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餐。】
直到晚上,俞汀才收到了新邮件。
一共三张图片。
陆绝今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种类很丰富,都是俞汀没见过的菜色,摆放菜品的餐桌也有很大,却只摆有一副碗筷。
陆绝还附了一段文字。
【难吃,想吃你带我去的那家海鲜炒面。】
俞汀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周围是几个二中的学生,兴致勃勃聊着班里的八卦。
他拉着吊环,单手回了陆绝一封邮件。
【下次来再带你去。】
隔天陆绝也没回复。
俞汀还是拍了他的晚餐——一盘海鲜炒面,还有早上,偶然在上学路上看见的一朵小花。
一朵不知名小野花,野草都还没拔绿色,它独自盛开了两小片蓝紫花瓣,在还很凉的早风里成了一抹亮色。
俞汀停住拍下了它。
一朵小野花,一盘海鲜炒面,俞汀在晚上九点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邮箱却始终没有新邮件进来,但俞汀新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爱拍照了,每天都会拍上一张照片——
一张算出大题的演算纸。
一份校门口的小吃。
一颗停在篮球场的篮球。
一辆深夜驶过的公交车。
也每天定时在晚上九点,准时发到陆绝的邮箱。
有时也会简单提几句白天做了什么。
3月1号,俞汀早上先把行李袋提到了陆绝的房子里。
他没进屋,搁行李袋在玄关就去上学了。
下晚自习回来,开了灯,俞汀才注意到屋内积了一厚层灰。
陆绝被关着,没能按时付费,家政阿姨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好在鞋柜有门,拖鞋能穿。
俞汀换上拖鞋,去厨房拿了围裙,就开始大扫除了。
清理到快半夜,只剩冰箱没清理了。
俞汀打开冰箱,浓郁的腐烂味直冲进鼻。
两个多月前的新鲜食材水果,全都有了异味。
俞汀拿来一只大塑料袋,除了几瓶纯净水,其他全不能食用了,还有两板无菌鸡蛋。
俞汀取出两板鸡蛋,刚要扔塑料袋,一张纸片从板壳的夹缝里飘到了地上。
放下鸡蛋,俞汀蹲下捡起了纸片。
写满了英文。
俞汀扫了几眼,就翻译出来了。
是做糯米糍的食谱。
应该是陆园厨师手写的。
俞汀想到陆绝做得很丑,味道却还不错的草莓糯米糍,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正要拍下这张食谱,新邮件进来了。
【你去打篮球了?】
【和盛星辰?QAQ】
俞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盛星辰是谁,他就蹲在一大袋垃圾旁边,迅速敲字。
【没有,前天下课路过篮球场,随手拍的。】
陆绝秒回:【那么晚还不睡】
俞汀敲着字,又立即进来一封邮件,【现在家了吗?屋里太久没人打扫肯定乱糟糟的。】
【还行,有点灰,打扫干净了。】俞汀拍下糯米糍的食谱一起发过去,【还发现了你的食谱。】
【我现在厨艺精进了,下次再给你做。】
俞汀刚看完,又一封进来,【不能碰电脑了】
甚至标点符号都没来得及打,俞汀知道陆绝已经看不到了,他还是回了一个字。
【嗯。】
*
陵江几乎没有春天,才过完冬,没几天就进入了夏天。
六月初已经热得冒汗,周末赵如菲要送一批无尽夏,俞汀早早就到花圃帮忙了。
无尽夏刚开,已经有大碗的碗口那么大朵了,装了满满一皮卡车,赵如菲去送货了,留俞汀守花圃。
皮卡车越驶越远,看不见了,俞汀才回了花圃。
他还有几个月满18,他准备不等高考结束,这个假期就报驾校。
多年跟着赵如菲送货,他早会开车了,周末去刷学时就行,早拿到驾照,他就能早点开车送货。
满花圃都堆着绣球花,天热晒得花瓣都要焦掉一样,俞汀拎着水管来来回回浇了快两个小时,花田里的绣球花都吃饱水了,他才去了玻璃花房。
花房里意外的不热。
房顶挂着的绣球花今年爆开了,绿油油的叶子比A4纸还大片,层层叠叠的大绿叶子遮住了玻璃顶上的阳光,地上的无尽夏也开得茂密,最矮的花都到俞汀腰部。
隔出供行走的小道早被大簇大簇的无尽夏淹没,开得最厉害的几丛无尽夏,和藤蔓爬墙一样,花房有两面墙的玻璃全爬满了纯蓝,或是蓝到发紫的大花朵,有的有锅口那么大。
刚进门,凉丝丝的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味。
绣球花本没有香味,多了却也有了花香。
踏入花,仿佛就入了一片深绿、浅绿,又蓝色的花海,来过无数次,俞汀对每一块地都了如指掌,他没有迷失,准确穿梭在每一条走道里,仔仔细细挑着花。
他答应过陆绝,上学期的期末排名能稳住,就送陆绝十盆无尽夏。
陆绝保持住了,他欠陆绝十盆无尽夏。
在花房里挑了很久,俞汀才离开了花房。
他抱着一盆满是花苞的无尽夏,放地上了,才看到张敏华来了。
张敏华擦着汗,说:“你在花房啊!我刚去找过,没看见你啊!”
俞汀笑,“花太高了。”他问,“您找我妈吗?她送货去了,快回来了,房里有风扇,您进去吹着等等。”
张敏华摆手,“没事,我路过来找你妈聊聊。”
她明显不高兴,“我没工作了,闲得慌。陆家少爷病养好走了,园子里要不了那么多人,裁走了一大批人。”
“那么高的工资,真舍不得。”张敏华发着牢骚,“这陆家少爷怎么不再多病会儿!”
俞汀没接话,张敏华也意识到盼人生病挺没品的,她尬笑两声转了话,“你妈的病彻底好了吧,大半年没毛病了,不会再有事吧?”
俞汀说:“医生说治愈不了,目前是没事。”
张敏华叹气,也是,是癌呢,还在身上动了那么大刀子的手术,她还要说话,车喇叭响了一声,赵如菲回来了。
张敏华马上跑上前,赵如菲停稳车,两人就进屋聊私密话了。
周日晚还要回校晚自习,吃过晚饭,俞汀没让赵如菲送,打车带着十盆无尽夏回了小区。
阳台原本的两盆无尽夏开得还不错,加上俞汀新带来的十盆,整片阳台全鲜活了,一大片蓝幽幽的花,很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俞汀站着,弯腰,蹲下,拍了一堆照片,挑选了两张,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欠你的十盆无尽夏。】
陆绝还是没回。
这几个月,俞汀每天都按时给陆绝发着生活里的点滴,陆绝回复的频率不高,偶尔找到机会了,两人能聊上六七封邮件。
距离上次陆绝回他邮件,俞汀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
16,16天。
也到了转房租的时间,俞汀又登录微信。
他和陆绝的聊天记录从一月开始,只有三条转账记录。
又转了六月房租,有四条转账记录了。
俞汀轻轻吐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起身,趴在阳台吹风。
白天气温高,小朋友晚上才出来玩,楼下有两小孩在快乐地疯跑,好一会儿才不见了。
俞汀收回目光,抬头看夜空。
满天繁星,月亮也比较圆了,俞汀静静看了很久,嘴里燥得发干,他去了厨房。
打开冷冻室,里面装了一箱盐水冰棒。
全是同一个牌子,俞汀蹲在冰箱前面,挑了一会儿才拿了一根。
他继续蹲着,撕开包装纸慢慢咬着甜甜的冰块。
他吃冰棒的速度提高了。
以前一根冰棒21口,现在只需要16口。
吃完了冰棒,俞汀站起身关上冰箱门,将剩下的冰棍儿裹进包装纸,卷整齐了正要扔垃圾桶,俞汀的手指顿住了。
过长的眼睫毛缓慢地眨了几下。
他分清了。
他的【想】,和陆绝是一样的。
*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没新邮件。
俞汀照常每天给陆绝发一封日常邮件,然后定时和赵如菲打一通视频电话。
周四晚上,还在第三节晚自习,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又急又暴的大雨轰然而至。
教室里的灯管还晃了几次,黑了一秒才稳定亮着。
教室里有些许骚动,丁斯南停住笔,侧头找俞汀小声说话。
“那么大雨,你晚上别回了吧,去我宿舍睡,有一张空床!”
他不知道俞汀住学校对面。
“不用。”听着雷雨声,俞汀莫名有点焦躁,他草草算着题,铃声刚响,他迅速收好书包跑了出去。
还在楼道,他就拨了赵如菲的视频电话。
他心口突突跳着。
早上赵如菲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
视频通了,久久没接,直到自动挂断。
眼皮跳动越来越厉害,俞汀拨赵如菲号码时手开始抖了。
电话也能打通,只依旧无人接听,教学楼外狂风暴雨,俞汀有伞,他匆匆撑开,伞开一半已经拨了张敏华的手机号冲进雨里。
“没在一起。”张敏华背景音非常热闹,“我今天回娘家聚餐,没跟你妈联系,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打扰您了。”俞汀挂电话跑出学校,他头发,额头,脸早被雨水淋湿透了,在路边快速招手叫车。
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空车,回家路上俞汀脑袋是空的,快到了,远远瞥见家里没亮灯,出租车还没停稳,他就扔了一把钱给司机跳了车。
司机吓一大跳,“还没停好找死啊你!现在的年轻人胆真肥!”
司机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俞汀浑身湿透跑到门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掏了几次钥匙才掏出来。
进屋他忘了开灯,直接往里跑,“妈——”
轰隆!
窗外一声巨雷,闪电一晃而过,屋内短暂地亮了两秒。
卧倒在卫生间门口的身影,也再次融进了黑暗里。
俞汀声音彻底消失了。
第47章 047
【047】
俞汀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却也只是一秒,他便强自冷静,在黑暗里找到赵如菲单膝跪地。
屋外雷声隆隆,声音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户跟着在颤动。
俞汀弯身贴近,探着赵如菲鼻息。
没有。
他又轻轻触碰赵如菲的脸颊。
冰凉,在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
肌肉也开始僵硬了。
俞汀肌肉也跟着僵硬了,他几近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触亮那一秒,幽幽的手机光照亮了赵如菲的脸。
她双眼紧闭,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只是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凉得可怕。
俞汀无意识拨了120,接线员声线在暴雨里断断续续,“你好120……”
手机从手心跌落,重重砸在水泥地面,接线员的声音很快随着熄灭的屏幕消失了。
除了泼天雷雨声,屋内再无其他声音了,俞汀双膝跪着了,他垂着眼,静静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庞,许久双手无声地穿过赵如菲后背,用力抱紧着,将头深深埋进了赵如菲怀里。
他才知道,原来人的皮肤还会那么凉。
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要冰冷。
他没闭眼,也没哭,视野早已漆黑一团,圈住赵如菲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收紧,他低声唤道:“妈?”
没有回应,他仍执拗地一遍一遍,低声、彷徨无措地继续。
“妈、妈,妈妈……”
雷雨声持续到次日早上,抱着的人僵到发硬了,俞汀也发不出声音了,他缓缓抬头,模糊、逐渐上扬的视野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台那盆无尽夏,细细碎碎地落在赵如菲脸颊。
她还是紧闭双眼,脸比平时肿胀了,嘴唇又乌又青。
前几天视频,赵如菲还在念俞汀买的那支口红,她拆了只用过一次,总舍不得用,“那么丁点儿东西一百多块,卖几十盆花才赚回来呢,得省着用。”
俞汀忽然恢复了力气,他拦腰抱着赵如菲回了她房间。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条法式长裙,那是赵如菲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当年俞汀父亲跑船路过法国,花掉身上所有钱给赵如菲带回来的。
以前赵如菲爱穿各种裙子,后来家中巨变,她卖掉了其他裙子,只留下了一条,也再没有穿过。
俞汀取出那条长裙。
深蓝色,大海似的蓝。
给赵如菲擦干净全身后,俞汀帮她换上了长裙,像赵如菲幼时帮他梳头洗漱那样,他将赵如菲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梳得很漂亮,学着给她化了妆。
那支没舍得用的口红,俞汀涂了很多次才涂好。
他的手太抖了。
一切做好,他才出去捡起手机,第一通电话联系杨舒云,请了到周五的假。
第二个电话,他通知了张敏华。
半小时不到张敏华就来了,进赵如菲的卧室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爆发出了哭声。
俞汀站在门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次日凌晨三点去的殡仪馆。
没有亲人,车是平日送花的皮卡车,开车的人是张敏华的老公,没让小敏敏来,三人一路安静着到了殡仪馆。
到殡仪馆也不到四点,焚烧炉附近有一片供烧纸的空地,此刻已经有两三家人了。
天色微微发灰,还很黑,焚烧炉区域的照明灯也很暗,只有烧纸的红光很亮。
从赵如菲离开,俞汀始终很冷静,只在赵如菲要被推进焚烧炉那刻,他突然冲上前,吓了工作人员一大跳。
工作人员有点不高兴,瞥到俞汀的脸色,他的话又咽进肚,往旁边让了两步。
“看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
五点的风有点大,赵如菲的头发被吹乱了几缕,俞汀仔仔细细理顺了,弯身最后抱了一次赵如菲。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妈,再见。”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给了俞汀一只盒子,不小,也不大,挪动时候还能听到轻微的动静,那是没烧干净的骨头。
张敏华哭得都没力气了,是她丈夫扶着她,三人又原路返回,这次张敏华的丈夫打破了沉默。
他问俞汀,“想好埋哪儿了吗?”
俞汀说:“没有,过两天决定了告诉您。”
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回到俞汀家里,张敏华和她丈夫没再进去了,她现在看见任何和赵如菲有关的东西都会哭。
“汀仔你……”张敏华想安慰俞汀几句,刚开口又泣不成声了,赶紧别过脸说,“有事马上联系我,记住了吗?”
俞汀点头。
张敏华和她丈夫才离开了。
上了车,张敏华老公不免唏嘘,“他们母子俩太可怜了,眼瞅着快熬出头,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出其不意就天人两隔了。”
张敏华没出声,她老公又说:“俞汀也太懂事了,出事到现在一滴泪没流,特别冷静,哎,以后他一个孩子怎么过啊。”
张敏华哭得更难受了,到家更是哭得停不住,吃饭也没胃口,晚上她想到俞汀了,才匆匆洗了把脸,装上两大盒热饭菜,喊上她老公赶去俞汀家送饭了。
两人七点到的,俞汀家没开灯,乌漆嘛黑一片,敲了几次门也没反应。
“出去了?”张敏华丈夫纳闷嘀咕
张敏华摇头,鼻头一酸又要哭了,“院门没锁,他还在屋里。”
她拉着她丈夫走了,“出这么大事,他需要时间独处,别打扰他了,明天再来。”
“他滴水未进——”她丈夫还是担心,转念一想,俞汀到底是大男生了,饿个一两天扛得住。
他叹着气,没反驳了。
然而第二日夫妻俩又来送饭,再敲门还是没回应,张敏华急了,几脚踹了门进屋,屋内空旷安静,根本没人。
“人呢!”张敏华急得不行,马上赶去了二中。
她只知道俞汀是高二的学生,在门卫处说了俞汀名字,门卫马上认出来了。
“成绩最好那男生是不?”门卫领着张敏华往学校里走,“怪不得昨天今天没见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敏华含糊了两句,门卫领她到办公室就走了。
杨舒云不认识她,“您是?”
张敏华眼圈又红了,“我是俞汀的阿姨。”
办公室另一张桌子,男生听到俞汀的名字,好奇瞥来一眼。
“我有急事找您,出去说。”张敏华拉着杨舒云火急火燎走了。
男生马上和他班主任说:“老师我先走了!”
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到消防间,男生贴着耳朵偷听,听了会儿他脸色都变了,转身边跑边掏手机打电话。
“蹊哥出大事了!俞汀他妈妈死了……”
*
同一时间,陆绝找到机会碰到了电脑。
他飞速登陆邮箱,看到一连几页的俞汀未读来信,他笑了一下,从最早一封依次点开。
点开最新一封,陆绝又退出确认收件箱。
确是两天前。
唇角弧度瞬间紧绷,陆绝退出邮箱,这次他没有再从阳台翻走,直开书房门冲到一楼。
客厅有人,他完全不在意是谁,冲上去直接要手机,“手机给我!”
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陆山京的首席秘书,他叹气,“你就——”
余下的话在陆绝阴冷的目光里卡住了,陆绝一字一句,“手机给我。”
秘书掏出了手机。
“解锁。”
秘书不得不解了锁,同时他提醒陆绝,“陆先生要发现——”
手机被陆绝拿走,秘书发现陆绝压根儿没在听,索性闭嘴。
陆绝马上拨了俞汀的手机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陆绝扔开手机拔腿就跑。
秘书没追,直到陆绝跑出别墅,他捡起手机,联系了陆山京。
“陆先生,陆绝又跑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这次情况不同,应该是俞汀那边出事了。”
过几秒陆山京回了,“新闻全处理干净了,由他去。”
秘书,“是。”
……
陆绝联系上了张敏华。
得知赵如菲死讯,站在39度高温太阳地里,陆绝浑身直冷得发颤。
赶不上飞机,他去车库开了车一路飙回了陵江。
到陵江快天黑了,陵江比京市更热,还闷得慌,柏油马路更是弥漫着难言的臭沥青味。
陆绝一路开到沙滩,车扔在路边,他拔足狂奔,不停歇到了俞汀的秘密基地。
海蚀洞内什么也没有,曾用水桶装着的一桶造船书,早在半年前被陆绝提到了小区。
陆绝又马不停蹄赶到他和俞汀的住处。
推开门,屋内一阵干净的皂角粉味,地板拖得发亮,沙发、茶几、餐桌,每一块地方都被俞汀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有阳台。
陆绝看着只在邮件里见过的无尽夏,比俞汀拍照的时候开得更好了,有几簇快盆口那么大了。
俞汀把它们养得非常好。
只是养它们的人,不见了。
陆绝没进屋,他攥紧门把手,在脑海里挨个分析着俞汀可能去的地方。
他们的家,秘密基地都没有,俞汀还会去哪儿?
“学校两天没去了。”张敏华的话闪过,“家里翻遍了不见人,花圃我们也去过,大门锁着,他也没在。”
花圃……
陆绝反手拉上门,又赶去了花圃。
入夜一阵凉风吹来,闷热的天气转瞬凉了。
远处乌云密布,已经在下雨了。
陆绝直接从上锁的铁门翻进花圃。
花田里的无尽夏没有阳台的无尽夏那么好运,两日暴晒没有按时喝水,花瓣都蜷缩着恹恹的。
陆绝一块花田一块花田找着,到了玻璃花房,他往里看,蓝幽幽、绿油油一大片绣球花海,他正要换地方,忽而瞥到花房玻璃门有一条缝。
门开着。
心脏轰然一跳,陆绝快步上前推开了玻璃门。
他冲进无尽花海,花房比外面黑,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一路往里走,不知撞到了多少花盆,他闻到了,俞汀的气味,俞汀就躲在这里!
轰隆!
雷声同时在头顶爆开,闪电闪亮天地,也照亮了玻璃花房。
就在这一瞬间,陆绝看到了前方一闪而过的黑发顺毛头顶。
陆绝噤声了。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与叶片,小心翼翼地走近。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俞汀。
少年安静坐在地上,怀抱着骨灰盒,一齐深埋进他膝盖里。
一米八的个头,此时小小一团。
陆绝每块皮肤都生疼,他无数次被按着电疗,扎针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疼过。
他无声上前,蹲在俞汀面前,嗓音沙哑得厉害,“乐乐,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密急的雨点从天而落砸着玻璃花房,四面八方都像是有重物在砸玻璃一样。
俞汀缓缓抬头,太久陷在黑暗里,他没用太长的时间就看清了昏暗里的那张脸。
干涸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
一滴泪从俞汀左眼,嘀嗒砸到了骨灰盒上。
第48章 048
【048】
几乎是同时,陆绝倾身用力抱住了俞汀,俞汀的脸紧紧贴在了陆绝的胸口。
暴雨声轰隆不绝,陆绝的声音跟着跳动的心脏,却清晰传进了他耳朵。
“哭吧,雨很大,我听不见。”
压抑着的眼泪汹涌着冲了出来,俞汀再次紧紧抱住骨灰盒,他无声大哭了。
这几天他只是一具忙碌的躯壳,他不让自己有任何时间去思考。
但人总会停下来。
夜晚来临,他第一次发现家里原来是那么空旷,他喊出的每一声“妈”,永远不再会有回应了。
他告诉过陆绝,父亲海难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死亡离别的意义,后来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那只蓝色小鱼也死了,他就明白死亡的意义。
其实他不懂。
前夜探不到赵如菲的呼吸了,他才真正懂了。
死亡是不再会有温度的皮肤,是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死亡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俞汀疼得厉害,却不知道哪里在疼。
等他回神,他已经离开家,抱着骨灰盒躲进了无尽夏的海里。
陆绝的前胸全湿透了,他双手更加用力抱紧俞汀,试图温暖怀中毫无生气的少年。
眼泪夺眶而出,他想压住,却无法控制,成片的泪水掉进俞汀的头发、脖子,滑进他的衣领。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在小小的花房里,用力地拥抱,无声地哭泣。
花房外,李成蹊全身都被浇湿透了,他眼睛被暴雨砸着,几乎快睁不开了,也没有丝毫光亮,他还是清楚看见了俞汀被陆绝抱得很紧。
俞汀没拒绝。
密急的雨砸头上也疼得厉害,李成蹊却感受不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房里还没分开的身影,转身走了。
他翻过花圃的栅栏,随便走了一个方向。
上次找俞汀告白后,他没有再出国,找了个酒店住着,那些国外旅游照,全是以前拍的。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会失去俞汀。
他怕,他很害怕。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热泪混着雨水钻进李成蹊嘴里,苦涩到发咸。
他猛然停住,回头看向远处,暴雨倾盆,漆黑着完全看不清楚,他发疯了一样冲着花圃方向大喊——
“俞汀,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放弃,我爱你!我爱你!”
……
哭到眼泪都快流干了一样,俞汀突然抬了头,他眼睫上还挂满了泪水,抬手按下陆绝的头,另一只手就去扒陆绝的衣领。
他动作又急又凶,陆绝开始不知道俞汀要做什么,乖顺任他动作,直到那冰透的指尖在后背摸索,陆绝心脏便如同灌入膨胀剂般,涨得他胸口又满又堵。
他下巴轻轻去触碰着俞汀额头,低低、沙沙地说:“放心,我没被打。”
俞汀没头苍蝇的摸索才停了。
他手还停在陆绝后背,他现在很迟钝,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眼泪还在不受控地从眼角溢出,忽然陆绝稍微松开了他一些,托起他脸,一只手很轻地擦着他眼角。
“乐乐,我不会走。”
俞汀下巴微微仰着,模糊的视野里,陆绝双眼红肿,望着他保证。
“今天开始,我保证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每年定期做两次体检,我会活得比你长,不会再留你独自一人。”
俞汀怔怔望着陆绝,似乎一秒,又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陆绝,我想回家。”
*
到家是半夜了,雨还在下着,俞汀擦了几遍骨灰盒,放到赵如菲房间的桌上,才出来问陆绝。
“吃过饭了吗?”
灯光下俞汀消瘦的样子一览无遗,几个月不见,俞汀整个瘦了两圈,他现在的脸小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却又大又红肿,自眼眶里突兀地凸了出来。
陆绝攥紧手,强制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你给我煮碗面?”
俞汀去厨房了。
陆绝马上跟过去,他没进去,看着俞汀机械地拿锅烧水,下面条,还煮了两只荷包蛋。
知道陆绝守着他,俞汀也没回头,他望着蓝幽幽的火苗问:“要吃葱吗?”
“要。”
俞汀去菜地拔了一把小葱,他没打伞,衣服湿了一小片,他毫不在意,认认真真冲洗着葱,又仔仔细细切好,只撒在了一只碗里。
端到饭桌,没葱那碗搁到了陆绝面前,俞汀垂着眼坐下,安静搅着面条。
其实陆绝不爱吃葱,有葱的食物,陆绝从不碰,唯一次碰的,是他上次煮的鸡蛋面。
拌好面,他提醒陆绝,“面要坨了。”
“我马上吃。”陆绝目光没有离开俞汀,他转着筷子随意搅了两下,夹了一柱塞进嘴里。
他吃不出味道,吃着面瞄着俞汀。
忽然俞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走了?”
陆绝吞下面条,“看到你发的邮件停在两天前,我联系了张敏华,她告诉我的。”
俞汀眼睫毛费劲地眨了两下,才抬眼看对面,“你逃出来,你爸生气怎么办?”
陆绝说:“现在还没来抓我,说明没事了。”他深深望着俞汀,“别操心我了,菲姨……后事你决定好了吗?”
俞汀又低头吃面,“我现在想。”
只是过了很久,他碗里的面都没见少,陆绝深吸口气,索性放下筷子,过去拉起俞汀,“去洗澡,洗完睡觉。任何事都明天再想。”
俞汀没反抗,跟着陆绝到了卫生间。
陆绝望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直接打开了花洒,转身出去了,“我去拿换洗衣服。”
扬手带上了门。
怕出意外,陆绝还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洗澡声,他才跑去俞汀房间。
俞汀房间就一只小衣柜,他也只有几套衣服,几乎全带到了陆绝的住处,陆绝只翻到了一条内裤,一件白T恤,没找到能换的外裤。
陆绝回到卫生间门口,听到俞汀还在洗澡,他无声吐了口气,到底没问他,无声去了赵如菲房间。
赵如菲房间的衣柜大了不少,陆绝推开柜门,衣服同样少得一目了然,几床棉被叠整齐堆在最下方,旁边有一叠折好的衣服,他蹲下找了找,还真翻到了一条旧校服裤子。
应该是俞汀初中校服。
陆绝抽出校服,他拿着起身,一样东西从校裤口袋滑出,掉到了他脚边。
陆绝弯身捡起,是一只常见的信封,封面写着三个字——
乐乐收。
知道俞汀小名的,只有赵如菲和他。
是赵如菲写给俞汀的信。
陆绝马上翻到背面,还用胶水封着,没拆开过。
他拔脚便走,大步到了卫生间,水声停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俞汀从内开了门,伸出了手。
这只手戴着佛珠。
俞汀的手也瘦了,原来尺寸合适的佛珠现在显得有些松垮。
陆绝眼眸又红了几分,他强忍情绪,递过衣服。
门关上了,待门再打开,陆绝马上上前,“菲姨好像给你留了信。”
俞汀立即接了信,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信封上赵如菲的字,良久才小心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纸展开。
【我最爱的乐乐:
假如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妈妈的手术失败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对不起呀,妈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我的乐乐那么勇敢,在别人扔烟头到我窗下的时候,都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了妈妈,你那时候才六岁呀!
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吧,其实那天晚上我全看见了。正是乐乐勇敢地保护了我,我再也不恐惧了,曾经我以为你爸离开后,我会活不下去,但是你瞧,妈妈活下来了,还养大了你,这是妈妈最骄傲的事了!(笑)
所以我的乐乐会比妈妈更加的坚强勇敢,会好好活着,健康快乐地长大,造出一艘艘安全美丽的大船。
你会答应妈妈,我知道,我的乐乐总是那么听话。
最后妈妈有一个请求,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你爸,让我死后去找他吧,撒我的骨灰进大海,我会跟着大海,再次找到他。
停止悲伤了,我的宝贝,我和爸爸永远爱着你,我们依然在守护着你,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开心笑)
一直以你为荣的妈妈】
俞汀咬紧下唇,才没让哽咽溜出来。
下面还有一段,从墨水深浅,是最近才写的。
【最近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医生从鬼门关给妈妈抢来了半年多的时间,能再多陪陪你,妈妈再没遗憾了。
而且知道有陆绝会陪着你,你不是孤单一人,妈妈也更放心了。
陆绝看你的眼神,和你爸当初看我一样,妈妈不会认错。
我悄悄查过,原来同性也会相爱,虽然比例少了点,那也只是比例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甜食,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也同样喜欢陆绝,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妈妈就算不在你身边,也在支持着你,你开心的事,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事,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又一次最后了,愿我的乐乐,永远做自己,永远快乐健康。
爱乐乐的妈妈。
2011年,1月1日。】
是陆绝跑来放烟花那天。
俞汀眼前再次模糊了,眼泪快掉到信纸上,他赶快收起来,小心着叠回原样。
陆绝退后了几步,没看到信的内容,他也没询问信的内容,默默跟着俞汀进了俞汀房间。
俞汀走到书桌,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铝皮老饭盒,打开盖子,小心地将信放进去,摩挲了两遍,他盖回盖子,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他回头,望向陆绝说:“明天我要出海。”
停顿一秒,他又说:“你陪我去。”
第49章 049
【049】
隔天,俞汀借了一艘老渔船。
张敏华的父亲是老渔民,一辈子在海上,也因为大海养活了一家子,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子女早不让他出海了,老爷子不开心同意了,所有工具都处理了,只那艘跟他一生的老渔船,他死活不给处理,时不时偷跑去渔船待一宿。
在以前困难的日子,老爷子每逢出海捕捞,必来接俞汀,笑眯眯说人手不够,要借俞汀去帮忙。
那时俞汀十岁出头,瘦得电线杆子一样,压根帮不上忙,不过是老爷子找个理由帮帮孤儿寡母,每次打渔回来,都会分俞汀一筐海鲜,碰上运气好,一筐海鲜能卖四五百块钱。
也是在那段时间,俞汀学会了开船。
后来老爷子更是常让俞汀一个人开船,他自己回床上补觉。
“你遗传你爸,天生属于大海,放心大胆开,翻不了。”
没人告诉老爷子赵如菲去世的事,他毫不怀疑借出了船。
张敏华一直闭嘴,等离开房间,老爷子听不见了,她马上说:“我也去,你们两小孩独自出海怎么行!”
她眼圈又泛红了,“而且我跟你妈好了一辈子,最后一次了,我必须得去送她。”
俞汀说:“您晕船。”
张敏华晕船特别严重,上船就吐,她摇头,“我吃晕船药。”
俞汀没再说,从口袋摸出一包晕船药,张敏华眼睛一酸差点又飙泪了。
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命运待他那么不公平……
张敏华吃了晕船药,船刚离岸,她努力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大吐特吐,整张脸跟着白了。
俞汀耐心等她吐完,递过纸巾说:“张姨您回吧。”
他没给张敏华反驳的时间,继续说:“您的心意我妈早收到了,让您受难着去送她,她第一个不同意。”
张敏华也清楚她确实撑不住,她还在犹豫,陆绝也蹲下说:“您放心,我也会开游艇,还有游艇驾驶证。”
俞汀眼睫毛动了一下,张敏华注意力转到陆绝脸上,想想也差是,俞汀快满18岁,陆绝比他大几个月,那是成年了。
这时张敏华又哇一声往外吐,胃里没东西了,吐的全是酸水,她这才同意下船。
“别去太远。”张敏华叮嘱。
俞汀答应了,回到船上,他熟练操作船出海了。
那时主流是落叶归根,几乎是土葬,海葬是很少、几乎没人采用的下葬方式,海事部门在东边离岸一段距离的海洋划了一块专门海葬的区域,还奖励五百块钱。
俞汀望着前方,突然说:“你真有游艇驾驶证?”
旁边,陆绝抱着骨灰盒,“不信我来掌舵?”
“好。”俞汀真让开了。
陆绝却没动,“我开也行,有个条件。”
“可以。”俞汀直接同意了。
两人换了工作,俞汀抱骨灰盒,陆绝掌舵,陆绝的确会开船,且是熟手。
俞汀就问:“什么条件。”
陆绝挑眉,“现在才问会不会太迟了?”
“不会。”俞汀平静说,“我知道你不会为难我。”
陆绝心脏狂跳,他指腹用力摩挲着船舵,片刻才说:“回陆地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俞汀没再接话了,他抱紧骨灰盒,浅色的瞳底雾蒙蒙一片,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良久他呢喃,“得先去一个地方。”
陆绝听得很清楚,“去哪里?”
俞汀没回,到了海葬那片海域,陆绝停了船,俞汀悄悄用力搂紧骨灰盒,没有动。
陆绝没催促,他无声离开驾驶室,在外面等着,留给俞汀单独的告别时间。
俞汀没待太久,出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但没有哭过的痕迹。
陆绝抬手轻轻揉了一把俞汀的发顶,“天气很好,菲姨会喜欢的。”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空和海面一样的湛蓝,万里无云,互对着像两大块光滑澄澈的镜面。
“我妈喜欢下雨。”俞汀嘴角很浅地翘起,“因为绣球花吃水,下雨绣球花开得好,她就能多卖点钱。”
陆绝也跟着弯唇,“那要不要换个下雨天?”
“不用。”俞汀低头,他手指眷念地抚摸着盒面,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他翻开了盒盖。
没风,盒里的东西很俞汀脸色一样平稳安静。
俞汀又看了两三秒,抓了一小捧,展开手撒进了大海。
整个过程缓慢又宁静,俞汀和陆绝都没有再出声。
最后一捧骨灰撒进海里,俞汀手指在半空下意识做了一个抓的雏形,只他很快反应过来,收回了手,回头和陆绝说:“刚才没有回你,回到陆地,我得先去海事管理处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来得及去你说的地方吗?”
陆绝说:“来得及。”他观察着俞汀神色,还算平静,但他还是先揽着俞汀肩膀离开栏杆,“去海事管理处做什么?”
“海葬奖励五百块。”俞汀攥住食指尖,“我得去拿。”
陆绝只知道赵如菲的遗书写她要海葬,现在得知海葬还奖励五百,他就明白了,寻找亡夫不假,但更多还是在生命的尽头,最后再给俞汀留下一笔钱。
五百块,五张轻飘飘的纸币,却比泰山还重。
俞汀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也放进了铝皮饭盒,连着那封信锁到了抽屉深处。
陆绝去的地方似乎不远,两人还在家吃了一顿饭。
陆绝掌勺,做了两菜一汤。
半年不见,陆绝的厨艺翻天覆地,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只是俞汀还是只吃了一碗饭,他从不浪费食物,陆绝怕他硬塞,生生清了盘。
一小时后,两人上了私人飞机。
“六个半小时左右。”陆绝说,“你可以先睡会儿。”
俞汀到底起了好奇心,陵江飞祖国最南,要不了六个半小时。
他心算着飞机时速,算出了两位数的地点,他不想浪费时间,就要问陆绝,扭头旁边座位上,陆绝裹紧一条薄毯,头靠椅背,朝他的方向歪着睡了。
脸色微微发青,两条眉毛也都不舒服地揪着。
俞汀到嘴的话改了,“你哪不——”
旁边那颗脑袋直接栽到了他肩上,陆绝还是睡很沉的模样。
下午两点,窗外阳光正烈,俞汀拉下了遮光板。
这架飞机挺宽,座位离得远,他们坐的双人座单独一排,遮光板一盖,他们这一方地方瞬间陷入昏暗。
累到了极点,昨夜也只睡了不安稳的几小时,俞汀困意袭来,他没推开陆绝,头还往陆绝的头顶靠了靠,也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安稳了。
他没做梦,睡得很沉,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七八次了,他才掀开眼皮。
视野里逐渐清晰淡淡的橘光,陆绝的声音离他右耳很近。
“乐乐,降落了。”
陆绝呼出的气息有清新的海盐味,俞汀迷瞪了一秒,立即坐直了,右耳热得厉害,他下意识去打开了遮光板。
当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霓虹,他又尴尬地捏了下手指头。
闷热应该调的是空调。
他仰头去调温度,视线冷不丁扫过一眼窗外,左手的指尖还没碰到出风口,他整个冻在了座位。
时间却很短,两秒不到,俞汀几乎是立刻扑到窗口,从那方小小的玻璃,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忙碌景象。
不再是地理书上狭窄的一条,这个东方的十字路口宽阔无比,黑夜里,无数条亮着灯的货船,生机勃勃着在来回穿梭。
飞机持续下降,成千上万的货船越来越清晰,俞汀深深地震撼了,他没眨眼,贴着窗口没有错过一只船。
无数船只来了,又驶过,蓬勃且盛大,忙碌又繁荣。
这幅景象就这么鲜活着,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俞汀胸腔剧烈跳动着,直至飞机掠过海峡的小小一角,他终于找回语言,回头问陆绝。
“你带我来的地方,是马六甲海峡。”
陆绝再次看到了俞汀眼里的光,他舌尖抵了一下后槽牙,尽量压住对那些货船的嫉妒情绪,开口说:“本来是为你生日准备的。”
俞汀的十八岁,他想送他一份特别的成人礼。
不过现在,他想要这份成人礼留住俞汀。
俞汀沉默了,他回头看了眼窗外,离马六甲海峡有段距离了,还能看见成千上万的灯火。
一闪一闪的,蓬勃到无法自拔。
他又回头,望着陆绝问:“担心我会承受不了做傻事?”
俞汀没想听答案,正要接着说,陆绝先回他了。
“怕。”
陆绝深深望着俞汀,“理智在说,你那么坚韧,任何事你都会扛住,撑下去。”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俞汀,我其实是胆小鬼,还很自私,只要能留下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会放你走。”
瞬间安静了,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绝指尖发着抖,正要开口,淡淡的皂角气息涌向了他。
俞汀倾身抱住了陆绝,“陆绝。”
他喊他。
陆绝止住了回抱俞汀的冲动,哑声回应,“我在。”
“你答应的事要做到。”俞汀闭上眼,“以后的每一天,你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以后的每一年,你会定期去做两次体检。”
他收紧了抱在陆绝后背的手,声音轻而坚定——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活得比我久,你都会好好地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下面两三章会甜了[爆哭]
第50章 050
【050】
飞机绕一圈返程,落地陵江是次日早上。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两人精神都不困,天刚亮,天空一片绚烂的红彩云带着橘,六点的风也不热,陆绝余光一直在俞汀脸上。
俞汀基本不会泄漏情绪,除了前日在花房的崩溃,他总是很冷静。
现在俞汀看着也很冷静。
拦到一辆出租车,陆绝上前先开车门,侧身让路,再回头问俞汀。
“去哪儿?”
俞汀说:“吃面。”
陆绝眼梢微动,随后上了车,听见俞汀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他听着耳熟,到了地方,隔着车窗看见了海鲜炒面店的招牌。
俞汀在邮件说过,等他回来会带他来吃海鲜炒面。
出租车停在炒面店门前,两人下车进了店。
还是上次的桌子,除了海鲜炒面,陆绝点了五六道小吃,俞汀就没点了。
等上菜的时间,俞汀安静烫着筷子和碗,他垂着眼,过长的眼睫毛在阳光底下颜色浅了许多,洋娃娃的假睫毛一样,还有几根野蛮生长,各自翘得天南地北。
片刻那几根长睫毛微微朝上眨了几下,俞汀抬眼,抽纸擦干筷尖和碗,搁到了陆绝面前。
陆绝看出俞汀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马上找了话题,“吃完去哪里。”
俞汀说:“买地。”
他父亲出事那年,祖宅和几块地都卖掉换现金还债了,只留了他们住的房子,赵如菲的花圃是租的。
十几年前陵江地皮几乎是白菜价,房东唯一要求就是十年起租,前两年房地产突然火爆,花圃也满了十年,房东给了新合同,涨了租金,方式也改为一年一续。
“这个月底到期。”俞汀说,“那几天期末考,今天有空就提前去谈。”
陆绝问:“你要继续经营花圃?”
“花圃是我妈的事业,我知道她一直想买了那块地。”俞汀简单解释。
陆绝马上明白了,再过几个月俞汀18岁,到可以贷款的年龄了,他拿房子抵押贷一笔,加上赵如菲留下的现金,买花圃的地就差不多了。
这件事,或许在赵如菲出事那刻,俞汀遍做了决定。
俞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
可坚强的双生子就是苦难,他宁愿俞汀永远别学会坚强。
密密麻麻的心疼侵噬着陆绝每一块骨头,他目光深深,只望着俞汀,“我能帮上什么忙?”
俞汀却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来咯!招牌炒面!”这时老板端着海鲜炒面来了。
老板嗓门大,完全盖住了俞汀的声音,他正要重说一遍,陆绝回他了,“不走,我没落这学期的课程,高三应该还能坐你隔壁。”
陆绝挑眉,“你现在的同桌是丁斯南?”
炒面摆到面前,热腾腾的锅气香气瞬间冲到俞汀眼睫上,他动作停顿了,静止了两三秒,才拿过筷子,低头搅了几下面条,“嗯”了一声。
转了满满一筷子面条,俞汀塞进嘴里,慢慢嚼完了,他又抬眼看陆绝。
一下就撞进陆绝眼里,陆绝还没动筷子,漆黑的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乐乐,我们又要成同桌了,你没点表示?”
他眸光深邃,“比如——”停顿一瞬,“笑一笑,说一声欢迎我回来。”
俞汀似乎怔住了,直愣愣望着他。
陆绝微勾了下唇角,低头转面,说:“逗你玩呢,快吃——”
“谢谢你回来。”
旋转的面条停住,陆绝猛地抬头,俞汀目光还是望着他,随后那两弧轻薄的唇角上扬了很暖的弧度。
俞汀又认真说了一遍。
“谢谢你回来,陆绝。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下午俞汀便和房东谈妥了价格,签订合同交了定金。
晚上他带上几行礼物拜访张家。
张敏华看见俞汀恢复了生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张敏华老公更是发挥毕生厨艺,做了一锅丰富的海鲜锅留俞汀吃饭。
俞汀没有拒绝,陪小敏敏玩了一会儿,等吃完饭,他说出了来意。
“张姨,您愿意接受我妈的花圃吗?”
张敏华早有此意,她失业那段时间一直在如菲花圃帮忙,两人已经商量过攒够钱,就合伙做大做强的事,只是赵如菲刚去世,她没心情,也没好意思找俞汀提,结果俞汀先提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睛,“当然愿意!我就一个要求,租金和折旧全按市场价!”
俞汀没反驳,只是说:“张姨你误会了,我不是转花圃,是找您合作,您不用出钱,继续经营花圃就行,利润您拿七成,分我三成就行。”
张敏华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起初这不是她占大便宜了吗!细细一想,还真是不错的主意!
俞汀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持续不断都需要钱,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是比拿着一笔钱坐吃山空强。
她找她老公商量了几句,就拍板了,“合作可以,但必须五五分!”
俞汀马上要了纸,手写了两份合同盖章。
张敏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等俞汀走后,她拉过他老公说:“我还是觉得我占便宜了,我这一毛不拔,每天就料理料理花圃,拿三成都多了!”
张敏华老公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理。
两夫妻顿时面面相觑。
俞汀开始是故意以退为进吧!
又同时“噗嗤”笑出来,感叹着——
“汀仔脑子就是好使!”
……
同一时间,脑子好使的俞汀被陆绝载回了小区。
是一辆摩托,下午陆绝去陆园取的。
盛夏的夜晚走街串巷,路上年轻人特别多,回头率特别高。
两人头发都被夜风吹得肆意飞扬,俞汀一路安静,到居民楼下,他下车才看向熟练停车的陆绝,问了一句,“你真不会骑单车?”
陆绝把钥匙的动作停了一秒,又快速拔出来,钥匙圈套在是食指上微微颤动,“不会。”
俞汀没再出声,先进了楼梯。
陆绝一看就急了,追上去说:“会,就一点点,没套路你……”
两人的说话声渐远,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不多会儿,201的灯也亮了,橘色暖光透出来,照着阳台的十二盆无尽夏花团锦簇,恣意蓬勃。
*
转眼假期来临,陵江也进入了最热的八月份,俞汀和陆绝白天几乎不出门。
高三提前开学,假期就二十天,俞汀在陆绝强制下,终于会睡几天懒觉了。
陆绝没再请家政保姆,每天他睡醒,陆绝就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他通常是刷四小时的题,偶尔刷腻了,顺手出几套卷子给陆绝练习。
到晚上,吃了陆绝做的晚饭,外面也没那么热了,两人大部分时间会出门消食,没有目的地,随便挑一条路闲逛。
有时懒得出门,就在客厅铺一片凉席,搬来两个落地电风扇吹着,挑一盘游戏通宵。
就这样两人快逛完了陵江的大街小巷,高三悄然而至。
2011年,九月。
陆绝跟着杨舒云出现在高三三班时,丁斯南天都快塌了,他瞥了眼隔壁的俞汀,咬紧牙发誓。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他才是高三三班的第二名!俞汀同桌的名份,他绝不让人!
结果第一次月考,丁斯南眼含泪花慢吞吞收拾着书包,小声问俞汀:“汀神,你没私下给陆帅开小课吧?”
俞汀,“……”
他回以沉默。
陆绝挑眉,“动作麻溜。”
丁斯南一步三回头挪去了俞汀前排。
付狄扬这次发挥不错,轮到他了,见陆绝前桌还空着,呲着两大排白牙就来了。
落座他立刻回头找俞汀和陆绝说话,“汀神下下下周生日准备怎么庆祝?”
他是体育委员,见过俞汀的学生档案,10月25。
俞汀过生日的记忆还停在幼时,不是生活拮据赵如菲没钱给他过生日,相反到他生日,赵如菲总会挤出点钱给他买只小蛋糕,是他对过生日没兴趣。
俞汀继续刷题,“不过生日。”
付狄扬张大嘴,“我超爱过生日!特别好玩,而且是你成年生日哎,不过多遗憾!过吧汀神!我帮你筹备,你只用出钱!”
丁斯南也转头,“别啊,我们AA呗!”
付狄扬总算反应过来,俞汀家庭条件不好,他伸手要拍俞汀的肩,“嘿嘿,也是,没有让寿星掏钱的道理!我爸开的餐厅味道还不错,我做东请——”
他手离俞汀肩膀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拍开了。
陆绝收着手,淡淡说:“教导主任在看你。”
付狄扬秒看走廊,果不其然郑德荣贴着窗户紧盯着他。
“卧槽……神出鬼没啊老郑!”付狄扬赶紧转回去乖乖坐好,还不忘帮新同桌也扯回去,“嘿嘿,不用谢我学习委员,以后咱们是同桌了,互帮互助应该滴!”
丁斯南白他一眼,刷刷翻了一页书,继续做题了。
这一打岔,他们忘了俞汀快过生日的事,俞汀松了口气。
他是真不想过生日。
正要收回状态翻译一篇意大利文,熟悉的草稿纸推过来,写着一句话。
【乐乐,生日那天交给我安排行不行?】
还画了一只大眼睛眨巴着的陆绝QQ人。
不得不说陆绝画技确实好,把自己画得很萌很可爱,俞汀敛紧嘴角,好一会儿回复了一个字。
【行。】
嗡。
俞汀手机在桌肚子震了一下。
晚自习回到家,俞汀才想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