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拐杖直戳叶桉脑门,松垮的皮肉挤出凶狠,咬牙切齿:“首先,杀了他。”
贺敏贺锐上前挡在叶桉面前,贺锐忍不住唾弃:“丧心病狂的怪物。”
“怪物?”周穆目光如毒蛇信子,阴鸷地射向贺锐,“没有我,你的先辈还不知道在哪过苦日子,黄口小儿也敢妄言。”
“我是培育院出来的,没爹没妈,鬼知道哪个是我先辈,”贺锐嗤笑,“都活几百年了,还不是怪物。”
“你放了阿加洛斯,我解开武器系统。”叶桉冷静开口,“薇拉就在外太空,没有武器系统,你什么也做不了。”
周穆抬目冷觑弗罗斯特,“怎么说?”
弗罗斯特放下足镰,脸色复杂,叶桉不提交换,他倒是能狠下心同意。
“我同意就行,”叶桉无视弗罗斯特,转身朝控制中心走去,“你把阿加洛斯带过去,我解锁,你放人。”
一行人和虫移步到控制中心,叶桉坐在超级计算机前解除封锁,周穆的其他守卫带着阿加洛斯出现。
“叶桉,你回来了!”阿加洛斯一见叶桉,惊喜大喊,撞开挟持他的人跑过去,“你终于回来了!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远离周穆,被他抓住,折断了我的长足。”
阿加洛斯说到后面,嗓音染上哭腔,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弗罗斯特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打他的后背,“蠢货。”
“阿加还未成年,”叶桉轻轻捏上阿加洛斯肿起的关节,两段节肢错位,他循着关节走向小心按捏,说:“你限制他交友,对他保护过度,造成他心性天真是必然的,这时候又何必责怪。”
“就是。”有人撑腰,阿加洛斯底气十足,瞪了眼弗罗斯特,又被对方瞪回来,他立即缩起脖子,躲到叶桉身后,足上骤然一痛,没来得及反应,长足已经能正常弯曲了。
阿加洛斯张大眼睛,三百六十度旋转长足,一点都不疼了,“叶桉,你好厉害!”就知道叶桉会安慰自己!!!
“够了,”周穆出言打断阿加洛斯的兴奋,沉声道:“弗罗斯特,杀了他。”
贺敏先一步举枪抵上阿加洛斯,威胁:“劝你考虑清楚,屈服他和联盟作对,后果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阿加洛斯蒙圈:“发生什么事了?杀谁?”怎么又被挟持了?这人是叶桉的朋友?
“这怪物要杀叶桉,”贺锐牢牢注意对面几人的动向,愤懑说:“为了救你,叶桉跟这怪物交换条件,解封武器系统,然后卸磨杀驴。”
一口一个怪物,周穆面容扭曲,气血倒流刹那冲上头顶,他怒不可遏地抢过护卫的枪,抬臂指向贺锐,同一时间耳旁砰砰砰几声,所有护卫先后倒下,他孤身站在一地尸体中央。
周穆瞳孔骤缩,颤抖的手臂快握不住枪,他遽然回头,七八个持枪虫族团团围上来,“你——”
叶桉愣了下,弗罗斯特下手竟然这么干脆。
“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星球,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我会容忍你?”弗罗斯特冷冷道:“我就算脑容量再小,学你也学会怎么行事。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东西,别让他死了。”
“休想!我不好过,你们别想活。”周穆调转枪口朝向自己,一虫的长足比他更快卷走枪,三下五除二将他制服,嘴里塞进厚实的棉团。
“呜呜”周穆摇头晃脑,眼珠快爆出眼眶,整个人破布似的披挂在座椅。
弗罗斯特看也不看他,厌恶和痛恨尽数敛起,他没管抵在阿加洛斯身上的枪,问叶桉:“你说会帮我们移居新星球,是不是真的?”
叶桉向贺敏投去一瞥,贺敏收起枪,点开光脑联系上薇拉,眨眼功夫那头接听:“怎么样?飞船能着陆吗?我们的探索部队已经到那个星球,至少清出十个降落点,机器人都开始基建了。”
弗罗斯特闻言一下绷紧身体,各种说不清的情绪翻江倒海,片刻化为肃然,“我即刻下令开放所有着陆权限,”顿了下,“多谢。”
“行。”
通讯关闭,空气安静几息,叶桉重新坐回超级计算机前,“我来监控航线,你去领导虫族准备起飞吧,周穆撑不了多久。”
“一年前底下虫反馈说茧孵不出来,时任阿加老师的周穆拿出有关你的记录,说一切都人类的骗局,种族繁衍至关重要,我没法不相信他。”弗罗斯特神情复杂,“当下我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
叶桉面对屏幕目不斜视,指尖飞快键入,“最优起飞线路已经传给各大飞船停泊场,可以与薇拉的舰队并行。”
那道清瘦的背影写着对前因的浑不在意,弗罗斯特怔怔不已,是啊,已经发生的事再辩解懊悔也无用。
他搁下纷杂的情绪,郑重吐露:“多谢。”鞠了一躬便拔步离开控制中心,路过阿加洛斯:“给你五分钟,你也该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首领。”
阿加洛斯愣愣地看着弗罗斯特走远,恍然意识有什么东西流逝了,他低下眼眸:“叶桉,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叶桉转过椅子,自下而上回视他:“不会,你们去了新星球就不再需要我。”
阿加洛斯喃喃:“我需要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快得像是一场梦,眼一睁家没了,他来不及消化就被迫推到分离,推到成长的路口。
叶桉:“你只是受星核影响,我走了就没事。”
“可是,”阿加洛斯委屈地缠起短足,“每天晚上陪我聊天的是你,鼓励我要相信自己的是你,治好我手的是你,维护我的也是你,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星核。”
他伸出长足圈住叶桉的手腕,“你会来看我吗?和你的伴侣一起来也行。”
褐色足肢没有碰到他皮肤,虚虚一圈,叶桉轻轻叹息:“好,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他拍了拍长足,“再见,阿加。”
阿加洛斯短暂地拥抱叶桉,“说好了,再见,叶桉。”
阿加洛斯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控制室,室内安静。周穆耷拉着头熄了声响,叶桉专心守着航线情况,贺敏抱胸站在他身后。
贺锐无所事事地晃荡,踱步到周穆跟前,用枪抬起他的脑袋,双目紧闭,手一收便软趴趴地掉落,“贺敏,要把他带回去吗?”
贺敏过来检查周穆的状况,尚有心跳,看起来是怒火攻心昏死了。他站直俯睨着这颗胀大的头骨,说:“带回去审判,虫Ⅲ星的战争也该有个交代。”
“这个老不死的怪物,”贺锐嫌弃道,“都什么时代了,还妄想搅弄风云呢,净找事。”
“别乱说话,”贺敏低声训斥,“他曾经确实很了不起。”
贺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乱飘的视线落在叶桉身上,“贺敏,”他拱了下贺敏的手臂,“他睡着了。”
贺敏回头一看,叶桉正趴在桌面休息,蓝宝石吊坠在他手心若隐若现,墨发蜷进颈间,静伏的白皙侧脸宛如一块清透的冰玉。
“嘘。”
醒来的时候,叶桉没想到自己趴一下会莫名入睡。事情解决颇为顺利,没费多少心力,却没来由地萌生疲惫。
他支起胳膊,一边按揉眉心,一边缓缓吐息,勉强提起一些劲。
超级计算机大屏显示,原本密密麻麻的飞船消失了大半,等级分明的虫族效率果然很高。
“叶桉,”贺敏注意到他清醒,凑近说,“一个小时前黎诺少将联系上我询问情况,听说你在休息,就没让我叫醒你,他本来快到了,结果因为航线挤占无法着陆虫Ⅲ星,被迫返程了。”
“嗯。”叶桉捏上手腕,之前黎诺给他的光脑被弗罗斯特拿走,回去一趟时间匆匆,没来得及换新的,无法和黎诺直接联系
他的伤好了吗?
贺锐从后面枕上贺敏的肩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叶桉一顿,望向屏幕左下角的计时,思量片刻:“回去吧,快结束了。”
“好耶!”贺锐兴奋地嚷了一嗓子,解开周穆手脚的束缚,提溜起衣领,打算这样拎回去。年迈体衰加上辐射过度,周穆的身体轻得像一堆烂骨头,被一个袋子装束。
叶桉眼底闪过一点不忍,“安置到轮椅上吧。”
“哦,也行。”贺锐照做,把周穆扔进轮椅,像模像样地摆放好头颅四肢,推着走。
研究院到穿梭艇一路,四下寂寥,贵重之物皆不见踪影,不狼藉却透着荒芜,天空纵横交错无数清晰的飞行痕迹,划碎了淡金色的光,世界暗沉了。
登上穿梭艇前,叶桉回望了一眼这颗即将“死亡”的星球,总算尘埃落地。
为避免与航行大部队冲突,穿梭艇绕了一圈,到星球另一端驶向太空。
半个天文单位的距离,远离迁徙飞船群,贺敏设置好定航模式,三人躺进睡眠舱正常休息。
以防万一,贺锐给周穆连同轮椅绑了两圈,固定在舱壁边上。
两个小时过去,穿梭艇除却仪器运行的轻微蜂鸣,悄无动静。
轮椅里昏死的周穆赫然睁开双眼,阴狠的目光扫视四周,腮帮子几经鼓动,鼻腔里发出低低的怪笑。
他仿佛没有痛觉,强行扭曲四肢,身体缩成一团从束缚带滚到地面,胸膛贴地慢慢蠕动到飞行操作台,手脚并用爬上去,在一众按键上逡巡,嘴里念念有词:“审判?嗬嗬嗬,他们也配?”
四个小时后,穿梭艇智能系统发出警报:“请注意,前方强引力星体,正在尝试改变航线。”
红光霎时填满整个舱室,警铃大作,惊醒了熟睡的三人。
“什么情况?”穿梭艇出现颠簸,贺锐差点没站稳,跌撞地跟上叶桉和贺敏。匍匐在操作台的周穆映入眼帘,他惊叫:“靠,那家伙怎么在哪?!”
叶桉盯着系统警报,蹙起眉头,脸色难得凝重,他率先启动抗潮汐力系统,双手撑着台面,大脑高速运转。
“来不及了,”周穆得意大笑:“我在宇宙流浪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遇到过,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嫩了一点。审判?哼,谁都没资格审判我,一起死吧,哈哈哈哈。”
“疯子,”贺锐拳头梆硬,忍无可忍:“别带回去了,就地解决吧!!”
“来啊,”周穆昂起头,嚣张又癫狂道:“有本事现在杀了我,到时候不仅你们三,至少还有数万没有撤退的虫族为我陪葬,哈哈哈哈。”
他突然哑火,自顾嘀咕:“对呀,就该让那些不听话的虫子给我陪葬,嗬嗬。”
周穆向仍在调控的叶桉撇去轻蔑:“别白费功夫了,前面是个超大质量黑洞,逃不掉的,哼哼,我先走一步等你。”
说完他头朝下扑向地面,贺锐眼疾手快捞起他,“想就这么死了,我偏不让你如意,死怪物,真是祸害遗千年,都成烂泥了还能折腾。”
周穆猛然咳嗽起来,五脏肺腑被他摇成一锅粥,嘴里却还在讥笑:“给我陪葬嗬嗬嗬——”
“贺锐,别管他了,过来!”
穿梭艇的颠簸越发严重,甚至出现两百七十度大倾斜,艇体像掉入剧烈运作的滚筒中,被引力强行甩动起来。
三人各自坐上工程椅,磁吸配合束缚带将他们稳稳固定住,贺敏和贺锐皆有防晕训练,这种高强度震荡下,尚能维持一点意识。
叶桉已经恶心得想吐,大脑宕机,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他仰面靠着椅背,眉心隆起,双眼紧紧闭合,脸上爬满痛苦之色,发白的嘴唇泄出虚弱的呻吟。
“叶桉!”
听觉好像也出了问题,怎么会是黎诺的声音。
黎诺……
“嘭——”
***
“叶桉,叶桉……”
叶桉捂住额头艰难转醒,一只手探入视野,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抓住那只手,带着一丝委屈呢喃:“黎诺。”
“我是贺敏。”
叶桉一顿,放开贺敏的手腕,双手覆住脸,缓过脑子里不断回荡的眩晕和胀痛。
“还好吗?”贺敏低声问。
“嗯。”叶桉拍打两下太阳穴,抬起眼眸,正前方窗户外似乎糊着一层白色物质,极度刺目的白,“这里是?”
贺敏摇摇头:“不知道,”他看了一眼还在折腾光脑的贺锐,“我们的光脑没反应了,识别不出这里是哪,穿梭艇能源耗尽,不敢贸然打开舱门。”
“真不行了,”贺锐扔下光脑,无语道:“不会没电了吧?不应该啊,一直没用起码撑个十天半个月,难不成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叶桉捡起他的光脑,准备去拿工具箱检查一下,地面一大滩凝固的血迹阻碍了他的脚步——血泊中心,一具形状怪异的干尸躺在地面,脊椎断裂,脑袋埋进胸腔里,身体各处骨骼顶破皮肉,裸露的皮肤如一张阴干的纸吸附在骨头上。
“吓死人,把他扔出去吧,得亏干了,不然臭气熏天。”贺锐嫌弃地说。
叶桉内心泛起不少唏嘘,旧时代受人敬仰的英雄,被仇恨侵蚀几百年,落得如此下场。
他垂眸注目了会,跨过血泊,“带回去吧。”
“穿梭艇有装尸袋吗?”贺锐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白光翻找起来,贺敏则拿起布擦拭血迹。
三人各忙各的,不一会都有了结果。叶桉交还光脑给贺锐,“电磁干扰坏了,得换元件。”
“啊?好吧,”贺锐随意揣进兜里,摊摊手:“没有装尸袋,这么放着不是办法。”
“有备用能源,放睡眠舱里冷冻吧。”叶桉找出备用能量晶石,替换进能源舱,穿梭艇系统即刻恢复运转。
前三十年,叶桉从未离开过索伦星,两年的太空航行,一次意外一次人为,都让他流落异星,这次情况好一点,仅被黑洞吸到另一个出口,穿梭艇没坏。
叶桉打开定位,系统检索一分钟,居然没有显示出位置。他愣了愣,再一次刷新,依旧提示不明。
宇宙渺茫,通信卫星没有覆盖到的星球,不会出现在人类所建立的定位系统中,这意味着他们所在地方是一颗未知星球。
叶桉心情倏然沉重,陷入片刻的沉默,他尝试发出求救信号,寄希望于过路的飞船或者舰队能接收到。星际航行不成文规定,接收到求救信号,必须停靠星球施援。
贺锐配合贺敏将周穆的尸体放进睡眠舱,换到冷冻休眠模式,直起腰时忍不住抱怨:“这得等到啥时候啊?”
叶桉思忖道:“之前我和黎诺遇到这种情况,是在当地星球找到足量的燃料,不知道这个星球有没有?”
“可以试试,不能坐以待毙。”贺敏当机立断,他走到窗户边,敲了敲,外面雪白的东西纹丝不动,“不知道是什么,要不启动穿梭艇,低空观望一下?”
叶桉:“嗯。”
穿梭艇起飞,窗户外的白色物质哗哗往下掉,升高大概十米,外面仍旧白茫茫,但玻璃反光可见脱离了贴窗物质。
驶出百米远,穿梭艇重新降落,三人决定出去看看。
穿好防护服,舱门打开,举目千里是纯净的白,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白色结晶物,极低的温度透过防护服都能感觉到冷意。
“这是雪吧,”贺锐伸出手接住一片白色结晶物,指尖一捻便化成水,转瞬又凝结成冰片,“就是雪。”
他转头看向两个人:“这怎么找?”
贺敏拧紧眉不语,叶桉也感到棘手,他和黎诺迫降的星球,既已知,且环境比较接近远古地球,相对适宜他们生活。
这里未知就算了,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光穿梭艇的掩埋深度和没有停止迹象的鹅毛大雪,派出探测机器人寻找都是难事。
叶桉不合时宜地想到主星遇见的两次幸运景象,看,他并不幸运,不过有人精心策划,把幸运送到他眼前。
“我下去试试有多深。”贺锐往身上绑好绳子,探出脚点上雪面,重心前倾,试探性地踩实,噗,整个人顷刻陷进雪里,只余脑袋留在上面,“靠,这也太深了!!”
叶桉与贺敏赶紧把他拉上来,打消了出去寻找能源的念头。
回到穿梭艇内,三人面对面商量起对策。
贺锐:“要不我们都休眠,等人发现?”
贺敏:“求救信号有时效,何况还是未知星球,得不断向外发送长频段。”
贺锐:“储备的鲜食蛋白棒营养液加起来顶多够一人一年,就是一个人守太惨了吧,多孤单啊,什么都没有。”
贺敏:“换着来,一人一段时间。”
叶桉:“短时间频繁休眠很伤身体,而且穿梭艇能源撑不了一年。”
贺锐:“唉,完球,感觉要凉在这。”他歪斜上身,展臂抱住贺敏,“我们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诶。”
贺敏捏了下他手臂:“别乱说。”
贺锐耸耸肩:“反正我无所谓,只要和你在一起,啥时候死都行。”
“我留在外面,”叶桉捏紧蓝宝石吊坠,坚定地重复一遍:“我留在外面。”
贺敏与贺锐对视一眼,说:“不行,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如果你出意外,我们也没必要回去,还不如我和贺锐蹲守。”
贺锐点点头:“军命大于一切,你的安全是第一位。”
叶桉无奈道:“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就会好接受吗?”
贺敏:“不一样,我们是军人,执行任务哪怕出事,你也没必要自责,相反你安全回黎明星号,对我们来说是责任的圆满。”
贺锐:“嗯嗯,到时候记得跟统帅说,记我们一功啊,虽然没啥意义,我就贺敏一个家人,早死晚死,死在一块也算幸福瞑目了。”
贺敏咬了咬牙,拍他的头,“别一直说这个字。”
“哦。”
哪种情况都不好,叶桉自暴自弃:“那不如都死在这。”
贺敏指向他胸口的项链:“这是黎诺少将的家族徽章吧,你们准备办婚礼吗?”
“没有……”
“虫Ⅲ星少将联系我那次,让我把摄像头对准你,十分钟,他足足看了你十分钟,”贺敏语气蓦地放轻,“他一定很爱你。”
“是啊,贺敏都没看过我十分钟。”贺锐幽幽道。
蓝宝石刻进手心,思念的浪潮铺天盖地,没过脖颈冲撞着喉咙,叶桉已然说不出话。
贺敏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我和贺锐留在外面,我们两陪伴不至于太难熬。”
叶桉张了张口,轻叹:“我调试下系统能源分配,希望能支撑久一点。”
“好。”
他慢腾腾坐到操作台前,贺敏贺锐嘀咕声不时传进耳里。
“你怎么一直挠痒?”
“不知道啊,突然就浑身痒得不行,还挺痛的。”
“洗个澡?”
“一起?”
“别闹。”
“节约用水,走走,难受死了。”
两人进入淋浴间就没声了,叶桉停顿一会,继续指尖的动作,关闭暂时用不上的功能,剩余能耗全部调低两档,再加强极端环境发动装置的保护。
做完,他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蓝宝石,失神地望向窗外的冰雪世界,黎诺发现他不见了吗?
他想留在外面,主要是觉得黎诺可能来找自己,可能,一定。
许久,眼前猝然一黑,叶桉立即闭上眼,再盯下去要得雪盲了。
眼部不适渐渐散去,身后响起脚步声。
叶桉揉了揉眼眶,起身转向两人,贺锐面色不太好看,手不停隔着衣服抓绕,贺敏则神情沉重。
“怎么了?”他越过工程椅,走向两人。
贺敏却拉着贺锐后退,“你先别过来。”
叶桉愣住,视线移到贺锐越发苍白的脸色,向下他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红得不自然。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叶桉不管不顾走到贺锐跟前,拉过他的手,明显过高的体温先烫得他心脏一颤,袖子往上,整条胳膊大块的紫红淤癍,隔着薄薄一层,再抓下就会破口大肆溃烂。
贺锐立马抽回去,往后躲开,“你别过来,我感觉不仅是细菌病毒,还有很多微生物,耳朵里一直是它们啃食皮肉的窸窸窣窣,就像蚊子一样,吵得我心烦意乱,就特别想挠,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叶桉惊木的表情裂开崩溃,明明穿着防护服,明明关闭舱门前射线消毒灭菌充足,怎么还会中招?
“你们现在去休眠。”他迅速反应过来,推着两人往睡眠舱走。
“叶桉,”贺敏抓住他的胳膊,又立刻放开,退远距离,“没用的,这里可是冰雪极原,休眠舱完全是它们适宜的培养皿。”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稳重,泰然接受了眼下处境,“抱歉,我们没法安全护送你回去,接下来要靠你自己了。”
“别说了,”叶桉艰涩道,“试试呢,也许能坚持到支援呢。”
“剩下一堆白骨吗?那还不如趁现在死掉,”贺敏摇摇头,看了一眼状态越发糟糕的贺锐,“我已经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我们坚持不到的。”
贺锐半挂在贺敏肩膀,自嘲:“怪我口无遮拦,老说不吉利的话。”他奇怪地打量叶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就洗澡的功夫,贺敏身上都长癍了。”
叶桉按上心口,讷讷说:“有星核在,病毒无法在我体内繁殖。”
“厉害,那你无敌了啊。”贺锐扯了个玩笑,抱紧贺敏,“你别在意,我们从军那天就做好了随时死在某个星球的准备,反正只要和贺敏在一起,死哪都无所谓。”
两个一只脚踏入死亡的人,反过来安慰他,叶桉像丢了魂一样,做不出反应,绝望、无措侵占他神经,要怎么做,要怎么才能救他们?
本来生死绑定在一起的三个人,突然之间余他一个。
贺敏的气息开始不稳,红癍蔓延到脖颈,他急促地深呼吸,搂着几乎快站不住的贺锐,耳旁痛苦的呻吟一点点粉碎他的理智,“叶桉,该说的话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必然死亡的结果,我们也不想多受折磨,免得死状恐怖吓你一跳。”
“咳咳”贺锐忽然剧烈咳嗽,鲜血从他口中溢出。
叶桉慌神,手捏着拳头哆嗦,左顾右盼,“应急箱!”他急急忙忙打开应急箱,跪在地上一个个翻找可能有效的东西,病毒细菌微生物,什么能阻止它们扩散,这个,这个,这个……
“叶桉。”
鼓鼓的风吹得这声呼唤飘忽,鹅毛大雪从敞开的舱门外扑进来,天光投下一道相互拥抱的影子,逆着光,神色难辨,飘雪亦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死在一起我们别无所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请你带着我们的意志平安回去。”
贺敏说完,抱着已经昏迷的贺锐直直向后倒。
“贺敏!”叶桉惊恐大喊,追过去捞他们,却拢住满怀的雪,刺骨的温度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身体里。
他仿佛感觉不到,顶着寒风,瞠目看着眼下厚到流进舱内的白雪,依然纯净无暇,除却一块塌陷,人影沉没彻底看不见了。
是过去很久了吗?大雪又要淹没穿梭艇了。
叶桉死死咬着下唇,雪花沾上他布满痛楚的脸,噗咚,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垂着头,双手紧抠门边缘,肩膀不住地颤动,不知是冻的,还是翻涌的情绪难以自抑。
雪积沉在他的头顶,暴露在外的皮肤胜过雪色,冒出小小的红癍,他也听见窸窣的噬咬声,吵得心绞难耐。
星核很快激活发挥作用,每根血管倒灌进犹如岩浆的滚热力量,四肢百骸仿佛要烧起来了,可外界的风雪源源不断地侵袭,他处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
窸窣声小了,周遭死寂,熟悉的死寂,那段长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情况重现,流淌的血色浆液褪去颜色,冻结成坚冰,冷得心悸。
太快了,一次又一次,分离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前一刻他们还在讨论如何苟活,下一刻这颗未知星球上只有他一人。
一人。
叶桉腰完全塌下去,脸埋进彻骨冰冷的手心,发丝散开,冰雪积深,快把他掩埋了。
十四岁错落的刀,二十岁搬空的屋子,如今蚕食的白雪。
能不能别丢下我。
能不能别丢下我。
能不能别丢下我。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在白雪漫上后腰时,胸口一道电流陡然蹿遍全身,叶桉不受控地震颤了一下。
“叶桉,小叶。”
黎诺……
他扒开雪堆,紧紧握住发烫的蓝宝石,支棱起僵木的腰寻找声音来源,哪怕是幻觉,让我再看他一眼。
“小叶,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在蓝宝石里设置了生命监测,只要你体征微弱,这个视频就会弹出来。”
好像不是幻觉,一望无际的白里凭空悬浮一块蓝色光屏,黎诺穿着军装,神情温柔又哀伤:“一定是我不在你身边,你遇到危险了吗?还是发生什么让你痛苦到无以为继?”
“不管哪个,我祈求你,再坚持得久一点好不好?我会去找你,无论你在宇宙哪个角落,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们的一年之约还没结束,还没领养瑰晶兽,还没举办婚礼。”
“所以为了我先别放弃,等等我,等我来接你回家。
“永远爱你的黎诺。”
视频最后定格在黎诺深情的眉眼,转瞬消失,又是一片白雪。
“黎诺!”
叶桉伸手去抓那道身影,只抓到冰凉的雪花。他麻木地注视掌心凝聚的冰晶,眼泪夺框而出。
培育员妈妈和桐月栎青榆礼季枫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哭。心理健康老师几次三番哄诱他哭吧发泄出来,均失败了。排除病理原因,认定他天生情感淡薄,对情绪刺激不敏感。
养父母合眼前嘱咐“桉桉,要好好的”,他没有哭。院长、莫叔和老师劝他,伤心可以哭出来,有他们在呢。直到人去楼空,他也没湿过一次眼睛。
而这一刻,过去被压抑被忽略被漠视的委屈,难过,害怕,无助……通通化作眼泪,汹涌不止。
万籁寂静的茫茫冰雪星球,回荡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黎诺,黎诺,黎诺——”
第57章 蝴蝶残片(十) 你会找叶桉一辈子吗?……
“黎诺——”
小叶……
黎诺猛然惊醒, “小叶!”他从工程椅弹起来,飞行操作台浮动的字符撞入眼里,如一道冰凉的流水, 冲刷过他惊魂未定的心神。
幻听了啊。
黎诺搓了一把脸, 静默一会,打开信号接受器检查有没有新的频段接入——没有。
再查看行星辐射系统,有没有捕捉到未知星球——没有。
最后点开光脑处理起黎明星号的公务。
他所驾驶的飞船是最新款军用探索型号, 配备了强大的检索系统和风险处理器, 通常是先锋探索部队用于开拓宇宙未知领域。
被他以拓荒的名义用来寻找一个人,在渺茫无边的宇宙里。
海德收到他的申请时沉默良久, “你需要多长时间?”
黎诺同样沉默许久,“不知道。”
最后海德未置一言地通过审批。
黎诺挺意外海德这么简单就答应他以权谋私的行径, 最重要是脱离职责去做私事。
他自然不信海德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以他对老师的了解, 起码会训斥几句枉顾身份,不知所谓。
轻飘飘, 怪让人不适应。
不过听伽耶丽说, 在他昏迷的时候, 叶桉和海德有过一段不短的单独对话。
或许老师也想找到叶桉, 于公,叶桉解决了虫族矛盾, 理应受到表彰, 虽然叶桉拒绝了。
于私,老师或许很欣赏叶桉。
真的会有人和叶桉从心接触后不喜欢他吗?不会吧。
黎诺不承认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滤镜, 他向来理智。
但……对待与叶桉相关的事情上,他几次偏移了理智。
黎诺本来一天就能从疗养舱出来,硬是被伽耶丽以“叶桉让你多修养”为由多躺了一天。
出来后他马不停蹄追过去, 虫Ⅲ星迁徙飞船群占满了所有航道,没办法只能让路返程。
种族迁徙,小叶比他想象得更有魄力呢~
返航到一半,薇拉发来一个噩耗,最后一批虫族刚进入外太空,虫Ⅲ星爆发巨大规模的核爆,蘑菇云笼罩整个星球,久久不散,而贺敏贺锐失去联系,穿梭艇,光脑,芯片,均获取不到位置。
连芯片都获取不到定位,要么他们没来得及离开,被核爆炸成碎片,要么他们已经离开,遇到什么宇宙风险,掉到通信卫星网之外的星球,或者直接被潮汐力撕碎。
第一种可能,薇拉说贺敏向她汇报过回程,按照时间应该远离了虫Ⅲ星。至于是掉到未知星球,还是被潮汐力撕碎,取决于相信。
黎诺相信那三人是掉到未知星球,就像他和叶桉掉到韦那达克里斯星一样。
他只能相信这个。
于是他毅然踏上了寻找之旅。
家人、朋友没有干涉黎诺的决定,但态度其实不太支持——即使幸运落在未知星球,活下来并坚持到被他发现,概率几乎为零。
概率几乎为零。
在叶桉与星核融合之前,甚至没人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属于叶桉的奇迹,有一就会有二。
结束部分公务,黎诺起身去餐厅倒水。一只亮着荧绿色光的仿生萤火虫飞到他眼前。
黎诺点了下萤火虫,穿过大片飞舞的仿生萤火虫群,如同泅进绿色星河里。
咕咕——
他接了一杯水,抵着案台,一边喝水一边欣赏舱室内如星的萤火虫群。
八百九十七只。
制作起来挺简单,黎诺向佩顿学了个把小时就会了,聊以消遣。
严格来说他闲暇的时间并不多,黎明星号的事务没有甩手扔给戴维斯,多是远程管理,同时拓荒虽是名义,该做的记录他仍旧一丝不苟地做好。
游离在通信卫星网外,光脑信号时常断断续续,故稍有机会他就会与家人朋友的联络,免得他们担心。
特别的,简意隔一段时间发来补丁,让他试试完善检索系统,没什么效果,接着做,再补再试,持之以恒。
黎诺蛮想告诉他,可能仅仅是没遇到,而不是效果不好。
转念一想,不放弃何尝不是一种记挂。
他便随简意折腾,每次照常配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补丁。
想想他不闲都做了将近九百只萤火虫,时光应该过去很远了。
“滴滴滴”,光脑震动,一条通讯弹出来。
黎诺放下水杯,坐回工程椅按下接听,双手托着腮的艾莱人像,撅着嘴瞪他。
“怎么了?”黎诺好笑问。
艾莱闷声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
“找到叶桉就回去。”
“如果找不到了?”艾莱交叠手坐直,严肃道:“那就一辈子不回来吗?黎诺,七年了。”
黎诺惊愕:“七年了吗?”
除却补充能源,他很少降落到某颗星球,星系之间的时空维度,漫长而平稳的太空漂泊,导致他对时间流逝没有直观体会,原来主星已经过去七年了。
那小叶所在的星球呢?他等了多久?
“是啊,七年了。”艾莱叹气,“就算这只是主星的时间,不也说明你跑得太远了吗,非要跑出七大星系之外才甘心吗?”
“死心吧黎诺,你不只有爱情,还有我们,还有你作为少将的职责,你就不怕某天回来,爸爸妈妈不在了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越到后面越充斥不满,也越悲伤。
爱情很美好很难忘,但不能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荒废余生。
黎诺垂着眼沉默,艾莱每一句都正中他的软肋,有限的生命里,爱情确实不值得过分执着。
他忽地扯了下嘴角,自嘲:“我以前劝叶桉不要为了极小概率事件执着,人要向前看,现在自己却陷入迷障了。”
他自以为的洒脱,不过是没遇到戳心窝的人。他突然理解了叶桉宁愿痛苦也要守着那段悲惨记忆,舍不得忘,舍不得放,执念就悄然形成了。
艾莱不由心疼,嘟囔:“叶桉肯定希望你向前看。”
黎诺噗呲一笑:“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人不自救啊~”
“黎诺!”艾莱气得大喊,转瞬又落寞,鼓起腮帮子:“哥,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光凭他们三个人掉到未知星球,长时间过去不可能活着,说不定连尸体都没了。”
“嗯,我知道。”黎诺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啊艾莱,给你做了糟糕示范,我就是这么清醒,甘愿地跳进迷障。”
艾莱怔住。
“不然怎么办,我放不下啊~”黎诺拖着嗓子,语调不太正经,听着却莫名伤感,“世上只有一个叶桉,是我救回来的。没爱上的时候,尚且不愿意他草率死去,爱了,又怎么可能放弃。”
他停顿片刻,语气沉下来:“我在中转星球遇到一位大叔,他拿出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是他回娘家途中意外遭遇太空风暴而失踪的妻子。”
飞船炸裂,逃生舱脱离,排查了所有逃逸路线和附近星球,官方给出的通报是无人生还。
但大叔不死心,说他和妻子爱恋百年,有心灵感应,他觉得妻子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他。
问上黎诺之前,他已经问过几百个飞船驾驶员,无一例外是没有。
黎诺不禁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他邀请大叔喝酒,听了一个浪漫爱情故事,酩酊大醉一场,第二天清醒,各自踏上寻人之旅。
临行前,大叔突发感慨:“我觉得人活太久不好,越到后面,真正陪伴的人就那么几个,少一个就多一份寂寞,没意思。”
黎诺细细琢磨,所谓心灵感应是不是大叔杜撰出来的精神支柱?
“或许执迷不悟才是人生常态吧。”
艾莱不知道说什么了,指责黎诺并非她的本意,她只希望哥哥别太难过,认清现实早日解脱。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顾此失彼,”黎诺话锋一转,“主星三年,再过三年,如果还没找到叶桉,我就回归正常生活。”
艾莱愣愣:“真的?”
“嗯,”黎诺长叹一口气,笑说:“我本来就需要带领舰队巡航,余生注定在太空度过,加个寻人计划不是难事,再拜托先锋探索部队多劳心注意,也一样。”
“所以,”艾莱慢慢趴下,下巴枕着手背,“你会找叶桉一辈子吗?”
黎诺弯了弯眼:“叶桉也会等我一辈子。”
“看似双向奔赴,实则渺无音讯。”
“嘶,不要扎我的心了,艾莱小姐。”
“那祝你们早日团聚。”
“这还差不多。”黎诺托着腮,轻声问:“家里还好吗?”
“挺好的,嫂嫂怀孕了,是对双胞胎,哈哈哈和我们一样,希望先从人造子宫里出来的是女孩。”
“你真的很想当姐姐啊,叶桉比你小,也算如愿了。”
“你先把人家带回家再说吧。”
“会的,回去就结婚。”
“唉,要不我去帮你拜个神吧。”
“嗯?什么神?”
“很多啊,我听说xx族的神很灵验……”
……
叽叽歪歪和艾莱通讯两个小时才结束,嘴巴都说干,黎诺又起身接水,汩汩水声在安静下来的飞船里异样响亮,满了,声音停止,变得异常寂静。
他盯着面前兀自纷飞的仿生萤火虫,喝光一杯水,杯子放下的一刻,孤独从四面八方袭来。
过去黎诺从未觉得孤独,身边总不缺伙伴,心怀信仰,再荒凉的极地也能不含杂念跋涉而过。
偏有人在他心里系实一个结,烙下一个牵挂,而今线断了,他像无枝可依的浮萍,天大地大,随波逐流。
“啪”,黎诺打了个响指,所有仿生萤火虫齐齐飞回匣子里,绿光熄灭,静静地蛰伏。
他紧接连打两个响指,萤火虫们匆匆亮起屁股漫天翻飞。
捉弄一番,好像更无聊了。
黎诺摇头笑了笑,慢慢踱步到窗户前,漆黑的太空没什么看头,噢,叶桉第一次还看晕了~
后来他们一起观望过无数次太空,叶桉再也没晕过。
回到工程椅,黎诺放出悬浮相机,与叶桉相伴旅行的照片一一呈现。
他向后靠上椅背,十指交叉搁在腹部,长久地凝望照片里的人,放任思念和孤独肆意蔓延。
一个人待在幽寂飞船的几年,回忆是他的救命良药。
驶过一片星域,黎诺照例检查信号接收器和行星辐射系统,这次意外收到一条来自二十天文单位外的频段——“sos”
他愣了下,脸上浮起不可置信,会是小叶吗?
黎诺再三深呼吸,轻微颤抖的手伸向操作台改变航线,向信号发送方位飞去,边尝试接入对方的频道。
电波滋滋声催生了紧张,黎诺握拳抵上唇,屏住呼吸,耐着性子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的心凉了一半,晚了吗?
黎诺不死心,一次次接入,直到飞船来到那颗星球附近,发出去的回馈信号没有一次响应,生命探测仪亦无动静。
希望彻底落空。
飞船在这颗星球盘旋许久,黎诺收拾好落魄的心情,继续航行。
隔了一段时间,再次收到一条长频段,他的心悬到嗓子眼,一错不错地凝视电波转译出文字——
“我们所在星球冰雪覆盖,富含未知病毒微生物,如若方便,请帮我们联系专业救援队,切勿贸然降落,感谢。”
黎诺像是突然被人扼住脖颈,呼吸骤停,这,是小叶吧?
他几乎扑到台面,不停地向那头反馈信号。遗憾的是,到达星球时,结果和前一次一样,没有任何响应。
生命探测仪飘向白雪星球,表面浑圆纯净,纤尘不染,怎么看都不像有飞船降落过的样子。
他捂住脸不愿面对,心情沉落谷底。
这些年收到的信号屈指可数,在记不清数量的未知星球放出的探测仪皆一无所获,每次落空,每次希冀。
就在他以为这次依旧无果时,生命探测仪响了。
黎诺猛地抬起头,瞪大双眼望着屏幕不断闪烁的红点,足足呆了两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吊在胸口,重重拍下按键,飞船很快出现在红点所示位置,窗户外洁白无瑕,唯探测仪钻出一个大洞分外显眼。
飞船底部伸出四只庞大的机械手,扒开厚厚的冰雪,深入到十几米才触到硬物。
飞船拖动机械手,刨出一搜穿梭艇,屏幕显露出完整形制,黎诺喉咙顿时梗涩,眼睑泛起湿润的红。
他定定不敢乱动,惊喜过望的剧烈心跳慢下来,惶恐不安涌现,生怕是命运的捉弄。
许久,黎诺用力地吞咽唾液,绷紧嘴唇,稳中带慌地遥控机械手破开穿梭艇,视角随之变换。
空旷的舱室,多数仪器出于关闭状态,两台运转的休眠舱绿灯极为醒目。
视角咻地移过去,第一台,两幅相互拥抱的骸骨睡在一具干尸旁边。
第二台,一位长相昳丽的长发男人安详地沉睡。
黎诺悬在眼眶的泪水顷刻滚落。
第58章 之死靡它(一) 欢迎回家
“得先找个星球补充能源……”
有道磁性的男声低低念叨, 太熟悉了,叶桉迫切睁开眼,想看看是不是那个人。
眼皮很重, 他眨了好几下才掀起一条缝, 视野模糊,隔着一层雾,伫立的人影头是金色的。
黎诺……
叶桉嘴唇动了动, 再次眨巴眼睛, 依旧雾蒙蒙,怎么都看不清, 是幻觉吧……
休眠也会产生幻觉吗?
已经过去多久了?
那天暖和冻僵的身体后,叶桉想方设法打捞淹入深雪里的贺敏贺锐。
他攒起心力费了点时间, 他们的皮肉基本被微生物啃食殆尽,第一次捞起来的是一块胫骨。
412块骨头一个不落, 叶桉按照拥抱的姿势将他们拼凑好,抱着膝坐在旁边守着他们, 杀菌消毒后好安置进休眠舱里。
有可能的话, 一起回家。
狰狰白骨笼罩在紫光里, 看着瘆人, 相依相靠的姿势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温馨。
年少时,叶桉在书上看过华夏文明关于前世今生的说法, 如果真有来世, 但愿他们能续此生早逝的缘分。
之后叶桉缩在工程椅里,一遍又一遍地发送求救信号。
世界静得可怕, 他经常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窗户外茫茫白雪总给他一种溺亡的错觉,好像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灵魂飘到遥远的地方。
每次到不得不进食,身体一旦恢复力气,强烈的厌弃如洪水泛滥,他无数次想跳进雪里一死了之,舱门打开,刺骨的风雪砸到脸上,一线理智回笼,又退了回去。
他的身体渐渐消减,回到海盗未入侵索伦星之前的状态,头发长了也无心打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孤零零游荡在这艘掩埋冰雪下的穿梭艇。
有次神思恍惚,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尖锐的碎片散在脚边,叶桉鬼使神差地握上去,刺痛和血腥味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看着涌出鲜血的伤口,竟然收获到奇异的快感。
自残是不对的。
理智控制下,叶桉利索处理好碎片和伤口,坐回工程椅,发送第不知道多少条频段。
休眠是不得已而为之,某天他发现眼睛不太看得清东西,朦朦胧胧,时有重影。
不该长时间盯着雪看的,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失明。
叶桉只能趁现在尚能视物,设置好定时信号,关闭大部分功能,躺进休眠舱。
能否被发现,交给命运。
男声持续了一会,那道身影走过来,愣了下,惊喜喊道:“小叶,你醒了。”
温热的手心贴着脸颊,一瞬间驱散了刺骨的风雪,叶桉眼角划过一滴泪,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黎诺……”
弱弱的呢喃带着丝丝委屈,黎诺心头漫过浓郁的酸涩,他轻柔地捧起叶桉拥入怀中,一边亲吻他的脸,一边沙哑地说:“是我,小叶,我找到你了,我来接你回家,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
拥抱和吻凝实了幻觉,叶桉紧紧回抱住这个真切的黎诺,脸埋进他肩颈,溺在暌违已久的气息。
怀里的人微微发抖,黎诺双眼泅出湿意,仿佛灌了一口又酸又苦的烈酒,难过里滋生出澎湃的心疼。
他不停亲吻叶桉的头发,抚摸他的后背,哽着嗓子:“回家了,回家了,别怕,我在呢,小叶,别怕……”
叶桉嗅着黎诺身上好闻的气味,缓缓抬起头,沿着手臂摸索到他的脸庞,反复抚摸确认,一遍遍叠加安心。
他的眼睛半眯,灰瞳有点不聚焦,黎诺神色骤然惊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叶桉嗫嗫道:“看不太清楚,可能雪盲吧。”
黎诺松了口气,“没事,等我们降落到最近星球,去医院检查下,雪盲小问题。”他看了眼白炽灯,盖住叶桉的眼睛,“灯光太亮了,你别睁眼。”
黎诺把叶桉的头按到肩膀,抓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脸,“是我,我找到你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将我们分开。”
“嗯。”手下滑贴到黎诺脖颈,滚热的动脉有规律地抨击手心,真实感充盈胸腔,叶桉细细感受片刻,气声说:“你接收到求救信号吗?降落的时候有碰到雪吗?”
“对,没有。”黎诺吻了下他额头,“你的求救信号写得很清楚,我看到第一眼就觉得是你,这艘是专门用于未知星球探索的飞船,带你们出来很安全。”
听到他说“你们”,叶桉眼睫颤了颤,往他怀里钻,开口的声线起伏不明显:“贺锐碰了雪,感染到病毒微生物,状态很严重,他和贺敏选择提前结束生命,里面的病毒微生物很凶。”
黎诺拧了下眉头:“你也感染过是吗?疼不疼?”
“没什么感觉,很快就好了。”
“还好有星核。”
叶桉沉默,他对星核往严重来说爱恨交织也不为过,没有星核,虫Ⅲ星与贺敏贺锐的悲剧不会发生,同样没有星核,他不会活下来,不会遇见黎诺。既得益者,似乎没法说恨。
黎诺低头看他,摸摸脸宽慰道:“我向统帅为他们申请了烈士身份,保护你是他们的任务,你安全回来,他们的任务圆满达成了。”
叶桉咬着下唇,夹带难以忍耐的复杂情绪喃喃:“贺敏也这样说。”
“小叶,他们的牺牲不该你来背负,包括你,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周穆,你已经尽力做到力所能及的范畴,不必自责。”黎诺搂紧他,叹息:“我们一起送他们回主星,回他们应得的荣耀之地。”
叶桉攥紧黎诺的衣服,哽咽:“嗯。”
黎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将这几年发生的大小事讲述给叶桉听,虫族新星球的生活早已步入正轨,虫茧孵化不成问题,所有人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语气轻柔得如同一首安眠曲,叶桉却舍不得入睡,只想蜷缩在他怀里,暂时撇下一切思绪。
世界静下来了,他习惯静,索伦星廉租房有回音的静,穿梭艇冰冷伶仃的静,此刻温暖安心的静令他耽溺。
“饿吗?”黎诺扶起叶桉,撩起他散落胸前的长发理到肩后,端详他的面容:“瘦了好多啊,刚从休眠醒过来,不宜正常用餐,我做些流食过来好不好?”
说着他就要起身,叶桉仓皇拉住他,睁开眼捕捉到他,虚焦的瞳孔迷蒙,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不安。
黎诺连忙环住他安慰:“我不走。”半响,他打横抱起叶桉,“那你陪我去,”脚步停滞了一秒,轻叹:“好轻。”
叶桉抿了抿唇,环住他的脖子,默不作声地倚靠。
黎诺把叶桉放在餐厅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俯身亲吻额头:“马上就好。”
“嗯。”
温暖的气息远离,叶桉下意识捞了下,落空的手默默蜷起来。眼睛看不清,所及之处白糊糊,难免让人没安全感。
水流声响起,他循着声音注视那道背影,双手握在一起,心情渐渐平静。
水声消失,那道背影端着一个碗回来,在他面前抵膝落座,黎诺搅了搅营养粥,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不烫。”
叶桉摸上碗和勺:“我自己来。”
黎诺躲开他的手,“小叶,我也需要做一些事来确定你已经回到我身边。”
叶桉怔住,放下手由他喂。许是条件有限,这碗营养粥远没有黎明星号的好喝,寡淡无味,他仍一口一口地喝完整碗粥。
“是不是不好喝?”黎诺搁下空碗,擦了擦叶桉嘴角,“过渡两餐就可以正常饮食了。”
“还好。”
碗勺放进清洗机,黎诺抱起叶桉离开餐厅,换到长椅依旧没有松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四目凝视,浅浅接了个吻,他挨着叶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叶桉抱着他的腰,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想剪头发吗?”黎诺挑起一缕长发缠绕两圈,说笑:“不剪也罢,很漂亮。”
叶桉面部折叠度高,五官颌骨线条却不硬朗,长发自有一种美感。
“你在索伦星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长头发?”黎诺试着束起叶桉的长发,没头绳,就扯了一根衣服带子绑成马尾,“辫子怎么扎来着?”
“只是剪得不频繁,没有刻意蓄发。”见他绕有兴致,叶桉便背身枕上他的肩。
折腾几下,扎辫子失败,黎诺悻悻理顺发丝,捧起他的脸。叶桉看不清就会不由自主地凑近,神情也会更加专注。
对视不到一分钟,黎诺就招架不住亲上去,握着他的后脑勺慢慢一起倒向长椅,点燃了久别重逢的思念和爱恋。
不对等的时空维度,漫长又孤寂的寻找与等待,这一刻化作两个相配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契在一起。
……
自苏醒,叶桉整个人比之前更淡,更默默了。
以往航行途中,两人各自独处的时候,放空发呆之余,他常看书看文献,抑或打游戏,自有一乐。
如今叶桉对任何事物丧失兴致,胃口大幅降低,心情低空飞行。他终日寸步不离地黏在黎诺身边,或靠或趴,长久缄默。
黎诺看在眼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如何熬过贺敏贺锐死亡、冰球星球孤独等待救援,叶桉不说他也能想象一二。
休眠应激,视线受损,叶桉能维持淡然,心性就非一般的坚韧,就算他撑不住了,也没人能指摘。
黎诺当然希望叶桉好好活着。他一直空出手,或牵或抱,低声跟他说话,回复简短也没关系,至少让他感觉到陪伴。
“简意想见你,我说你看不清东西,等回去再见。”
“嗯。”
“再过三个小时就着陆了,我们先去医院看眼睛,总感觉不是雪盲,休息够了还没好。”
“嗯。”
“渴不渴,我去倒杯水。”
“……”
“一起走走。”
此次降落地是颗异族行星,气候正值严冬,叶桉带了一顶鸭舌帽遮挡光线,长发披散,穿着和黎诺同款防风大衣。
下摆渡车换乘,一阵冷风砸到脸上,他恍然以为自己还在冰雪星球,赶忙去看黎诺,对方钻到帽檐下啄了下鼻尖:“冷吗?”
“有点。”
黎诺捋好叶桉的长发,掖紧衣领,握着他的手揣进自己兜里,“我刚联系了停泊场的工作人员补充能源,看完医生我们就回来,不逗留。”
“嗯。”
有黎诺在,叶桉什么都不用操心,到医院检查的过程同样顺畅。
“角膜轻微烧灼,中度炎症,滴七天药水修复就没事了,中途避免用眼。”
医生往叶桉眼里各滴了一滴药水,用纱布缠起来,他彻底看不见了。
黎诺及时递来手,叶桉抱着他的手臂站起来靠上肩膀。
“走了。”戴好帽子弄好头发,黎诺揽着叶桉,慢腾腾走出医疗室,“药水会不会疼?”
“不会。”
视线受阻,其他感官随之放大,广播和行人走动的声音格外响亮,叶桉亦步亦趋跟在黎诺身边,心态还算平静。
回到飞船也不过三个小时。
现在叶桉没法再时刻跟随黎诺,他坐在长椅,凝神倾听黎诺的动静,对方走来走去,他的头转来转去。
“是不是很不习惯?”
“有点。”
“没事,就七天。路过第四星系中转星球,我们去和况淅川见一面。”
“嗯。”
“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婚礼……叶桉低下头,手指抚过掌心被碎片刺破的地方,没有留下疤,那一刻疼痛所带来的奇异快感,却种在了他心里。
迟迟没听到回应,黎诺回头望了眼叶桉,迅速设置好定航模式,赶到他身边,“怎么了?”
叶桉抬起手往前摸,黎诺立即贴上脸,他眼睛蒙着白布,唇角平平,表情淡漠得透明。
黎诺捂住他的手,“小叶,之前说好的,要告诉我你的心情。”
眼前太黑了,黑得发白,铺天盖地的雪白,又冷又静,叶桉浑身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下,他张了张口,没出声,嘴唇蠕动了两个字“好白”。
黎诺心猛地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快掉下眼泪。他搂过叶桉紧紧抱住,哑声说:“小叶不怕,我们回家了。”
温暖的气息萦绕,叶桉这才有一点回到现实的实感。
前头视线模糊,诸如吃饭洗澡,叶桉可以自己做,这回完全见不着光,很多生活大小事做不成。
黎诺倒是乐得照顾他,洗头洗澡顺手的事,以前他们没少同浴。吃饭穿衣服也是举手之劳,唯一让人难为情的是方便。
大解还好,一个人尚且能够搞定,烦得是小解。第一次黎诺帮他扶着,叶桉好半天才疏解出来。
此人还故意在他耳边吹口哨,一本正经说些令人害臊的话……
好在这种假手于人的生活,在不断前进的飞船里很快过去,估摸到第八天,黎诺帮叶桉拆掉纱布。
“慢慢睁,我把灯光调暗了几度。”
叶桉抓着黎诺的手,睫毛如蝴翅颤动了三四下,缓缓地抬起来,短促的模糊过后,水洗一般的清晰重新回来。
入目是一片绿色星海,数不清的仿生萤火虫飞舞在他身侧,黎诺噙着温柔至极的笑,绿瞳含情脉脉,“欢迎回家,小叶。”
第59章 之死靡它(二) 你们定好婚礼日期了吗……
一只萤火虫飞到叶桉眼前, 他抬起手接住它,萤火虫在他骨节处停驻几秒便兀自飞去,划过一条欢快的绿线。
他看着那只萤火虫融入“星”群里, 轻声问:“你做的吗?”
“嗯, ”黎诺笑了下,“908只,你之前送我一只萤火虫, 我想它可能对你来说有特殊意义。”
绿光里他的眼眸变得越发深邃, 像两只莹润的萤火虫,叶桉指腹轻轻拂过, 向后搂住他的脖子。
黎诺下意识回抱,恍然大悟:“是我的瞳色吗?”
“嗯, ”叶桉轻声说,“小时候桐月告诉我的, 当时我给培育院妈妈做了萤火虫群作生日礼物。”
时隔很多年,有人为他制作了一群萤火虫。
“她一定很开心。”
我也应该开心的, 叶桉想, 可是他内心一片死寂。眼睛看得见了, 黑暗中蛰伏的怪物跟着现行, 大口大口吞噬他的五脏肺腑。
怪物从哪里来他也不知道,好像早在休眠之前就诞生了, 方寸的穿梭艇, 永远雪白的窗外世界,它的影子越长越大。
身体内部空荡荡, 黎诺种在他心里名为爱的树苗也被怪物藏起来,他找不到,回应黎诺也变得力不从心。
怎么办?
叶桉用尽全力抱紧黎诺, 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他面无表情地呓语:“黎诺。”
“我在。”脖子被勒得有些疼,黎诺摸摸叶桉的头,“小叶。”
叶桉蓦地松劲退开一点距离,视线相交片刻,他耷拉着眼皮,肩膀泄气似的垮了,呼吸长而沉,低头抵上黎诺肩头:“累。”
黎诺吻着他的耳朵,细声:“抱你去睡会?”
叶桉没吭声,黎诺打横抱起他,“陪你睡。”
这一觉睡的时间有些长,黎诺醒来的时候叶桉还在他臂弯里睡熟。他微微侧过身,轻柔地摩挲叶桉略显消瘦的脸。
黎诺并非没察觉到叶桉的消沉,不说,只是不想给叶桉压力,刚从一场“灾难”中醒来,什么反应都情有可原。
他愿意陪叶桉慢慢走出来。
就回家休养吧,饶是他也厌倦太空漂泊的滋味,等叶桉状态好了,再去领养瑰晶兽。
暗自计划完,黎诺注视了会叶桉姣好的睡颜,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吻直接吻醒了睡美人。
叶桉眼睫翕动两下,透过半开的缝隙凝视他。
黎诺抵上他的额头:“我弄醒你了?”
叶桉摇摇头,靠黎诺更近一些,眼缝挑开,让完整的他尽落眼眶。
叶桉无法轻易宣之于口的爱,一双眼帮他说尽,他投向黎诺的目光,沉静之下是掩盖不住的依恋。
每次被他这样注目,黎诺总感觉灵魂醺醺然,漂浮在日光煨热的柔软云团里。
“亲一下。”他捧住叶桉的脸亲吻,一下又一下,吻就变了性质。
衣衫褪去,被窝里的热度上升,喘息加重,气氛愈浓,临门一脚,小小叶缺席了。
两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叶桉带着一点懊恼和无奈幽幽道:“要不你来吧。”
黎诺挑眉:“我来什么?”
叶桉不语,脸别到一侧。
黎诺轻笑了声,从他身上翻下来,顺手把人捞进怀里,“不来。”
叶桉趴在他肩头,眉间蓄着沉郁:“如果我以后都不行了呢?”
“带你去医院检查,”黎诺擦擦他嘴角,“没病理性问题就算了。”亲他泛着哀戚的眼眸,“没遇见你之前,我对这方面也没啥心思,以后照样过,”
吻移到叶桉唇瓣,啾了口:“和你一起享受才有意思,不然还不如接吻。”
“不管这个,等回主星,我们去做个全面检查,健康最重要。”
“好。”
“饿不饿?”黎诺捏起他的下巴,“洗个澡吃饭?”
“嗯。”
赤条条踏进卫生间前,光脑忽然响了。
黎诺回头瞧了眼,“估计是况淅川,我跟他说下,你先洗。”
“嗯。”叶桉停顿看他一会,转身走到淋浴隔间,温度适中的水流兜头喷洒而下。
门没关,黎诺说话的声音间断传至耳朵里,轻快的一句“是啊,我们小两口来见你~”
叶桉闭眼仰起头,喷射的水线啪啪砸到脸上,持续不断,溅起轻微的痛感。
湿透的长发如瀑披挂,雪白的肌肤凝满水珠,沉甸甸,他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不得不环膝蹲下,水流哗哗,冲散了黑发,冲垮了他孱弱的脊背。
“小叶。”
叶桉身体抖了下,没来得及反应,一双手扶起他,雨幕遮挡了视线,他不停地眨眼睛:“我……”
“况淅川话实在太多了。”黎诺关掉淋浴头,抹去叶桉脸上的水珠,拧干长发,定定看着他:“要和我说什么?”
叶桉低垂着眼,视线落在黎诺腹部一滴悬滞的水珠,新的撞下来,汇聚,一起滚落,“如果我死了……”
嗒——
水珠砸到地面,一滴,两滴,溅到脚背,和雪一样冰凉。
“不会怎么样,”黎诺往手心挤了一坨洗发露,揉出泡泡抹到叶桉头发,“难过是必然的,但我会带着你的那份活下去,活到父母离世,活到不能再登上太空,使命结束,再去找你。”
“我原本打算再找你三年,没找到就回归正常生活,不是放弃,只是换一种不耽误职责的方式继续找你一辈子。”
他的手指插进头发里,按摩一般轻轻抓挠头皮,叶桉紧绷的神经松弛许多。
他曾经无比渴望死亡,和黎诺在一起后萌生了牵挂,念头打消一些。现在人还在,爱没变,这个念头莫名奇妙地死灰复燃了。
他是被遗下来的那个,不希望黎诺经历他的痛苦,还好,黎诺比他坚强。
“你想听到我这样说吗?”
叶桉愣愣地抬起头,黎诺眯了眯眼,捏他的脸,“前提是你意外死亡,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你死。”
他捧起发尾搓揉,顿了顿,说:“没人能坦然接受爱人死去,看起来平静,不过是把痛苦分摊给了时间。”
“所以,”黎诺打开水冲洗泡沫,一手挡在叶桉额头,笑着磨了磨他的鼻尖:“小叶先生,请你歇了这个念头,闭眼。”
叶桉听话闭眼,水流唰唰地滑过眼皮,洗发露的芬香馥郁,黎诺搓揉发丝的力度恰到好处。
歇了这个念头……听见了吗?
吹干头发,自动料理机盛出两份烩饭,黎诺将其中一份撇出五分之一,放到叶桉面前:“今天试试能不能吃完这些?循序渐进。”
“……”叶桉叹了口气,捡起勺子,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往嘴里塞饭,慢吞吞咀嚼,半天才咽下一口。
到实在吃不下,还剩小半,他默默放下勺子,瞥向黎诺。
“怎么比昨天还少了?”
昨天看不见,是你喂的……叶桉重新勺子,忍了忍,勉强再舀了一口,刚送入嘴里,他不可遏制地干呕了下。
“算了,”黎诺赶快拿过他的餐盘,喂他喝了口水,拾掇拾掇吃掉剩下的饭,“还好我减少了分量,不然你没长的肉全长我身上了。”
叶桉默默端起水杯到他嘴边。
黎诺轻笑,就着他的手喝水,“是不是不好吃?快到中转星球了,去况淅川那改善下伙食。”
叶桉迟缓地点了点头,拉过他的手握着。
降落第四星系中转星球那天,况淅川开着新买的车来接他们。
一出停泊场,先听到一声夸张的“哇哦~”
况淅川冲到叶桉面前上下打量,“长发很适合你啊小叶,大美人~”他偏头故意问黎诺:“介意我抱下他吗?”
黎诺白眼:“请你正常点。”
“好的。”况淅川笑嘻嘻地抱了下叶桉,接着和黎诺拥抱了下,勾着他肩膀说:“走走,回去再聊,这天热死了。”
叶桉一句话还没说,和黎诺被他风风火火领上车。
况淅川切换成自动驾驶,与他们一起坐到后排,面对面,目光依旧放在叶桉身上,语气正经许多:“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好在回来了,可以慢慢修养。”
叶桉看了眼黎诺,交握的手紧了紧,“嗯。”
况淅川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黎诺,啧道:“现在我依然觉得你当初决然跑去找叶桉非常疯狂,基本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死定了,你愣是找了快八年,还真让你找到了,这缘分,”
他故作遗憾地长叹:“看来我是真没机会了。”
黎诺眉梢扬起,笃定说:“没这事你也没机会。”
况淅川撇撇嘴,脸上却是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的笑意。
八年……叶桉看着黎诺此刻轻松悦然的神情,想到他八年孤身在宇宙漫无目的寻找一个可能,苦涩伴随压抑油然而生。
郁结堆积胸口,每一次吐纳像拖着千斤巨石,叶桉眉宇间浮现疲惫,不自觉靠上黎诺。
“累了?”黎诺抽出手揽住他,摸了摸头发。
况淅川坐对面更能看清叶桉的神态,稍作思考,状似不经意道:“我是没你这精力,一边管理黎明星号大小事,一边记录未知星球的数据,听说先锋探索部队把你设为头号联络人了。”
黎诺一顿,笑笑:“嗯,可忙了,找人反而成了顺带的事。”
“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活多轻松啊,我改天申请调去先锋探索部队算了。”
“上次说调任,没见你真行动。”
“没人来接手啊,我只能继续舍己为人了。”
叶桉视线在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身上来回一圈,明白他们是在宽解他黎诺的八年。
重逢已有一段时日,黎诺未提过只言片语他是如何寻找的,就像他不说自己如何熬过无望的等待。
叶桉稍微挺起腰杆,从倚靠改为下巴枕着黎诺的肩头,神情淡淡地听他们两闲侃。
晚餐在况淅川家吃,阿姨做了一桌新鲜的家常菜,对吃够精加工、半合成食物的两位,简直天降甘霖。
黎诺习惯性地帮叶桉摆好碗碟,夹菜盛汤,拆骨剔刺,服务相当到位。
经历失明,叶桉一时没觉得不对劲,直到况淅川拖腔拖调地揶揄:“太贴心了,少将~”
恰巧黎诺放下一块鱼肉到他碗里,叶桉盯了几秒,快速夹进嘴里,表情不变,眼神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
黎诺神色自若,自然而然地给他夹了一块红肉,迎上况淅川促狭的目光,微笑:“谢谢夸奖。”
况淅川没眼看,直啧啧,而后笑着举起酒杯碰了下黎诺的杯壁,“你们定好婚礼日期了吗?”
黎诺与叶桉相视一眼,“还没呢,见完我爸妈,小叶还得休养一段时间,反正你记着就是。”
“行行,宇宙大爆发我也想方设法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叶桉浅浅勾起唇角,维持了片刻便落下,他低头扫了眼桌面,手拾起筷子又松开,连同碗碟推到一边。
“不吃了?”依旧没吃多少啊,黎诺颇为无奈,盛了半碗汤,“最后喝点汤吧。”
“嗯。”叶桉接过汤碗,支起手背托着腮,兴致缺缺地搅弄浮着薄油的乳白色骨头汤。
油散了,他舀起一勺,悬空几秒才含进嘴里,眉心蹙起转瞬即逝的褶皱,勺子回到汤碗缓慢地旋转一圈,喝了第二口。
小半碗汤硬是喝了三分钟。
汤碗搁置,叶桉抬头看向仍未停筷的两人,听着他们的碎语,瞳孔渐渐虚焦,神思如同没兜住的细沙,飞得到处都是。
“叶桉!”
他被着急的嗓音惊醒,眼睛聚焦在黎诺抓握的手上,掌心赫然出现一块血痕,边上是一片沾血的鱼刺。
“不疼吗?”黎诺捧着他的手,皱眉道。
若非他时刻分心注意叶桉,见他的手抻得奇怪,拿起一看,竟然碾上一块尖锐的鱼刺。
“阿姨!麻烦送下医药箱。”况淅川向后喊了一嗓子,关切说:“小叶是不是还没缓过来?飞船上哪能睡好觉,等下早点休息,休息够了再启程。”
叶桉呆呆地看着黎诺帮他处理伤口,为什么碾鱼刺,可能是那股奇异的快感作祟,可能心里的怪物驱使,他说不清,也控制不住。
“抱歉。”
黎诺瞟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消毒贴好绷带,再擦拭干净整个手掌。
叶桉抿了抿唇,再次小声说了句“抱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黎诺神色认真,“你知道自己受伤我会在意难过对吗?”静了会,他放软语气,抚摸叶桉的长发:“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
叶桉喉咙哽涩,捏紧他的手。
黎诺抱住他:“明天下午我们回家。”
“嗯。”
回家,黎诺总说回家,这个词始终没能在叶桉心里撩起涟漪,家,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十四岁以前,他觉得培育院是家,因为妈妈在。
二十岁以前,他觉得地下城是家,因为养父母在。
二十岁以后,他没了家,此后也没了家的概念。
叶桉知道黎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他要带自己回那个幸福的家,会长久吗?
他揣着不安合眼,半梦半醒间瞧见黎诺走出房门,和况淅川聊天吗?
他摸到蓝宝石,身体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打开他的身体搂进怀里,一点醉人的酒香钻进梦中,他松开了蓝宝石。
飞船抵达维克托斯星,着陆点是军事基地,黎诺需要去部门汇报,叶桉在走廊等他。
第二次到主星,天气依旧很好,微风习习,棕色薄风衣卷起金灿灿的日光,几缕发丝拂面,敲碎了周身毛绒绒的金边。
他双手插进兜里,身形单薄,清冷的眉眼盈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悒郁,目光虚虚地散在地面,长久没有移开。
“小叶。”
叶桉机械地转头,黎诺走过来牵住他,“等久了,累吗?”
叶桉摇摇头,结伴迈下台阶,听见他说:“先去下医院,老觉得不太放心。”
“嗯。”
这时叶桉尚且感觉良好,一趟检查下来,在医生办公室等待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靠着黎诺休憩。
不是体力不支,是由内而外的消耗过度,这种情况好像越来越频繁了。
黎诺揽着他的腰,脸贴额头蹭了下,望向对面的医生,想了想说:“我爱人刚结束七年多的休眠,之前有过短期芯片植入剥离。”
医生拨开检查报告,细心端详了会叶桉,颔首:“神经递质功能异常导致的内源性抑郁,休眠后比较常见的后遗症,吃点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其他地方没啥大毛病。”
黎诺瞅了眼叶桉,迟疑道:“他曾经有很强烈的死亡意愿,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但大多时候他能控制。”
医生惊讶:“是吗?什么原因导致的。”
“亲眼目睹家人离世,过程挺惨烈的。”
“你说他能控制自己?”
“嗯。”黎诺顿了下,“那时候他是主观上有死亡想法。”
医生多看了叶桉几眼,说:“你怕他再想死?虽然有彻底的解决方法,情绪修正,但我向来不主张这个手术,人是记忆生物,记忆与情感息息相关,忘记当然不痛苦了,但没有记忆,人生意义缺失了一块。”
他把一盒药递给黎诺,“他既然有过死亡想法,这段时间估计不太好过,你多费点心,病理因素可以慢慢调理,心理上尽量多调起他积极向上的主观能动性。”
“好,谢谢。”黎诺收好药盒,轻声唤醒叶桉:“小叶,回家了。”
叶桉半睁着眼缓了会,抬起头,医生冲他笑笑:“没啥大问题,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
“走吧。”黎诺牵着他走出医生办公室,温声说:“休眠后遗症,吃点药就好了。”
后遗症……叶桉按了按眉心,缓缓呼出口气,只是后遗症。
坐上回家的车,窗外一路是城市的摩登景观,倏然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的绿植,叶桉意识到快到黎诺的家了,心稍稍提了起来。
“忘了说,艾莱给你准备了欢迎仪式。”黎诺咳了下,要笑不笑道:“做好心理准备。”
“……”提得更高了。
汽车停在天鹅喷泉前,叶桉跟在黎诺后面下车,放眼望去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庄园,天上漂浮着几颗大花苞,蛮特别。
更特别的是,那几颗大花苞朝他们飞过来,嘭地巨声,炸开漫天的彩色花瓣,宛如一场暴雨。
一支穿着红制服头戴羽毛帽的管弦乐团,噼里啪啦围住他们。
一位金发女人咧着比日光还耀眼的笑容,站在敞篷卷边叶子形状的飞行器里,挥舞双臂:“嗨喽!”
招呼完长臂一甩,一条宽大的红色横幅铺在他们上空:“热烈欢迎叶桉到来!”
叶桉:“……”
第60章 之死靡它(三) 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乐团的演奏越发激情澎湃, 叶桉向黎诺投去无助一瞥。
黎诺忍俊不禁,赶紧叫停乐团。
“叶桉!”一袭泡泡袖橘白连衣长裙的艾莱飞奔过来,临了换成小碎步, 明丽的笑容收敛, 矜持不露齿,清清嗓子说:“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艾莱。”
她快速抱了下叶桉, 嫣然:“很高兴你能回来。”
叶桉莞尔:“谢谢。”
艾莱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带着他往屋里走,“爸爸妈妈特意赶回来, 我们快进去。”
叶桉回头望了眼落后一步的黎诺,猛然一激灵, 黎诺的父母啊……
“当当,”一进屋, 艾莱隆重地向客厅在座几人宣告,“叶桉来了!”
叶桉暗自深呼吸, 嘴角弯起礼貌的弧度, 神色淡定自然, 手却悄悄勾住黎诺。
藏蓝拼白的沙发上, 四位正在交谈的男女同时站起来,露出一致的友好微笑。见过一面的扎卡里最先出声:“回来了, 快过来坐。”
距离最近的一位年长女人朝他招手, 温柔道:“小叶,快过来坐。”
叶桉与黎诺一起坐到女人右侧沙发, 黎诺捏捏他的手,从年长女人开始介绍:“这是妈妈,爸爸, 艾莱,哥哥扎卡里,嫂嫂温斯莉。”
叶桉依次叫了一圈人,双手规矩地叠在膝盖,脊背挺得很直。
黎悦目光温和地端详他的脸色,发出一声夹带心疼的叹息:“好孩子,这些年受苦了。”
她递给叶桉一个方型丝绒盒,“在家安心养养身体,我们向前看。”
旁边的克里昂颔首:“都过去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叶桉愣了下,回头看黎诺,黎诺拥着他,笑说:“妈妈送你的见面礼,快收下。”
“谢谢伯母,伯父。”叶桉这才收下,板正地捧在怀里。
“小叶刚刚有没有被艾莱吓到?”扎卡里瞥了眼自家妹妹,摊手说:“温斯莉来的那天比这还夸张,我当时掉头就走,太丢脸了。”
艾莱哼道:“你还好意思说,为了追嫂嫂,我没少为你出谋划策,你竟然还嫌弃我,”骂完,她缩着脖子小声问叶桉:“我吓到你了吗?”
叶桉:“……还好。”
扎卡里噗呲一笑,倒在温斯莉肩头。艾莱瞪他,嗫嚅:“我就想烘托个气氛嘛。”
叶桉想了想:“很有趣。”
扎卡里:“哈哈哈。”温斯莉忍着笑掐他的脸:“够了。”
艾莱捂面倒向自家爸爸:“好好好,反正你们都已经有对象了,不用搞了。”
扎卡里:“嗯嗯,轮到我们给你搞了,那天请你最爱的主唱来一首情歌怎么样?”
艾莱蹭地坐起来,怒目:“你疯了吗?”她调头冲叶桉说:“你可千万不能站他那边。”
叶桉煞有介事回:“好。”
虽然艾莱比他大五岁,桐月的缘故,他对艾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像阔别已久的妹妹。
“小叶。”
叶桉从艾莱那收回视线,看向和他说话的黎悦,对方长相偏干练理性,神情却和他的两位母亲一样慈蔼。
“小叶有没有什么忌口,跟厨房说下,你太瘦了,飞船上肯定没吃好。”
叶桉乖乖回答:“没有,都可以吃。”
艾莱:“莫丽阿姨做的鱼特别好吃,叶桉,等下你一定要尝尝!”
“好。”
“小叶不想接受联盟的荣誉吗?”扎卡里懒洋洋开口,“虫族新首领阿加洛斯发了一封感谢信,洋洋洒洒全是说你。”
黎悦笑笑:“海德说你不愿意暴露名字,所以对外披露战争始因时,联盟隐去了你的存在,阿加洛斯就特意为你写了一封信,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黎诺不冷不热地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扎卡里调侃:“怕刺激你~”
黎诺:“……”
叶桉思忖片刻,对黎悦说:“您可以给我阿加洛斯的联系方式吗?”
黎悦:“可以的,他知道你平安回来一定很高兴。”
当初天真不自信的少年,如今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首领。岁月碾平一切坎坷,情愿不情愿,推着所有人和事向前。
至于要不要联系,叶桉有些犹豫不决。
他暂时搁下纠结,抓紧黎诺母亲送的见面礼,听他们说着轻松愉快的话题。
没有生疏的寒暄,哪怕提到陌生名字,不消黎诺说,黎悦会主动跟他介绍,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自然地将他视作家庭一员。
之后用过餐,撇下黎诺,叶桉被艾莱挽着逛起庄园,从典雅富丽的前厅到广阔绝美的后花园,艾莱小嘴说个不停,牵扯出不少他们四兄弟妹的趣事。
走到花圃,艾莱冷不丁话锋一转:“那是我们的象征花,你等我一下。”
叶桉追寻她的背影到一丛黄色大花前,对方眼神在盛放的花朵间逡巡,似想摘一朵。
日光里黄澄澄的花色盯久了稍显刺目,他垂眼吐出口强撑的气,抬手敲了敲额头,深呼吸提起精神,重新望向艾莱。
“这是黎诺的花。”艾莱擎着一朵黄色大花回来,“叫奥菲丽,”她把花插进叶桉风衣扣眼里,“改天找个时间种你的,叶桉,你喜欢什么花?”
叶桉捻了捻细长的花穂,淡淡道:“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那到时候让黎诺帮你选,他最了解你。”艾莱踮脚摸了下他的头,“是不是很累啊?”
叶桉顿了顿:“还好。”
“不用勉强啦,”艾莱勾住他的胳膊,拖着他走,“带你去房间休息,其实黎诺提前跟我们说过你的身体状况,都是一家人,累了不舒服大可直说,不要逞强,我觉得所谓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的不信任。”
“如果黎诺有什么事刻意瞒着我,我肯定会很生气,哪怕说什么不让我担心也没用,你也是。”艾莱转过来面对叶桉,捂唇咳了下,“我比你大,听我的话准没错。”
叶桉肩膀松了:“嗯。”
艾莱小声咕哝:“那你叫我要什么?”
叶桉笑:“姐姐。”
“咳咳,”艾莱压制着疯狂上翘的嘴角,“乖~”一下没压住,她边低头咯咯笑边加快脚步,“走走,休息休息。”
送到房间,艾莱摘下绑发的小雏菊头绳,套到叶桉手腕,“送你,你们估计没时间准备这个。”
叶桉拨弄了下小雏菊,说:“谢谢。”
“好啦,快去休息吧。”
目送艾莱走远,叶桉转身进屋。房间宽阔,三眼没能览尽,他也没心思查看,目标明确地瞄上床,坐不到一分钟,身体漏光气似的歪了下去。
艾莱送的小雏菊头绳和奥菲丽花掉在眼前,三小一大的黄花,明快的色彩染上他黯淡的眸色,顷刻没了光泽。
“小叶。”
关门声和黎诺的声音一同传来,叶桉撑着床面坐起来,待他走近,双手环上黎诺的腰,脸埋进他的胸腹。
黎诺单手搂住叶桉,顺了顺他的长发,低声说:“吃完药我陪你睡会。”
叶桉迟了几秒才点头。
药是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片,滚到舌尖,一股令人反胃的苦涩蔓延开,叶桉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苦不苦?”黎诺半蹲在他面前,递上一杯温水。
叶桉摇摇头,连灌了两大口水。
黎诺抿嘴笑了笑,放下水杯抚上叶桉的脸,语气轻柔得像羽毛挠痒痒:“累坏了是不是?为了不让爸妈担心,不仅多吃了一大碗饭,陪他们聊天陪艾莱逛庄园,我们小叶怎么这么好~”
叶桉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黎诺起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抱起他:“陪你睡会。”
依旧是枕着黎诺胳膊的睡姿,他的气息将叶桉包裹在一个为名爱的茧里,规律的心跳如同安眠曲,在叶桉耳边轻轻吟唱。
这段时间都是这样的,他能很快入睡,今天却莫名难熬,眼皮沉重不堪,神经却异常活跃,仿佛有一千个小人在跳舞。
许是药效发作。
叶桉紧闭双眼,耐心地等待睡意,却不想等来的是更加躁动的思绪,无数光怪陆离的片段源源不断地涌入。
溅满血的刀,葬礼,坠落的两人,皑皑白雪……
最痛也最难忘的记忆不停地闪回,叶桉眉头越皱越深,鼻尖沁出汗意,颤抖的眼睫承受不住似的骤然掀起,黎诺的脸撞入眼里,他的呼吸沉了。
叶桉一声不吭地注视黎诺,挺着疲惫的眼皮对抗脑海里可怕的画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梦里飘着亘古不变的雪。
再次醒来,黎诺已经不在了。叶桉静默一会,慢吞吞地起床,瞄了眼桌上的时钟,十点十一分。
他脚步一顿,转向阳台。厚厚的窗帘自动收起,明媚的日光钻进来。
阳台外是花园一角,缤纷的花卉和绿植上,旋转水龙头喷出一道彩虹,晶莹的水珠熠熠生辉,凉风裹挟着芳香扑面而来。
“小叶!”
叶桉往下看,黎诺捧着一束花向他挥手:“洗漱了吗?下来吃饭。”
“好。”
洗漱完换好衣服,到餐厅时,黎诺正在插花,桌面摆放着三明治,不见其他人。
“都工作去了,”黎诺说,“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嗯。”叶桉看了几眼他插的花,坐下自顾用餐。
餐厅静谧,一缕阳光倾斜在桌角,修剪枝叶的细响浮动。
黎诺将插好的花瓶挪到餐桌中间,剩余的三支大花飞燕缠成一圈,戴到叶桉头上,迅速点开光脑拍了张照,“好看~”
叶桉神色淡淡,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端起牛奶浅啜。
黎诺也不失望,摘下花环放在一边,为他扎起头发,用的小雏菊头绳,“等会我们出去走走,后山林有野生动物,今天天气不错,说不定能遇见。”
“嗯。”
两人手牵手,穿过大片花圃,悠哉地朝蓊郁的后山林散步,灿烂的日光晒得浑身暖烘烘。
“小叶,你的花我们种加百列好不好?”
“好。”
“明天扦插苗送过来,我们一起种下去,等开出第一朵花,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办婚礼。”
叶桉偏头看向黎诺:“多久能开花?”
“三四个月。”黎诺面对面碰了下他额头,“那时候你的病肯定好了,啊,要不明天种完花,我们先去登记?”
叶桉挪开眼:“……不急。”
“好,等你感觉身体舒服些我们再去。”
“……”叶桉忽然停下脚步。
黎诺不明:“怎么了?”
叶桉定定看着他,满头金发像在发光,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令他不由地萌生些晦暗。
未等他做出举动,黎诺先一步抱住他,“累了吗?我们歇会。”
叶桉静静靠着他的肩膀,歇了会,两人继续前进。
翌日,扦插苗送到,他们在奥菲丽旁边开出一块地,种好后,黎诺搬来一张摇椅安置在花圃边,与叶桉相拥躺上面赏花。
休养的日子多是这样安宁静好,有时黎诺会带叶桉出庄园走走,艾莱邀请他去看设计展,克里昂回来总会给他们带礼物,温斯莉约他们去培育院看望孩子……
大家默契地不提叶桉生病的事,把他当成家人给以寻常的关爱。
叶桉全部感觉得到,但很多时候他内心是一片沙漠,一杯两杯水倒进去,转瞬无影无踪,长不出绿洲。
每次吃完药的神经躁动,凌乱又残酷的记忆频闪,几乎熬干了心力,睁眼时间愈长,睡眠时间比正常翻倍才能补回来。
他总是日上三竿,甚至午后才姗姗转醒,炙热的天光刺痛了煎熬一夜的神经。
紊乱的作息过度消耗着身心,他在黎诺面前越来越沉默,大多时候是黎诺的独角戏。
叶桉麻木旁观,为他难过,他爱上了一个枯竭的灵魂,他在对着一口听不到回声的枯井呐喊。
他开始向虚无缥缈的神明祈求,救救他,救救这个注定失望的男人。
黎诺做了能做的一切,方方面面,分秒不离人,医生说叶桉这段时间不好过,但他没想到是在佯装沉睡之后,叶桉闷声不响地独自忍耐。
半夜,黎诺忧思过重从梦中惊醒,空落的胸怀吓得他冷汗涔涔,“叶”字还未脱口,冰凉的夜风吹起窗帘,吹进那道单薄易碎的背影,坐在围栏上的身影。
他的呼吸骤停,心跳漏了好几拍,仓皇滚下床,“叶桉!”
叶桉回过头,清凉夜色下他雪白的脸透如蝉翼,颤颤微微,随时会被风撕碎。
黎诺咬住打战的牙关深吸一口气,上前把他悬在外面的腿勾回来,整个人拥进怀中,捂热他冷冰冰的脸庞,哽着嗓子说:“睡不着吗?怎么不叫醒我?”
叶桉拧了下眉头,第一次熬不住就被黎诺发现了。他倚靠黎诺的脖颈,沉默良久,“被我拖着,你累吗?”
楼下的花蒙上深夜的颜色,孤零零地被风吹得东倒飘摇,天空一颗星也没有,厚厚的乌云湿淋淋,酝酿着一场大雨。
黎诺收紧手臂,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嘶哑道:“被我拖着,你累吗?”
要是没有我,你大可无牵无挂地脱身而去。
叶桉张口咬住黎诺的颈肉,躲在他温暖的怀抱,身形却微微发抖。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黎诺声线也在抖,“爱真的能做到不自私吗?”
两人再无话,谁也回答不了,谁也没松懈拥抱的手。
这晚之后,黎诺特意学了些针对性按摩手法,每次睡前给叶桉疏解神经,给他唱歌,念书讲故事,直到他彻底安稳睡着。
效果聊胜于无,至少不再孤单抗争。
疗程结束后,叶桉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医生复查结果不错,神经递质功能恢复,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叶桉表现平淡,吃不吃,好不好,无关紧要一般。
黎诺盯着他看了会,抱住他笑说:“庆祝不用吃药了,我们去月亮一号玩,上面风景不错,有一片很漂亮的湖泊。”
“嗯。”
月亮一号是维克托斯星的天然卫星之一,乘坐太空电梯可直达,是主星的必打卡风景,故站台相当热闹,各种语言叽哩哇啦,听得懂还好,听不懂简直是一锅卖相糟糕的大杂烩。
叶桉就是听不懂的一员,他的额角直跳,好不容易消失的药物反应,感觉又要冒出来了。
黎诺及时捂住他的耳朵,四目挨得极近,“太空电梯失重感比较强,等会受不了,你就靠着我睡。”
叶桉抓住他的手腕点点头。
乘上电梯后他没逞能,自觉合眼枕上黎诺的肩膀。
黎诺揽着他,细心理着他的发丝,目光久久滞在他的脸上。
“他不舒服吗?”
黎诺望向对面问话的老人,微笑:“有点。”
老人视线在叶桉的睡颜停留几秒,对黎诺说:“他很漂亮,”他扬起一抹得意的笑:“但比我老伴还差点。”
黎诺好笑:“爱人都是最美的,”他瞅了眼老人身侧,“您伴侣没一起吗?”
“她去年离世了。”
“抱歉。”
老人无所谓道:“我们这个年纪,死亡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没什么好抱歉的。”顿了下,“唯一难受的是死前遭了些罪,最后不得不选择安乐死。”
黎诺愣住,注意到他拇指摩挲着一枚戒指,而他左手戴着同款戒指。
老人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讲了很多。生命末途失去伴侣,孤身旅行,很多不易宣泄的话,对陌生人反而好说了。
“吊命容易,但她整日没个笑脸,不忍心,还不如放她解脱,我们相伴多年也足够了,再强求就求出怨了。”
老人安静片刻,看看叶桉,看看黎诺,感叹:“年轻真好啊。”他挤出笑容,沧桑的眼眸流淌着怀念。
黎诺失语,低头凝视叶桉睡得安详的模样,心里没了方向。
电梯停稳月亮一号,叶桉刚好醒来,接收到对面老人一记关切的笑,他不明所以,下一秒就被出电梯的人流冲散,错过了招呼。
黎诺租了一辆双人代步车,欣赏沿路的风景,慢慢悠悠前往月亮山。
山顶植被不多,裸露的赭红岩石分布色彩鲜艳的不规则条纹,别有一番美感,不少人在岩石前拍照留念。
他们过去拍了几张,便随人潮到餐厅用餐。
隔壁桌四个年轻男女,正情绪激昂地讨论刚才遇到的一位外星人,言辞夸张又诙谐,周围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唯叶桉充耳不闻,闷头往嘴里塞饭,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托着腮,眼神无落脚。
“这个果汁很甜,你尝尝。”黎诺递去一杯青白色饮料,叶桉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
“好喝吗?”
叶桉点点头。
黎诺没说话,一口气喝掉剩下的饮料,轻微皱了下眉。他捏着杯子砸吧两下嘴,味蕾残留的酸辣后劲令他再一次皱了皱眉。
“走吧。”黎诺牵起叶桉,“趁大家都在休息,我们去占个好位置。”
叶桉不置可否,满堂的欢笑渐行渐远,他们很快走到没人的地方。
红岩壁五米低一汪广阔的淡黄色湖泊,湖面泛着粼粼涟漪,水清澈又浑浊,无数体长一截手指的小黄鱼星星点点地游弋。
“听说这片湖浮力比寻常水域小。”黎诺看着叶桉的眼睛说,“小黄鱼有种神经毒素,咬一口会浑身麻痹,再优秀的军人掉进去也容易溺亡。”
叶桉望向湖水,又听他问:“我们赌一下好不好?”
“什么?”
“跳下去,”黎诺认真道,“试试看我们能不能活,不能,我陪你一起死,放心,电梯里我已经写好遗书,既然你活着痛苦,我又实在放不下你,那不如和你一起结束生命。”
叶桉怔愣住,下意识说:“别。”
黎诺没给他拒绝的时间,拉着他往下跳。
身体一瞬悬空,叶桉惊恐地抱住他:“黎诺!”
嘭——
溅起巨大的水花,两人直直下沉,数不清的小黄鱼冲散了他们紧牵的手,一阵眼花缭乱,对方的身影漂远。
叶桉着急去抓黎诺,小鱼撞上他的手,轻微的刺痛袭来,好像真的注入毒素,他的意识逐渐涣散了。
重新聚拢是脸颊有个滑腻的东西不断磨蹭,熟悉的触感。
叶桉努力睁开眼,蓝天落入眼底,磨蹭的东西不见踪迹,身下是油绿的草地。
他爬起来寻找那个东西,一眼望见不远处平躺的人,“黎诺!”
叶桉趔趔趄趄跑到黎诺身边,试了试他的鼻息,虚弱到近似无。
“黎诺!”叶桉顿时心慌,急切地按压胸口做人工呼吸,嘴唇哆嗦:“别吓我,黎诺,你快醒过来。”
他扯开黎诺的嘴巴呼气,湿沉的长发砸到身前,一只手按住后颈,顷刻天翻地覆,他仰面躺到了地下,被他施救的人出现在上方,眼眶通红。
“真幸运,我们没事。”黎诺笑了下,带着哽咽的嗓音和潮湿的眼眸,让这个笑看上去分外苦涩,“我没写遗书,电梯上我遇到一个老人,他说爱拖久了会变成怨,”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怨我,那以后呢。可即使害怕你以后怨我,我依然没法接受你离开,怎么办,我为我的自私羞愧,我……”
他眨了眨挂满水珠的睫毛,语气染上恳求:“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叶桉,求你成全我的自私,为了我,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一滴,两滴,热的,凉的,叶桉灰瞳倒映着黎诺失控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混着湖水砸到他脸上,是岩浆,是硫酸,一滴滴腐蚀他心里的怪物,在僵木的心上烫出一块块疼痛。
黎诺……
他的爱人,一直陪他痛苦。
叶桉眨了眨浸满水汽的眼,抬手抹去黎诺满脸的湿漉,哑声启唇:“好,我,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