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沉面:“郎君此言差矣,我等将阿盈视若亲妹,如何与我等无干?”
忖度对方人多势众,宇文承基心不甘情不愿咽回怨忿,示意其弟登车:“我兄弟素不与女儿家计较,家中有事,暂且告辞。”
“就这般放过……”宇文承趾正待分辩,教他狠戾一瞪,只得撇开怒目,随其兄扬长而去。
车舆消失于巷口,虞世南拢了拢眉心,视向从李二郎身后探出脑袋张望的李惜愿:“日后还敢如此么?”
李惜愿嘿嘿一笑,乖乖摇头。
李二郎长揖:“劳虞秘监烦心,世民在此替小妹赔不是。”
“无妨,只是阿盈从此需心无旁骛,假以时日,定是又一代卫铄。”
李惜愿好奇挠头:“卫铄是谁?”
话音一落,虞世南愣怔,李世民无奈,稍后耐心解答:“卫铄即晋时女书法家,造诣超群,便是书圣王羲之也曾往她门下求教,时人称之卫夫人。”
早说原来就是卫夫人嘛,那她可认识了!
李惜愿唇角刹那飞扬:“谢谢老师夸奖!”
李二郎拍了拍她的小脑瓜:“你就爱听好话。”
“哥哥不也爱听好话。”李惜愿揉了揉并不疼的后脑勺,委屈巴巴。
就像八年前的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在李家的第一晚,而她于翌日清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院子里睁着惺忪睡眼洗漱的李二郎。
“那便是你的二哥世民。”李渊向小女儿遥遥一指。
——天呐,我的哥哥是李世民。女童对着疑惑不解的少年发出了夸张惊叹。
——小六这是不满意?少年搁下净面的葛布谑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上天赐予我这么好的运气。
彼时还满脸困意的李二郎尚未知晓,自己是李小六为数不多识得的历史人物之一。后来他才惊觉妹妹的史盲程度,不过彼时的他仍为这莫名生发的吹捧得意地挑了挑眉。
“走罢,我们该回家了。”李二郎拍拍她的肩,“向你虞老师道声告辞。”
李惜愿遂向虞世南挥了挥手:“老师再会。”
直至走出虞宅所在巷口,李惜愿才发觉今日比往常多了个陌生人。
她转首望向四人中她唯一不识的长孙无忌:“郎君,您是……”
“这是你嫂嫂的四兄,长孙辅机。”李世民成婚时未在长安,她遗憾缺席,是故二人素未谋面。
“无忌见过六娘。”长孙无忌折腰见礼。
李惜愿点了点脑瓜:“长孙郎君好。”
对哥哥的这些朋友她一概抱以敬重态度,部分人她有所浅薄的耳闻,而其余者恕她历史不佳,委实近乎无知,如此交往起来也无甚束缚。
因此幸好长孙无忌在她匮乏的历史知识里存留过印象,至少知晓名姓如何写,对她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此人观之腰细身长,凤眼微挑,性情蕴藉内敛,言辞稀少,不若房杜友好易接近。
此乃李小六对这位传闻中哥哥最情笃意厚的好友的初印象。
她扒住李世民腰间的蹀躞带,小跑两步跟在哥哥身后,两耳竖起,听着前方四位年轻男子的言谈。
“杜先生此番吏部待选,可有拜谒高侍郎?”李世民察觉到她的一双小短腿跟不上,有意放慢了步伐。
杜如晦已预吏部之选等候授任,而侍郎高孝基有选官之权,故而需提前谒见以疏通关节,这在当时的朝堂风气中实属常有。
他摇首:“除却公厅相见,并无私交。”
李世民道:“凭杜先生才名,想是早已传入侍郎耳中,亦不必私见。”
“小杜先生好正直,我就崇拜您这样的风骨。”李惜愿插话,由衷夸道,“当今官员都要像你这般,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多谢阿盈夸奖,但愿是出自真心。”为防女孩继续追捧,杜如晦及时转移话题,“不知今日宇文承基何故对阿盈怒气冲冲,阿盈究竟做了甚么?”
李惜愿一歪脑袋:“是宇文承趾先欺负人,我不过就是偷偷把他的衣带绦穗系在后桌腿上,他一起身掀翻了书桌,觉得大失颜面,就跟他哥哥告状。”
李二郎闷笑一声,杜如晦亦笑道:“不知这宇文承趾如何欺负人?”
这回李惜愿皱紧眉头:“虞老师新收了两个学生,宇文承趾看不起他们,说甚么庶族寒门不配与他同席受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曾想才一回他便受不了了。”
“可见甚么世家寒门都是荒谬的。”女孩气呼呼,又道,“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就该承担起作为世家的责任,而不是在这欺凌他人虚度光阴,不然和打着正义旗号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原来我们小六还是打抱不平的仗义侠客,精神可嘉,哥哥为你感到了不起。”李二郎率先表扬。
李惜愿扬了扬唇,略显得意:“没办法,都是哥哥教得好,所以我才这般正直勇敢有三观哇!”
此时已行至长安城东北的宜仁坊,杜如晦清咳一声,笑意掩于眉梢,不得不打断两兄妹互夸,曲身辞别:“敝舍居于此处,容某先行告辞。”
李世民及时止住话音,回礼道:“世民与先生就此别过,往后寻机再聚。”
又向前行去,至安兴坊时,房玄龄亦作辞离开。
李渊在京城的宅邸位居皇城旁的长乐坊,地处北首,相距最遥。
途中三人路过大宁坊锣鼓巷,街边蓦地凑上三两骑马郎君,径直于鞍上扯住李世民臂弯:“今儿真是赶了巧,在家门口也能遇上二郎,来来来,趁着美景良宵,咱们府内中庭饮酒赏月去。”
李世民瞧是范阳卢氏的几个故旧,被攀住衣袖便松脱不得,拗不过这盛情相邀,只得被半拉半扯着在妹妹怨念的眼神中远去:看罢,怪不得我。
“辅机,烦劳你送小六归家——”
薄暮璧云中,李二郎身影逐渐模糊于长安城层叠闾阎,远方遥遥响起收市锣鼓,神色怏怏的女孩扭头望向青年,语气微有不满:“长孙郎君为何不拦住哥哥?”
长孙无忌心道哪里拦得住,侧首避过女孩目光,淡答:“六娘尚且无能为力,岂能奢望他人。”
李惜愿噎住,瘪了瘪唇,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眼见李邸已近在三丈外,却又于临近收摊的妇人担铺前驻了足。
“大娘,我要一杯冰蔗浆。”
长孙无忌正欲为她付账,不想李小六早将捏在掌心许久的铜钱投出,蓦地,一碗肉桂乌梅饮子旋即塞进他手中。
他猝然低首,尚未作出反应,女孩柔白圆润的爪子已伸了过来。
“虽然长孙郎君说话不好听,态度也不够友善。”李惜愿鼓鼓脸颊,“但我还是要谢谢郎君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