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这一走,却没隔断旁人的好奇心,原本就不怎么高兴的冯思意脸上更加阴云密布。冯思静伴着母亲平乐县主从乐然居出来,塞给妹妹一把李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吃点儿甜的,别想那么多,堂叔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
“真的?”冯思意还是担心冯堂叔会再闹到侯府。
“我保证不会。”冯思静语气笃定,“去玩吧,我陪陪母亲。”
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看顾我妹妹了。”
张月盈回答:“我和思意是朋友,谈不上看顾。”
她只觉得今天的冯思静似乎有些奇奇怪怪的,莫名有些违和。
冯思静没有再说什么,挽着平乐县主跟一帮夫人走远了。
不论是梨花台还是乐然居的戏张月盈都没有看成,一时有些怅然,不过很快又琢磨着去别的地方休憩片刻,喝喝果子饮,读读新到手的话本子也不错。
请人在梨花台看戏却出了意外,作为主人家的徐婉怡自然找补回来,主动提议去松涛亭,“大哥哥和襄王殿下正在那边下棋,不若我们去瞧瞧他们谁胜谁负?”
襄王与徐向南均是美男子,纵然里面的一个有了主,也不妨碍一群贵女去饱饱眼福。徐婉怡调侃地瞄了张月盈一眼,“阿盈表妹,你同不同意呀?”
张月盈昂了昂下巴,嗔道:“你们早有了主意,难不成我还能管着不让你们瞧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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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亭周围遍植青松,翠色四季常青,忽而风起时,绿涛涌动。长亭正中间坐了两人,便是沈鸿影与徐向南,二人中间的棋盘上棋格已被棋子占去了大半,黑子和白子呈焦灼之势,彼此死咬着不放。
徐向南落下一枚白子,抬头看向沈鸿影,道:“殿下可要想好下一步怎么走。”
沈鸿影夹着枚黑子,垂眸审视了一番棋局,棋子“啪”地落下,“此时论输赢,尚有些早了。”
松涛亭围观的宾客不少,靠前的无一不踮脚伸头去看,靠后的便听前面的人转述着战况。亭外的长廊上甚至还开了赌局,赌二人谁输谁赢,徐向南才名在外,压他的人更多,赔率也要低一些。
徐望津坐在棋盘旁不远,垂目望去,整个棋盘一览无余,他捋了捋胡子,惬意地饮了口茶,心道这两个年轻人好端端的,不过就是切磋一二,关系也不似十分紧张的模样,小姨还专门叫他过来守着,真是多次一举。
再一枚白子落下,徐向南的棋风忽而变得咄咄逼人,一目接一目地攻城略地,一路包抄黑子,企图将对手逼至绝境。沈鸿影冷眼瞧着局势对自己不利,仍不紧不慢地落子,只是落子的位置让人摸不着头脑,使得棋局愈发诡谲了起来。
“还再下吗?”
“谁赢了?”
近处的阁楼上倏尔传来三三两两的女声,对弈的二人循声仰望,便见阁楼的栏杆前聚拢了一大堆姑娘,蛾眉如画,团扇轻扇掩面,飘带轻浮,烟波流转地朝松涛亭内看去。沈鸿影瞥了眼徐向南,他的目光正凝固在阁楼上,所指的对象鬓发如云,身似轻杨,面上含笑,正同身旁的徐婉怡咬着耳朵,似乎察觉到了徐向南的视线,朝这边微微颔首。
沈鸿影眸光变得沉黯,如同幽静的湖水陡然水波凝皱,他垂下眼帘,掩盖了眸底深沉的情绪,指节敲了敲棋盘,提醒徐向南:“徐大公子,到你落子了。”
徐向南愣了愣,心思回到棋盘上,偷瞄了平静如斯的沈鸿影,莫名有些心虚,依旧一子不让,白子形势大好,一连收割了数枚黑子。
局面几乎是一边倒,观棋者连声叹道:“不想徐大公子在棋之一道上也如此之强,襄王殿下肯定要输了。”
“我现在改押徐大公子还来得及吗?”
徐婉怡凑到张月盈耳边问:“襄王表妹夫看样子要输给我哥哥了,不知我哥哥若赢了,阿盈表妹可有没有什么表示?”
徐婉怡挑挑眉,朝张月盈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一看便是要讨要东西。
张月盈伸手弹了自家表姐一个脑瓜嘣,“终局未定,棋局之上变化莫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半途开香槟什么的,最要不得了。她也是从上次端午的龙舟赛里吸取的教训。
“可我哥哥又吃下一子,瞧着已经要赢了。”徐婉怡指着徐向南刚刚捡起的那枚黑子道。
“不,”张月盈怔怔凝视着棋面,“大表哥要输了。”
换言之,沈鸿影马上就要赢了。
“怎么可能?”徐婉怡拉着张月盈一定要她承认错误,“阿盈表妹你可太偏心了,就一味偏帮夫婿,连棋局都装看不懂了。”
张月盈虽不擅弈棋,但还是看得懂棋局一二,不知怎么地,沈鸿影每落一子,她竟能猜到他下一步会走到哪里。难道棋篓子还能转性了?
“左上第三格。”张月盈兀自喃喃自语。
下一刻,徐婉怡惊讶至极地盯着她,刚刚沈鸿影竟真地把棋子下在了张月盈所说的地方。徐婉怡努了努嘴,道:“阿盈表妹,你和襄王殿下可真是心有灵犀,竟然想到了一块儿去。”
此时的徐婉怡明面上还坚信着自家大哥一定能胜,心里却有些信张月盈的说法,说不定襄王殿下真能赢呢。
手起子落,棋局上咫尺间风云变色,沈鸿影眉目舒展,形势须臾易位。
沈鸿影道:“徐大公子瞧如今的棋局如何?”
言罢,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光滑的黑子,慢慢摩挲,等着徐向南应对。
徐向南打量着棋局,忽而品出了几分意味,常言道观棋亦是观人,走一步,观三步,主动示弱,叫人放松警惕,再步步诱人进入陷阱,足见沈鸿影心思之密心机之深,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徐向南丝毫不让,放下一子,“殿下怎知我就没有机会再翻盘了呢?”
沈鸿影笑笑,并不言语,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二人你来我往,在方寸之间厮杀了少顷。半晌,棋盘上白子十不存一,黑子占据了大半江山,胜局已定。沈鸿影落下最后一子,从容端起建盏沾了沾唇,道了声:“承让。”
徐向南将手中棋子掷入棋篓,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瞧了沈鸿影一眼,眼神复杂,“龙起之前潜于深谭,在下技不如人。”
徐向南认输的消息从内而外传开,顿时掀起千层浪。
“徐大公子真输了?”
“我的钱,刚刚就不该改押的。”
“襄王殿下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一鸣惊人。”
徐望津看了眼已定的棋局,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谆谆教导:“儿子,你自小皆是兄弟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科考也是次次案首,如今可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回受了挫,便收收你的傲气,沉淀一二,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爹,您看人下个棋都要说教一番,把哥哥给打击过了怎么办?”徐婉怡带着一众姑娘下了阁楼,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终于挤进了松涛亭。
“你个小姑娘乱说什么?”徐望津斥了女儿一句,语气却柔和了下来。
沈鸿影静静注视着一旁的张月盈,她用欣赏的眼光就近观察着棋局。
“还真是一样的。”她灿然一笑,笑花在两颊凝成了一对小酒窝。
“阿盈的棋艺进益了?”徐望津口吻轻柔。
徐婉怡抢着答:“可不是,刚刚阿盈先说一步,殿下后走一步,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徐望津有些惊讶,张月盈这个外甥女的棋可是他亲自教的,他还能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水平。
张月盈低下头,白皙的面容飞上两朵淡淡的红云,似被火撩了一般,忸怩道:“大舅舅说笑了,我的棋也还就那样。今日能说出一二来,全赖见过类似的棋局,才能猜出那么一点点。”
沈鸿影留宿浣花阁的那日,写了本棋谱,只是第二天一早走得匆忙,彻底落在了浣花阁。前日整理书架的时候,张月盈从一堆话本里找出了这本棋谱,翻了那么几页,便记下了。
沈鸿影乌黑的眸子顿了顿,反应过来,“是那本?”
“嗯。”张月盈双手手指搅在一块儿,嗓音柔的仿佛裹了层细密的羽毛,一双剪水秋眸撞进他的乌眸,心跳忽而加快。
“主君!不好了!”
二人间气氛旖旎来不及发酵,便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戳爆,徐府的门房对徐望津禀报:“安平侯府的冯堂叔一家刚出巷口不久,就被京兆府逮走了,似乎为的就是刚刚在梨花台的事。”
第57章 谋算“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
徐望津不愧是在官场中多年,见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这点儿小场面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让门房先停下话头,让人递给门房一杯清水润润喉。待门房情绪稍缓,他才继续问:“是京兆府的哪位下的令?去了多少人?”
京兆府尹和少尹都还忙着威远伯的案子,多半是下面的哪位录事,传唤人派出得衙役越多,代表事情越严重。
果如徐望津所料,门房道:“据说是位姓韩的录事,来了大约八九个人。”
京兆府韩录事,这名字听着耳熟。张月盈忽而忆起这位韩录事似乎是孟少尹手下的官员,中秋节那日与楚仵作同行的同僚。
徐望津面色凝重,仅为了女人家的纠纷,就算见了血,八九个衙役还是有些多了,这背后定然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情。
“毋须多管,京兆府若有传唤再说。”徐望津稍微思量,这事说到底与他们徐府无关,选了个最稳妥的法子,预备派人去知会了安平侯夫妻一声,便暂时算了了。
“徐伯伯。”冯思意闻言却有些急,这进了衙门,最终又是要她父亲安平侯去捞人出来,她暗骂了冯堂叔几句,插话道,“还是我去寻我爹娘,说得也更清楚些。”
安平侯府的自家人愿意揽事自然最好,徐望津捋着胡须沉思了几息便同意了,“你且慢慢与你父母说。”
冯思意摁下心底的烦躁,道:“多谢徐伯伯。”
“小意。”冯思意欲要往走,冯思静却快步进了松涛亭,她不见半点儿慌忙,落落大方地屈膝向徐望津见礼,“我堂叔家的事实在是叨扰了徐伯伯,爹爹已接到消息,先行去京兆府衙门。”
徐望津道:“安平侯既已知晓便好,京兆府尚未有定论,便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事。”
冯思静神情黯然,“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京兆府已遣人来通禀了堂叔他家犯的事,我们侯府真是没脸见人了。”
说着,冯思静逐渐悲切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勉强收住了眼泪,但眼眶里还是水波盈盈。本因棋局终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再此驻足,彼此间窃窃私语,好奇冯堂叔家究竟出了什么丑事,连素有美名的冯大姑娘都羞于启齿。不乏有好奇者派了下人到京兆府附近晃悠,只等一有了最新鲜的消息便来报。
“姐姐,你怎么哭了?看我不去教训他们一番。”群芳宴后,冯思意最见不得姐姐落泪,当即就摩拳擦掌带人往京兆府去。
冯思静不动声色地拽住了冯思意的衣摆,单独将妹妹拉了过来,一把抱住,埋头在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安抚:“堂叔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迟早有这么一天,你什么也不必管,他们会自食恶果。”
冯思意瞳仁一缩,忽而从姐姐的话里抓住了关键,试探问道:“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堂叔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冯思静容色依旧悲戚,未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可冯思意就是明白,自家姐姐在这件事里恐怕起了不小的作用,一切有迹可循,不然从来态度强硬的姐姐竟会允许堂叔一家一同赴宴,又说他们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姐姐你……”
“是。”不等冯思意把话说完,冯思静就给出了准确的回答。
“真的不会……”
“别担心,一切有我。”她
眼底一丝寒意一闪而过,温柔地抚了抚冯思意的脊背,帮她渐渐放松下来。
冯思静抽泣了几声,抬手抹了抹眼角,抿了抿嘴唇,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事到如今,大家早晚都要知道,我也就不怕自揭家丑了,我堂叔家这是被家里的下人给告了。”
诸人听得迷惑,仆告主又跟梨花台妯娌俩打架有什么干系。
冯思静嚅嗫着嘴唇,顿了顿,仿佛鼓起巨大的勇气道:“是我大堂嫂和二堂哥之间有些不干净。”
众人面面相觑。
这……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这么大一个瓜骤然砸到了脑门上,张月盈也有些懵,整个人晕头转向,沈鸿影上前半步,手臂轻轻揽在张月盈身后,“小心。”
“多谢殿下。”张月盈掐了掐手心,稳住心神,缓缓对沈鸿影说了声谢。
沈鸿影只是淡淡地敛了敛眸。
另一边,冯思静继续扔下几颗惊雷,“原本此事只捂在他们家里,下人们也都装作不知,可正巧京兆府日前重判了个三男共妻的案子,那下人一听觉得不对,可不正跟家里的主子对上了吗?于是,便跑到到京兆府把人给告了。”
张月盈偏头看了眼沈鸿影,淡淡的光影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沉静的似此时此地的一刻均与他无关。她扯了一下沈鸿影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问:“殿下,冯大姑娘说的是不是你前几日判得那个案子?”
少女气息馨香,沈鸿影的耳朵尖被熏得绯红了半寸,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他轻轻“嗯”了一句。
三男共妻的这个案子过于奇葩和罕见,只要是听过的人都清楚,审这个案子的人就在当场,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不好开口询问沈鸿影对今日这事的看法。
张月盈朝边左移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鸿影身前,企图阻隔各路窥探的目光。可惜她比沈鸿影矮了快大半个头,其实半点儿用都没有。
沈鸿影低头瞧了眼张月盈乌黑的发髻,嘴角微扬。
冯思静继续说道:“衙门问了才知道,原是我大堂哥被诊了不能生育,我堂叔做的主,让大堂嫂借二堂哥生个孩子。”
却是瞒着褚氏做的,得之不易的孩子就这么被一推给推没了。
听者暗道造孽,冯堂叔干得可真不叫人事儿。
“偏偏这事闹开了,还得让我家善后。”冯思静面上涨红,声音哽咽,向来高傲的一个人陡然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几位年龄稍大的夫人也替冯思静觉得委屈,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冯大姑娘,我们都听着呢,旁人做的孽,这不关你们姐妹的事。”
“谢夫人愿意为我们张目。”冯思静福了个礼,立马被一位夫人搀起。
“姐姐。”冯思意悄悄握住冯思静的手,只感受到一片冰凉,冯思静虽谋算周全,可第一次做这种事,手还是抖得厉害。
“我无事。”冯思静自然没有表面上这般脆弱不堪。
安平侯和平乐县主感情和睦,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故而膝下至今无子,唯有二女,主枝一脉形同绝嗣,夫妻二人性子又温和。于是,在旁枝特别是冯堂叔一家眼里,他们就是一块硕大的肥肉,盘算着日后过继子嗣后,能够在侯府登堂入室。纵然有外家如阳郡王府震慑在旁,也有人时时刻刻准备扑上来咬上一口。一旦父亲有什么闪失,侯府便如大山倾颓,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冯思静自嘲地笑笑,其实沈允城当初在群芳宴上说她的话并没有说错。母亲和妹妹都不是能为这种事操心的主,那便由她来未雨绸缪。
她思来想去,想出了两个选择,一是给自己寻一门极高极贵的亲事,有足够的分量压住得旁枝不敢造次。她便将目光投向了京中好几家权贵,可沈允城拒婚,这条路便暂时走不通了,那便只能走第二条路——便是捏住他们的把柄,一击致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成想她在京郊庄子上修养的时候,还就真找着了,索性借着刚刚出的案子的势,把这件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捅出来。
冯氏姐妹互相依偎,温馨不已。凭借多年的吃瓜经验,张月盈冷眼瞧着,忽觉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已知冯堂叔一家的血脉离安平侯最近,有可能会过继嗣子到侯府,但安平侯府都不喜欢冯堂叔一家,两家关系极差。
那么,反常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一贯不耐烦冯堂叔一家的冯思静,忽然主动招待起了褚氏,不是怕给主人家添麻烦,而是另有图谋——
准确来说,是毁了冯堂叔一家继承侯府的所有希望。冯堂叔的大儿子不育,不符合继承人的标准,二儿子如今和长嫂有染,多半会被京兆府治罪,也废了。其他旁枝要么同样人口凋零,要么就远在莱州老家,安平侯府的继承之危,这便暂时解了。
而冯思静只是个被亲戚连累,丢了大脸的可怜姑娘。事情传开,全京城的人也只会同情安平侯府遭了无妄之灾。
徐望津听了这么一耳朵八卦,感觉耳朵都得洗洗了,他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冯家姐妹道:“园子里醉蝶花开得正好,同你们徐家妹妹还有阿盈去看看,舒缓舒缓心情,有你们父亲处置,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徐婉怡深吸一口气,上前请冯思静和冯思意先走,介绍道:“东边的园子里有一汪活水,周围种了些醉蝶花,如今开得正盛,乍一望去,茫茫花海,粉白一片,蝴蝶置身其中都要醉倒,这便是名字的由来了。”
“我去看看。”张月盈跟沈鸿影打了声招呼,便要跟着去寻冯思意她们。
徐向南在一旁等候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机会,插到张月盈眼前。
“大表哥有何事?”张月盈问。
徐向南清了清嗓子道:“那盏灯可还结实?”
“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张月盈了然徐向南意指何处,“如今挂在窗外檐下,算是个装饰吧,还没有褪色。”
“那就好。”徐向南得了回复,心里很满足。
“咳!咳!”沈鸿影突然咳嗽了两声。
张月盈扭头观察他的状况,“是吹了冷风难受吗?”
沈鸿影以袖捂面,摇了摇头,提醒她:“你不是说了要去看看表妹她们吗?”
“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在提醒某个人,不过只是表哥而已。
“哦,只顾说着话,差点儿忘了,我先走啦。”
张月盈回过神,抿嘴笑了笑,小碎步跑着往前追赶,风风火火,一点儿仪态都不顾。
松涛亭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西风萧萧,霎时热闹褪去,只余沉寂。
徐向南拱手对沈鸿影一揖,转身离去,衣袂飘飘,背影如松挺拔,连沈鸿影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生来就站在阳光里、前途坦然的谦谦君子。
不像他。
“殿下,我怎么觉得你瞧徐大公子似乎不怎么顺眼?”
叶剑屏不知何时从松林的阴影里踱步而出。
第58章 明心意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
“有吗?”沈鸿影偏头轻轻觑了叶剑屏一眼。
叶剑屏手中折扇挥得虎虎生风,满眼狐疑地盯着沈鸿影,就差直接怼他一句:“你说呢?”
“许是适才弈棋,难逢对手,杀得正憨,骤然离局,难免余了些情绪。”沈鸿影低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
叶剑屏从小同沈鸿影一道长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戳破了他的欲盖弥彰,“怕不是为了棋,而是为了人吧?”
沈鸿影眼神微动,平平淡淡的语气终于掀起波澜,“凭何如此认为?”
叶剑屏顿时无语,微微张着嘴,这次换他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冲过去扯着沈鸿影大喊,这人自己明明都察觉到了不对,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遇上这种事就变成了根呆木头。
真是气煞人也!
叶剑屏努了努嘴唇,用折扇指着沈鸿影,连叹了好几口气,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殿下和徐大公子从前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蜀地,本无交际。头一次见徐大公子是在中秋的马行街,是否?那徐大公子那时在做什
么?见什么人?“叶剑屏徐徐列举,“这第二次见,徐大公子又如何惹你心里不爽?殿下你难道就没发现两次都有个避不开的相同点吗?还是心里实则和明镜似的,故意装糊涂呢?”
相同点吗?
沈鸿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涌起一股淡淡的讶色,仿佛明白了什么,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原来他真正在乎的是她吗?
而叶剑屏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不就是我表弟媳待徐大公子比待你更亲近吗?不过也是,徐大公子和王妃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甚至曾有传言说徐府其实有意让他们俩亲上加亲。如果要这么一想的话,殿下就跟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样,横插了一脚。”
沈鸿影清俊的面庞难得出现了些许裂痕,如蛛网般蔓延,语气不再保持平和:“你再说,嘴巴也不必要了。”
被这么一吓唬,叶剑屏装模作样地用扇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再缓缓移开,对沈鸿影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调侃道:“我待会儿还要禁军衙门上值,若真封了我的嘴,可就要误了殿下的全盘大计。”
沈鸿影周身寒凛凛的,冷冷道:“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没什么大碍。”
“殿下怎么能说,蚂蚁虽小,尚有几两肉,总不能因为我戳中了你心里的隐秘就不高兴了。古人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王妃,吃徐大公子的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是酸味有点儿重而已。”
叶剑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沈鸿影又不可能真把他的嘴给堵了,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反而审视起了自己和张月盈的关系,思绪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休。
母亲叶皇后故去时,他年纪尚幼,除了午夜梦回见到的飘渺虚影,几乎没给他留下鲜明的印象。只是宫里的传言都说叶皇后和皇帝的结合只是太后一力撮合的政治联姻,两人关系僵硬,到最后几乎撕破了脸皮。
他从没见过所谓相爱的两个人是怎样的。
有这样惨烈的例子在前,若要他一开始就对情情爱爱有所期许,简直是强人所难。从始至终,他对妻子的要求都很简单——安分守己、妥当端庄、不拖后腿、没有异心。
张月盈的笑靥倏尔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猛然发觉,自始至终他主动谋算求来的这个姑娘,她拿得住下人,简简单单就能够把府里的事情打理清楚,却狡黠俏皮,有些懒散,心里似乎只有吃吃喝喝,让自个儿舒心惬意,每当听到别人家的奇葩事时,半眯着眼睛,餍足的好像一只可爱的狮子猫得到了心爱的小鱼干。
和他最初料想的安分守己、妥当端庄几乎就搭不上边,但他丝毫不觉得厌烦,反而如同飞蛾扑向黑暗中的光亮,忍不住想要靠得近一些近,再近一些。
他一只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叶剑屏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掩饰,也解答了他的疑惑。
沈鸿影抬手捂住左胸,感受着胸腔里急促的跳动。
原来这是——
动心了吗?
无论是对徐向南的看不惯,还是威远伯寿宴后回程马车上,身心脆弱之时下意识地全部交托,均源于这样一个答案。
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投注而来的目光,仿若疲累的旅者,翻山越海,旦见春光潋滟,一刹花开。
沈鸿影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浑身并未为之一轻,反而更加烦躁了起来。
叶剑屏绕着愣愣出神的沈鸿影转了几圈,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眼中情绪翻涌,几息的功夫,变了又变,逐渐清明了起来。他心道自己这个表弟终于把聪明用对了地方,多亏了自己不遗余力地帮助,这是终于想明白了。
“殿下?”叶剑屏凑近喊了一声,“我说的没错吧。”
沈鸿影“嗯”了一声。
叶剑屏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直接承认了。
果然这有了心上人就是好,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叶剑屏如是想道。他食指轻轻敲了敲扇柄,很快便有了主意,“这王妃与殿下你呢,已经结为了夫妻,正可谓名正言顺,徐大公子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这剩下的嘛,就是殿下如何博取王妃的芳心了。倘若殿下不弃,我也可以替你参谋一二。”
表弟难得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个姑娘还早就在碗里了,他这个表兄若不帮忙撮合一二,简直对不起他们这些年的兄弟情义。
“你?”
对着沈鸿影的满脸怀疑,叶剑屏也不服气,双臂交叠在胸前,背靠着柱子,侃侃而谈:“好歹我叶二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民间流行的那些情爱本子更是看过不少。还有我娘三天两头地逼着我去见京城各家的贵女,也勉强称得上是阅人无数,总比你这个愣头青强。”
话说到后面,叶剑屏的嗓音越压越低,好几次被承恩公太夫人骗到贵女云集的花宴雅集这种事着实有些丢人。
沈鸿影抬眸淡淡扫过叶剑屏一眼,心里却有些意动。不少人的说法里,似乎对一个人动心,便会期望对方以同等的心意回应,那他是不是……
可他有资格奢求吗?他的情绪上下起伏,纠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沈鸿影收回视线,抿了抿唇,背在背后的右手指尖微颤。真是要命,他竟然破天荒头一次思考起了这种事。
“既见佳人,溯洄求之。殿下你要主动一些,发挥你的优势。”叶剑屏见沈鸿影久久不语,审视了他一番,支起了招,“比如殿下美风采,容秀澈,只要好生利用一番,定能让人恨不相逢早。”
沈鸿影眼皮耷拉着,突然对叶剑屏的话产生了怀疑。
这个家伙,真的靠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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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院子里的蝶醉花却为一景,花圃的面积不算广阔,但花朵紧密地簇成一团,连绵起伏,接天铺地,斑斑阑阑,如虹如霞。
冯思静和冯思意姐妹单独交谈,不便打扰,张月盈便与何想蓉还有徐婉怡在花圃旁的水榭内落座。不多时,徐府的丫鬟就端来了好几盘点心,张月盈尝了几块,荷花酥、红豆酥皆是熟悉的江南风味。
她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酸甜的梅子饮了一口,再次思忖起了今日的一番冯堂叔一家的闹剧。凭心而论,冯思静的谋算是为了保证他们安平侯府全家的利益,只是她不该选在外祖母的寿宴闹开,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张月盈抿了抿嘴唇,把杯子放下,径直朝冯家姐妹的方向走去,发间的碧海潮生步摇随之甩出好看的弧度。
“思意。”张月盈和冯思意打了个招呼,“可否让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两句?”
“阿……盈……”冯思意和张月盈相处了那么久,甚至处成了好朋友,清楚她平日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十分聪慧,对什么看得都格外明晰。她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若是阻拦,难免会生出嫌隙。
冯思静看出了妹妹的为难,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襄王妃殿下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我和王妃殿下说几句话,你先去找徐大姑娘她们喝茶。”
冯思意看看张月盈,又看看冯思静,在姐姐催促的眼神里,一步三回头,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小意也是担心我,还望王妃殿下莫要见怪。”冯思静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笑。
张月盈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是你算计了你家的两个堂嫂,对吗?”
“是。”冯思静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王妃殿下是想问为什么吗?”
张月盈摇头说不,“你是不是故意选在今日的寿宴?”
大舅舅徐望津是谏院的
一把手,是清流中的清流,和大半文官都有往来,赴宴的宾客里更有不少外祖父徐老太师从前的学生。这些名士文官最重名声清誉,冯堂叔家那样的丑事骤然暴露在他们眼前,明日朝堂之上定然少不了弹劾的折子。冯堂叔一家从此便会在皇帝心中留了坏印象,两个堂兄不说仕途断了,多半还要被治罪,彻底绝了袭爵的希望,效果可谓一等一的好。
冯思静低头安静了半晌,说:“如果我说只是意外,王妃殿下信吗?”
第59章 二度留宿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
“时机太巧了,我很难信。”张月盈也不虚以委蛇。
冯思静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说法恐怕很难让人信服,但确实是实话。”
一个半月前,冯思静一路骑马到了东山寺附近,突遇暴雨,淋湿了半边衣裳,躲进了路边一间送子张仙观暂时避雨。有些普通百姓去不起东山寺和大慈寺这样大寺,这种不打眼的小观的香火便十分旺盛。这座张仙观虽小,但五脏俱全,大殿上供的神像竟然都塑了金身。
观主请了冯思静几人到庙后的寮房休息,冯思静坐在窗边,探出手去够屋檐滑落的雨滴,丝丝雨滴从手掌淌过,心境久违平和。
忽然,她抬头,眼睛紧紧盯着从对面长廊上经过的一男一女,离得越近,两人的容貌就越清晰,是陈氏和她的小叔子冯堂二公子。两人举止亲密,冯堂二公子殷勤地扶着陈氏,时不时说几句话逗陈氏开心,冯堂大公子却并不在附近。
冯思静招来随行的武婢,令其跟过去查看,随后冯堂叔和观主出现在了长廊上,距冯思静不过七八尺。她闪进屋内的视觉死角,隔着雨幕听二人交谈。
观主递给冯堂叔一张红笺,“一切皆如施主所愿,乃上上吉卦,必能心想事成。”
冯堂叔瞥了眼红笺,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观主,“我儿子和儿媳的事,嘴巴要闭牢。”
观主得了银两,心满意足,“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办。”
二人走后不久,武婢也探听完消息回来了,附耳说了她的所见所闻,冯思静也是一惊。她当即决定先按下不发,趁雨势减缓,离开了张仙观,入夜后令人将观主蒙头抓来了田庄。
观主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武婢暴打了一顿后,就吐豆子似的将事情一骨碌倒了个干净。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那人家中有偌大的家业等着继承,可儿子和儿媳多年无子,听说十里八乡我们观求子最灵了,便来了观中给了两个生辰八字。给了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算得自然是吉兆,按惯例还得他儿子和儿媳亲自来一趟观里。”
冯思静再问了观主拿到手的两个生辰八字,一对比确实是陈氏和冯堂二公子的,警告观主封口,若是消息外泄,他吞进肚子里的钱,就要百倍十倍地吐出来。观主知道冯思静和别的人不同,她是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薅出来,别提有多乖巧了。
“难得有这样的把柄,我便打算借此大做文章。梨花台上我透露了些细枝末节给我那堂二嫂,本只想在她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以待日后正式发作。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早就发现了端倪,当场发作,酿成了梨花台那般惨烈的场景。”冯思静娓娓道来。
接下来的话,不必冯思静说,张月盈也能猜到。索性已经出事了,她便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了计划,吩咐安插在冯堂叔家的丫鬟提前到京兆府告发。
张月盈道:“今日的宾客可都不是傻子。”
她的算计,瞒不过。
冯思静笑笑:“我不怕别人猜到,只害怕他们不知道。”
唯有如此,若再有人想打安平侯府的主意,也要想想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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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月之末,玄月之伊始,天气渐渐凉,马车的车帘换成了更厚重保暖的款式,一入车厢,夜间的秋霜寒意涣然散去。张月盈兀自解下外罩的薄披风,正欲随意搁置一边,一只修长的手横插出来,一把接过披风。
张月盈蓦地回身低头,见沈鸿影将披风挽在左手臂弯间,细细捋着绸料上的褶皱,十分熟练的模样。她眸中闪过几分茫然,伸手扯住披风一角想要拿回,谁成想半点儿都扯不动,她两颊气鼓鼓的,抬眼瞪了沈鸿影一眼。
沈鸿影哑然失笑,拿着披风的手松了松,拉扯着的力一卸,张月盈反而因为惯性有些站不稳,朝前面栽倒。她反射性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待稳住身形,循着手臂的方向网上看,终于发现她此时攀住的竟是沈鸿影的手臂。
张月盈拧了拧眉,有些诧异。
自己栽过来这么大的力,他的手臂竟纹丝不动。
他这手是铁做的吗?
她下意识捏了捏,硬梆梆的,难怪之前拽人手腕那么疼。
张月盈思绪发散了一会儿,讪讪撒开手,坐在了位置上,仰头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沈鸿影,青年的身量在车厢里显得很高,半边笼罩在暗色里,不甚清晰,却有种莫名的温柔。
“谢殿下,把披风给我吧。”张月盈垂眸,纤长的睫羽颤如蝶翼。
身下的软垫忽而一重,沈鸿影坐在了张月盈旁边,衣衫与软垫的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无妨。”他轻轻将披风叠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顺手倒了杯水递给张月盈。
张月盈脑袋懵懵地捧着杯子,暗自思忖这又是哪一出,沈鸿影平日同她相处虽不算生疏,但还是隐约可感受到一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分寸感,突然这般殷勤备至,倒叫人有些不习惯了。
总而言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妥当的做法。马车上今日备的的蜂蜜水,张月盈轻抿了几口,舌尖是丝丝的甜,就当沈鸿影和寻常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杯壁,垂眸盯着杯中漾起的水纹。
对冯思静在园子给出的解释,张月盈将信将疑,但冯思静的姿态放得极低,言明翌日便会再登徐府谢罪。明日要不要谅解冯思静,说到底是寿星楚老夫人的事。但以张月盈对外祖母的了解,楚老夫人得知冯思静行事的缘由,多半会心软,然后轻轻放过。
至于冯堂叔一家,张月盈掰着手指算了一番,当事人堂二公子应该会受折脊杖十五,再服两年徒刑,陈氏刚刚小产,出于人道主义,应该会轻判和缓刑,褚氏涉嫌故意伤人,也会被判几下臀杖。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大家子里陈氏的丈夫堂大公子和冯堂叔肯定心知肚明,默许并有意推动,可他们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并且亲亲可相隐,还是完美逃过一劫,美美隐身了。
马车辘辘行驶了约半柱香,张月盈想着事情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沈鸿影见她眉目轻锁,似有轻愁,不明白其中缘由,不好擅自出言。经过东大街时,他轻轻敲了三下车壁,马车停了下来。
张月盈抬头,“殿下?”
沈鸿影道:“先在百花楼吃顿饭,然后再回去。”
徐府的寿宴只供午宴,王府自然是备了晚饭的,但沈鸿影觉得,既然是高高兴兴出的门,就不能愁眉苦脸地回去。
叶剑屏根据他大哥现任承恩公哄得夫人归的经验,给沈鸿影出的主意里第一条便是要时刻观察心上人的情绪,了解对方喜好,体贴入微,不知不觉渗入对方的日常生活。
张月盈愣了愣,想起她确实好几日没来百花楼,点了点头,“那好。”
二人穿着光鲜亮丽,再加上张月盈这一张脸刚出现,便有店小二跑去通知了掌柜过来。
掌柜是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暂时扔下了没算完的账目,胳膊肘夹着把算盘,步履匆匆赶来。
“东家,今日可还是坐原来的老地方?”掌柜道。
张月盈颔首。
张月盈常呆的包厢位于二楼临街处,直须推开半扇窗,繁华热闹的东大街便可尽收眼底。张月盈从前每次只要至此,皆会在这里小坐一个多时辰,观察着街上的往来行人,能看出不少门道。
张月盈双瞳明澈,温暖的笑意重新回到了脸上,问桌对面的沈鸿影:“殿下想吃什么?”
沈鸿影道:“我未曾来过,你点你喜欢吃的便是。”
张月盈也不客气,点了两份扬州炒饭,加上一份清滋排骨、文思豆腐和松鼠桂鱼。都不算重口,沈鸿影也不至于无处下筷。
等饭菜端上桌,张月盈便开动了。
做菜的是百花楼里掌厨的大师傅,一手刀工十分了得,豆腐被切得细如发丝,汤底也是用鸡汤精心勾芡过的,十分鲜美。其余的菜色也各有千秋,瞧着分外诱人。
沈鸿影亦在苏州呆过的,尝过这里面的许多吃食,不过他的筷子最常在松鼠桂鱼上停留。
见此,张月盈忽而恍悟,沈鸿影原来真喜欢甜口的东西,难怪之前端午几个甜粽他均没有拒绝,在喜咸的宫廷内,这样的口味还真有些格格不入。
张月盈给沈鸿影夹了一块清滋排骨,“我看殿下喜欢甜的东西,可以尝尝这个排骨。用了老冰糖、九制话梅和老陈皮做出来的,酸甜可口。”
沈鸿影对上张月盈期待的眼神,默默夹起排骨,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迸射入口,外脆里嫩,舒滑爽口,恰是他偏爱的那种味道。
张月盈笑着看沈鸿影,“味道如何?”
沈鸿影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他一连夹了三块排骨到碗里。
张月盈眸中的笑意深了几分,用完一碗饭,她便搁了碗筷,单手撑着脑袋,默默看着沈鸿影吃饭。沈鸿影用餐的动作皆是皇家规范,不快不慢,颇有风仪,连一粒米都没有从碗里掉出,在包厢内的明亮灯火的照映下,配上清俊的外表,对观者来说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压方式。
少顷,张月盈就这样心里的烦躁渐渐平息了下去。
吃完饭,二人直接打道回府,车夫方要挥鞭驱马,小路子匆匆跑来,从车窗递了个木匣子进来。沈鸿影自然至极地把匣子送到了张月盈手上,“看看合不合心意。”
木匣上纂刻着如意纹图案,张月盈一瞧便知这个匣子出自百宝楼。打开匣子的一瞬间,眼前流光溢彩,里面放着各种款式的小首饰,譬如珠钗、镯子、耳环等等,均是轻巧却精致的款式。
她拿起一枚粉珊瑚步摇看了看,上面的珊瑚产自南海,品质其实不如红珊瑚,也没有组成成套的头面,但因为稀缺,百宝楼定的价格有些虚高,许久都没有卖出去。没想到今日突然来了沈鸿影这么个冤大头,这支步摇又回到了张月盈的手里,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是你让小路子去百宝楼买的?”张月盈问。
沈鸿影:“刚刚突然想到还没送过你什么。”
张月盈点了点匣子里的首饰,发现都是最贵的款,越发肯定沈鸿影是个冤大头,“殿下应该知晓百宝楼和百花楼一样都是我的产业。”
不用他出钱买,百宝楼都会定时给她送新首饰。
沈鸿影道:“百宝楼的首饰最好。”
别的地方都不如它,送人拿不出手。
张月盈手指拨弄着几根簪子,转念一想也是,沈鸿影不光送了她一匣子首饰,还有对应的一大笔收入,半点儿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便喜滋滋地收下了。
沈鸿影暗忖,叶剑屏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竟靠谱了一回,姑娘们还真都喜欢收新首饰。
回了襄王府,二人并未分道扬镳,张月盈照例回浣花阁,沈鸿影亦紧随其后。张月盈这才明白他一会儿带她去百花楼吃饭,一会儿送她首饰,果然有所图谋。拿人手短,反正又不是没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她也难得计较。
出去了大半天,张月盈也是疲累极了,让丫鬟们替她拆了发髻,再简单梳洗一番后,倒头就睡。
她睡得很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暗沉沉的,唯一的光源是屋角的一盏将熄未熄的明角灯。天青色的床帐拢着,薄薄的一层,好似在流动。
她侧身斜卧,骤然对上了一层漆黑的眼眸,险些惊叫出声,幸亏想起今夜此地并非仅有她一人。
“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什么?”
张月盈忽地睁开眼,撑起半个身子,死死盯着沈鸿影。
第60章 早膳沈鸿影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
夜半三更之时,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似乎是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天知道,张月盈刚刚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
沈鸿影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小心地坐起身,垂眸正好能瞧见张月盈的发顶,白日高高挽起的如墨长发自两肩倾斜而下,均匀地铺陈在锦被上,双目氤氲着初醒的雾气。
沈鸿影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但还是闻见了张月盈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她所用的香料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总是前一日是一种,后一日又换成了另一种。今日用的是华帏凤翥,以郁金香鲜花为引,味道甘甜妩媚。
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刚刚醒。”
“哦?”张月盈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心想他肯定没说实话,“我问的是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是你什么时候醒的,真是文不对题。”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沈鸿影终于开口:“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你了。”
这个是实话,只是没说看了多久罢了。
沈鸿影的语调波澜不惊,可落在张月盈耳中,莫名觉得别有意味,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算了。
张月盈扭头钻进被子里,大晚上的没事纠结那么多,还不如继续睡觉呢。
墙角的明角灯忽地爆开了一连串的灯花,一阵若有似无的细烟升起,须臾消散,屋内唯一的光源亦同时熄灭。沈鸿影背靠着床头,静静坐着,整个人如冰霜抟成,素色单衣令他更显单薄,不经意透露出几丝难以言表的孤寂。
沈鸿影抬眼往榻的内侧看了几眼,入目的只有一团模糊的鼓鼓囊囊的被子,夜色里模糊的如同飘渺的烟雾,一触即散。他难得纠结起来,白日里被叶剑屏那么一激再一怂恿,自己骤然做出了许多事来,换作旁人见此,定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张月盈待他如常,可见她心思澄明,并无绮念。
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真的要将她拉入其中吗?
“嗯——”睡梦中的少女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吟,下一刻,锦被耸动了一下,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探出,搭在了沈鸿影身上。张月盈的袖子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一只手的重量很轻,沈鸿影仅需稍微动作,便可轻易拨开,但怔愣在了原地,躯体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吸了吸鼻子,郁金香和沉香混合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愈浓郁,他的呼吸愈混乱。
他咬了下嘴唇,轻微的刺痛让他从迷惘中挣扎而出,然后嘘出一口长长的气。
不知是何人的疏忽,卧房的窗户并未关拢,倏尔一阵夜来风急掠而过,窗牗大开,月色入户,透得纱帐白蒙蒙。少女安宁的睡颜骤然清晰,半边的脸没入被中,露出的半边脸红扑扑的,眉眼舒展,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沈鸿影没有唤人,蹑手蹑脚地起身,生怕吵醒了酣眠中的张月盈,走到窗前,但见月上中天,皎洁温柔,穿过树叶落下斑驳光影。
他伫立少顷,眸色渐深,然后合上窗户,四周又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轻轻地将张月盈的那只手移回了自己身上,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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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张月盈苏醒时,照旧是日上三竿,她揉了揉眼睛,爬起身,床榻外侧已没了人影,连半点余温都未曾余下。她忽尔忆起今日似乎是大朝会,沈鸿影应该已经上朝去了。
宋长吏一大早便找了杜鹃去处理府中事务,鹧鸪带着春花进了内室,替张月盈梳洗打扮。张月盈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将帕子重新扔回铜盆里,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鹧鸪替梳理着过腰长发。
“今晨的早饭备了哪些?”张月盈随口问。
鹧鸪答道:“小厨房原本备了姑娘最爱吃的江油米糕,还有生煎包子、萝卜腌菜和银耳粥。可殿下临走时说下朝后要回
来和姑娘你一同用膳,厨子便多加了一道火腿酒酿蒸鲥鱼和芡实百合羹。”
话还没说完,张月盈的关注点已不在了菜上,“他说他要回来一起用早饭?”
“是。”鹧鸪小心窥了眼自家姑娘的神色。沈鸿影有上次弄伤张月盈手腕的前科在,再此留宿浣花阁,鹧鸪一点儿都不放心,一大早就跑到房门外守着,正巧蹲到了准备出门的沈鸿影。
一身深紫朝服将沈鸿影身上的几分羸弱气质削去了,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见鹧鸪偷偷往卧房里面瞄,他道:“她无事,还在睡,吩咐下去,你们动作轻些,莫要将人吵醒了。”
这是惯例,鹧鸪自然答应,她刚为张月盈没出事送了口气,就听沈鸿影说:“昨晚是谁关的窗?”
鹧鸪回忆了一下,“是春溪。”
“做事太不小心,撵出去吧。”沈鸿影淡淡道,从小路子手中接过直脚幞头戴上,径直跨过门槛。
春溪是刚被提起来不久的小丫鬟,平日做事便有些毛毛躁躁的,鹧鸪一听,便知晓她又捅出了篓子,大约是昨夜没把窗户关牢,让风透了进去。姑娘若被风吹了一夜,非得了风寒不可。
鹧鸪轻手轻脚进了室内,发现窗户已被关得牢牢的,也没有多留,让人把春溪拉了出来,按规矩罚了十戒尺,留待张月盈之后发落。
张月盈听了春溪的事,问:“这是第几次了?”
鹧鸪道:“第四次,之前摔碎了两个瓷盏,烧糊了一锅糊窗的浆糊。”
“事不过三,但已罚了她十戒尺,便轻些,我记得她针线上的活计不错,让她出浣花阁去针线房吧。罚也罚过了,嘱咐针线房的管事慈和些,莫要因为她是因犯错从浣花阁出去的,就区别对待为难她。”张月盈手指一点一点地捋着耳后的发丝。
鹧鸪应了。
春溪本是后进府的丫鬟,赶上了之前王府里一大堆人被宫正司带走盘问,正逢人手紧张,分到了浣花阁。她嘴甜又会来事,很快和下面丫鬟打成一片,得到了出头的机会,没成想靠近正房伺候不过几天,便出了差错,被打发去了针线房,可谓是跌落云端,落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这事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定下的罚,自己也没被直接发落出府,春溪哭过一阵,收拾好包裹,跟着针线房的管事嬷嬷走了。
鹧鸪出去处置春溪,留了春花替张月盈梳头,春花跟着鹧鸪有了些时候,算是她的徒弟,学会了不少发式。不过,春花往常都只给鹧鸪打下手,这是第一次挑大梁,怯声问:“姑娘今日要梳什么头?”
“轻巧些的就行,你慢慢来,不急的。”张月盈鼓励春花道。
“那奴婢替姑娘梳一个包髻。”春花手执玉梳,手指灵活,上下翻飞,一个近圆的矮发髻在张月盈头顶盘好,包了一层浅碧的绉纱。春花打开首饰匣子,张月盈挑拣了片刻,拿起那根粉珊瑚步摇。
“就这个了。”
春花一边将步摇插到发髻底端,一边说道:“等会儿殿下过来,见姑娘戴了他送的步摇,定然高兴。”
张月盈屈指弹下步摇垂落的浅粉流苏,撇了撇嘴,选这根步摇是因为它好看合适,自己喜欢,才不是为了让别人高兴。
此时,外间来了了通禀,说沈鸿影已经回府,正在往浣花阁的方向来。早饭也已摆好,张月盈起身移步去了西侧的暖阁。
沈鸿影进屋时,乍一瞧见坐在桌前、手指无聊地点着桌沿的张月盈,眼前一亮。她内穿了条浅蓝色百迭裙,外罩一件湖水绿莲花纹长褙子,头饰特别是那根粉珊瑚步摇和衣装很相得益彰。
“殿下。”看见他回来,小姑娘的眼睛一下亮了,沈鸿一落座,她就开始动筷,夹了一个生煎包子,配着银耳粥吃了起来,浑身洋溢着满足。沈鸿影吃饭仍旧慢条斯理,但和她坐在一块儿,下箸的频率都比以前高出了不少。
沈鸿影夹了点清蒸鲥鱼,状似无意提及:“冯家的事情,今日朝上已有了定论。”
他一早盘问过鹧鸪,知晓张月盈昨日在徐府单独和冯思静交谈过片刻,猜测她应当对此事的后续感兴趣。
沈鸿影这可算真的投其所好了,张月盈问:“丑事闹到京兆府,福宁殿大概要被弹劾的折子给淹了吧。”
除了威远伯的案子,最近朝中并无大事,谏官们只能拿这件事刷刷存在感。
“弹劾的折子共有二十三封,十封出自都察院,十封出自谏院,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如阳郡王各一封,还有安平侯也亲自上朝递了请罪的折子。”
张月盈:“那陛下怎么处理?”
沈鸿影道:“朝上就此事议过了一番,父皇令京兆府尹出列陈明事情始末,以及昨日已给出的判罚,然后便有了决议。”
“京兆府已判的刑法不改,冯堂二公子私德不修,另革去功名,永不许再考,冯堂叔有蓄意促使之嫌,褫夺其一脉继承安平侯爵位的资格。”
张月盈心道,这样一来,冯思静算是愿望达成了,冯堂叔再也不能以此上安平侯府作威作福了。
“那陈氏和褚氏?”张月盈可没有忘了她们。
“受罚后,京兆府昨日便通知娘家接了回去,但……”
“但是什么?”
“陈父称女儿不守妇道,深以为耻,故当街与之断绝关系,言明她不如死了算了。”
张月盈好看的远山眉颦起。陈氏是做错了,但也没有陈父作为亲爹这样落井下石的。
沈鸿影看出张月盈的忿忿不平,补充道:“如今,是京兆府在照料陈氏。冯堂大公子想接她回去,陈氏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