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同境界仙人不可能在不毁灭地表世界的前提下制服对手, 唯有继续打消耗战,谁撑得更久便为胜者。
日宫与月宫的碰撞仍在继续,虽然何苦与道缺为保九州灵域都不曾拿出毁天灭地的杀招, 对招产生的余波却是令四海水域海啸连连。
曾经令远航船只闻风丧胆的凶猛海兽在仙境强者面前也只是孱弱生命, 此时一个个就如惊弓之鸟,唯有争先恐后地涌入近海逃命。然而天庭诸仙早已在沿海城镇结阵抵御海啸,逃窜而来的海兽只能搁浅于九州近海,一旦靠近人族城镇便会被斩杀。
此时的江都城外就蜷缩着数不尽的诡谲海兽,即便没有灵智依旧凭借求生本能发出呜呜哀鸣, 原是用来海运通航的近海竟被它们的庞大身躯挤得宛如浅滩。
人族城镇之中皆是普通百姓,九州天子不可能让一群惊恐凶兽登陆。就算它们全部死绝,只要尸体被潮汐卷回深海就能作为养分供养下一代海兽, 经历过多次大灭绝的四海天子根本懒得理会,打了个哈欠便继续休眠。
正如风十七曾经的预言,当时代开始更替, 停止进化的种族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战火中等死。
许是被城外凄厉的求生哀鸣触动,盘旋于九州大陆上空的草木之龙轻声一叹, 九州灵气伴随徐徐清风扩散至近海。在灵气滋养之下,具备治愈之力的枫红海草瞬间铺面近海水域,终是给海兽们续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多一口灵气便是多一条命。海兽的灵智不足以让他们理解发生了什么, 却也凭借求生本能疯狂地吞食这突然出现的海草,曾经凶悍的食肉猛兽此时倒一个个成了草食动物, 甚至为了抢夺海草彼此厮杀。
同为九州天子的风十七就坐在龙爪之上看着这久违的末日场景, 秋小寒不在便懒得束起的长发迎风飞舞, 出门时随意披在身上的明黄外袍仿佛随时都会在大风中滑落。
作为帝之恶念的他并没有自己大哥的仁慈之心, 只是淡淡道:“你还是这般心软,就连阻碍我们发展海运的蠢货也要庇护。”
“上天有好生之德。”
付红叶并不在意弟弟的嘲讽, 风十七也不打算和自己大哥一起做慈善,仍是冷漠道:“只是你有而已,我和那老东西一样只相信物竞天择优胜劣汰。”
他口中的老东西便是对兄弟二人管生不管养的在逃亲爹。他们原以为仙人交战能把这老混账引出来,结果竟连探查的灵识都没有,看来这位天墓境之主是真的不在乎人族死活。
眼看二仙打得越发上头,风十七用灵识统计一番战损,终是忍不住怒道:“这两个牲口居然让整个九州大陆向南平移了三里,这是准备送我们去极北之地跟白辰一起吃夜宵吗!”
对九州天子来说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好端端坐着竟被两个掀桌子打架的人踹了一脚,虽然不痛,但极度不爽。可惜付红叶的师父也是被骂的牲口之一,所以尊师重道的前任玄门掌门只能尴尬地别过龙首,赶紧转换话题,“仙魔实力不可小觑。我师父到底飞升多年,对天庭的认同感并不比玄门少。更别提他因少时经历并不是很喜欢天道盟,如今能做到不偏不倚已是极致。秋小寒当真有把握平稳解决此事?”
明光狐一行被白辰坑得太惨,以至于世人虽知能飞升者皆是各时代顶尖天才,心里仍是产生了一种“仙魔也不过如此”的轻慢想法。
但天子们都知道,这并不是青丘仙帝太废,而是四海天子太强。第五洋是当前天墓境唯一能肆意施展权能的莽夫,因为只有他完全不在乎秩序崩溃众生灭绝。
天庭虽然是个麻烦,于九州天子而言却算不上必须献祭地表十几亿人全力作战的灾劫。
秋小寒到底年轻,加之刚继位就得到了风十七全力支持,若他也因明光狐一事轻敌,之后对天庭表现得太过强硬,或许会让何苦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毁于一旦。
风十七知道自己大哥在担忧什么,却还是一脸无所谓,“你也想说我太宠他了。”
“近来他变了,那执掌天下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帝王。”
长安天子最熟悉的就是帝王,而近日的秋小寒竟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帝王气势。作为自幼只爱与偃甲相伴的修士,秋小寒对权势素来极为淡漠,这样的变化很不寻常。
风十七没想到自家大哥隐世多年仍如此敏锐。他的灵识日日不离秋小寒,自然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日子风十七都把自己关在秋小寒房里。说着囚禁,实际却是秋盟主在处理天道盟公务研发偃甲之余,还要为前盟主束发宽衣铺床叠被。因这龙拿了个金锁把自己锁在秋小寒床上,每日用的茶点瓜果和三日一换的解闷话本也都是秋小寒为其取来。而秋盟主也不愧是行走的偃甲人,既然前盟主占了唯一的床,他便直接不睡了,不止用通宵解决了这些新增加的诡异行程,甚至趁机完成了偃甲技术的更新换代。
直到有一天,秋小寒居然整整十二个时辰没碰偃甲,反是坐在床前看着前盟主陷入了沉思。
那一刻,风十七沉痛地放下话本,知道时候到了。
“盯了我这么久,难不成你这木头人终于有了独占九州的帝王之心?”
秋小寒不是何欢那等自恋魔修,对自己前世身躯不可能产生冲动。风十七知道,他看的是隐藏在这具身躯中的龙,曾被李无名戏称为帝之金枝玉叶的邻安天子。
果然,秋小寒略为思考便坦然道:“从前不感兴趣,近来有了些许兴致。”
金玉之龙呵呵一笑,虽是人身,却按照本体习惯俯身趴在靠枕,歪过头看他,“哦,是什么催生了你的雄心壮志?”
“我不愿说谎。”
所以不打算回答。
这倒是秋小寒一贯作风,风十七忽然没了试探下去的心思,只是悠然一叹:“秋小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金玉之龙素来趾高气昂,这一低眉倒是让床前人的眼眸变得更为幽深,第一次伸手撩起他垂落的发丝,“我变得有出息了,盟主欢喜吗?”
秋小寒是风十七看着长大的晚辈,彼此之间始终存在绝对界限。只要盟主不开口,秋小寒不会碰他一根头发。
更别提秋小寒自踏入江湖就是名扬天下的绝世天才,谁会怀疑他有没有出息?
被邻安君日日嫌弃没出息的,只有很多年前就死了并刻在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可他也知,如今醒来的不止是自己执念至今的风十七。或者说,少时的他原就不够了解真正的风十七。
到底是张扬惯了的帝之幼子,邻安天子顷刻间就将软弱一扫而空,直接挑衅道:“本就望子成龙,怎会不喜?”
这只龙还是一贯爱占便宜,开口就把眼前人当儿子戏谑。此时的秋小寒却不再似从前木讷,也不与他作口舌之争,只是伸手按在龙的后颈,手指顺着脊椎一点点向下,“若盟主将抬龙江灵脉借与我,定能更加欢喜。”
抬龙江灵脉贯穿九州大地,于九州天子堪比人的脊椎,一旦受损少说也是半身不遂。
然而,仅是被摸了摸,凶悍的邻安天子便果断道:“好,给你。”
爽快得让如今状态诡异的秋小寒都惊了惊,“不问为什么?”
龙却是顺势向前伏在他的膝上,现出了非人的翡翠竖瞳,认真道:“就算你要绑了我抽筋剥鳞,我也束手就擒。”
原该是生死相许的久别重逢,又何必道出如此惨烈的情话?
故人合上眼,再对视时已是秋小寒看见前盟主作妖时惯有的头痛神色。
当代天道盟秋盟主恍惚地按了按自己的头,就像是突然发现偃甲术式运算错误必须当场修复一般,伸手扶起这已经半趴在自己身上的妖孽前盟主,语重心长地劝诫道:“盟主还是看些正经书吧,民间话本有害身心健康。”
可惜世间最任性的龙根本不允许他回避,仍是平静道:“我近日看的可都是长安时期的正经史书。”
长安二字让扶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颤,秋小寒的声音仍是平淡无波,“上古时期并无出土文献。”
“原是没有,我叫百行首掘了我老子的坟就有了。”
帝是自刎而亡自然留下了尸身。可数千年来谁都不知这尸身下葬何处,更不知灵巫们到底为其陵墓填了多少殉葬品,未曾想竟被他的逆子给挖了出来。
风盟主名不虚传,一石激起千层浪,镇定如秋小寒都只能默默扶额。
“龙是帝之子,我大哥早已转世为人,算不得真龙之躯。”
邻安天子执起故人已然换成偃甲的手,将其放在自己脖颈,说话时无比认真,“人言常道,兄终弟及,父债子偿。”
秋小寒的头更痛了,只能无奈一叹,“这史书上到底记载了什么?”
原就是五千年的老冤家,到了这时候还装糊涂有意思吗?
本想乖顺一些的邻安天子没忍住白了他一眼,索性直言道:“虚日有一子,幼少言,擅百工。十岁,天降暴雨,江河成灾。风氏子取木雕龙,燃魂点睛,龙得真灵翔于九天,解洪涝之灾。帝大悦,封为灵巫少雨,亲授御龙之术——”
龙为帝之子,帝传少雨御龙之术,可见早有令其继承大统之意。然而,二十八星宿皆以灵巫为名,星空却不见少雨之灵。
“时枫红之月,帝忽崩,唯灵巫虚日殉葬而亡。九巫趁机入侵风氏地,取其人畜部众,屠尽风氏嫡系。九巫恐帝魂不安,念及少雨素为帝所喜,斩其手足献为人祭,以镇帝陵。
灵巫少雨以残躯伏于帝棺,昼夜长歌招魂咒祭,帝魂不应,七日血尽而亡。”
“灵巫少雨惨死,九巫确信帝再也不会归来。焚史书,断旗帜,易图腾,各家自立为王。人族第一个乱世就此降临。直至千年之后,又一风氏子横扫诸国一统九州,定国奚商。”
秋小寒早已切断面部表情链接,从那张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面孔根本看不出悲喜。就连这具身体于他而言也只是置放灵魂的人形偃甲,没有感情,也不存在欲望。
他未恢复记忆时邻安还能猜出几分少年人的心思,如今却是什么都摸不清了。
既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只能直言相问:“你说这位灵巫少雨知不知道帝魂尚存于世?”
“他知道,他也知道殉葬是帝留下的最后考验,舍得下凡尘者才能成为天星之主。”
这人终于不再敷衍,此言刚落便见龙的瞳孔一瞬间缩紧,唯有坦然招认:“可他没去,他对自己父亲说,宁愿以残缺之魂世代转生为风氏子,也不再为帝之灵巫。”
其实这些年邻安早就发现疑点了。
风十七出生就是尸人,却能如正常孩童一般长大,也不需要捕食活人补充精气。比起魔修养的尸,更像古书记载的巫傀。
邻安君成灵后日日行走于邻安城中,来往人流都无法察觉他的存在,只有风十七一眼就瞧见了他。
更奇怪的是,在那个精怪尚且成迷的年代,从未接触过修士的风十七却能猜出他是邻安之灵。
这一切异常伴随风十七早亡而埋葬,如今终是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邻安曾以为是自己复活失败才导致秋小寒生来缺少一手一脚,直至掘开帝陵才知,这人的魂魄天生就是残缺的。唯有解开帝陵巫术,作为祭品的魂魄才能回归。
风少雨不入轮回井,每一世都能恢复作为灵巫的记忆。他本可以自行取回这些残魂,可他却没去。是不愿惊扰帝的陵墓吗?还是仍心怀怨怼?亦或是早已对人世失望,全然不在乎自己如何活着……
邻安释放少雨残魂时就知道秋小寒早晚会恢复记忆。他讨厌纠缠不休的软刀子,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摊开了刀个痛快。
所以,他看着自己想了大半辈子的人,道出了如今最在意的问题,“如今知道我是帝之子,你可后悔当年救我?”
邻安早就想明白了,风少雨是和白危月同辈的末代灵巫,那可是被九大灵巫围攻还能活着趴在帝的棺材板上唱歌的主。
当年李无名并未亲自出手,那群随军修士连元婴都没几个。风十七居然会被这群歪瓜裂枣干掉,可见恢复的记忆极为有限,也不知道身边和自己眉来眼去的邻安君就是帝的龙子。
在尚未发育完全的时期居然为了救仇人儿子死在一群废物手里,若是换成邻安自己一定恶心得逆鳞都爆了。
将心比心,他完全理解风少雨想屠龙的心情。
可是,他这些年都是作为风十七活过来的。将近六百年了,他除了复活风十七什么都不曾想过,连自己从前长什么模样,是什么声音都忘了。
如果这时候风十七说他后悔了,当年若是多想起几个巫术他一定转头先屠个龙……
怼遍正魔两道无敌手连亲爹坟都敢挖的邻安天子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挺不住。
眼看这本该无比熟悉却有些陌生的人要开口,他还是怂了,伸手捂住可以那张可以把自己一刀毙命的嘴,抢先道:“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死过一次了,后悔也无用。还不如硬着头皮认下,从我身上多得些好处。”
这一刻,秋小寒素来只当做装饰品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居然把面部经脉重新接上了!莫不是大的要来了?
邻安瞬间警戒到极点,好歹彼此相好过一场,不至于连缓口气再杀的机会都不给吧?
秋小寒原还想说些什么,见他如此终是无奈一笑,长叹一声才道:“容我收回前言,魔君给的话本才适合你解闷,正经史书还是烧了吧。”
这是邻安最熟悉的神情。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他自己的时候,每次任性地使唤风十七做事,那人便是这副神色,脸上仿佛写着“罢了罢了,什么都听你的”。
风少雨自幼少言,秋小寒素来不爱和人打交道,邻安仔细回想,风十七也是离群独居,除了他以外很少主动与人交谈。
这个人从来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只是知道邻安君最怕冷清寂寥,便一直嬉笑打闹哄着他。
邻安天子低头眨了眨眼睛,强行按下充斥眼角的酸涩之意,指着自己便正色道:“你想肉偿?看着这张脸你确定自己硬得起来?”
此时此刻,秋小寒作为当世第一偃甲大师得出了一个理智结论——他必须尽快融合灵巫少雨的记忆,不然绝对降不住这妖龙。
于是这番坦诚交流的结果就是——历来与轮椅形影不离的秋盟主站起来夺门而出,其身法之迅捷令所见之人无不直呼医学奇迹。
邻安天子对此倒不意外,毕竟秋小寒的义肢就是他给装上去的,不止行动自如还满是加速阵法,真跑起来世上根本没几个能追上他。随身携带轮椅只是这小子喜欢坐着又懒得给人起身行礼罢了。如此说来也算得上是变了又没有完全变。
只是,自那之后秋小寒就去了云城,二人再不曾见面。也不知三世记忆到底融成了什么样子。
风少雨是灵巫虚日唯一的儿子,邻安完全不担心他对上天庭会吃亏。
他担忧的是自己这宛如风中残烛的一线姻缘。风少雨辗转人间五千年不知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别,他完全无法断定秋小寒到底会变成什么性子,唯有沉着脸道:“大哥,如果有一天我被自己心上人宰了,你一定要弑父篡位给我报仇。”
付红叶本是谋划着该如何避免后辈误入歧途,不想这泼猴弟弟竟突然灰心丧气地道出此言。满腹权谋帝皇学被迫中止,此时只余一个念头——篡位囚禁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这又是在玩哪一出?
第252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广寒剑君与道缺圣君一战震惊了人间修士, 他们用事实证明仙魔完全可以凭借武力摧毁整个九州。若不是如今回不去仙魔二境,双方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
何苦尚未飞升时就不曾继承掌门之位,如今数百年过去自然算不上人间掌舵人。此时世人最关心的还是现任盟主秋小寒的动态。
那么这背负着千年秘密的少年盟主到底在做什么呢?
答案是极北之地, 白辰面前。
仙人交战的动静极大, 即使是偏居一隅的极北之地亦免不了海啸侵袭。好在妖族大部队目前尚未迁徙,白辰只需保住已经建好的城池,反正沿海地区仍是鸟不拉屎的荒芜雪地,任由海水洗刷就是了。
正因如此,白辰所面临的压力比起九州天子要小上许多。李无名这异乡人比他还豁达,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二仙交战的场景投影至冰山之上,正悠哉地抱着小狐狸看直播。
当步天歌推着稳坐轮椅的秋小寒赶到极北之地, 看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虽然林开天此前已有过暗示,白辰见他们当真到来仍是有些意外,这便疑惑道:“你当真要与我立下心魔誓?”
人族从古到今的战争史证明, 没有任何条约可以带来永久和平。一旦有一方失去约束力量,签下的和约就只是一张可以随时撕毁的废纸。
正因如此, 虽然天道盟和雪国早已签下多条协约,彼此仍然有所保留。
然而这一次秋小寒提出的心魔誓却不是纸上协定。
心魔誓乃仙魔二境的最高誓约,双方以北境大天魔牧北绝为契定下誓约, 自结誓当日便在体内种下心魔,直到誓约完成心魔才会离开。期间若有一方违背誓约, 其神魂便会作为养分被心魔吞噬。
这牧北绝本是上古妖族北天麒麟, 入魔后七情六欲都离体化作心魔, 以世间爱恨为食, 本体却始终无欲无情。正因无心,他才能成为世间心魔之主, 也是最公正的第三方。
严格来说,哀雪于牧北绝并无威胁,甚至算得上是补药。只是作为储备粮的仙魔都来了人间,他也就跟着换了地方。
心魔依识海而生,任何想法都无法对其隐瞒,就算轮回转世也无法摆脱。一旦应誓便是赌上自己神魂。
而秋小寒这个狠人不止是自己加入誓约,还带着天道盟十席所有掌门进行联名。与之相对的,雪国这方高层也必须全部参加。
有能力作妖的全都加入誓约,要想搞事先得让双方高层集体团灭。虽然简单粗暴,白辰不得不承认这无疑是世上最可靠的停战公约。
而秋小寒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居然真的能说动其它十席掌门答应签订这等赌上神魂的誓约。
这轮椅上的正道魁首倒是面不改色,仍淡淡道:“时机不等人,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与其浪费时间彼此试探,不如你我赌上性命,从此坦诚合作。”
白辰倒不怕玩命,只是出于谨慎仍问道:“若牧北绝出了问题又当如何?”
秋小寒自然不会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天魔,这便看向了一旁的李无名,“那就要请李剑仙出手了。”
此言让李无名有些惊讶,“这么看得起我?”
雪国虽然潜力无限,但还不足以让秋小寒以全体天道盟高层为注保证合作。他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因为看清了李无名的立场。
这一刻,秋小寒看着那风少雨永远不会遗忘的面容,眼神逐渐深邃,终是道出了一个只有他才能看破的秘密——
“帝在轮回井眺望人间五千年,冷眼阅尽天下英雄,就连与其一脉相承的长安与邻安都不曾入他的眼。可他却选了你做继承者。”
“你如今已是太子,早晚会成为天墓境帝星,自然有能力制裁任何人。”
此语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李无名这一直保持局外人心态的豁达性子都难免惊疑。他先是认真看了秋小寒一眼,确定这正道魁首并不像开玩笑,这才质疑道:“你怎会知晓帝的心意?”
“因为我就是你的上一任,人族废太子风少雨。”
秋小寒说时仅是微微垂眸,切断了神经链接的脸看不出半分情绪。
李无名的新身份层出不穷,白辰不知不觉已经麻木,此时竟连惊异之心都升不起,仅是平静道:“人族史书上说帝从未选定继承人。”
“史书也从未记载镇墓兽是为镇压帝魂所造。”
秋小寒想起自己被镇压于帝陵的残魂,对九巫书写的史书嗤之以鼻。
他原不想多提风少雨的旧事,忆起时却又感怀道:“魔君所见的大雷音寺正是帝为我所造灵域。若我当年随他飞升,此星便是帝星少雨。”
风少雨出生在帝正值春风得意的时期,死于帝泯灭七情远赴星空之时。他见过幼时拿着草蚱蜢逗小孩玩的顽劣首领,也见过自乱世中抽身离去的冷漠神明。
在所有灵巫中,只有风少雨和白危月是帝亲自传授技艺,也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后来白危月被帝派往大雪山,陪伴帝走到最后的便只剩下被史书抹去了的风少雨。
所以,世间只有他知道如何与帝相见。
此时他便对李无名道:“签订心魔誓之时我会邀请帝前来观礼。你有何疑问直接与他验证便是。”
天墓境谜题重重,帝是唯一知晓答案的存在。李无名本是做好了去往海底强闯地府的准备,听闻此言不由道:“你有办法让他现身?”
“他与人间尚有未了之约,而我刚好记得。或许也只有我还记得,他曾是世间最好的首领。”
秋小寒看起来非常自信,说完又看着李无名有些感慨,“你看人的眼神和帝在长安时很像,我相信你终会成为帝星无名。”
“许是因为,我们虽在这片天地逗留多年也曾试图融入,可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故乡。”
其实李无名在融合帝魂恢复记忆之后就多少有了预感——流浪多年的蓝色星球在异乡历经别离逐渐成长,终于与少时的曾经和解。他不再孤傲,承认自己会如此在意李长安只是因为想家了。看开之后,便想回去了。
可惜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李无名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这一刻,白辰忽然想起,李无名自恢复记忆后便总是看似漫不经心地邀他共赴星海。
那并不是因为剑仙爱好游历的逍遥性子,他是真的想回去。
或许旧人族尚有幸存者,就算没有,他也想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一步步走过人族灭绝所留下的断壁残垣,亲眼见证那个银河帝国的陨落。
李无名早就想走了。白辰是他对这世间唯一的留恋。亡族之人知道背井离乡的苦,他不希望白辰也经历同样的遗憾,所以一直耐着性子,等着自己的小狐狸。
李无名总是在等他,这一次,白辰不想让他再等上五百年。
所以,白帝果断对天道盟盟主道:“此战之后,朔海立誓。”
这便是秋小寒想要的答复。务实的性子让他无法给出豪言壮语,只点了点头道:“我的启蒙恩师常说,能验证你我正确与否的唯有时间。”
这恩师自然就是帝。如今想来,就算是临别之时,帝看着坚持要留在人间的风少雨,也从未断言他是错的。
因为帝很强,有足够实力强留住任何想要的东西,所以身边之人总是下意识地认为他会很霸道。一旦意见不合,便会战战兢兢地抢先离开。
可是纵观古今,他明明从未阻拦任何生命去寻找出路,即使对方的选择是离开。
如此想来,旧时恩怨便淡了,秋小寒也坦然道:“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少时的我以为自己能骄傲地对他宣称此生不悔。可惜叛逆的废太子风少雨终是成了萎靡不振的尸体风十七。若不曾遇上邻安,此生大约无颜与帝再相见。”
九州天子对妖族颇为照拂,白辰对他们之间的前缘也有所了解。如今秋小寒恢复了记忆,也不知二人如何是相处。小狐狸做红娘倒是敬业,这便问:“我有些好奇,现在的你到底是谁?秋小寒?风少雨?还是风十七?”
这个问题他在避开邻安的这段时间早已思考过无数次。
他的灵魂从未更改,记忆也不曾残缺。秋小寒的性子就是少年时的风少雨,当风少雨逐渐老去心灰意冷便成了风十七,他们原就是一个人。
问题在于,余生他想停留在哪个时间。
当他决定与帝再会,果断来到极北之地时,就已经有了答案。
“我是天道盟盟主秋小寒,于少雨时节重获新生的千年孤魂。”
可这并不是邻安天子最想得到的答案。风十七是他失意落魄的最后一世,却也是邻安用情至深的一世。
秋小寒素来相信术业有专攻,实践出真知。奈何当今天道盟十席却无一人成家,他这个盟主凭借前世暧昧竟已在姻缘路上傲视群雄。与这群孤狼在一起怎能破解感情难题?
于是,理智的秋盟主果断求助于专业人士,“作为即将以性命相托的盟友,白帝能否助我做一件事?”
第253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人族曾历经多次战乱, 西梁之前的史书大多遗失。虽然白陌出于自身恶趣味指引百行首补全了后商史实,更久远的奚商时期却尚且成谜。
纵然白辰多次接触过诸如白危月这般上古时期留存至今的活化石,对奚商的了解也很有限。
帝崩逝之后, 十位灵巫背弃誓言裂土分王, 彼此混战数百年,最后终结乱象完成人族大一统的便是奚商。风氏自此成为人族第一支皇族,绵延千年将帝制发展至巅峰。
按照后商史录,人族最早的修真门派就诞生于奚商时期,并且与皇家多有合作, 广收贵族弟子。如今的飞升仙魔就有八成是奚商人。
就算是最腐朽的奚商末年,人族最顶尖的武力依旧由风氏皇族所掌控。
若不是遇上魔尊毕方这个天外来客和妖王白微这得到白危月倾囊相授的疯狐狸,即使人族进入修真文明, 风氏依旧会是永远的领头羊。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这个千年帝国的缔造者其实是风少雨。
在他之前,帝仅是人族始祖的名字。自少雨称帝之后, 这个字便成了掌权者的称号,至高权柄的象征。
因他爱用龙纹, 龙便成了人族历代帝王的专属纹样。他曾以天子自称,天子便在史书中成了帝王代号。就连人族祭祀长安天子的仪式,也是由他第一个执行。
这样开创性的帝王, 在史书中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帝号都没有, 仅在家族文献中以初帝风氏代之。
如果不是秋小寒自己坦白, 谁能想到这个轮椅上的木讷少年就是那位屠天下灭百国的奚商初帝。
就算是风少雨自己, 也从未想到他长大后会变成那个模样。
人族共五千年历史。开局一千年由帝重塑山河, 风少雨是帝嘱托后事的继承人。
如今这一千年属于天道盟引领的修真文明,秋小寒是当今天道盟盟主。
余下的三千年或是各种势力割据一方, 或是奚商一统天下,更是独属于风少雨的时代。
可以说,人族的生命始于帝,文明始于风少雨。
秋小寒最擅长的就是归类总结,恢复记忆后他将自己一生划分为三个阶段——少雨见天地,初帝见众生,十七见自己。
现在想来,他的成长和常人是反着来的。
在最懵懂的年纪便得知天地间的至高奥秘;还不懂得爱恨便肩负起一族存亡;直到心灰意冷想要陨落的时候才恍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人间。
邻安认为风少雨对帝心怀怨恨,对,也不对。
他确实怨过帝抛弃人族,因此不再追随这位授业恩师。
可他也是世间唯一知道帝为何离开的人。
帝降临天墓境时,九州灵脉早已于群星坠落中破碎,山河凋零万物死寂,唯有陨落精怪的灵识碎片化作点点荧光飘荡于天地之间。
天地之灵并未完全放弃反抗,由无数残魂凝聚而成的天女青在每一次灭世时都以冰封的形式封存地面遗族。五千年前亦是如此,当灾劫结束,天女青便再次冰封大地。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坠落的天星中有一颗并不是仙魔二境的食物残渣,而是来自远方的流浪者。
它的地心与天墓境的天道核心逐渐融合,溢出的灵气在冰川之中形成了唯一的火山口。
地球之魂将李长安的魂魄包裹着,共同沉睡于滚滚岩浆。
当他逐渐凝聚成形,以最后人类的样貌睁开眼,人族始祖——帝便诞生了。
与庞大的天墓境相比,地球只是一颗年轻小行星,同样坠落于此的行星亿万年间早已不计其数。
帝之所以能成为唯一幸存者并一跃成为天墓境之主,是因为他的地心与天墓境核心一样具备独立凝聚灵气的权能。
而这连仙魔二境都做不到,它们虽然凭借强大力量四处捕获星系,却只能通过吞噬同类的方式补充灵气。然后将这些五花八门的外来灵气输送至自身核心转化成仙气魔气,再将仙气魔气送到被吞噬的天星维持灵域运行。
随着捕获的天星越来越多,仙魔二境的灵域越发臃肿,对灵气的需求量也逐年增加。
但宇宙中并没有那么多精怪可供这两个庞然大物捕食,随着同类逐渐减少,灵气供给出现短缺,它们便只能走向退化。以至于如今连基础智力都无法维持,彻底沦为了只知盲目吞噬天星的怪物。
和它们不同,天墓境灵域分作三层,最内部是产生原始灵气的天道核心,九州大陆与四海之水是保护核心的铠甲。溢出的原始灵气一部分与周遭围着核心转的日月星辰产生灵子反应,凝聚成日月灵气重返大地哺育地表万物。剩下的则是逸散于灵域边缘,形成厚厚的保护层。
这透明灵气护罩将日月星辰与九州四海全都包裹在内,若从外部观测,整个天墓境就像是一个静止不动的原始细胞。
天墓境灵域相对于仙魔二境并不广阔,但也远胜于人族曾生存的银河系。若是与地球一般生存于没有其它同类干扰的安逸宇宙,所产生的灵识必定无比强大。
可惜的是它刚形成便被仙魔二境发现,此后更是惨遭二者争夺,地表灵气只要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掠食,根本没机会进化出一个强大灵识掌控自身天道核心。
按照帝的说法,仙魔二境的进化方向是动物,天墓境的进化方向则类似于植物。植物位于食物链最底层,空有生产力却不能享受成果,只能盲目开花结果以自身供养掠食者。
这些果子就是死在天星坠落中的精怪与地表生命。
帝的进化方向与天墓境极其相似,但他已拥有强大灵智,决不允许自己沦为底层草木。
起初,帝创造人族只是因为在火山沉睡时读取了李长安记忆,重生后出于无聊便回应了其拯救人类的愿望。
养都养了,为了让新生的人族不被灭绝,他便顺势修复地表灵脉,击败天女青解冻九州大陆。
直到这个时期,帝都是游戏人间的轻松心态。然后他就在大雪山捡到了一只黑狐狸。
天女青败退后一分为二,极地天女继承了大部分灵域,雪域天子继承的则是残魂记忆。
因这些残魂中涂山天女的执念最强,他在醒来时便以九尾狐姿态诞生,成了最后的青丘国君。
与被帝点化成灵的天女魃和寒兔不同,青丘国君的记忆让帝很感兴趣。他们达成了合作协议,帝协助青丘国君前往天上寻求九尾狐族救援,而青丘国君则为其探查仙魔奥秘。
天女青的执念是为地面生命封存最后血脉,但并不是所有精怪残魂都抱有相同意志。
这些残魂或是为妖族所灭,或是被供养种族抛弃,也有一部分如四海天子般对生命毫无兴趣。帝在与青丘国君探索飞天之法的过程中将它们挖掘了出来,放入人族身躯便成了最初的灵巫。
初代灵巫尚存些许旧时记忆,他们表示愿意成为帝忠诚的臣民,只求帝击败仙魔,报天星灭世之仇。
正巧帝也被仙魔坑死过一回,既然仇敌一致,自是一拍即合。
人族至此定下第一个航天计划——创造二十八星宿,形成星阵反攻仙魔。
这个时期的长安部落众志成城,在灵巫的协助下人族快速发展,妖族龟缩山林,天地奥秘逐渐揭开。
在这个过程中,灵巫与人族结合诞下子嗣,子嗣间又互相通婚,几代过去,便血脉交融,形成了最初的氏族。
随着城池增加,族群扩大,各族又推选出最强的十人协助首领管理人族事务,也就是“十巫”。
风少雨与白危月便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最后一代灵巫。他们所见的帝正率领同族剑指星海,意在独掌天道诸神灭魔,可谓意气风发。
不曾成家的帝眼中唯有星海,他没有发现,从这些小家伙出生开始,灵巫们就变了。
没有自身后代之前,同在一处便是同族。有了后裔,这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同族无疑要比其他人更为亲厚,自己得到的好东西也该留给他们。数百年过去,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
随之而生的,便是各族之间的摩擦与隔阂。
仙魔二境太过遥远,随着时间流逝,灵巫的心渐渐就转移到了子孙后代身上。
终有一日,第一个飞升天仙境的青丘国君身负重伤返回九州,带来了天仙境的完整星图。
巨大的体量差距让灵巫们意识到就算完成二十八星宿也不可能胜过天仙境。天魔境与其争斗多年,也不会比其差多少,想要同时击败二者更是天方夜谭。积年累月下来,灵巫们反攻的意识本就薄弱,如今更是彻底丧失进攻意愿,只想固守九州。
青丘国君为探查星图曾直面天仙境本源,作为直视更强存在的代价,其灵识早已破碎。他将星图交予帝的那一刻便在这唯一同伴的怀中陨落。
帝虽坐拥整个天墓境灵域,却无法留住狐狸消失的灵识。他按照国君遗愿将其尸身葬于大雪山,发誓定要为其报仇。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原定飞天夺取星域的二十八位灵巫,仅余风虚日与白危月仍伴其左右。
最终,这为对抗仙魔结成的精怪同盟之中,唯有一只蠢蠢的狐狸用命完成了自身誓言。
帝对少雨说,如果他也放弃,那只狐狸就成了最愚蠢的笑话。
他将重新制定计划,击败仙魔二境成为至高的天道之主,摆脱被掠食的宿命。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规划唯有自己,再不需要他人参与。
在这场天墓境与仙魔二境的博弈之中,他是唯一的参天大树。
树上的果子即便不被捕食,早晚也会在成熟之后落地腐烂。他们的生命周期完全不同,众生虽然由他而生,彼此终究不是同类。
这是属于他的进化之路,原就不该奢望有谁同行。
那一夜,帝就在少雨面前拔除了对人间所有留恋。
风少雨亲眼看着自己启蒙恩师的神色从复杂不舍变成冷漠自嘲,最终又归于一片平静。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接过对方留下的遗产。
帝将过去所有感情都凝结于分裂出的灵识之上,因他过于强大,灵识刚分化便成了精怪。
已经孵化的幼龙是他的爱与善意,长大之后便是人族新的守护神。还未孵化的蛋是他的负面情绪,谁也不知最后会生成什么样的怪物。
帝将继位诏书放在少雨面前,眼中无悲无喜,只道:“我很快就走,你是人族下一任首领,如何处置他们你来定。”
第25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按照帝最初的规划, 长安部落仅仅是人族在九州超大陆短暂停留的原始基地。
他将自己修复的精怪残魂放入人族身躯生成灵巫,随即将他们投入长安部落学习基础理论,也就是人族所称的巫术。
当灵巫掌握了足够技能, 便飞天接管一方星宿, 重回精怪之身。
然而灵巫皆身居高位,一旦全部脱离人族必乱。所以帝又从灵巫后裔中选出了资质最佳的风少雨,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为的就是在他们都飞天之后由风少雨接手地面基地,即使星宿计划失败灵巫团灭,也可以由下一代重头再来。
人族如今挖掘出的史书都说帝无后嗣, 未传诏书而崩,故十巫分立,天下大乱。而幼年的长安又曾亲眼见证帝自裁, 以至于邻安也将混乱的源头归结于帝。
然而,少时便远遁大雪山的白危月或许不知,留守长安的其余灵巫怎会看不出帝对少雨的托付之意?更别提帝早就定下了禅让制度, 并亲笔书写了传位诏书。
归根到底,被选中飞天的灵巫皆是天子级别精怪, 除了身为天墓境之主的帝又有谁能压制住他们?
风少雨天赋出众得帝亲传又如何?在灵巫眼中他仍是后生晚辈,即使真龙随身手握诏书也不能服众。
人族是群居并具备社会性的高智慧生命,决定社会发展的从来不是个人志向, 而是群体思潮。
十巫分裂并不是他们个人谁不愿跟谁好了,而是彼此统领的氏族在利益分配中势同水火, 再也不愿待在同一个集体中。
当分成为大势, 唯一的阻止之法就是对所有氏族进行大换血, 消灭不了矛盾就消灭制造矛盾的人。帝没兴趣掺和这种自相残杀的游戏, 他选择退出。
风少雨拒绝跟他走,于是就成了站在历史洪流前的唯一小树苗。
那一年, 风少雨十七岁。
帝将旧人族足以缔造银河帝国的机械理论转化成偃甲之术传授于他,却没有教过任何帝王心术。
或者说,他这位老师本就不屑于去学猴子们的内斗把戏。
最初的他是不爱说话也很少与人打交道的少年天才,在父亲殉葬之后即将独自面对一个科技实力已经达到飞天级别,社会制度却还停留在原始部落的炼狱级乱世。
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老师留下的遗产——只会转圈圈咬自己尾巴的幼龙和还没孵化就被定义为黑恶势力的龙蛋。
风少雨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也许他可以选个自己喜欢的死法。
他的确拥有超越时代几千万年的技术,正因太超前,连最基础的采矿机甲都需要以天子级灵脉为原料。
这样的原料老师倒是刚好留下了两个。提取灵脉的方法老师也教了,就是后来其它灵巫斩他一手一脚也不曾逼问出的御龙之术。
这是承载了人族首领全部爱恨的灵识碎片,一旦投进锻造炉,帝与人族便再无关联。
少年人总是冲动的,风少雨没有让老师如愿斩断一切,甚至将还是幼龙的长安天子送回了帝的住处。
少雨仍在尝试挽留自己敬爱的首领。这是由帝灵识而生的龙,与其联系比血脉更为亲密。他想,既然灵巫们能为后嗣放弃飞天计划,或许舐犊之情也能让帝在人间停留。
那些日子,风少雨在瞭望塔上看着本该无情无欲的帝被幼龙纠缠得烦躁不堪,抱着龙蛋获胜般地得意一笑,垂眼时却知道——他作为帝钦定的太子已是众矢之的,如今又放弃以龙脉炼制偃甲自保,一旦帝崩逝便必死无疑。
他身负帝之传承,灵巫们一定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或许连灵魂也无法逃脱。
风少雨自幼被世间至强者养在膝下,此前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做偃甲被木刺扎破了手指。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龙蛋,心道: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但愿别太丢人。
秋小寒如今提起帝这个老师时十分平静,但他也无法否认,那时的自己对帝确实颇为怨怼。
因为他与长安邻安不同,是真正被帝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他母亲早亡,父亲常年外出执行任务,唯有作为老师的帝日日相伴,就连每一岁生辰都是帝陪着庆贺。
还记得十岁生辰那年,帝便摊开星图叫他选了个处空地,然后对他得意地嘱咐:“记住你自己选的坐标,千年之内此处定会出现第一颗由我创造的小行星。你许愿要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偃甲工坊,老师答应了,这便是只属于你的少雨星。”
昔时的小少雨尚不知这是怎样的大礼,只是对千年这个遥远期限有些懵,“一千年才收到的十岁礼物?”
帝闻言就笑了,还捏着弟子的小脸挑衅道:“也许不止一千年,反正行星我给你留着,能不能拿到手看你自己本事。”
他只是想要个安静的小房子研究偃甲而已,为什么先得想办法飞上星空?
少雨不理解,茫然地看向这个欺负小孩子的恶劣首领,“老师,一千年太久,我现在只想要一句生辰快乐。”
然而帝也不理解自转一圈的日子有什么好庆祝的,当即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教训道:“这种废话有什么用?没出息的臭小子。”
“哦,那我造个与老师声音一模一样的偃甲盒,让它说。”
被偏爱的孩子有恃无恐,说完竟真的踮起脚把留音石举到人族首领嘴边,甚至胆大包天地指挥道:“弟子要收集音源,请老师‘啊’一声。”
从古至今,只有他敢对帝这般冒犯。少雨也知道帝的暴脾气,本以为老师会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或是给一个白眼叫他滚,谁料那人虽是不悦地扬了扬眉,却如他所愿道了一声,“生辰快乐。”
少雨大受震撼,打开留音石又循环了一遍才相信这是真的。帝见状反倒笑了,揉着弟子的脑袋强势道:“说,老师是对你最好的人,你要溺死在学海以报师恩!”
少雨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报恩方式,因宁死不从,便真的被布置了致死量的作业,此后连续做了一月被天文术式淹没的噩梦。
虽然回忆中伴随这位恩师出现的永远是让他学到颤抖的高深学识,风少雨仍认为自己是被爱着的孩子。
而帝所遗弃的爱恨里,不仅是对族群的眷恋,更是将他抚育十七年的师徒之情。
少雨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帝从一开始就自称老师的原因。老师仅授业,师父才是情同父子。帝在他心里比生父更亲,帝却只当他是一个继承学问的学生。
所以,其它灵巫为了后裔安危宁可反抗比自己更强大的首领,帝却不会为他在人间停留。
风少雨听话,刻苦,自七岁起便不再睡眠,以调息之法补充体力日夜完成帝所布置的课业,年仅十七便偃术大成。那时的他还不知何为众生,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老师的期待。
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老师心中无足轻重的事实,更讨厌失败,不愿人族因自己德不配位而陷于战乱。
就像普通人家的少年会用关在房里不吃饭的方式与父母致气,少雨叛逆地不使用龙脉将自身置于必死之境,也是暗暗期待帝会为他推迟离去。
可他终究做习惯了懂事优秀的弟子,即便是帝决定自裁离去之时也不曾坦言自己的怨愤,仅是恳求道:“我知道诛仙灭魔是老师唯一夙愿,只求你等幼子长成再离去。”
言语中是为幼龙挽留父亲,真正求的却是——能不能别走,至少等我再长大一些。现在的我还扛不住人族首领的重担。
“他本不该生出灵识。”
不知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帝的回应很是淡漠。
少雨见他对亲子尚且如此无情,更不愿自取其辱,只在老师面前冷着脸道:“少雨闯的祸自己收拾,自会庇护他们平安长大,享受帝子该有的尊荣。”
帝若离去,虚日灵巫一定会殉葬。内有叔伯表兄觊觎族长之位,外有九巫氏族虎视眈眈,少雨已是自身难保。
然而少年人的傲气不允许他低头,见挽留无效便抢先拂袖而去,再次拒绝了帝的飞升之邀。
他说:“老师心中有大道,少雨亦有自己所求之道。宁可世代转生风氏子,也不再为你之灵巫。”
这才是当年的真相,风少雨并不是邻安想象中的少年英雄。他自幼与偃甲相伴,不识亲朋好友,更不识人间疾苦,他都不认识几个人,如何知晓何为众生?
他转世千年一统天下,为的是自己少年时咽不下的那一口气。
若说私心之外尚有什么可取之处,或许就是仍有几分担当,当真保住了自己留下的两只龙。登上帝位之后,也被迫担起了人族首领的职责。可这样的他终究无法真正共情于民,学会的是权术和制衡,而非民心。奚商仅是将封建帝制发展至巅峰,然后无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腐朽,将人族变得更糟。
人族历史本该具备自己的修正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奚商却因初帝的重生不断续命,不论如何堕落都不会真正灭亡。风少雨拥有人族最强的大脑,这份才智让他足以挽救任何危局,可他只能重生于风氏血脉,永远不可能根绝作为腐坏根源的宗室。当复活的身躯崩坏,昙花一现的英主陷入沉睡,一切牛鬼蛇神便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挽回损失。
如此循环往复,他的存在反倒成了人族最难渡过的劫难。
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最后一世的风十七才放弃复辟奚商。他抹去自身千年记忆,选择作为庸碌平民了此残生。
秋小寒想告诉邻安,他真的无需愧疚,风十七原就是风少雨选定的终结。他们的姻缘并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而是风少雨千年前埋下的善果。
当年短暂的相处并没有改变帝的心意,却让他生出了些许舐犊之情。他离去之前将帝血化作枫叶掩去了长安天子的气息,让其不会被任何灵巫发现。
直到几经转世的少雨重新一统人族,在枫林里沉睡了千年的龙才被他挖出来,作为人族图腾供奉于殿堂。
然而那时还是龙蛋的邻安并没有受到任何庇护,一旦落在灵巫手中,不是被吞噬就是沦为炼器素材。
秋小寒很庆幸自己当时一心只想与老师作对,帝说蛋中是他的恶念不宜孵化,他便非要将蛋孵化,并且让这孩子享受万千宠爱,褪去一切恶念,快快乐乐地长成慈悲天子。
为此,他决定将蛋藏起来,等到解决了人族内部矛盾再于太平盛世中慢慢孵化。
他为蛋选定的藏身之处便是帝的陵墓。少雨相信没有一个灵巫敢掀开帝的棺木,只要成功下葬,帝陵便是最安全的庇护所。
当然,为了让灵巫们相信帝不会归来,风氏再无威胁,他会死在帝陵之中,用凄惨至极魂魄分离不得翻身的死法。
邻安不知道,少雨临死前之所以伏在帝的棺木之上并不是在呼唤那个早知不会回应的老师。他为的是以自身之血遮去棺中的龙蛋灵气。他毕竟是帝最优秀的学生,只看一次便能复刻老师的咒术。帝赋予长安的是血染枫叶,少雨留给邻安的则是亲手炼制的金缕玉衣。
他的年少,他临死前的悲愤哀切,他往日不问世事的孤僻性情,这些都让灵巫们对他的临终之言深信不疑,以为他日夜哼唱的那首曲子便是帝所传授的招魂曲。
殊不知他心中满是叛逆,便是魂飞魄散也不会对老师唤上一声。
他唱的只是哄睡的摇篮曲罢了,那是帝唯一给他唱过的歌,来自李无名的记忆,名为《致我已然遥远的蓝色母星》。
那时帝尚未建造轮回井,世间并无转生,纵是灵巫也只能借尸还魂。
还魂必须吞噬生者魂魄,魂魄不全便不能施展。风少雨知道敌人不会给他复活的机会,所以先下手为强,采集风氏全族之血喂养蚀灵血蛊,又将自身魂魄炼制成母虫器皿,虽被封印一魂一魄,残魂依旧能够转移至风氏血脉所服用的子蛊,在他们死后占据其身躯以巫傀之身重生。
风少雨凭借偃甲之术名扬天下,以至于世人全然忘了,养蛊才是风氏的看家本领。
复活之后,他捡回了用蛊之术,再不使用帝传授的偃甲技艺。
蛊虫毒辣,他的性子也在征战中变得冷漠,坐上帝位后更是宛如只知权术的政治机器。
他建立奚商,试行多种制度,在重生中不断被自己推翻或完善。凭借过人天赋分析灵巫血脉得出修行之法,推广之后便形成了修真门派。
他想证明自己不需要依靠老师传授的偃甲技艺依旧能凭本事带领人族走上星空。帝留下的烂摊子他会收拾干净,并比帝做得更好。
奚商的统治很稳定,他却没有挖掘帝陵接回藏起来的蛋。
因为那时的他是比老师更无情残酷的帝王。即便是面对友好的长安天子,他也仅是供奉神坛保其平安,祭祀之时告一声风调雨顺便罢,全无亲近交流之意。
这样的他不可能消除那孩子与生俱来的恶意。或许,龙蛋永远都不会有孵化的那一天。
他是寄生于蚀灵血蛊的乱世厉鬼,本以为死去那日所唱的摇篮曲便是此生最后的柔情与善意。
却没想到,最后并不是他拯救作为帝之恶念的幼龙,而是邻安唤醒了离家出走的少年风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