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何苦并未告诉白辰,乃是千仞闲聊时回忆师父所说。没错,那次闲聊就是魔教最热衷的主题——天杀的何欢。
何欢倒没想到他与千仞竟这么熟了,回忆起多年不见的大弟子语气也就缓和了一些,“他是个蠢的,为表忠心当场就削了我三缕头发用尽了机会。
你如今家业不小,不是他那般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孤寡魔修,别跟着学。”
拖家带口的狐狸没资格任性讲义气。
这厮就算是善意劝解也总带着招人恨的气息,白辰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突然想起了令何欢变成这个性子的人。
“听说邀剑客死在了极北之地。”
何苦就是少时的何欢,他曾经也是那么豁达,面对一切困境都勇于寻找完美的解决之法,并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直到他发现最信任的师弟原来恨他入骨,他守护的天下人也没一个真的信他。
故事里孤身一人又实力强大的原就该是反派,于是他便成了继魔尊之后的第二位魔道魁首。
如果不是何苦归来,满载皎洁月光的剑君降服了魔君,这搅乱天下的恶事只怕还轮不到白微和白陌登场。
何欢了解自己,他行事偏激,待人消极,对看起来不切实际的美好计划总是倾向于放弃。
他这个人只能用来收拾烂摊子,保证事态不至于恶化到最糟糕的程度。只有真心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创造奇迹。
所以,在大事的抉择上,他一直听何苦的。
是啊,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算最后真的搞砸了,他何欢堂堂悬赏榜第一人难道还有背不动的锅吗?
白辰本是想起了邀剑客之事想要问一问何欢意见。
不想这个名字竟勾起了何欢许多回忆,连带着与何苦吵架的气也给消解了,只道:“拿你大雪山最好的酒来,今日闻此喜讯我定要与何苦一醉方休。”
好吧,看来这对师兄弟的关系确实不怎么好。
何欢的喜怒绝不能看表面,他又不是李无名,白辰也没有和其心有灵犀的兴趣,索性直接问:“我此去意在夺取极北之地,要找一具尸体不难。你想怎么处置?”
或许来大雪山是何苦的主意,但何欢到底将一切都如实相告,没有让雪国被打个措手不及。
身处不同阵营,这本身就是难得的情分了。
白辰能与各方强者保持良好关系就是因为他懂分寸,从不要求朋友对自己无私奉献,贸易之时都是互有往来,绝不借交情占谁便宜。
此时也是如此,何欢给了雪国情分,白辰自然会做出回报。他不止愿意将邀剑客尸身交由何欢处置,还道出了自己吞并极北之地的野心。
极北之地是哀雪源头,谁占了这块地方,也就有了发动哀雪的基石。
这样毁天灭地的手段,雪国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天道盟如今对雪国虽然很是友善,这谨慎的白狐狸还是没有去赌人性。
或者说,就是因为希望彼此能一直好下去,他才不愿给天道盟挑战人性的机会。
看吧,他飞升前就说了,论眼光长远,天下没有任何一只妖能胜过白辰。
何欢含蓄一笑,明明都懂了却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只用看好戏的语气道:“步邀莲的天道剑意另辟蹊径,没那么容易死。此人心机深沉,谁若是小瞧了他,早晚要吃大亏。”
极北之地并非人族领土,只要哀雪停止,何欢不在意其归属。
同样,不论谁为极地之主,只要哀雪降临九州,他必定会令九日回天,彻底消灭极北之地。
只不过,似他这般看得开的人族却不多,白辰要拿极北之地还得小心邀剑客。
白辰料到何欢不会阻拦自己,却没想到他竟断言邀剑客并没有死。
说来邀剑客当初果断随陆问前往极北之地确实有些冲动,着实不像世人评价的心思深沉。难不成这之中竟还有变故?
可是白微明显已得到极地天女的力量,邀剑客若是没死又怎能瞒过他的感知?
难道他们一个灭世妖王一个玄门弃徒还能搅到一起去不成?
白辰起初冒出这个想法只觉荒谬,突地回想起白陌玩弄陆问的手段,却是有些怀疑了:“以你对邀剑客的了解,他是否会与妖族合作?”
“他此生只交过我这一个朋友,所以对除我之外的人都很好。”
何欢说这话时情绪不佳,白辰难得见他如此,不由感慨:“当年邀剑客对自己罪状供认不讳自请逐出师门,我还以为你们的恩怨已经了结。”
“他后悔的并不是与我为敌,而是用卑鄙手段夺取大师兄之位,玷污了玄门清誉。
折磨他多年的心魔生于自己的德不配位,而不是已然失去的同门情谊。”
而何欢放不下的从不是大师兄之位,而是师兄弟一起长大的少时情分。
白辰默了默,勉强安慰道:“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或许也是后悔过的。”
然而魔君何须安慰,果断摇头,“不,我了解步邀莲。人生若能重来,他最想要的是堂堂正正挑战我,如果赢不了,就一直战到死。”
这样坚决倒叫白辰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调笑道:“看来步青云也没那么讨人喜欢。”
“步青云多凄惨啊,因为是大师兄就认为自己必定成为玄门掌门,万事都必须做得十全十美。人一旦有了包袱就会变得太假,因为强迫自己对任何人都充满善意,结果连亲近之人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了。”
青虚子俗名步轻柔,收养的两名弟子都随了他的姓氏。这步青云便是何欢未入魔时的名字。
可他说时却满不在乎,甚至平静道:“这种人注定一世孤独,现在连我也不怎么爱他了。到底还是何苦可爱一些,有自己的喜怒,是个活人。”
白辰也出生在那个年代,却难以想象何欢也会有遵守门规约束自身的时候,只能叹道:“你如今这狂悖性子算是少时的反弹吗?”
“算是吧,名门之后注定遭人非议,我入魔之后破罐子破摔过得倒是比从前爽快。”
何欢飞升之后倒是看开了,提及从前也不再带有太多情绪,想想步邀莲,居然还有些惋惜:“步邀莲就是太在意旁人的评价,因世人的对比就嫉恨我生出心魔,也因世人对玄门大师兄的崇拜而不敢真正入魔。
我这师弟一辈子都在为旁人的视线而活,就连师父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也不例外。起初还喜欢得一日刻出十个印章,偷偷将这名字印满了功法扉页。后来被人以乡音嘲笑为‘不要脸’,慢慢就避而不用了。
更可悲的是,当我与他对质从前恩怨时,他竟完全忘了自己也曾喜欢过这个名字。”
这样讽刺的事,何欢说时却全无嘲笑之意,反而眼中沧桑之色更浓。白辰见了只叹:“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过往,你却悉数道来。你总说步青云已死,可见还是没死透的。”
何欢的傲慢是生在骨子里的,他从少时走到如今就没向谁低过头,就连相伴终身的道侣都只接受一体而生的何苦。
这样自恋到极致的人却能记住另一人的生活点滴,可见当初是真的上了心。
这话说出来有些伤情,何欢自不会承认,往日的浪荡笑容又挂在了脸上,只提醒道:“你在步邀莲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何苦回头估计还得写上数千字飞剑传书寄给你,你收到后直接扔步邀莲脸上就是。只有‘步青云’这三个字,千万别提。”
说到这里,何欢还怕白辰将此言当作玩笑,又正色道:“他不受刺激时好歹是个庄重的玄门大师兄,知晓你是玄门盟友甚至很可能帮你。”
白辰见他神色难得认真,不由一愣,“若是受了刺激呢?”
“他把心魔压制得太好,甚至连东窗事发时都没放出来。
那是凭借清规戒律硬生生强迫自己做了几百年好人的坏人,一旦解除了限制,我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欢说时仍皱着眉,可见真的有些担心。
这步邀莲可是何欢的师弟,论搞事情的能力只怕不比何欢差多少。
白辰脸色下意识一沉,“我现在真怕白微每天都要对他念上一千遍你的名字。”
何欢的大名也就罢了,反正步邀莲根本没拿他当师兄,但步青云这三个字可要命了。
何欢一想到自己师尊这把年纪了还得再受徒弟刺激,不由也黑了脸:“你这祖宗就不能做一件好事吗?”
虽然白微确实不干人事,看在他让哀雪放过大雪山的份上,白辰还是辩驳道:“你不能指望一只被人族杀了全家的狐狸和人讲道理。要知道,白微占领第一座人族城池时,他父母的皮毛就穿在知府夫人身上。”
这样的细节史书是没有的,全是从白陌处得知。之后的结果倒是人人皆知,白微下令扒了全城人族的皮,从此人族就成了妖族大军的军粮。
也是这一日,妖王白微说出了一句导致魔修放弃剿灭天道盟转而征战妖族大军的话。
他说:“人族不配活着。”
何欢史书读得不少,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看向白辰,眼神有些慎重,“这样的大仇,我不觉得有和解的可能。”
就算白微愿意,人族也绝不会放下。如果没有哀雪,一千年的时间或许会让白微这个名字在史书上变得不再起眼。但是,自哀雪降临起,再没有一个人敢让白微活着。
白辰知道,白微从来就没想要活着,他根本不怕和人族同归于尽。现在还没出手,只是因为他在等。
此前白辰以为白微等的是白危月,昨日听了李无名言语他才发现,原来白微等的是妖王白辰。
白帝是妖族的王,白微可以被任何一个和他存在深仇大恨的人族千刀万剐,唯独不该死在白帝手中。
白辰很想问白微,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死在最爱的白危月怀里不好吗?
小狐狸久违地有些害怕,不是惧怕这被仙魔避如蛇蝎的哀雪,而是怕白微逼自己杀了他。
想要死在后继者手里——这是那只疯狐狸做得出的事。
何欢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只能先做好最坏打算了。
白辰不再去想烦心事,只问:“如果九日升空,你可有办法保住云侧性命?”
此事何欢早就与付红叶商讨过,立刻便答:“他早就舍弃灵域转生,只要完全切断与大雪山的联系应当不会有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完全取代他,真正成为雪域天子。”
只是,这样与雪域一起消失的就是白辰灵识。除非白辰能放弃现有的一切,找出个与雪域适应性极高的替死鬼转移灵域。
不论哪一种选择,天子灵识消散后的大雪山都会成为无主之地,雪国再不能操控此地灵脉。
这是白辰绝不能接受的结果,如今便果断道:“好,劳你们回去时把云侧也捎上。就说我夺了雪域天子之位去与白微比试,不论输赢,他都可以养老了。”
云侧早就将灵域权限都移交于白辰,白辰要剥夺其权力也就一句话的事。
何欢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悠悠道:“这话听着像遗言。”
这话倒是让白辰有了灵感,若白微非要逼自己宰了他,自己大不了也以死相逼,都是死过的狐狸,如今连遗言都交代完了,谁怕谁?
白氏狐狸果然都有一股疯劲,只不过白辰是隐性特征,虽然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还是正经地交代道:“我与白微到底有些血缘关系,就算输了也会让他把邀剑客送回玄门。”
何欢倒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此事,沉默片刻还是释然道:“也好,小天歌是个可以累死在掌门之位上的稀有人才,总不能一直因这外祖犯的错事为人诟病。”
看来何欢与步天歌倒是处得不错,只不过,白辰总觉他的真正目标是用掌门之位累死仇人外孙,其心可诛。
白辰眼里写满了对魔君人品的怀疑,何欢全然不在意,左右该交代的都说了,这便挥手赶狐狸:“放心上路,我保你归来之时定能看见一群妖族仙魔哭着求大雪山收留。”
妖仙和妖魔飞升数千年,如今与地面妖族已经没什么利益关系。武力强大,背景干净,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家伙,白辰可是眼馋他们许久了。
原还想让商月狐出手慢慢收服,如今由何欢出马倒是迅捷许多。白辰坚信,何欢绝对有本事将任何仙魔恶心到一辈子都不想踏足人族领地。
只不过,考虑到他提出此事的时机,白辰不由合理怀疑道:“这算是提前给我下葬交礼金?”
何欢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给白辰交一次礼金,闻言便冷哼道:“这个新徒弟烧得一手好菜,何苦很满意。”
原来是何苦那方对新徒弟的试炼结束了。
只不过,徐朝阳你学什么不好,怎么偏就要学做菜这么危险的技能……
白辰对这孽缘也是无奈,只能尽人事地提醒道:“徐朝阳前世不简单,还有一段颇为阴暗的断袖姻缘,你帮何苦看着些。”
何欢教出千仞一个弟子就已经腻了,付红叶都是交给何苦去带,本对这新徒弟没什么兴趣。谁知他一听断袖姻缘却是来了劲,连忙正色道:“你且寻个文字上佳的说书人将这姻缘细细写来,待我与月老品读之后再给出专业指导。”
说完他又怕白辰不能领悟精髓,立刻补充道:“我与月老皆已飞升多年久经历练,行文尽可大胆一些,细说到底如何阴暗,不必删除少儿不宜内容。”
这厮连月老都能拉来,果然极其专业。
但白辰还是给予其一个鄙视的眼神,并在心中感慨,看来他不用担心徐朝阳能否适应师门生活了。
把徐朝阳送走白辰也就可以放心让徐天仓自由活动了,他不再和何欢调笑,当即严肃道:“我有一些话要告知何苦。”
“别是要举报我?”
何欢眼皮一跳,白辰再次斜了他一眼,直接道出正事:“白微应该不会杀我,若我被擒,李无名又没来得及出手。你们就先让沉醉继位稳住雪国,再去漠北请白焕为雪国代表与白微谈判,让他用雪国关着的白陌换我回来。”
开玩笑,他可是拖家带口的狐狸,怎么可能真的和白微拼命?
就算前往极北之地,后路也得给自己铺好。
何欢没想到他竟考虑得如此周全,闻言倒是有些惊讶,“不怕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的人品是不怎么样,这种家国大事我只能托付给何苦。”
而何苦也没辜负白辰的信任,只见何欢很快就悻悻转达:“他说你放心,若我敢使坏就让小徒弟拿我的藏书当柴烧。”
心灵相通的两人果然没有秘密,看来何欢觊觎新徒弟姻缘故事的不良企图已然曝光。
白辰幸灾乐祸,眼见海边已准备妥当,这便拱手告别,“那我便放心了,但愿再见之时天光放晴,万物复苏。”
白微就是只疯狐狸,白辰此去到底祸福难料,何欢这等坏胚在离别之际也有了些许人性,终是郑重相送。
“去吧,我保证你归来前没人能在雪国生事。”
第228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海兽在海中的行进速度果然远胜船只, 说是三日到达极北之地,这第三日清晨便已能看见北海标志的漂浮冰山。
说来也是神奇,他们第一日还在雪国飘满浮冰的无忧海;当晚就到了李无名称为赤道的未知海域, 天亮之后洒下的日光竟比漠北还要耀目;而这第三日, 便已身处四海之中最冰冷的北海。
也是这一行都修为高深,若换作普通修士,单这路上的气温变化就足以让他们大病一场。
白辰出发前就篡了云侧的位,身为新晋的雪域天子控制寒流降温自是小菜一碟。
只是多刺旋齿鲨速度太快,遇上风暴或者大浪也不回避, 仗着海兽身躯强悍径直就往前冲,倒是叫乘客们颠簸得好生难受。
白辰出发前还谋划着勾搭一批海兽共同开发航线,实际体验了一番惊涛骇浪之后却是果断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三日横穿半个天墓境, 这种海上运动太刺激了,没个天子灵域护身怕是没命体验。
而这让白辰对海兽的身躯强悍又有了新的认识。
多刺旋齿鲨体内的灵气非常少,甚至连金丹期修士都不如。但是, 在硬碰硬的情况下,它这裹满全身的骨刺把散仙捅穿都绰绰有余。更别提那堪比一栋楼房高的卷齿了。白辰方才就亲眼看见它一口咬碎了挡路的冰山, 想来一般的阵法在它面来也就是来一口的事。
不过,海兽果然都不怎么聪明。这位被骨刺贯穿的鱼头里就没有转弯绕路的概念,碰上浪头直闯, 遇见冰山也是一头撞上去,除了直行什么都不去想。
白辰甚至隐隐有些担心, 它知道该怎么停靠陆地吗?
极北之地与北海之间是海兽最活跃的地带, 此前步天歌的船队就是折戟于此。
幸运的是他们当初的推导没错, 大雪山通往的是北海另一侧。因为云侧放弃灵域转生, 四海天子根本没将无主的雪域当作对手,这一侧的北海便没有安排多少海兽巡逻。
白辰一路行来, 也是在北海外围才碰见了寥寥数只游离海兽。徐天仓只是一抬手就将它们寄生了,还让队伍多了几只护航傀儡。
徐天仓和多刺旋齿鲨都是海兽,由他们出手就算有海兽发现动静也只当这是正常的同类厮杀。
海兽接受到的天子命令是一拥而上杀死所有外来者。所以,只要没发现外来者,它们就算看见同类死亡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多刺旋齿鲨背上宛如树林的骨刺是最好的藏身之地,白辰此时扶着一根骨刺站稳,视线却落在手上做工精细的司南,只叹道:“还好人族没有贸然出海,谁能想到天道盟新制的司南竟还是不起作用……”
远航最重要的就是方向,一旦司南不起作用,人族船只便被废了一半。
徐天仓对此却是不怎么意外,看在白辰提供的肉干味道不错的份上,这便随口道:“三角海域是天子为了与九州作战而学的异能,只要经过就会废掉人族一切法宝。”
三角海域就是四海天子用来囚禁明光狐一行仙魔的地带,白辰也是从雪国无忧海出发,路上自然经过了三角海域。
只不过,这就让他更疑惑了,“四海天子怎会知道人族法宝运行的原理?”
以那一位在相见时表现出的智慧,似乎不足以理解这么高深的学识吧?
白辰对四海天子的智慧很是怀疑,徐天仓却懒得去想,坦然地摇了摇头,“不清楚,他只告诉我们遇上人族船队就全部吃掉。”
或许你可以试着记住一些和捕食无关的事?
白辰无奈叹息,却不想放弃,“以你对四海天子的了解,他的灵识有没有失踪过一段时间?”
“不知道,我早就被白陌给宰了,也是近年才让他复活。”
这倒是实话,徐天仓复活也就是不久前的事,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年的海洋中的变故。
那还能问谁?多刺旋齿鲨?
呵,先别说脑袋被骨刺给穿透了的鱼能不能听懂人话,这鱼根本连耳朵都没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直接从源头拒绝了交流。
对不起,我不该对海兽抱有过高的期待。
白辰认输了,只能看向了一旁因路上风浪而脸色极差的锦衣郎,“你呢?是否听说过第五洋这个名字?”
锦衣郎只是听到了第五洋的名字便主动要求随行,白辰不信他与四海天子全无关系。
锦衣郎早已将雪国视作自己的家园,对白辰自是不会隐瞒,立刻歉意道:“王,原谅我从未禀告,我的主人就是徐氏的表少爷,朔海岛主——第五洋。”
朔海群岛?
这个地方白辰倒是不陌生,在白陌的供词里,这就是其剩余后裔的藏身之处。
白辰当初就奇怪第五洋为何会拥有人族形态又能熟练使用人族语言。如今看来,他果然曾经上岸走过一遭,还养过一只狼。
四海之兽都是第五洋的眷属,他却全给养成了徐天仓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想锦衣郎却养得这般忠心,也不知第五洋上岸时都发生过什么。
白辰难得有些好奇,不由问:“你那位主人是什么身份?”
“朔海群岛是徐氏狩猎海兽之处,也是流放家族罪人的禁地。
主人原是家主义子,遭了小人算计才被发配此地。说是岛主,其实一个随从都没有。就连我也是他从灵兽园救出来的。”
锦衣郎说到这里有些犹豫,想到白辰过去曾下令同伴之间不得隐瞒,便咬了牙果断道:
“王,主人是因为毁了灵兽园才被徐氏长老处以沉海之刑。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锦衣郎加入大雪山就是为了报仇,他从一开始就决定灭掉徐氏。可徐氏到底是隶属于天道盟的小家族,现在的雪国并不能贸然对其出手。
狼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他对过去之事只字不提,只为等待一个出手的机会。
直到如今,第五洋这个名字伴随四海天子再次出现,搅乱了复仇孤狼的心神。
他此前不肯说主人之事的理由,白辰已经明白了。白帝从不让部下难堪,只是淡淡问:“他可识得徐舟?”
徐舟的大哥是于朔海失踪,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锦衣郎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他也有些怀疑。只是他治学多年,已养成了说话严谨的习惯,依旧不肯定道:“主人幼时遭了暗害,二十尚不能语。即便我竭尽全力治好了他,他仍不爱说话,对从前之事更是只字不提。”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只是不想跟九州天子灵域内的生命说话?
白辰回想起四海天子的性子,得出了这般合理猜测。
锦衣郎到底是白辰选出的栋梁之才,小狐狸不忍大灰狼知道真相受到打击,还是小心劝道:“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锦衣郎本就代指薄情之人,第五先生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告诉你不必太长情。”
这样的典故连云侧都不会用,第五洋却随手道来,可见他在岸上那段时间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只是,下水之后似乎又全都还回去了。难不成这海水还能稀释知识?
白辰还在思考四海天子的智慧之谜,锦衣郎在沉默之后却是果断道:“先生不死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却不能原谅徐氏的所作所为。”
狼族素来固执,要么死不认主,一旦认主就是终身。当初的天狼族在大雪山混居千年都不肯臣服,如今的锦衣郎也不会放弃为旧主复仇。
即使,他的旧主很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曾在陆地养过一只狼。
天狼族三天两头想把狐狸全杀了造反称王的时候,白辰最恨的就是这种天性。
好在锦衣郎流浪多年知道变通,没做那等喂不熟的白眼狼。如今在他心里,白辰这个恩遇之主的地位也就是仅次于第五洋。
白辰当然不会蠢到去和第五洋争高低,认真思考了一番如今局势,只道:“徐氏领地距离大雪山太远,跨境开战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现在的雪国还给不起。”
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不能。
锦衣郎是银容书院众师生公认的最聪明之妖,闻言立刻就领悟了白辰的意思,果断道:“我会成为雪国支柱,让自己值得一场大战。”
这样忠诚又能理解上司难处的下属谁不爱?放人族都是必须当个内阁首辅的宠臣。
白辰自是不能让他寒心,当即承诺道:“徐舟、徐朝阳、白陌后裔……徐氏倒是出了不少能人。放心吧,当你动手之时,我会让他们和天道盟都袖手旁观。”
这是白帝目前已经有把握做到的承诺,不过,当下确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他还是认真嘱咐道:“为了让雪国具备与天道盟谈判的底气,我们必须拿下极北之地,破解哀雪的制造之法。”
锦衣郎果然是最合适不过的臣子,当即就道:“王,这些日子我们与银容书院修士共同研究哀雪,所有成果我都记下了。此行,我就是为破哀雪而来。”
“你有几成把握?”
“雪国不得哀雪,锦衣郎绝不返程。”
锦衣郎很清楚,只有雪国强盛,他才有机会复仇。
白辰见他如此拧得清,心中更是满意,这便郑重道:“好,雪国永远记得你的功绩。”
白辰不喜欢人族要求英雄无私奉献的作风,他认为每一只对雪国做出贡献的妖都必须得到回报。
此时他也没等到日后,当即就对徐天仓道:“徐前辈,待我战胜白微,劳你再给四海天子带句话。就说——新生的雪域天子希望重新划分灵域边界,请他来极北之地一叙。”
徐天仓对带话这个任务倒是不抵触,只是对白辰的自信有些怀疑,“大雪山灵气被海洋隔绝,你现在根本发挥不出雪域天子的真正实力,怎么可能打得过白微?”
徐天仓终于会提问了,海洋奇迹啊!
白辰先是一惊,考虑到太复杂的话徐天仓也听不懂,这便直接提出交易,“林开天家里有姑苏最好的厨子,你替我传话,我便带你去林府赴宴,品尝最好的江南菜。”
林开天的厨子果然打消了一切质疑,徐天仓直接点头,“可以。”
让四海天子现身一次可不容易,也只有雪域天子收复极北之地这样的大事值得他亲自一观。
锦衣郎自然知道白辰为何提出这等要求,闻言便有些激动。
白辰倒是没什么特殊表示,见远处冰封的海岸已是若隐若现,这便吩咐道:“你先随徐前辈在北海观望,等我发出信号再登陆。若我没有回来,你们立刻返回大雪山,请剑君按计划行事。”
“王……”
锦衣郎有些不放心白辰孤身犯险,白辰却是拍了拍他的肩,“你得活着才能再见第五先生,别做无谓冒险。”
如今的天墓境只有大雪山和漠北不见哀雪,这一路上哀雪从未断绝,甚至出现了烈日飘雪的诡异景观。
到了北海内围,雪势便越来越大,前方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景象。只有那在大雪中若隐若现的海岸线告诉白辰,此处就是极北之地——永久拒绝阳光降临的暗之绝境。
李无名这三日都在冥想,除了与白辰短暂地聊过几句便再没睁开过眼睛。
此时目的地近在眼前,李剑仙终于缓缓醒来,眼中初时是历经庞大心算之后的疲惫,待看向白辰时便已清亮如常。
他对小狐狸伸出手,依旧云淡风轻地笑道:“走吧,极地之光甚美,等风雪停了,乌云散了,我们便能一同观赏这世上少有的绝妙风景。”
任何困境都无法阻止李无名欣赏世界,就算是在人族灭绝的那一天,他所期待的仍是蓝色母星的壮丽山河。
白辰不知道极光有多美,但这并不影响李无名一瞬间就给他带来了好心情。
白帝依旧怀揣满腹的忧国忧民,名为白辰的小狐狸却是轻松一笑,他搭着最爱剑仙的手,小声回应:“好,就算只为赴你邀约,我也必定让极北之地放晴。”
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极北之地自诞生以来就被海洋隔绝于九州之外, 谁也不知道这片被冰雪覆盖了五千年的土地到底是个样子。
天女青与天女魃是死敌,故而极北之地每年只有在天女青陨落的那一日放晴,除此便是不见天日的漫漫长夜。
因为望不见天空, 方向也无法辨别。不知东西南北, 不知今夕和年。
一眼望去,除了冰山就是雪原,笼罩在稀薄月光之下,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
在这样的地方,任何响动都会瞬间引起人的注意, 比如,不远处狐狸刨雪的声音。
白危月也不记得自己在极北之地停留了多久,只知九尾白狐没有一刻安生。一会儿拆冰山, 一会儿挖雪地,以前倒不知他竟是如此活泼好动。
虽然如此,白危月仍不理会他的一切动作, 只是盘腿于冰床上默默打坐。
冰床是白微临时雕刻的,四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 床壁都刻了精美的四时图,做工堪比姑苏最巧手的工匠。
白危月早就知道白微学东西比他见过的所有人族都快,却不想, 在剑道之外竟也是如此。
若每只银雪狐都拥有这般头脑,这样的种族因皮毛而灭绝也确实是天墓境的一大损失。
是的, 剑仙与狐狸的再会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甚至平和得不可思议。
而这时, 白微挖雪的动静没了, 许是找到了自己埋着的宝贝吧。
狐狸都有在雪下藏东西的习惯,连白辰也是。白危月就知道某位白帝在大雪山亲自挖了三个藏宝洞, 存放着李无名给他做的各种小玩意。
他当初本是怀疑这小狐狸要暗中对自己徒弟下手,故而一路隐身追随。谁知白辰在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出门竟是冒雪埋破烂。
对此,浪费了数个夜晚盯着狐狸挖洞的五千岁剑仙表示——他真该把白微揍一顿。
许是想起了旧事的缘故,白危月有些手痒,想先杀只狐狸祭天。
剑仙睁开眼,淡淡问:“你又在做什么?”
他一开口,恢复了人形的白微便满脸遗憾地晃了来,也不去拍身上沾的雪,只是叹道:“白陌初醒时总是喝得大醉,还在这里弄了个酒窖。我原想挖出几坛陈酿孝敬师父,没想到许久不曾维护,已经全部冻成冰了。到底是万物绝迹之地,除了冰雪和尸体什么都留不住。”
原来是在挖儿子的私房钱,这狐狸如今倒是越发不讲究了。
白危月先是一默,后而却道:“我从不与谁把酒言欢,不必。”
白微现身之后仍是远远站着,偏头想了想,这才后知后觉:“我是不是不该提白陌?”
数日以来,除了再会那一天他们再未说过一句话。今日难得白危月主动开口,即便是不怎么愉快的话题,白微也不想草草结束。
而白危月果然没再沉默下去,仍是平静道:“你想要同类,但你已是世上唯一幸存的银雪狐,除了自己生也没别的办法。”
彼此太过了解也不是好事,一旦翻脸,连个能解释的误会都没有。所爱皆是真实,所恶亦是真实。
正因真实,只要彼此不变,爱恨也就不会改变。
白微是天下闻名的疯狐狸,这时却正常得叫人意外。他随意坐在雪地,与白危月隔了三尺距离,突然道:“怨我吗?你走遍天下才寻到了逐月这一支雪狐,不辞万里将它们全都带到了大雪山。
可我还是没办法把银雪狐以外的狐狸当作自己同族,即使在人族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
白危月修的是无情道,原不该放不下任何东西。这一生,他只试过挽回自己的狐狸,甚至为其养了满山雪狐,最终却一败涂地。
这些年白危月在雪国偶尔会去看雪狐,李无名以为师父怀念的是白微,其实他想的是当初千里迢迢为白微寻找同族的自己。
那可能是白危月这一生最爱白微的时候,也是唯一恨过人族的时候。
可是,终究已经过去了。
事到如今,白危月只是平静道:“我早在你离去时就写下了《放妻书》,逐月也已安然老死。你我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各自婚娶也不再相干。”
分明是无情之语,白微却笑了,甚至疑惑地扬眉,“妻?”
“说好的比武招亲,你若青出于蓝为师便应了婚约,可你还未完成约定便离山,自然就由为师做主,你为妻。”
白危月说时仍是面无表情,端的是剑仙一贯的目下无尘。
白微却无法抑制地笑了,笑得非常满足。
银雪狐拥有过目不忘的恐怖记忆能力,白微记得很清楚,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死缠烂打,当年的师父也没有答应他的求婚。
很多时候,白微自己都怀疑,说不定这个比武的约定只是师父为了让他努力修行抛出的饵。
直到现在,剑仙终于应了狐狸的求婚。虽然给的不是婚书而是《放妻书》,在白微心里,依旧是一件大喜事。
师父承认了他的身份,这也代表师父是真正看开了。坦然接受过去,这本就是放手的前提。
他爱过这只狐狸,他将手刃这只狐狸。
白剑仙无情道即将大成,双喜临门,当贺。
笑过之后,白微抬眼,“师父,其实你心里未必把现在的人族当作同族吧?”
长安部落早已覆灭,当今人族在白危月眼中何尝不是与自己生得很像的异族?
这狐狸眼光太毒,白危月又是一默,还是坦然道:“我一个人待得太久了。”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白微继续道:“无情所以无私,没有偏私便是公平。这才是帝让你修无情道的初衷。
他已不再是人族首领,希望你也回到星空,放下对人族的感情。”
白微恨毒了人族,就算不能亲手毁灭人族,他也要除去人族所有助力。
然而,说到最后他又无奈苦笑,“可惜,没有我这一劫,你便放不下。我注定只能是你的劫数,成不了良缘。”
如李无名所料,帝终究出面拦住了白危月。
并不是白微有多么不可取代,而是白危月不能插手种族竞争。帝给他的位置是天墓境守护者而不是人族剑仙,这是人与狐狸的对决,裁判不该下场。
可白危月终究不是见过无数种族灭绝的帝,他从出生开始就把自己当作长安部落的灵巫,如今再抽身已是不能。
在海上面对帝的阻力时,白剑仙仅是冷漠道:“我杀他,或是你杀我,选一个。”
白危月是世上唯一能威胁帝的人,因为他的灵魂来自地球的伴生之月,是地球唯一的兄弟。
月球的灵识在他们到达天墓境之外时才诞生。即便如此,他还是凭借本能替地球扛住了最致命的撞击,用自己的四分五裂换来了地的重生。
直到今日,月的灵域仍化作了皎洁光环守护着自己的兄弟。
守护是月的本能,转生之后他的守护对象变成了人族,这是帝教他的。
所以,倨傲如帝终究败下阵来,只能不甘妥协:“仅此一次。”
无情道接近大成的这三年,白危月的记忆也在渐渐苏醒,他知道帝对自己的安排,没有继续坚持,只道:“没了白微,灵巫白危月也就可以消失了。”
就这样,白危月成功到达了极北之地,也找到了白微。
只是,白危月没想到极北之地对天墓境竟是这般重要的存在,重要到连他也不能降下陨石令其沉没。
可白微早已舍弃身躯与极地灵域融为一体,只要极地不灭,再高深的剑术也杀不了他。
这就是白危月当前的困境,他仍在思索杀死眼前狐狸的方法,白微却突然道:“他们来了。”
白微完全继承了极地灵域,这里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他的耳目,白辰和李无名的到来自然瞒不过他。
他缓缓起身,有些不舍地看着冰床上的人,犹豫再三,终还是保持距离不去靠近,低声嘀咕着:“师父,你愿意陪我等这几日,可见心里终究是宠着我的。”
白危月闭目打坐,不置可否,只道:“你可以走了。”
白微裂魂次数太多,每个化身都有自己的经历,骤然聚魂着实不是什么美好体验。
自三年前聚魂之日起,这几百个自己总是在识海中吵架,一日不得安宁。
对于如何报复人族,白微的每一个化身都有自己的主张;就连如何对待自己后裔也分裂成了三派,时而疼爱,时而漠视,时而想要全部掐死。
可是,当白危月出现在极北之地的那一刻,他们全都安静了。
几百个白微因白危月而达成共识——虽然他已经疯了,至少要在师父面前表现得正常一些。
裂魂也忘不掉的从来不止灭族之仇,还有白危月。
那守护着一个世界的月亮,曾将全部光辉用来守护一只狐狸。
虽然只是月在人间短暂的停留,被点亮了世界的狐狸也终身不忘。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疯狂,唯独在白危月面前,希望自己能表现得风度翩翩,是只惹人爱的狐狸。
如果说白微在千年前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就是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对待师父也偏激了起来。
如果能够重来,他会收起一切情绪,不再说那些让师父伤心的话,干净利落地死在师父手里。
他的死应是白危月人间记忆中的一件小事。或许没有多么值得高兴,至少不该成为千年难忘的伤心遗憾。
抱歉。
我记住了大江南北的风景学了人族百代技艺,本是想某日与你再见时可以聊得更风趣一些,表现得足够坦然。
可当我们真的相见,我还是没办法让你有个好心情。
罢了,都是收到《放妻书》的下堂狐狸了,这样的情话还是带进坟墓里吧。
“见过了白辰,我便与你公平一战。”
白微说话时垂着眼,将所有回忆都独自咽下,回头时又是那副万事看淡的寻常模样。
他不再是受了委屈就要心爱之人必须领悟同等痛苦的小狐狸了,已然儿孙满堂的老狐狸终是学会了克制,他如拜师时一般真诚地行起作揖之礼,平静道:“师父道法即将大成,作为弟子,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贺礼。”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抽身离去,没给自己任何发疯的机会。
而白危月也只是静静看着地面留下的脚印被哀雪覆盖,良久方才合上眼,人间太多事不可言,唯有长叹着道出一声,“逆徒……”
第230章 第二百三十章
白辰出发前就做好了最坏打算, 也尽可能收集了关于极北之地的情报。
月星石在水月山庄覆灭前曾在白微的见证下向极地天女起誓,当时誓言确已生效,可见白微接手极地灵域必定是在那之后。
而白辰得到雪域控制权也是相近时间。
加之这些年雪国各处都需白辰调节气候, 又有付红叶这个老精怪和继承了前世奇怪知识李无名指导教学。不论是对灵域的理解还是实际操作, 白辰自认都不会输给白微。
然而,极北之地与大雪山之间到底隔着半个世界的海洋,雪域灵气几乎不能到达此处。白辰若要与白微争斗,便只能去抢极地灵气的操控权。
如此,作为极地之主的白微便占据了绝对的主场优势。
就连这胜算不大的决战方式都只有与极地同源的雪域天子才能做到, 若是换作其它精怪只怕连一丝极地灵气都动不了。
这就是风十七绞尽脑汁发展远航技术的原因,唯有让人族船只把陆地灵石运送到极地附近,九州天子才有办法与极地之主正面较量。
与极地接壤的灵域仅有海洋, 若想削弱白微的主场优势,也就只能去海上开战了。
白辰心里是这样的主意,故而登陆之后并未走远, 只是在近海之地等待白微现身。
灵域中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精怪灵识,白微一定知道他来了。
果不其然, 骤起的狂风暴雪遮住视线,当白辰回头,一直紧随自己的李无名便不见了踪影。
这情形让白辰微微皱眉, 久经磨砺的灵识四散溢出,这与雪域运行规则几乎一致的灵气便纳入掌控, 生生将风雪止住。
外界仍被暴风雪覆盖, 唯有白辰所在的一方天地万籁俱寂, 当真是一番奇景。
至此, 白微终于鼓着掌现身,对白辰笑着点头, “不错,有点东西。”
李无名素来只穿深色衣衫,因为耐脏好洗适宜风餐露宿。白微虽与他面容一致,幻化出的衣衫却只有沾不得任何污渍的雪白,单看外表倒更像出尘高人。
奈何白辰就喜欢黑不溜秋的李无名,换个风格怎么瞧都不顺眼,也不向这名义上的祖宗问好,只道:“李无名呢?”
“除了师父,我不想与任何人族交谈。”
分开他们果然是白微的手段,白辰驱散了风雪却没找到心爱之人的身影,担忧之下便有些不悦,“别对他下手。”
“如果我那师弟运气够好,大概能找到师父吧。”
今日着实不同寻常,好脾气的白辰难得冷了脸,素来爱发疯的白微却率先服了软。
得知李无名无事的白辰面色缓和,白微见了又是一笑,随手取了块冰比划着道:“这里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我给你雕把椅子?”
白辰早就见识过白微制的棺材,心知自己若顺着他脚步走,这老狐狸只怕能悠哉地给他雕出个三进四合院来。白辰如今可没时间考校老狐狸的冰雕技术,只道:“外界乱成了一团,你这个始作俑者倒是轻松。”
白微丝毫不介意人族更乱一些,闻言先是笑而不语,想了想又好奇道:“你是怎么搞定仙魔的?”
“我找到了徐天仓。”四海天子与仙魔交手的动静不小,白辰不信白微不知,故而只简略回答。
果然,白微并未询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那海兽的脑子里除了欲望什么都没有,倒是难为你能收服他。”
不,你高看他了,水母根本没有脑子。
白辰与白微能达成共识的话题大概也就只有海兽空空的大脑了。
可惜,白辰并不是来与白微修好的,终是主动打破了表面和睦,“哀雪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收手吧。”
一提及哀雪,白微对后裔的慈祥顷刻消散,连语气都冷淡了下来,“我早就没有同族可以损失了。”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要人族有死伤,他便是赚的。
白辰就算得了哀雪也不会这般滥用,因为他还有必须庇护的雪国子民。白微从未将其它妖族当作同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用了。
他们的原形几乎完全一致,却连对同族的定义都不一样。
白辰明知白微就是这个性子,却还是忍不住道:“同族虽绝,可你曾有过很多同伴,只是放不下从前,也就没有珍惜。”
白微倒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言,顿时疑惑道:“有过吗?”
“千年前人族狩猎成风,被灭绝的远不止银雪狐一族。虽是如此,各族却没有统一作战的念头,弱族隐蔽山林只求自保,强族作壁上观权当看戏,甚至还出现了九色鹿这般接受人族供奉为其驱赶妖兽的亲人种族。
天下飞禽走兽原各不相干,是你提出了妖族这个概念,以‘反抗人族’为主旨组成妖族联军。自你之后,世间才有妖王,非人种族才承认自己是妖。”
白微无情,一生执念唯有银雪狐灭绝的恨,本不该与他谈论这些,可白辰还是说了。
银雪狐生你养你确实情深义重,可其它妖族与你并肩作战,为了你的复仇留下了满地尸骸,战后也因你的指令被人族百般报复。
只因一部分混进队伍的仙魔后裔,那些真正相信妖王白微能带领他们建立自己国度而战死沙场的妖就可以被忽略了?
他们就连被视作同族的资格都没有吗?
白辰为此不值,他认真注视着白微,“那些愿意与你一同讨伐人族,为你的理念浴血奋战的妖,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白辰并不指望白微幡然悔悟,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白微在乎,那些被俘虏的妖族败军根本轮不到白陌去救。
他只是想让自己清醒地意识到彼此道不同,这样,在生死之战时才能做到绝不动摇。
可是,白微居然沉默了。
这反应让白辰看见了些许微弱的希望,他试着劝解道:“白陌曾放出天道盟的妖族俘虏,他们大部分都死在了后商朝堂,但也有一部分不愿与人族打交道的妖族将士选择回归山林。
你降下漫天哀雪,人族物资丰饶尚有阵法可以抵抗,那些散落于各处山林的妖却没活路了。”
然而,这一次白微却是摇了摇头,“你若是想凭此说服我,不够。”
这不是往常的白微能说出的话,按他的作风,只要人族能死应该不在乎任何牺牲。
白微,清醒了?
许是聚魂的效果,又或是他与白危月发生了什么,这疯了千年的妖王竟然恢复了理智。
这对白辰无疑是个好消息,原本寻个机会动手的心思也淡了,只冷静道:“你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但你别忘了,在帝面前与人族竞争的是妖族。
如果白微不是妖王,不能代表整个妖族,那便连进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人族虽然没落,到底也出了不少英杰,且在风十七的带领下已出现复兴之势。
白微很聪明,可一只聪明的狐狸根本不足以令帝侧目,帝所看重的是整个妖族的潜力。
妖族作为天墓境的原住民,每一族都有独到传承,当这样的妖族学会人族的技术,连帝都有些期待他们会发生何等变化。
而如今能代表妖族的,并不是白微,而是白辰所建造的雪国。
这才是白辰的底牌,锦衣郎甚至不需要立刻破解哀雪,只要他证明雪国出身的妖具备研究哀雪的能力,帝的庇护便会从白微转向雪国。
毕竟,雪国妖族只想在天墓境安居乐业地活着,远比总想和人族同归于尽的白微稳定。
“让所有妖族不计生死地共同作战,现在的白微还有这样的号召力吗?”
面对白辰的发问,白微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
“随我作战的妖没有一个得到好下场,不会再有妖族愿意追随我了。白微这个名字于人族是噩梦,于妖族何尝不是个灾星。”
白微是天下最聪明的狐狸,他早就发觉了自己的处境,也认清了现实,“我知道,我只是帝逼迫人族前进的磨刀石。
我本就不是帝养育的生灵,对他没有半分忠心可言,不过是为了对付人族才依附于他。
若是人族真的亡了,他还拿什么来控制我这样疯狂的狐狸?”
帝的确给了白微覆灭人族的希望,那就是让妖族完全胜过人族,将其自然淘汰。
不论他还是白微都知道,仅凭一只狐狸做不成这样的事。
反是白微的存在必定令人族各方势力迅速和解,逼出他们曾惊艳银河的可怕潜力。
他为复仇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只会让人族变得更强大,这对白微而言远比死更难受。
世事当真无常,白微为灭绝人族放弃了天下妖族,最后却因此失去了亲自淘汰人族的机会。既然他活着对人族成了一件好事,那他还活着做什么?
老狐狸这次是真的不想活了。
白辰看出了白微眼中的死意,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出了残酷事实:“我出海之前得了消息,魔教、天道盟、鬼域这三方势力在玄门三君的主持下签了停战协议,从此正魔二道与世间鬼魂共抗哀雪与仙魔。
这一次,仙魔鬼都成了人族助力,而你我仍在对峙。”
一切都在按帝的计划展开,人族终于开始成长,或许很快就会展现出无数改变时代的成果。
可是,白微不愿就这样成为一柄逼迫人族进步的刀,他还是想赢。
他看着眼前的白辰,有些不甘心,“狡猾的小狐狸。你知道我赢不了人族,仗着自己是妖族战胜人族的唯一希望就来篡权夺位了。”
白辰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也没有退缩之意,只道:“极北之地与大雪山同出一脉,能安稳合并自是最好。若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安稳,我奉陪到底。”
这样的话白辰不会和从前的白微说,因为疯子是没有理智的,就算明知没有未来他也会继续疯下去。
但今天的白微是清醒的,他没有动手,终是妥协了。
“与你相争,就算是我获胜也会灵识大损,再经不起第二战。与其最后便宜了四海天子那个蠢货,还不如将这片净土留给妖族。”
运气不错,赌赢了。
白辰并无必胜把握,甚至早已做好了败退被俘的安排。他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想起白微的疯劲却又警惕道:“有什么条件?先说好,你的命我不要,皮毛也不要。”
白微时不时宰了自己送人的诡异癖好着实给小狐狸留了不小阴影。
他自己却是不知反省,反而兴致勃勃道:“这身用白未皮毛和我的尾巴缝制的狐裘你穿了这么久,可见还是喜欢的。如今我做衣服的手艺精进了不少,多一件换洗不好吗?”
说完他还嫌不够,又推荐了一款新搭配,“正好白陌的皮也在我手里,还可以为你再添置一双踏浪而行的靴子。”
老狐狸明显是故意给他添堵,白辰却无法避免地被恶心到了,只能沉着脸冷漠拒绝,“我没兴趣把自己全家都穿在身上。待我找到母亲尸身,自会将父亲皮毛与她一同安葬。”
小狐狸不高兴了,白微心里便爽快了,这才正色道:“等妖族崛起,你便将人族灭了,一个不留。”
这种废话白辰根本懒得理,两眼一翻便道:“不干。”
白辰若是肯灭绝人族,白微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果断回到极北之地把自己本体给宰了,然后让白陌敲锣打鼓地把遗产给送到大雪山。
如今白陌不见踪影,八成是被逮住了,白微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是现在,就算再等一千年也可以。”
可惜,白辰还是不能答应。
“过去天道盟助雪国良多,我曾向李无名许诺,若有一日二族再起干戈妖族胜出,雪国也会留其香火,不行灭绝之事。”
既是与李无名说的誓言,那就至死都不会反悔。
这种执念人族或许不信,但白微一定会懂。
果然,白微不再提此事,只道:“你可以先答应了我,等我死了再反悔。”
这话听着已是卑微到极致,谁会拒绝说句谎话骗一骗即将入土的老狐狸呢?
早就被白陌磨砺出来了的白辰却不上当,仍是冷静道:“精怪之间的誓约将由灵域执行到底。我若是应了,这将成为雪域和极北之地共同的潜在规则,时机一到便自主发动。”
白微很清楚,白辰与他处处作对,可这小狐狸心里却不想他死,若是不能,至少别死在他面前。
如此不忍心却能拒绝他临死前的要求,论自我控制倒是更胜白陌。
“你比我年轻时谨慎,不像我,那青丘国君言辞恳切,我便信了天上妖仙是真的想助我建立妖族王朝。”
白微看向白辰的眼神满是欣赏,最终又升起一丝遗憾,“只可惜,你终究不够绝情。”
白辰依旧不为所动,只道:“天道盟待我远比你和善,今日我若因你许的利益背叛,来日何尝不能因利违背今日之约。
正因我是这样的性子,你才选择由我来处理后事,不是吗?”
确实是这个理,而白微也早就做出选择了。他不再埋坑,只是悠悠道:“你方才说妖族大军是我的同伴,对,也不对。”
此言让白辰有些疑惑,待他抬眼,白微才缓缓道:“我的确有过一些志同道合的下属。可惜,天上选中的妖王是血统高贵的毕方,忠于我的妖将自然就不断‘战死’,他们没机会被人族俘虏。”
而这,也是他选择青丘国下手的理由。
那些为妖王白微战死之妖的名字,他是记得的。
因为记得,所以宁可死在白危月手里满盘皆输,也不让那些取代了他们的仙魔后裔赢。
之所以从来不提,只是因为这个真相会让白陌当初的抉择显得更加不值。
妖族皇子白陌放弃亲缘情缘所救下的,竟是自己父王的仇敌。这样的事太滑稽,着实不该让世人知晓。
而今,白微道出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看向白辰的眼神异常清醒,
“我选你,三成是为胜过人族,余下七成是因为白焕在雪国过得很好。”
“白焕……考验从那时就开始了?”
白辰此刻才明白,之前的陌生感不是错觉,这的确是他没见过的白微。
那是抚养白焕长大的白微化身,历经了三年自我斗争,如今终是成了白微的主导意识。
果然,他看着已然明悟的白辰又是一笑,“若你不能善待白焕,今日你所见的便是理智全无的白微。”
白微不疯的化身着实不多,面对白危月还能保持理智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因为他是拜师学艺时的白微,对师父的敬意还大过藏在心里的爱意。
白微希望别离宛如初见,他便暂时压制了其它意识,成了身躯主导。
因为白焕的存在,这个白微对白辰的好感着实不低。
说是巧合,其实也是必然,从白危月出现的那一刻,白微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已经定下了。
白微对小狐狸惊讶的样子很是满意。带过孩子的他喜欢逗弄后辈,而且白辰比白焕胆子大,稍微闹得过一些也不会被吓死,极好。
当然,他也没忘记叮嘱道:“方才说的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许告诉白陌。”
白微变正常的理由着实出乎预料,白辰闻言都有些后怕了,果然疯狐狸的行为根本无法以常理预料,还是赶紧入土为安吧!
虽如此腹诽,白辰将白微言语沉思片刻之后却是恍然大悟,“我又被白陌骗了。”
“哦?”白微挑眉,那神情只表达出了一个想法——又踩了什么大坑,说出来让你爷爷开心一下。
这模样有几分李无名的风采,白辰不禁怀疑,李无名性子会这么狗说不定还真是白剑仙“教徒有方”。
不过此时让白辰耿耿于怀的还是白陌,难得郁郁道:“他说你降下哀雪就代表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我居然真的有几分信了。”
果然,白微闻言就幸灾乐祸道:“白陌是以哀为乐的扭曲性子,见旁人哭心中欢喜,自己哭更是欢喜。为了追求这样的乐趣,他甚至想要杀了我尝一尝丧亲之痛。哀雪于他,玩具而已。”
李佚脑子里的哀雪精华就是白陌放进去的,他当然不怕哀雪。
可惜当初白陌被白辰抓住时表现得太坦诚,对白微是一副只要自己能活就果断出卖的态度。之后被囚,白陌也是极为配合地供出了徐天仓,以至于白辰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海兽身上,竟忽略了哀雪对白陌这种扭曲狐狸根本无效的破绽。
幸运的是,白辰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白微对后裔的重视,到底留了以白陌交换自己回雪国的后手。倒也不算完全输他一招。
百般防备还是漏了一手,白辰满心都是无奈,此时只能看向白微,“即便他以自我伤害为乐,你依旧没有告诉他当年真相。可见,你还是不想伤他的。”
和嘴里基本真假参半的白陌不同,白微倒是不怎么说谎,闻言只道:“对疯子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发疯的时候,而是清醒之后。”
“正如现在的你。”白辰知道,这是经验之谈。
今日之前,白微从不敢见白危月。因为他知道,一旦见到师父,他一定会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清醒之后,他就会想起,最爱的师父,银雪狐一族,共同作战的伙伴,自己的子孙后裔,他一个都没保护好。
白微又沉默了,他疯得太久,久到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白辰在等他提出继承极北之地的条件,可他真的想不出,他只是认为自己没必要活着了而已。
好在,白辰总归是体贴的,这便替他提出了条件,“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个白陌绝不愿告知任何人的大秘密,用它来交换极北之地如何?”
白微有了些许兴趣,“说说看。”
“我一直以为白陌与百行首融合是被我发现本体之后的狗急跳墙之举。可我好像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到底是被摆了一道,白辰说话时神色不太好看。
白微却似当真不知白陌转世之事,恍然道:“原来他的本体转世去了天道盟,确实有些意外。”
白辰要说的秘密当然不是这般简单,又道:“据我所知,百行首曾向水月山庄求亲。那时他递交的庚帖上写的是俗名,寒门也从未流传其道号。
是水月山庄之行后,他才舍弃俗名,只以百行首自称。以至于如今天下人只知其道号而不知姓名。”
百行首真名无人知在江湖不是秘密,曾以化身潜伏人族的白微自然听说过,只是不知这与白陌有何干系,不由猜测道:“莫不是这道号和他的老情人有什么关系?”
一提起风凌,白微眼中就有了杀意,为防他改变主意冲出去宰了李佚,白辰果断道出了答案:“百善孝为先,孝为百行首。”
白辰也曾问过百行首这个问题,这就是他当时的回答。
可是,百行首父母早亡,被收入师门时尚未记事,而收养他的先生也在其十八岁时就寿终了。既然连个可以孝敬的人都没有,又怎会取这样寓意的道号?
当时的白辰并没有多想,见百行首对书斋中的七绝先生颇为尊敬,便只当他是以此号提醒自己尊老了。
可是,若是这个理由,有必要将自己的俗名都给忘了吗?
直到现在,白辰才忽然发现了另一种可能。
水月山庄求亲,那是白陌第一次遇上本体转世的时候啊。
“也是白陌素来毫无孝心可言,我竟从未想过,这道号极可能是白陌自己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