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何工急匆匆赶来,何药娘未知原由,先被何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她不自重、不自爱、痴心妄想等等,又说她“怪道看不上人家说给你的小伙子,原是指望着攀高枝儿呢,也不看看配不配!人家是文曲星下凡,又是穿红袍的官老爷,你还没洗干净脚上的泥,不过侥幸现在主家眼里,主家才抬举你。这才抬举你几天,你倒忘了根本,尽胡思乱想不要脸的事!你跟我回去,以后不准见那官老爷,更不准和他说话!”
何药娘又急又气,一时忘了李咎曾经嘱咐的既然到了工厂里,万事自有李咎做主的道理,当即就和何工吵了起来。
父女俩吵得惊天动地。他俩一个是“骡机之父”,如今县里的骡机都还得何工检查说放行才可放出去,那些急着要骡机的人除了讨好李咎,还得讨好何工,唯恐何工给他们使绊子,故此他们再何工身上格外用心;另一个是李咎心腹,板上钉钉的未来李园纺织厂一厂厂长,将来厂里招几个人,招什么人,产多少纱,织几批布,都在何药娘这么一个女孩儿手上拿着,她又是顶不好惹的一个“母老虎”,也有一百双眼睛盯着她身上看。父女俩刚才吵嚷开,外面消息都传到山脚的民居去了。
那些自认和他们父女俩关系近的都来劝,三九这日轮到在荒山上当差,正在纺织厂附近摆弄水车,听到动静头一个就跑了来。那何药娘一头扎在赵三九和张周氏怀里哭诉道:“我们在外头做产业的,什么人不见,怎么就因为我和一个男子多说了两句话,红口白牙就诬赖起我来!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叫她们背地里嚼说这些见不得人的蛆!”
赵三九自己是常在外行走的,同样的委屈背得只比何药娘多,最能理解药娘此刻的心情。而那些造谣她和李咎的关系的人,还是她亲手收拾的呢!于是三九便将眼睛一瞪:“何姑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是老爷吩咐的,坦坦荡荡,又与其他人什么相干!老爷不过看着大家没见过世面,才准许你们时不时来厂子周围看看,为的是让你们多学点东西,将来也好找个营生。没想到你们正事不看一件,反倒留心起闲言碎语来!等我回了老爷,自有人和你们理论,在这里摆弄是非,怕不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喂狗!以后这地儿,你们也不要来了!”
荒山上的人想进厂子,外面的人想进荒山,闻得三九有将此路断绝的威胁,围观的人忙堆笑赔不是。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当着三九的面却是一点儿错也不敢出。
三九先弹压了他们,命众人各自散去,再哄了哄何药娘,轻声吩咐让张周氏等陪她去梳洗打扮。三九自己则转过来与何工说道:“非是我要在您父女之间横插一脚,实在是您老人家做事寒人的心。自家的闺女,别人不肯信她,您也不肯信么?药娘是什么秉性,您还不知道?说是最孝顺也不过如此。便是她想立个女户,还不是怕自己嫁了人,就得嫁鸡随鸡三从四德。万一女婿欺负父母,她不能约束,是以姑娘为了奉养二位天年,不得不出此立女户的下策。姑娘是为您打算,宁可牺牲自己的好姻缘。您倒好,听了别人搅风搅雨的就来欺负自家丫头,岂不让外人看笑话,又让药娘受委屈?你是最疼爱药娘的人了,怎么反而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何工在女儿气得掉眼泪时就已经悔不当初——女儿长这么大,从未有因为父母的缘故落泪的。而三九素来也极有威严,特别是得李咎的倚重,她的话,大家无不听从。盖因众人皆知李咎连黄举人说的话也有驳的时候,只有三九、幺娘、哑巴阿大、王得春、吴管家这五个人认真进言,必定能中,故而大家待他们五个格外不同。这五个人又隐隐的有三九主外、王得春主内、吴管家管杂务的分工,外面的人自然更敬重三九几分,故此三九的话也特别有分量。
三九都觉得是何工错在先,何工自己本也愧疚,两下叠加,更加懊恼:“都是我太急了,唉,是我不该听了浑话就和丫头说,可是……这,我能不急吗!”
三九微微放缓了声调,请何工往里头的“办公室”坐下,道:“何姑娘年轻,处事不周到也是有的。您老帮她圆过去,只说是您一时忙着在本宅做活,顾不得山上的事,故而让何姑娘代您与外人往来,不就妥了么?至于您要教训女儿,只晚上悄悄的和姑娘商量着说也就是了,岂有光天化日当着众人的面吆三喝四?姑娘这么大了,她的脸面又该往哪搁。您想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