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察觉出不对劲了,转脸看向崔颜光, “崔兄何时如此关心桃花的安危了?”
崔颜光道:“此时世道大乱,她一个弱女子,又是身在异乡,怎能不令人担忧。”
话音落下,崔颜光顿下一二,再度开口:“何况她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关心她的。”
许文壶的步伐猛地停顿住,全身僵在原地。
*
太极殿为天子所居,位于皇宫中轴重心,往前是太和殿,往后是宝华殿、紫宸宫,左右毗邻奉先殿和御膳房。
眼下皇宫乱成一团,多得是偷东西往宫外运的太监宫女,锦毛鼠轻易便弄来一身太监服,故技重施混在其中。
他先去了太和殿和宝华殿,又去了紫宸宫和奉先殿,仔细研究过,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里炊烟连天,厨子还在准备皇帝老子今日点名要吃的壮阳汤,牛羊猪下水的臊臭气熏彻房顶,一桶被剁成泥的猪肝牛肝靠在锅灶旁,除了臭气就是腥气。
御厨看到四处张望的锦毛鼠,只当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连忙陪着笑脸:“有劳公公再等等,这汤的火候不能小,必须大炖喝下才能见到成效。”
锦毛鼠便装模作样答应下来,还清清嗓子,拿出副狗仗人势的架势,“能不能等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耽误了陛下用膳,你有几个脑袋砍?”
“是是是,公公说的是。”
御厨转脸呵斥散役,要他们将火再吹旺点。
锦毛鼠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见桌上有新剥出来的壳桃仁,顺手抓一把吃着玩。
这时,又有一伙太监进入御膳房,却并未在灶房停留,径直提起那桶鲜红的肉泥,进了有一门之隔的备菜暗间,进去了便没再出来。
锦毛鼠一把核桃仁吃得差不多,拍拍手对御厨道:“我去撒个尿,回来最好看到你把汤盛出锅了。”
说完“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出了御膳房。
御厨表面小心,锦毛鼠走后便骂了起来,什么“没根的东西”、“不男不女的玩意”,全部过了一遍。
锦毛鼠在门后听着,趁没人留意,纵身便飞跃到了房梁上,踩着所有人的头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暗间。
一眼看去,并无特殊之处。
墙上挂着处理好的新鲜牛羊肉,靠墙的一溜儿架子上摆的尽是山珍海味,散役们也是各忙各的,连扯个闲话的工夫都没有。
唯一蹊跷的,便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太监不见了。
锦毛鼠笃定,这里面有“暗门”。
他知道机会就在眼前,并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就躺在房梁上,耐心等了下去。
过去了约有半个时辰,锦毛鼠都要睡着了,终于等来了异样。
只听“咔吱”两声响,原本平整的地面,竟然凭空挪起了两块地砖,露出一条深邃漆黑的地道,地道里探几颗带着太监帽的脑袋。
几个太监走上来,又将地砖放回原处,几人唯一与原先不同的,便是不见了那桶肉泥,手里各自多了一个漆黑的小匣子。
锦毛鼠看着那匣子,内心隐隐涌出不详的预感。
几个太监将匣子收入袖中,不紧不慢地出了暗间。
而面对这诡异一幕,所有散役连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只听外面响起御厨的呼喊声,几个散役便带着处理好的食材走了出去。
锦毛鼠看准时机从房梁跃下,找到那两块地砖抬起来,跳入地道将地砖高举,重新合上。
*
入目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锦毛鼠沿着漫长的甬道一直走,渐渐有亮光在眼前浮现,仔细一看,发现是甬道两旁的把火在闪烁,与此同时,狭窄的甬道变得开阔起来,一股浓郁的腥臭气直袭面门,耳边还响起了清脆的“嘀嗒”声,像是水滴落在地上。
锦毛鼠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堆满了木桶,木桶围绕的中间是口铁大的大盆,大盆旁坐了个太监,太监手持斗大的一只勺子,一勺一勺舀起桶里的肉泥倒向铁盆中,时不时还等一等,仿佛在喂什么东西进食。
因看入了迷,锦毛鼠的脚步声不自觉地变重。
那太监转头,看见他的衣服,竟是长吁一口气道:“接班的?”
锦毛鼠只觉得茫然,下意识点头。
太监将勺子扔进桶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喂一半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见锦毛鼠不动弹,太监掐起尖细的嗓音不悦道:“愣着干嘛,过来干活儿啊!”
锦毛鼠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坐在太监方才坐的木凳子上,从满是血污的桶里捞起那只早被染红的勺子,不明所以地舀起一勺肉泥,伸向铁盆。
火把熊熊,照亮了盆里“东西”的全貌。
一瞬间,锦毛鼠呼吸凝滞。
倒映在他眼瞳中的,是一个被铁链捆在盆中的“人”。
甚至说,算不上人。
因为这人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全身上下都是不知包了几层的血垢,四肢纤细而肚子高涨,本该被称为“脸”的地方,却被一只偌大的漏斗遮住,漏斗深插口中,里面是被填得快要溢出的血泥。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身下乃是一张镂空的铁架床,而手脚血肉模糊,显然手脚筋皆被挑断,新痂叠着旧痂,不断往外渗着黑红的血液,血液顺着铁架床往下流淌,注入铁盆之中,汇聚成一片漆黑浓稠的血河,散发浓郁的腥臭气。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喂,总管大人可还等着用药引子呢。”太监打着哈欠道。
丝毫未察觉,面前的背影已经在剧烈的发抖。
“我说你这人——”
只听一声软剑出鞘的脆响,如银蛇出世,光芒过后,太监身首异处,头颅滚了几圈,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茫然。
锦毛鼠扔掉剑,疯了一般扑入血盆中,徒手去劈那些手腕粗细的铁链,劈到满手鲜血也不罢休,劈完铁链,又小心翼翼地把嵌入那人喉中的漏斗拿出。
他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抱进怀里,克制住颤意道:“丑丫头?醒醒,别睡了,我来找你了。”
怀中的身体毫无反应,但手脚伤口处还温热的血液,代表着她还活着。
锦毛鼠撕下自己的衣袖,手忙脚乱地缠在伤口上,慌乱地咬着字,“别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月亮的。”
他怀中的身体忽然颤了颤,力度微弱如丝,极难令人觉察。
“丑丫头?”锦毛鼠激动万分,“你还活着对不对?”
被漏斗撑出形状的嘴已无法合拢,更加无法发出声音。
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丑丫头”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艰难的字眼,一字一顿地说:“死毛贼……你没事就好……”
锦毛鼠心上仅剩的那一根“弦”也崩断了。
他彻底崩溃了。
巨大的悲愤如烈火灼烧他的心肝,他无处宣泄,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你都快不行了!你还关心我的死活干什么!”
“谁准你出的拍花林!谁告诉的你我在外面出事了!”
“我可是盗圣!我需要你去救吗!你是傻子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人样吗!如果不是我今天赶过来!你还能多撑几天!”
锦毛鼠吼出满面眼泪,喉咙都变得嘶哑,一通吼完,他控制着怀抱的力度,将“丑丫头”拦腰抱起。
他吸着鼻子,保证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你走,我把你送到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去,我要找最好的大夫,把你的伤医治好,我……”
锦毛鼠的眼瞳被血染红。
“我一定要杀了杨善!”
第137章 归位
许文壶好不容易甩了崔颜光那个跟屁虫, 另外平复好了心情,找宫人打听起宋骁的去向。
他本以为宋骁会在太极殿,或是御书房, 可没想到,宋骁竟是去了翊坤宫。
许文壶再没见过世面,光听名字也知道, 翊坤宫是后妃的住所。
他虽狐疑, 却并未多想,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翊坤宫走去。
翊坤宫主殿外, 禁卫林立。
许文壶上前说明来意,本以为有关案情, 定能即刻见到宋骁,没想到那领头的禁卫竟毅然拒绝道:“丞相在等待一位贵人前来,万事改日再议, 许侍读还是请回吧。”
许文壶的疑惑更多了, 却也没有强求,只道:“既是如此,我在此等候便是, 等到那位贵人来临, 面见过丞相, 我再求见丞相也不迟。”
说完便退避一旁,老实站着。
转眼日头西斜, 殿门外被夕阳镀上一层赤金的光芒。
许文壶逐渐焦躁, 上前对禁卫道:“劳驾您再去帮忙通传一二, 就说都等那么久了,那贵人还是不来,丞相可否先见我一面, 容我将急事禀告?”
禁卫爽快应下,亲自为他带话。
少顷,禁卫出来,对许文壶道:“不巧许大人,那贵人刚到,丞相正在见他。”
许文壶顿时茫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仔细回忆一番道:“我都站在这里半天了,蚊子都没有飞进去一只,那人怎会凭空出现在里面?难道是神仙不成?”
“这些卑职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日丞相应当是不会见您了,卑职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吧。”
许文壶望向那紧闭的宫门,薄唇紧抿。
……
“以你的脾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找杨善一决高下。”
光线昏黄,殿中华丽的陈设蒙上一层薄尘,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宋骁转过身,望向一身血污的少年,”没想到,你居然会先来找我帮忙。”
锦毛鼠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的汗水融化血渍。
在一个时辰前,他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御医绑去给“丑丫头”治病,现在浑身的腥臭和药味混合一起,极为难闻。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和血,大悲过后,声音出奇的冷静,“那狗太监身边高手云集,没有十足的把握,过去就是送死。我就一条命,我若死了,还有谁能给丑丫头报仇。”
宋骁点头,赞许道:“在许文壶身边待上几日,倒是长了不少脑子。”
锦毛鼠并未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恭维,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料到我要杀杨善,那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动手,我要把那狗太监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我要他今天就死!”
锦毛鼠咬牙切齿,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宋骁未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头打量起了殿内陈设,道:“你知道此处叫什么名字吗。”
锦毛鼠没好气地吼回去:“我怎么知道!”
宋骁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手指随意指着道:“此处名为翊坤宫,历朝历代,唯有皇帝宠妃能在此居住。”
“我的妹妹,就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死后追封仁德皇后的贞贵妃,闺名宋玉华。”
说话间,宋骁看着殿中华丽的陈设,闭上眼,耳边仿佛出现了妹妹的声音。
“哥哥好生狠心,父母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将我送入宫闱争宠,陛下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性情又多疑冷酷,哥哥这是在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陛下膝下子嗣稀少,你若诞下皇子,孩子便是太子,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后宫关乎前朝,届时,我宋氏一族定能发扬光大。”
“哥哥说的轻松,陛下年纪都这么大了,是否能生都还不一定,妹妹不见得能有诞下皇子的福气。哪日陛下驾崩,妹妹倒是能有饮下毒酒进皇陵的福气。”
宋骁睁眼,满目华丽竟比枯草荒凉。
他再开口,声音变得苦涩许多,“十七年前,我妹妹诞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后来陛下驾崩,她自愿殉葬,随陛下而去。”
“太子登基后,听信监宦谗言,不理朝政,已至如今民不聊生,邪祟作乱。”
宋骁眼底沉痛,“我对陛下早已心灰意冷,可宗室已无可扶植的皇子,若纵容陛下继续下去,这江山不日便要了结,若反,我宋骁便是名正言顺的乱臣贼子,要受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
滑倒此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直直看着锦毛鼠,“好在,还有一丝转机。”
锦毛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自觉拧紧了眉头。
宋骁的声音掷地有声:“就在前些日子,我得知妹妹诞下的并未只有一个皇子,而是一对孪生兄弟。”
“只可惜哥哥是个弱胎,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死胎在皇室为大凶之兆,我妹妹为了不让陛下疑心,牵连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便命心腹将死胎送到宫外。”
“那是个冬天,宫人一路出了京城到了开封地界,顺手便将死胎扔到了一座山脚下。”
“可谁知,那孩子居然活过来了,还被一个路过的寡妇抱到家里,当成儿子抚养。”
锦毛鼠本就拧紧的眉头更加紧皱,看着宋骁的眼神也从不耐到古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锦毛鼠道。
宋骁看着他:“长到七岁,那寡妇死了,孩子便被另一对夫妇抚养,住在一个叫李家村的地方。”
“那孩子的名字,叫做白玉山。”
锦毛鼠的呼吸凝滞一瞬,旋即暴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宋骁猛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锦毛鼠的双肩道:“大难不死,天命所归!你还没明白吗,老天让你活过来,留你一条命,就是让你来拯救这江山的!我胡说八道?我可是你的亲舅舅!”
锦毛鼠一把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宋骁,“我听不懂你在放些什么狗屁!我告诉你,我只是想杀了杨善报仇而已,我不想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瓜葛,我一个贼,我就爱偷当官的一点东西换点钱,你个老东西休想把我往浑水里拖!”
锦毛鼠说完,转身就往殿门跑。
这时,宋骁一句话响在他脑后——“你难道不想找杨善报仇了吗?”
“想杀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比他更大的权利。”
锦毛鼠想到丑丫头饱受折磨的样子,脚步猛地停住。
他的拳头逐渐收紧,紧到发出颤栗。
*
天际的火烧云由浓转淡,暮色四合,天色逐渐被漆黑笼罩。各处宫人已将宫灯悬挂,橘红色的光晕在风中闪烁,似将密不透风的黑夜烫出一个个窟窿。
许文壶还在翊坤宫外等着。
禁卫几次看不下去,让他回去,他都坚守如斯,大有今日不见到宋骁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原本黑透的天忽然涌上火红之色,宫人们的哭声远远传来:“走水了!太极殿走水了!陛下还在里面!快点来人救驾!”
禁卫们大惊失色,拨出一多半人赶了过去,许文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太极殿上空,黑烟滚滚,火光透天。
原本金碧辉煌的天子居所,此刻被烧得没了形状,依稀可见火光中的断壁残垣在依次倒塌。
许文壶听着太监们哭爹喊娘的声音,看着凶猛的火光,头脑一片空白。
一声熟悉的“许兄”响在他脑后,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许文壶转头,看到了崔颜光的脸,拱手回礼,“崔兄。”
崔颜光摆了摆手,心神全被火光吸引去,“这种时候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火势这么大,陛下还被困在里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朝中一干老臣也闻讯而来,见状急得暴怒,恨不得亲自打水救火。
崔颜光在新来的身影中看到抹熟悉的身影,立刻迎上去道:“爹!您离这火远点,当心烧着您!”
许文壶刚要为这难得的“温情”一幕感到动容,便听“啪”一声脆响,崔颜光竟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在家看好你娘和弟弟们吗!你往皇宫跑什么!”
崔颜光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儿子担心爹的安危,不得不入宫寻找爹。”崔颜光小声道。
“满口胡言!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才往宫里跑,你个不孝顺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小命连母亲兄弟都能不顾!我真后悔把你养大!”
崔颜光捂脸的手猛然松开,指着亲爹的鼻子咆哮:“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就死了!区区继室,也配做我的母亲?她生的孩子更不可能是我兄弟!”
“放肆!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方才还对火势急得跺脚的大臣们,此刻急忙拉起俩父子的架,场面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许文壶看着这场见鬼的热闹,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崔氏一门若是这般复杂,即便桃花嫁入这豪门,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眼见大厦将倾,许文壶的心情却豁然开阔。
随着时间过去,火势越来越大,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哭喊声中,禁卫匆忙来报:“不好了!明德门失守了!”
第138章 归位
许文壶全身的血液结了冰, 冷到连喘气都艰难万分。
他僵硬地转过身,克制住颤意,询问那传话的禁卫:“你方才说, 明德门失守了?”
“不错!怪物已经杀进来了,各位大人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众人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去管小皇帝的死活, 纷纷胡乱跑去, 到处藏躲。
许文壶回过神,一刻未有停留, 拔腿便朝宫门跑去。
宫门下,禁卫严防死守, 用木桩紧紧顶住门缝,试图抗住门外洪水一般的力量。
可站在外面的不是几十几百个人,而是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
在他们眼里, 皇宫是最后安全的地方。
许文壶赶到时, 宫门轰然大开,密密麻麻的人哭喊着涌了进来,眨眼便将离门最近的禁卫踩成了烂泥。
所有人都往皇城挤, 只有许文壶一个人拼了命往外冲。
他已顾不上什么“斯文”, “礼数”,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挡在他面前, 他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 推不掉就朝着人缝去钻,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死,也要回到李桃花的身边。
“呆子!”
茫茫人海中,许文壶猛然听到李桃花的声音。
他只当自己出了幻觉, 却仍忍不住抬头去望。
只见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哪里能瞧得见李桃花。
许文壶平复下来心情,准备继续奋力去冲。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嘈杂的哭喊声中犹如白刃劈开混沌。
“呆子!许文壶!许文壶你在哪!”
许文壶彻底清醒,扯开喉咙回应过去:“桃花!桃花我在这!”
他也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挤去,也不记得推开踹开多少个人,总之就差上嘴去咬了。
终于,他在人海茫茫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
李桃花的发髻被挤散开了,衣袖也破了好几个口子,看到许文壶,她双眸放光,努力挥舞着两只手:“许文壶,我在这!”
相隔甚远的两个人,如同在逆流中的游鱼,拼尽全力朝对方游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随着距离拉近,两只悬空的手渐渐触碰到彼此,手掌相贴的瞬间,紧紧握住了对方。
看着李桃花的笑脸,许文壶只觉得身处梦中,美好而不真切。
他的手不由收紧,将李桃花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不可置信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李桃花喘着粗气,杏眸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听说皇宫失火了,担心你出事,所以想来看看你。半路上又听说城门失守了,我知道,如果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出宫找我,所以我就喊你的名字了。”
许文壶心上忽用暖意涌出,身处囹圄,却活似感受到春暖花开的柔情。
他攥紧了李桃花的手,羸弱清瘦的凡人之躯,竟忽然出现许多力量,似乎刀山火海,皆不在话下。
“桃花,跟我走。”
李桃花还未做好准备,许文壶便已转头带她往宫里冲。
此时又涌出许多禁卫,前后约有两三百人,合力推起宫门,硬生生将汹涌的人潮拦腰斩断,把后来的百姓通通堵了回去。
许文壶一路疾冲,趁着最后一丝门缝,带着李桃花挤了进去。
在他俩之后,门便已合拢,只留下无数从夹缝里探出的胳膊。
禁卫手起刀落,将那些胳膊全部砍断,鲜血喷了满地。
许文壶看着这一幕,悲天悯人的性格,竟只觉得麻木。
他知道,若无力阻止活死人,这些仅仅是个开始。
这时,头顶忽然响起浑厚的钟声,如浪潮一般汹涌而至,足足响了三十六下。
许文壶认出来,钟声是从太和殿方向传来的,放在以往,乃是召集百官上朝所用。
“陛下还活着?”许文壶回忆方才的火势,无法想象人该如何从中逃脱。
他回过神,带着李桃花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前往太和殿。
太和殿外聚满了闻声赶来的官员,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与茫然。
许文壶经过门口,却没有停下步伐,而是直接拐入了体仁阁之中。
体仁阁作为太和殿的东厢,乃是天子私下召见大臣的场所,素日里有禁卫把守。
但在此时此刻,所有的禁卫都去死守宫门了,进入体仁阁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许文壶带着李桃花潜入体仁阁,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太和殿的最高之处,眺望窗外,足以俯瞰整个皇城。
许文壶用火折子点亮烛火,又将那些名贵桌椅围成一个圈,让李桃花躲在里面,对她认真道:“桃花,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算过了,整个皇城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李桃花听出了不对,连忙道:“把我留在这里,那你呢?你要去哪?”
许文壶目光坚定,“陛下在火海中生死未卜,此时上朝必有蹊跷,我要过去看是何情况。”
李桃花启唇,想说“就不能不去吗”,可她想到这呆子的脾气,就知道说了也白说,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话咽下去,李桃花的眼圈就红了,怔怔看着许文壶,抿着唇不说话。
烛火跳跃,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睛,许文壶的心疼了疼。
他抬手想去摸摸李桃花的头发,指尖即将触碰的时刻,又犹豫地收回。
许文壶尽全力扯出一丝笑,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你我就只有一墙之隔,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我都能同时察觉,要想见面,无非就是走两步路的事情。”
李桃花还是不说话,垂着眼睛,表情闷闷的。
许文壶想了想,重新寻了个话题,刻意询问道:“此事之后,想必朝廷要大为整顿一番,我也要有许多空闲时刻。桃花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地方?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同行。”
李桃花暗淡的眼眸顷刻便亮了,不假思索地说:“天尽头。”
“天尽头?”许文壶好奇。
李桃花道:“别说你纳闷了,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可在上次误会我被毒蛇咬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死之前,我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天尽头,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那么恨那个地方,做梦都想逃离那里,为什么还会想回去呢?”
许文壶见她一脸头疼,不由笑了,轻声道:“想回就回,我陪你一起回去。”
李桃花眼中含了笑意,看着许文壶的眼神越发明亮了。
许文壶犹豫半天的手终究还是伸了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桃花,我走了。”
李桃花点头,看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我等你。”
许文壶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每走一步,他便感觉中间隔的万水千山又多了一座。
三步之后,许文壶步伐停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走,可能很快就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他与桃花的这一面,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
“桃花!”
许文壶猛然回过身,飞快地跑回李桃花的身边,明明就这几步,却跑出一身薄汗,气息急促。
李桃花都做好许文壶头也不回的准备了,突然看见他的脸,来不及高兴,甚至有点懵,“怎么了?”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睫微微抖动,呼吸紊乱不安,白皙的肤色犹如遭受灼烧,从脸到耳根,到脖颈,全部染上一层浓烈的绯红。
他启唇,咬字清晰,尾音却轻轻颤栗。
“桃花,我喜欢你。”
李桃花呆住了。
身体没了知觉,头脑似乎绽开千万朵烟花。
许文壶说完那句话,低头不敢再看她一眼,转身便匆忙跑下楼梯。
下楼声消失时,李桃花总算缓过神来。
“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回来!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回应她的只有窗口空荡荡的风声,她头昏脑涨,两眼直冒星光,一时竟分不清楚,方才那句“我喜欢你”,究竟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这个呆子……”李桃花抱怨着,少女心事的酸涩几乎溢出胸口,心跳快得不成样子。
李桃花晃了晃头,深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大难当头,不要去想那些了。”
可越是克制,许文壶的脸便越是清晰的浮现在她脑海中,怎么都绕不过去。
就在这时,李桃花在风声和心跳声中,听到了多余出来的声音。
很轻很轻,像是吸气的声音。
可她这会儿并没有吸气啊。
李桃花紧接着意识到,这阁楼上还有第二个人。
她平复下来激动的心情,开始仔细去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位置在阁楼最里面的阴影里。
李桃花没有害怕,只感到奇怪,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躲在这里?
她走出桌椅围成的圈子,端起烛台朝阴影里走去,顺手把腰后的杀猪刀给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烛火起伏跳跃,李桃花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
当那吸气声越来越近地响在她的耳边,昏黄的光线下,李桃花先是看到被褥干净的边角,随之便闻到股浓郁的药味。
李桃花抬头,朝被褥之上看去。
看清的瞬间,她手中的烛台抖了几抖。
第139章 归位
一个全身绑满纱布的, 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躺在被褥上,四肢纤细,肚子却高隆, 乍一看,活似只大蜘蛛。
李桃花手里的刀都吓掉了,转身想跑, 却发现腿软得动不了。
她鼓起勇气, 朝那蜘蛛看了过去,语气发着抖, “你是人吗?”
对方未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吸着气。
就在李桃花准备捡起刀继续跑的时候, 那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着咳出好几口漆黑的血。
“你是个女孩子?”李桃花好奇地问。
她虽还是害怕,却也不急着走了, 看了那人两眼, 终究于心不忍,见地上有水壶和水碗,水碗里还有只勺子, 便试探地走过去, 等对方咳嗽完, 倒了碗水,用勺子一点点往对方的嘴巴里喂。
不知道为什么, 李桃花发现这人的嘴巴总是张得大大的, 让她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几口水下肚, 女孩的气息没有那么急了,张大的嘴巴也能缓慢闭合。
“外面……什么声音?”女孩艰难地发出声音,无比嘶哑。
突如其来的动静, 把李桃花吓了一跳。
李桃花吞了吞喉咙,仔细听了两耳朵,道:“是太监和宫女的哭喊声,现在皇城应该都被活死人包围了,大家都太害怕了。”
“活死人……是什么?”
李桃花看着面前女孩的伤势,心想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关心那样。但对方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答,便将活死人的来历、幕后黑手是谁、当前发生了什么,全部说了一遍。
女孩听了,久久安静下去。
李桃花好奇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女孩没有回应她,黢黑空洞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掉在地上的刀。
*
太和殿,百官聚集,虽个个形容潦倒,规矩不可荒废,依旧整齐站好,高呼万岁。
龙椅之上,传来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幽冷似毒蛇游走:
“——众卿平身。”
有官员听出声音不对,斗胆抬头望去,只见杨善身穿龙袍高居龙椅,头上还顶着帝王专用的九旒冕。
“怎、怎会是你!你这奸宦为何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之上!你立刻给我下来!”
其他官员闻声抬头,也跟着大惊失色。
“天子御座,岂容阉人玷污!”
“陛下在哪?陛下!”
杨善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陛下已于火中殡天,我于火中拼死相救,也只带回陛下的一旨遗诏。”
这时,有太监高声宣旨: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十年矣……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总管杨善,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禅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飬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凡国家重务,皆上于新帝,然后施行。钦此。”
话音落下,以世家为首的群臣愤慨不已。
“一派胡言,陛下怎可能将皇位传给你这个断子绝孙的阉狗!我看这圣旨根本就是你自己编造的!”
“我看陛下根本就是被你个阉狗藏起来了!你说,太极殿的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杨善!你这是要造反吗!”
杨善眼皮轻掀,目光懒散阴冷,“区区蝼蚁,也配直呼朕的名讳。”
众官员险被他这一句话气到吐血,咬牙切齿:“你……你怎敢!”
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丞相在哪!宋丞相,你倒是你说句话啊!”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最前面的宋骁身上。
宋骁却一反素日威严,神情轻松而随意,不去管杨善,反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此事先放放,不知为何,本相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宋骁神色一凛,扬声呼道:“许文壶何在。”
呼声落下,百官纷纷往两端走去,让出一条宽敞的去路。
许文壶走到宋骁面前,行礼道:“下官在。”
宋骁漫不经心地问:“从下午本相就听说你有事相见,何事如此紧急?”
许文壶字正腔圆道:“下官已经得知,太液池沉尸案的真凶乃是何人。”
大殿立刻便静寂下来,百官纷纷竖起耳朵去听,大难当头不忘好奇。
宋骁面露惊诧,“哦?那人是谁?”
许文壶抬头,直直看向龙椅之上的杨善,沉下声音,一字一顿:“沉尸案的真凶,便是杨善杨总管。”
满朝顿时死寂。
喧闹声里,许文壶再度开口,看向杨善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而冰冷,“但在此时此刻,或许我更应该称呼杨总管的真实姓名。”
“梅依云。”
朝堂中的寂静翻起风浪,变为无数哗然。
宋骁冷笑道:“许侍读,无凭无据,怎可滥说于口。本相若没记错,那梅依云可是名女子?”
许文壶:“丞相所言不错,梅依云的确是名失踪宫女。当年她杀死真正的杨善,给杨善换上她自己的衣服,而她又顶替了杨善的身份,成功出了掖庭到宫中当差,也就是如今的杨善杨大总管。”
这时有人疾呼:“荒谬!杨总管侍奉御前多年,怎会是女子!”
中后列队,林祥高声附和:“杨总……不,咱们陛下可是伴着先帝长大的,许文壶,这里是朝堂,容不得你妖言惑众!”
许文壶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大可吩咐两名宫女为杨总管验明正身,届时自会真相大白。”
杨善注视着许文壶,眼眸微眯,一黑黑瞳深不见底,慢悠悠道:“朕是天子,无需自证。”
“倒是你,侍读许文壶,妖言惑众,搅乱视听——”
杨善眼中噙笑,“来人,赐仗杀。”
“我看谁敢!”
宋骁一声暴喝,禁卫顷刻涌来,将许文壶团团护在中间。
杨善的身体微微前倾,狭长眼瞳看着宋骁,压声道:“宋大人,你以为,就你有兵吗。”
这时只听殿外传来宫人的尖叫,有人高喊:“宫门破了!怪物要闯进来了!”
所有官员的脸都变得煞白。
杨善睥睨着满朝文武,目光从那些手眼通天的世家权贵身上一一扫过,面上溢满得意之色:“你们记住了,朕要你们生,你们就能生,朕要你们死,你们必须死。要想活命,唯一的方法便是臣服于朕,毕竟你们的死活掌握在怪物手里,而怪物的死活,掌握在朕的手里。”
“你这个阉狗,简直痴心妄想!”
骂声中,个别官员哆哆嗦嗦地下跪,扬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更多官员进随着加入其列,分明上一刻还骂过“奸宦”,“阉狗”,此刻便已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臣等拜见陛下!”
宋骁闭了眼眸,不忍去看。
许文壶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跪倒一片的官员,难以将此刻的他们与昔日高高在上的样子联想到一起。
在他的头顶,传来杨善的笑声。
笑声由小到大,由轻到重,狰狞而癫狂。
这时,有名太监扑跑入殿,浑身抖若筛糠,跪下便喊:“不好了总……陛下!地牢里的那个……不见了!”
*
“咳咳……咳……”
李桃花听着女孩的咳嗽声,看着她每咳一下都吐出的黑血,不由感到心焦,自言自语着:“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一个杀猪的又不会治病,要不我下去问问许文壶有什么办法?那个呆子关键时刻最聪明了。”
女孩又吐了两口血,喉咙沙哑不清:“你下去……不怕被吃。”
李桃花破罐子破摔道:“吃就吃了吧,反正那些活死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又没法子灭他们,到最后大家都得完蛋。我也是想不通了,他们到底中了哪一味子毒,居然能从尸体变成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
“不是毒,是蛊……”
女孩道:“要想灭了他们,就要先灭蛊母……”
她的声音太过虚弱,李桃花没有听得太轻,倒是下定决心说:“算了,我这就下楼去找他。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李桃花刚想转身,便被女孩一把抓住脚踝。
“你走……可以,刀……留下。”
*
杨善冲下龙椅,跑到宋骁面质问:“是不是你把人带走了!”
宋骁不语,他转而又去质问许文壶:“还是你!”
短短时间里,杨善从得意忘形变为如今的癫狂模样,两只眼睛都因愤怒而变得血红。
许文壶虽有茫然,却并不害怕,张口依旧是“杨善”的真实姓名:“梅依云,束手就擒吧”
“不许对我叫这个名字!”
杨善的眼睛更加血红,死死瞪住许文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梅依云,我是杨善!”
她才不是那个连带亲娘被赶出家门的可怜虫,不是那个亲娘在屋里卖肉她还要在屋外望风的窝囊废,不是那个被人贩子打个半死的倒霉鬼,更不是那个在掖庭任人欺凌的低等宫女。
她是杨善!是权野倾朝的九千岁,是大梁朝的新帝!
许文壶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怜悯,“为了往上爬,不惜杀害掖庭中唯一关心自己的人,这么多年来,你真的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杨善”活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手指着自己,“愧疚?我愧疚?”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那是他自己蠢!”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雪夜,语气都带了冰冷的肃杀之气,唇齿之间尽是阴森血腥,“多好的机会,错过了我还要等多久!反正他那么笨,进了宫也一样会被杀,还不如把机会给我!”
林祥探出头颅,哆嗦着不可置信道:“陛……杨总管,难道你真的是……女子?”
梅依云将目光瞥去,林祥立刻缩回了头颅。
宋骁沉下声音,“来人,将此祸乱朝纲的妖女拿下。”
“我看谁敢!”
梅依云一声暴喝,禁卫踌躇不敢上前。
她逼近了许文壶,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到地牢把人给我带走的,你快点把她交出来,交出来了,你就是大梁朝的新丞相,宋骁都得给你提鞋。如若不交——”
梅依云扯出一个极为用力扭曲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那大家,就一起上路吧!”
宋骁再度命令:“将她拿下!”
禁卫总算上前,将梅依云强行擒住。
梅依云的臂膀被死死按住,气势却分毫不减,依旧昂着头,冷冷睥睨着宋骁,慢悠悠地张口道:“先帝既将皇位传位于朕,朕便是大梁名正言顺的新帝,先帝尸骨未寒,丞相便急着以下犯上,宋丞相,你是要反吗?”
这时,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穿过乱象,如玉石相击,破开混沌——“谁说朕死了?”
第140章 归位
明黄身影踏入殿门, 百官看到来者长相,纷纷噤若寒蝉,连忙重新下跪朝拜:“微臣拜见陛下!”
那身影并不理会, 径直走上大殿,端坐龙椅之上。
“朕闻天地之间,道义为先, 君臣之义重于泰山。然尔梅依云, 草菅人命,冒充宦官, 蛰伏朕身边数十载。且身为朝臣,不思报国, 反生异心,图谋不轨,欲乱朝纲。朕过往几番察觉, 念及旧情, 屡赐宽容,然尔屡教不改,罪孽深重。”
“今朕依据国法, 赐尔凌迟酷刑, 以正国法, 以安民心。”
梅依云死死盯着龙椅上的人看,眼神锐利而冰冷, 忽道:“不对, 你不是陛下, 你是什么人!”
宋骁吩咐禁卫:“将罪臣梅依云收监,严加看管。”
梅依云被强行拖往殿外,挣扎中, 她头上的九旒冕掉了下来,散落一地珠玉。
梅依云挣脱开禁卫的束缚,扑到地上去捡那些四处滚动的珠子,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许文壶看。
即便已知尘埃已定,梅依云再无翻身可能,许文壶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差一点,这江山便真要落在她手里。
如若她不是被他戳穿身份,而是在大权在握后自己恢复女身,有扶桑教铺垫在前,她大可说自己是男相女身的伽罗佛母转世,那些信徒早已中毒太深,只会对她无比拥护,将她视为至高无上的神。
从渔村孤女到掖庭宫女,再到权野倾朝的九千岁,这一路她作恶无数,从不回头。
直至此刻,许文壶也终于弄清楚,梅依云身上的“鬼气”从何而来。
按照一个正常人,曾经遭受过那么多的欺辱,多少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可梅依云却从不在意。
她甚至不屑于去回顾自己悲惨。
她的脑子里,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念头:爬,继续往上爬。
若是将这股毅力用在正途,她必定名垂青史。
反之,便是遗臭万年。
“众卿平身。”
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跪了半天的百官总算能起身。
许文壶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无比,加之小皇帝荒淫无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突然间处置了梅依云,倒让他觉得反常。
许文壶悄悄抬头,朝那御座望去。
一眼下去,他呆若木鸡。
那不就是锦毛鼠的脸吗!
这时他回想起来,过去李桃花曾对他说过,当朝陛下和锦毛鼠长得十分相似。
他当时似乎还觉得正常,毕竟全天下长相相近的人太多了。
谁知竟是像到这种地步!
在他出神之际,帝王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许爱卿明察秋毫,助朕铲除奸佞,不知想要朕对你如何嘉奖?”
许文壶恍然回神,俯首端臂,“回陛下,真凶已捉拿,臣除此别无所求。”
果然只是长得像而已,他那个吊儿郎当的鼠兄哪里能正经成这样。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暴乱之声,无数太监宫女被闯来的活死人咬断喉咙,血腥之气铺天盖地。
满朝文武乱作一团,王公贵族如丧家之犬,见缝便躲,见空便藏,嚎叫犹似宰杀年猪。
“护驾!”
宋骁一声令下,禁卫齐齐护在御座周围。
许文壶不知所措,便也随着后退,看着门口的活死人如洪水涌来。
危机关头,帝王下了龙椅,与他站在了一起。
许文壶吓了一跳,忙道:“陛下龙体要紧,还是赶紧回——”
帝王:“少来,一会躲我后头,别耽误我施展身手。”
许文壶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鼠兄?真的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锦毛鼠摸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此事说来话长——”
许文壶将他往身前一推,“那就先别说了,有劳鼠兄救命。”
*
“你想吓死我吗你!”
李桃花两条腿瘫软在地上,手不停揉着自己被抓的那只脚踝,又气又怕道:“哪有你这样一言不合就抓人脚脖子呢,你刚刚那一下子,我还以为你要变成活死人了,我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女孩艰难地张口,重复着:“刀……留下……”
李桃花看了眼手里的杀猪刀,狐疑起来,“你要它干嘛?”
说完,李桃花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走了,没人保护你,万一有活死人来了,你好自保对不对?”
女孩努力地点了下头。
李桃花打量了她一遍,心想你都这样了,真到危险时刻再多刀也不够你用啊。
但她没有说出来,反而爽快答应:“好,你想要我就给你留着。”
她把刀柄塞进女孩手里,自己则往楼梯走去。
走到半路,李桃花忽然想到了锦毛鼠苦苦寻找的那个“丑丫头”,联想到这个离奇出现的女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转头朝女孩跑去,想要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锦毛鼠的人。
却见那女孩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谢谢你。”
女孩看她一眼,说完话,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
密密麻麻的活死人涌入太和殿,争先恐后地去撕咬活人身上的血肉。
禁卫死伤大半,锦毛鼠挥剑斩去大片活死人的头颅,却无丝毫扭转形势的可能。
许文壶也捡了把刀,学着去往活死人身上砍。
可砍倒一个,还有十个、百个、千个在等他。
“鼠兄,看来你我今日都在死在这里了。”
大难临头,许文壶竟有些放松,声音比起绝望,更多的是一种自嘲的无奈。
锦毛鼠喘着粗气,混不吝的语气,“怎么,怕了?”
“有一点,”许文壶道,“不过也好,若我能先走一步,定要在下面保佑桃花长命百岁。”
锦毛鼠翻起白眼,“你是人,你死了变成的是鬼,变不成许愿池里的王八,还保佑她长命百岁,你怎么不保佑她升官发财?”
许文壶认真思索一二,点着头,“也不是不行。”
锦毛鼠把扑向他的活死人拦腰斩断,斩钉截铁道:“放心,你不会死的。”
“其实我知道该怎么样让这些怪物消失,但我不会用,死都不会。”
“这事儿算我欠你们的,所以你放心,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许文壶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腥臭味越来越重,都要把他熏晕了。
头晕目眩之际,他看到锦毛鼠手里的剑被活死人抢走,无数活死人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锦毛鼠。
“鼠兄!”
在许文壶的呼喊声中,所有的活死人都僵硬住了,张开的口,伸出的手,全都变成了石头一般。
许文壶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连呼吸都不敢,生怕眨眼之间锦毛鼠便会成为怪物们的盘中餐。
时间一点点过去,僵硬住的活死人身上开始发出“咯吱”的响声,仿佛体内腐朽的骨骼在节节坍塌——随着一声闷响,有一个活死人的身体彻底倒了下去,头颅骨骼,躯干四肢,头发指甲,全部化为粉末,污血横流成河,却又转瞬蒸发。
第一个倒下之后,其他活死人也如此般化为粉末,毫无预兆地消失在活人眼前。
刚刚的血海汪洋,转眼干净如新,只留无数经活死人残害的官员尸体,提醒着还活着的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许文壶直至此刻才敢喘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他冲过去搀扶锦毛鼠,来不及去思考其中原因,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好了鼠兄!咱们得救了!”
锦毛鼠表情麻木,毫无死里逃生的庆幸,怔怔看着在殿中纷飞的骨灰,眼睛空洞没有神采。
突然,他恍然梦醒,猛地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太和殿,直奔体仁阁。
许文壶被他这反应惊得懵了,回过神来便赶紧追了上去。
待抵达体仁阁,许文壶正要沿着楼梯上去,李桃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脚步飘忽异常,险些摔倒。
许文壶扶住她,见她面色惨白,表情惊慌,整颗心立马揪了起来,连忙询问发生何事。
李桃花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手指着楼梯的尽头,极力挤出淡薄的字眼:“上面……上面……”
许文壶头一次见李桃花这副样子,立刻拾级而上,一刻不敢耽搁。
阁楼上,锦毛鼠抱着“丑丫头”的尸体,痛哭出声。
*
江湖中的人是没有根的,尤其那些旁门左道的门派,弟子多数是从人牙子手里采买,有些天赋的便养大,没有悟性的,小时候便被打死了。
锦毛鼠不知道丑丫头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爹娘,爹娘又是哪里人。
他在李家村的地头上给她挖了个坟,自己动手打了副歪歪扭扭的棺材,没有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把丑丫头下葬了。
想她的时候,他就坐在太和殿的屋脊上,看向家的方向,好像丑丫头就在那里等他,等着他带她去看月亮。
锦毛鼠没有怪李桃花,用他的话说,“谁都不想那样”。
李桃花却大病一场,连着好几天身上都是烫的,整宿说胡话。
许文壶日夜守在李桃花身边,旁事一概不管。
同月里,梅依云的凌迟改为腰斩,不日行刑,尸首弃市。
行刑前夜,她没有动牢里的断头饭,只向狱卒讨要了一碗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