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探望 “夫君,你慢、慢点……”……
“嗯…呃……”
“夫君, 你慢、慢点……”
药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夹杂了陈宴秋强压着的哼声。
那声音宛转了几个调子,似乎随着窗外的绿叶轻晃。
荀淮捂在陈宴秋腰间的力道刚刚好, 不轻也不重,不至于让陈宴秋难熬, 但也绝不轻松。
清凉的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发紫的淤青上,刺激着陈宴秋腰上的软肉, 挑逗着陈宴秋敏感的神经。
陈宴秋痛得发抖,两扇雪白的肩呷骨如同蝶翼一般轻颤着,他清亮的双眸含着泪,被衣裳绑|住的双手微微挣动, 磨得手腕都有些红。
他的腰还是那么细, 甚至好像更瘦了些。
荀淮这么想着, 按摩的力道终于轻了,而是将掌心覆在伤处上,变成了珍重的爱抚。
这变化太突然, 让陈宴秋原先一直带着痛意的神经骤然放松。
荀淮宽厚的手掌动作很轻,并不疼,反而变成了酥酥麻麻的触感。
陈宴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脑海里晕乎乎的, 只凭着本能的反应轻轻哼出了声。
“嗯……”
荀淮简直受不了。
他拉了拉绑着陈宴秋双腕的衣服,陈宴秋惊呼了一声, 被荀淮的力道引着抬起了头, 整个人被往后带,肩颈交接处有被拉扯的酸疼。
“夫君,”陈宴秋泪眼朦胧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荀淮的眼眸里似乎有着云雨翻涌, 他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又觉得陈宴秋身上的那些红疹子十分刺眼,格外惹人讨厌。
现在他身体不好。
荀淮吐出一口浊气,把手中的瓷瓶盖好丢到一边,起身去净手,对陈宴秋道:“这几日就别到处乱跑了,等老赵叔来看看你身上的红疹子,知道吗?”
“嗯。”他动作不太自然,陈宴秋乖乖回答,又有些狐疑地看向荀淮。
他总觉得荀淮方才不是想干这个。
陈宴秋坐起来扭过身子,把身后还绑着的手给荀淮看:“夫君,你帮我解开呗,我想吃糖霜花生。”
荀淮:……
哎。
荀淮替他解开,却见到陈宴秋兴高采烈地去拿了一颗花生,笑眼盈盈地递到荀淮嘴边。
“夫君,我喂你吃花生,你别不开心好不好?”
这一招荀淮很是受用。他微微张开嘴,把陈宴秋的那颗花生含进嘴里。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陈宴秋的眉眼立刻弯了起来。
看来荀淮还没生气嘛。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荀淮一把握住了手腕。
“夫君?”陈宴秋半点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荀淮看着陈宴秋的眼神晦暗不明,陈宴秋呆呆地看了荀淮好一会儿,正思考着他要干什么,却见荀淮突然咬上了陈宴秋的手指。
“嘶——”
荀淮咬得很用力,像是要把陈宴秋的骨头都咬断一般。陈宴秋倒吸了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却没把手收回去。
上一次荀淮咬人,还是他生病不舒服的时候。
因为荀淮身体不好,陈宴秋对荀淮有着几乎盲目的纵容。
荀淮总归不会害他,那就由着他吧。
陈宴秋疼得手都在颤,等荀淮终于舍得松嘴,陈宴秋在自己的指关节上看到了一圈血红的印子。
他终于有了些脾气,对荀淮幽怨道:“夫君,你干嘛咬我……”
可陈宴秋还没说完,眼前就蓦地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被荀淮拥进了怀里。
陈宴秋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荀淮抱得很用力,双臂收紧,像是想把陈宴秋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陈宴秋的耳朵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荀淮的胸口,因此,他也听见了荀淮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陈宴秋突然觉得,床太小了,荀淮的心跳也好快。
身后的臂膀还在一点点加力,陈宴秋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但是他却没有挣开,反而将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放软。
“宴秋,”荀淮的胸腔随着话语轻轻振动着,“宴秋……”
他在一声声喊他的名字。
陈宴秋回抱住荀淮,抚上荀淮的墨发拍拍荀淮的脑袋,把脸埋进了荀淮的侧颈。
“嗯,我也很想你。”
老赵叔看了陈宴秋身上的红疹子,一边写着方子一边骂骂咧咧。
“王妃这是过敏了,这几日的吃穿要格外注意些,不能再穿不干净的衣服,也要忌辛辣荤腥。”
他把方子递给荀淮:“王爷,这是药方,一日要吃三剂,一剂都不能少!”
“还要记着,王妃的身子敏感得紧,再也不能乱穿衣服了!”
陈宴秋有些心虚,不敢看老赵的表情,只能缩在一边,躲到被子里头嘎巴嘎巴地吃糖霜花生,时不时探出脑袋偷偷看老赵一眼。
老赵也有许久没见到陈宴秋,一见到他的就生了病,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看着陈宴秋对自己露出的鬼鬼祟祟的笑脸,老赵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
这两口子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荀淮把方子交给下人去抓药,默默把注意事项都记在了心里,好说歹说,这才把吹胡子瞪眼的老赵送了出去。
“走了吗?”听见屋里安静了下来,陈宴秋才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荀淮看着陈宴秋毛茸茸的脑袋,伸手揉了两下,有些好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乱穿衣服的时候怎么想不到。”
陈宴秋撅着嘴答:“那不是形势所迫吗,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过敏……”
听了这话,荀淮立刻心疼起来。他把陈宴秋从褥子里面捞出来抱在怀里,面不改色地答道:“嗯,不是我们宴秋的错。”
荀淮的身上暖暖的,弄得陈宴秋有些困意。他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荀淮说着话。
他在荀淮怀里拱了拱,微微抬头望着他:“夫君,端阳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荀淮拍着陈宴秋后背的手蓦地顿了顿。
他沉默了几息后,这才语气如常地答道:“端阳被我关起来了。”
听了这话,陈宴秋瞬间清醒了。
他惊讶地从荀淮的怀里坐起来,看着荀淮道:“端阳怎么了,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荀淮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宴秋愣了愣,逐渐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荀淮现在是在造反啊。
造的还是他们薛家皇室的反。
而薛端阳作为薛家皇室的公主,原本是跟着荀淮出征讨伐外敌的。
现在荀淮倒戈反叛,与燕国达成合作,她这个在军营里的梁国公主,身份就未免有些尴尬了。
想明白了这些,陈宴秋皱了皱眉头。他又重新躺回荀淮身边,把荀淮的头发抓在手里,勾着指尖问:“那夫君打算怎么办啊?”
荀淮侧过身子,抚摸陈宴秋的脸颊:“放心,薛端阳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伤她。”
“等这段时间过去,她是想做个侠女云游四方也好,想在京中安稳度日也罢,我都随她去。养她一个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陈宴秋弯着眼眸笑了。
他知道,他的夫君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夫君就是哪里都好。
陈宴秋缩到荀淮怀里,困意又袭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浸出了些泪。
“夫君,”他喃喃道,“等会儿我想去看看端阳……”
“嗯,”荀淮哄着陈宴秋,“你睡醒了就去吧。”
陈宴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好久好久,都没有在荀淮身边入睡过了。
荀淮的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在陈宴秋的身边萦绕着。
也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陈宴秋,荀淮就在这里。
陈宴秋闭上眼睛,在满满的安心感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做梦,陈宴秋直接睡到了戊时。
醒来后,荀淮先陪陈宴秋用了晚膳,给陈宴秋换上了舒服的新衣裳,又盯着陈宴秋喝了药,这才把陈宴秋带到了关着薛端阳的营帐前。
荀淮才攻下城池,许多兵士尚且没有来得及转移。因此,不少人都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忙碌着。
而那个营帐旁还有两个小帐篷,只有半人高,陈宴秋正疑惑着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就先听见了两声小动物的嚎叫。
“嗷呜——”
两只英姿飒爽的狼倏地从小帐篷里窜出来,飞快地朝陈宴秋扑过去!
他们俩动作太快,只在空中留下了两道灰色的残影。
守在门口的兵士大惊失色,想要冲过来护住陈宴秋:“王爷,王妃,小心!”
可他们哪有狼的动作快?还是荀淮率先反应过来,把怔在原地的陈宴秋往怀里一拉——
陈宴秋被荀淮拉得踉跄了两步,立刻躲到了荀淮的怀里。
那两只狼没有扑到人,倒也不再坚持,反而围在陈宴秋与荀淮的旁边,吐着舌头朝两人摇尾巴,一下一下哈着气。
陈宴秋:?
他微微低头,看着快要把尾巴摇出两道残影的两只狼,不太确定地唤道:“你们是小金小银吗?”
“嗷呜嗷呜!!”
听见陈宴秋叫他们的名字,小金小银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它们在两人身旁来回踱步,没有敌意,陈宴秋反而看出了些兴奋。
陈宴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抬头看向荀淮。
荀淮知道陈宴秋在想什么,失笑道:“摸吧,他们两个认识你。”
陈宴秋立刻喜笑颜开,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你是小金吗?”
他明显是猜对了,手下毛茸茸的狼脑袋兴奋地蹭着陈宴秋的手。
陈宴秋:……
你们怎么越来越像狗了啊!
“嗷呜—嗷呜——”
陈宴秋:好吧,小狗也很可爱。
他正快乐地摸着毛茸茸,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女声:“瞧,我说了狼是有灵性的生物吧。”
第62章 请求 皇嫂,你帮我一个忙。
陈宴秋循声看去, 见到了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女。
虽说被软禁了起来,可薛端阳丝毫没有委屈了自己,吃好喝好, 每天还在营帐里头锻炼身体。
她褪下了战甲,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火红骑装, 马尾高束,杏眸带笑, 腕间和腰间的银铃依旧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此时此刻,薛端阳双手抱怀站在营帐门口,对陈宴秋张扬肆意地笑着,就如同夜晚烈烈燃烧的火焰:“皇嫂嫂, 你也到冀州来了呀。”
说完这句话, 她努着嘴, 吹了声口哨。
这一声口哨清脆响亮,仿若山间的云雀。原本还在陈宴秋脚边打滚的小金小银听了这口哨,立刻“嗷呜嗷呜”地叫着, 奔到薛端阳身边温顺地趴下。
薛端阳揉揉它们的脑袋,又往营帐外头走了两步,立刻被守在外面的兵士拦下:“公主殿下, 请您留步。”
薛端阳叹了口气, 无奈地把双手举起来,神色有些委屈:“我没想出去, 我这不是见到了皇嫂嫂激动吗, 这也不行?”
“军令不可违,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好吧好吧,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说完这句话, 她又看了一眼站在陈宴秋身旁的荀淮,对他别别扭扭道:“端阳也见过皇叔。”
两人身份尴尬,此时相见都有些不自在。荀淮对薛端阳微微颔首便收回了视线,扭过头理了理陈宴秋的衣裳,嘱咐道:“进去吧,你陪陪她,端阳很喜欢你。”
陈宴秋望着荀淮笑,瞳眸中闪烁着火光:“嗯,我知道了。”
陈宴秋知道,荀淮心里还有别的意思。
薛端阳毕竟是荀淮带大的孩子,又率真懂事,荀淮是不想他们之间生出嫌隙的。
只是这般国仇家恨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宴秋却仍旧想去试试。
他不想让荀淮难过。
陈宴秋踮起脚尖亲了荀淮的脸颊一口,随后提起灯笼跑进了营帐里:“夫君,你等会儿记得来接我!”
荀淮没料到这一茬,防不胜防,这一下被陈宴秋亲得有些懵。
直到陈宴秋消失在了营帐门口,荀淮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温热。
“真是不像话……”荀淮无奈道。
许久没见面,荀淮都忘了,陈宴秋是个色胆包天的。
他又在营帐门口兀自站了一会儿,这才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把张彦将军和林远将军叫到主帐,准备一下明日进城的事宜。”
“是。”
“对了,”荀淮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防着些,别让燕帝靠近这里。”
“若是拦不住他,你们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明白吗?”
“明白,王爷放心。”
守卫答得斩钉截铁,荀淮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却说这边,陈宴秋进了薛端阳的营帐里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薛端阳帐里的场景。
他原本以为,按照薛端阳的性子,这帐子里应该是挂满了刀枪地图,再不然也应该是风格粗犷。
谁知这帐子被装潢得极其舒适,一扇绣着草木花鸟的屏风将床榻隔绝在了后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些厚厚的褥子。屏风的左边是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上面摆着许多首饰,虽算不上华丽,但也做工精巧。
地面铺上绒绒的毯子,而在屏风的右边,竟是用两个花瓶插了些粉白色的花朵,花开得正好,散着幽香。
而营帐中间还摆着一个茶几,上面摆着几本翻开的话本,能看见被人涂鸦过的痕迹。
这屋子里竟是颇有几分闺房意趣在,可见准备这营帐的人也是费了几分心思的。
是谁准备的几乎一目了然。
薛端阳大步流星地迈进帐内,对陈宴秋摆了个“请”的姿势:“皇嫂,你坐!”
陈宴秋对薛端阳点点头,坐在那茶几旁边,眼光下意识地往那话本子上瞟了瞟。
只见那话本子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乌龟,旁边还写了几个“王八”。
陈宴秋:……
字迹倒是娟秀,陈宴秋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
薛端阳替陈宴秋倒了一盏茶,随口道:“我这没什么好东西,王妃要将就着了。”
陈宴秋不动声色地把写着王八的书合上,忙把茶接过:“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哪里算是将就了?”
薛端阳摆手:“我总归不是自由身,吃穿用度再怎么也比不上皇叔那边吧。”
陈宴秋皱眉劝她:“公主别这么说,王爷他也是被逼无奈……”
听了这话,薛端阳却是盘着腿随意地坐到陈宴秋对面,叹了口气:“嫂嫂快别叫我公主了,恐怕我很快就不是了。”
陈宴秋原本还在喝着茶,听了这话,他把茶放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端阳,”陈宴秋只得劝道,“王爷他不会伤你的,你尽管放心……”
“我知道,”薛端阳一时有些激动,她打断陈宴秋的话,语气不免有些快,“我知道皇叔他不会伤我。”
“但是、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终究是含了泪光。
“嫂嫂,皇上怎么办?”
陈宴秋沉默了。
自始至终,荀淮告诉他的都是,“薛端阳不会有事”。
至于薛应年,他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荀淮始终没有提及过,但陈宴秋想,或许不会太好。
说实话,这实在怪不得荀淮狠心。
单说从陈宴秋穿越后的这段时间,薛应年就已是对荀淮百般折磨陷害,荀淮一身病体,恐怕都是薛应年折腾出来的。
他们之间的那点亲情,早就被薛应年自己消磨殆尽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而且,就算是如此,荀淮也是被逼到了绝境才奋起反击的,他对薛应年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我知道,皇上他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值得原谅,皇叔对我们已经是百般忍耐。”薛端阳垂下眸子捏紧茶杯,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微微泛着白。
“可是嫂嫂,”薛端阳对陈宴秋道,“他是我亲弟弟。”
“他是我亲弟弟啊,我怎能看着他陷入绝境……”
说到这里,薛端阳突然起身,跪在了陈宴秋面前。
可即使如此,薛端阳的脊背也是笔直的。
陈宴秋被薛端阳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要去拉她:“端阳!你干什么!”
“你忘了吗?你是梁朝的公主,王爷说过你是天潢贵胄,怎能随意跪人?总之你快起来……”
“不,”谁知薛端阳性子倔得很,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她抬头望向陈宴秋,语气甚至带了些恳求,“嫂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这是端阳最后的请求。”
“若嫂嫂同意,我以大梁皇室的身份发誓,从此之后,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陈宴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打了胜仗,屈蔚今日心情好,想着去寻谢泠说说话。
他晃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薛端阳的营帐前头。
甫一见到他,守卫们便想到了荀淮嘱咐的话,下意识紧张起来,全身紧绷。
眼看他就要走过去,守卫们正要松一口气,不料那人竟然就这样折了回来,满脸好奇地盯着那营帐里头看。
“喂,守卫大哥,”屈蔚用扇子柄敲了敲守卫的肩膀,对营帐努努嘴,“那里头的是谁啊?看起来似乎不只是你们大梁的那位公主啊。”
守卫:……
你怎么又回来了!
荀家军一向军纪严明。他单膝下跪,对屈蔚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燕帝的话,属下不知,您还是请回吧。”
“这就急着赶客啊,”屈蔚挑了挑眉,“可我看方才我走过来时,你好像很紧张啊。”
“莫不是那营帐里头,藏了你家王爷的宝贝?”
守卫是个武将,说不过屈蔚的伶牙俐齿,憋得脸红脖子粗:“军令如山,下官无可奉告,还请燕帝陛下恕罪。”
屈蔚来了兴趣,还想说两句,却看见那营帐里走出了个人来。
那人还同薛端阳说着什么,此时似有所察地扭头,冷不丁同屈蔚对上了视线。
屈蔚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眼前人瞧上去年岁不大,是个纤瘦的少年人。他一身青衣,唇红齿白,墨发如瀑,眉眼舒缓温柔,举手投足间皆是灵动,让人平白想起春日里和煦的风。
还是个小美人。
陈宴秋奇怪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穿着紫衣,上面镶着不少珠宝,头发随意地披着,手里还摇着把扇子,看上去像是个纨绔。
偏偏还盯着自己看,如同上位者般审视的目光让陈宴秋非常不舒服。
奇怪的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
陈宴秋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他也不想跟这人过多交流。他对那人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抬脚就要去寻荀淮。
见陈宴秋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屈蔚瞬间起了几分逗人的心思。他长腿一跨,便拦住了陈宴秋的去路:“公子这是要去哪?”
陈宴秋:……
他抬起头,对屈蔚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在我们荀家军的营地里头所为何事?”
我们荀家军?
屈蔚勾唇笑了笑,“唰”地把手中的扇子收了回来:“也是,美人在前,我没介绍自己,算是失敬了。”
“鄙人姓屈,单名一个蔚字,”他对陈宴秋道,“那公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人是屈蔚!
陈宴秋惊讶抬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第63章 屈蔚 夫君,他欺负我!
真实的屈蔚跟陈宴秋想象中不太一样。
书中的屈蔚轻而易举便能搅动三国局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陈宴秋原本以为,屈蔚应当是那种沉稳的谋士形象, 或者同崔明玉那般,飘飘如谪仙。
……反正绝不是眼前这种, 活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对屈蔚行了个礼道:“见过燕帝陛下。”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知晓我的身份?”
陈宴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蹙着眉头对他说:“你我素不相识,燕帝陛下何必拦我的路?我只是来看看公主殿下而已……”
而在营帐里的薛端阳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疑惑地探出了脑袋。
看清楚来人之后, 薛端阳眼睛瞪大,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陈宴秋跟前来, 把陈宴秋护在身后,对屈蔚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我这不欢迎你!”
屈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这梁国的公主居然这么护着那小美人?看来他身份不简单啊。
想到这里,屈蔚摊开手无辜道:“公主殿下可真真是冤枉我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
“谁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指不定怎么算计我们呢,”薛端阳对他没有好脸色, “总之你快走!再不走小心我让小金小银咬你!”
小金小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纷纷跑到薛端阳身边来,对着屈蔚呲牙。
“欸欸欸, 两军合作, 我们还是以和为贵的好,”屈蔚看上去一点也不怕,“况且公主殿下,您的处境可比不上我, 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你!”
这人说话实在难听,陈宴秋知道薛端阳是个暴脾气,忙把端阳拉住:“好了端阳,他是故意气你的,你快回帐子里去……”
“皇嫂,”薛端阳压低声音,“他心眼子多得很,你要小心别被他套话了!”
皇嫂?
屈蔚有些惊讶地看了陈宴秋一眼。
这就是荀淮那个找了好久的王妃?
前些日子荀淮知道他家王妃失踪,可是闹了好大一通脾气,就差自己出发去寻了。
他随口一说,没曾想这里头的还真是荀淮的宝贝。
有意思。
见屈蔚还是不肯相让,陈宴秋叹道:“我今日才到冀州来,自认没见过陛下,并无得罪陛下之处。陛下又何苦为难于我……”
屈蔚笑:“王妃这话便言重了,屈某别的不喜欢,唯有一件事,就是喜欢同美人说话。”
“见了王妃,屈某这心里头欢喜,便想着与王妃多攀谈几句,爱美之心何罪之有……”
陈宴秋越听脸越黑。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沉声道:“陛下请自重。”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便冷着脸,想着直接从屈蔚身旁略过去。
谁想屈蔚不知看到了什么,表情瞬间玩味了起来,上来就要拉陈宴秋的手臂!
陈宴秋:?!
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还快,下意识躲开闪到了一边。
这一下躲是躲开了,只是躲得太急,没有站稳。陈宴秋惊呼一声,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宽厚的手掌飞快伸过来,把陈宴秋稳稳拉住。荀淮手臂用力,便把陈宴秋揽到了怀里,急道:“没摔着吧?”
陈宴秋被吓了一跳,此时此刻心若擂鼓,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扯着荀淮的衣服指了指屈蔚,声音委屈:“夫君,那人欺负我!”
屈蔚惊讶地看着陈宴秋,啧啧称奇。
哪有当着人的面告状的!这就是传说中的有恃无恐吗?
方才的那一幕全程被荀淮看在了眼里,他知道那是屈蔚存心想玩笑,沉着脸对屈蔚道:“我家王妃年岁不大,也没有上过战场,眼下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还请燕帝陛下不要戏弄于他。”
荀淮来了,陈宴秋瞬间像是有了底气一般,躲到荀淮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观察屈蔚的反应。
屈蔚看着荀淮,觉得眼角抽了抽。
你心疼媳妇,干我何事?
眼看屈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荀淮只能道:“燕帝陛下,方才我似乎瞧见了太傅大人,他在那边看着呢。”
屈蔚听了这话,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旁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走出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身量不高,头发同样散着,只是耳边还扎了几绺小辫。他颈间带着一个狼牙项链,显得诡异恐怖的青面獠牙覆在他的脸上,叫人猜测不出他的表情。
太傅大人?
这是谢泠?
谢泠居然是个小孩子??
陈宴秋惊讶地瞪着双眼,看见屈蔚瞬间收起了脸上玩笑的意思,扭头对谢泠笑道:“……小师父,你怎么到这来了?”
谁知谢泠并没有理他,反而是对荀淮几人遥遥行了个礼。
行完礼,他才转了个身子面对屈蔚,面具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陛下,你方才不是说要来看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陈宴秋却看见屈蔚的脸色在几秒之间切换了好几次,显然屈蔚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
“我这不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吗,”屈蔚走上前去,微微弯腰,对谢泠笑道,“我们现在就上你那去,我给你带了我刚摘的果子……”
“不同王妃说话了?”
陈宴秋原本看戏吃瓜的眼神僵了僵。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他又往荀淮身后躲了躲。
而荀淮感受到了陈宴秋下意识依赖的小动作,心情明媚了不少。
这边屈蔚还在继续说:“不了不了,小师父,你就饶了我吧……”
屈蔚这样说了,谢泠也不再拂他的面子。他又对几人行了个礼,这才扭头走掉。
在一旁喜笑颜开的屈蔚连忙跟上,两人一起进了远处谢泠住的帐子里头。
等两人走远了,陈宴秋才从荀淮的背后迈着小步子出来。
“这燕帝真像有病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薛端阳下意识骂道。
突然,她又想起来荀淮还在外头,顿时觉得全身不自在,连忙向两人告退,脚底抹油地进了营帐里。
营帐外登时就剩下了陈宴秋与荀淮两个人。
陈宴秋先发制人,立刻给荀淮告状:“夫君,那燕帝好生不要脸!”
荀淮拉着陈宴秋左看右看,确认人没事后,才牵着陈宴秋的手往主帐的方向走:“嗯,为夫知道。”
“他挡我的路,我让他走开他像听不见一样!”
“嗯,还有呢?”
“他还对端阳阴阳怪气,我说就该让小金小银去咬他!”
“嗯,还有呢?”
“他还扒拉我,我差点摔倒!”
陈宴秋原本是想控诉一下,谁知还真的越说越难过,撅着嘴重复道:“我差点摔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当真委屈的紧,荀淮停下来摸了摸陈宴秋的脸颊,给人顺着毛:“为夫知道,为夫替你整治他。”
陈宴秋:“真的?”
荀淮:“夫君何时骗过你?”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又喜笑颜开地拉上荀淮的手。
这一次,陈宴秋走在荀淮的前面。
夜晚的风还带着丝丝的凉意,吹过陈宴秋鬓边的发,勾起几绺轻轻摇晃着,又在荀淮身边旋了旋。
城外草木繁盛,极目远眺,只觉得绿浪绵延。那绿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泛着墨绿的黑,与沉默的天色粘在一起。
天地相接,那天是没有化开的墨,又如同漆黑的绸缎。
天上有繁星。
荀淮的手握着陈宴秋的手,陈宴秋的手牵着荀淮的手。
手心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夜晚的凉意,荀淮定定的地看着眼前的陈宴秋,又看着地上陈宴秋摇摇晃晃的影子。
陈宴秋走得有些快,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自己的影子原本与陈宴秋的影子连在一起,现下又有了几分距离。
荀淮心里突然觉得不大高兴,他又加快了脚步,于是,他的影子又重新与陈宴秋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他们不分彼此。
荀淮的嘴角这才微微扬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陈宴秋感受到荀淮突然加快了速度,扭头对荀淮道:“夫君,怎么了?”
荀淮笑着对陈宴秋摇摇头:“没什么。”
两人进了荀淮住的主帐里头。
白日里陈宴秋睡的地方是在冀州城内临时找的房间,舒适是舒适,但是少了几分人味儿。
眼下的帐子,才是荀淮住了好些时日的地方,陈宴秋一进帐子,就好奇地打量了起来。
帐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地图,上面标识着各种陈宴秋看不懂的标记,想来是荀淮平日里讨论战术的地方。
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荀淮的配剑,而在一旁,有一副做工精致的甲胄,被人擦得锃亮。
床榻被摆在了帐子后头的位置,同样用屏风挡着,但是这屏风同薛端阳屋里的那个很不一样,上头不是绣的花鸟,却同样是一副地图。
这倒是与陈宴秋想象中的大差不差。
陈宴秋自觉地绕到屏风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褥子里面,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身边萦绕着淡淡的药草味,这让陈宴秋安下心来。
“怎么样?”荀淮脱下自己的外衫,对陈宴秋笑道,“夫君这帐子还不错吧?”
“有夫君在,我睡哪里都好,”陈宴秋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夫君,你这床好舒服!比我先前睡的那些床都舒服!”
荀淮挑挑眉:“比王府的床都舒服?”
陈宴秋双手撑着脸对他笑:“是啊,我就是觉得这是最舒服的床!”
荀淮看着陈宴秋,勾了勾唇间,却没说话。
这军帐里的床榻不过是临时搭的,哪里有王府的半分好?
恐怕陈宴秋这段时日都没睡过几个好觉,才会这样觉得吧。
想到这里,他目光沉了沉,坐到陈宴秋身边问道:“宴秋,今日端阳对你说什么了?”
提到这里,陈宴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第64章 离别(第六次)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 觑着荀淮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君,我告诉你了你可别生气。”
“生气伤身子。”他又补充道。
荀淮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你烧了厨房我都没生气, 眼下又怎么舍得?”
陈宴秋想了想,觉得荀淮说得很有道理。
他俯下身子趴在荀淮的腿上, 勾了一绺荀淮垂下的头发,抬起眼眸看荀淮:“端阳让我帮她忙, 把她放回京城呢。”
“虽然,虽然啊,”陈宴秋有些心虚,伸出手在荀淮的大腿上画圈圈, “虽然端阳不让我告诉你这事, 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来决定。”
“这样大的事情, 我不应该瞒着你。”
荀淮细细地理着陈宴秋的头发,一时间没回答。
陈宴秋对荀淮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何况这还不是一个能随便做出的决定。
他翻了个身子, 躺在荀淮的大腿上,伸出双手去捧着荀淮的脸:“反正夫君做出什么决定都好。”
荀淮看着陈宴秋,突然笑了:“你就这么信我?我可也有失误的时候, 而且还不少呢。”
“失误就失误呗, ”陈宴秋倒是看得通透,“我信你, 又不是觉得你总是能做出对的决定。”
“只是因为你是荀淮, 你是我的夫君呀。”
荀淮怔了怔,随即又乐了:“若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们可是要一起吃糠咽菜的。”
“糠咽菜又哪里不好了,”陈宴秋接道, “只要是跟着你,我觉得怎样都好。”
“人家还说,糟糠妻不下堂呢。”
荀淮扶着陈宴秋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宴秋的爱意总是这么赤诚又热烈,总是让荀淮忍不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回报这份真情呢?
荀淮这么想着,一翻身将陈宴秋压在了身下,眼里的情绪不断地翻涌着。
他的瞳眸落在陈宴秋的眼睛里,只一眼,陈宴秋便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于是,陈宴秋勾住荀淮的脖子,主动亲了上去。
一下,两下,三下……
陈宴秋小鸟啄食一般,在荀淮的嘴唇上轻轻啄了好几下。他一会儿亲着荀淮的唇瓣,一会儿又去亲荀淮的嘴角、荀淮的脸颊。
荀淮被他撩拨得有些无奈,正想说什么,却浑身一颤。
陈宴秋竟是又往下挪了挪,轻轻地舔舐着荀淮的喉结。
脖颈本就是动物脆弱而敏感的部位,保护脖颈几乎是人类的本能。
而此时此刻,荀淮却是将自己的脖颈全然交付于人。陈宴秋小猫一样的舌尖在荀淮的脖颈上游走着,传来微痒的触感。
荀淮浑身都升起了一股腾腾的热浪。
陈宴秋只觉得一股大力把自己狠狠压住,随即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荀淮吻着他雪白的天鹅颈,弄得他有些痒。
他咯咯地笑着,解开自己的领口对荀淮道:“夫君,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也只有你可以。
荀淮的眼神暗得可怕,他看着在床上的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荀淮把陈宴秋的领口拉回来:“你身上过敏还没好,今天还不行。”
陈宴秋:?
他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荀淮,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这也是能暂停的吗?
好几月不见,陈宴秋实在是情难自禁,想亲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荀淮他居然能忍住?
这让陈宴秋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眼看陈宴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地变幻了一下又一下,荀淮就知道陈宴秋一定在胡思乱想。
他咬了咬牙,忽地捏住陈宴秋的手,将那雪白修长的手指抓着往下探!
陈宴秋:!
陈宴秋:……
陈宴秋的脸倏地红了,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却被荀淮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夫、夫君……”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让陈宴秋心里发怵,他抬着水汪汪的眸子去瞧荀淮,脸颊通红,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你这是干什么……”
耍流氓!耍流氓!荀淮你简直实在耍流氓!
这话陈宴秋没敢说。
荀淮带着陈宴秋的手一点点向下抚摸着,咬着牙狠狠道:“宴秋,今日我放过你,是顾惜着你的身子。”
“不许胡思乱想,你招了我,是要负责的。”
“你说对不对,王妃殿下?”
陈宴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他偷偷瞧了荀淮一眼,指尖被荀淮带得颤了颤,好半天才努力吐出了一个字来:“……嗯。”
说完这句话,他便凑上前去,用另一只手拉开了荀淮的腰带。
然后,他便俯下了身去。
帐外巡逻的兵士走过,他们手中的火把透着橙色的火光。
那火光透进帐子里,连同帐内的灯烛一起,照亮了那座绘着梁朝江山的屏风。
梁朝的山脉大体呈东北——西南走向,两个主要的山系构成了梁朝重峦叠嶂的地形,也正因如此,梁朝水系发达,土壤肥沃,人杰地灵。
可此时此刻,那地图又活像是两个交叠的人影,那两个人影在地图上轻轻颤动着,时不时发出婉转的低吟。
屋外星辰转动。
屋内的星辰也全落在陈宴秋的眼眸里。
第二日,陈宴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床。
这是他在王府里才有的习惯,逃亡的日子里他都是天刚蒙蒙亮就从梦中惊醒。
这也实在不能赖他,昨日荀淮摁着他闹了几乎一夜,陈宴秋不知过了多少次。
牢牢夹住的地方被磨得泛了红,那处的皮肉本就敏感,现下一动就疼,偏偏荀淮还在旁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一副得了便宜、餍足的模样。
陈宴秋被荀淮看得生出了些气来,把旁边的衣服团了团,就往荀淮身上丢:“你这样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荀淮昨夜得了趣,现下愿意顺着陈宴秋的意思,是以也没躲。
他把衣服接在手里,将陈宴秋抱起来道:“是夫君的不是,为了赔礼道歉,夫君给宴秋穿衣裳可好?”
虽说身上疼得厉害,但是陈宴秋面皮薄,青天白日,他还是想穿戴整齐的。
所以他也没拒绝,勾住荀淮的脖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了点哼声。
陈宴秋在自己怀里乖乖的,荀淮唇角的笑意就更浓了些。
每次做完事,第二天陈宴秋便有些懒懒的,用完早膳,陈宴秋便又觉得乏了,撑在桌子上打瞌睡。
“宴秋?”荀淮叫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想睡的话我带你去床上睡,在这里不舒服,等会儿得脖子疼。”
陈宴秋却强打起精神来瞧他:“那你去哪里?”
荀淮知道陈宴秋这几日总爱粘着他,耐心道:“今日大军进城,我得去看看,以免生事。”
“荀家军不会生事吧……”陈宴秋还没说完,就明白了荀淮的用意。
荀家军不会生事,燕军可不一定。
营地离冀州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即使身上不舒坦,陈宴秋还是想跟着荀淮。
荀淮一下子就看穿了陈宴秋的心思,接着道:“你还记得你昨日问我端阳的事吗?”
陈宴秋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啊。”
荀淮捏了捏陈宴秋的脸颊:“我现在有决定了,你想听吗?”
薛端阳在营帐里头,继续在话本上画着王八。
她将将勾勒出一个轮廓,又突发奇想,继续给那只王八画上了有些呆愣的表情。
只是薛端阳盯着那王八看,越来越觉得这王八想薛应年。
薛端阳:……
若不是顾及着身份,薛端阳还真想骂他一句不明事理的小王八蛋。
她盯着那只王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事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也难辞其咎。
以前她只想着自己到军营里头逍遥自在,丝毫没有操心过朝堂里的那些事。
横竖都有皇叔在呢,有皇叔在,他们大梁的江山就用不着她操心。
可她没曾想过薛应年居然对皇叔下手,屡次三番寒了皇叔的心。
“我还给薛家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想到那一日荀淮对她说的话,薛端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养育之恩,皇叔怕是已经还够了吧。
也不知道皇嫂嫂能不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薛端阳心里也没底,她在赌。
就这样对着话本发了好一会儿呆,薛端阳烦躁地把手中的书往旁边一砸,正想着出去兜兜小金小银,就听见外头的兵士道:“见过王妃殿下。”
“你们好,”这是陈宴秋的声音,“我来看看端阳,她现下起来了吗?”
“起来了,王妃稍等,属下为您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薛端阳立刻冲到门口去掀开帘子,对那兵士喊道,“我已经起床了!叫皇嫂直接进来就是。”
陈宴秋对兵士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帐子里。
甫一进屋,薛端阳便拉着陈宴秋的袖子急道:“皇嫂,你可愿意帮我……”
陈宴秋拍拍薛端阳的手,叹了口气道:“端阳,你可记着,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若是再相见,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纵使薛端阳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她“扑通”一声笔直跪下,对陈宴秋道:“我与弟弟自幼在皇叔的照拂下长大,皇叔对我们百般迁就,就如同我们的兄长一般。
“养育之恩,端阳没齿难忘。”
“如今走到这般结局,不过是我们咎由自取,无论如何,端阳都不会对皇叔有半分怨恨。”
说到这里,端阳俯下身子,对陈宴秋叩首:“望皇嫂代为转达,以后还请皇叔珍重自身。”
“端阳祝愿皇叔,往后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第65章 出逃 我予你自由。
薛端阳是趁着夜色走的。
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穿梭在漆黑一片的密林里,脚步踩在落叶之上,沙沙作响。
似有所感一般, 她又回头望了望冀州城的方向。
荀家军军纪森严,对百姓一向宽和, 因此城破并没有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眼下不过几天,在兵士们的重建之下, 冀州城内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此时此刻,城内灯火通明,不少小贩在街上叫卖着,百姓的灯火就如同天上的星光。
这样的景象, 恐怕只有皇叔能够实现。
其实薛端阳隐隐约约有感觉, 他们薛家皇室, 恐怕气数已尽。
她现下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
薛端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言语。旁边的小金小银察觉到主人心情的低落,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薛端阳的裤脚。
薛端阳笑了笑, 揉了揉它们的脑袋,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无谓的挣扎又如何?她薛端阳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就放弃的人。
总归要试试才知道,不是吗?
况且, 皇上再昏庸, 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要回京,狠狠地揍那小王八蛋一顿!
月光清亮, 拉长了薛端阳的影子。
她是月夜的行人。
荀淮站在城楼处, 定定地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坳。
他望了好久,陈宴秋站在荀淮身旁,也跟着他往远处看。
那一整座山在漆黑的夜色下看不太真切,陈宴秋觉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弓着腰的巨人, 即将从沉睡中醒来。
那么沉默,又那么庞大。
冀州城处在两山之间,夜风格外的大。配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陈宴秋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去拉荀淮的手:“夫君……”
荀淮怕陈宴秋冷,捂了捂陈宴秋的手指:“走吧,我们回去。”
陈宴秋知道荀淮在担心什么:“放心吧,你不是派了人送端阳回去吗?她不会有事的。”
荀淮没有回答陈宴秋,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端阳小时候,身体远不如现在康健,”荀淮目光幽远,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几乎年年春冬时节,都会染上风寒。”
陈宴秋知道现在荀淮心里并不好受,他靠在城墙上,对荀淮笑道:“然后呢?”
荀淮够了唇角继续:“于是我便强拉着她跟着我习武,只是没想到端阳那么有天赋,几乎是一学就会。”
“于是我又继续教她,教她兵法,把她带到兵营里去,养成了现在这样雷厉风行的性子。”
荀淮无奈地笑了笑:“现下看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陈宴秋倒是乐观:“没关系,薛端阳是你带出来的孩子,她是明事理的人。”
荀淮摸了摸陈宴秋的头发:“也是。”
说完之后,荀淮又紧了紧陈宴秋身上的披风:“这上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陈宴秋对荀淮点点头。
荀淮牵着陈宴秋的手往城楼下走,一步一步,踏得稳健又坚定。
下城墙之前,荀淮又回头,望了望那些在黑暗中绵延的山脊。
重峦叠嶂,一山又一山,在这里看不见京城,那些记忆里的往事似乎也被这山峦隔绝,再也看不清晰。
荀淮知道,端阳此时正在那些山林里踏着月光,稳稳地向前走。
端阳,去吧,我予你自由。
荀淮扭过头去,凝望着远处列队的荀家军。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旁人而战。
纵使万人唾骂,纵使忘恩负义,我也要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来。
往后的这几日,荀家军都在冀州城内休整,确定着接下来的行动。
荀淮又恢复到了军务繁忙的样子,一会儿确认作战计划,一会儿又在冀州城内巡视,。
陈宴秋黏着荀淮,荀淮去哪,陈宴秋就去哪。
不过大多数时候,陈宴秋都听不懂荀淮在说些什么,只是坐在旁边撑着脸盯着荀淮看。
他觉得荀淮怎么样都看不够。
在冀州停留了一会儿后,荀淮确认了下一个要攻打的城池。
大军又继续迈进,一路高歌,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势如破竹,直捣京城。
陈宴秋处在军营里面,听着不断传来的捷报,对荀淮是“大梁战神”这一件事情,终于有了清晰的实感。
这么厉害的人,是我夫君!
陈宴秋心里又骄傲起来。
这边荀家军捷报频传,另一边却是愁云惨淡。
京师节节败退,薛应年心里着急,可环视了一圈,朝中居然没有什么人可用!
更令他气急的是,荀淮谋反的消息一传出来,崔明玉便不见了踪影,任他怎么找都寻不到崔明玉的影子。
文无贤臣武无将才,朝中的大臣人人自危,没有人有心思去挽大厦之将倾,都暗暗为自己安排着后路,朝政几乎瘫痪。
而京城外的百姓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京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都拼尽全力往京城里赶。
这边,薛端阳走了有小半月,终于回到了京城。
小金小银被她安排在了京城演武场附近,而她本人则是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混在人群里面,慢慢悠悠地往城门处走。
在她身边的都是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瞳孔不自然地放大,目光涣散,神志不清,瞧上去很不健康。薛端阳看得直皱眉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地方官没有着手处理吗?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一直朝前缓慢挪动的人群蓦地停了下来。
薛端阳正疑惑,突然听见前方的守卫喊道:“战时戒严,京城只出不入,各位请回吧!”
这一声堪比晴天霹雳,这些流民都是凭着一口气儿才撑到这里的,一听到不许入京,不少人登时没了盼头,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姐姐!”
“哇哇哇……”
各种惊呼声、尖叫声和哭声此起彼伏,冲击着薛端阳的耳膜。
不少还有力气的,则是对守卫愤怒地大声叫嚷:“我们也是大梁朝的子民,为什么不让我们入京!你想我们饿死在这里吗!”
“苍天啊,这是要绝我的生路啊!”
“皇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啊,”那守卫也不忍心,对他们为难道,“若是我把你们放进去了,那可是要杀头的!我也有妻儿,我不敢冒险啊……”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号,随后,一道人影突然撞开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快地朝城墙冲过去!
流民们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大家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个抱着一个襁褓的年轻妇人。
不好!!
薛端阳来不及思考,脚下发力腾空跃起,宛若一只轻盈地雀鸟一般掠过人群,想要抓住她。
可薛端阳本就在人群的后部,距离那妇人实在太远,她拼尽了全力,也只来得及抓住妇人被风掀起的衣角。
“撕拉!”薛端阳力道太大,那衣角被她撕了下来。
“砰!”
妇人没有半分犹豫,决绝地撞了城墙。
青砖上上鲜血淋漓,如同在城墙上开出来的红艳的花。
她的死宛如一条引线,城门处的流民们寂静了一瞬后,瞬间爆发了!
“死人了!死人了!!”
“天哪,我不活了——”
“狗官,是你们害死了我们!!”
“横竖都是个死,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流民们愤怒地向前涌去,七手八脚地把守卫扯到了一边,又打又踢。
他们数量众多,如同掺了泥土的洪水一般冲过来。守卫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幕,呆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是忘了躲开。
“等一下!”事态往着最坏的情况发展,薛端阳朗声,试图提醒大家,“大家先冷静下来!”
可流民们正出奇地愤怒着,谁又能听见薛端阳的话?他们把守卫扯到人群中,饶是守卫有武器在身,也双拳抵不过四手,只能抱着脑袋痛喊。
城内的人见情况不对,立刻想关上城门,不料流民们动作更快,“砰”地冲开城门,来到了京城的街上!
尖叫哭喊不绝于耳,空气里似乎也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薛端阳一个人能控制的局面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那一块肮脏破烂的衣角,滚了滚喉咙,跑到墙根处去看那撞死的妇人。
如果她没记错,妇人应该是抱着一个小婴儿的,那应该是她的孩子。
还有宝宝,她为什么会如此决绝地赴死?
薛端阳心里有了一个不敢承认的猜测。
妇人头上被撞出了个血窟窿,此时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她瘦得皮包骨,眼睛几乎要鼓出来,可看骨相,薛端阳觉得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此时此刻,妇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天空,瞳孔涣散,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薛端阳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那妇人的眼皮抹了下去。
“安息吧。”薛端阳道。
说完这句话,薛端阳的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妇人抱着的那个襁褓上。
离得近了,薛端阳闻到了一股可以说是熟悉的臭味。
她缓缓伸出手,将改在襁褓顶端的棉布打开。
“唔……”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薛端阳还是差点呕了出来。
在那襁褓里,是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死婴。
第66章 质问 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尖叫声此起彼伏, 最后终于把禁军引了过来。
禁军统领赵同一挥手,朗声道:“把闹事的全都抓起来,关到牢里面去!”
他身后的兵士们得了命令, 纷纷扑过去,把那些在大街上逃窜的百姓粗鲁地摁住捆起来, 叫他们动弹不得。
此举更是激怒了那些流民,他们不住地挣扎着, 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恨意。
人到了绝境都会拼死一搏。忽然,有人猛地挣开了绳索,向一旁围着他们的禁军扑了过去,张嘴死死咬住了那禁军的耳朵!
他用了死力, 不断地撕扯着。连接耳朵的位置被扯出了血, 那禁军被扑倒在地, 不住地哀嚎着。
“反了天了,还不快住手!”一旁的赵同看见,连忙赶过来举起手中的刀刃, 就要向那流民的后心刺去!
“哐!”
说时迟那时快,电石火花之间,劲瘦有力的长腿飞快地横踢过来, 精准地踢到赵同的腕关节。赵同只觉得手一阵发麻, 瞬间脱力,手中的刀刃竟是被生生踢飞了出去!
他吃痛, 捂着快要错位的腕关节道:“谁!知道我是谁吗?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赵同循声看去, 看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破烂补丁衣裳,脸颊上也全是灰尘,瞧上去似乎与那些流民无异。
可她手里捏着一片残缺不全的衣角,眼神里全是带着冰冷的怒意, 像是雪地里的烈火,熊熊地燃烧,顷刻便要燎原。
赵同愣是被那眼神吓得退了两步,这才回答,声音听起来没有方才有底气:“你是哪里来的姑娘,识相的就好好配合我们,说不定还能有个好下场……”
可谁知眼前的姑娘完全不想听他废话。只见她双腿一蹬,腾到空中利落地旋身,随后抬腿向他劈来!
速度好快!赵同眼睛瞬间瞪大,想要躲却没能躲开,被她踢得眼冒金星,狼狈地跌落在地,只觉得眼前有点点雪花在闪烁。
姑娘将他的手死死反扣住,声音冷冷道:“叫你手下的人停手,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的手看着纤细,力气却很大,赵同拼命挣脱也没挣开,心下骇然,忙威胁道:“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陛下亲封的禁军统领,是御前的人,等我到皇上面前上奏,你一个姑娘家,全家都讨不着好!”
“哦,你是御前的人?”
想象中的惶恐并没有出现,身后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那你可知我是谁?”
赵同愣了:“什、什么?”
他尚且没反应过来,眼前便多了块玉玦。
瞧见那玉玦的时候,赵同先是瞪大了双眼,随后身上便发起抖来。
“你问我是谁?”
“本宫是先帝的嫡长女,皇上的胞姐,当朝唯一的公主。”
“本宫姓薛,名端阳。”
薛端阳将象征皇室的玉玦在赵同面前晃了晃。
“赵将军,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薛端阳把赵同五花大绑丢到了牢里听候发落,又让人妥善安置流民们,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不少人受了伤,被送到了京城的医馆里,还有些已经在混乱中不知不觉咽了气,薛端阳只得让人把他们的尸体拖到城外掩埋,入土为安。
做完了这些事,她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宫。
有好几月没回宫,薛端阳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亭台楼阁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先皇后爱花,现下虽已是暮春时节,宫里的花却依旧开得繁盛,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旁茂盛地疯长,似乎是无人打理的模样。
与先前不同的是,宫人们行色匆匆,面色都不大好看。大家都无心当值,时不时窃窃私语,满脸担忧。
掌印太监听说薛端阳回来了,忙来见了薛端阳,在前方给薛端阳带路,甩着拂尘絮絮叨叨道:“公主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可知这几日……”
薛端阳蹙眉打断他道:“皇上呢?这朝政都乱成这样了,他在干嘛?”
掌印太监哽了一会儿,叹气道:“奴才不能多言,公主殿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掌印太监自然不能说薛应年的坏话,可这一句话就足以表明态度了。
想必薛应年没干些什么好事。
薛端阳的脸色又沉了沉。他们来到大殿门口,还不待太监进去通报,薛端阳就直接猛地推门,迈着长腿跨了进去。
大殿内很昏暗,薛应年没有点灯。薛端阳眯起眼望去,只见薛应年趴在桌案上,双眼无神地瞧着满桌的奏折发呆。
那些奏折不知堆了多少,如同一座小山。薛应年脚边的地上还散落了好一些,杂乱无章,看上去是被人从桌子上扔下来的。
薛端阳挥退在殿内战战兢兢当值的人,瞧了薛应年好一会儿,见薛应年还没有发现自己,这才开口道:“皇上。”
薛应年听到了薛端阳的声音,眼睛倏地亮了:“皇姐!”
他满脸欣喜,“腾”地直起身。可能是因为动作太快,他没站稳,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可薛应年现在完全考虑不了那么多。他飞快地从大殿之上冲下来,去扯薛端阳的袖子:“皇姐,你怎么回来了?你是回来帮我的对不对?”
他言辞恳切,可薛端阳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儿。
薛端阳比年纪尚小的皇上高了半个头,她微微弯下身子,看着薛应年的眼睛道:“皇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为何对皇叔百般刁难?为何不去管那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母后教给我们的道理,皇上可还记得?”
薛应年当了好几年皇帝,即使手中没有实权,他人对他也算是礼数周全,几乎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话。
因此,他也下意识反驳起来:“这么多年,荀淮他一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皇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梁朝的天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要荀淮死,他就得死!”
“啪!”
空旷的大殿内,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巴掌声。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薛应年用手捂着,被薛端阳扇得差点站不稳。
他看着薛端阳瞪大了眼睛,眼里蕴出了些泪来。
我被打了?
薛应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可是梁朝的皇帝,可我竟然被打了?
自己一直拼命抓住的身份受到了挑战,薛应年首先感到的是怒火。
他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却听见薛端阳怒喝了一声:“薛应年!!”
薛端阳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此时竟是不由自主地展现出了杀伐之相,杏眸燃着烈焰,冷意森然。
薛应年蓦地闭了嘴,冷汗冒了一身。
皇姐好像真的生气了。
薛端阳这一下用了接近七成的力,打得着实不轻。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揪住薛应年的领口一把将他扯过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这么多年,皇叔何曾薄待过我们姐弟俩?据我所知,皇叔身体不好,他撑不住,已经准备给你放权了!”
“先前几年,朝中动荡,是皇叔替我们除贪官斩恶佞!是皇叔替我们镇压了反叛!”
“你以为你这皇位是怎么坐住的,那是皇叔在给你铺路!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
薛端阳一股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见眼前的少年已经被吓懵了,才把薛应年推开,对他叹了口气道:“应年,你听姐姐的。”
不是皇上,是直接喊得薛应年的名字。
现在薛端阳的身份,只是薛应年的姐姐。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算我们咎由自取,但是我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你好生安抚皇叔一番,他不会怪我们的。”
薛应年捂着被打的那一侧脸发愣,好久都没说话,像是被薛端阳吓住了。
薛端阳看着眼前头发凌乱、眼底乌黑的弟弟,终究还是心软。她对薛应年循循善诱道:“现在,你须得开仓放粮,并安置好京城内的流民。然后,你下一道旨意……”
“没用的。”
薛端阳正说着,突然被薛应年打断。
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薛应年,只见少年天子眼里含泪,第一次对薛端阳露出了可以说是迷茫和无助的神情。
“皇姐,没用的。皇叔绝对不会原谅我们,不会原谅薛家皇族。”
“我们与皇叔,隔的不是这些。”
薛应年看着薛端阳,语气有些自嘲:“我们与他,隔的是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军队行军数日,此时已经接近京城。
陈宴秋坐在一个简易的马车内,掀开帘子往外望。
暮春时节的京郊少了些春意,那些娇艳的花朵少了些,树叶也不再是嫩绿,而是快要满溢的翠。
官道这些时日无人打理,杂草飞速地疯长,几乎快要淹没了道路。一眼望过去,满眼的绿色,显得生机勃勃,倒也格外好看。
荀家军一路高歌,几乎没打过败仗,陈宴秋原本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再加上这几天阳光都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陈宴秋对着灿烂的天色眯了眯眼睛,扭头对一旁的人笑出了小梨涡:“夫君,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你是不是就快要做皇帝了?”
这话也就陈宴秋敢说。一旁骑着马的荀淮无奈地摁摁陈宴秋的脑袋:“那宴秋想我做皇帝吗?”
陈宴秋还真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对荀淮道:“只要夫君快快乐乐的,我怎样都行!”
做皇帝很好,做王爷也很好!
荀淮勾唇笑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先前一直在队伍前方的林远却策马奔了过来,表情有些急切。
“王爷,”他翻身下马,对荀淮单膝跪地道,“属下有一事禀告。”
陈宴秋看着林远的样子,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跟着紧张起来。
毕竟他跟着荀淮那么久,多少也知道点林远的脾性,知道他是个镇定的人,即使在战场上也格外冷静,八风不动。
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看起来这么凝重?
“说。”荀淮对林远道。
“先前王爷让属下找的管家,现下已经抓到了。人今日就能押过来,还请王爷示下。”
陈宴秋看见荀淮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第67章 发泄(第七次+三合一) 那双眼睛带着……
陈宴秋坐在帐内, 有些紧张地看着跪在中间瑟瑟发抖的人。
那人头发散乱,身上穿着破烂得只能堪堪蔽体的衣裳,瘦得皮包骨, 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远在一旁压着他,等候着荀淮的命令。
屋内凝重的气氛似乎就要化为实质, 就连旁边的烛火都显得有些冷。
陈宴秋坐在荀淮的身边,敏锐地感受到荀淮现在很不开心,
……甚至好像还有些难过。
荀淮怎么了?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忐忑地用双手握住荀淮的手,看向荀淮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荀淮的手好冰,这不是正常人的温度。
“夫君,出什么事了吗?”陈宴秋凑过去看荀淮, 轻轻问道。
荀淮原本看向那人的眼神里全是冷冽的杀意,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杀意全无。
他知道自己把陈宴秋吓着了,牵了陈宴秋的手低声安抚道:“没事,跟战事无关。”
“夫君只是想印证一个猜测, 宴秋先回帐里休息,好吗?”
陈宴秋瞪大眼睛看他,表情全是惊讶和不赞同。
荀淮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军队行军, 舟车劳顿, 吃穿用度都比不得王府,他这些时日瞧着荀淮都瘦了些。特别是这几天, 荀淮好像又有些咳嗽, 弄得陈宴秋格外紧张。
若是荀淮现在情绪大起大落,只会伤他的身体。
而且,陈宴秋觉得荀淮现在需要自己陪着他。
于是他瘪瘪嘴:“夫君,这是我不能听的事情吗?”
明明先前商量战术都从来不避着他的。
荀淮看着陈宴秋,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是陈宴秋不能听的吗?
实际上还真的不是。
几个月前,荀淮对暗卫署下达了命令,要他们把王耿府上那个、先前在荀家做过杂役的管家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暗卫署顺着线索查下去,还真找到了那管家的下落。
那管家从王耿府上逃出来后,辗转便来到了边境,隐姓埋名做起了小生意。
因此,这个差事又落到了当时的边境守将林远的身上。
现下终于把人抓到,荀淮却有了几分怯意。
毕竟,他要印证的真相,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若是真如同他想象的那样,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荀淮不愿意陈宴秋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
陈宴秋胆子本来就小,他会把他吓到的。
陈宴秋看荀淮久久没有说话,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瞧,心念微动,对荀淮道:“夫君,外头好黑,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夫君最好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他的眼眸如同春水一般温柔荡漾,握着荀淮的手很暖,似乎快要把荀淮的手捂热。
荀淮看了陈宴秋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嗯。”
陈宴秋这才眉开眼笑地坐了回去,瞧着地上的人。
那管家能从荀府、王府里全须全尾地跑出来,自然是有几分本事在。他发着抖,窄小的眼睛不住地觑着周围几个人,一下子就判断出来,那堂前坐着的两人是这帐子里的主人。
他们一人隐在暗处,看不清模样,可他能感觉到,那人看向他的眼神里杀意滔天,只微微瞧上一眼就叫他胆寒,绝不是能攻破的对象。
而坐在他身边的那人年岁小些,生得漂亮,笑起来也很温柔,明显更好说话。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立刻有了主意,突然发力哭号着,就要朝陈宴秋扑过去:“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良民……”
可他还没开始发力,一旁的林远就把他的脸狠狠摁在了地上。
布满皱纹的脸蹭着冷硬的地面,疼得他眼冒金星,终于喊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抓我!”
“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陈宴秋被他突然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攥着荀淮手指的手微微收紧。
荀淮立刻沉了脸,皱着眉头对林远轻轻一瞥。
林远得了令,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扯起来,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噗——”
他这一下用了不少的力道,那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吐出一口血来,在地上抽搐着,显得异常痛苦,嘴里还喃喃着要报官。
陈宴秋怕血,下意识扭过头,手指又攥紧了几分。
“宴秋,”荀淮起身蹲在陈宴秋面前,帮陈宴秋遮住血腥的视线,这才开口道,“你的玉佩给我一下,可以吗?”
玉佩?
陈宴秋不明白荀淮想做什么,把挂在他胸口的逐鹰玉佩取下来,放在荀淮手里:“夫君,你要玉佩做什么?”
掌心里的玉佩还残留着陈宴秋的体温。荀淮握住玉佩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攥得稳稳的,对陈宴秋眉梢微扬:“旧人见面,总得有点凭证,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一步一步向在地上趴着的人走过去。
原本还在地上蜷着的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子。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危险,他瞳孔放大,拼尽全力往后爬去,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斑驳的血印子。
林远皱了眉抬脚,正想把他的脚踩住,却看见荀淮向他做了个手势。
这是要他别管的意思。
林远会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陈宴秋的身边。
这边,荀淮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那人。
地上那人脸上满是惊恐,一边往后爬,一边不住地哀求着:“大人饶了我吧,我只是个逃难的,以前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荀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任何话。在那人退到帐边、终于退无可退之后,荀淮终于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那人也终于看清楚了荀淮的脸。
“你!你是……”他长大嘴巴,似乎想要尖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看来你终于认出来我了。”荀淮对他笑笑,拿着玉佩在那人面前晃了晃,“那我准备这个,还没什么意义了。”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与我爹生得像,不是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好像一把刀刃刺穿了那人的身体。陈宴秋瞪大眼睛,只听见那人发出“嗬”的一声,像嘶哑的尖叫,便如同咽了气一般,再没了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荀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尘封的真相,就这样得到了验证。
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凉。
林远把玉佩拿了回来,陈宴秋又把玉佩重新戴回了脖颈。
他望着荀淮的背影,微微捏紧了拳头。
这人的反应,是认识荀淮的父亲?
他认识荀啸将军?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
“王妃,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冬日的云林寺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净空住持的话就这样清晰地在陈宴秋的耳畔响起。
陈宴秋看着荀淮,全身都发着抖。
他想,他现在知道荀淮想验证的真相是什么了。
陈宴秋定定地看着荀淮,看着荀淮静静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人一言不发。
像是忍耐,又像是怜悯。
他逆着光,投入陈宴秋眼中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泡影一般。
陈宴秋心底有些不安,站起身来,时刻注意着荀淮的反应。
“在荀府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荀淮终于开了口。
“……见喜。”
那人像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一般,回答得倒是干脆。
“是个好名字,”荀淮静静道,“我记得,你们的名字都是我娘起的吧?”
荀淮提起平安公主,那人死死咬住了唇,没有说话。
“我娘对你们真好,”荀淮倒也没指望那人能回答,自顾自继续说,“对你们这些杂役也是一片真心,从未苛待过。”
“只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我爹是大梁战神,一生戎马,战功无数,护了大梁近百年的河清海晏!我娘是平安长公主,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荀淮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他盯着地上的人,满眼血红,一字一句道:“你这样的人,背信弃义,助纣为虐,害死了我父母!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他情绪太过激动,双目充血,说完这句话后胸腔一直剧烈地起伏。
突然,荀淮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用手抵住胸口,声音听上去就如同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陈宴秋本就注意着荀淮的动静,此刻立刻冲上去扶住他,心疼道:“夫君!”
荀淮一阵一阵地发着抖,粗重的呼吸在陈宴秋的耳畔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战场上呼啸的风。
陈宴秋立刻就红了眼眶,对一旁的兵士道:“快,快去找老赵叔来!”
“不必,我没事。”
“夫君!”
荀淮撑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甚至还有些疼。
陈宴秋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他望向荀淮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荀淮的眼里,全是冰冷的悲痛,苍凉的愤怒。
那愤怒就如同在冰河上燃烧的烈焰,暴虐之下潜藏的是绝望的冷意。
莫名的,陈宴秋觉得荀淮好像在哭。
陈宴秋心疼得喉咙发紧,只能牵着荀淮的手,默默扶住他的身体。
荀淮缓了好一会儿,撑着陈宴秋的手坐回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如常。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当年的事一字一句交代清楚。”
见喜瞪大双眼,在眼前逐渐滴落的血色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困住他的梦魇。
“你这药已经快要烧干了,在发什么呆?”
耳边响起旁人困惑的声音,见喜蓦地回过神来。
眼前守着的药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味。
听了旁人的话,见喜这才手忙脚乱地要把药炉盖子掀开去瞧,可他慌不择路,直接用手碰上了滚烫的药盖,被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嘶——”
“哎呀,你让开!”
一旁的人包了帕子把药盖掀开,白气猝然蒸腾,整个熬药的后厨似乎都被这白气笼罩。
那人添了水,又把药盖子重新盖回去,这才对见喜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这可是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用来给将军调养身体的方子,我们可马虎不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见喜听了这话却骤然绷直了身子:“没、没啊,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
那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从外头探了个小丫鬟进来:“三哥,厨房说小少爷想吃冰沙,我们还缺点东西,你去采买采买呗!”
一听是小少爷的事情,被称作三哥的小厮连忙答应着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见喜和那个沸腾着的药罐子。
见喜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下去。
他跌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冷汗出了满身,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冷意。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起身,慢慢地一步步挪到门前,确认四下无人后,轻轻把大门关上。
见喜有些神经质地在药房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后,他才重新来到那个药炉前,颤巍巍地从手里拿出一包粉末来。
“不会伤及将军性命的,不会……”
他把那粉末打开,这样安慰自己道。
前些日子,在街上采买东西时,有个蒙面的神秘人突然找到了他。
神秘人告诉见喜,只需要把这包粉末放进荀啸将军的吃食中,他就可以保见喜一生荣华富贵。
将军夫妇对见喜有莫大的恩情在,见喜本来并不想同意,可那人却笑了笑,继续道:“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下月就要娶妻,好像是叫做莲儿,对吗?”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割木头一样,嘶哑难听,听起来如同鬼魅的低语:“听说你的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阁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考虑,你说对不对?”
见喜震悚回头,表情又惊又怒。
莲儿意外有了孩子,未婚先孕终究不齿,他想给莲儿一个确切的名分,因此,这事情他连将军夫妇都没告诉。
如此秘辛,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见喜表情惊疑不定,那人上前来拍拍见喜的肩头,把一包粉末和一张银票塞进见喜的手里道:“放轻松,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粉末并不会伤及荀将军性命,只是为了行个方便而已。若事成,我还另有重谢。”
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面闪烁,见喜颤着手,心一横,把粉末一股脑全加在了药汤里!
粉末纷纷扬扬地融入深棕色的药汤里,一点点融化,像是血,又像是飘散的骨灰。
见喜坐在药罐子旁,对底下燃着的熊熊烈火疯狂摇着手中的扇子。
他心底害怕,摇着摇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那神秘人说话不作数怎么办?
要是他被发现怎么办?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要是这药粉真是能毒害人的,那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见喜发着呆,一个不注意把药熬得久了些。忽然,一个轻柔温婉的女声冷不丁从门外传来:“见喜?”
听了这声音,见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公主殿下!”
薛清河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裙衫,杏眸微弯,对见喜浅浅地笑着,如同一束雪白的兰:“今日的药怎么还没有熬好呢?”
见喜立刻手足无措地把药罐子拿起来,对薛清河道:“公主殿下!今日我水掺多了,所以熬久了些……”
“这样啊,”薛清河对这些下人一向宽容,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眼底笑意更浓了些:“小淮,那我们再回去等等吧。”
见喜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了他们将军府里的小少爷。
小少爷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被将军夫妇俩爱护着长大,粉雕玉琢的一团。此时他黏在薛清河身旁,眼神晶亮地打量着见喜,瞧上去十分可爱。
……不知道他跟莲儿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这般讨喜。
见喜的视线实在太过直接,荀淮有些不解地瞧着他,跟着薛清河喊:“见喜?”
见喜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诶,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荀淮指着药罐子道:“这药今天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小孩子的五感似乎更加敏感。这话听得见喜浑身冰凉,只觉得手指尖开始发抖。
他还没回答,薛清河就笑着把荀淮抱起来:“小淮还记得爹爹药的味道吗?”
荀淮趴在薛清河怀里:“嗯,今天的苦好像很多。”
薛清河笑答:“那是以往我都在里面加了些蜜糖,你爹怕苦,阿娘怕他不乐意喝……”
“娘,赵叔同意吗?”
“没问题,娘问过了。”
“那我下次喝药能不能也加蜜糖?”
“小淮争取不喝药不就好了……”
薛清河抱着荀淮走了回去,见喜呆呆地凝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把那药罐子提起来,将汤药倒进了碗里。
似乎闻上去真的比以往要苦上不少。
“那天晚上将军喝了药,第二天便出事了,”见喜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爷,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害人的药,奴才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还请少爷饶了我吧……”
他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听得陈宴秋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
这人害得荀淮家破人亡,还敢喊荀淮少爷?!
他指着见喜道:“你这还不是害人!别把自己给骗了!”
说完这句话,陈宴秋还是气不过。他在帐子里环视了一圈,在角落寻到了根棍子,扬起来就往见喜身上招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打死你!”
陈宴秋打得很用力,见喜叫着要躲,却被林远死死按住,让陈宴秋打了个痛快。
荀淮原本的心情很是阴郁,可他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忽地勾了唇角。
“好了,”他见陈宴秋打得有些累了,才出声唤道,“宴秋,过来。”
陈宴秋也打得手有些酸。他把棍子往见喜身上一丢,提着下衫跑到荀淮跟前,红着眼眶看荀淮。
荀淮微微叹了口气,去抚陈宴秋的眼角哄道:“夫君还没哭呢,宴秋怎么就先哭了?”
“夫君,他们欺负你,”陈宴秋颤着嗓子回,“他们欺负你,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
说着话的时候,陈宴秋声音都有些抖。他湿漉漉地看着荀淮,让荀淮想到了那些在雨中被淋湿的小鹿。
荀淮把陈宴秋揽到怀里抱了抱。
他靠在陈宴秋的胸前,鼻尖萦绕着陈宴秋身上淡淡的香味。
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畔,荀淮这才觉得自己一直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与陈宴秋的心跳共振。
抱了好一会儿,荀淮把陈宴秋松开。
“好了,”他摸着陈宴秋的脸颊,“夫君没事,你别担心。”
陈宴秋点点头,又去一旁坐下,恶狠狠地盯着见喜。
荀淮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人。
第一眼看到见喜的时候,荀淮只觉得心底里恨意滔天,恨不得把见喜生吞活剥。
但是听到见喜提起他的爹娘,荀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
……总归一切都没意义了。
他爹发疯了,他娘死了,他的童年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
甚至,荀淮觉得那场大火并没有熄灭。那场火还在烧,烧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在此时此刻把他对薛家皇室仅剩的一点情感燃烧殆尽,只留下了点灰烬的余温。
再开口时,荀淮的语气异常平静。
“那你的妻儿怎么样了?”
见喜没想到荀淮会问这个,沉默了。
一时间,帐内没有人说话。当陈宴秋怀疑见喜是不是死掉了的时候,见喜终于开口。
“死了。”
陈宴秋瞪大了眼睛,荀淮却好像早已预料一般,叹道:“怎么死的。”
“将军府出事之后,我被带到王大人府上,做了一段时日的管家,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见喜的眼里终于染上了点恨意:“可是,我没想到这只是为了他们杀人灭口!”
“我的妻儿没能逃出来,逃出来的只有我……”
荀淮瞧着在地上悲恸大哭的人,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吗?
这样一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人,他的妻儿究竟是没有逃出来,还是被当作了弃子,丢在了王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