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能让林开天高兴的消息自然只有一个,“我母亲方才派人传来消息,我那婚约作罢了。”
与月停云的婚约一直就是悬在林开天心中的巨石,如今终于解除,他自是立刻浑身轻松。然而,白辰听了却有些疑惑,“水月山庄和万宝堂的联姻会这么轻易解除?”
对此,林开天只轻轻一笑,“若留影石来历只有我一人知晓自是很难,但你这个妖王也知道了,还是解除最安稳。”
人族门派得知这种消息顾及万宝堂面子断不会四处宣扬,可妖族不同,若叫他们查出证据这就是送给大雪山的把柄,为了今后不受挟制,先行结束婚约便是最好选择。林开天向白辰求助本就没指望九尾白狐能查出什么,他真正想要的是借消息外漏逼迫父亲取消婚约。
这位万宝堂继承人果然也不是什么纯良少年,白辰这才看破其用意,心中虽是暗暗警醒,面对林开天却还是神色如常仿佛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水月山庄终究是万宝堂多年盟友,你舍得放弃这等助力?”
这番冷静态度也让林开天怀疑九尾白狐或许一早就看破了自己计策,不过左右此事对妖族无害,他也就坦然道:“这是小问题,我以后若看上哪家姑娘叫她拜我母亲为师就是了,这样也能算是遵循旧俗进行联姻。”
如此倒也是个折中的办法,白辰却觉事情未必如他想的那么乐观,“我听闻月停云是月氏唯一的血脉,二庄主将她许婚万宝堂应当是抱着交权于大庄主一脉的用意,婚约解除怕是会在水月山庄内部引起一片动荡。少当家还是小心为上。”
这些事林开天又岂会不知,水月山庄从不缺年轻貌美的姑娘,可月氏血脉就只有月停云一个。这内部矛盾重重的门派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际,月停云身居大庄主血脉又是二庄主弟子,由她掌权便是化解双方斗争的最好方法。
二院与万宝堂合作多年早已壮大,月停云要压制住她们便需要一个不输给万宝堂的夫家。如今世间达到这个要求的未婚修士除了林开天便只有天道盟盟主风十七、玄门掌门步天歌、魔教教主寸劫三人,与这几位的臭脾气相比,知根知底的林开天无疑是最好人选。
林开天也是今日与父亲谈过才明白了母亲对婚约的执著由何而来,一时还有些感慨,“我小时候还以为母亲有多喜欢这个徒弟,原来她在乎的只是月氏血脉这个身份,到底是我将一派之主想得太简单了。”
在月星石与月停云谈话时,另一小亭中的林暄也在与儿子谈心。只不过林暄是在父母恩爱环境下长大的,他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根本不需要和谁去争什么,待人待物也就比习惯了独自打拼的月星石柔和一些,劝导儿子的言语倒有几分慈父风范。
可惜林开天虽然惧怕母亲,对父亲这些不痛不痒的教训却是从来左耳进右耳出,说了许久竟是一句也没记住。直到月星石派人传话他才从昏昏欲睡的状态猛地惊醒,听见好消息甚至怀疑自己是做梦。
这番反应让林暄好生无奈,可他终究不习惯扮演凶角,只能一面喝茶一面摇头,
“早叫你别急了,这好消息不就来了吗?你母亲是水月山庄二庄主,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了我们两派的同盟关系,莫说宠爱的弟子,就算自己也是可以舍弃的。”
林开天其实有些看不透自己父亲,林暄的修为比月星石高,万宝堂如今势力更是远胜水月山庄,可他这父亲却没半分一家之主的威严,娘发怒时一瞪,他们爷俩居然只能一起抖上一抖,着实没面子。
林开天也知道自己的小计策瞒不过亲爹,不过他并不后悔向妖王泄露消息,只神色淡淡地吃着果子,“我知道母亲不爱我,总得使些手段让自己后半生好过些。”
这话让林暄愣了愣,很是不解道:“谁说她不爱你?”
“爹,我接手的生意也不少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吗?”
林开天这样天资卓越的少年往往早熟,对于母亲疏离的态度自是早有察觉,如今得了机会便不吐不快,“我娘与玄门凌云长老同是太阴固灵体,吸收灵气的速度生来就胜过常人百倍,若不是生我时伤了根本,修为怎会是如今这样子?她收集的功法剑谱堆满了藏书阁,但凡高手比武必定到场围观,如此武痴凭什么喜欢我这个断了她修行之路的混账儿子?”
林暄早知道儿子掌握了不少家中势力,却不想他竟连这些隐蔽之事都打听出来了,心中暗恨那些嚼舌根的下人,面对林开天却是谈起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过去,“你娘年轻时脾气不好,被人招惹了就手底下见真章,我们这一辈修士几乎都被她修理过,风十七那小子比谁都皮,自然也就和她打得最多。”
林开天也听闻母亲少年时修为过人,却不想与她同台竞技者竟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风十七,不由好奇道:“战绩如何?”
“胜负对半开。”
风十七可不是会对姑娘手下留情的主儿,月星石能与他打成平手可见当时确实天赋过人。就在林开天惊讶时,林暄却是叹了一声,“你娘是真正的天才,不论天赋心性都是一等一的。我就不同了,自小就惫懒,你爷爷将我送进邀剑客门下学习剑术,我也只习得几分皮毛而已,纵使浑身挂满法宝也没有足够修为驱使。”
这倒是在林开天预料之外,“可父亲你如今已是天道盟仅次于盟主的第二高手。”
对此,林暄只苦笑一声,“因为你娘嫁给了我,或者说水月山庄命她必须嫁人,于是她就将这成为散仙的机会给了我。”
只是一次联姻竟让当年平平无奇的富家公子一跃成为人族第二散仙,难怪各派强者都抢着迎娶水月山庄弟子。然而,万事总有代价,林开天还是有些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事,“水月山庄辅助修行的功法真的这么强?”
“《十里红妆》是对修行者资质要求最低的功法,可天赋越好的人修习后的上限也就越高。或许是这样的绝世天赋难以传承,你娘怀你的时候就极为虚弱,所有医修看过都说这次生产不乐观。那时你娘已是散仙,完全能将你摘除保全自己,可她没这么做。”
林开天只知月星石是生自己时伤了灵根,却不想散仙竟能自行剖腹摘除胎儿,一时倒愣住了。林暄见状便是一笑,只继续心平气和地劝道,
“你娘自小苦惯了,她没被人疼过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心疼人,因为自己不被任何人爱依然活过来了,便以为正常人都不需要这些感情。可这不代表她没有女人的本能,她不知道什么是母爱,但做母亲的本能会让她不想失去你。她和我成亲时也说根本就没奢望过被爱,可我心里很清楚,若某一天有谁能伤到我,那人必然已经踏过了你娘的尸体。”
这前半部分的话还让林开天有些动容,然后最后一句还是让他有些怀疑地看向了自己父亲,“爹,是什么给了你这种盲目的自信?”
林暄对儿子的质疑也不辩驳,看着这儿子就好像看见了当初年少轻狂的自己,最后只拍了拍这小子的头,轻笑着嘱咐道:“你自小修行顺遂年纪轻轻就结了元婴,这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资质是你娘牺牲自己传给你的。可以和她闹脾气,但不许真的生分了,记住了吗?”
林开天回想起这番谈话还有些失神,白辰简单解释了在房中的发现,见他还在发愣,这便开口唤醒了走神的林少爷,“少当家,这里有狐妖活动的痕迹,你可要再查下去?”
最初林开天是真的想抓住把柄将月停云彻底扳倒,和父亲谈过之后却有了些许顾忌,想了想还是慎重道:“月停云和妖族勾结这件事你我暗中调查即可,就算拿到证据,也不能捅出去坏了水月山庄名声。”
他这番表现倒是在白辰预料之外,不过白辰从来不是只顾眼前利益的性子,长久稳定的合作与一时好处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此时便配合道:“这是自然,妖族在人间行动不方便,还要劳烦少当家派人调查这屋子的出入情况。”
他们认真聊着房内问题所在,谁也不曾注意李无名从地上拾起了几根雪白狐狸毛,捻在手中转了转,眸中立刻闪过了一丝疑惑的神色,“这个手感……”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人族素来喜欢以排名论武力, 每月江湖小报最受欢迎的版块也是天下高手的武力分析。可惜老一辈散仙早已决出强弱,前代玄门掌门付红叶在世人眼中已是个死人,他若不出现于人前, 至少百年内是没人能去挑战风十七的霸主之位了。
好在说书先生们思维也活跃, 既然老一辈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那就从新人着手,赌一赌谁是下一代霸主也算是个博人眼球的话题。于是,天字新星榜便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人族在具备修行潜能的种族中是天赋最差的一个,在妖族就算是血脉最寻常的雪狐, 睁开眼的第一天也会本能地吸收灵气,随即开始凝聚妖丹锻炼妖骨。
而人族的新生儿有九成都不具备这感知灵气的本能,就算经过系统学习和师父引导, 也有三成人连筑基都做不到。与人相比,妖从一开始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好在只要基数够大早晚会有几个体质变异的天选之才,四十亿人中仅有一成也是相当庞大的数量, 而这些天才彼此成婚生下后嗣,最终又造就了极少数连洪荒妖族都要为之惊叹的绝世妖孽。
这天字新星榜收录的便是这些百岁以内的青年才俊, 榜上有名者皆是小小年纪就结成元婴的绝世天才。
比如常年位居新星榜三甲的苏三水,作为风十七的关门弟子,小小年纪就成了天下闻名的炼器大师。然而他不止在炼器一道极具天赋, 修行天赋亦不落人后,二十五岁便结成元婴, 如今距离渡劫期也只有一步之遥。只凭他这个后继者, 天下修士就知道不知门下一代绝不会衰败。
这等速度已经令人望尘莫及, 第二位的林开天却比他更妖孽。在同龄人还看着各种经脉图根本不明白灵气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七岁的林开天就成功引气入体完成筑基,之后十三岁结金丹, 十八岁结成元婴,若非他成年后分心经商减少了清修时间,只怕如今早已到了渡劫期。
此二人的修行速度放在五百年都是天下霸主的胚子,在当今新星榜却排不上首位,只因他们之上是人族五千年来都未出现过的绝世妖孽——步天歌。
生而筑基,十岁成丹,十四结元婴,二十见雷劫。这一番经历足以震惊古今所有修士,就在世人期待着苏三水和林开天谁会在百年内进入渡劫期刷新天才记录的时候,云城降落的阵阵惊雷就已经告知世界,不必争了,未来的天下第一依旧是玄门掌门。
步天歌之前,修士们从没想到世间竟会有人刚出生就能自发吸收灵气,可他就是做到了。这等极品天赋引起了天下强者的兴趣,最终还是不知门查出了原因——步天歌与林开天的母亲都是世间罕见的太阴固灵体,她们在怀孕时就通过灵根诱导胎儿适应灵气,如此在母体中便能完成筑基。这在妖族是每个女妖都有的本能,出现在人族身上却是头一次,它证明了人或许已经能在血脉上战胜曾经高不可攀的妖族。
这个理论一经发表便震惊了整个修真界,各派都疯狂寻找同等体质的女子,可惜这样的体质千年难得一遇,这时代出现两个已属天道眷顾,终究还是没找到第三个。
但凡修真大派谁不想拥有一个天赋超绝的后裔,月星石已经和林暄绑在了一起谁也不敢跟万宝堂去抢,但步凌云可是一直寡居着。于是向玄门求亲者便数不胜数,最后还是步天歌愤愤提剑将人全都打了出去,这些想做他后爹的男人才不敢再登门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风波,步天歌每逢母亲出门总要跟着,生怕有哪个居心叵测的臭男人将他娘骗了去。纵使他这个娘才是玄门真正的第一强者,小掌门的防备之心也丝毫未改,今日的小亭也命弟子们小心守着,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扰。
步凌云常年守在太阴殿,现在最喜清静,对这样的安排倒没什么意见。她就坐在小亭中默默看着盛开的梅花,就同过去五百年的每个除夕一样,与自己最重要的玄门共同守岁。
五百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切新奇戏码都变作老生常谈,戏台上的热闹并不能吸引步凌云,她只将目光移向了踏雪归来的白衣少年。那是以卓越天赋惊艳了整个修真界的玄门掌门,世上有太多人不希望他活得太久,然而在步凌云眼里还是那个总是顶着风雪练剑不知冷热的小男孩。
她本是闲来无事折了几枝寒梅研究香粉,见儿子归来便轻轻一笑,“你不是说要吩咐厨房为小雷音寺另做一席素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问题让来人愣了愣,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这便用步天歌往日语调淡漠地回:“那和尚正和万寿书斋同席,我看他聊得兴起也无心离开,便不必浪费食材了。”
怕麻烦的确是步天歌作风,然而他语气中的冷漠还是让步凌云在不经意间挑了挑眉。她并未质疑这个解释,只是轻捻梅花继续研磨,用闲谈的语气问:“昨夜我见你房中有亮光,可是又在熬夜研究剑君留下的剑谱?”
白衣女子的容颜与少女时期并无什么改变,只是眼眸不复年轻时的活力,沉静得宛如冬日被冰封的湖水,再难为任何人掀起涟漪。虽是如此,低头研制香粉的她还是有了几分闺阁女儿的柔情,来人认真凝视着这或许再也不会见到的容颜,最终还是用步天歌素日语气不耐烦道:“那些狐狸比女人还烦,送的剑谱倒是不错。”
这话让步凌云又笑了笑,“你娘也是女人。”
他已许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笑颜,虽知不能露馅,语气还是不由柔了几分,“你也烦,事事都要唠叨我。”
他藏在暗处观察了多日,一切言行都与步天歌别无二致,步凌云果然没有发现破绽,闻言只摇了摇头,“儿子大了,嫌娘唠叨了。”
儿子这个称呼很不顺耳,男人垂了垂眼,这便换了个话题,“在你眼里,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母子之间聊起家人也很平常,步凌云似乎已经很久没回忆过去了,沉思了片刻才平淡道:“他?很普通的一个人,容貌虽不出众却很有才学,每日都在离火殿埋头研究古籍,丝毫不关心外界纷争。我过去从未见过如此超然世外之人,你外公自请流放之后门中一片哗然,我也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寻到一方清净,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和他在一起,若有一日见不到了,反倒有些寂寥。”
步凌云拥有绝世资质,选择的丈夫却只是玄门离火宫的一个普通长老。这男人深居简出,江湖纷争半分不沾,唯一出现在世人闲谈之间也是陨落于北海那一次。很多人都对这神秘的男人充满好奇,步凌云提起时眉目间却只有怀念,“若没有他的陪伴,我应该没办法振作起来认真修行,也不可能与谁成亲生下孩子,或许最终就是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罢了。”
平淡言语中满载的是对过去的眷恋,白衣少年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犹豫着道出了一个消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并不普通,只是为了接近你而伪装了自己。”
此话让步凌云眼神凌厉了起来,然而她很快又敛了下去,仍旧低头研磨花瓣,“我那时可不是太上长老,一个无权无势的罪人之后而已,接近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番言语让他摇了摇头,“毁灭玄门这样的门派靠外力是没用的,只有让内部的裂痕一点点扩散,最终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这个人族的支柱就会自己崩塌。”
步凌云这个太上长老终究不是每日只养花逗鸟,只是一听便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被选中,“曾经我父亲是这道裂痕,可他在自己和祖宗基业之间选了师门,以自我流放避开了内斗的结局。如今我作为他的女儿,玄门掌门的母亲,更是整个玄门修为最高的太上长老,自然是下一道裂痕的最好人选。”
然而,来人仍是摇头,“现在已经太晚了,其实,策反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她。”
这番话可以说是明示了,步凌云终是不能再佯装淡然,抬起头便坚定道:“我的丈夫对我很好。”
她这反应让那人露出了一丝苦笑,“并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不会害你,就算他不想,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为他人利用。”
步凌云本是想先试探一番,如今听见这污蔑自己丈夫的言语到底不能再镇定下去,指尖法诀一捏便开启了别院的防御大阵将进出道路悉数封锁,紧跟着长剑出鞘,直指这假冒自己儿子的神秘人,“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天歌?”
步凌云是玄门的太上长老,虽因常年清修而被世人遗忘,实际修为也不差林暄几分。玄门的天道剑意融于自然,风起剑来,花落剑归,原是让人防不胜防的一剑,然而那人竟像是早已看破她招式一般,虽是后发,抬手却以剑鞘将这一剑正好挡住。
妖兽年生来丑陋,古时盛传以形补形之说,于是她选出了365个种族,每日从各族选出最漂亮的一只食用,想要以此让自己相貌进化。可惜这些食物并没有让她的模样得以改变,她依旧没有漂亮皮毛和灵动的眼睛,唯一得到的就是一身幻化神通。她凭此混入各族之中,千年来持续不断地坚持这份特殊食谱,直到诱捕雪狐时偶然被妖王白微捕获。
白微一直源源不断地留下后嗣,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执念于此,反正就算是妖族中公认最丑的年,他也下得去手。或许是年这一生从未遇到过能忍受自己相貌的妖,又或是白微这公狐狸精当真魅惑众生,总之结果就是年用尽毕生道行为他诞下了最优秀的一个儿子。
这个后裔继承了年的一切神通和她的丑陋外表,同时又传承了九尾狐的不死之身,他以妖王后裔之名聚集妖族,为的就是超越白微缔造一个新的妖族帝国。
不过,他也继承了父亲的毛病,对繁衍后嗣同样颇为积极,而陆问,就是他与人族生下的后裔。
狐、人、年,这三方血脉汇聚于一体,陆问拥有年的三百六十五般变化,尾狐的断尾逃生之能,以及人族顶尖的剑术,可他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或许只有死去的那一刻他才能确定自己的原形是什么。
不过,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从假死脱离玄门那一天起陆问就已做了选择,如今他只是妖王麾下最强的剑客。他五百年都不曾用过自己真正的脸,面对眼前这唯一眷恋过的师妹也不会显露真容,只疑惑地抬了抬眼,“你一早就发现了?”
年过去依靠这变化之能捕食猎物,伪造气息的手段五千年来都不曾被破解。纵使修士文明如何发达,年每轮捕食的一人依旧从不缺席,且至今都没有被人族发现。这样的伪装术竟被步凌云一眼看破,也难怪陆问惊讶。
对此,步凌云神色丝毫未变,一面以剑气拖住他等待各派驰援,一面平静道:“我这一脉在玄门没落已久,天歌自小就刻苦修行想要为我争一口气。但我宁可自己终年闭关也不愿他活得这样辛苦,每日都催他早早休息不许过度修行。这孩子嫌我烦,在我面前绝不会承认自己熬夜研究剑谱。”
陆问行事很谨慎,他在步天歌身边观察了很久,直至能将小掌门的言行都模仿一致才抓住机会现身。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步天歌日夜苦练竟是躲着母亲的。天下人都以为玄门想要一个修为超绝的掌门,唯独步凌云只希望步天歌能够平安喜乐,好好享受人生仅有一次的少年时光。
这种慈母之心早已抛弃为人身份的他当然不会明白,此时也只能轻声一叹,“你长大了。”
步天歌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未隐瞒自己母亲,步凌云知道九尾白狐在以自己为诱饵寻找陆问,她并不是蠢笨之人,此时怎会不知来人身份。少年时疼爱自己的师兄如今却变作敌人出现在眼前,纵使凌云长老素来铁面无私也不由神色复杂,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声,“师兄,是你吗?”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陆问很怀念,可他知道回不去了,从他为隐瞒半妖身份答应取走九尾狐妖丹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再也无法成为幼时所憧憬的正道修士。他今日也不是为叙旧而来,对步凌云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问:“你分明可以渡劫,为何还不飞升?”
世人只知步凌云是散仙修为,却不知她的渡劫失败竟是故意的。那时步天歌尚且年幼,玄门处境更是风雨飘摇,步凌云没办法将儿子独自留在这个险恶人间,于是放弃了护身法宝,任由万千雷劫将自己劈进了落仙湖之中。飞升不成便是散仙,步凌云如愿留在了人间,可她终究是只差一步就能登天之人,若不再抑制修为,自然随时都能再次招来雷劫。
这本该是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如今却被陆问道破,叫步凌云怎能不惊讶。然而陆问已察觉了步天歌逐渐靠近的气息,深知自己不能再留了,转身便化作一只穿山甲钻进地面,只给步凌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不论你多想和这个儿子在一起都该放下了,人族注定灭绝,别再留恋人间,现在去天上还来得及。”
天道盟十席的别院都布置着人族最强的阵法,玄门这无门金锁阵便是其中之一,阵法只要启动任谁也不能离开阵法范围。然而这阵法笼罩了地表和整片天空却唯独漏了地下。步凌云也没想到这人竟还有遁地之能,虽挥出剑气进行拦截到底是迟了一步。
与此同时,被阵法惊动的步天歌也第一时间赶到了母亲身边,还未落地便急切道:
“母亲,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启动防御阵法?”
素日冷漠的玄门掌门难得有这样慌张的时候,这院中只有他与步凌云知晓启动阵法的法诀,若不是遇上大事步凌云绝不会突然隔绝院落打断款冬宴。既然出手了,就代表这是以散仙修为都解决不了的急事,只剩下母亲这一个亲人的步天歌又怎能不急?
步凌云也知道自己儿子其实很缺乏安全感,见他到来连忙就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陆问来了,他变幻成了你的样子。这等变化之术当真神奇,若我不是你的母亲,只怕还无法分辨真假。”
玄门突然启动阵法打断了宴会,各派都在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白辰却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步凌云,立刻与李无名赶来了玄门所在的石亭,林开天见他们忽的神色凝重,也就好奇地跟了上来。
他们到时刚好听见了这对母子的对话,白辰没想到陆问竟会化身步天歌接近步凌云,心中暗道疏忽,此时只走向了石子路上多出的洞穴,向步凌云问:“这个洞是他留下的?”
步凌云没想到九尾白狐竟来得这样快,不过原本也没想隐瞒,这便如实道:“我没想到他还能化成妖兽,被他给跑了。”
月停云在戏班后台与狐妖会面,陆问又在这时见了步凌云,看来他与这狐妖定然存在某种联系,或许根本就是一伙的。
白辰让步天歌将步凌云哄来邻安城为的就是勾出陆问,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又怎能半途而废,立刻就向步天歌认真道:“步掌门,他出现在这里必有内应,今日不能让任何人离开别院。”
玄门宴会对出入人员管理极为严格,妖族绝不可能靠自己混进来,白辰虽未指明,步天歌却知他说的内应正是月停云。事情牵涉到了自己母亲,步天歌岂能姑息。他来时就发现小亭附近守卫都被迷晕了,此时便唤来巡逻守卫,厉声吩咐道:“立刻结阵封锁地底,随我排查所有宾客,断不能叫这贼人逃出去!”
步天歌亲自出面调查,哪家门派都不可能不配合,白辰见状总算稍稍安心,这才向步凌云问起了具体情况,“凌云长老,陆问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说到这个,步凌云神色中也有了一丝疑惑,“他说人族必定灭绝,叫我立刻飞升。”
白辰相信陆问冒险与步凌云见面必定有所图谋,却不想他说的竟是这样的胡话,一时也困惑了起来。林开天并未听过陆问这个名字,对他们的问答本是一头雾水,直到听了此言才惊讶地抬眼,“灭绝人族?好大的口气,这陆问到底是何方神圣?”
人族现在各方面都是最强盛的时候,修士们甚至还有与仙神比一比的自信,如此情况下说人族必定灭绝,任谁听了都会将这当做疯话。
然而,李无名揉搓着之前在戏班后台捡到的雪白毛发,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未必是狂言,如果我没猜错,出现在戏班后台的那只狐妖应当是白微。”
白微是吞了九尾狐妖丹的雪狐,毛发质感仍保持着雪狐模样,其中蕴含的妖力却属于九尾狐,在世间也算是独一无二了。李无名以师父传授的秘法暗中试了试,这地上落下的狐狸毛果然和白微留下的皮毛一致,可见这曾叫人族闻风丧胆的妖王是真的还活着。
一只狐狸被剥了皮竟还活着,这样的事听着就觉诡异。可白辰知道李无名不会说谎,一时只能困惑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白微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连那妖王后裔都不知道,复活后的前代妖王就像是失去了所有豪情壮志,除了留下后裔便是以人族的小玩意儿消磨时光,仿佛将一切都交给了后代们去处理。
然而,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做一只无所事事的老狐狸。这一次白微隐忍多年按捺不发,待他真正出手的那一刻,世间必定迎来远胜千年前的巨大变化。
白危月从来不是会藏私的性子,当年既然深爱那只狐狸,自然是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白微从不用剑,可这不代表他不会用剑。或是由于对昔日感情仅剩的留恋,当初的妖王至死不曾用剑仙的剑术对付人族,如今他若是迈过了那个坎,只怕比千年前更难对付。
没人比李无名更清楚剑仙传承有多可怕,他低头看着藏了白剑仙神识的右手,也不知师父是不是早预料到了今日情况,此时面对白辰只能轻声一叹,“我只知道白微在千年前就一直谋划着灭绝人族,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
当年的妖王之乱绝对是人族永远的阴影,林开天闻言都神色沉重。这种时候同为妖族的大雪山立场就有些尴尬了,然而,一山不容二王,白辰不可能对李无名的仇人俯首称臣,此时也只能一战。
九尾白狐抬起头,只以一句话表明自己态度,“不论白微有何目的,我才是大雪山的妖王。当今妖族的事,我说了算。”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玄门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 步天歌一声令下别院便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受邀的宾客也被要求留在各自石亭无法走动,白辰作为妖族在人族地盘不宜参与搜查, 便也回到石亭等候消息。
白辰对那些狐妖的化形能力已是高估, 总是如此他也没想到陆问居然能以步天歌的形态骗过众多玄门弟子,若非步凌云熟悉自己儿子,只怕他还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这代表着什么?只要陆问愿意,他随时可以变幻成各派掌门的模样,发号施令挑拨离间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当事人最后只能百口莫辩。
这能力对任何需要结盟的势力都是致命的,白辰熟知各种洪荒妖兽却从未听说有狐族拥有这等神通,想来正是白微当年大肆繁育后嗣产生的新物种。说到白微, 他便看向了李无名,“你确定那狐妖真的是白微?”
“妖凭借皮毛抵御外界伤害,自出生后便以妖力锻造毛发, 妖气已经深入发根。不论他拥有多强大的化形之术,毛发离体之后用来伪装的妖力终会消散, 残存于发根的妖气却不会更改。”
白微能凭雪狐之身将一盘散沙的妖族强行整合成军队自然是个狠角色,可白剑仙为了让他融合九尾狐妖丹曾认真研究过妖族身躯,对于狐妖只怕比他们自己更了解。这由爱而生的研究成果最后却成了杀死白微的手段, 九尾狐有九条命,所以白剑仙千年前整整杀了白微九次, 之所以每次都能找到复活的妖王, 靠的便是这妖气追踪之法。
白微的毛皮已被白剑仙交到李无名手中, 只需对照便可确定毛发主人身份。白辰听他这样说便知此事不会出错, 白微若还活着,那可是道行千年的九尾狐, 只怕连仙神都不惧了。
白辰原以为对手只是一个妖王后裔,如今看来对方应当是以白微为核心的一个妖族组织,且这些年一直游走各地收服隐世妖族,只怕实力已经不逊色于大雪山了。不过成群的妖族终究显眼,他们既然至今未曾被人族发现,数量应该还是不多的。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白辰闻言只能轻声一叹,“若真是他,恐怕今日是查不出什么了。”
如此消极的想法让李无名有些意外,只道:“步天歌已通知相星阁于地下也布了阵法,这是天道盟最擅奇门遁甲之术的门派,就算是白微也不可能毫无动静地离开吧?”
款冬宴邀请的都是顶尖高手,谁来袭击也不可能从他们手底下活着离开,故玄门在防御上确实没有太谨慎,不过发现陆问之后也马上戒严了起来。然而,白辰抬眼看了看天空至今未曾散去的阵法光芒,仍是摇了摇头,“世人都说九尾狐幻术是天下一绝,可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发动幻术的吗?”
世上早已不见九尾狐,李无名自然不知其幻术原理,只能试着猜测:“以妖力干扰人的视觉?”
“这只是低级的障眼法而已。灵力是万物成型的根本,草木为何会是草木,鸟兽为何会是鸟兽,这一切都由各自体内灵力的分布形式决定。九尾狐的幻术便是以强大妖力模拟万物的灵力分布,在短时间内创造一个复制品。幻境中的一切只要切断妖力供给便会消散,但在消散之前都是真实的,所以,九尾狐可以在持续千年的幻境中生存,也能改变巢穴环境杀死一切外敌。”
妖族的神通便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底牌,若对外泄露,不止害死自己,还可能导致所有同类被修士抓住弱点直接灭绝。这秘密白辰本该到死也不宣之于口,此时面对李无名却是如实说了出来。
这是赌上全族性命的信任,很沉重,但李无名背得起。他早已听闻九尾狐可以幻术杀人,此时听了白辰解说才明白,这哪是幻术,分明已是造物之术的雏形。九尾狐果然是站在顶端的洪荒妖兽,李无名闻言也是叹服,“奇门遁甲之术的原理也是通过改变风水从而影响环境,不过九尾狐的幻术已经达到了自己创造风水的地步,还是你更强一些。”
白辰也不自谦,只继续着方才话题,“妖兽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经过千万年进化筛选出的最优配置,九尾狐的尾巴亦是如此,我们只需将尾巴垂落在地便能轻易感知方圆千里内的灵气规律,这里是什么地形,分布着什么活物,甚至之后天气是晴是雨,顷刻间就能被九尾狐摸透。”
李无名倒不知小狐狸毛绒绒的九条尾巴还有这等功能,不过此言一出他也明白为何这些阵法困不住白微了,“阵法也是以灵气流动为原理,且都会给施法者留下退出的路线,九尾狐既然能看破灵气规律,突破人族阵法只怕比逛自家后花园还简单。”
白辰自己就是九尾狐,他很清楚这些看似复杂的阵法在九尾狐眼中与玩具无异,此时不免担忧道:“修士门派都依靠阵法保护山门,我现在只怕白微暗中潜入再生事端。”
白微会乖乖隐居不生事吗?谁都知道答案绝对是否。
不过现在忧虑也没用处,李无名只是捏了捏小狐狸皱着的眉毛,轻笑道:“这样说来,如果你没有失去妖丹,我当初应该抓不住你。”
妖丹尚在的白辰可以随意突破大雪山重重护卫四处玩耍,若非老狐仙出手谁也逮不住这总在雪峰上偷偷窥看人族城镇的小狐狸。李无名当年虽然也是一方强者,要抓住他还是欠了些火候。
可那与生俱来的力量终究是没了,白辰本以为自己会遗憾,此时心情却意外地平静,甚至还对李无名笑了笑,“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时选择报恩是对是错,但是,我很清楚,如果要在妖丹和你之间二选一,我选你。”
这样直白的话语反倒让李无名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家小狐狸突然如此坦白了,捏了捏他的脸确定不是假的,这才疑惑道:“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白辰当然知道欲拒还迎才是风月该有的计谋,可他在这方面从来都不是个好学生,五百年前爱慕这个男人就巴不得赶紧一起滚床榻上,如今也是恨不得李无名记住他们天下第一好。这原是云侧的耿直作风,白辰想想也笑了,“世人都说云侧是长歪了的狐狸,其实那才是九尾狐过去的样子。因为妖力强大,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谁又能拿我们如何?是我经历了太多,被迫学会了小心谨慎,以至于失去了身为强者本该有的自信张扬。”
小狐狸很理智,连自己的心思都能分析透彻,可他原本不必学这些心计就能在世间顶层活得很好。李无名看着如今沉稳的九尾白狐反倒有些心疼,这便安慰道:“陆问已经暴露行踪,五百年前的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
既然白微站在幕后,只怕寻回妖丹困难重重。事到如今,白辰最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骗了他,还是陆问假冒恩人骗取妖丹,这对他非常重要。
白辰知道越是紧急越不能慌乱,谁能保持理智到最后便是赢家,此时也是认真分析了起来,“陆问失踪时邀剑客尚未失势,他有一个即将继承掌门之位的师父,还有青梅竹马的师妹,可他却假死舍弃了这一切,变成了只能隐姓埋名活在阴影之中的流浪妖族。我想定然存在某种原因促使他做了这样的选择。”
陆问如今还来警告步凌云,可见对师妹是有情义的;若论利益,当时留在玄门绝对比跟着一群见不了光的妖族闹事更有前途。李无名一时也想不到当中有何缘由,只能皱眉道:“玄门连魔君都能接受,对半妖应该也不至于过多苛责。如果只是身具妖族血统,或许不足以让一个前途光明的修士背叛师门。”
白辰隐隐觉得这个理由或许能揭露当年的真相,就在他们一起沉思时,李无名忽的神色一变,指着东南方向便道:“那里有真气波动,好像要打起来了。”
步天歌正在调查狐妖来历,这时候产生冲突怕不是发现了什么,白辰顺着他的手一望,见那正是散仙联盟休憩的石亭。
散仙联盟由七名散仙组成,他们真名早已无人知晓,只知名号依次为砍柴郎,米粮贩,卖油翁,无盐女,酱厨子,提醋客,茶博士。他们皆是散修出身,不曾拜得名师也没有雄厚资源,甚至连被大派收为核心弟子的天赋资质也是没有的。这些人成为散仙靠的便是苦修和机遇,因此与看资质收取弟子的名门大派很不对付,与负责测试资质给少年人筑基的万寿书斋更是针锋相对。
梨园本就是散仙联盟产业,这次请的戏班之中据说还有无盐女名下弟子,步天歌查到他们头上并不算意外。
散仙联盟此次只来了两人赴宴,其中就有与步天歌产生过冲突的卖油翁。步天歌虽天资卓越到底还是渡劫期,若要对阵两个散仙怕是要吃亏,白辰暗暗担心,这便拉着李无名起身道:“我们去看看。”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江湖历来盛传高手在人间, 散仙联盟便是由这些没有家世背景的散修组建而成。或许豪门与草民注定无法和睦,这散仙联盟成立之后可是将各种世家大派怼了个遍,与玄门结怨倒也算不上针对。
天道盟早有规定, 十席查其它门派只需知会盟主一声便可, 但十席之间的争端只能由盟主裁夺,谁若私下掀起战事,其余门派当共同镇压。这规矩是十席门派稳定合作的基础,玄门虽然地位不一般到底也不再是盟主,按理说步天歌调查梨园应当先向风十七提交申请, 得到盟主批准才可对梨园众人进行审问。
可他刚得知白微复苏的消息,如今风十七又在闭关,若要等候盟主回复只怕那妖王早已逃之夭夭。如此情况步天歌也就顾不得规矩了, 第一时间就带人将戏班全部扣下。
说来也巧,这残留着白微毛发的屋子竟属于戏班班主,此班主乃是无盐女唯一的嫡传弟子, 而无盐女今日刚好也来赴宴。此人见了玄门阵仗当即就前往师父所在的石亭求救,这便有了步天歌与散仙联盟僵持的场面。
嫡传弟子都传承了师父的独门绝学, 没有任何修士会允许其他门派带走这类弟子进行审问,散仙联盟自然也不例外。
白辰与李无名赶到时步天歌正与两人对峙。只见石亭中坐着一名凤冠霞帔的红衣女子,嫁衣如火皮肤苍白, 额头却贴着一枚明黄符咒,垂落的符纸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 乍一看比起正道修士倒更像是女鬼。这应当就是江湖三大女修之一的无盐女, 白辰鼻子动了动, 只觉此女的气味很奇怪, 不是死人,和活人也不一样, 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倒像是在病床上躺了许多年的活死人。
七俗是自学成才的散修,江湖上对他们来历也没什么可靠传闻,不过九尾白狐的感知能力第一时间就告诉白辰这个女人很危险。与之相比,站在石亭外阻拦的卖油翁就没有那样强大的威胁了。
许是对应了各自名号,七俗中最油滑的当属卖油翁。此人外表就是个憨厚的朴素老翁,对外谈事时却是能屈能伸,装疯卖傻撒泼打滚皆不在话下,论讨价还价绝对是小贩中的翘楚。无盐女不能说话,此时就靠他拦住了步天歌,并威胁道:“步掌门,散仙联盟不是玄门的附属门派,你宴邀我二人却突然封锁别院,如今又要将我四妹的嫡传弟子带走,是当真仗着祖上荣光便不将我们这些散修放在眼里了?”
他到底是散仙修为,纵使一副老翁容貌,说出这话也显得压迫力十足。步天歌虽不喜欢这总找自己麻烦的散仙,不过他知道这次是自己违反规矩,语气也就客气了许多,“妖王复活妖狐作乱,天下必受其害。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步某只能先查清其行踪,事后再向七位前辈赔罪。”
步天歌说的皆是实情,然而赴宴修士多半是散仙修为,这些顶尖强者都未发现狐妖气息,步天歌一个渡劫修士却声称有狐妖作乱还搬出了那千年前的妖王,卖油翁自是不信。他心里只当这年轻人是记恨之前会议上的冲突故意找茬,这便冷冷一笑,“步掌门自己和那九尾白狐谈笑风生,现在还说什么要查妖王行踪,不觉得可笑吗?”
此言便是刻意混肴视听了,步天歌眉头一皱,“前辈何必装傻?我们都知道大雪山妖王和千年前那一位差别极大。”
大雪山与万宝堂合作的消息根本瞒不了这些势力,卖油翁当然知道白辰目前根本不会生事让好不容易谈妥的生意付诸流水。然而他面对步天歌还是一副无赖老汉的做派,“步掌门抬举了,老头子没读过几本书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若今天你玄门搬出个妖王就能把我四妹的嫡传弟子带走,那改天其他门派就能随便扯个魔尊之类的名头再逮几个。这种事传了出去,天下修士还把我们这小破门派当回事?我散仙联盟是鸡笼吗?所有弟子跟鸡崽子似的随便你们这些名门大派抓着玩?”
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二人方才已对招一回,别派强者的神识早已扫到此处观察情况,对于该选择什么立场却是颇为犹豫。妖王再现固然危险,可妖族到底已经衰落下去了,倒是今日若让步天歌轻松带走一个十席门派的嫡传弟子,岂不等于他们默认了玄门依旧位于自己门派之上?这可是个需要认真衡量得失的决定。
各派管事者顾虑重重按兵不动,不过这不影响年轻一辈来看热闹,林开天就正在不远处围观。白辰见到他算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就去打探消息,“现在是什么情况?”
万宝堂的石亭与此地相隔不远,林开天正是第一批赶到的人,见白辰也来了还将手上果盘递上前分了他们一串葡萄,随即细细道出了事情原委,“步掌门原是想直接抓住月停云,谁知那女人狡猾得很,早在大阵启动前就谎称身体不适回去了。我娘派人去传才发现她根本没回水月山庄别院,现在找不到她的行踪,也只能从梨园查起。”
月停云为何要率先逃离?难道她早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这番展开让白辰很是意外,再想想白微上台唱戏的行径总觉颇为古怪,这样抛头露面着实不是隐姓埋名者该有的行为,倒像是故意要被发现行踪一般。可是白微暴露踪迹又有什么好处呢?
白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针对目前情况继续问:“梨园每个戏班都有名册,若要查出一个陌生面孔应当很容易吧。”
玄门请人唱戏自然查过他们来历,林开天说到这里也有些奇怪,“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你们查出妖气的那房间属于百兽院,因专演除妖戏,这班子的内部成员都由梨园收养自小培养变化之术。那扮演狐妖的就是无盐女亲传弟子万物生,按理说确实不可能是你们所说的前代妖王。”
既是散仙联盟从小养大的弟子也难怪他们不信,白辰也觉这事有问题,环视四周没发现有其他可疑人物,只能继续问:“万物生在哪里?”
林开天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好像被无盐女藏起来了,这女人从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玄门早已封锁了出入通道,各处石亭也就这么点地方,可步天歌却找不出万物生的踪迹,可见无盐女确实有其独到之处。旁人或许看不懂无盐女额头那道符出自何处,李无名却一眼认出了那是源自长安部落的上古文字,应当是属于巫术的一种咒法。
他对巫术并无研究,暗暗观察了无盐女一番,听闻她从不说话更是好奇道:“她不能说话还怎么教人修真?”
可惜林开天对这些事也不了解,只继续摇头,“不知道,那女人阴森森的,瞧着比月停云还诡异,我可不敢靠近她。”
他们的话白辰都听在耳里,不过比起那鬼魅女子的来历他更关心步天歌的情况。十席门派怕是不会让玄门插手自家内务,可这事拖得越久越易生变,白辰暗暗思考了一番,决定不做看客,这便走上前轻笑道:“是我给步掌门添麻烦了,白微复活原是妖族内务,本该由大雪山自己处理,还请掌门撤了阵法,莫要干扰宴会。”
卖油翁不见风十七手令怎么也不肯交人,步天歌正在苦恼之时就听见白辰这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话,不由疑惑地扫了不速之客一眼,“关你什么事?”
请他彻查此事的正是白辰,如今出来劝他收手的仍是白辰,也难怪步天歌困惑。白辰见状却是笑意不减,用平淡声音继续道:“是我在万寿书斋弟子体内和戏班后台发现了九尾白狐妖气,也是我出面请求玄门彻查其行踪,如今步掌门因我请求陷入两难境地,此事怎会与我无关?”
他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卖油翁原是不信步天歌一个渡劫修士会比自己感知更灵敏,可如今连九尾白狐都这样说,莫不是当真出事了?
卖油翁能成为散仙自然有些眼力,闻言神色终是有些动摇,“千年前那一只当真还活着?”
“大雪山不需要两个王,我自然是希望他已经死透了。”
白辰轻声一叹,神色却带了愁容,也不看旁人,仍是对着步天歌无奈道,“我不愿让这些事影响人族和睦,还请步掌门罢手,左右做祖宗的也不至于狠到要灭绝我们这些后代,随他去吧。”
他这样子倒真像是来劝和的,卖油翁见了却是警醒了起来。步天歌一个年轻人或许会借机寻仇,但以妖族立场应该是乐得看他们内讧,断没有出面将事情抗下劝和的道理。他可不信一只狐狸会在乎人族和不和睦,听了白辰的话只是顺势想:是啊,大雪山是妖王后裔,谁没事把自己后代杀着玩。那妖王若是复活,自然是在人族搅风搅雨,反正这九尾白狐是不会有事的。这狐狸哪是好心平息纠纷,分明是脑子转过弯来了,想要老妖王在人族生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他不信任妖族,自是将白辰言行都往反面想。可惜,这一切都在白辰预料之中。
步天歌作为人族新生代第一人见状也明白了白辰用意,这便配合道:“既然妖王如此说,来人,撤了阵法。”
卖油翁对步天歌和白辰的流言是有几分相信的,倒不是不相信玄门掌门定力,而是他太清楚狐妖魅惑人有多厉害了。他少年时就曾遇见过一只狐妖,只对视片刻就差些沦陷,以老翁之身在市井度过百余年方才收了心。步天歌固然天才,可他还这么年轻,定力再强又如何敌得过九尾白狐的魅术。如今他见步天歌被白辰一说就收手,更觉这小掌门是着了妖族的道,情急之下反而阻拦道:“等等,不能撤!”
步天歌客客气气来劝说这人全然不动,如今白辰阴阳怪气说上几句话他反倒肯了。玄门掌门讽刺地哼了一声,还是冷冷道:“前辈说得对,玄门与散仙联盟同在十席之列并无高低之分,我会修书一封送往不知门,待盟主出关再做定夺。”
卖油翁被称作天下第一油滑之人不是没有道理,这场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却是自在地笑了笑,转眼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步掌门也不必为难,盟主虽在闭关,亲传弟子苏三水却在代其管理不知门。如今苏小子正在宴席之中,不如就由他与你我共同向那不成器的弟子问话。”
卖油翁到底不敢承担放妖王入世的罪名,此时终是退了一步,步天歌也知调查白微踪迹才是第一要紧事,倒也没和他斗气,只看向了身边一处梅林,“前辈如此说,苏兄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白辰才发现那方不知何时就来了一名儒雅青年,五官或许称不上惊艳,气质却颇为脱俗,身着一袭红梅白衫立于梅林之中竟像是无比和谐的画卷,凭借修士神识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梅。只可惜此人一直闭着眼睛,据说自现身江湖后便没睁开过,也不知是患有眼疾还是其他缘故。
步天歌作为玄门掌门果然不是只会蛮干,早早就派人去请了苏三水来解决此事。只是这名传闻中少年天才远远超乎了白辰预料,苏三水只有元婴期修为,可是他来了,九尾白狐的鼻子没发现,散仙修为的卖油翁也没发现,若非刻意现身,只怕步天歌都不知道他已到达。这等融合于天地的能力,着实不像人族能拥有的。
苏三水是风十七唯一的亲传弟子,每逢风十七闭关不知门大小事务便交由他来管理。这盲人青年在世人眼中也是个谜,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与神识,只是指着远处天空淡淡道:“我想不需越俎代庖,诸位请看天上。”
一个瞎子叫人看天似乎有些好笑,然而当众人抬头却是齐齐变了脸色。苏三水指的是不似城所在的方向,今日天空隐隐有放晴迹象,然而不似城上方却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雷云,凭肉眼都能远远看见其间有雷光涌动。这是在顷刻间发生的变化,世间只有一种情况能引发如此突然的天相变幻——修士渡劫。
旁人或许不知道,卖油翁作为渡劫失败的散仙却永远不会忘记那雷云,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惊叫道:“是渡劫天雷!风十七那家伙千叮万嘱叫我们别飞升,自己又在偷偷搞什么?”
这话让白辰眼神一动,风十七嘱咐人族修士不可飞升?难怪五百年来除了玄门三君世间再无修士飞升成仙,莫不是何欢那厮飞升后在天上发现了什么?
他还想打探些消息,可惜卖油翁话刚出口,石亭中原本静止不动的红衣女子忽的就抬起了头,只是这一个动作,卖油翁竟就缩着脖子走进石亭再不说话,瞧着倒像是颇为畏惧这个四妹。
这种时候只有苏三水神色如常,雷劫之下就是他的师门,可他仍不紧不慢道:“我师父只是闭关炼制法宝而已,诸位不必惊慌。”
此话一出连步天歌都不能淡然以对了,挑了眉便道:“那可是飞升天劫,一个不小心整座邻安城都会在天雷中灰飞烟灭,你跟我说这只是炼制法宝?”
玄门掌门最关心的永远是百姓安危,然而苏三水竟一点也不紧张,只淡淡道:“谁说天劫就不能用来炼器?”
此言再次震惊四座——修真界人人畏惧的渡劫天雷风十七那货拿来炼制法宝?这还是人吗?
白辰一直预测风十七闭关必定是遇上了大事,却不想他竟是在用这几天吸收灵气引来天劫,而目的仅仅是用天雷炼器。
短短数日就能将修为提升至飞升之境已是闻所未闻,这种将天劫玩弄于鼓掌的态度更是骇人。不过比起风十七的可怕修为,白辰更好奇的是——他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到底是在炼制什么。
第090章 第九十章
飞升天劫是人间通往仙界的唯一通道, 最初修士都认为这是仙界对飞升者的考验,背后定有仙人主持。这番理论在修真时代初期被大众广泛认同,毕竟修士渡劫之前都会收到天雷预警, 就目前渡劫记录来看, 这个预警期最少也有七日,更有魔君磨磨蹭蹭拖了数年和各路好友一一告别才迟迟应劫的例子,若是由天地主导又怎会如此通情达理?
直到百年之前,风十七从漠北地下挖出了数具死于天劫的妖兽尸骨,用事实证明早在人族未诞生时世间便已存在天劫, 而妖兽飞升的流程也与修士完全一致。如此问题就来了,如果说仙人愿意接纳后人飞升是因为彼此同源,那么最初的仙兽为什么会允许人族进入自己的领地?
不知门这些年通过多方考察还原了洪荒妖兽的各种习性, 其中最普遍的就是对领地的强烈占有欲。绝大多数洪荒妖兽都会标记自己领地,任何踏足其领地的外族都会被视作敌人。以此类推,第一个飞升的洪荒妖兽应当早已将仙界划分为自己领地, 除了自家后裔应当不会允许其他种族飞升。然而事实是飞升成功的仙兽种类繁多,就连人族都能踏足仙界, 由此可见,仙界并不能控制天劫。
基于这番推导,风十七针对天劫来历便提出了一个新理论——天劫并非仙界主持的选拔考试, 而是天网出现的漏洞。漏洞出现时,仙界庞大的仙气与人间灵气对流便产生了足以毁灭一切凡间肉身的天雷。至于漏洞出现的条件, 或许就与渡劫者体内所积蓄的灵气有关。
为了验证这番理论, 风十七曾先后渡劫三次, 最后一次终于以留影石记录下了天劫背后的景象, 证明了事实确实如此。当然,这影像已被列为人族绝密, 只有得到风十七认可之人才能见到。
有了这等疯狂行径,风十七以天劫炼器倒也不算什么令人惊讶的事,反正前三次天雷都没劈死这个泼猴,这一次估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天道盟担心的不是风十七安危,而是他竟然将邻安城选作渡劫之地。
仙界与凡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域,彼此摩擦所产生的天雷具备无比强大的破坏力,这连渡劫修士都能劈到魂飞魄散的天雷一旦落下,作为人族核心城市的邻安必定毁灭殆尽。
天空乌云扩散得极快,顷刻间就将白辰所在的别院也笼罩其中,明显是降临之兆。对此,察觉其动静赶来的一众强者皆是面色阴沉。
万宝堂此时正在邻安举办拍卖会,逗留于此的精锐也最多,若天雷降下必定损失惨重。林暄毫无疑问是众人中最急的一个,刚来到步天歌面前便急切道:“盟主疯了吗?邻安可是他的老巢,这天雷劈下来整座城都得给他陪葬!”
天劫的出现让各路强者再也无法作壁上观,百行首只比林暄慢了一步,闻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要把自己灭门?不知门到底做了什么惹恼了那疯子?”
风十七行事历来不能以常理度量,若不知门偏离了他的道路,他还真能下手毁了这个自己建立的门派。百行首的推断远比天雷炼器靠谱,卖油翁却没心情听他们讨论风十七发疯的原因,只没好气地提醒道:“你们还有心情闲聊?天道盟十席都在这里,天雷劈下来咱们一个都跑不掉!”
三人都是渡劫失败的散仙,当然知道这天雷至多一个时辰就会落下,此时带着门中弟子全速撤离还有机会保存实力。然而,这也代表他们要抛弃邻安百姓和不知门。
留下,带来的精锐弟子必定有所折损,自己也很可能于天劫中再次受创休养数十年;撤退,劫后的不知门实力大损,风十七背负着引来天劫的罪名必定无法坐稳盟主之位,或许就是天道盟重新洗牌的大好机会。
款冬宴的宾客皆是位高权重之人,这些得失顷刻间便能考虑清楚。就在众人沉默之时,已有宾客打破玄门阵法匆匆离去。以他们修为自然察觉了这番动静,彼此神色又是微动,然而谁都没有率先表态。万宝堂利益链已与不知门绑在一起,这时候是绝不能退的,林暄见在场之人无一发话,只能看向步天歌,“步掌门,你怎么看?”
说来也奇怪,各派主事之人皆是散仙修为,然而遇上这等突发情况,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来找步天歌。虽然这只是一个刚进渡劫期的少年修士,虽然他们平日里都不将这年轻人放在眼里,但这时候的步天歌只有一个身份——玄门掌门。玄门必将带领人族度过所有劫难,直至今日,这份认知仍刻在每一个人族心中。
当他们默契地找到步天歌,便已证明了一个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纵使玄门不再强盛,纵使没有天下第一的强者,它依旧是人族唯一的信仰。
所有人都在等玄门表态,只要步天歌说一声退,天道盟便将陷入群雄割据的混战之中。然而,就算步天歌选择死守,他们真的会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门派豁出性命吗?
白辰对此表示怀疑,不过他并没有开口搅乱局势,只是与众人一样等待步天歌的抉择。
人族未来的选择权就这样压在了少年修士的肩头,步天歌却丝毫没有承受不住的模样,他沉静地抬眼,给出的回答却在众人预料之外,“或许就是因为我们都在,盟主才敢肆无忌惮地引来如此庞大的天雷。”
他这话听起来没有由头,众人闻言却神色一变,最不要形象的卖油翁更是骂道:“这臭小子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我们助他渡劫!”
若是有意为之,是不是所有人的表现都在风十七的观测之中?难道这天劫便是风十七对天道盟的考验?
他们终究不信风十七会是个自取灭亡的疯子,百行首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话语中的深意,当即瞥了一眼仍站在梅林中默默看着众人的苏三水。苏三水平淡的神色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可这测试内容也太危险了,让他不由叹道:“真是疯了,天雷的数量是根据渡劫范围内所积累的灵气而定,邻安城中至少有十五名散仙,这将近十五万道天雷他打算用什么来接?”
这就是众人认定不知门接不下天雷的原因,若天劫范围内只有风十七一个散仙,谁都不会怀疑那个男人扛不住。然而,今日邻安城中的散仙实在太多了。天劫可不会区分哪个才是渡劫者,范围内有多少灵气汇聚,就会引来与之对应数量的天雷,邻安城中的强者越多,这天劫的威力也就随之成倍增长。
要么城中所有强者撤离,风十七独自抗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邻安城被渡劫余波毁灭;要么他们一齐留下,集合所有力量将天雷抵挡,尽可能保住城中百姓。
这才是风十七送到修士面前的选择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他们如何选择,考官一定不会死在自己设置的试炼之中。
白辰从天劫出现时便看破了其中关窍,所以他默默注视着众人反应,将一切默默记在心中。不过,他原以为步天歌会直接要求各派守城,没想到这年轻的玄门掌门却直接道破了考官的存在,让忌惮风十七的诸人不敢撤退。看来小掌门虽然年纪不大,对待人与事倒一点也不天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步天歌不知道自己已在九尾白狐心中得到如此评价,他也无所谓考验结果,他只要满城百姓安然无恙。既然众人没退,他也就果断道:“玄门弟子听令,摆阵,应劫!”
玄门率先行动,林暄自是无比欣喜,立刻就急切道:“还看戏呢?赶紧各回各家,开阵法接天雷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散去。白辰吞下一枚妖丹,九条尾巴悄然垂落在地,城中所有灵气流动便随着妖骨传递至脑海。
苍天府的偃甲鸟早在众人讨论之前便已飞上天空筑成了第一道防线。
万宝堂拿出了所有库存法宝布置阵法,林暄与林开天各守东西方向。
不夜琉璃正坐在城中最高处诵经,周身不见灵气波动,也不知有何手段。
玄门自不必说,所有弟子倾巢出动,正以最快速度疏散城中百姓。
万寿书斋弟子匆忙将绘制着阵法的书卷铺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为邻安城备下最后一道防线。
散仙联盟也于自家驻地升起了阵法,七名散仙分立于城中七角严阵以待。
此外,今日并没有赴宴的天师府府主也在别院周围召唤出了鬼使备战。
除了这些留守门派,相星阁人去楼空,所有修士悉数撤离。水月山庄除二庄主月星石与其身边随行之人,其余弟子皆不见踪影。
白辰如今的妖力不足以炼化同级别妖兽的妖丹,但他可以借用小妖妖丹恢复些许妖力。这些微薄妖力只能令他恢复片刻九尾狐的感知能力,不过这也足以打探清楚城中动向。
天道盟十席去二存八,相星阁所在的东南方向防备薄弱,白辰来到步天歌面前,终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步掌门,撤退门派所留下的空隙便由我大雪山补上吧。”
此言让步天歌脚步一顿,他是知道白辰情况的,失去妖丹的九尾白狐不可能抵挡得住天劫之威,李无名也不可能离开脆弱的道侣,故步天歌从一开始就没将妖族考虑在内。如今他也是略为惊讶道:“你……不走?”
看来他们妖族还真是完全被小看了,或许几百年后的人族可以碾压衰落的大雪山,但现在彼此差距可没大到这种程度。
白辰轻轻垂眸,只满怀自信道:“玄门助我良多,如今也该为盟友尽一份微薄之力。”
步天歌不知逐渐衰落的大雪山凭什么如此自信,不过他很清楚人族损失越重于妖族越是有利,如此情况白辰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好,愿意出手相助简直堪称圣人。虽然仁义这种词和九尾白狐风评似乎很不搭,他还是深深看了白辰一眼,郑重道了一声,“只要你保住邻安百姓,天道盟必有重谢。”
有此承诺已经足够,如今天雷即将落下,白微行踪自然只能暂且放在一边。白辰与李无名回到不似城之中,果然随行妖族已集结于殿堂等候他的命令。然而不同于惶恐不安的人族百姓,他们虽然急切地等着白辰归来,神色却没有多紧张。
修士或许不明白,白辰却知这一切都源于坐在殿中的沉醉。赤水狐,赤水天女最宠爱的生灵,天女赐它操控天象之能,祝它不受风霜之苦,独享天地间最好的阳光雨露。时隔万年,故土被人族抢夺,族中至宝三珠树也成了修士的战利品,可天女的宠爱依旧代代庇护着赤狐子孙。赤狐绝不会死于天象之力,即便是天雷也不例外。
沉醉不怕天雷,如果他想,甚至可以在雷云中做手脚让人族渡劫更为艰难。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等白辰归来再做决定。白辰也没让他失望,一进殿门便将所携妖丹散发至随行赤狐手中,当即下令:“天雷将至,吞了这些妖丹,结伴御雷。”
妖族从不保留无用之物,大雪山之所以拥有这样多妖丹,只因吞食妖丹是他们回复妖力的最佳途径。白辰拿出的妖丹足以让赤狐们在三个时辰内保持巅峰状态,就算抵抗不住也能安全撤离,不过沉醉还是犹豫着问:“祖师,保护范围仅限我们还是……也包括人族?”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问完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祖师脸色,生怕遭到训斥。白辰却还是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只问:“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反应让沉醉心里忐忑了起来,他想起祖师一路上的教导,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祖师你说过,玄门多年来一直维护着大雪山,如果我们不管步天歌,好像有点不讲义气……”
祖师叫他忘记父亲教的阴谋,又叫他好好学帝王该有的阳谋,可沉醉看着书上那一大堆注释至今也没搞清楚该怎么做一个明君。一旦脱离了人族都是仇敌这个概念,他就只能凭借妖的本能处理事情。而狐妖报恩的传统告诉他,这种时候不该抛弃恩人。
这种想法很天真,白辰眼中却只有满意,他们学会分析人族行为不被欺骗就足够了,那种在内部勾心斗角的本事无需学来败坏妖族风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才是学习的方式。他的继承者,应当是胸怀坦荡的一代贤王。
白辰满意继任者的表现,此时只轻轻一笑,“将东南方向所有街道纳进保护范围,尽可能减小损失。”
这个回复让沉醉的小心谨慎一扫而空,立刻就高兴地带着赤狐们跑了出去,“祖师放心,我们赤狐族最擅长的就是抱团渡劫!”
抱团渡劫的确是赤狐族独有的传统,起源说来还有些可笑,因为这些红狐狸太胆小了,不会死不代表不会受伤,天雷带来的疼痛感会令它们时刻保持惊惧状态,若是单独一只很容易被吓到心悸而死。所以赤狐们都会压制妖力相约一起渡劫,甚至专门研究出了保护同伴的御雷之术,每当天雷降临时便互相保护彼此疗伤。虽然经常因此没有余力飞升导致渡劫失败,至少种群不会减员,天劫结束还能快乐地做一群散仙。
说来也是讽刺,人族修士拼尽全力才能到达的渡劫期曾是洪荒妖兽躺着就能达到的境界。洪荒妖兽太早来到顶峰,理所当然地懈怠了下来,却不想万年之后年轻的人族竟迎头赶上,而他们习惯了安逸的老旧身躯已经无法适应新时代的激烈竞争,只能守着昔日荣耀无奈地望着人族继续前进的背影。
即便如此,他们到底是曾经称霸世间的强者,白辰相信只要突破当前困境,妖族定然能够迎来新生。为此,他需要风十七的研究能力。
空中乌云逐渐落地,降落的漆黑云雾如同深渊巨口将整座邻安城吞噬,街头巷尾遍布雷云,城门在最后一刻紧紧关闭,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只能躲在阵法中默默祈祷。终于,第一道天雷落地,狂暴的轰鸣声向地面上的生灵宣告苍天正在被撕裂,至少十五万道天雷将在未来数日内持续轰炸这座城市。
九尾白狐抬头看着那终结过无数强者的刺目雷光,内心只有一个疑问——风十七不可能放弃不知门,他到底有什么抵抗天劫的底牌?
这个疑惑同样盘桓于城内所有强者心中,或许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不过,白辰却在等待过程中看向了身边的李无名,只淡淡道:“你该走了。”
李无名在天劫降临时从未表态,可他的手一刻也没离开剑柄。窗前的小狐狸很孱弱,定然连一道天雷都扛不住,男人与他对视,认真道:“有把握自保吗?”
“赤狐族操控天象数万年,曾是唯一敢成群渡劫的洪荒妖兽。”
白辰或许是不似城留守者中最弱的一个,可他却是最平静的,落在耳畔的雷声无法让他眼中有一丝涟漪。他将手放在李无名胸膛,那下面跳动着人的心,炽热且包容万物。小狐狸很喜欢身为人的李无名,所以他亲手将自己最强的护身符推开,不去想任何利益得失,只轻声道:“去吧,保护好你的同族。”
白辰为妖族奔波时,李无名从不阻止。
所以,李无名想要守护人族时,他也绝不阻拦。
彼此信念,一个眼神足以看得通透。
留守邻安并不是对妖族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这是最不会让李无名为难的选择。与人族通商,不插手人族内务,不去掀起两族战争,白辰有很多理由说服部下这些决定是正确的,但只有小狐狸自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将所有可能会伤到李无名的选项排除在外。
将爪子和獠牙都藏起来,不允许自己伤到他分毫,这就是小狐狸爱一个人的方式。属于九尾狐的骄傲让他用冷静理智的姿态虚张声势,却不知李无名早已将一切看穿。
小狐狸真是养得越久越可爱,李无名没忍住笑了笑,在白辰疑惑的眼神中拔出上皇剑。这一刻,束缚着剑仙右手的封印落地,天下宝剑都在剑中之皇的威压下瑟瑟发抖,持剑之人倚门回首,看着小狐狸轻轻一笑:“你素来喜欢晴天,我将这些乌云赶走,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