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一盆血水被侍女快步端了出去。
然后是接二连三地血水。
夜晚的别院,红灯笼总是如此的耀眼,那如血的灯烛落到真正的血水里,都黯然失色。
世子站在房门口低头看着,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他脑中的画面还停留在黄裙飞舞在半空,像银杏叶,像迎春花,就是不像黄鹂。
因为黄鹂会飞向树梢,不会坠入冰湖。
咯吱咯吱。
是几个小厮扛着斧头在砍湖边秋千的声音。
粗重的木桩看起来格外费劲儿。
咯吱咯吱。
只有那荡来荡去的木板还在叫嚣,像是阿茴坐在上面对他发出嘲笑。
“堕胎药是谁给她喝的?”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守在廊下低头不语的李嬷嬷突然抖了下肩膀,手中缠的手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赶来救人的郎中把所有都跟世子说了,他说姑娘已怀孕四月有余,他说她是喝了堕胎药,而掉入冰湖,寒气逼胎,只是催化落胎的过程罢了。
面前向来强硬,不喜欢鹂的李嬷嬷扑通一声跪下,红烛也照出了她憔悴的脸庞,她虽害怕,可说出的话不卑不亢,甚至话语平和带着一丝倦怠。
世子没想到这个老奴才跪下认罪时先叹了口气。那口气好长,长地竟然带了一丝怜悯,她在怜悯谁?欢鹂吗?
“老奴治罪,堕胎药……是欢鹂姑娘问我要的。”
“你在说什么啊?”
世子没有看李嬷嬷,他更没有看屋内被众人围簇的欢鹂,他眼神飘忽不定地放空笑出了声。
在开什么玩笑?
欢鹂会这么狠心?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他不是没见过第一次落胎时欢鹂痛苦地模样,甚至逃回了笼馆嚎啕大哭。他明明已经许诺给了欢鹂,如若再有孩子他一定会保住的,他曾经当着欢鹂的面,在除夕夜,母亲的轿子前下跪乞求……这些她难道没有看见吗!她到底要什么?
跪在地上的李嬷嬷仍没有抬头,可冷静地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时,就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世子的掌心。
“我想……欢鹂姑娘也觉得,这个孩子,她保不住。”
李嬷嬷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世子兴高采烈地冲回别院,来见他大病初愈的小黄鹂。
这只小黄鹂啊可真能装,明明已经都盘算的清楚,竟然还能笑出来。
李嬷嬷记得小黄鹂那天可吃的真多,她最爱吃的蹄膀都用了一半,然后世子走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园中的秋千上晃悠。
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她落湖的时候。
嬷嬷只当她是吃撑了在消食,所以在路过时并没有搭讪,她总是在挑她的刺,唯独她落胎逃回别院后再没有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稀奇的是,一向怕她的小黄鹂竟然跟她主动说话了。
“嬷嬷,天气真好啊。”
李嬷嬷奇怪地回头看了眼面上带笑甚至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的小黄鹂,她也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很大,大地都有些不真实。
“这样的季节,万物生机,就连黄鹂都有了孩子。”
那么重要的一件“喜”事竟然被她云淡风起地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铺垫,只道是说了一件寻常的事,秋千还在咯吱咯吱的作响,配着蝉鸣声钻进李嬷嬷的耳朵,让她捉摸不清这只鸟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对方一副坦然姿态有些不悦。
“你告诉我做什么?不怕我再加猛药吗?”李嬷嬷说完气急反笑,认命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裙面,“不过你放心,世子的胎,老奴再不会碰了。”
从小养到大的世子在拔刀相向的那一刻,这位做了几十年奴才的奶娘已经心灰意冷了。
蝉鸣声越来越大,李嬷嬷呆地不自在,她没办法跟这个得意洋洋地鸟儿道贺,只能灰溜溜的离开,却没想到黄鹂在一片蝉鸣声中叫住了她。
“嬷嬷误会了。”
秋千停了下来,黄鹂双手握着绳索面对平静的湖面背对着自己,午后穿堂风袭来,吹散了她的发丝。
“我只是想问嬷嬷……讨一碗堕胎药而已。”
又是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不平常的话!李嬷嬷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停住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黄鹂,她想做什么?
“你想栽赃我?自己要了汤药,事后跟世子说是老奴递给你的吗!”
李嬷嬷想到的只有这一种可能,这是宫中最低等的嫁祸手法,她见得多了不会上套。
只可惜,她猜错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阴谋阳谋,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娼妓最不擅长这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自己的骨肉了……
“嬷嬷说什么呢。”
黄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才的美味佳肴的余香还停留在她的舌尖,她舔了舔只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
“大家……都是可怜人,我为什么要害您呢?”
“我不会害任何人。”
说这话时欢鹂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声音颤抖,她说她不会害任何人,难道这腹中胎儿没有算在内吗?
她是算在内的,因为算在内,她才会讨一碗催人性命的堕胎药来喝。
“我的孩子,在别院是活不长的。”
李嬷嬷冷笑一声,只觉得欢鹂是在蹬鼻子上脸,别院上下谁人不知世子力保欢鹂,她的孩子还有谁敢碰!
“欢鹂姑娘真是说笑了,亲王王妃已经答应……”
“这是用孩子父亲的自由换来的……我不想要。”
自由?这都什么世道了,还有人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李嬷嬷没能共情,可黄鹂却回头反问,“难道嬷嬷在这里生活的自在吗?您没有想过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孩子,家人,朋友?”
“没有,老奴伺候王府几十年,老奴的根已经生在王府,无怨无悔。”
她说的斩钉截铁,黄鹂听的清楚,并送上由衷之言。
“还是嬷嬷活的通透。”
“跟嬷嬷相比起来,也只有一样我看的通透了。”
她重新将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李嬷嬷站在她身后不解其意,问是一样什么?
“孩子。”
“我的孩子,即便顺利产出,那以后呢?他可以安然长大成人吗?他可以不受他人的非议吗?他可以姓杨吗?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世子一声父亲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世间,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我难道执意生出他,然后让他痛苦一辈子吗?
“嬷嬷,欢鹂有自知之明,一直都有。王妃答应世子的请求只是为了让儿子安心为亲王父亲做事吧,事成之后呢?”欢鹂仰头看着烈阳,虚掩住了双眼,这日光就像天家的余威,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直视。
“王府不容许有污点,大家留不得我这个污点,自然也容不得我的小污点。”
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真是心如刀绞,可是怎么办,她把未出世的孩子能当作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可是旁人不会。
李嬷嬷明了了,她开始对黄鹂有了改观,她的自知之明毒辣到一眼看穿了最原本的真相。
王妃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一跪而心软呢?那么多人跪她,她的心早就铁石心肠了。
“我的孩子,可能长到开蒙的年纪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一声爹,他最需要玩伴的时候可能只会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座别院里度过,或许等到他十岁,十二岁?或者是最好的十七岁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淹死在这冰湖里了。”
冰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沉默地苟同湖边上的人的想法。
“最可悲的是,面对尊贵的父亲,他不能叫爹,而一直能叫娘的母亲,别人会反复告诉他,我是个娼妓。”
“他不属于这里,世子相信他的母亲,可我不会。”
天家的话,才是最大的谎言。
天家里,怎么会有坏人呢?
最初的欢鹂竟然还有这个疑问。
事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傻的可悲又可笑,当初顺从阿嬷,傻呵呵地进了别院享福,没想到进去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为她的天真付出代价。
“所以啊嬷嬷……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劳驾,给我一碗堕胎药吧。”
一片小小的云彩遮住了天光,阴影也遮住了欢鹂转过头的面庞。
“趁月份不大,让我的孩儿早早投胎去别处吧。卖面条的钱叔儿子家就不错,虽然辛苦,但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
“你当真要送他走?”
李嬷嬷此刻已经明了欢鹂的心情,同为女人,虽然身份不一样,但是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她可以理解。
但她不确定一个母亲到底忍不忍心。
“你可忍心?”
“当我看到第一个死胎时的模样,就忍心了。”
那个青紫色的死胎每当欢鹂做噩梦时都会跑进来,尚且是成形婴儿时都触目惊心,欢鹂是没办法想象当第二个孩子长成小树苗高时死去的模样。
“既然你想好了,老奴就成全姑娘吧。”
“谢谢。”
这好像是欢鹂第二次说谢谢了,第一次是嬷嬷放她走,第二次是放她孩子走。
该交代的事好像已经交代完了,欢鹂伸了个懒腰从秋千上坐起来,笑容满面,声音开朗,跟刚才判若两人。
“好了,时间到了!”
她重新恢复活力,提着裙子一蹦一跳地向前院走去。
李嬷嬷没有拦她,她好像开始明白欢鹂做的一些事情了。
“你要干嘛去?”
“还有最后重要的事情,办完了,我才能踏实送孩子走呀!”
那小片云彩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遥远的南方,温柔的日光重新洒在她的笑脸上,好像愈合了她脸上的伤口。
她说的最后重要的事情,是去敲打赵明熙的父亲,跟烛鸳两边开弓,置鲁辟徐娘死地。
她跟烛鸳说还有两个人没有解决。
其实她隐瞒了,世子想其实是有三个人的,这第三人便是亲手把飞鸟囚禁起来的自己。
李嬷嬷的娓娓道来仿佛让他看见了那日的欢鹂,没想到自己刚走,她便做出了这个选择,明明……我们还有说有笑的用午膳来着……
那么好的阳光,那么好的气氛。
她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红灯笼还在月下晃悠,最后一盆血水泼出时,世子醒过了神,他看着冰冷的地砖怎么都渗不进去滚烫的血水。半口气卡在了胸腔,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像被破风箱卷了又卷。
“那她……为什么还要选择坠湖?”
“老奴为欢鹂姑娘准备的堕胎药分量,其实并不重。”
李嬷嬷俯身顿了顿道,“她再自愿坠湖,应该是想……让孩子掉的干干净净,不留念想。”
可以不用再说了!
世子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地直不起腰,他半口气卡在喉咙上不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再多一个字都是压在他身上的巨石!
“世子……您要,保重身体啊?”
李嬷嬷急急爬起来要去搀扶时郎中终于走了出来。
“回世子的话,孩子没了……”
世子因咳嗽,脸庞已经憋的通红,他眼眶湿润劝强睁着眼睛。
“这我知道,人怎么样?”
“因两次落胎元气大伤需要静养,现在还昏睡着,待小的去开进补的方子。”
没等郎中说完,世子已经甩开李嬷嬷进了屋内,他谴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自己一个在欢鹂床边半坐着。
李嬷嬷进来时,看见世子在床塌边靠着啃指甲,不知怎的,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很像世子孩提时,被亲王责骂母亲冷落,一个人回到房间不上宽大的床榻,只溜着边缩在床头,眼神呆滞地啃着指甲。
她受不住,热泪一下逼上了眼眶。李嬷嬷捂住嘴巴,看见从小伺候的孩子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心里难受的厉害。
或许……或许她不该讨厌欢鹂,整个王府都不该讨厌欢鹂,她不是来攀什么天家的高枝做凤凰的,她只是一只要把人拉出深渊的飞鸟罢了!
世子短暂的笑意全是与他有关,她怎么忍心啊,王府又怎么忍心啊!
李嬷嬷再度跪倒地上,开口已满是哭腔,让寂静的深夜里到处都是悲凉。
“世子……世子您要振作啊,欢鹂姑娘福大命大,你们一定能继续走下去的,她心地善良,不然也不会一直陪着您到现在,老奴什么都不做了,老奴只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就够了啊!世子,您是老奴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请您一定要振作啊!”
“嬷嬷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世子怔怔望着昏睡的欢鹂,歪着头双眼很是明亮,即使他通红着眼眶,也硬憋着没掉一滴眼泪。
他不能再落泪了,这么长时间,是他无意义的悲伤与压抑,慢慢打湿了一个鸟儿的翅膀,让她飞不高。
他才是悬崖底下的那个人,把一只想要拉他出来的鸟儿拖下了泥潭。
是他,把所有施予援手的人,拖下了泥潭,让大家陪着一起越陷越深。
他从没呼救过,可是这偌大的别院处处都是呼救声。
成天闷头打扫庭院的小厮在呼救,闷头伺候的侍女在呼救,还有整日掏心掏肺的李嬷嬷也在呼救。
“嬷嬷,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实在对不住。”
还有欢鹂,她是最善于伪装的人,她早该求救了,硬是陪着自己等到最后一刻。
“世子……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老奴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李嬷嬷哭的泪流满面,她受宠若惊,不敢受一分世子的道谢,在她眼里,已经把世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她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孩子的一声谢谢呢。
她最希望的,就是看着他一点点慢慢长大,然后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看他成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啊……
“不可能了嬷嬷。”
世子靠在床头笑出了声,他止不住地摇头,说了好多声的不可能了。直到念到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瘫坐在床头再没有力气去看欢鹂。
“不可能了啊!”
一声否定,来的歇斯底里。
晚风呼啸而来吹破了池塘,斧子巨响,秋千轰然倒塌,重重砸进了冰湖!
深夜轰鸣,余音震耳。
当那秋千渐渐沉底,冰湖吞噬掉所有声音时。
世子开口了。
“叫笼馆的人来,接欢鹂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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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因为徐娘的横死,笼馆瞬间成了无人为首的状态,所有人事清点被还尚在笼馆的珍鹭一力抗下。
她初初打理,有些生疏,烛鸳不会说话不能在人事上分担,所以只能请华雀进馆从旁指点,左右徐娘没了,华雀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只是她现在怀着孕辛苦,稍微动动脑子已是头昏脑胀,看着珍鹭在旁边清点库存,拨算盘的样子倒与曾经的自己十分相像。
而且自从黄慎之自裁后,珍鹭的变化与以往更大,不仅能心平气和地给黄慎之烧点纸送最后一程,也把还在牢狱里关着的梧桐赵明熙照顾的周到,现在又多加了一层笼馆,好像处理的也是井井有条。
华雀看着珍鹭,竟然忽地有些骄傲。
姑娘小厮们都坐在园子里聊天,猛地没人看管就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
也不知是回家呢,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她们当中的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送进笼馆时已经是个孤儿了。
看来这笼馆上下六十多号人有的珍鹭忙乎。
华雀对珍鹭还是放心的,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背,得闲还是要歇一歇的,于是她约了烛鸳去泡澡解乏。
一勺一勺的热水浇到光滑的肚皮上,烛鸳跟华雀坐在一个浴桶里帮她擦洗,就像小时候似的。
这样的光景不常见,而且泡在浴桶里人也越来越少。
华雀想起欢鹂不由心酸,当鲁辟被收回兵符,徐阿嬷被斩杀于梧桐树下后她便觉得不对劲儿,这整件事的连贯程度好像有人在背后操作似的,曹忌不可能,如果是他,他估计会直接针对亲王。赵明熙梧桐更不可能,他们现在还没被放出来怎么有时间布控,排除了这几个人只有可能是身边的姐妹了。更何况事情的转折点恰恰是在烛鸳被接到别院见欢鹂后发生了。
于是在徐阿嬷身死后的第二天华雀就问了烛鸳,烛鸳看结果有了分明,也对着一堆焦土枯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欢鹂……也算是替阿茴一家报仇了吧。”
水流覆盖到脊背上,华雀捧着肚子发出一声叹息。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心情是不是舒畅些了?”
蒸腾热气包裹着烛鸳和华雀,烛鸳仔细拿热毛巾擦拭着华雀的肚皮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听说世子又重新住回别院了,她不方便再去看欢鹂。
而且……从那晚曹忌说出那个噩耗时,烛鸳就已经分不出神了。她这两天一直在盘算,天下是谁的与他们这帮平头老百姓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一场夺权中不被波及到。
不然……让华雀先走吧,她怀着孩子,得先走。
大家一块走不现实,动静太大,很难不让鲁辟注意到,一个一个地悄无声息离开,是唯一的办法。
“这段时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烛鸳正帮华雀按摩肩膀,对方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华雀向来眼神好,身边的人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这样问了,烛鸳也不能隐瞒,但她总是不好说,现在好不容易大家脱离了徐阿嬷的掌心,让人死在了前面,本该是喘口气的时候,突然晴天霹雳,华雀又有孩子,受不住的。
烛鸳定了定神,只能摇摇头,幸亏她是个哑巴,不想说的事只用摇头就好。
“没事就好……”华雀似乎是累急了,没有心思再多问,只嘱咐烛鸳不要自己瞒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华雀比她们大上几岁,所以所有麻烦她们好像都习惯让华雀先扛着,徐阿嬷来打骂,也是华雀挡在前面的……
烛鸳咬了咬嘴唇,看见了华雀日渐单薄的后背和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
这次……如果能走掉的话,无论如何,让华雀先走吧。
她这个当姐姐的,已经很称职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华雀眯缝着眼回头看被热气熏的脸红的烛鸳伸出了中指盖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姐姐。
“怎么啦?”
华雀笑弯了眉毛,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语调都化在了热水里。
她好久都没有看到烛鸳对着她比划姐姐这个词了。
小时候经常比划,长大后就很少了。
所以当烛鸳这么做时,华雀的心好像被揉了一下。
但烛鸳没注意到华雀突如其来地柔软,她只急切地比划接下来想说的事情。
看烛鸳笨拙地表达,华雀渐渐听明白了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站错了队会危及生命,要你先走,可不可以?”
烛鸳紧张着等着华雀的答复,她希望华雀可以看懂,更希望她能说一句可以。
“不可以。”
果然。
“要走的话大家一起走,只让我一个人走,你们万一死城里了,让我这孤儿寡母上哪儿哭去?”
华雀自己拧干了毛巾擦拭头发,她说的坚定又轻松,对于烛鸳的如果她没有任何的害怕,即使如果是真的她也不怕,她有了孩子后好像心境突然变了,什么都不怕了,她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以前不信命现在好像信了。
若是老天注定她们选错了队,那就勇敢认命。
但当中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会积极争取。
顺命而为,把握时机。
这样想来,心中倒是开阔不少。
可烛鸳并不这么想,她没有孩子,做不到华雀如此开阔,她只想让大家都活下来,她的生命是从来到笼馆开始计时的,塞北地狱,已经当作自己在那里死过一次了,再活过来,一定要大家都圆圆满满才好。
但老皇大限将至,好像是毋庸置疑的天命,徐阿嬷身死也冲淡不了她的不甘。
有时候她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的时候就在想,难道让大家平安健康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怪不得,凡夫俗子们在过生辰时许的第一个愿望都是希望身边的人顺顺利利。
越简单的愿望,才最是奢望吧。
烛鸳又开始发呆了,华雀将拧干的毛巾搭在她头上,拧了拧发烫的脸蛋。
“行啦,再泡下去人都要傻了。”
华雀撑着烛鸳的手臂跨出了木桶,刚要擦拭身体时,门帘被人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让华雀打了个喷嚏。
“快合上,我是孕妇啊,吹不得风。”
珍鹭站在门口,急急合上了帘子,她气有些喘脸上表情看不出惊喜还是慌张,总之有点复杂,看了看烛鸳又看看华雀,最后才道。
“别院来人了,要我们现在接欢鹂回家。”
马车在后巷急急转动车轮,马颈上的铃铛也响地起劲。
华雀和烛鸳连头发都没擦干,就跳上了马车跟着珍鹭一起去别院。
去的路上珍鹭大概讲了下缘由,来人说是欢鹂跳湖堕胎,世子不忍,要人连夜去接欢鹂。
堕胎?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让三个人面面相觑,烛鸳更是没看出欢鹂那晚的反应,她表现平常,什么都没说啊!
欢鹂离她们太远了,远到甚至让这边的三人都差点忽略了她。
什么时候怀孕,又为什么堕胎,她们全都不知道,现在震惊之余只剩下自责。
呆在哪座牢笼里,好像什么风也吹不到这里。
看起来最好的欢鹂,其实已经糟糕透了。
车厢里三人都不说话,好像是在回忆欢鹂从住到别院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希望能找出不对劲儿的地方,可惜,直到车子停在了别院的门前,她们也不能在欢鹂的言行举止上发现一点点的纰漏。
别院门前只亮了两盏石灯,台阶上的麒麟也被蹭的发亮,好像特意掩盖了什么。
珍鹭先跳下马车,跟门口的嬷嬷打了声招呼,接着就是看向门内一条条深深的回廊等待。
“世子,笼馆的人……来了。”
李嬷嬷从前院赶来,进屋里看见世子已经披上了大氅做好准备,不光如此,他也将还在昏睡的欢鹂打点好,不光给她披了件兜帽外衣,连里面的裙子也换上了新洗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这身鹅黄色的裙子还是欢鹂第一次来别院穿的,虽然没有别院准备的衣裳精美华贵,可这身裙子,是她自己唯一的衣裳了。
世子用意如此,李嬷嬷顿了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心疼地看着世子起身走向欢鹂,然后弯下身子,轻拂过欢鹂额前的碎发,接着低下头闭上眼睛,在欢鹂的眼睛吻了吻。
最后他直起身子,没有任何停顿,打横抱起欢鹂,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生怕慢了一拍自己就会后悔。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当真如此吗!”
晚风吹乱了李嬷嬷的步伐,她追在世子的身后不断地奔跑和哭嚎,好像抱走的欢鹂是他们别院唯一的希望。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吧!”
走在前面的世子好像是在跟晚风赛跑,他充耳不闻,欢鹂歪头睡在他的脖颈他甚至都不敢低头去看!
他始终绷着一张脸,恨不得开始奔跑,强劲的晚风从回廊甬道冲进来好像是为了阻拦他的去路!就像他一次次阻拦欢鹂的活路。
那些能让飞鸟入空的风啊,吹眯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泪直流。
黑漆漆的长廊好像一眼望不到头,身后是李嬷嬷的哭嚎,再快些吧,我这就放你走。
世子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欢鹂的身体,他加快脚步好像是自己要跟欢鹂逃出去!
是光亮!
有光亮了!
他看到珍鹭站在门外,而烛鸳提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那灯笼散发出的光亮是别院任何凤鸟石灯无法比拟的温暖!
“欢鹂,你回家了。”
世子抱着欢鹂在她耳边低语,最后一步踏出别院高高的门槛,华雀掀开帘子探身出来。
珍鹭烛鸳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了昏睡的欢鹂,好像也是生怕对方后悔似的。
她们接到欢鹂时的表情无一不是震惊错愕。
因为欢鹂真的变了太多。
这才短短几天,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光泽,那时常扬起的嘴角,就算在昏睡中也微微下垂。
她紧闭着眼睛,好像不想醒过来似的!
所有人都沉默,珍鹭和烛鸳抱过欢鹂都觉得轻地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