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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后遗症 二月竹 19386 字 4天前

【今天早餐。】

直到晚上,俞汀才收到了新邮件。

一共三张图片。

陆绝今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种类很丰富,都是俞汀没见过的菜色,摆放菜品的餐桌也有很大,却只摆有一副碗筷。

陆绝还附了一段文字。

【难吃,想吃你带我去的那家海鲜炒面。】

俞汀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周围是几个二中的学生,兴致勃勃聊着班里的八卦。

他拉着吊环,单手回了陆绝一封邮件。

【下次来再带你去。】

隔天陆绝也没回复。

俞汀还是拍了他的晚餐——一盘海鲜炒面,还有早上,偶然在上学路上看见的一朵小花。

一朵不知名小野花,野草都还没拔绿色,它独自盛开了两小片蓝紫花瓣,在还很凉的早风里成了一抹亮色。

俞汀停住拍下了它。

一朵小野花,一盘海鲜炒面,俞汀在晚上九点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邮箱却始终没有新邮件进来,但俞汀新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爱拍照了,每天都会拍上一张照片——

一张算出大题的演算纸。

一份校门口的小吃。

一颗停在篮球场的篮球。

一辆深夜驶过的公交车。

也每天定时在晚上九点,准时发到陆绝的邮箱。

有时也会简单提几句白天做了什么。

3月1号,俞汀早上先把行李袋提到了陆绝的房子里。

他没进屋,搁行李袋在玄关就去上学了。

下晚自习回来,开了灯,俞汀才注意到屋内积了一厚层灰。

陆绝被关着,没能按时付费,家政阿姨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好在鞋柜有门,拖鞋能穿。

俞汀换上拖鞋,去厨房拿了围裙,就开始大扫除了。

清理到快半夜,只剩冰箱没清理了。

俞汀打开冰箱,浓郁的腐烂味直冲进鼻。

两个多月前的新鲜食材水果,全都有了异味。

俞汀拿来一只大塑料袋,除了几瓶纯净水,其他全不能食用了,还有两板无菌鸡蛋。

俞汀取出两板鸡蛋,刚要扔塑料袋,一张纸片从板壳的夹缝里飘到了地上。

放下鸡蛋,俞汀蹲下捡起了纸片。

写满了英文。

俞汀扫了几眼,就翻译出来了。

是做糯米糍的食谱。

应该是陆园厨师手写的。

俞汀想到陆绝做得很丑,味道却还不错的草莓糯米糍,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正要拍下这张食谱,新邮件进来了。

【你去打篮球了?】

【和盛星辰?QAQ】

俞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盛星辰是谁,他就蹲在一大袋垃圾旁边,迅速敲字。

【没有,前天下课路过篮球场,随手拍的。】

陆绝秒回:【那么晚还不睡】

俞汀敲着字,又立即进来一封邮件,【现在家了吗?屋里太久没人打扫肯定乱糟糟的。】

【还行,有点灰,打扫干净了。】俞汀拍下糯米糍的食谱一起发过去,【还发现了你的食谱。】

【我现在厨艺精进了,下次再给你做。】

俞汀刚看完,又一封进来,【不能碰电脑了】

甚至标点符号都没来得及打,俞汀知道陆绝已经看不到了,他还是回了一个字。

【嗯。】

*

陵江几乎没有春天,才过完冬,没几天就进入了夏天。

六月初已经热得冒汗,周末赵如菲要送一批无尽夏,俞汀早早就到花圃帮忙了。

无尽夏刚开,已经有大碗的碗口那么大朵了,装了满满一皮卡车,赵如菲去送货了,留俞汀守花圃。

皮卡车越驶越远,看不见了,俞汀才回了花圃。

他还有几个月满18,他准备不等高考结束,这个假期就报驾校。

多年跟着赵如菲送货,他早会开车了,周末去刷学时就行,早拿到驾照,他就能早点开车送货。

满花圃都堆着绣球花,天热晒得花瓣都要焦掉一样,俞汀拎着水管来来回回浇了快两个小时,花田里的绣球花都吃饱水了,他才去了玻璃花房。

花房里意外的不热。

房顶挂着的绣球花今年爆开了,绿油油的叶子比A4纸还大片,层层叠叠的大绿叶子遮住了玻璃顶上的阳光,地上的无尽夏也开得茂密,最矮的花都到俞汀腰部。

隔出供行走的小道早被大簇大簇的无尽夏淹没,开得最厉害的几丛无尽夏,和藤蔓爬墙一样,花房有两面墙的玻璃全爬满了纯蓝,或是蓝到发紫的大花朵,有的有锅口那么大。

刚进门,凉丝丝的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味。

绣球花本没有香味,多了却也有了花香。

踏入花,仿佛就入了一片深绿、浅绿,又蓝色的花海,来过无数次,俞汀对每一块地都了如指掌,他没有迷失,准确穿梭在每一条走道里,仔仔细细挑着花。

他答应过陆绝,上学期的期末排名能稳住,就送陆绝十盆无尽夏。

陆绝保持住了,他欠陆绝十盆无尽夏。

在花房里挑了很久,俞汀才离开了花房。

他抱着一盆满是花苞的无尽夏,放地上了,才看到张敏华来了。

张敏华擦着汗,说:“你在花房啊!我刚去找过,没看见你啊!”

俞汀笑,“花太高了。”他问,“您找我妈吗?她送货去了,快回来了,房里有风扇,您进去吹着等等。”

张敏华摆手,“没事,我路过来找你妈聊聊。”

她明显不高兴,“我没工作了,闲得慌。陆家少爷病养好走了,园子里要不了那么多人,裁走了一大批人。”

“那么高的工资,真舍不得。”张敏华发着牢骚,“这陆家少爷怎么不再多病会儿!”

俞汀没接话,张敏华也意识到盼人生病挺没品的,她尬笑两声转了话,“你妈的病彻底好了吧,大半年没毛病了,不会再有事吧?”

俞汀说:“医生说治愈不了,目前是没事。”

张敏华叹气,也是,是癌呢,还在身上动了那么大刀子的手术,她还要说话,车喇叭响了一声,赵如菲回来了。

张敏华马上跑上前,赵如菲停稳车,两人就进屋聊私密话了。

周日晚还要回校晚自习,吃过晚饭,俞汀没让赵如菲送,打车带着十盆无尽夏回了小区。

阳台原本的两盆无尽夏开得还不错,加上俞汀新带来的十盆,整片阳台全鲜活了,一大片蓝幽幽的花,很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俞汀站着,弯腰,蹲下,拍了一堆照片,挑选了两张,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欠你的十盆无尽夏。】

陆绝还是没回。

这几个月,俞汀每天都按时给陆绝发着生活里的点滴,陆绝回复的频率不高,偶尔找到机会了,两人能聊上六七封邮件。

距离上次陆绝回他邮件,俞汀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

16,16天。

也到了转房租的时间,俞汀又登录微信。

他和陆绝的聊天记录从一月开始,只有三条转账记录。

又转了六月房租,有四条转账记录了。

俞汀轻轻吐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起身,趴在阳台吹风。

白天气温高,小朋友晚上才出来玩,楼下有两小孩在快乐地疯跑,好一会儿才不见了。

俞汀收回目光,抬头看夜空。

满天繁星,月亮也比较圆了,俞汀静静看了很久,嘴里燥得发干,他去了厨房。

打开冷冻室,里面装了一箱盐水冰棒。

全是同一个牌子,俞汀蹲在冰箱前面,挑了一会儿才拿了一根。

他继续蹲着,撕开包装纸慢慢咬着甜甜的冰块。

他吃冰棒的速度提高了。

以前一根冰棒21口,现在只需要16口。

吃完了冰棒,俞汀站起身关上冰箱门,将剩下的冰棍儿裹进包装纸,卷整齐了正要扔垃圾桶,俞汀的手指顿住了。

过长的眼睫毛缓慢地眨了几下。

他分清了。

他的【想】,和陆绝是一样的。

*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没新邮件。

俞汀照常每天给陆绝发一封日常邮件,然后定时和赵如菲打一通视频电话。

周四晚上,还在第三节晚自习,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又急又暴的大雨轰然而至。

教室里的灯管还晃了几次,黑了一秒才稳定亮着。

教室里有些许骚动,丁斯南停住笔,侧头找俞汀小声说话。

“那么大雨,你晚上别回了吧,去我宿舍睡,有一张空床!”

他不知道俞汀住学校对面。

“不用。”听着雷雨声,俞汀莫名有点焦躁,他草草算着题,铃声刚响,他迅速收好书包跑了出去。

还在楼道,他就拨了赵如菲的视频电话。

他心口突突跳着。

早上赵如菲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

视频通了,久久没接,直到自动挂断。

眼皮跳动越来越厉害,俞汀拨赵如菲号码时手开始抖了。

电话也能打通,只依旧无人接听,教学楼外狂风暴雨,俞汀有伞,他匆匆撑开,伞开一半已经拨了张敏华的手机号冲进雨里。

“没在一起。”张敏华背景音非常热闹,“我今天回娘家聚餐,没跟你妈联系,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打扰您了。”俞汀挂电话跑出学校,他头发,额头,脸早被雨水淋湿透了,在路边快速招手叫车。

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空车,回家路上俞汀脑袋是空的,快到了,远远瞥见家里没亮灯,出租车还没停稳,他就扔了一把钱给司机跳了车。

司机吓一大跳,“还没停好找死啊你!现在的年轻人胆真肥!”

司机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俞汀浑身湿透跑到门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掏了几次钥匙才掏出来。

进屋他忘了开灯,直接往里跑,“妈——”

轰隆!

窗外一声巨雷,闪电一晃而过,屋内短暂地亮了两秒。

卧倒在卫生间门口的身影,也再次融进了黑暗里。

俞汀声音彻底消失了。

第47章 047

【047】

俞汀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却也只是一秒,他便强自冷静,在黑暗里找到赵如菲单膝跪地。

屋外雷声隆隆,声音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户跟着在颤动。

俞汀弯身贴近,探着赵如菲鼻息。

没有。

他又轻轻触碰赵如菲的脸颊。

冰凉,在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

肌肉也开始僵硬了。

俞汀肌肉也跟着僵硬了,他几近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触亮那一秒,幽幽的手机光照亮了赵如菲的脸。

她双眼紧闭,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只是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凉得可怕。

俞汀无意识拨了120,接线员声线在暴雨里断断续续,“你好120……”

手机从手心跌落,重重砸在水泥地面,接线员的声音很快随着熄灭的屏幕消失了。

除了泼天雷雨声,屋内再无其他声音了,俞汀双膝跪着了,他垂着眼,静静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庞,许久双手无声地穿过赵如菲后背,用力抱紧着,将头深深埋进了赵如菲怀里。

他才知道,原来人的皮肤还会那么凉。

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要冰冷。

他没闭眼,也没哭,视野早已漆黑一团,圈住赵如菲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收紧,他低声唤道:“妈?”

没有回应,他仍执拗地一遍一遍,低声、彷徨无措地继续。

“妈、妈,妈妈……”

雷雨声持续到次日早上,抱着的人僵到发硬了,俞汀也发不出声音了,他缓缓抬头,模糊、逐渐上扬的视野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台那盆无尽夏,细细碎碎地落在赵如菲脸颊。

她还是紧闭双眼,脸比平时肿胀了,嘴唇又乌又青。

前几天视频,赵如菲还在念俞汀买的那支口红,她拆了只用过一次,总舍不得用,“那么丁点儿东西一百多块,卖几十盆花才赚回来呢,得省着用。”

俞汀忽然恢复了力气,他拦腰抱着赵如菲回了她房间。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条法式长裙,那是赵如菲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当年俞汀父亲跑船路过法国,花掉身上所有钱给赵如菲带回来的。

以前赵如菲爱穿各种裙子,后来家中巨变,她卖掉了其他裙子,只留下了一条,也再没有穿过。

俞汀取出那条长裙。

深蓝色,大海似的蓝。

给赵如菲擦干净全身后,俞汀帮她换上了长裙,像赵如菲幼时帮他梳头洗漱那样,他将赵如菲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梳得很漂亮,学着给她化了妆。

那支没舍得用的口红,俞汀涂了很多次才涂好。

他的手太抖了。

一切做好,他才出去捡起手机,第一通电话联系杨舒云,请了到周五的假。

第二个电话,他通知了张敏华。

半小时不到张敏华就来了,进赵如菲的卧室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爆发出了哭声。

俞汀站在门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次日凌晨三点去的殡仪馆。

没有亲人,车是平日送花的皮卡车,开车的人是张敏华的老公,没让小敏敏来,三人一路安静着到了殡仪馆。

到殡仪馆也不到四点,焚烧炉附近有一片供烧纸的空地,此刻已经有两三家人了。

天色微微发灰,还很黑,焚烧炉区域的照明灯也很暗,只有烧纸的红光很亮。

从赵如菲离开,俞汀始终很冷静,只在赵如菲要被推进焚烧炉那刻,他突然冲上前,吓了工作人员一大跳。

工作人员有点不高兴,瞥到俞汀的脸色,他的话又咽进肚,往旁边让了两步。

“看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

五点的风有点大,赵如菲的头发被吹乱了几缕,俞汀仔仔细细理顺了,弯身最后抱了一次赵如菲。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妈,再见。”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给了俞汀一只盒子,不小,也不大,挪动时候还能听到轻微的动静,那是没烧干净的骨头。

张敏华哭得都没力气了,是她丈夫扶着她,三人又原路返回,这次张敏华的丈夫打破了沉默。

他问俞汀,“想好埋哪儿了吗?”

俞汀说:“没有,过两天决定了告诉您。”

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回到俞汀家里,张敏华和她丈夫没再进去了,她现在看见任何和赵如菲有关的东西都会哭。

“汀仔你……”张敏华想安慰俞汀几句,刚开口又泣不成声了,赶紧别过脸说,“有事马上联系我,记住了吗?”

俞汀点头。

张敏华和她丈夫才离开了。

上了车,张敏华老公不免唏嘘,“他们母子俩太可怜了,眼瞅着快熬出头,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出其不意就天人两隔了。”

张敏华没出声,她老公又说:“俞汀也太懂事了,出事到现在一滴泪没流,特别冷静,哎,以后他一个孩子怎么过啊。”

张敏华哭得更难受了,到家更是哭得停不住,吃饭也没胃口,晚上她想到俞汀了,才匆匆洗了把脸,装上两大盒热饭菜,喊上她老公赶去俞汀家送饭了。

两人七点到的,俞汀家没开灯,乌漆嘛黑一片,敲了几次门也没反应。

“出去了?”张敏华丈夫纳闷嘀咕

张敏华摇头,鼻头一酸又要哭了,“院门没锁,他还在屋里。”

她拉着她丈夫走了,“出这么大事,他需要时间独处,别打扰他了,明天再来。”

“他滴水未进——”她丈夫还是担心,转念一想,俞汀到底是大男生了,饿个一两天扛得住。

他叹着气,没反驳了。

然而第二日夫妻俩又来送饭,再敲门还是没回应,张敏华急了,几脚踹了门进屋,屋内空旷安静,根本没人。

“人呢!”张敏华急得不行,马上赶去了二中。

她只知道俞汀是高二的学生,在门卫处说了俞汀名字,门卫马上认出来了。

“成绩最好那男生是不?”门卫领着张敏华往学校里走,“怪不得昨天今天没见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敏华含糊了两句,门卫领她到办公室就走了。

杨舒云不认识她,“您是?”

张敏华眼圈又红了,“我是俞汀的阿姨。”

办公室另一张桌子,男生听到俞汀的名字,好奇瞥来一眼。

“我有急事找您,出去说。”张敏华拉着杨舒云火急火燎走了。

男生马上和他班主任说:“老师我先走了!”

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到消防间,男生贴着耳朵偷听,听了会儿他脸色都变了,转身边跑边掏手机打电话。

“蹊哥出大事了!俞汀他妈妈死了……”

*

同一时间,陆绝找到机会碰到了电脑。

他飞速登陆邮箱,看到一连几页的俞汀未读来信,他笑了一下,从最早一封依次点开。

点开最新一封,陆绝又退出确认收件箱。

确是两天前。

唇角弧度瞬间紧绷,陆绝退出邮箱,这次他没有再从阳台翻走,直开书房门冲到一楼。

客厅有人,他完全不在意是谁,冲上去直接要手机,“手机给我!”

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陆山京的首席秘书,他叹气,“你就——”

余下的话在陆绝阴冷的目光里卡住了,陆绝一字一句,“手机给我。”

秘书掏出了手机。

“解锁。”

秘书不得不解了锁,同时他提醒陆绝,“陆先生要发现——”

手机被陆绝拿走,秘书发现陆绝压根儿没在听,索性闭嘴。

陆绝马上拨了俞汀的手机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陆绝扔开手机拔腿就跑。

秘书没追,直到陆绝跑出别墅,他捡起手机,联系了陆山京。

“陆先生,陆绝又跑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这次情况不同,应该是俞汀那边出事了。”

过几秒陆山京回了,“新闻全处理干净了,由他去。”

秘书,“是。”

……

陆绝联系上了张敏华。

得知赵如菲死讯,站在39度高温太阳地里,陆绝浑身直冷得发颤。

赶不上飞机,他去车库开了车一路飙回了陵江。

到陵江快天黑了,陵江比京市更热,还闷得慌,柏油马路更是弥漫着难言的臭沥青味。

陆绝一路开到沙滩,车扔在路边,他拔足狂奔,不停歇到了俞汀的秘密基地。

海蚀洞内什么也没有,曾用水桶装着的一桶造船书,早在半年前被陆绝提到了小区。

陆绝又马不停蹄赶到他和俞汀的住处。

推开门,屋内一阵干净的皂角粉味,地板拖得发亮,沙发、茶几、餐桌,每一块地方都被俞汀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有阳台。

陆绝看着只在邮件里见过的无尽夏,比俞汀拍照的时候开得更好了,有几簇快盆口那么大了。

俞汀把它们养得非常好。

只是养它们的人,不见了。

陆绝没进屋,他攥紧门把手,在脑海里挨个分析着俞汀可能去的地方。

他们的家,秘密基地都没有,俞汀还会去哪儿?

“学校两天没去了。”张敏华的话闪过,“家里翻遍了不见人,花圃我们也去过,大门锁着,他也没在。”

花圃……

陆绝反手拉上门,又赶去了花圃。

入夜一阵凉风吹来,闷热的天气转瞬凉了。

远处乌云密布,已经在下雨了。

陆绝直接从上锁的铁门翻进花圃。

花田里的无尽夏没有阳台的无尽夏那么好运,两日暴晒没有按时喝水,花瓣都蜷缩着恹恹的。

陆绝一块花田一块花田找着,到了玻璃花房,他往里看,蓝幽幽、绿油油一大片绣球花海,他正要换地方,忽而瞥到花房玻璃门有一条缝。

门开着。

心脏轰然一跳,陆绝快步上前推开了玻璃门。

他冲进无尽花海,花房比外面黑,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一路往里走,不知撞到了多少花盆,他闻到了,俞汀的气味,俞汀就躲在这里!

轰隆!

雷声同时在头顶爆开,闪电闪亮天地,也照亮了玻璃花房。

就在这一瞬间,陆绝看到了前方一闪而过的黑发顺毛头顶。

陆绝噤声了。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与叶片,小心翼翼地走近。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俞汀。

少年安静坐在地上,怀抱着骨灰盒,一齐深埋进他膝盖里。

一米八的个头,此时小小一团。

陆绝每块皮肤都生疼,他无数次被按着电疗,扎针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疼过。

他无声上前,蹲在俞汀面前,嗓音沙哑得厉害,“乐乐,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密急的雨点从天而落砸着玻璃花房,四面八方都像是有重物在砸玻璃一样。

俞汀缓缓抬头,太久陷在黑暗里,他没用太长的时间就看清了昏暗里的那张脸。

干涸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

一滴泪从俞汀左眼,嘀嗒砸到了骨灰盒上。

第48章 048

【048】

几乎是同时,陆绝倾身用力抱住了俞汀,俞汀的脸紧紧贴在了陆绝的胸口。

暴雨声轰隆不绝,陆绝的声音跟着跳动的心脏,却清晰传进了他耳朵。

“哭吧,雨很大,我听不见。”

压抑着的眼泪汹涌着冲了出来,俞汀再次紧紧抱住骨灰盒,他无声大哭了。

这几天他只是一具忙碌的躯壳,他不让自己有任何时间去思考。

但人总会停下来。

夜晚来临,他第一次发现家里原来是那么空旷,他喊出的每一声“妈”,永远不再会有回应了。

他告诉过陆绝,父亲海难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死亡离别的意义,后来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那只蓝色小鱼也死了,他就明白死亡的意义。

其实他不懂。

前夜探不到赵如菲的呼吸了,他才真正懂了。

死亡是不再会有温度的皮肤,是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死亡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俞汀疼得厉害,却不知道哪里在疼。

等他回神,他已经离开家,抱着骨灰盒躲进了无尽夏的海里。

陆绝的前胸全湿透了,他双手更加用力抱紧俞汀,试图温暖怀中毫无生气的少年。

眼泪夺眶而出,他想压住,却无法控制,成片的泪水掉进俞汀的头发、脖子,滑进他的衣领。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在小小的花房里,用力地拥抱,无声地哭泣。

花房外,李成蹊全身都被浇湿透了,他眼睛被暴雨砸着,几乎快睁不开了,也没有丝毫光亮,他还是清楚看见了俞汀被陆绝抱得很紧。

俞汀没拒绝。

密急的雨砸头上也疼得厉害,李成蹊却感受不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房里还没分开的身影,转身走了。

他翻过花圃的栅栏,随便走了一个方向。

上次找俞汀告白后,他没有再出国,找了个酒店住着,那些国外旅游照,全是以前拍的。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会失去俞汀。

他怕,他很害怕。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热泪混着雨水钻进李成蹊嘴里,苦涩到发咸。

他猛然停住,回头看向远处,暴雨倾盆,漆黑着完全看不清楚,他发疯了一样冲着花圃方向大喊——

“俞汀,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放弃,我爱你!我爱你!”

……

哭到眼泪都快流干了一样,俞汀突然抬了头,他眼睫上还挂满了泪水,抬手按下陆绝的头,另一只手就去扒陆绝的衣领。

他动作又急又凶,陆绝开始不知道俞汀要做什么,乖顺任他动作,直到那冰透的指尖在后背摸索,陆绝心脏便如同灌入膨胀剂般,涨得他胸口又满又堵。

他下巴轻轻去触碰着俞汀额头,低低、沙沙地说:“放心,我没被打。”

俞汀没头苍蝇的摸索才停了。

他手还停在陆绝后背,他现在很迟钝,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眼泪还在不受控地从眼角溢出,忽然陆绝稍微松开了他一些,托起他脸,一只手很轻地擦着他眼角。

“乐乐,我不会走。”

俞汀下巴微微仰着,模糊的视野里,陆绝双眼红肿,望着他保证。

“今天开始,我保证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每年定期做两次体检,我会活得比你长,不会再留你独自一人。”

俞汀怔怔望着陆绝,似乎一秒,又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陆绝,我想回家。”

*

到家是半夜了,雨还在下着,俞汀擦了几遍骨灰盒,放到赵如菲房间的桌上,才出来问陆绝。

“吃过饭了吗?”

灯光下俞汀消瘦的样子一览无遗,几个月不见,俞汀整个瘦了两圈,他现在的脸小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却又大又红肿,自眼眶里突兀地凸了出来。

陆绝攥紧手,强制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你给我煮碗面?”

俞汀去厨房了。

陆绝马上跟过去,他没进去,看着俞汀机械地拿锅烧水,下面条,还煮了两只荷包蛋。

知道陆绝守着他,俞汀也没回头,他望着蓝幽幽的火苗问:“要吃葱吗?”

“要。”

俞汀去菜地拔了一把小葱,他没打伞,衣服湿了一小片,他毫不在意,认认真真冲洗着葱,又仔仔细细切好,只撒在了一只碗里。

端到饭桌,没葱那碗搁到了陆绝面前,俞汀垂着眼坐下,安静搅着面条。

其实陆绝不爱吃葱,有葱的食物,陆绝从不碰,唯一次碰的,是他上次煮的鸡蛋面。

拌好面,他提醒陆绝,“面要坨了。”

“我马上吃。”陆绝目光没有离开俞汀,他转着筷子随意搅了两下,夹了一柱塞进嘴里。

他吃不出味道,吃着面瞄着俞汀。

忽然俞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走了?”

陆绝吞下面条,“看到你发的邮件停在两天前,我联系了张敏华,她告诉我的。”

俞汀眼睫毛费劲地眨了两下,才抬眼看对面,“你逃出来,你爸生气怎么办?”

陆绝说:“现在还没来抓我,说明没事了。”他深深望着俞汀,“别操心我了,菲姨……后事你决定好了吗?”

俞汀又低头吃面,“我现在想。”

只是过了很久,他碗里的面都没见少,陆绝深吸口气,索性放下筷子,过去拉起俞汀,“去洗澡,洗完睡觉。任何事都明天再想。”

俞汀没反抗,跟着陆绝到了卫生间。

陆绝望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直接打开了花洒,转身出去了,“我去拿换洗衣服。”

扬手带上了门。

怕出意外,陆绝还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洗澡声,他才跑去俞汀房间。

俞汀房间就一只小衣柜,他也只有几套衣服,几乎全带到了陆绝的住处,陆绝只翻到了一条内裤,一件白T恤,没找到能换的外裤。

陆绝回到卫生间门口,听到俞汀还在洗澡,他无声吐了口气,到底没问他,无声去了赵如菲房间。

赵如菲房间的衣柜大了不少,陆绝推开柜门,衣服同样少得一目了然,几床棉被叠整齐堆在最下方,旁边有一叠折好的衣服,他蹲下找了找,还真翻到了一条旧校服裤子。

应该是俞汀初中校服。

陆绝抽出校服,他拿着起身,一样东西从校裤口袋滑出,掉到了他脚边。

陆绝弯身捡起,是一只常见的信封,封面写着三个字——

乐乐收。

知道俞汀小名的,只有赵如菲和他。

是赵如菲写给俞汀的信。

陆绝马上翻到背面,还用胶水封着,没拆开过。

他拔脚便走,大步到了卫生间,水声停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俞汀从内开了门,伸出了手。

这只手戴着佛珠。

俞汀的手也瘦了,原来尺寸合适的佛珠现在显得有些松垮。

陆绝眼眸又红了几分,他强忍情绪,递过衣服。

门关上了,待门再打开,陆绝马上上前,“菲姨好像给你留了信。”

俞汀立即接了信,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信封上赵如菲的字,良久才小心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纸展开。

【我最爱的乐乐:

假如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妈妈的手术失败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对不起呀,妈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我的乐乐那么勇敢,在别人扔烟头到我窗下的时候,都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了妈妈,你那时候才六岁呀!

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吧,其实那天晚上我全看见了。正是乐乐勇敢地保护了我,我再也不恐惧了,曾经我以为你爸离开后,我会活不下去,但是你瞧,妈妈活下来了,还养大了你,这是妈妈最骄傲的事了!(笑)

所以我的乐乐会比妈妈更加的坚强勇敢,会好好活着,健康快乐地长大,造出一艘艘安全美丽的大船。

你会答应妈妈,我知道,我的乐乐总是那么听话。

最后妈妈有一个请求,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你爸,让我死后去找他吧,撒我的骨灰进大海,我会跟着大海,再次找到他。

停止悲伤了,我的宝贝,我和爸爸永远爱着你,我们依然在守护着你,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开心笑)

一直以你为荣的妈妈】

俞汀咬紧下唇,才没让哽咽溜出来。

下面还有一段,从墨水深浅,是最近才写的。

【最近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医生从鬼门关给妈妈抢来了半年多的时间,能再多陪陪你,妈妈再没遗憾了。

而且知道有陆绝会陪着你,你不是孤单一人,妈妈也更放心了。

陆绝看你的眼神,和你爸当初看我一样,妈妈不会认错。

我悄悄查过,原来同性也会相爱,虽然比例少了点,那也只是比例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甜食,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也同样喜欢陆绝,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妈妈就算不在你身边,也在支持着你,你开心的事,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事,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又一次最后了,愿我的乐乐,永远做自己,永远快乐健康。

爱乐乐的妈妈。

2011年,1月1日。】

是陆绝跑来放烟花那天。

俞汀眼前再次模糊了,眼泪快掉到信纸上,他赶快收起来,小心着叠回原样。

陆绝退后了几步,没看到信的内容,他也没询问信的内容,默默跟着俞汀进了俞汀房间。

俞汀走到书桌,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铝皮老饭盒,打开盖子,小心地将信放进去,摩挲了两遍,他盖回盖子,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他回头,望向陆绝说:“明天我要出海。”

停顿一秒,他又说:“你陪我去。”

第49章 049

【049】

隔天,俞汀借了一艘老渔船。

张敏华的父亲是老渔民,一辈子在海上,也因为大海养活了一家子,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子女早不让他出海了,老爷子不开心同意了,所有工具都处理了,只那艘跟他一生的老渔船,他死活不给处理,时不时偷跑去渔船待一宿。

在以前困难的日子,老爷子每逢出海捕捞,必来接俞汀,笑眯眯说人手不够,要借俞汀去帮忙。

那时俞汀十岁出头,瘦得电线杆子一样,压根帮不上忙,不过是老爷子找个理由帮帮孤儿寡母,每次打渔回来,都会分俞汀一筐海鲜,碰上运气好,一筐海鲜能卖四五百块钱。

也是在那段时间,俞汀学会了开船。

后来老爷子更是常让俞汀一个人开船,他自己回床上补觉。

“你遗传你爸,天生属于大海,放心大胆开,翻不了。”

没人告诉老爷子赵如菲去世的事,他毫不怀疑借出了船。

张敏华一直闭嘴,等离开房间,老爷子听不见了,她马上说:“我也去,你们两小孩独自出海怎么行!”

她眼圈又泛红了,“而且我跟你妈好了一辈子,最后一次了,我必须得去送她。”

俞汀说:“您晕船。”

张敏华晕船特别严重,上船就吐,她摇头,“我吃晕船药。”

俞汀没再说,从口袋摸出一包晕船药,张敏华眼睛一酸差点又飙泪了。

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命运待他那么不公平……

张敏华吃了晕船药,船刚离岸,她努力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大吐特吐,整张脸跟着白了。

俞汀耐心等她吐完,递过纸巾说:“张姨您回吧。”

他没给张敏华反驳的时间,继续说:“您的心意我妈早收到了,让您受难着去送她,她第一个不同意。”

张敏华也清楚她确实撑不住,她还在犹豫,陆绝也蹲下说:“您放心,我也会开游艇,还有游艇驾驶证。”

俞汀眼睫毛动了一下,张敏华注意力转到陆绝脸上,想想也差是,俞汀快满18岁,陆绝比他大几个月,那是成年了。

这时张敏华又哇一声往外吐,胃里没东西了,吐的全是酸水,她这才同意下船。

“别去太远。”张敏华叮嘱。

俞汀答应了,回到船上,他熟练操作船出海了。

那时主流是落叶归根,几乎是土葬,海葬是很少、几乎没人采用的下葬方式,海事部门在东边离岸一段距离的海洋划了一块专门海葬的区域,还奖励五百块钱。

俞汀望着前方,突然说:“你真有游艇驾驶证?”

旁边,陆绝抱着骨灰盒,“不信我来掌舵?”

“好。”俞汀真让开了。

陆绝却没动,“我开也行,有个条件。”

“可以。”俞汀直接同意了。

两人换了工作,俞汀抱骨灰盒,陆绝掌舵,陆绝的确会开船,且是熟手。

俞汀就问:“什么条件。”

陆绝挑眉,“现在才问会不会太迟了?”

“不会。”俞汀平静说,“我知道你不会为难我。”

陆绝心脏狂跳,他指腹用力摩挲着船舵,片刻才说:“回陆地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俞汀没再接话了,他抱紧骨灰盒,浅色的瞳底雾蒙蒙一片,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良久他呢喃,“得先去一个地方。”

陆绝听得很清楚,“去哪里?”

俞汀没回,到了海葬那片海域,陆绝停了船,俞汀悄悄用力搂紧骨灰盒,没有动。

陆绝没催促,他无声离开驾驶室,在外面等着,留给俞汀单独的告别时间。

俞汀没待太久,出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但没有哭过的痕迹。

陆绝抬手轻轻揉了一把俞汀的发顶,“天气很好,菲姨会喜欢的。”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空和海面一样的湛蓝,万里无云,互对着像两大块光滑澄澈的镜面。

“我妈喜欢下雨。”俞汀嘴角很浅地翘起,“因为绣球花吃水,下雨绣球花开得好,她就能多卖点钱。”

陆绝也跟着弯唇,“那要不要换个下雨天?”

“不用。”俞汀低头,他手指眷念地抚摸着盒面,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他翻开了盒盖。

没风,盒里的东西很俞汀脸色一样平稳安静。

俞汀又看了两三秒,抓了一小捧,展开手撒进了大海。

整个过程缓慢又宁静,俞汀和陆绝都没有再出声。

最后一捧骨灰撒进海里,俞汀手指在半空下意识做了一个抓的雏形,只他很快反应过来,收回了手,回头和陆绝说:“刚才没有回你,回到陆地,我得先去海事管理处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来得及去你说的地方吗?”

陆绝说:“来得及。”他观察着俞汀神色,还算平静,但他还是先揽着俞汀肩膀离开栏杆,“去海事管理处做什么?”

“海葬奖励五百块。”俞汀攥住食指尖,“我得去拿。”

陆绝只知道赵如菲的遗书写她要海葬,现在得知海葬还奖励五百,他就明白了,寻找亡夫不假,但更多还是在生命的尽头,最后再给俞汀留下一笔钱。

五百块,五张轻飘飘的纸币,却比泰山还重。

俞汀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也放进了铝皮饭盒,连着那封信锁到了抽屉深处。

陆绝去的地方似乎不远,两人还在家吃了一顿饭。

陆绝掌勺,做了两菜一汤。

半年不见,陆绝的厨艺翻天覆地,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只是俞汀还是只吃了一碗饭,他从不浪费食物,陆绝怕他硬塞,生生清了盘。

一小时后,两人上了私人飞机。

“六个半小时左右。”陆绝说,“你可以先睡会儿。”

俞汀到底起了好奇心,陵江飞祖国最南,要不了六个半小时。

他心算着飞机时速,算出了两位数的地点,他不想浪费时间,就要问陆绝,扭头旁边座位上,陆绝裹紧一条薄毯,头靠椅背,朝他的方向歪着睡了。

脸色微微发青,两条眉毛也都不舒服地揪着。

俞汀到嘴的话改了,“你哪不——”

旁边那颗脑袋直接栽到了他肩上,陆绝还是睡很沉的模样。

下午两点,窗外阳光正烈,俞汀拉下了遮光板。

这架飞机挺宽,座位离得远,他们坐的双人座单独一排,遮光板一盖,他们这一方地方瞬间陷入昏暗。

累到了极点,昨夜也只睡了不安稳的几小时,俞汀困意袭来,他没推开陆绝,头还往陆绝的头顶靠了靠,也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安稳了。

他没做梦,睡得很沉,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七八次了,他才掀开眼皮。

视野里逐渐清晰淡淡的橘光,陆绝的声音离他右耳很近。

“乐乐,降落了。”

陆绝呼出的气息有清新的海盐味,俞汀迷瞪了一秒,立即坐直了,右耳热得厉害,他下意识去打开了遮光板。

当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霓虹,他又尴尬地捏了下手指头。

闷热应该调的是空调。

他仰头去调温度,视线冷不丁扫过一眼窗外,左手的指尖还没碰到出风口,他整个冻在了座位。

时间却很短,两秒不到,俞汀几乎是立刻扑到窗口,从那方小小的玻璃,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忙碌景象。

不再是地理书上狭窄的一条,这个东方的十字路口宽阔无比,黑夜里,无数条亮着灯的货船,生机勃勃着在来回穿梭。

飞机持续下降,成千上万的货船越来越清晰,俞汀深深地震撼了,他没眨眼,贴着窗口没有错过一只船。

无数船只来了,又驶过,蓬勃且盛大,忙碌又繁荣。

这幅景象就这么鲜活着,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俞汀胸腔剧烈跳动着,直至飞机掠过海峡的小小一角,他终于找回语言,回头问陆绝。

“你带我来的地方,是马六甲海峡。”

陆绝再次看到了俞汀眼里的光,他舌尖抵了一下后槽牙,尽量压住对那些货船的嫉妒情绪,开口说:“本来是为你生日准备的。”

俞汀的十八岁,他想送他一份特别的成人礼。

不过现在,他想要这份成人礼留住俞汀。

俞汀沉默了,他回头看了眼窗外,离马六甲海峡有段距离了,还能看见成千上万的灯火。

一闪一闪的,蓬勃到无法自拔。

他又回头,望着陆绝问:“担心我会承受不了做傻事?”

俞汀没想听答案,正要接着说,陆绝先回他了。

“怕。”

陆绝深深望着俞汀,“理智在说,你那么坚韧,任何事你都会扛住,撑下去。”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俞汀,我其实是胆小鬼,还很自私,只要能留下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会放你走。”

瞬间安静了,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绝指尖发着抖,正要开口,淡淡的皂角气息涌向了他。

俞汀倾身抱住了陆绝,“陆绝。”

他喊他。

陆绝止住了回抱俞汀的冲动,哑声回应,“我在。”

“你答应的事要做到。”俞汀闭上眼,“以后的每一天,你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以后的每一年,你会定期去做两次体检。”

他收紧了抱在陆绝后背的手,声音轻而坚定——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活得比我久,你都会好好地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下面两三章会甜了[爆哭]

第50章 050

【050】

飞机绕一圈返程,落地陵江是次日早上。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两人精神都不困,天刚亮,天空一片绚烂的红彩云带着橘,六点的风也不热,陆绝余光一直在俞汀脸上。

俞汀基本不会泄漏情绪,除了前日在花房的崩溃,他总是很冷静。

现在俞汀看着也很冷静。

拦到一辆出租车,陆绝上前先开车门,侧身让路,再回头问俞汀。

“去哪儿?”

俞汀说:“吃面。”

陆绝眼梢微动,随后上了车,听见俞汀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他听着耳熟,到了地方,隔着车窗看见了海鲜炒面店的招牌。

俞汀在邮件说过,等他回来会带他来吃海鲜炒面。

出租车停在炒面店门前,两人下车进了店。

还是上次的桌子,除了海鲜炒面,陆绝点了五六道小吃,俞汀就没点了。

等上菜的时间,俞汀安静烫着筷子和碗,他垂着眼,过长的眼睫毛在阳光底下颜色浅了许多,洋娃娃的假睫毛一样,还有几根野蛮生长,各自翘得天南地北。

片刻那几根长睫毛微微朝上眨了几下,俞汀抬眼,抽纸擦干筷尖和碗,搁到了陆绝面前。

陆绝看出俞汀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马上找了话题,“吃完去哪里。”

俞汀说:“买地。”

他父亲出事那年,祖宅和几块地都卖掉换现金还债了,只留了他们住的房子,赵如菲的花圃是租的。

十几年前陵江地皮几乎是白菜价,房东唯一要求就是十年起租,前两年房地产突然火爆,花圃也满了十年,房东给了新合同,涨了租金,方式也改为一年一续。

“这个月底到期。”俞汀说,“那几天期末考,今天有空就提前去谈。”

陆绝问:“你要继续经营花圃?”

“花圃是我妈的事业,我知道她一直想买了那块地。”俞汀简单解释。

陆绝马上明白了,再过几个月俞汀18岁,到可以贷款的年龄了,他拿房子抵押贷一笔,加上赵如菲留下的现金,买花圃的地就差不多了。

这件事,或许在赵如菲出事那刻,俞汀遍做了决定。

俞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

可坚强的双生子就是苦难,他宁愿俞汀永远别学会坚强。

密密麻麻的心疼侵噬着陆绝每一块骨头,他目光深深,只望着俞汀,“我能帮上什么忙?”

俞汀却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来咯!招牌炒面!”这时老板端着海鲜炒面来了。

老板嗓门大,完全盖住了俞汀的声音,他正要重说一遍,陆绝回他了,“不走,我没落这学期的课程,高三应该还能坐你隔壁。”

陆绝挑眉,“你现在的同桌是丁斯南?”

炒面摆到面前,热腾腾的锅气香气瞬间冲到俞汀眼睫上,他动作停顿了,静止了两三秒,才拿过筷子,低头搅了几下面条,“嗯”了一声。

转了满满一筷子面条,俞汀塞进嘴里,慢慢嚼完了,他又抬眼看陆绝。

一下就撞进陆绝眼里,陆绝还没动筷子,漆黑的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乐乐,我们又要成同桌了,你没点表示?”

他眸光深邃,“比如——”停顿一瞬,“笑一笑,说一声欢迎我回来。”

俞汀似乎怔住了,直愣愣望着他。

陆绝微勾了下唇角,低头转面,说:“逗你玩呢,快吃——”

“谢谢你回来。”

旋转的面条停住,陆绝猛地抬头,俞汀目光还是望着他,随后那两弧轻薄的唇角上扬了很暖的弧度。

俞汀又认真说了一遍。

“谢谢你回来,陆绝。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下午俞汀便和房东谈妥了价格,签订合同交了定金。

晚上他带上几行礼物拜访张家。

张敏华看见俞汀恢复了生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张敏华老公更是发挥毕生厨艺,做了一锅丰富的海鲜锅留俞汀吃饭。

俞汀没有拒绝,陪小敏敏玩了一会儿,等吃完饭,他说出了来意。

“张姨,您愿意接受我妈的花圃吗?”

张敏华早有此意,她失业那段时间一直在如菲花圃帮忙,两人已经商量过攒够钱,就合伙做大做强的事,只是赵如菲刚去世,她没心情,也没好意思找俞汀提,结果俞汀先提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睛,“当然愿意!我就一个要求,租金和折旧全按市场价!”

俞汀没反驳,只是说:“张姨你误会了,我不是转花圃,是找您合作,您不用出钱,继续经营花圃就行,利润您拿七成,分我三成就行。”

张敏华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起初这不是她占大便宜了吗!细细一想,还真是不错的主意!

俞汀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持续不断都需要钱,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是比拿着一笔钱坐吃山空强。

她找她老公商量了几句,就拍板了,“合作可以,但必须五五分!”

俞汀马上要了纸,手写了两份合同盖章。

张敏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等俞汀走后,她拉过他老公说:“我还是觉得我占便宜了,我这一毛不拔,每天就料理料理花圃,拿三成都多了!”

张敏华老公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理。

两夫妻顿时面面相觑。

俞汀开始是故意以退为进吧!

又同时“噗嗤”笑出来,感叹着——

“汀仔脑子就是好使!”

……

同一时间,脑子好使的俞汀被陆绝载回了小区。

是一辆摩托,下午陆绝去陆园取的。

盛夏的夜晚走街串巷,路上年轻人特别多,回头率特别高。

两人头发都被夜风吹得肆意飞扬,俞汀一路安静,到居民楼下,他下车才看向熟练停车的陆绝,问了一句,“你真不会骑单车?”

陆绝把钥匙的动作停了一秒,又快速拔出来,钥匙圈套在是食指上微微颤动,“不会。”

俞汀没再出声,先进了楼梯。

陆绝一看就急了,追上去说:“会,就一点点,没套路你……”

两人的说话声渐远,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不多会儿,201的灯也亮了,橘色暖光透出来,照着阳台的十二盆无尽夏花团锦簇,恣意蓬勃。

*

转眼假期来临,陵江也进入了最热的八月份,俞汀和陆绝白天几乎不出门。

高三提前开学,假期就二十天,俞汀在陆绝强制下,终于会睡几天懒觉了。

陆绝没再请家政保姆,每天他睡醒,陆绝就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他通常是刷四小时的题,偶尔刷腻了,顺手出几套卷子给陆绝练习。

到晚上,吃了陆绝做的晚饭,外面也没那么热了,两人大部分时间会出门消食,没有目的地,随便挑一条路闲逛。

有时懒得出门,就在客厅铺一片凉席,搬来两个落地电风扇吹着,挑一盘游戏通宵。

就这样两人快逛完了陵江的大街小巷,高三悄然而至。

2011年,九月。

陆绝跟着杨舒云出现在高三三班时,丁斯南天都快塌了,他瞥了眼隔壁的俞汀,咬紧牙发誓。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他才是高三三班的第二名!俞汀同桌的名份,他绝不让人!

结果第一次月考,丁斯南眼含泪花慢吞吞收拾着书包,小声问俞汀:“汀神,你没私下给陆帅开小课吧?”

俞汀,“……”

他回以沉默。

陆绝挑眉,“动作麻溜。”

丁斯南一步三回头挪去了俞汀前排。

付狄扬这次发挥不错,轮到他了,见陆绝前桌还空着,呲着两大排白牙就来了。

落座他立刻回头找俞汀和陆绝说话,“汀神下下下周生日准备怎么庆祝?”

他是体育委员,见过俞汀的学生档案,10月25。

俞汀过生日的记忆还停在幼时,不是生活拮据赵如菲没钱给他过生日,相反到他生日,赵如菲总会挤出点钱给他买只小蛋糕,是他对过生日没兴趣。

俞汀继续刷题,“不过生日。”

付狄扬张大嘴,“我超爱过生日!特别好玩,而且是你成年生日哎,不过多遗憾!过吧汀神!我帮你筹备,你只用出钱!”

丁斯南也转头,“别啊,我们AA呗!”

付狄扬总算反应过来,俞汀家庭条件不好,他伸手要拍俞汀的肩,“嘿嘿,也是,没有让寿星掏钱的道理!我爸开的餐厅味道还不错,我做东请——”

他手离俞汀肩膀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拍开了。

陆绝收着手,淡淡说:“教导主任在看你。”

付狄扬秒看走廊,果不其然郑德荣贴着窗户紧盯着他。

“卧槽……神出鬼没啊老郑!”付狄扬赶紧转回去乖乖坐好,还不忘帮新同桌也扯回去,“嘿嘿,不用谢我学习委员,以后咱们是同桌了,互帮互助应该滴!”

丁斯南白他一眼,刷刷翻了一页书,继续做题了。

这一打岔,他们忘了俞汀快过生日的事,俞汀松了口气。

他是真不想过生日。

正要收回状态翻译一篇意大利文,熟悉的草稿纸推过来,写着一句话。

【乐乐,生日那天交给我安排行不行?】

还画了一只大眼睛眨巴着的陆绝QQ人。

不得不说陆绝画技确实好,把自己画得很萌很可爱,俞汀敛紧嘴角,好一会儿回复了一个字。

【行。】

嗡。

俞汀手机在桌肚子震了一下。

晚自习回到家,俞汀才想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