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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子 天桥底下说书的 27568 字 2个月前

“人族历代都有高手归隐山林,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妖?”

秋小寒自然知道他们身份敏感,然而,现在不受天道盟规矩约束的高手着实不多,若让魔教出手那些魔修必定要以歧水为交换。与魔教相比,至少目前大雪山与苍天府不存在领土之争。

白辰何等机灵,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府主的意思是让我们伪装成隐世修士前往姑苏,尽可能减少水月山庄普通弟子的伤亡?”

“这一战不会像过去那样彼此留手了,少些损耗总是好的。”

秋小寒点头证明了他的猜测,不过,很快就警告道,“如果暴露了,这件事就是妖族的阴谋。”

也就是说,苍天府明面上不会承认有求于妖族,这一行绝不能暴露身份。

很危险的任务,然而,谁叫现在大雪山缺钱呢,白辰还是决定先问问报酬,“若办成了,大雪山有什么好处?”

“水月山庄弟子自有人前来接手,你们守到接应之人到达即可。事成之后,水月山庄旗下的生意我会分三成给救出这些弟子的神秘人。”

和秋小寒做交易就是爽快,水月山庄的商路遍布江南,就算只能到手三成,对物资短缺的大雪山也是一剂良药。白辰承认自己不能拒绝这个诱惑,面对李无名询问的眼神只有点了点头。

李无名作为人族想法就简单多了,这些弟子本是被遗弃的孤女,因收养之恩被水月山庄利用多年已是凄惨,若能免于战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这辈子就是名字多,眨眼间便已准备好了新身份,对着秋小寒便抱拳道:“我李氏兄弟师从剑君隐居多年,今闻师尊故人遭难,李无忧这便出山相助。”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将水月山庄商路分给妖族这样的事自然不是秋小寒能擅自决定的, 事实上,他今日被风十七一直留到黄昏,谈的便是这江南之乱。

风十七从来没有固定居所, 开会累了便在议事大殿的偏殿休息, 在门中做研究时也是直接歇在丹房铸造房药圃兽园等地界。不知门明明是风十七一手建立的门派,可他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没人知道风十七为何不肯寻一个地方安家,或是不想被人打扰,又或是不想在世上存在任何留恋。

今日风十七也是随意寻了个暖阁便坐下休息。不吝阁的装修风格素来风雅,顶楼的小阁也置办了丁香熏过的贵妃榻, 榻前悬着门中布坊仿制鲛绡而成的明月纱,窗前摆了一方历经百年的青木古琴,虽为取暖而封闭了门窗, 室内却设置阵法小有暖风流通,用来午休再合适不过。

这风格一看就是出自八方帝姬的手笔,风十七毫不在意地把地方给占了, 许是今天骂了徐舟心情不错,甚至还悠哉地抚了一会儿琴。

这样泼猴一样的人物安静下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就像是如今的邻安城,白日里汇聚天下来客欣欣向荣,只有夜里繁华落尽, 看着那月色下的旧时城墙,人们才会突然想起, 原来这也已经是一座历时六百年的老城了。

“我弹得怎么样?”

风十七会弹琴着实让人意外, 然而秋小寒早已习惯, 待他问出这话, 也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难听。”

风十七弹的曲子从未有人听过,或者说, 他所弹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曲。就像是夜晚枫林间呼啸的风声,没有半点章法,也不存在什么曲调,鬼哭狼嚎一般,若是夜里独自走路听见了着实能把人吓出个好歹。

这是纯粹的自然之声,因不含对人的示好之心,人听闻时便只能回想起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恐惧。正如万寿书斋琴绝先生的点评,盟主技法独到,只可惜琴中无情,令人生畏。

风十七至今也没想明白情是个什么东西,更学不会将情融入进琴弦,面对秋小寒毫不留情的评价也只是轻拂琴弦哼了一声,“没把琴弹断就算好的了,我大哥被尤姜这个画圣手把手教了几百年,至今画的人还能直接贴门上辟邪呢。”

虽是如此说,他提起长安天子时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精怪生来无情,所以画不出神韵,弹不出情音,写不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们学这个原也不是为了什么风雅情致,不过是想让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高兴而已。纵是丑陋的画,难听的琴,无聊的书,终归都有一个想要献给他的人。

精怪没有名字,所在灵脉佐以尊称便是人族对他们的称呼。如今的龙已成九州天子,然而他还是更喜欢被称作邻安。纵是如此,现在的他仍以风十七的名字与样貌活着,邻安君仅仅是坊间话本上的笔名罢了。

风十七不拘俗礼,风十七守着邻安城,风十七厌恶官场也看不上得了道便弃尘缘而去的仙魔,风十七希望满城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六百年来他凭借记忆将风十七的一切在自己身上全部复刻,代替死去的那个人在这世上风光无两地活着。他的喜怒悲欢都是模拟风十七做出的反应,唯一还属于邻安君的痕迹也就只剩下这算不得好听的琴声了。

风十七曾说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很会弹琴的样子,若不说话着实是个浊世佳公子,只可惜生了张嘴。邻安君虽已不记得自己的模样,这句话倒是一直记得。

天道盟第五任盟主叱咤风云的传奇,不过是一只精怪懵懂地登上人间这个舞台,唱了一出只为故人而生的戏。

他很少这样沉思,就连琴都没有半分感情,今日如此不正常,还是受了眼前这人的影响。

手指离开琴弦的那一刻,属于邻安君的情绪便彻底退去,他又成了往日无法无天的风十七,随意往贵妃榻上一躺,只用手指朝秋小寒勾了勾,“我这道纹又淡了,你过来给我添几笔。”

不知门弟子眉间的道纹皆是入门宣誓所刻下的魂印,誓言达成之前绝不会消失。然而,如今风十七眉间的枫纹却是由胭脂绘制而成,虽然颜色调得与从前别无二致,时间一久便会逐渐褪色。

秋小寒不知道风十七实现的誓言是什么,更不明白他明明达成了誓言又为何命自己一次又一次重新绘上道纹,不过,最疑惑的还是为何盟主会选中他。难道是因为他经常画偃甲图纸落笔比较精准?

虽然满心疑惑,秋小寒还是依他所言从轮椅夹层取出了笔和枫色胭脂。风十七倒是一点也不矜持,待秋小寒靠近就直接把头往他的腿上一靠,闭眼便道:“发什么呆,快画。”

这个动作着实有些亲密,不过盟主素来是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便也没多想,轻轻拂去他额前的碎发,提笔将那熟悉的纹路细细填了起来。

制作偃甲容不得任何微小错误,身为偃术大师的秋小寒做事自然也是常人不可及的细致,为防落笔出错,左手便按着盟主的脸防止他乱动,笔尖小心翼翼地在其眉间滑动,屏息凝神决不允许纹路与之前有一丝误差。

木制偃甲手没有人的温度,纵使风十七闭着眼不看身边人的脸,这触感也在提醒他,他靠着的人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重生便是重新开始,既然换了父母,换了模样,换了性情,那将曾经爱过谁的心情忘记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没关系,就算风十七自己都忘了自己,他也会一直记着这个人。

这把年纪该认清现实了,风十七终究还是睁开了眼,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秋小寒自进入天道盟便一直为风十七绘制道纹,此前盟主从不许他在这时候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自己破了规矩。不过他素来对人际往来的事不怎么上心,既然盟主问了,也就直接道出了自己当前正思考的问题,“妖族那边怎么处理?”

哼,果然是负责的掌门人,任何时候都不忘记处理正事。

有这样尽心的下属无疑是值得开心的事,然而风十七还是臭着脸,只道:“黑市最近很不安分,该送他们见阎王了。”

盟主的臭脸秋小寒早就看习惯了,闻言便知盟主要借妖族的手灭了黑市,略为思索便继续问:“九尾白狐会听话吗?”

撇开个人情感,秋小寒绝对是完美的下属,思维缜密,反应也快,最重要的是从不违背风十七的命令。

这样的忠心算是前世的馈赠吗?风十七笑不出声,只如往常一般教导道:“道君签的和约从未撕毁,天道盟所属门派明面上是不许进大雪山的,可这些年市面上流传的皮毛妖丹并未减少,你说偷猎的是谁?”

正道门派不许进山狩猎,魔教又远在漠北,这时不时就流出的好货自然只能来自神秘的黑市。

黑市在修真界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世人只知道所有市面上找不到的珍奇物件,只要进了黑市便能寻到。而明面上拿不到的人头,在黑市下了单,自然也有杀手替你去取。天下十大杀手,除去魔教那两位,其余便尽在黑市之中,且至今无人知晓他们样貌。而黑市到底在哪,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万宝堂几乎垄断了世间的法宝生意,自然不允许这样的存在和自己抢生意,过去已经组织了不下十次围剿,也抓过不少为其提供庇护的大人物。然而每次不到三年,黑市便又再次出现,至今未曾根绝。

这些情报秋小寒早已耳熟能详,此时便肯定道:“年年清剿都灭不掉黑市,有内鬼。”

天道盟存在黑市内应是毋庸置疑的事,风十七这些年一直在查,如今怀疑对象正是水月山庄。

“老女人培育出无量稻和满城麦已经一百年了,这些与灵植杂交出的作物播种之后七日便能收成,如今各地喂猪都是用的稻米,谁家还怕再养个孩子多张嘴吃饭?你猜,水月山庄收养的那些所谓弃婴都是从哪来的?”

他说的老女人便是人称种草姬的八方帝姬,传闻她在灵植一道极具天赋,只要资源管够,再稀有的天材地宝到了她手里都能给你种成大草原。风十七将她拐出山后便命其改良人族赖以生存的小麦和水稻,彻底解决了人族的温饱问题。

当今世道,养好一个孩子确实成本极高,但要养活一个孩子却很简单,再说将女婴养大嫁出去好歹还能得到一笔彩礼,着实没必要将生下的孩子遗弃。

世道如此,水月山庄每年收下的弟子却还是大半没有父母,一无战乱,二无天灾,她们真能找到这样多的孤女吗?

秋小寒也察觉出了问题,答案脱口而出:“黑市也做买卖人口的交易。”

“可惜三水带人盯了姑苏整整五年都没找到证据,名门正派就是这点麻烦,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无缘无故便对一个正道门派动手。”

风十七早就怀疑水月山庄的弟子来源有问题,奈何找不到证据发作,如今得了机会怎么放过,这便道:“月氏在江南经营了数百年,在天道盟内部也多有姻亲,万寿书斋不一定能查出什么,得再去几个她们够不着的高手。”

说到与天道盟各派不存在利益关系的高手,李剑仙自是首选。且白氏生来断袖天下闻名,这些狐妖自然不可能与女人有什么牵扯。

黑市一直经营偷猎生意,让白辰对付他们倒是容易,不过,秋小寒还是有些担心,

“当真要让妖族去江南?”

对此,风十七只是冷冷一笑,“你认为怎么样才算盟友?”

“利益一致。”

秋小寒答得很快,风十七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没错,山门前挂什么牌子不重要,自称是正是邪也不重要,做的事和人族整体利益一致才算得上可以信任的盟友。这世上有两种规则,一种明面上的大义道理,一种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就算你要做的事完全符合大义,只要在潜规则里没有与他人达成共识,这件事最后也办不成。月星石就是看不破这一点才会惨淡收场,你要引以为戒。”

这些话是付红叶离去前对风十七说的,他这些年受益匪浅,如今便传给了秋小寒。

秋小寒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难得好奇道:“天道盟的潜规则是什么?”

风十七闻言只是一笑,“你做的事要占谁的地夺谁的家产,对方就是你的敌人。和生存资源挂钩的争斗只有利益没有道理,你记住这一点就不会被大义给忽悠瘸了。”

他说话时眼中仍是对人族的嘲讽,在邻安天子眼中人族就像是满肚子鬼主意的不孝子,每当他将要彻底失望时,又总会突然爆发出他曾喜欢过的品质。他对这个不学乖的种族感情复杂,看久了来气,灭了又舍不得,也只能时不时敲打一番,让他们自己涨涨记性了。

这些想法秋小寒还不能懂,他只是感觉盟主就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让他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结果。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的正事,只问:“月星石知道这些龌龊事吗?”

“你去让她知道。”风十七的回复很简洁。

“白辰登基大典将近,未必肯去江南。”

“你想办法让他去。”

“姑苏会乱。”

“你去平。”

风十七布置任务的语气理所当然,秋小寒也没有讨价还价,只果断回以一个字——“行。”

事关十席变动的决议便定了,邻安君记忆中那个总是摸鱼不在岗位的风十七从不会如此积极地工作,秋小寒身上好像真的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这些年他失望了很多次,如今也已习惯,只是继续讨论另一件要事,“天与地终有一战,这一届正道魁首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乱局,我让步天歌继位如何?”

盟主的表情很复杂,秋小寒分辨不出这话是否存在试探,索性就回了实话,“他不行。”

玄门掌门居然被人说不行,风十七闻言便笑了,“别看那小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样子,处理大事时还是会变通的。再说天网一破玄门三君必定回归,人家可比你有背景。”

他话里有嘲笑之意,秋小寒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虽不知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仍是如实道出理由:“人不够,钱不够。”

此言一出风十七的笑意便散了,人和钱,这是治理天下必备的两个要素。维持秩序,惩治奸邪,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政令都需要人去办,若要落实到每一处,便需要遍布整个九州的人手。仅靠正道名义,让人做一两件好事容易,但要让人做一辈子的实事,钱不到位可不行。

玄门选拔弟子对品行要求极严,这也导致他们门下弟子至今不过八千人而已,这点数量分布到整个九州,怕是仅看文书就能让他们一辈子没时间修行了。若是扩招弟子,品行能否保证当前水准先不说,仅是耗费的钱财和新弟子居所就是个大问题。若要得到这些,玄门便必须加入战场与别派争夺土地和灵脉。一旦进入了名利场,真的还有门派能保持初心吗?

步天歌若要继位,玄门便必须赌这一把。他是看清楚了这一切,所以才闭关不见人,用行动表示拒绝。

与玄门相比,苍天府占据了正道最多的灵脉,门下各是经营着各种生意,人力物力绝对是够的。而秋小寒,无疑是风十七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秋小寒更适合。他早知道了这个答案,可是,这个位置太容易死了。

天道盟第一任盟主打渔人,除魔过程杀孽过重而于飞升天劫陨落。

天道盟第二任盟主玄门仙子,为人间送来无字天书穿越天网,修为散尽而陨落。

天道盟第四任盟主付红叶,与旱魃之魔同归于尽,若非身为精怪,绝不可能复活。

如今的第五任盟主风十七,继位后便频繁遭遇刺杀,黑市杀手榜的更新换代全部出自他的手笔。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敢带在身边照顾,只因那个人若是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会成为天下邪道与天上神魔的第一目标。

纵观人族历史,历代盟主只有第三代的青虚子有个好结局,然而两个徒弟命数多舛不逊先辈,魔君更是多次出生入死濒临险境,视他们如亲子的师父终是一生叹息。

“这个位置,没坐上来的勾心斗角地抢,坐上来的却一个个等不及地想退隐。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坐不坐这位置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没本事的修士才需要称王称帝,依靠成群结队让自己变成强者。”

正因这是他唯一爱着的人,邻安君才不希望秋小寒坐上这个位置。他有把握让这个人成为超越神魔的强者,根本不需要他为这天下劳心劳力。

此时,他看着秋小寒淡漠的瞳孔,只问:“你说,我是哪一种?”

秋小寒的思维远比旁人所想的简单,盟主为继承人烦心,那他主动坐上这个位置就是了。至于为什么不能让盟主烦心,他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想这样做而已。他本就是天残之体,有些不正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想退便退吧,我上。”

这个回答让风十七愣了愣,一瞬间好像找回了些许当年的感觉,然而抬头时秋小寒的脸上依然只有淡漠。他暗骂自己最近是老糊涂了,闷气憋在心间,只能讽刺道:“可笑,你想上我便要让你上?”

盟主对谁都是一副嘲讽神色,秋小寒见怪不怪,转眼便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去找步天歌,明日给你一个结果。”

“怎么?你们打一架,赢的做盟主?你当这是小孩抢玩具呢?”

风十七的语气还是阴阳怪气,秋小寒却认真回应:“赢的做盟主,输的做副盟主。”

这个回答倒是在风十七预料之外,“天道盟可从没有副盟主这个位置。”

“新盟主下一道诏书便有了。”

秋小寒泰然自若,甚至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他以为闭关就能不干活,做梦。”

玄门掌门志向高洁不愿争权夺利,在他嘴里倒成了想偷懒,还将盟主主宰整个正道调度的庞大权力直接分出去了一半。能如此简单地看待人族权力交接,当真是年轻人才有的意气用事。不过,他们精怪最喜欢的便是简单的人。

风十七久违地有些高兴,难得真心地笑了笑,“白辰那狐狸有些话我倒是赞同,玄门六代英烈的圣名压在肩上比山还重,只要其他人把这祖辈名声搬出来,有些麻烦步天歌是不想管也得管。玄门掌门只能是圣人,所以在世人眼里步天歌做再多好事都是理所当然,活该为天下把自己累死。你是个无情的木头人,凭道德无法绑架你,和你只能讲理不能讲情,推行政令也就方便许多。由你做盟主也好,至少步天歌那小子遇事还有个推脱的余地。”

邻安君到底不是长安天子,他不想费尽心力保护人族还被当牛做马地使唤,连选一个心爱的伴侣都要被人说三道四。他既给了人族繁衍生息的广袤土地,就该是天下人的大爷。凭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便必须无欲无求,做了多少事就该得到多少报酬,这世上没有仗着情义欺负老实人的道理。

这番话便是将继任者定下了,秋小寒闻言却有些疑惑,“我以为他那样才是好的。”

这个他自是指步天歌,风十七只摇了摇头,“可惜世上越是心灵残缺的人便越容不下比自己好的。”

“心?”

秋小寒疑惑地看向自己胸膛,这举动让风十七又是一笑,“别看了,你的心境很圆满,不卑不亢不骜不妒,是在良善的环境中才能长成的样子。秋月白虽然一生未娶,这便宜爹倒是当得不错。”

这样一想,风十七的郁结之气便淡了。上一世无父无母一生飘零的人,如今能活成这个模样不也算是一件幸事?虽然不圆满,至少他现在过得很好。再好的旧情,又如何比得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生?

大事已定,道纹正好描完,秋小寒收了笔却没有将盟主的头挪开,只等他自己起身。这举动让风十七本已停止的心潮又动了动,忽的便问:“你真的认为风十七正经一些会更讨人喜欢?”

这一问倒是让秋小寒想起了盟主今日的怪异行为。旁人惊诧是因为风十七的突变,只有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昨夜交上去的书有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盟主代笔了,盟主总让他写风十七的故事,最后又以邻安君这个笔名印刷成册。

“你认为风十七怎么活最好,便将想做的事都写出来。”这是盟主对他唯一的要求,他完全不明白这种幻想有什么意思,最终还是绞尽脑汁完成了任务。

从那时他就觉得有些怪异了,他为凑字数总是将风十七的三餐写得极为规律,连菜色都尽可能详细描写增加篇幅,后来拜访不知门便发现,盟主桌上竟真摆着他写的那些菜。他没什么内容可写的时候也爱拿各种环境装饰凑字,这些年将不知门各处都写了个遍,最后连万宝堂都没放过。若不是林暄曾苦着脸抱怨盟主强迫万宝堂把店面重新装修,他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整个不知门都换成了他所写的布置。

这一切都很诡异,从前秋小寒只当这是盟主又在拿他取乐,直到这一次写烦了,他便随手写了一段话“今日盟主格外正经,没有讽刺门生,也没有捉弄其他掌门,安安静静吃着红豆酥直至考核结束,大家都在感叹今天的盟主真讨人喜欢。”

他这个人没什么文才,诗词曲赋只当柴烧,每一次都是流水线似的凑字数,写出来的东西经常让百行首直呼文章之耻,本以为应付着盟主就算完了,谁知,今天风十七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所写的都变成了现实,就好像风十七在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活着一样。可是,那人是天下无敌的第一修士,旗下的不知门更拥有世间顶尖的战斗力,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晚辈的看法?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吧?

如此猜想让秋小寒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他早知道风十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却没想到已特殊到如此程度。他是个不懂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想不通便只能直接问:“盟主,你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邻安君便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太明显了,竟连这木头人都察觉出了端倪。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邻安君与风十七相处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年,他努力将风十七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保留了下来,可回忆终也有用尽的时候。六百年太漫长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模仿出的风十七到底是不是那人原本的样子。

他是知道的,风十七远比自己所再现的模样豁达,可是他放不下心中的恨,他做不到原谅那些人。除了复仇与让风十七成为世上最强的执念,他已寻不到每一日可做的事。既然如此,便将戏本子交给风十七本人吧,纵使失去了记忆,秋小寒所希望的也是风十七想要的人生。

邻安君的性情早已伴随尸人一同死去,如今怎么活着于他已没有区别,只要风十七喜欢就够了。

这样的心态着实有病,他自然不会告知秋小寒,只是戴上了这些年惯有的顽劣面具用满不在乎的表情道:“人生在世总得找些乐子,你这么大人了不还是喜欢红豆酥这种甜到腻人的玩意儿。”

他这模样看起来又像是真的在拿年轻人取乐,秋小寒一时也糊涂了。他知道的,盟主素来就是这么无聊的人,喂他吃红豆酥,靠在他身上说话,没事就摆弄他的手脚,这一切都只是盟主在拿他找乐子而已。风十七就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与风十七见面的场景。

秋小寒第一次来到邻安是十七岁。那时他还没寻到天残之体可以修炼的功法,虽然父亲为他装上了替代四肢的偃甲,还未操作熟练的他依然只能由仆人推着轮椅行动。出了茗川城,年纪轻轻便坐上轮椅的他便成了世人眼里的怪人,纵使长袍和手套遮住了引人注目的偃甲,所过之处依然满是同情视线。

他不喜欢被同情,更不喜欢被歧视,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苍天府颜面。父亲收养他已经被外人议论纷纷,他不能再让父亲丢脸,所以能做的只有淡漠。那是秋小寒第一次出远门,可是在下车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后悔出门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回车上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盒红豆酥。金黄酥皮还冒着热气,低头就能闻见香甜的气息,提着它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眉间一抹枫叶道纹,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就好像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那人晃了晃糕点盒,只问:“小子,想吃吗?”

秋小寒从未碰上过这样的事,努力在脑内搜索参考资料,最后只疑惑地看了这人一眼,“人贩子?”

诚然这举动着实和人贩子如出一辙,随行的仆人还是认出了风十七那标志性的枫纹,见风十七神色已经僵了,连忙小声提醒道:“少主,这就是天道盟之主,不得无礼。”

这时秋小寒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风十七,他少与外人接触,正犹豫着该说什么,风十七却主动把话接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秋小寒。”

秋小寒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很像幼时随便起的小名,着实算不上多好听,谁知风十七听了却是赞扬道:“小寒是个好日子,以前邻安城每到这一日都会放假,就算是守城的小兵都有空闲置办年货四处闲逛。”

常人听闻此名很难想到它是来自节气,秋小寒对这人有了些许兴趣,难得答了陌生人的话,“我听闻小寒是一年中最冷的节气。”

风十七不以为意,只继续道:“就因为冷才有假放,多好。”

身边人都道他是出生于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所以性子也冷僻不合群,这份歪理倒是从未听过。不过,就算是秋小寒也希望自己出生那天是个好日子,他喜欢这个说法,这便给了眼前人一个面子接过红豆酥尝了尝。少年人本就喜甜,他当即眼前一亮,“味道不错。”

这反应似乎让风十七很满意,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脸上挂上一丝坏笑,“好,以后你每日来这家铺子排队,带上它再来见我。”

请人吃糕点然后叫人跑腿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秋小寒当时就呆住了,回过神来已不见风十七踪影,只听路边修士无奈感叹,“唉,盟主又在闹事了。”

看这情形,类似的事风十七竟已做过不知多少回。秋小寒早就听闻风十七是个怪人,并且没事便爱折腾年轻修士取乐,今日才知传闻还不足以道出风十七性情之万一。不过,被风十七这样一闹,他虽然一头雾水无言以对,进城时的坏心情终究是没了。

许是为了这初见的一丝亲切,秋小寒生平第一次去街边排了队,当他把红豆酥送到不知门时,人人避让的风十七竟露出了惊愕神色,“你还真去排队买了?”

“不是你想要吗?”秋小寒疑惑地看着这个人,怀疑他记忆力有问题。

这样大胆的态度又让仆人捏了一把冷汗,连忙提醒:“少主,尊称,尊称……”

以他们的辈分差距,秋小寒这态度着实失礼,然而他就是下意识不想称此人为长辈。说来也怪,风十七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我喜欢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横扫天下!”

六百年了,邻安君终于再一次发自内心高兴,笑颜宛如邻安墙头的朝阳,不带任何对世界的敌意,只有再次相见的欢喜。

秋小寒对那张脸原本没有任何感觉的,不论在修为提升中变得多好看,对他而言那都宛如自己的脸一般,早就在镜子里看到麻木了。只有那一刻截然不同的笑颜,他直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长大后,秋小寒也派人查过卖红豆酥的那家铺子。听闻原是一家自邻安建城便在的包子铺,所卖的兔子包还曾是邻安特产。后来老板家中遭遇变故手艺失了传承,包子铺也就关门了,老板的一名学徒便将铺子盘了下来改卖糕点,如今这红豆酥所用馅料就是曾经兔子包的配方。

这看起来似乎和风十七没有任何联系,他便只当全是盟主的一时兴起,到底没再查下去。

他忘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曾是他每日都会经过的地方。

小寒放假办年货是邻安城六百年不变的传统,那一年的小寒,守城小兵风十七趁着假期在城中闲逛。一个人过年的他不需要置办年货,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便成了唯一悠哉喝茶的闲人,好在这世上从来不缺怪人,很快便有新的来客加入了闲人队伍。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是未曾沾染半分世俗的好看,一头黑发无拘无束地披散着,瞧着像是负气离家的贵公子。他没怎么读过书,只听说书先生形容书中美人爱用什么“眉似青峰出云岫,眸如薄雾染枫林,身胜玉树临秋风”之类的句子,他想,用来形容这少年倒是正好。

街上人流不息都在为过节忙碌,只有他们是静止的,一个看着街道发呆,一个看着这发呆的人。最终还是风十七先坚持不住,走到少年面前笑道:“小兄弟,你在包子铺都站上半个时辰了,出门忘带钱了吧?”

少年似乎很怕生,他一靠近便露出警惕神色,只冷冷道:“要你管,多事。”

如此表现让风十七更加认定他是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只问:“小小年纪脾气挺大,你家人呢?”

这一问便让少年神色有些许落寞,他看着道路上忙碌的人,淡淡道:“我没有家人,大哥也不认识我。”

不知世事还不肯联系家人,这模样倒是拐子最喜欢的。

风十七心里叹息,没再与他多说,只对包子铺老板叫道:“老板,给他三个你们家最有名的兔子包,我请客。”

老板闻言却只给了一个白眼,“风十七,你欠账三两了,到底什么时候还!”

“这你得去问我们头儿,谁叫他不到过年不发俸银呢?放心,我又不用置办年货,过年一定给你!”

风十七一点也不尴尬,笑着答完便扛着守城的长枪往官府走去,心想告诉官差一声也算办了件好事积了德。虽然他这样没有来世的存在原就不需要什么功德,能让心情变好也不错。

守城小兵离去的样子仍是吊儿郎当,看着着实不正经,待老板将包子包好,铺子前的白衣少年却突然不见了人影。就在老板怀疑自己见鬼了的时候,邻安城被冬雪裹成白色的枫树却齐齐叹息般地低垂了枝丫——唉,邻安已经比不上长安了,他的守城人看上去还不太聪明的样子,当真前途渺茫。

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守城人不输给长安,又或是没被巫祭祀过的邻安君太想和自己领土上的人说上话,他来到了这个叫风十七的人身边,并致力于鞭策此人上进求学,从整日摸鱼的守城小兵变成矜矜业业的守城小兵。

可惜风十七的感染力太强,邻安君本是个一心想要超越长安天子的上进精怪,自认识他之后竟也不务正业了起来。堂堂天地之子,龙之支脉,一月有十日被风十七拉去听戏,十日和风十七喝茶听书,十日与风十七在城门前扯谈摸鱼,除了大月竟无一日在做正经事。至于那仅有一日的正经事,便是拧着风十七去练武读书。

认识风十七第二年的小寒,邻安君纵观过去一年的放纵,对着自己的城门发誓痛改前非,今日必定不同风十七一起摸鱼,若做不到便砍了风十七的狗头!

就在邻安君痛定思痛时,守成小兵懒散扛枪的身影已经晃来了,一把搂过他的肩便道:“我刚要到了十两银子,走,请你下馆子!”

这人每月总共就十两俸银,上头还经常以各种理由克扣。他倒是毫不在意,守门时能摸鱼就摸鱼,得了钱便全花了,从前是买各种话本,如今便是请新结交的小兄弟吃喝玩乐。这副模样若是遇上天灾病痛无疑就是饿死的命,守城小兵便是邻安的门面,邻安君怎能容许他饿死这样丢脸,当即痛心道:“你这脑子怎么只会想每天吃啥?没出息!”

诚然尸人根本不会再死一次,风十七还是领了他的情,只无奈道:“我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有什么大事可烦心?”

邻安君不服,“那别人怎么都有想不完的心事?”

这一次风十七默了默,只道:“因为他们有心爱的人和物。”

他说这话时不笑了,邻安君却不习惯了起来,连忙道:“你不是很爱钱吗?我看你平日里摸鱼偷懒,领俸禄的时候倒是挺积极的。”

那时,风十七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找到了目标一般,身上的颓废气息突然消散了不少,难得像一个正常兵士般放出豪言:“钱?不,我爱邻安,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就是我的毕生志向。”

军中将士热爱的都是当时朝廷,如此直言深爱邻安者独一个风十七。纵使他不知道自己身份,邻安君还是面上一红,连忙转身背对着他,只道:“就该这样,有我在,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风十七在他面前总像是很笨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察觉,那时也只笑道:“所以,咱们去吃条鱼庆祝庆祝?”

这个建议着实不错,邻安君心情终于好了,当即便催动灵脉自护城河捞了条鱼,拉着他便往城里走,“那当然,必须庆祝!我们自带食材让老板打个三折,走!”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风十七一点也不笨,更不知道第一次接触人族的自己浑身都是破绽。那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也是对他说过无数次我爱你的人,只可惜,直到那人真的将誓言完成,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

他因风十七爱上了人,也因风十七恨上了人,他努力想像风十七一样活着,可他终究做不到如那人一般淡然。

秋小寒别处都不像风十七,只有这份对外界不悲不喜的淡然未曾改变。就像昔日的兔子包变成了红豆酥,即使皮变了,包在里面的馅儿到底是一样的。

如果把皮也换回来呢?如果拥有这世上最强的修为和躯体,他是不是就能如过去一般悠闲自在地活着了?

邻安君在榻上睡了很久,秋小寒也安静地在一旁坐了许久,阳光渐渐西斜,光影不断变幻,二人各自回忆着不相通的往事,谁都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最终,先醒来的还是风十七,他抓住了秋小寒木制的手,带着这精致的偃甲从自己肩头一点点摸到指尖,突然轻声问:“这身子你喜欢吗?”

那是秋小寒从没拥有过的肢体,比偃甲软太多,好像他稍稍用力就会捏坏。他被惊住了,榻上的人却是歪头一笑,“给你可好?”

“你……”这奇怪的话让秋小寒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他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理解盟主的意思。

邻安君见状也知道自己太急了,连忙压下所有情绪,语气也恢复到了往日的蛮不讲理,“看你小子整天自称不举调戏一下罢了,真以为我会看上你吗?还磨蹭什么,赶紧滚去江南执行任务!”

此言一出秋小寒如被大赦,催动真气便御着轮椅滑到了大门前,半点也不见往日手脚不便的迟缓。不过,他到底是个有始有终的性子,虽然觉得赶紧逃离盟主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正常,仍是答了风十七之前提出的问题:“盟主,你原本的样子就挺好。”

解决了所有问题,这人立刻御着轮椅跑了,那速度倒和剑仙御剑有的一拼。邻安君可没想到自己的调戏能如此吓人,一时也不知该是悲是喜,只能摸着眉间刚画成的道纹,缓缓叹了一声,“可我希望风十七能用更好的样子活着。”

若不是关键时刻被天星干扰,那个人本该拥有整个九州大地的灵气和无人能敌的天资。是他的错,若非进行修真改革树敌太多,他也不会被自己人出卖,导致所爱之人以这样残缺的样子重生。

居然会后悔树敌,如今的他也变得很没出息了。

虽然这样想着,当他再睁眼时,那瞳中却只有燃不尽的愤怒和杀意。

事已至此,所有参与者都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出卖他所在的叛徒,要他性命的仙魔,一个都别想活着!

水月山庄,就是第一个!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人族年假刚刚结束, 各行各业尚未复工,林开天和林暄便轻骑赶回姑苏,秋小寒携物资有条不紊地前往歧水战场, 与此同时, 百行首也登上了开往赤水的船……邻安城终于消停了,人族乱局却逐步向富饶的江南推进。

这一个除夕令整个修真界形势大变,然而一切风起云涌都与平民百姓无关,各个城镇的早市已经开启,生意人们依旧早早摆摊叫卖, 这时候,年后猪肉涨价远比什么修真门派被十席除名更令他们关心。

反正天道盟会解决一切问题,他们只要照常过日子就够了。——这是位于世界顶点的种族才能拥有的奢侈自信, 每一次看见都让妖族发自内心羡慕。

在打破寂静的吆喝声中,妖族的车队也出了邻安城,队中满满三十车都是白辰此行采购的物资。沉醉记得祖师说过, 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再等到送进不知门的妖回来, 大雪山也能拥有如此繁华的街道。

沉醉不知道一堆破书和几只小妖怎能拥有如此异能,他只知道祖师很聪明,和自己父亲算计人的聪明不同, 祖师脑子里装的是其他妖都没有的东西。就像千年前的第一任妖王,他不是戏本子魅惑君王的妖妃, 他就是那个和天下博弈的王。

所以, 即使不明白, 他依旧按照吩咐化形成了祖师的模样, 代替白辰坐在马车里向大雪山返程。

苍天府明面上不能牵扯进江南纷争,白辰自然不会与秋小寒同行。他命沉醉与云侧化形成自己和李无名的模样带着马车慢慢返程, 自己则是当夜便和李无名御剑而去,对谁都不曾透露踪迹。

此行白辰极为保密,沉醉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此时透过马车窗户看着来往街道,再看一眼没心没肺啃着鸡腿的前任狐王,只能担忧道:“祖师打个招呼就走了,你我两个能瞒过天道盟的眼睛吗?”

唉,他扮祖师自是得心应手,可这惫懒玄狐连姑爷风采之万一都没有,真的不会被识破吗?

这份担忧明显没有传达给云侧,化成李无名模样的八尾玄狐仍是专注于眼前的烧鸡,只随意道:“你放心,咱们狐妖的化形之术没几个修士能看破。”

狐妖本就擅长化形,他们又怎日待在马车里不露面,被识破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然而沉醉还是闷闷不乐,“可是整天闷在马车里无聊啊!步天歌那混蛋整天闭关,万宝堂的拍卖会也延期,好不容易来趟邻安就这样回去了,真没劲!”

他这份忧郁气质倒和往日的白辰颇为一致,虽是闷出来的忧郁,用来糊弄陌生人也完全够了。云侧清楚记得曾经小师叔脸上有傲气也有不忿,唯独不见清郁之气。这次复活之后白辰安静了下来,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更像一个合格的妖王,只是越来越不像自己。

小师叔再也不教训他了,可他却开始怀念被发怒的九尾白狐吓得瑟瑟发抖的那些日子。

到底是老了啊……

难得服老一回的八尾玄狐轻声叹息,对后辈只道:“你就趁现在好好闲一闲吧,咱们回去后有的是架打。”

年轻的六尾赤狐未曾经历真正的厮杀,他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仍是满不在乎地看着窗外景色,“祖师这样厉害,姑爷又那么威风,我才不信有妖敢反叛。”

“你不懂,小师叔现在要做的事动摇了大妖根本,他们不会再退了。”

云侧很少这样正经,沉醉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那糊涂前辈果然还在撕着烧鸡,着实不是什么谈正事的模样。他只喜欢漂亮优雅的狐狸,着实不想搭理这前辈,只能在心里嘀咕着——可是,我们不就是大妖吗?

云侧没有理会年轻赤狐的疑惑,只是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烧鸡。一想到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他便决定回程路上多买一只,虽然解决了遗憾,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罢了,为了小师叔能再骂我一次,有些遗产得去领了。

妖族车队各有心事,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却是一片冬去之后的蓬勃生机。今年的江南没有雪,越靠南的地界便越暖和,还是一月便已遍地新芽。

李无名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身白衣,又在邻安铁匠铺买了柄除了帅一无是处的银剑,易容更是简单,只是将驻颜年纪往下调了几岁,眉目间再稍作修饰便权当成了另一个人。这是他还被唤作李九州时的模样,意气风发满是志气,仅凭气质就与现在游手好闲的李无名截然不同,自然不需要更多伪装。

与白辰出行似乎让他心情极好,剑光眨眼间踏破万千流云,他只爽朗一笑,“师弟,久不出山,这江南风景如何?”

妖族更改化形远比修士简单,白辰此行只化作相貌普通的白衣少年,只可惜身边站着这么个同伙任他多么平凡也少不了被人注目了。剑君弟子的身份不过是掩护,李无名倒挺入戏。唉,他这道侣别的都好,就是癖好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在床上会不会还有什么怪癖……

白辰不会人族功法,为防泄露妖气只能由李无名带着飞行,此时他搂着男人的妖,将脸靠在这“师兄”背上,李无名飞舞的黑发时不时滑过他的眉梢,周围除了气流声不闻任何嘈杂。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来江南行侠仗义的少年侠士,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两族纠纷,只需凭本事踏歌长行仗剑天涯。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便解甲归田,改回李无忧这个名字,拿着村里最好的剑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这是李九州在生日宴上对兄长许下的唯一愿望,辗转多年,未想竟在今日实现了。

白辰虽不知他内心的万千感慨,却能察觉到身前人心情不错,到底还是配合着问道:“师……师兄,一路上所有城镇都有一座高塔,那是做什么的?”

他从未叫过谁师兄,这称呼还有些拗口,李无名见状却得了趣,“江南多雨水,那些塔是风水师观测天气所用,只要登塔问天,一周晴雨都可准确预测。”

这种功能倒是未曾听闻,白辰不由好奇了起来,“这些风水师还能预测天气?”

“何止天气,苏三水就是当今最强的风水大师,地震、洪涝、干旱、蝗灾等等都可提前预测,每日在不知门外等他开金口的官员可是数不胜数。”

苏三水不愧是风十七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掌握了此等秘术,不过大雪山终年只有风雪,这等技术也用不上。李无名便没有多说,只是提醒道:“战场周边不许飞行,要在城郊降落了,抱紧我。”

歧水是抬龙江流向江都的一条支脉,由此北上直达江都,南下便可汇入抬龙江进入姑苏。这地方是交通要道,原是水月山庄驻守,后被万寿书斋夺取,万寿书斋败给魔教后又被苍天府夺回,如今便成了四方势力的交战之所。

白辰在银容界观看转播只当这战场是人族练兵之地,如今亲至,只见歧水城门紧闭,周边一切交通都被封锁,空中连鸟雀都不许飞过,正魔双方于城外安营扎寨,各家修士排练阵型,除了必须事先宣战和控制伤亡,竟与真的夺城战相差无几。

正如他们出发前所料,这城是进不去的,空中有修士轮班御剑巡逻,想不惊动守城之人飞过去也不可能,河中船只更是全被苍天府和魔教征用,连渔船都不许下水。在苍天府和魔教打完之前,过往行人只能在城郊驿站等候。

好在他们打了这么多年当地百姓也习惯了,这驿站周边已成了一条繁华街道,客栈酒家特产摊贩一个不少,甚至还开了个视野极佳的观战台,十枚灵石才能买到一张站票,倒是将生意做到了极致。

有生意的地方就有万宝堂,果然,街道走到尽头便是无处不在的天地酒家。

常年行走江湖的修士都知道,天地酒家不止经营酒菜住宿也做情报生意,若不想自己行踪泄露,结账时便得留下额外打赏。有了这封口费,纵使旁人出价再高,掌柜也绝对不透露任何消息。若没有,那就要看你这个人是不是比钱更讨掌柜喜欢了。

天道盟早有规定,各派高手遇见正魔交战必须无条件增援。月星石此时急于赶往水月山庄,李无名料定她不会自报身份,这便堂而皇之来到天地酒家,随意点了酒菜,将一枚灵石放在桌上,直接就问:“小二,这几日可曾有什么大家夫人进城?”

天地酒家的情报生意也不是和谁都做的,至少魔修和通缉犯就不行。小二偷偷打量了他们装扮,见二人身上并无邪气,这才笑道:“这位客官口味清奇啊,旁的侠士一路追寻的都是姑娘,您倒对夫人感兴趣。”

李无名知道这是试探,眉头假意一皱,只对白辰疑惑道:“怎么,除了我们还有修士在为师父千里追妻?”

寻常夫妻三天不吵架的都凤毛麟角,修士的漫长寿命里自然少不得道侣相争的时候,这师娘负气回娘家,师父命弟子寻回的戏码倒也常见。加之歧水是前往水月山庄的必经之地,那地方又出了不少掌门夫人,这番说辞便更合理了。

小二见他二人年纪不大,李无名神情也看不出做戏,这便放下心来,道出他们想要知道的情报,“魔修素来不缺好色之徒,正魔交战之地哪有漂亮女人敢来?这夫人小姐是一个没见着,倒是昨日来了名俊俏书生,那眼睛生得跟狐狸似的,一看就是个风流后生。他出手跟客官一样大方,一来便问近几日可曾有一漂亮姑娘留宿。”

看来月星石也做了伪装,并没有以原本面目出现。只是,这狐狸眼的书生倒在他们预料之外,李无名与白辰对视一眼,立刻装出疑惑神色喃喃自语,“莫不是那拐了师娘的狐狸精?”

师娘,谁?魔君吗?这你也能编?

他装得跟真的似的,白辰为防露出破绽赶紧低头喝茶,只在内心悠悠叹息:这人上辈子就在茶馆说书吧,编故事眼睛都不带眨的,狐妖都没他会骗人!

李无名耍诈那叫一个浑然天成,这便沉声向小二问:“他寻找的姑娘有何特征?”

“那书生拿着画来的,画上的黄衣姑娘可真是美若天仙啊。”这一次便没什么有用消息了,小二看着李无名,只是笑而不语。

天地酒家的消息只以灵石结账,售价也是出了名的黑,奈何这世上敢收集情报的店家本就不多,收集完还能不被打死的更是只有一个万宝堂,买家也只有咽下这口气。李无名知道这是灵石不够的意思,直接将一袋灵石都放在桌上,撇了嘴便道:“一点薄礼,拿去喝茶。”

这看不上市井之气的模样倒真像是名门大派娇生惯养的弟子,小二的疑心尽退,这才道出所知情报,“好在小二我还有些见识,那姑娘身上的衣裳应当是水月山庄限量出售的莺飞纱,这料子三十年前只卖了十匹便绝版了,天下能撞衫的应当没几人。”

一个跑堂小二都能识得布料来源,天地酒家贵虽贵,消息倒也值这个价。白辰内心默默感叹,终是抬头问了第一句话,“你可知那书生去了何处?”

小二得了灵石便知无不答,立刻回:“歧水马上就要开战城里是进不去的,郊外也就只有这条街可以留宿,想必他不会走远。”

水月山庄弟子所穿皆是自家所产衣料,这种名贵料子仅供高层使用,这时候出现在歧水的水月山庄高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不过,月星石生子后便不再穿鹅黄这样娇嫩的颜色,那书生所持画像想必是年轻时的她。既要寻人,为何拿的是多年前画像?

白辰越想越觉古怪,李无名也认为此事不对劲,这便掏出一根雾气缭绕的藤蔓放在桌上,只道:“他给你的灵石还在吗?我拿这东西换。”

“缠雾藤?”

久经训练的小二立刻就认出了灵植来历,这缠雾藤不能受一点冻,偏又只能生长于常年云雾缭绕的悬崖,至今只有玄门云城这一个产地。他又扫了一眼李无名的白衣,虽没有玄门标志的云纹,料子却是玄门惯用的白锦,当即认定二人身份,立刻恭敬地送上一枚灵石,“原来是玄门侠士!这便是那人给我的灵石。”

剑君留在大雪山的衣服倒是好用,李无名笑着默认了他的猜测,指了指自己给出的一袋灵石,“我们问的消息不能再卖给别人。”

玄门办事哪有正道修士敢阻挠,小二懂事地将灵石收进袖中,只低声道:“侠士放心,小的懂规矩。”

出了天地酒家,白辰寻了处没人的僻静地儿,这才向李无名疑惑道:“那书生会是白陌吗?”

月星石没找到倒发现了个同样在找她的书生,这事透着诡异。李无名也摸不着什么头绪,只是摇了摇头,“我觉着不像,他藏了将近千年,怎会为打听消息这样的小事现身人前?”

的确,白陌不像这么不小心的性子。

否定了一个猜测,白辰又喃喃道:“莫不是白微?他找月星石做什么?”

白微行事令人捉摸不定,有什么奇怪的行为都很正常,且他曾出现在月停云身边,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李无名还是觉得那只千年狐狸没有这样闲,想不出个结果只能无奈道:“也许他想给你生个叔叔?”

这话就明显是打趣了,白辰瞪了此人一眼,只和善地把手放在他肩头,“师兄,看你皮痒了,需要我给你挠一挠吗?”

看他的表情,这挠痒绝对是见血的那种。

小狐狸亮爪子李无名就不逗他了,连忙正色道:“秋小寒已下令不许任何人通行,其他道路又有魔教之人守着,她走不远。师弟,靠你的鼻子了。”

“连气味都无法分辨,人的鼻子也真没用。”

白辰见他态度终于端正,得意地哼了一声,这便将小二送上的灵石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即便化了人形,九尾白狐的鼻子依然能清晰分辨灵石上的气味,只是结果让他更为疑惑了起来。

奇怪,的确有淡淡的狐狸妖气,可闻起来却很陌生,竟不像任何他记忆中的狐妖。

这个书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那狐狸眼的书生昨日才来过天地酒家, 白辰顺着气味一路追寻,终是将他的行踪一点点还原。

按照街道残留的气味,那书生离开天地酒家之后又找遍了城中所有客栈, 似乎是搜寻未果, 后来又将目标转向郊外码头。此处本是当地渔民停船之地,如今航运已被封锁,渔船便成群锁在岸边,只有几个小兵看守。

月星石既然没有留宿,那便是在想办法寻找船只直接南下。果然, 白辰在此地就闻到了月星石的气味。只不过,气味带来的讯息却让白辰疑惑了起来,“他们似乎结伴同行了。”

这地方沿路都有人看守, 若昨日发生过打斗,防守断不会如此宽松。也就是说,月星石毫无反抗地跟着一只狐妖走了?

这个猜测让李无名也不解了, “你确定那书生是狐妖?”

“你们剑仙一脉不是最擅长看狐狸么?自己认一认。”怀疑一只妖的嗅觉无异于直接说人眼瞎,白辰不满地扫了他一眼, 这便循着气味拐进了附近小道。

小狐狸脾气还挺大,李无名无奈地摸了摸自己不争气的鼻子,只能满是困惑地嘀咕着:“这倒奇了怪了, 难道她还真和狐狸精跑了?”

歧水是战略要地,城外每条道都被修士摸清楚了, 如今全记在了地图上。李无名凭着记忆回顾图纸, 越走越觉不对劲, 待看清远处飘扬的血旗, 立刻拉住了白辰,“再往前就是魔教营地了。”

月星石跟着只狐妖走了, 还跑去了魔教营地?

若不是对自己嗅觉拥有绝对自信,白辰都要怀疑这是哪里出错了,然而狐妖的妖气和月星石气息的确是一路向前,他也只能皱眉问:“现在魔教是何人领队?”

“我方才听路边修士议论,魔教教主独活仍在寒门监督后勤,此处应是由魔教三长老驻守。”

李无名果然耳听八方,路人的闲聊都没有被他漏过去。这三大长老自魔教成立就存在,如今教主都换了,他们这些元老倒是一个没退。然而,这三个老头是白辰上一辈的人物,再出江湖时又以老态改换了面容,对于他们的来历白辰还真不知晓。

他听闻魔教三大长老素来只以老者形态驻颜,应当和这风流书生没什么关系,这便问起了另一个陌生的名字,“我记得上月这魔教教主还是寸劫,今日怎么换了个人?”

这种新奇事问李无名准没错,果然男人立刻笑道:“你有所不知,寸劫乃魔教上任大护法毕千仞之徒,这独活则是前代教主尤姜的弟子。尤姜退隐后原是传位于寸劫,谁知寸劫做了教主只觉没意思,没几年就把教主之位传给独活,自己做护法来带人打战场。这独活素来是个爱逍遥的主儿,坚持不到一月也不想做教主了,又把位置传回给寸劫。两人踢皮球似的来来回回折腾了百来年,如今每逢单月教主为寸劫,双月便为独活,二人轮流放风,谁也不吃亏。”

这教主还可以轮流当的?白辰原以为风十七这泼猴盟主已经是个异数了,哪知魔道魁首比他还会玩,看来论奇思妙想还是魔修更胜一筹啊。

白辰无语,李无名却知那二人深浅,只提醒道:“独活是天下第一的医师,寸劫是天下第一毒师,不论哪一个过来都足以拖住苍天府小半个月了。”

也就是说,苍天府和万宝堂短时间内都到不了姑苏,他们只需对付水月山庄和万寿书斋便可。

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白辰还有些好奇,“天道盟如此强盛,最强医师却在魔教?”

对此李无名只能苦笑,“魔教可以肆无忌惮地用活人试药,药奴死了也就死了,正道这边总归限制颇多。不过天下最擅培育灵植的药师仍是不知门的八方帝姬。”

谨慎用药的正道医师反而比不过随意拿人试药的魔道医师,这事说来也是讽刺。不过,说到八方帝姬,白辰也想起了她以一己之力让人族再无饿殍的壮举,下意识喃喃道:“妖族自愈能力极强,医师倒是不缺的。只是不知这位帝姬能否培育出可以在雪山种植的作物……”

只是一句话,李无名已明白他的心思,这便轻声道:“只要和人族长久合作,不怕没机会。”

而现在江南正值动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白辰心下明白,也不惧魔教重重守卫,只道:“我去探一探。”

“有把握吗?”虽然他有龙珠在手,李无名仍有些担心。

对此,白辰自信地看他一眼,“我若有心想躲,你来都抓不住。”

“行,知道你们这些小狐狸跑得快了。”

九尾狐的隐匿能力无需质疑,李无名不再阻拦,只将一枚玉石放在他手心,认真嘱咐道:“我就在这里,若有危险便将它捏碎。”

白辰倒是丝毫不担心,拍了拍他的肩便道:“等着吧,我这一去一回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白辰的自信并非凭空而来,狐妖本就擅长潜行,九尾狐更是其中翘楚。他们生来就拥有感知地面灵脉的尾巴,从睁眼那一刻起识别灵力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任何精巧阵法在九尾狐眼里都只是一层薄纸,他甚至不需要计算就能找出阵眼所在,完全不触发警报便走进了魔修令人生畏的大营。

这就是洪荒妖族的天赋,人族历经数百年才能小有成就的阵法一道,他们一出生就是大师。人族耗费无尽灵材都研究不出的幻术,他们眨眨眼就能无师自通。白微能够在邻安城来去自如,白辰也能在魔教大营闲庭信步,如此令万千弱族艳羡不已的天赋,他再也不会傻到轻易放弃。

即使五百年不曾用过,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再度启用时仍是如饮水一般自然。远古时期,青丘国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帝身侧;千年前,白陌如鬼魅般落在新君床畔;而今,白辰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到了魔教三长老帐外。

月星石的气味就停在这里。白辰伸出指甲在帐上划出一丝小缝,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帐中谈话的两人。

站着的那人一袭月白长衫,头戴纶巾,手持折扇,确是书生打扮。他眼头极深,眼尾长且上扬,睫毛浓密成一条线,不必上妆便已媚到极致,果然是狐狸才能生出的眼睛。白辰的眼型也是这样,许是因为化形时年纪小,他的眼角更为圆润,看上去便显得天真无辜一些。

只是一瞥,白辰心中便有了定论——这书生一定是狐妖,且是上了年纪的大妖。

不过,书生面前坐着的却不是他印象中的月星石,而是一名打扮朴素的女童,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虽是如此,那女童面对魔教长老仍满面镇定,说话语气也极为沉稳,“你说魔教可以借道我才随你走,船呢?”

九尾狐的鼻子果然不会出错,这女童就是秘密赶往姑苏的月星石。修士驻颜不比妖族化形,性别是无法改动的,白辰料到她会易容,却没想到她竟铤而走险将身体驻颜在了孩童时期。要知道修士的战力受身躯影响极大,以这样的身体遇袭,只怕她连一半实力都发挥不出。

不得不承认月星石这番隐匿很成功,若来的不是凭气味认人的白辰,只怕谁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不过,同为狐妖的书生也凭借气味识破了她的伪装,还将她带到了魔教营地之中。

书生对她并没有敌意,即便女童的声音冷淡疏离,他仍是劝道:“水月山庄已经烂了,风十七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你就算去了也救不回来。”

这话听着不像是白陌那边的人,白辰正奇怪,月星石却道出了一句令他震惊的话,“这是正道家务事,不需要魔教三长老忧心。”

这就是传闻中的魔道三老头之一?魔教三长老是狐妖?他和月星石又是什么关系?

白辰本是为月星石而来,不想还有这等意外收获,正在惊讶时,那魔教三长老又再度劝解起了月星石,“我原以为你是因为丈夫儿子才不肯跟我走,如今看来你也没那么爱他们。既是如此,不如就随我入了魔道,从此逍遥自在与那些污糟事再无干系。”

他到底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魔修,见女童神色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声音终是沉了下来,“你该知道,就凭你杀了那个人,正道绝对容不下你。”

此言一出,女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默默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将茶盏掀翻在地,良久方才平静下来,淡淡道出一句“与你无关。”

那个人?月星石与谁结过怨吗?

这两人的话充满谜团,白辰仍在疑惑,帐外却有一魔修高声打断了他们谈话,“三长老,苍天府下来战书,约你城外决战!”

魔教此行对歧水志在必得,三长老也不能耽搁决战,见女童仍是低头不看自己,只能恨恨拂袖而去,“你再想一想,我去去就回。”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月星石和魔教三长老存在联系着实出乎白辰预料, 就在他犹豫是否该现身时,又是一人掀帐入内。

只见来人一袭绿衫,随意摘了顶荷叶当做帽子倒扣在头上, 荷叶茎还用稻草悬了个翠绿的小葫芦, 当真是从头绿到脚。如此万年常青的审美,只有魔教现任教主独活才能有。

这魔修果然都不怎么正常,三长老生得如此好却只以老人面目示人,教主也没个教主相,进帐也不打招呼, 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只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娃。

三长老前脚刚走,魔教教主便来了, 月星石对此却不意外,只是平淡地问:“魔教教主特意支开三长老,想必是有话对我说吧。”

如今歧水战局是魔教攻, 天道盟守,按理说苍天府不该主动邀战。方才的传话不过是独活调开三长老的手段罢了。白辰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只是见月星石早有预料的模样,不由暗叹:这女人也太冷静了,以孩童形态身处敌营竟是一点也不怕。

独活对她的话也有些意外, 不过魔修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去了,此时只是爽快一笑:

“我不喜欢绕弯子, 这些年你在天道盟过得很憋屈吧, 加入魔教, 我马上派人去姑苏把你的人带走。”

这样明目张胆地挖人简直闻所未闻, 月星石都不由一默,他却像是毫无知觉, 稍加思索便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在正道有什么仇人?走之前我们还可以替你杀他全家。”

他说得轻描淡写,月星石却知这都是认真的。她抬眼与这年轻的魔教教主对视,即使知道对方是手下人命无数的煞星,语气也不见和缓,“就算水月山庄没落我仍是林家主母,林氏一半财产都在我手中,丈夫与我相敬如宾,儿子更是少年英才,我凭什么入你魔教?”

独活是天下第一医师,过往都是别人三跪九叩求着他医治,劝人入伙着实不是他长项,闻言想了想,只道:“你是魔修的女儿。”

这句话让隐匿的白辰大为震惊,月星石却不为所动,“上一任天道盟盟主还是魔修的道侣。”

几位被魔修拐走的老前辈明显拉低了正道下限,如今的天道盟由风十七主导,对这种事自然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独活也知道凭这个没法动摇月星石地位,可惜三长老怎么也不肯透露更多信息,问多了老狐狸上火还把教主给揍了一顿。他也只能根据现今情况试着劝道:“如果你甘心只做林家主母,就该随林暄留在邻安而不是坐在这里。”

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月星石没有反驳,只是问:“教主猜到我去姑苏想做什么了吗?”

众所周知,魔教这两位教主中,寸劫是负责理智和动脑子的那个,而独活则是出来和正道胡搅蛮缠与风十七互相耍流氓的那一个。他最烦的就是以理服人,对思考这种问题也兴致缺缺,只懒懒道:“万宝堂明显已经放弃水月山庄,你此行不就是去救自己的旧部吗?”

这也是白辰的猜想,月星石闻言神色不变,也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只是继续问:“教主,魔教女修境遇如何?”

此言听着像是有戏,独活眉毛一挑,连忙道:“魔教只有一个规矩——教主的话就是规矩。除此之外,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万事只凭实力说话,只要有本事,你养上一屋子美男子做炉鼎都没人会去管。”

“那没本事的呢?”

月星石继续问,独活的回答倒也实诚,“不出无争区至少可以安稳活着,没本事还到处乱跑,出了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如果说天道盟的走向是法条森严,魔教的作风便是彻底以强者为尊的自由散漫。这一代教主在魔教占领的各个城镇都规划了一片不允许任何争斗的无争区。无争区内争斗者死,就算只是夫妻口角,一人动手便一人被斩,双方斗殴就一起死,没有任何缓转余地。然而,一旦出了无争区魔教就什么都不再管,争夺法宝报复寻仇各凭本事。

女童冷冷一笑,“谁能只靠在家打坐便成为强者,终究都得外出收集天材地宝。说到底,没本事的便是那被养在屋子里的炉鼎了。”

她说的是实情,独活却不以为然,“富贵险中求,你们这些正道修士是活得太安稳才失了血性,连豁出性命的觉悟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成为强大修士?”

正魔修士最大冲突就是对待普通人的态度,双方从古打到今也没和解,如今虽然因不想伤亡过多而限定了交战范围和手段,到底还是在继续斗着。月星石无奈地叹息一声,只坚定道:“所以,我宁可水月山庄弟子自立门派重新开始也不会让她们进入魔道。至少,在这里一个没有修为的女人也能安全地出远门。”

独活对此却不屑一顾,“你们正道总是被一群人拖累着,明明已是散仙连杀个人都畏首畏尾,被人诽谤议论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换作是我,谁四处说我儿子,我便将所有传播者悬尸城门,看谁敢再闲言碎语。魔修做事从不在乎道德,但我们活得痛快。这些年入魔的正道修士不计其数,可见比起受约束的好人,修士还是更喜欢做有底线的坏人。”

月星石知道他说的是林开天一事,然而她还是不为所动,只道:“道祖说过,大道万千,各有所求。”

话已至此,独活也知道三长老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只能叹道:“看来终究道不同,三长老注定只能由我们这些魔崽子养老送终了。”

他说着就要离开,月星石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回忆,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的出生原就是个错误。”

此言让魔教教主的眼神犀利了起来,他蓦地回头,“对了,寸劫让我给你带句话,允许你待在这里只是因为三长老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什么天道盟身份,若你敢伤了三长老,我让水月山庄弟子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能成为魔道魁首的修士果然没有一个善茬,虽是说着这样的狠话,他面上却还是少年顽皮的笑意,眨了眨眼睛又警告道:“魔修素来是很凶残的,可不要触碰教主的底线哦。这句话是我的善意提醒,千万别忘了。”

正魔和解的前提便是若无大仇魔修不可杀害正道修士,按他这话的意思,就算撕毁和约再次与正道开战,魔教也会保护自己的三长老。魔修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月星石并没有怕他,只是垂首看着自己多年不拿剑的手,想起了少年时从不迷茫的一个问题——豁出一切保护一个人,这样的事现在的她还做得到吗?

她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合起了手掌,在空无一人的营帐中淡淡道:“阁下偷听了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这话令白辰一惊,他确信自己的隐匿之术不会被人族发觉,却不想月星石竟发现了他的存在。左右今日便是为寻她而来,这便现形按照人族修士的礼节向她拱了拱手,“不知庄主如何看破我的行踪?”

月星石知道大庄主身边有三个从不露面的高手,本以为来的是三人之一,却不想现身的是一名容貌普通的白衣少年。少年身边不见一丝真气,也没有任何身份象征,一时倒是难以分辨到底来自何门何派。

这意外情况让月星石皱了眉,虽然疑惑仍是镇定道:“你的隐匿之术非常强,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气息,可以说连天下第一杀手也不及你,但直觉告诉我,帐外有人。”

女人的直觉?这也行?

九尾狐的隐匿术居然输给了这种东西,白辰这就有些郁闷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忘记报上李无名编造的身份,“剑君门下何愁参见庄主,水月山庄旧时与我师父交好,听闻贵庄有难,特地前来援助。”

剑君名为何苦,何愁这名字听着确实像是一脉的。而剑君也确实与月星石的师父月芳洲交好,这番说词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月星石看上去并没有相信,“剑君只有付红叶一个弟子,你要招摇撞骗选错人了。”

白辰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一说就有人信,只平静道:“我与师兄并未加入玄门,仅是随师父与魔君修行。师父飞升后,我们便按照他的吩咐隐居大雪山守护九尾白狐尸身。如今九尾白狐复活,我二人功德圆满,自当回归人族。”

白辰与魔君剑君都是朋友,对那二人性情了如指掌。剑君为人仗义,做出这样的安排非常正常。果然,月星石虽然保持着疑心,却没有继续纠缠他的来历,只问:“那么,你潜入魔教营地有何贵干?”

“我为庄主而来。”

白辰本只想探查白陌踪迹,谁知月星石身边竟还有一只狐狸,闻味道似乎和白微不是一脉的。如今想要探查的事更多,他知道不取得月星石信任是探不到什么的,这便抛出了准备的筹码,“水月山庄覆灭在所难免,但我和师兄能够先转移一部分贵庄弟子,以免殃及无辜。”

九尾白狐果然狡猾,这本是秋小寒对他们的委托,到了白辰手里便成了与月星石的交换条件。事实证明月星石的确在乎水月山庄弟子,虽怀疑他的身份,奈何此时被困歧水别无他法,只能松口道:“歧水已被苍天府和魔教断绝交通,你若能助我前往姑苏,我便信你。”

三长老明显不想送她去姑苏,一味等待也不知要拖上多久。百行首的行动已得到了风十七的认可,就算自报身份请求同道相救,苍天府也只会以盟规要求她协助战场,断不会让她干扰万寿书斋的进攻计划。

白辰知道月星石此时也是没办法才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立刻就抓住机会,“我会想办法,不知如何联系你?”

不论此人是不是剑君门下,至少他能够在魔教营地来去自如,月星石心知自己必须在那人将水月山庄积蓄转移之前赶回去,这便冒险将一枚玉石放在桌上,“这是我的通讯石。”

得了她的联络方式白辰已是满意,将玉石收入袖中,只道:“师父与魔教有些交情,我会想办法弄到通行令牌。”

白辰原也为如何离开歧水困扰,此时才发现还有从魔教通行这一条路。正好大雪山和魔教也有合作空间,趁着魔教教主在此,弄一条船应当不难。

正道门派与魔教历来势同水火,也就只有玄门那几位和魔修有些交情。白辰表现得如此自信,月星石对这剑君弟子的身份倒是信了几分。许是因为如此,她难得提醒了一句,“魔教三长老应该也察觉到了帐外有人,只是把你当做了独活没去在意,劝你以后潜行还是躲着他些。”

此言让白辰眼神一动,就像他能发现白微踪迹一般,九尾狐的隐匿术只有同族才能察觉。若只有月星石发觉他的踪迹的确是件怪事,可那狐妖也发现了他,而按照魔教教主的说法,月星石似乎就是魔教三长老的女儿……

白氏狐妖的味道白辰都已熟悉,那三长老的气味却很陌生,若说除白微后裔以外的九尾狐,莫非就是来自那神秘的青丘之国?

白辰打量着月星石,以他的鼻子竟闻不出一点妖气,果然是九尾狐才能有的隐匿之法。心下肯定自己判断,他这便试探道:“庄主认识九尾狐吗?”

月星石见他提起九尾狐果然神色微动,“见过大雪山那只,不算相熟。”

“那就怪了,师父说我这身潜行术由白辰亲传,只有九尾狐才能看破呢。”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白辰装作疑惑的样子摸了摸头,见月星石不再言语,这便退出营帐去寻李无名。

青丘是九尾狐故土,来自青丘的狐妖怎会与人族魔修在一起,他必须查清魔教三长老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