛,大哥给你道歉。”
沈敬安还是第一次在沈允衡脸上看到这份表情,甚至感觉有些不适。
他小声问白行简:“这是怎么了?”
白行简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刚才……”
沈敬安听着听着,拳头不自觉握紧,眸光晦暗。
杨越……好得很!
拿他的儿子当人质,又逼他另一个儿子下跪。
“你在想什么?”白行简戳了戳他,提醒道:“滥用私刑是违法的。”
说不清里头有多少暗示。
沈敬安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白行简提高了音量,朗声问沈明烛:“明烛,他用什么威胁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里是蓝国的国家研究院,不是哈迪斯,杨越怎么敢在他们的地盘威胁沈明烛?他们可就在门外,这也能当他们不存在?
沈明烛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他不说杨越也会说。
他满脸不以为意,慢吞吞道:“他说如果我不配合,就要引爆我脑子里的芯片,把我炸死。我还没同意,他就已经很有自信了,真奇怪。”
“噢噢,”白行简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等下,你说什么?”
他愕然失色,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停滞。
什么芯片?什么炸死?
其余人也在这句话落下后同时停住了呼吸,一寸不移地盯着沈明烛,满眼难以置信的惶然。
沈明烛以为他们没听清楚,解释道:“我之前被哈迪斯拐走,他们在我脑子里植入了一个芯片,这是他们组织用来控制成员的手段,没别的作用,也就启动之后会爆炸而已。”
植入在脑子里,会爆炸,这还“而已”?
黎砚青只觉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沈允衡离他近,本来一伸手就能扶住,然而他自顾不暇,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四肢发冷,无法动弹,身形摇摇欲坠。
“诶,你们怎么了?”沈明烛扶完这个又去扶那个,手忙脚乱,“这么多人身体同时不舒服吗?”
沈允衡按住他,喉咙一阵阵发涩,“你的意思是,你脑子里有一个炸弹?”
而你居然还不放在心上,带着这个炸弹四处乱跑?
这个芯片的功能和炸弹差不多,沈明烛想了想,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他人表现这么夸张的原因,连忙解释:“没你们想的那么危险,我光脑上装载的防护系统有屏蔽和干扰信号的功能,哈迪斯没办法控制芯片的。”
那也改变不了它是个炸弹!
一个很危险的、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安放在人体最危险的地方的炸!弹!
“你,你好样的,沈明烛,你真是好样的……”黎砚青眼前还是一阵阵的眩晕,他靠在高叙身上,勉强不倒下,一字一句像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沈明烛莫名觉得危险,总觉得这句不像是夸赞,比杨越还像威胁。
“这么大的事,你瞒得倒是严实,这么久了一句话都没透露。”黎砚青拂开高叙的手,朝沈明烛走进,每迈出一步,脸色就要更铁青一分。
“你脑子里是不是就没‘万一’这个概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防护系统有一道信号没拦住,你会怎么样?”
他声音并不大,脸色也平静,但是莫名可怕极了:“虚与委蛇不会吗?逢场作戏不会吗?你怎么就敢直接和杨越撕破脸皮?你就算信不过我们,不肯告诉我们,可你自己怎么也从来没想过不保护自己?”
沈明烛没忍住倒退了一步,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福至心灵,本能快过思考启动防护系统。
果不其然,下一秒,黎砚青冲他举起了手。
浅浅的光罩内,沈明烛可怜兮兮求饶:“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不体罚学生。”黎砚青放下手,“高叙,我房间里有一把尺子,辛苦你走一趟,帮我拿过来。”
沈明烛顿时蔫头耷脑。
还说不体罚学生,连戒尺都准备好了。
白行简忍不住开口:“高叙,别去了。”
沈明烛惊喜地灿烂抬头:嘻嘻。
白行简说:“我房间就有,我去给你拿。”
沈明烛:……
沈明烛委屈低头:不嘻嘻。
也不算戒尺,但搞科研的,谁家里没有几把长长的木尺、半圆、三角之类的辅助作图工具。
白行简拿着木褐色的尺子出来,长度和厚度都很适合打人。
沈明烛缩在光罩里,小步挪动到沈允衡身后,“大哥。”
十五岁的少年还带了几分稚气,眼神祈求,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
沈允衡神色动摇了一瞬,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明烛,你这次太过分了。”
“我怕疼。”沈明烛又唤了一声,“哥。”
本就不算坚定的沈允衡顿时溃不成军。
“黎教授,”沈允衡挪动几步,把沈明烛挡得更加严实,而后心虚道:“明烛都知道错了,他还小,这次就算了吧?”
能给他发挥的话术实在不多。
黎砚青铁石心肠:“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对他轻拿轻放,他才意识不到安全的重要性。沈明烛,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师,你就出来。”
沈明烛其实不怕疼,他很能忍,连战场都上过自然不会畏惧这小小木棍。
他也不怕抄书,他向来对痛苦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忍受力。
他会躲、会跑、会装可怜撒娇求饶,更多是把这当成一种游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着的,所以有恃无恐。
但这次好像不管用了。
沈明烛取消防护系统,蔫蔫地从沈允衡身后走出来。
“老师。”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幅认罚的模样。
沈明烛装模作样认错求饶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但他现在不再试图狡辩乖巧等罚的时候却实在叫人心软。
白行简都忍不住劝解:“老黎,我看明烛现在是真的知道错了,你……”
黎砚青这次发的火太大,让他们都有些不安。不敢强行阻止,又不敢不阻止。
黎砚青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可让人意外的是,他将尺子放在了沈明烛的手心上。
力度很轻,像是放下一根羽毛。
沈明烛不解地抬起头。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错不在你。是我们没做好,一直以来都没有保护好你,你不信任我们也正常。尤其是我,作为你的老师,与你相识半年,半年来对此事毫无察觉,对你关心太少。”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是我的错。”
第93章
沈明烛现在心里很慌, 比刚才觉得黎砚青要罚他时还慌。
“老师。”他把木尺藏在身后,使劲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
黎砚青摸了摸他的头发:“舍不得?错了就要认,你要是下不去手, 老师自己来。”
沈明烛苦着脸:“老师,你罚我吧,我认罚。打手板也行,抄书也行,写检讨也行,是我错了。”
白行简原本还在为这对师徒操心, 现在听着听着不免觉得吃味。
他哪里看不出来?原本沈明烛叫黎砚青“老师”只是出于在军大读书与教学的关系,现在这几声才算是真心实意。
一朝沐杏雨, 一生念师恩。
从今天开始,沈明烛才算是黎砚青的学生。
是有别于其他职业为师的老师, 是不同于其余校园里为他授课的老师, 是他将承其衣钵、承其意志,将来扬名后世,史书也会多几分着墨的老师。
“好了, ”白行简打断这场情深意切的师徒互诉衷肠, “当务之急, 是给明烛检查一下身体,看看那该死的芯片能不能取出来。”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用吧?检查不出来的,芯片很小,而且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
他越说越小声,在黎砚青“温和”的凝视下逐渐改口:“反正现在也没事,去检查一下也行。”
黎砚青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好在研究院内部就有医院, 医疗设备也算顶尖,一行人簇拥着沈明烛过去。
沈敬安原也打算跟上,但迈出几步后忽然迟疑。
明烛身边不缺人,他有他更重要的战场。
沈敬安沉着脸,往暂时关押杨越的审问室走去。
*
蓝国有间谍有内奸都很正常,但是这个间谍混进了军部就不正常了。
如果这个间谍混到了国家研究院,混成了重要科研人才身边的警卫员,那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警卫员是什么角色?那是重要人员们除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许不是身手最好,但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最信任最可靠的军人,身上但凡有一丝疑点都不可能入选。
他们地位不一定高,权力不一定大,可他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现在这里面混进了一个敌对势力,这和把狼放进羊群有什么区别?
陈良翰听到消息时正在家里捧着保温杯优哉游哉喝茶,闻言一口水吐了出来。
保温杯倾倒,滚烫的茶水落了满手,他却丝毫顾不上,急得从摇椅上跳起来就跑。
别看现在只发现了杨越一个,既然会存在间谍,意味着他们的选拔和审核体系存在漏洞,天知道这些警卫员里还有多少哈迪斯混进来的人。
陈良翰边跑边询问位置,火急火燎到了审问室。
审问室的门半掩着没锁,他甚至顾不上敲门,急匆匆地用力推开。
门撞到墙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重声响。
陈良翰喘着粗气,还没站稳就大喊一声:“沈敬安,你别做傻事,为一个间谍搭上前途不值得!”
杨越绳子已经被解开了,瘫软着倒在地上,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就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奄奄模样。
他看到陈良翰犹如看到了再生父母,眼睛骤然爆发出极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溺水的人渴求一根稻草。
沈敬安不紧不慢整理袖口,余光瞥了一眼门口气喘吁吁的陈良翰,“我心里有数。”
“他没有,他没有。”杨越小幅度蠕动,伸长了手想要去抓陈良翰的裤腿,眼角像是有湿润的泪意,“他滥用私刑,他打我。”
看得出他确实受了不少罪,如此愤慨的情绪音量居然还是微弱的,像是已经不剩多少气力。
陈良翰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往旁边避了避,想踹他一脚又怕把他踹死。
他给沈敬安竖了个拇指,“监控处理了吗?”
沈敬安看着求救无门的杨越嗤笑一声,随口回到:“还没。”
“噢噢,”陈良翰打开光脑发消息:“那我处理一下。”
杨越:“……”
他有一万句脏话想骂。
沈敬安抓着陈良翰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说,芯片是怎么回事?”
“芯片就是芯片,哪来怎么回事?”大抵是知道必死,杨越露出一个虚弱但挑衅的笑意:“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他大笑起来,衣领被拽着呼吸不畅,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
然而他脸上仍满是开怀:“沈敬安,你很舍不得这个儿子吧?我就要你一辈子活在这种恐惧之中,让你时时刻刻担心沈明烛下一秒被炸死……”
沈敬安面无表情,然而攥他衣领的手改为按在他脖子上,并且还在一寸寸收紧。
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诅咒他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说起明烛。
“敬安,冷静,你快把他弄死了。”陈良翰把沈敬安的手拽下来,“别听他瞎说,这点东西怎么会难倒明烛?你忘了吗,教授们都说,明烛是天才。”
失了支撑,杨越顺着墙壁软软滑到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讽刺道:“你们大可这样自欺欺人,我已经将沈明烛就是营养液研发者的消息传回组织,等着看吧,没有人可以脱离组织的掌控。希望沈明烛死的时候,你们不要后悔。”
陈良翰又翻了个白眼,正要骂人,沈敬安抬手阻止了他。
沈敬安蹲下身,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狼狈地杨越,眼神晦暗,“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根本不是如明烛所说的那样,被拐卖进深山,有一个酒鬼养父,赌鬼养母,时常遭受家暴。
只是这个被美化过的故事就足够让他心疼沈明烛的童年,现在才知真相并非如此,真相远比这残酷得多。
——沈明烛从来没有逃离魔窟,他在地狱中长大。
哈迪斯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拿血肉残肢在大楼外侧的玻璃上作画,把幼童的哭喊当做游戏。
他们曾侵略一个小国,虐杀无数百姓,剥下了国王的人皮,血淋淋挂在旗杆上,嬉笑着逼迫群众对着这崭新的“国旗”高唱国歌。
这事一经发生就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多个国家公开对其进行围剿,哈迪斯势力受损,这才低调了许多。
但沉寂不代表改邪归正,沈敬安清楚地知道这整个组织从上到下全是亡命之徒,是一群不配称之为人的畜生,是用血腥灌溉出来的罪孽之花。
可沈明烛在这里面长大。
蓝国对哈迪斯零容忍,他身为蓝国元帅,曾经带着军队捣毁了哈迪斯好几个窝点。四十年前的围剿里,哈迪斯半个势力断送在蓝国军队手中。
哈迪斯深恨他,深恨蓝国。
沈明烛是他的孩子。
沈明烛在哈迪斯长大。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巨大的悲怆刹那间侵占他全部的思绪,如同一场雪崩,摧古拉朽,任他辗转挣扎却还是避之不及。
浩浩荡荡的冰雪压在他身上,他在无边际的白色坟墓底下,睁着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寸寸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沈明烛早就死去,死在三岁那场意外,死在十二年的失踪里。
死在还懵懂不知事的年纪,死在黑暗到来的前一秒光明中。
不要这么痛苦地活着。
“沈敬安?你还好吗?”陈良翰担忧地看着他。
杨越又大笑了起来。
不同于先前的讥笑、讽笑,他这次的笑容格外真心实意,满是畅快:“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我打了他左脸一巴掌,他能立马笑着把右脸凑上来,从小到大都乖得很……”
话还没说完,沈敬安握拳朝他脸上重重砸了下去。
他下手极狠,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一拳接一拳挥下,杨越初时还会哀嚎,三两下之后只剩下呜咽和闷哼声。
“敬安,够了够了。”陈良翰抱着沈敬安想把他往远处带,然而沈敬安已然失了理智,他一时不会儿控制不住。
杨越脸颊肿胀,满脸血污,眼看已经昏过去了,陈良翰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自己挡在沈敬安面前去挡他的拳头。
杨越该死,可不能这么轻易死去,也不能死在沈敬安的私刑中。
沈敬安没真的打到陈良翰,他在最后关头恢复了几分清醒,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没事,我心里有数。”
“你……”陈良翰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确认:“真的吗?”
沈敬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怕,他双目赤红,如同发狂的野兽。
沈敬安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杨越,在陈良翰警惕的眼神中收回目光,状似平静地绕过他出门:“我去洗个手。”
他满手血污。
全是杨越的血。
陈良翰叹了口气,拿出军用医疗仪简单给杨越治了治外伤,然后把最新的监控也删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视频掐头去尾,删掉沈敬安打人的部分,只留下杨越的供词,保存下来发给沈敬安。
——【我想,你可能更愿意亲自上报。】
这是调查结果,是罪人的招供,也是受害者的不堪回首。
该怎么说,什么时候说。
陈良翰觉得不该由他来决定,他缺了几分立场。
第94章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 沈明烛做完检查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来到研究院第一天见过的人全都到得齐全。
有些人还穿着休闲常服,鬓角凌乱, 一看便知来的匆忙。
“明烛。”虽然早就在转述中确认过沈明烛没事,但真正看到这人时才算完全放下心。
顾怀松了一口气,看向医生:“情况怎么样?”
“所有检查都做过了……”医生为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任何发现。
果然如沈明烛所言,医疗手段检测不出。
新生入学有体检,军人入伍时也有严格的健康检查, 他也好,杨越也好, 都没查出任何异常。
他们本该早就知道医疗检测无用,却还是不肯死心。
在场人心中不免沉重, 唯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没关系啦, 查不出就当它不存在就好了。”他四处张望,没看到沈允衡,问道:“大哥走了吗?”
黎砚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能当不存在的东西吗?”
顾怀也听得无奈, 难怪这几天总是听说黎砚青骂明烛。
是该骂。
他温和道:“允衡把你送到这里之后, 就去停职接受调查了。”
“啊?”沈明烛疑惑:“为什么?大哥也有嫌疑吗?”
顾怀耐心解释:“有没有嫌疑,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看证据。警卫员选拔培训是他的职责,在他工作中出现这么大失误,算重大失职,该有的调查和处分是免不了的。”
因着杨越突然暴露,教授们身边的警卫员全都撤了,在场知道情况的几人单独关押, 对外只说机密任务选拔执行员,所有人需要上交光脑,配合问话。
沈明烛注意到周围站岗执勤和巡逻的人换了一批人,面容肃杀,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永远也不会消散的硝烟。
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
“这是战鹰部队。”顾怀注意到沈明烛的眼神,温声道:“调查结束之前,就由他们来保护你们。”
就在沈明烛做检查的时候,顾怀得到消息的短短时间内,京都悄然进入了战备模式。
固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注意,但是管他呢。有些国都往他们家里扔垃圾了,他们没找其他国家的麻烦,已经很给面子。
既然确定了医疗手段没用,一行人只好愁着脸在军队的护送下回去。
没走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爆炸。
其他人:“???”
顾怀缓缓皱起了眉头。
国家研究院这种地方,唯一算是合理存在的爆炸只能是实验失误……不,就没有合理存在的爆炸。
教授们就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没有防护、没有预案的情况下做这么危险的实验!
那这是谁干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越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出来一个放火的内奸?
好在也就只是声音大,爆炸波及的范围并不广,别说人员伤亡了,连财产损失几乎都没有。要不是顾怀等人切实听见,都要怀疑爆炸是否真实存在。
他们加快了速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还没靠近,突然有一只手蒙住了沈明烛的眼睛。
沈明烛:“???”
他能感觉到来人没有恶意,相反,这只蒙在他眼上的手正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像是恐惧。
沈敬安声音带颤,一句话颠三倒四地重复:“明烛,别看,别看……”
沈明烛于是乖巧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应:“好,我不看。”
沈敬安的手掌宽大,他眼睛被罩得严实,然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叫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教授们没见过这种场面,忍不住转身低头干呕起来。
顾怀脸色也有些微微的苍白,但还是镇定地发号施令,“清理现场,先带几位教授回去休息,让医生过来。”
请医生来不是治伤者的,现场没有伤者,只有一地尸块。
只是教授们大多上了年纪,这番惊吓太过严重,恐怕得开些安眠的药,否则今晚估计会做噩梦。
顾怀有些后悔让他们都跟了过来。
沈明烛看不见,可他大概猜出了眼前是什么局面。
“明烛,”沈敬安的手还在颤抖,“你的防护系统,确实有用,是不是?”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我保证,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恢复光明,沈明烛只来得及看到血液飞溅染红了地面,又被沈敬安蒙住了眼睛。
“别看。”他很坚持。
沈明烛应了一声,用带了些安慰的语气乖巧道:“我没看见。”
沈敬安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元帅,他看到过残肢遍野,也亲手按下过发射按钮,看着人的□□在炮弹的冲击下碎裂。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恐惧,更加不会为敌人的血肉动容。
可这一幕,还是成为了他的梦魇。
教授们没顾怀想象得那样脆弱,他们吐完就好了许多,只是眼神多了几分惊惶。
那惊惶并非是因为眼前这幅骇人画面,而是……
他们仓皇抬头四处寻觅,直到眼神捕捉到沈明烛好好站着的身影,才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到了实处。
“首长,”陈良翰急匆匆地大步走近:“杨越死了……”
他说完才注意到沈明烛也在,而这个话题不适合未成年听,于是紧急把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
他方才就在现场,躲得快,但衣服上还是不慎沾染了血迹和细小肉块,如同这个凶案现场的碎尸凶手。
沈敬安捂住沈明烛的眼睛退后了两步,不赞同地看着陈良翰。
陈良翰尴尬地笑了笑:“我先去换件衣服。”
“我们也换个地方吧。”顾怀边说着,边也不自觉多看了几眼沈明烛。
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才真正清晰意识到芯片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沈明烛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它其实可怕极了。
发生时那样突然,没给他们一点准备的时间;效果那样干脆,连收尸的余地都没有。
而这样的芯片,沈明烛脑子里也有一块。
——他就是顶着这样随时可能到来的惨烈死亡,没有任何犹豫站在哈迪斯的对立面,对着他们温文而笑,递给他们一项又一项闻所未闻的发明成果。
顾怀不知道他能说些什么,他只能一遍遍看向被蒙着眼睛的沈明烛,确认他的平安。
等走到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沈敬安才放下手。
“对不起。”沈明烛神色懊恼:“我应该给他也准备一个防护系统的。”
还有去换衣服还没回来的陈良翰,假如有防护系统就不会被波及到了。
他就应该给所有人都准备防护系统。
他才来研究院不到一周,光顾着给教授们讲营养液的原理,和他们一起建立营养液生产线,还没来得及普及防护系统。
但沈明烛知道他其实是松懈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快的,他明明是可以挤得出时间的。
是他懈怠了,是他偷懒了。
顾怀揉了揉他的脑袋:“假如总能料事于先,那你就是神了。可是你又不是神,你是沈明烛,今天才十五岁,小孩子不要操心太多。”
沈敬安握了握拳头,“杨越的芯片突然被引动,一定是哈迪斯知道他暴露被捕了。杨越被控制起来后没机会向外界传消息,现场还有其他间谍。”
顾怀点了点头:“暗中查探,不要声张,有怀疑的人也以监视为主,不要打草惊蛇。”
免得被哈迪斯察觉后又远程弄死。
沈明烛想了想:“我去一下实验室。”
他说完,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往实验室跑去。
“诶,明烛?”
“你慢点。”
顾怀连忙招了招手,示意正跟在他们身边的军队分出几个人去保护沈明烛。
黎砚青故作头疼:“这孩子,总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眼神里分明满是温和笑意。
顾怀也是无奈摇头,而后他看向沈敬安:“杨越死得突然,有问出什么吗?”
沈敬安不自觉摸了摸光脑,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去会议室说吧。”
*
会议室里。
沈敬安在光脑上选择了投影模式,给他们播放经由陈良翰剪辑过的视频。
已经换好衣服过来的陈良翰轻咳一声。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一看画面开始时杨越的状态,就知道前面应该还有一段。
他们瞥了陈良翰一眼,装作看不出来。
“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
“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
如同一个冰块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发出好大一声刺耳长鸣,然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整个房间死气沉沉,像一座坟墓。
沈敬安已经听过一次,但听第二次并没让他好受一点,相反,他有了更长的时间去思量、去体会沈明烛的童年。
他突然想起黎砚青无数次抱怨沈明烛不会爱惜自己,于是他觉得悲哀。
沈明烛大抵已经习惯了受伤、习惯了痛苦,习惯了做一切决定前都先赌上性命。
可他习惯不了。
他看一次,就死一次。
在这个会议室里,他重复着死去活来。
第95章
沈明烛从实验室出来, 发现周围有些安静。
他在实验室里至少待了五个小时,往日里恨不得住在实验室的教授们都还没回来。
门口站岗的军人朝他敬了一个礼:“沈先生,首长他们在隔壁楼的会议室开会。”
“噢, ”沈明烛问:“我可以去吗?”
“当然,首长指示过,您跟我来。”军人站在沈明烛右前方为他引路。
沈明烛收好刚做出来的成果,慢吞吞跟在后面。
什么会议能开五个小时还没结束?看来事情真的很棘手。
会议室大门紧闭。
往常这么长时间的会议中途都会安排餐食或是茶歇,毕竟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消耗总是更快。但是现在有营养液,着实方便了他们的工作。
军人敲了敲门:“报告, 沈先生来了。”
会议室并不是完全隔音,外面要随时能听到里面人的指令, 里面人也要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才不至于发生意外。
可毕竟聊得多是机密, 是以除非有意提高音量, 否则是听不到声音的。
但在军人这话落下之后,里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声响,夹杂着椅子被拖动的刺鸣声、调整姿势时不小心踹到桌腿的撞击声……
门外的军人神色一凛, 再度敲了敲门, “首长?”
幸而杂乱声很快平复下来。
顾怀环顾一周, 见周围人都做好了准备正襟危坐,没发现会暴露他们所谈内容的东西,他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请进。”
会议门被推开,沈明烛探头探脑:“你们怎么了?看上去好严肃。”
“没事。”沈敬安欲盖弥彰地将戴了光脑的右手往后藏了藏,挤出一个微笑:“明烛刚从实验室出来吗?怎么不去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好了。”
——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窥探到了他的过往。
教授们眼神闪躲,面对眼前这个如同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一般的少年, 忽然就难以避免生出了强烈的心虚感。
不敢抬头,不敢看,因为有些人的苦难不能直视。
不敢张口,不敢说,因为语言在此刻全都苍白无力。
凭什么是沈明烛?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为什么受苦的偏偏是沈明烛?
与沈明烛相比,他们的人生顺风顺水,近乎圆满无缺。
他们为这份“幸福”而愧疚。
“你们是在为刚才的爆炸担心吗?”沈明烛从门口走近。
他惯爱浅色的衣服,夏天也喜欢披一件外套,大概是因为外套有更大的衣兜,方便他塞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零件。
风一吹,衣袂飘飘,衬得他愈发清朗,如圭如璋。
他目光澄澈,不带一丝阴霾,是少年独有的漫天霞光、岁岁疏狂。
也是独属于沈明烛的阳煦山立、温润而泽。
好像他肩上未曾沾染过霜雪,未曾有过无奈,未曾被折磨被虐待,未曾在暗夜里独自处理流血的伤口。
他怎么可以不怨怼呢?他怎么可以不恨不责怪,怎么就这样坦然接受所有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
世界大雨滂沱,从未有人替他撑过伞。
他被大雨狠狠砸进泥潭,直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无人对他伸出援手。
可他终究顽强又孤单地长大了,他把自己养得很好,温柔而正直,世界上再没比他出色的少年。
血腥与脏污没能毁了他心中的正气,他拂去衣摆上的尘埃,仍是一身悲天悯人的白。
世界不曾爱过他,他依然回馈世界以清风,以皎洁明月。
沈敬安一看到沈明烛就红了眼眶,他迅速别过脸,哽咽着难以开口。
顾怀生平他露馅,忙接过话题:“是有些棘手,不知间谍有多少,不敢放开手脚去查。要是让哈迪斯先察觉到了动静,估计又该有几场爆炸了。”
沈明烛低头在宽大的外套里掏了掏,举起一个光脑大小的不明设备,献宝似地道:“我新做的防护系统。”
他往前走了几步,把仪器放在会议桌上,按下启动键,半空中投影出一小块浅蓝色的操作面板。
他边操作边讲解:“这里可以设定范围大小,把研究院笼罩起来,所有人的芯片都会失效,不再受哈迪斯控制。”
他苦恼地皱眉:“暂时最大范围只能勉强把京都笼罩起来,时间太短了,没办法保护整个蓝国,我……”
他神色似有歉疚,黎砚青忙忍着酸涩打断他,“明烛,你帮了大忙了,能够笼罩研究院就已经很让我们惊喜了。你是个天才,谢谢你,明烛。”
谢谢你翻山越岭、涉水踏河、淌过荆棘遍野回来,谢谢你还肯爱这个世界,谢谢你一直没放弃你自己。
沈明烛觉得这句话里的情感浓度有些过于浓烈,他茫然抬眸:“不客气?”
沈敬安终于勉强收拾好情绪,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沈明烛身后,温声道:“明烛,坐下说。”
沈明烛愈发茫然,感觉这些人奇奇怪怪的。
难道五个小时的会议太长了,把大家都开傻了?
沈明烛挠了挠头,又开始在外套里掏呀掏。
“还有啊?”白行简惊讶:“明烛,你才进实验室半天吧?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沈明烛把一个银色的、圆柱体形状的仪器往前推,谦虚道:“这个就是个小东西,扫描仪,功能很单一,只能用于检测阿瑞斯芯片。”
沈明烛给他们演示,因着沈敬安离他最近,他将圆柱一端靠近沈敬安的额头,按下开关,圆柱中间的显示键亮起了绿色的光,“这就代表没有芯片。”
他又对准自己的额头,绿色的光暗下,转变成了红光,“这就代表有。”
“好了好了,我们会了。”沈敬安觉得红光刺眼得很,手忙脚乱把设备取下来放在桌上。
就算相信沈明烛的发明,相信在防护系统下芯片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只要想到这芯片被植入到沈明烛脑子里,沈敬安就难受得很。
只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沈明烛指了指桌上的扫描仪,眨巴着眼睛:“看在间谍还没造成严重后果,而且现在还能顺利解决的情况下,能不能也算大哥将功折罪?”
在场人齐齐一怔。
沈明烛刚回来时与沈允衡算不上亲近,连刚认识没多久的白行简都比沈允衡更得沈明烛喜欢,所以……那一跪的威力这么大吗?
黎砚青无奈,打趣道:“你都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了,这还不算严重后果?”
沈明烛“啊”了一声,“可是我又没事。”
“真要有事那就晚了。”黎砚青叹气,心想沈明烛这人实在过于心软。
顾怀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出光脑下达指示,让人把沈允衡也带过来。
他说起沈允衡被停职调查时沈明烛表现得也很是平静,他还以为这人已经接受了,没想到是一直记到了心里。
“谢谢首长。”沈明烛眉眼弯弯,信誓旦旦道:“我可以保证间谍还没传出有用的消息,他们为了让间谍潜伏得再深一点,还没敢轻易动用。”
他一表现出开心,其他人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白行简笑着夸赞他:“你连这都能猜到?不愧是明烛,就是聪明。”
“不是猜到的。”沈明烛如实道:“我在哈迪斯十二年,虽然他们从来不会向我透露过任何事情,但是我还是能听到一些。”
白行简笑意僵在了脸上。
会议室开着空调,一年四季都保持着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由春转冬,他们感受到了萧瑟寒风。
听到敲门声时他们那样慌乱,沈敬安手忙脚乱关闭光脑投影,一群素日里再稳重冷静不过的人忽然间失了镇静……
全是因为不想让沈明烛知道。
不想让沈明烛想起那段过往,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不小心听到了只言片语。
可他们费尽心思去隐瞒、去逃避的事情,沈明烛就这样随意地说出口了。
“你……”沈敬安抑制不住指尖发颤,像是有一只手穿破他的胸口,将这一身血肉连同跳动的心脏紧紧攥住,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敬安艰难挤出笑容:“你不是被拐卖到山里吗?”
别说了,明烛,不要回忆,不要铭记。
你只顾着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我们来替你背负血仇,我们会铲除哈迪斯,会审判所有曾对你施加苦难的人,会让他们闭嘴,然后我们也再不会提起。
沈明烛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沉重,他茫然解释:“是骗你们的,哈迪斯为了让我取得你们的信任造的假,我考上军大也是假的,其实我都没去考试。”
他疑惑:“杨越没告诉你们吗?”
他语气轻松得很,好像那不过是一段寻常往事,与他做出营养液一样稀松平常。
沈敬安微微躬了躬身,他心脏痛得很,让他不自觉想要蜷缩成一团,没办法坐得笔直。
沈敬安眼眶通红,“你回家……也是哈迪斯的指示?”
“是。”沈明烛发觉沈敬安似乎很难过,他犹豫片刻,歉然道:“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沈敬安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眶滚落。
沈敬安缓慢地伸出手,试探性握住沈明烛,而后情绪彻底崩溃,咬着牙哽咽出声,“是父亲对不起你,没本事带你回家,明烛……”
沈明烛有什么错?他那时一举一动都在哈迪斯控制中,还没研制出防护系统,性命都受掌控,他还能做些什么?
是他的错,是他们这些大人无能。
十二年前没有保护好明烛,十二年后依然愚蠢,什么都看不出来,放任沈明烛孤立无援,不得不单枪匹马、孤身迎敌。
第96章
沈明烛实在不知处理眼前这幅场面, 他讷讷言道:“我、我这不是没事吗?其实还好,哈迪斯觉得我有用,没太亏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