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话(2 / 2)

今日农家俱不用做活,因此酒肆大多宾客盈门,想找一处有大桌空位的并不容易。

众人逡巡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方场所,却仍算不上宁静,周遭皆是交流播种收成与家长里短的乡民,说至尽兴处,酒酣耳热之际难免高谈阔论,音浪一阵盖过一阵。

侯君集方欲开口抒发胸中志向,声响却被压过,不免气恼拍案,李世民瞧出他心中不忿,忙为他斟酒把盏:“侯兄,市井琐事细听来也别有兴味,不如静下心聆听,旁的话题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再叙。”

李世民又朝李惜愿的方向掠了眼,不要口出狂言带坏小朋友。

侯君集这才收敛怒容,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李惜愿并不关心他们在眉来眼去些甚么,只顾着埋头品味堂倌刚端上来的葱醋鸡,搭上黄精粥煨猪肘。

两样配着吃风味刚刚好,鸡肉色泽红亮,外皮爽脆而肉嫩,闻之葱香浓郁,柔和的醋味增添了别样层次,口感愈发鲜美。

粥乃黄精煎汁后与粳米一同熬煮,煨以猪肘,加之冰糖调味,皮肉与胶质俱炖煮得软烂,几乎一嚼便可脱骨。

李惜愿端着碗食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虽经万氏纠正过多回,亦不改本性,仅仅懂得遮掩稍许而已。

待她终于舍得从碗中抬眸,眼珠子一瞟,正瞥见侯君集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未加思索,李惜愿夹了一筷子鸡腿搁他碗中:“这个好吃,侯阿兄别不开心了。”

话音刚落,觉出只照顾他一人不妥,秉着一碗水端平原则,她想到众人皆是食量如日中天的年轻男子,恐大家吃不饱,莹亮双目环顾满桌:“大家都来尝尝这道葱醋鸡,我再去点两个菜,今日这顿我来请。”

杜如晦笑道:“怎好教阿盈破费?”

李世民却心安理得,任由她跑去大堂,挥袖止住杜如晦欲追出动作:“我家小六被欧阳公收作徒弟兴奋得很,各位莫要跟她客气,须知她零用可比世民还宽裕,最近委实大方十足。”

长孙无忌视了眼正扒着柜头和酒博士交涉的李惜愿,不过浮光掠影,须臾收回目光。

那日的偶遇于脑际一闪而过,当时女孩尚且沮丧不已,如今却因夙愿得偿而欣喜万分。

她是如此率真,失望时不加掩饰,一高兴便欢脱至此,似是一块打磨澄亮的铜镜,心情悉数表露于脸盘。

这块铜镜亦照出了他的反面。

他还从未睹过精力这般鲜活,这般富于生机的小姑娘。

“辅机在想甚么?”见他注视醅中绿沫,恍然未觉耳畔嘈芜,李世民不禁投来探寻目光。

“无甚。”他若无其事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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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经了一天社日的散漫,李惜愿及时收起早已脱缰的心神,全力应对欧阳询的考核。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书房里习练一整日,不料欧阳询披上外袍,唤仆役备马,竟欲携她出门。

直至李惜愿被带去一户朱门前,主人苏君与夫人素服出迎,虽姿态谦恭,然她注意到夫妇眼周皆蕴红痕。

自主人与欧阳询的交谈中,她方知原是这苏家小女儿玉华去世,主人悼女心切,请来这位书名最盛的欧阳太常为掌珠题写墓志铭。

主人见他身旁跟了一个面生女孩,讶问:“这位……是欧阳小娘子?”

心道欧阳公貌虽寝陋,女儿倒生得秀气。

欧阳询道:“此乃老夫徒弟。”

苏君心领神会,忽触及心中隐痛,望向与早逝爱女年龄相仿的李惜愿:“小娘子可要食些糕点?”

“不用不用,我才用过日中食,腹中尚饱。”她固然是个吃货,也知自己今日是来学习,分得清此刻的场合。

苏君颔首,领二人步入前院空地,揭开一块覆布,一面未经雕琢的石碑已躺卧于此。

彼时刻石需经三道工序,为撰文、书丹与勒石,书丹即为以朱笔于碑石书写,以便工匠镌刻。

欧阳询文稿早已提前写就,苏家主人览后亦颇满意,于是净手备墨,李惜愿赶紧乖巧站于一旁,屏息静观他落笔。

“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毋论动笔抑或收笔,笔锋皆需藏而不露,以含蓄为要。”初蘸墨时,欧阳询为她讲解。

动笔之后,他便心无旁骛,一切均由她独自领悟。

袍袖之下,风云际会,纵横跌宕,气象万千。

——女子玉华,盖洗马苏君之季女也。

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夫何美质,降年不永,竟致夭殁,春秋十有五焉。

纵内敛如欧阳询,亦不免为之嗟叹,待他书毕洗笔,忽听身后似有隐忍压抑的抽气声。

他诧异旋身,却见女孩眸色泛红,默默酸了眼眶。

“你为何而哭?”老者问。

李惜愿摇首不语,垂下脑袋:“没甚么,眼睛里进飞蝇了。”

待主人千恩万谢送客出府,视见苏君夫妇俱已自视线远离,她方揉了揉忍泪许久的瞳目。

“方才老夫唤你为何不答?”欧阳询顿住上马的脚步,转首望向她。

“我不想让主人和娘子听了难过。”

欧阳询默然。

“我只是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十五岁就不在了,可是院子里她的秋千还架在树下。”李惜愿哽咽,“世事真是无常,上天太不公平了,她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如若有,他又何至于满门受戮,孤苦伶仃。

他早在幼年时便参破了这个道理。

但他未嘲笑女孩的天真,老者抬袖伸手,欲拭去她颊上泪痕,可这般给予关怀的举止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终究缩回指尖,改为轻抚她柔软的发髻。

“你可知老夫为何携你同来?”收拢宽袖,欧阳询回归正题。

李惜愿摇摇头:“我只知欧阳老师让我观您书写碑文,其中定有深意。”

女孩虽无知,神情却虚心得可爱。

欧阳询道:“老夫观你笔画金石味道过重,然每一收笔皆为下一笔之起笔,不可被静态字帖所蒙蔽。故而我欲让你亲眼观摹我如何运锋,令楷书笔势灵动,才是老夫初衷。”

“多谢欧阳老师苦心,我已经有些心得了。”

“是么?”欧阳询严肃,“回去后写一幅。”

“错了错了!”

晚霞染遍道旁杨柳长枝,老者与女孩各骑一匹瘦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暮日投落两道拉长身影,茉莉清香缓缓穿梭街巷,萦绕鼻息,洗过石板,拨动光鳞。

这正是大业十二年的长安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