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他也经常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且永远不会输。
但是龙成珏心想,对女孩子,也能这样吗?
不输就可以了吗?
顾写尘的情绪一向是稳定的——稳定地没有情绪。
就像现在,即便霜淩引魔离开,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衣清静,那副锋锐又昳丽的五官藏在月色光影中,半阖着长眸,看不出神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龙成珏敏锐地察觉他现在危险得很,心中莫名不安。
这一年,九洲围绕这个半步飞升、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男人,重新建立秩序,试图推翻那个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
可站在核心的那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掀翻这一切。
他好像本身并不在意这一切,也根本不在意所谓仙魔之间的区别。
如果他有不平静的那天,谁能拦住他?
龙成珏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其他盟友。
颜玥微微叹息,摸不准顾写尘的意思,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君不忍这个二缺显然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正在和颜家子弟们继续研究着怎么骑猪杀敌。
震雷祝家刚刚被他们逼宫,半推半就成为盟友。
叶敛背着药箱看向夜空,心中算着日子,最后似乎温柔地松了口气…希望等花开的时候,四海清平,还能再见。
顾写尘无声无息,目光清冷地看了半晌,收回目光。
又淡淡地捏住了重剑剑柄。
他并不会开口问一个比自己弱太多的对手。
他能掌控。
…
霜淩在夜色中奔袭了一路。
独自被万魔追逐,一开始其实她也十分慌张。
因为所有的魔都是欲念集合,他们对合欢圣女的追逐既是信仰……也是渴望。
畸形怪状的魔物、魔修、在阴仪魔域封禁僵化十年之后,如同尸群一样迁徙,蒙昧地一味追逐。
霜淩绷紧后背,急急地向西北而去,破荒之剑如水汽浮空,带着她飞掠。
少女绯色的裙裾映着冷月如花绽放,夜色下的九洲起起伏伏,她其实并不能将方向看得足够清楚。
但她一手握着剑,目光渐渐清澈而坚定。
那张倾世容颜引动万魔的绝艳,并非只有美丽而已。她还有她的剑意和挺直的脊背。
这是来到修仙界之后,霜淩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好在元婴修为的方丹在她体内发热,人有了修为,就不惧怕长夜,这的确是顾写尘教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也是她最后能留下的东西。
霜淩感受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万丈魔气,看着灵符玉上那个越发清晰的光点。
引命珠以血浇灌,与她心神相连,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引命珠的呼应,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株飘摇花蕊。
霜淩在夜风中遥遥望了眼阴仪魔域的方向。
她那朵冥业冰莲,已经被顾沉商放下了。
那她就不需要害怕了!
九洲正道的重建来之不易,合欢圣女一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当然的,顾写尘也算,顾写尘带给霜淩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帮她提升。
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暗中的帮忙,霜淩在最后离开之前,不想带给他们任何的麻烦。
三天,她由东向西北方向飞掠,先路过艮山地界。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依然像走时那样矗立,残留宗门内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远处的景象。
“魔……魔修……全是魔……”
“那是、那是霜淩吗?!”
这个时候谁敢去截杀合欢圣女?
少女身后,万魔如鸟群远远地寻找着圣女的踪迹,放眼望去,像是流遍这片大地的黑色血水,在阔别十年之后,正式震惊仙洲。
九洲混战已经开启,所有人都未料想,最先牵动整个修界目光,是合欢圣女。
可霜淩渐渐察觉到,她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普通人。
大的剑宗尚且有山门挡护,有护山阵法,可这片大地上,更有无数凡人。
他们缩在草屋瓦舍中,透过窗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新生的孩子从未见过魔修,更不要说数量如此之多。
“啊啊啊娘!——”
“嘘,孩子,别出声!”
年幼的稚童被母亲颤抖地抱紧在怀中,捂住他的眼睛。
霜淩咬咬牙,催动剑气,在由艮山过坎水时,引动魔物转身扎进无人的十万深山。
龙城城主原本已经接到了少主的传信。
九洲水系四通八达,他们的信息速度从来最快,龙成珏在入夜前就已经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御,不要为难圣女。
龙城上空浅色繁复的符阵无声回旋,紧张地等待着魔潮来临。
然而龙城严阵以待,魔潮却并未来临。
他们依稀看见一道单薄身影引着万魔向更远处而去,如魔气萦绕的月色莲瓣,干净地飘远了。
那是古群山的方向,那里中危机四伏,行路更难。
但她似乎是小心地避开了坎水洲界,没给龙城带来什么伤亡。
——“少尊,刚来的消息。”
龙成珏点水成阵,一张水痕描绘的地图在所有人面前立起。
一个清晰的方向纵贯仙门九洲。
“霜淩进山了。”
顾写尘微微攥指。
“她要去乾天圣洲!”
“引万魔去圣洲?!”
他们四洲的仙盟一路向北,才刚刚剿平了震雷、艮山两洲,那少女却做了一件他们都不太敢想的事。
龙成珏和君不忍愣愣地看向对方,然后一齐看向那个男人。
顾写尘阖目坐在树影下,像是一尊平静的冰雕。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剑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待命。
可是,没有人让他出剑。
没有人回头向他求救。
如果他动剑,万千魔潮也可以重新镇压。
但是霜淩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
顾写尘睁开清冷的黑眸。
他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愤怒。
以及更加陌生的,困惑。
顾写尘二十五年的修炼进境中,从未对任何事困惑,从未有任何无法理解的疑难。
可他此刻对着霜淩,觉得困惑。
他的修为对她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用处。
为什么?
…
霜淩看向远处已经露出尖顶的玄武金銮。
有好几次,她已经感觉到阴冷浓稠的魔气已经拢到了自己身后,但她不能停下。
她再次来到了乾天圣洲。
霜淩抹了把脸,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她琢磨着,至少她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爆丹的时候应该能绽放出极强的能量——既然传说中的始祖帝君那么强大,连顾写尘都不一定能战胜,要是霜淩在走之前能给他拉一波伤害,也算不白走。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霜淩抬头,在晨光中看向那遥遥耸立的玄天帝阵——
上次她仓皇逃出,满心都是对害了夜宁、害了顾写尘叛魔的愧疚。
这次她主动前来,身后的正道已经围绕顾写尘重新建立起了秩序,而她也有了退路。
这一次,她想把君唤带走。
他也是合欢宗的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为她示警,霜淩没法把他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越过那道结界,祠庙之内到底是什么。
霜淩握紧了剑柄。
身后是魔潮汹涌,粗重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圣女的后背,无数只手伸向这个对魔物而言无比灿烂的背影。
身前,玄天帝阵之前已经有无数高手持剑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合欢圣女自投罗网。
前后狼后有虎,霜淩这一刻算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已经有魔物朝她冲了过来,霜淩咬咬牙,抬起剑,人就往玄天帝阵中冲。
然而身后魔修的手更快地抓到了她的袖子,像是好不容易才做到一样,急促喘着粗气,霜淩刚要挣脱,却忽然听见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
“圣女!圣女啊——”
霜淩猝然回头,蔻摇眼含热泪的神情映入眼帘。
在她身后,温朝双目通红,还有无数个曾在岁禄剑宗中,在她的弟子舍里坐过的合欢宗子弟。
当阴仪开启,故土出现,每个人哭着向她追来。
霜淩呆呆地问,“你们,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我们一直在跟着你啊!圣女。”
从仙盟分开之后,合欢宗散落处处,她和温朝一直是离霜淩最近的。只是这突然的魔潮实在来得太汹涌,他们一下子就被淹没打散,直到金光聚顶的玄天帝阵让魔潮踯躅停滞片刻,他们才终于得以从中赶出来。
仙盟之后一别,如今已经过去许久,霜淩怔怔地看着这些面孔,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又涌出了更多力量。
作为合欢圣女最后的日子,她要保他们都回去。
蔻摇和温朝从上到下地看着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
“顾少尊呢?顾少尊为什么没有在你身边?”
“圣女,你都已经结婴啦!”
“我们听说了,顾少尊已经化神大圆满,他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这个问题问完,空气似乎静默一瞬。
有什么无形的威压绞动在半空,只是相距太远,悄然隐没在魔气之中,叫人无法察觉。
否则,那冰冷的神识,竟像是越过万里等一个答案。
霜淩摇摇头,“他不能过来了。”
顾写尘不来与魔物为伍,是件好事。
那冰冷的神识漠然一顿,然后冷冷地消散于风中,像是碎落的雪花。
霜淩看着自己的子弟们,“你们过来也很危险。”
乾天圣洲之内,始祖帝君既然主动放开了阴仪魔域,就说明他已经彻底不在意这片土地。
他的某个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可蔻摇看着眼前的少女,心疼地抹去她脸侧被枯枝刮出的细细口子。
她也明白,顾写尘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圣女是他们的圣女,剑尊是正道的剑尊。
“不怕,圣女,这修为在魔域已经很厉害,相当于魔修五阶了!”
“等你回去,你各处的行宫我们会重新修葺打扫出来,你可以在你的圣池里种莲花,喂鱼,喝你的冰雷碧,三境魔物都会给你上供……”
在他们的描述下,那个素未谋面的故土好像一点点更加清晰了。
“圣女,我们直接回去吧。”蔻摇握住她的手。
对她而言,阴仪魔域已经开启,他们只要小心渡海,就能回到故土。
但是当命运的齿轮拨动,一切就已经无法那样简单地回头了。
帝君代代对合欢圣体有着控制力,就像她背后的金色红莲圣印,是以三清火和帝族之血烙印而成,无论她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这印记仍在,圣体就终会被控制。
霜淩此刻站在乾天圣洲之前,那种被血召唤的感觉已经越发清晰——始祖帝君不会放过这具圣体,他在用什么召唤她?
霜淩眼前闪过一片染血的蓝色。
是君唤…
霜淩绷紧侧脸,“我会回去的。”
只是,不能以合欢圣体回去了。
千里之外,仙盟扎营处。
顾写尘忽然冷冷起身。
众人震惊地看着他,“少,少尊,怎么了?”
冷冽的气场近乎躁郁地扫荡而出,所有化神以下的修士都感到了灵力凝滞,但半晌后,顾写尘按着剑又坐了下去。
他眼底浓黑翻涌,看向阴仪魔域的方向。
想走?
那又如何?
这上天入地,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只要人在。
…
阴仪之中,顾沉商看着那朵沉睡的冥业冰莲。
荒岚之水浩浩汤汤,清流浮动,云雾般沉浸了那朵花蕊殷红的冰透花苞。
像是一朵合抱着的新生。
未来,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划开。
花要开多久,他不知道。顾沉商站在魔气重新翻涌的阴仪之中,故土在荒岚之水旁重新拥有天气,微风,流水。
他站在枯涸的尽头,那莲瓣一点点顺水而轻飘,等待命火魂魄归来。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将以同样的形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夜宁是,圣女也是。
回来之后的夜宁是否还记得他,顾沉商不清楚。圣女是否还是圣女,顾沉商也不清楚。
可是想到他们能有一场新生,顾沉商就觉得未来山环水绕,总有相逢。
他站了许久。
阴仪中万魔涌动,渡水而出,有一个人半疯半魔地狂舞。
“哈哈哈!哈哈哈!”
“魔气重启,助我盖世魔功,十年之后,谁成魔主?——”
顾沉商表情归于肃穆,在种花之前,就已经把顾莨从荒岚之水的尽头打到下游,这个遭雷劈的少宗主就是不死,看来是想活到夜宁给他一剑再死。
他把他重新埋了。
但顾莨的存在,倒是提醒了顾沉商。
——阴仪魔域之中也并不是完全安全,即便这里是故土,仍有潜藏的危机,圣女的复生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虽然他也不知道谁会来魔域寻圣女,但这朵冰莲在彻底养好之前,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顾沉商第一次启用了魔气。
在岁禄剑宗几十年,在夜宁身边,他一直把魔气转化为灵气,为了能和她站在一起。这一次,七阶魔修的实力终于缓缓显现。
枯涸十年的荒岚之水一点点充盈,倒映出久违的天色,水流的涡旋轻柔地带着冥业冰莲沉沉落下,落到顾沉商业找不到的地方,他用那枚圣女留下的荒息莲印把她封在了温凉的水下。
于是这一天,他彻底把圣女的冰莲花苞藏好了。
今后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
圣女,归来吧——
…
玄天帝阵前,霜淩最后按住合欢宗每个人,开始飞快地嘱咐他们。
“待会魔潮一开始冲阵,你们就趁乱东行去海上。”
“你们每个人腕侧都有我的印记,别怕。”
她的金丹与阴阳双合鼎融合在一起,鼎内是帝君所求的无数荒息,她会全部散落在每个有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身上,保他们顺利渡海。
然后,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和顾写尘的汲春丝。
爆丹之后,汲春丝还在,想要中蛊双方不被反噬,她就要把自己的金丹留给顾写尘。相当于蛊者另一方身陨魂消,但是却并未强行破蛊,这情蛊便可以无害地解绑二人。
可是她的金丹,她怎么给他呢?
霜淩第一次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顾写尘问她需不需要求救,她跑出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明白他的高傲。
但是她的金丹,他一手打造,一手带教,最后还是要归还给他,像是有始有终。
身后的细剑不知是在与谁共感,开始细微地嗡鸣。
霜淩侧身,拿出了那柄小剑。
从上古冰息重剑上削下来的细刃,是她手握的第一把剑……它能自己回到重剑身旁,回到顾写尘身边。
她会用这把剑,把金丹还给顾写尘。
也把他的心魔彻底带走。
然后,她就能在荒岚之水边,安静地躺下来了。
霜淩目光清凌,远远地看了看来时方向,这仙洲万里,山峦起伏,她对不上那双永远冰冷淡定的星眸。
但这次顾写尘没有再出面,没有非得站在魔修这一边,让霜淩有种如释重负的开心。
她其实很在意的。
一个原本能飞去更高处的人,如果不是意外的缠缚,本就没有人可以折断他的双翼。
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他终有一日高飞于九天的时候,她会仰望着为他鼓掌。
怎么会不在意顾写尘呢?
她见识过他最玄妙无尽的剑意,她是这世上唯一被手把手地练习过,见证过他半步飞升的人。
她在意他的未来。
在意这束月光照得到未来。
玄天帝阵之前,少女一人直冲向玄武金銮。
身后,万千魔潮同时暴动,向着帝权浩荡而去——
…
顾写尘半阖的长眸猛地睁开。
他的道心像是空了一块。
可他不知道那隐隐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心里的金色红莲似乎骤然失去了蕊芯。
然后他忽然觉得难耐。
“少尊,圣女真的带着魔潮闯了圣洲!”
龙成珏低头看着水迹,忽然起身,目光锃亮地看向西北方向。
“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啊!”
“魔潮能抗衡圣洲内大部分修士,剩下的人全力攻打帝君。”
颜玥和君不忍有点犹豫,作为见识过始祖帝君的人,他真的有着刻骨的畏惧,真的能打得过吗?
“可是——”
然而重剑已经出鞘,清冷身影转瞬已在半空,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月白压金的衣袖一挥,瞬息之间,在场的千余修士就被他一力带到千里之外。
——站在玄天帝阵之前。
所有人表情空白。
化神……化神圆满的实力,竟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千余高阶修士,被他一息间全都带走千里?!
顾写尘终于缓缓地,冷戾地抬眸,看向那金阵之下,被无数魔气淹没的背影,艰难地挥着破荒剑,渐渐看不见了。
向他求救,很难?
为什么?
这世上还有谁能带她离开这里。
“……她想要回到她的故乡。”
叶敛轻轻起身。
声音落地,顾写尘脸色越发难看。
叶敛知道,霜淩已经拿走了他的药。这是最后一个九天了。
龙成珏抽出双刀,转头问,“霜淩想要回阴仪?”
这也很正常,圣女也有自己的家。
然而叶敛温柔地看着远处,不再多说。
圣女回到阴仪很正常,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要如何回去。
顾写尘近乎带着笑意,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越级威压,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冷感。
“你跟她很熟吗?”
少尊从未有这么明显的,对一个人的攻击性。
可叶敛身形清隽,却并不退缩。时至今日,他的道心也已经圆融。他腼腆但认真一笑。
“她告诉我的。”
他明白霜淩想要什么。
顾写尘握剑的手忽然攥紧,心口莫名泛滥成千丝。
为什么?
在这一刻,在他无往不利的战场,他握着他从未败绩的剑,除了困惑,竟然感受到一丝茫然。
叶敛只是个金丹修士而已。
顾写尘低头看着化神圆满的自己,怔忪。
为什么他会觉得痛。
第47章 一霎绽放
为什么?
金丹期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顾写尘目光空茫地握着剑, 但他已经不需要动剑,他们所有人就能瞬间死去。
他怎么会被攻击到?
他甚至感觉到创痛。
顾写尘不理解。
但,他无需理解。
一瞬的茫然之后, 男人眼底如黑潮,月白色的衣摆缓缓翻动,在他身后重剑正在一寸寸祭出,像是破天利刃, 钩月高悬。
顾写尘漠然看着这一切,持剑的手稳如重山。
只要他在这里, 就够了。
他会赢的。
…
霜淩没有回过头, 深陷在向前冲击的魔潮中,不敢看身后。
她带着剑冲入玄天帝阵——上次,这巨阵映出她的合欢圣印,被顾写尘刺破了一个口子,而后在封魔大典之前由坎水龙城负责修复玄天帝阵的缺口——看样子,龙家修得也不是十分卖力。
霜淩径直闯了进去,直接与几名圣洲修士兵刃相接, 那几人冷笑着围剿圣女的不自量力。
——“合欢圣女, 你当自己身边还有顾写尘吗?”
霜淩抿唇不答, 破荒剑以元婴之势, 竟挥出了分神之力。
锐不可当, 径直越过阵来。
护界的圣洲修士根本也无法触及到权力核心的内情, 他们不知道, 就算霜淩不闯来,她也照样会被他们侍奉的帝君召唤。
归根结底, 帝权两边,都是被真相蒙昧的人们。
“呵, 自投罗网!”
“你当这些魔物能闯过来吗?”
曾经入过玄天帝阵者便可通行,不曾邀请的人则会被帝阵拒之门外。
可她身后,无数信仰又狂热的目光追随着她——魔潮像是一道被笼住的黑血长城,在圣女越过阵界之后,万千魔物开始前仆后继地撞击那阵禁。
既是引来的魔袭,也是她手中的圣力。
很快,乾天的边界被无数魔潮包围成一条黑色血线。
魔修攻击性极强,情绪激烈,在被拦截之后反而暴躁成倍,开始手动撕裂阵禁,甚至不畏惧生死。
前边的魔修撞击死了,后边的立刻涌上,最后长城越涌越高,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时间,竟有人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随后,魔物像黑色潮水一般顺着破口倾泻而入。
“啊啊啊!”
“合欢圣女,引魔入圣洲,你就是死十世都不够!”
“仙洲偷生的蛀虫,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些魔物不过是不开化的蛮兽,在场有千余人修为在你之上,我奉劝你——”
这些修士一边和魔物厮杀,一边对着霜淩喊话施压,然后,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魔潮之外的远处。
一道月白身影,负重剑,静默站立。
“顾、顾……”
可那修士的喉咙很快就被魔修凶狠地撕裂,喷涌出鲜血,没能喊出那个让他们畏惧又崇敬的名字。
顾、顾少尊来了……!
顾写尘冷冷看着霜淩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冲入圣洲深处。
她去找谁?
他以剑化牢,阵禁瞬间全破。
上次他化神中后,还需勉力撕开帝阵,这次他半步飞升,已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龙成珏带着坎水龙家军,颜玥、君不忍带着坤地百兽而来,巽风叶家控制着震雷祝家,兑泽千机的火炮摆了数百。
这一刻,九洲颠山覆海。
“为了正道!”龙成珏挽起双刀,振臂高呼。
“跟着少尊,破!——”
龙成珏在仙盟之中喊着口号,娴熟地操控着舆论。当每个人以顾写尘为核心,似乎就能生出更强的信念来,仿佛能向天借力,重建正道——
然而只有龙成珏自己知道,当他看着那道背影的时候,感受不到顾写尘对正道任何的在意。
对人,对魔,他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只在意个别人而已。
龙成珏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然而嘴上一点都不敢停。
“跟着少尊,这边——”
…
霜淩不知道自己背后都有什么人,什么魔。
她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找到君唤。
“呼……呼……”
玄天帝阵只是乾天的边缘,她需要走到深处,才能找到当初那片古密林,找到那个幽暗隐秘的祠庙。
好在霜淩带着她的金莲印灵符玉,她能依稀辨别君唤的位置。
这几日,君唤的光点时隐时现,像是生命的起落一般。霜淩不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只有靠近君唤才能依稀获知那些真相,才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来。
这真相,与顾写尘、与她都有关。
身后的魔潮与圣洲修士化作相冲的激浪,她将破荒剑催动到极致,努力甩开所有人。
人群中,顾写尘冷漠而精准地看去一眼。
手下的剑更加躁戾。
行。
这片圣洲之地依然灵蕴雄沛,玄武引颈,神宫高悬,幽幽地埋藏着许多秘密。
霜淩将心法运转极致,追着灵符玉的光点。当她终于极速穿过辽阔的玄武后土,找到了那片巨木盘根的浓荫古林,急迫地跳了下去。
“君唤——”
可是,树影阴翳之下,空无一物。
那曾经隐秘封存在薄雾结界之中的祠庙消失不见,高耸矗立的遗落神迹像是从未存在过,地上只有万年堆叠的枯叶。
头顶光照穿过叶片,投下一地的斑驳。
霜淩怔忪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君不忍说过,始祖帝君已经是超脱世间的存在。
他的敕令意念之力如此强大,恐怕,让整片遗迹都连根瞬移也不是难事……甚至,裂变空间,时空交叠,或许他的力量也可以做到。
不在这里了吗?
不……或许就在这里。
只是她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
霜淩忽然觉得畏惧而胆寒。
像是在深海中面对一片庞大到没有形迹的不可言说之物,这种强大,的确已经超越了人类设定的修为等级。
而此刻,这种力量正在召唤她。
以血染的蓝色为阵眼,从虚空中窥视着圣体之躯。
他先展示他的恐怖,再将她拉入深渊,像是居高临下,看努力抗衡命运的小鼠。
霜淩感觉到一种牵拉般的抽离感,从她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渐渐到她周身的经脉,到她肌骨,发丝。
每一寸都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她身上腾起无尽的荒岚,清越地荡过四周空气,那种牵拉的感觉似乎稍稍停顿。
霜淩站在这片空荡的古林之中努力抬头寻找端倪,发现万木婆娑,彻底掩盖了所有光亮,四下温度越来越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树影之中骤然窜出无数被荒岚裹挟的身影——
很多个修士。
每一个,都是化神上下的修为!
霜淩双目圆睁,大脑立刻反应过来。
这些……这些都是像君唤一样,以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空洞的神情,有着极高却不再得进的境界。每一个都是剑修,每个人都在仿照那个唯一的天才……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弃置的试验品。
有这么多……竟然有这么多?
始祖帝君究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炼化飞升?
霜淩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无数个化神上下的修士像潮水一样盖到了她的头上。
她飞快计算着自己的实力,如果在此处爆发,冲击力也足以冲开这些人。可是她还没找到君唤,也没有见到帝君,这样太亏了——
霜淩咬咬牙,阴阳双合鼎的金丹飞快流转,那菁萃的荒岚之息注入破荒剑,剑刃骤然抽长,迎击万剑——拼了!
干完这票就回家!
然而,空气中似乎发生了隐秘的绞合。
无声的涟漪从某个点掀起。
而后,月白身影骤然出现在阴翳之中。
霜淩惊讶地抬头,霜花领襟之上,男人清冷锋锐的下颌一闪而过。
剑及履及,一道冰息重剑如雪山临近般威压降临。他一剑破开无数,一把将那些高手们集体横扫到了树上,砰地砸出去几十米远。
试验品,终究无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成功者。
顾写尘似乎更冷淡了。
霜淩满眼震惊,他怎么又来了?可转念一想,这次应该是正道仙盟一起来的。
帝君已经放弃了自己统御的这片土地,那对于九洲正道各大世家而言,这是一个重建格局的好机会。
这轮九洲清月,终究能好好地悬于空中。
随后,浩瀚剑意原地成阵,爆破整片古林。
无数悠久的古木被连根拔起,每一棵树都从高空如剑刃落下,像是一柄又一柄重剑,精准钉死了每一个试验品。
……恐怖到极点的实力。霜淩震惊地看着他。
在猛烈的气劲之后,战斗才止歇。
似乎是静了三秒,那道清冷的背影才淡漠转身,垂眸看向她。
在这样改天换地、危机四伏的时刻,这样阵营对立的两个人。
竟然短暂地相见了一瞬。
顾写尘眼底浓黑翻涌,冷冷地看着霜淩,眼神却复杂得难以看懂。识海中的莲印大概是酸苦的,但他薄唇开口仍然冰凉。
“看到了吗。”他问。
霜淩额角沁出冷汗,“什么?”
“没有我,你当如何。”
他语气仍是淡漠的,身侧握剑的手却缓缓攥紧。
看。
还是我。
别人,能吗。
霜淩怔愣地看着他,然后忽然感到一种委屈般的不服气,两人之间仍旧沉默。顾写尘齿间微微咬紧,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人在眼前,他就重新掌控了一切节奏。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终于递给她。
不用求救了。他想。
“你跟我走。”
可下一秒,霜淩就在他眼前转瞬消失。
顾写尘瞳孔骤缩。
她的表情也同样怔愣,最后一刻似乎口型在让他小心,可那力量快到即便是顾写尘都来不及反应。
强大的吸力如虚空中伸出的一只巨手将她拉走,霜淩眼前一黑,彻底跌落一道血阵召唤之中。
刚刚才找到的人影,立刻就像朝雾般蒸发。
顾写尘那刚刚平静的眉眼再次被打破,空的掌心捏紧。
眼底骤然裂了一瞬。
第三次。
还有下次吗。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晚了一步,然后好像就开始,满盘皆输。
…
四周阴暗无边,这才是那祠庙真正的位置。
霜淩额角带着汗意,翻身坐起来。
强行的召唤、劈入异空间中,此刻她浑身都有种血液被蒸发的恶心感,识海中窸窸窣窣地开始响起意念入侵般的细碎声音……
霜淩听不清,但她知道,合欢圣体果然不会被放过。
她忍着撑起身看向四周,依然还是密林,却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
浓荫蔽日,缓缓流动着黑雾,满地都是盘根虬结的树根,交错搏动,像是活物一般。这乾天圣洲,仙门最核心之处,却反而像是阴暗地狱。
到处都是墨绿血色的阵符,无数的符号冲入霜淩眼中,像是某种阴恶的召唤仪式。
始祖帝君的存在能让时空交叠,他的人身早已不在五行之中,可以任意游走。因为无处不在,他的维度高于他们所有人。
荒岚是唯一能和他产生连接之物。
而她是世间荒岚最好的掌握者。
霜淩握着剑,忽然想起方才那人冰冷的眉目,心想,顾写尘,如果这次你也打不过呢?
若我能帮你呢?
九洲所有人都有自己为之争斗的原因和不得已,而我可以豁出去。
…让你看见我的道义。
霜淩握紧拳头,清澈眸光抬头看去——这才是真正的祠庙内部。
君唤也在这里。
霜淩穿过墨绿色浓稠的荒息,她可以感受到,这里的荒息古老浓厚到像是已经存在、炼化了几千年,早已失去了菁萃原初的力量,只剩下阴凉凝重的气息。
所以他才开启阴仪魔域,释放万丈魔气,与灵蕴融合。
霜淩捂住额角,可她心底一直有个疑问,若是荒岚不够,那帝君掌控整座仙洲,他明明可以更早做这件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他在等什么?
现在他等到了?
霜淩一步步穿过浓雾,脚下,到处都是修士的尸体,四散在各处。在居高临下的帝权面前,无论是上下洲的人亦或是圣洲自己的人,实际不过都是轻于鸿毛的蜉蝣。
霜淩在血腥气中忍着恶心,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雾影似乎在随着她的行动而发生变化,霜淩觉得自己的腹部越来越热,呼吸也变得灼热,越往前越靠近深渊,但她不能停下来。
终于,在阵眼的原点,她看见君唤一动不动的身体,被扣着放倒在那里。
霜淩双眸一颤。
他的两条后腿已经完全断了,蓝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即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在呼吸,身体带着微弱的起伏。
见过刚才那些浑身是伤依旧麻木的天才们,还有眼前的君唤,霜淩好像忽然颤抖间明白,帝君是如何用荒岚炼化一个天才……
让他不能死,伤自愈,无尽炼,逼迫一个资质并没有达到顾写尘那样的人,来达到顾写尘的进境速度。
这根本就是惨无人道的虐待实验。
可君唤和那些人却还不一样,他被夹在敕令意念的控制与合欢弟子的本能信仰之间,挣扎,沉沦,痛苦。
所以他一次次在圣女面前举剑,却一次次提醒她离开。
霜淩眼底一热,含泪蹲了下来。
这次我来带你回家……回到荒岚之水边。
君唤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头拧了过来。他这几天每醒来一次,就和帝君打一次,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他希望在圣女被孕化传承之前结束这一切,但是未能成功。
这一刻从他眼角淌下的血像是眼泪一般,他眼神中依旧空洞没有情绪,唇形嗫嚅。
“快、跑…”
他的心口之上,蓝色莲印被黏连在墨绿血色的阵眼,缓缓启动着什么。
在霜淩出现之后,阴湿厚重的荒岚就如黑洞般流动。
霜淩摇摇头,死都不怕,我还跑什么?
“别怕。”
她抿唇坚定地握住他手腕,从圣女身上释放的荒息像是这凝郁中的一缕清风,笼在他离开故土后就永远满是血腥味的鼻息之间。
她的指尖在他腕侧一笔一划,写下新的莲花印记。
君唤被血染透的睫毛微微眨了眨,看着那块新的印记。
他的人生前不见光,今后却有人为他更名了。
霜淩含着泪给他郑重画好了新的莲印,然后指尖腾起一簇被荒岚保存的三清火,将他血肉模糊的蓝印抹去,那应该是很疼的,可是君唤像是丝毫没有反应,就怔怔地、空洞地盯着圣女的脸。
等到做完这一切,霜淩才终于如释重负。
当圣女万丈荒息逸散,带着她的莲印,渡海回家吧。
君唤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莲印,然后很快挣扎起身,喉咙渗血。
“他要……帝后……你跑……”
霜淩也明白了她腹部的灼热感是什么。
所谓帝嗣传承,帝君是要将自己的灵魄命火用荒岚包裹,然后生生放入合欢圣体之中,让她以身孕育,缔造下一个传承意志的神躯。
霜淩似有所感,当她再次抬起头,祠庙幽黑的尽头,终于露出了一座被枯枝拱立的帝座。婆娑万青的枝干像是生命的脉络,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她。
那像是无数个人的重叠,像是无数代积累而成的化身,只是在他面前,就有种无法挣脱的恐惧感。
层层叠叠的意念钻入霜淩的识海之中,敕令之力开始显露真正的力量。
“……哈……”
她用力捂住脑袋,最后用荒岚将君唤包裹起来推了出去。
然后她终于在昏聩中隐约听清了——
那是无数人在吟诵。
帝王婚词!
她身上的衣衫在飞快地改换、衣摆染红、变长,拖成凤尾。她的头上变得沉重,压着珠玉凤冠。她手中也变得沉甸甸,双手合握着玄武金纽册印,坐在凤舆之中。
这最后一关。
她果然被册纳为帝后了…!
…
“人呢?”
龙成珏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跟过来,只来得及看到顾写尘静默持剑,立在原地。
“你是找到霜淩了吗?”
顾写尘并不回答。
他一寸寸擦起了剑。
不知道为什么,从进入圣洲开始,龙成珏就非常焦虑。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帝君似乎没有动。”
“帝族也都在金銮顶,还在品茶呢。”
龙成珏和颜玥对视一眼,总之很不对劲,他们这一路来得太简单了。
就算他们人多,加上有魔潮加成,帝君也万万没有直接投降的道理,而且,离火三清宫自始至终并未出现,肯定是在酝酿后招。
但最危险的还不是这个——
龙成珏看了眼顾写尘的背影……作为家族从小培养、现场情商最高的男人,他总觉得顾写尘现在就只剩下一张皮还冷静。
冰下暗火,随时炸膛,很吓人。
此时,叶敛忽然仰头,看向远处天际,目光温和隐忧。
“…灵气变了。”
叶家人拥有最精准的嗅觉,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们也在半空中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
既非灵气,也非魔气。人群后边扛炮的千机门的人率先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荒岚?
叶敛目光逐渐清晰,轻声道:“——圣洲帝君要利用合欢圣女。”
顾写尘身形微微一顿,捏着剑柄,斜睨着他。
这眼神实在太冰冷,冰冷中甚至带着自我挣扎,最后他像是终于忍不住。
终于对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金丹期开口。
“你怎么知道?”
叶敛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九洲最强…却也困在最强中的剑尊。
“如果你问她,她也会告诉你。”
所以更重要的事…你也不会知道了。叶敛心底叹息。
顾写尘握着重剑的手骤然捏紧。
半晌后,他笑了。
龙成珏左看看右看看,在旁边打着哈哈,战局尚不明朗,稳住少尊是最重要的——毕竟他一人顶一万,今天这局到底如何,还得看他啊!
顾写尘脸色已经很难看,龙成珏甚至有点不敢和他说话。
然而,君不忍这个二缺是看不懂这一切的。
他震惊且直白地指着半空,“等等,你们看啊??”
“霜仙子成婚啦?!”
龙成珏猛地抹了把脸,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完了,但他感觉就是要完了。
顾写尘冷淡地抬眸——
然后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看着天际。
…
凤冠霞帔十里红,那少女单薄盈滟,被奉迎在玄武金銮顶,端坐凤辇之前,旁边是岿然不动的御驾。
上玄灵篆,玉堂辉煌。
鎏金光辉相照,喜迎天地之宾。
众人震惊地抬头看着。
玄武半空中,像是和那殷红相衬一般,墨绿色的雾气悄然四散。
然而,最先动手的不是顾写尘,而是一击火炮。
兑泽千机率先察觉到那飘散而出的气息是荒岚,圣女的荒息被滥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多上乘的炉息,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现在手中的所有火炮都是用荒岚作炉息炼造而成,必要护圣女一程。
千机门的重型机甲炮组合架起,“咚!”的一声巨响之后,灵力逼人地精准轰向了悬于半空的帝君御辇。
“好!”君不忍都激动地吹口哨,可是那重型火炮穿过帝君的身形,像是透过空气般,把他身后的玄武颈轰出了一个巨洞。
帝君御辇,完好无损。
“这、这是?!”
“打不中?!”
顾写尘冷冽掀起眼皮。
就在这时,三清火骤然出现了。
“砰!——”的声响像焰火般从天而降,化作帝王家的礼炮,庆贺帝后册礼。
离火三清宫的人站在玄武金銮顶上,其中包括着明青嫣,她脸色苍白又心痛地看着那道月白身影。其余所有宫人和帝族们待在一起,看着底下的仙洲同盟原地挣扎。
坤地王族没有这个本事,而他们离火作为帝族姻亲,早在和帝君合作烙印莲印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世间真正最重大的力量……
敕令之力。
就像此刻,九洲里有七洲联合起来又怎样?当墨绿色的帝王神息笼罩整片圣洲,只需要那人意念微动,你看他们——
君不忍刚才还在兴奋的目光忽然渐渐怔忪,最后呆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剑。
“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龙成珏的眼神挣扎了几秒,然后也同样变得迷茫。
千余高阶修士,都在同一时刻,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才是神降。
三清宫主为帝族斟上清茶,这世间的一切记忆,是帝君想让他们记得什么,他们才会记得什么。
既如此,何须挣扎?
便做这帝族之下最高的洲级,享尽这世间灵资。
君不忍愣愣地看着玄武天空中的凤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我们是来参加帝后册礼的。”
“恭喜帝君啊?”
“恭喜帝君——”
众人声音汇聚成响,送入风中。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如何闯入帝阵,推翻帝权。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只在那人一念之间。
九天之上。
霜淩彻底从头凉到底,绣金红袖下的手指颤抖着绞紧。
怪不得,怪不得帝君可以坐视不管,任由他们闯进来……
她让菁纯荒息一遍遍浇灌自己的识海,保持着清醒,可那敕令之力像是无孔不入,若不是荒息的存在,她此刻已经被洗脑成功。
传承天道。
孕育帝嗣。
这是你的光辉,荣耀……
包裹他,接纳他,孕载他……
她终于知道了真正的敕令之力是什么,知道九洲帝君是如何统御仙洲千年……意念控制!他的强大远不在于炼化几个天才,传承万年的敕令之力,可以改写整个仙洲!
可这件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那人们到底还忘记过什么?
当九洲历史能被随意改写,还有什么是真的?
识海中的声音窸窸窣窣,越来越重,指令着合欢圣女献身。
只有我能做这件事了…只有荒岚能对抗荒岚!
如果没有荒岚作为媒介,其他人甚至无法碰到始祖帝君。
霜淩心中的使命感在这一刻忽然达到最顶。
她抵抗着畏惧和源源不断的控制力,身形平静地站起身。
少女身披重衣,一板一眼地按照那意念而动,拢袖,躬身,双手捧上,承接灵魄命火。
帝族们神色闲适地看着这一幕,所有人在帝君荒岚的弥漫之下,露出了崇敬祥和的表情。
对高居九天的帝君而言,圣女就是一具肉身,一个代代用于传承帝嗣的工具,千百年来,从未有合欢圣女逃脱这个命运。
眼前这个少女,也不可能逃得过敕令之力。
没人知道,霜淩咬紧舌尖,顾写尘曾经教过她的险招,用千丝万缕的汲春丝反镇经脉,将她的至高心法九荒息岚书成百倍运用——
在彻底告别汲春丝之前,她好像终于学会了。
她要以百倍之力成就荒息,抓住虚空中的帝君,自爆!带他走!
霜淩在虚空花瓣上步至御辇之前,就在掌心准备接过灵魄命火,“接受命运”的那一刻,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扶住。
睁开双眸。
一双更加冰冷的黑眸出现在她面前。
玄武金銮顶上,墨绿色的荒岚已经浓郁到了顶点,强大的敕令之力如思想钢印打进每个人的识海之中。
可顾写尘眼底清明,隔着一线,看她。
霜淩从没见过顾写尘这样的表情。
他像是在生气。眼底的莲印几乎烧成金色。
他在愤怒……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最后这情绪化作一簇冰下焰火,焰尖锐利地烧灼。
“所以,还是只有我。”
霜淩一怔。
他神情冰冷笃定,只有他看得出,她在用他教她的方法,镇压那意念的侵染。
像是终于证明了他对她的重要性。
当所有人被控制在敕令之力下,甚至忘记你。
只有我会。
只有我能。
来救你。
顾写尘笑了,淡漠冰冷的笑意并不达眼底,握着剑,像是偏要向自己求证那样。
“所以,你后悔了吗。”
在含苞的心莲之上,蔓延着连顾写尘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在愤怒之外,他像是在祈祷。
祈祷她终于觉得后悔,然后转身走向他。
然后,你不用再向我求救。
我也会救你千百次。
霜淩怔怔地看着顾写尘持剑平静的眉目,指尖微微颤抖一瞬。
我不。
她忍住了千头万绪,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像是仍在敕令之力的控制下,而后层层叠叠的冗杂人声从御辇上传出,对着顾写尘道——
“很好,你快要,飞升了……”
那声音依旧像是无数人的集合,一出声,便有无尽重压碾过识海,是九洲未见的强敌。
顾写尘冷冷抬眸,重剑划过虚空,在找他的真实方位。
“好……好……”那声音从容地从四面八方发出笑声。
霜淩掌心的命火开始疯狂地渗入她皮肤,帝族的传承一瞬间过电般打过她的大脑——霜淩看着顾写尘的背影,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触目惊心的可能。
始祖帝君千年不死,一直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仿照顾写尘,炼化了很多个天才。
可如果他真正等待的最后一个天才,就是顾写尘本人呢?
霜淩眼前划过无数人影,无数衣襟,她的大脑像是被塞满了一个世纪的爆炸信息,命火开始滚烫地吞噬她,她惊惧、喃喃地在半空中开口……
“我不后悔了。”
顾写尘,就当我对你的谢礼。
一剑挥空的背影骤然一顿。
随后一记重压兜头暴碾,没有方位,没有形迹,直接把九洲剑尊击破千米。
顾写尘猝然回眸,原本心恼至极,却忽然一顿。
万丈荒息忽然在半空中逸散,吹开了那浓郁墨绿的雾气,以荒岚为介,只有她能触碰到始祖帝君的存在。
这个不属于正道的少女,牢牢地抓住了镇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荒岚和忽然亮起的金光团团地包住了那个恶意的化身。
“轰——!”
隐匿于虚空中的巨大身影陡然后退,竟被强烈地冲击出一个窟窿。
…被什么冲击的?
顾写尘有一瞬目光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可身体已经冲了过去。
浩瀚无边的万丈荒岚,根本不该这样磅礴地出现,可它像秋雨般洒落大地,所有人头顶的敕令之力竟然被撼动,短暂地恢复清醒。
散落在九洲之内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被天降荒岚温柔地包裹,在圣女的最后指引下,推向阴仪故土。
一道光芒骤然闪耀当空。
霜淩掌心攥紧着叶敛的符,这一刻反而非常平静。
顾写尘对这个世界太重要……
而我就不一样,我只是一朵飘在水中的小花,可以摇摇晃晃地平静生活了。
少女满身金光,碎裂如莲台瓣落,忽而刺破这墨绿的荒息,如有神性。
光芒之下——
叶敛怔了怔,才终于回神,跌跌撞撞地看向她的方向,忽然心疼。
龙成珏心口一空,看见那道单薄身影彻底被金光吞噬,竟觉得壮烈。
这一瞬像是无限拉长,仙盟所有人慢了半拍才惊觉。
“爆丹了?!”
“霜淩爆丹了——”
“她重创了帝君!!!”
有人忽然被那道光芒刺出了泪水,那少女是不属于任何一洲、没有任何世家支撑的合欢圣女…那是被无数人谩骂为妖女的霜淩。
风中,月白身影终于极速追来。
明明在极速行驶,那瞬竟像是飘摇的沉舟。
顾写尘甚至撞在了玄武顶上,又转瞬出现在金光之中。
——“霜淩!”
霜淩隐约看见那双骤缩的黑眸。
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坍塌。
她耳边涌起水波徜徉的声响,轻快又释然。
每次顾写尘突然出现,总能及时挡住朝她而来的剑,总能无比强大地挡在她身前,所以他始终觉得,她是待拯救的。
霜淩弯眼笑起来,面轻轻纱掉落。
容光一霎绽放,荒岚暴洒九天。
可是。
不是的,顾写尘…
“这次是我救你了。”
第48章 我不飞升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似乎一开始。
他只是……想要个输赢而已。
那一瞬, 顾写尘的身影完全僵住。
他几乎已经无法在意旁边在发生什么。
被他衣袖拢住的时候,那具身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了重量。
顾写尘低头的动作幅度很大, 大到几乎已经不像他,他那双始终清冷的黑眸此刻茫然地看着怀中的人。
眉压眼的覆影中,他的眸光剧烈动了动,但没人看得懂。
他自己也不懂。
霜淩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瞬间碎裂成烟, 她识海一片如同小时候看的雪花电视屏,浑身都在变麻, 然后一点点失去知觉。
她似乎撞在一个人清冷的怀中, 她知道那一定是顾写尘。即便他们之间互相不能理解,可此刻霜淩仍然觉得安全了许多。
爆修为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的丹会留好的,顾写尘。
你替我摸摸它是不是方的……
她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顾写尘的世界轰然响起晚钟。
她说什么。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还要救正道。
可顾写尘怔怔看着她,心底影影绰绰的魔影蓦然千重,几乎压不住。
她说的对,怎么能染魔呢。原来九洲剑尊早已变了。
她脸上没有血,身上没有伤,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间达到灼艳生辉的绝顶。
可她的生命却在极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莲花, 就快要散尽在金光的灼烧之中了。
为什么?
他和他的剑在这里, 就算他自己战死, 也能保一人安全离开。
没人能在顾写尘面前杀死他要护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顾写尘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轻飘的身形, 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滚烫, 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过耳膜, 鼓噪得彻底失去章法。
“是因为,我逼你吗……”他唇瓣微动, 说不下去。
他太骄傲。
不败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 他竟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他想问问谁,又不知道能问谁。
是哪里错了…?
因为他从没错过,所以没人教过他,做错了应该怎么做。
那张向来平静清冷的英俊面孔上,一种情绪正在黑眸中极速泛滥地蔓延开,从长睫下如影般泄露。
顾写尘在改写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这一刻大脑忽然混乱,千万重魔印从心底的莲花腾起,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绽放的声响,有千万种他叫不上来的情绪同时绞杀他的心脏,比汲春丝力重百倍。
但顾写尘仍然是顾写尘,他瞬间咬破舌尖,凭着经年苦修的意志,压住心魔。即使绝望已经开始泛滥,他仍然极速、强行地镇定下来。
他没放弃,他不信她能死。
顾写尘心底的魔影一点点扩大,莲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问。
情。痴。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吗?
我可以。
顾写尘黑眸定住,握剑的手松了三分,然后又在下一秒攥紧。
顾写尘身后蓦然涌起漫天的冰雾,化神大圆满的逆天之力,半步飞升的绝世修为,过往的一切经验让他觉得他还能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能救。
他救得回来。
冰蓝色的浩瀚灵流漫天荡漾,汹涌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经脉之中,他想起,还有一个复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复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么?
是冥业冰莲。
她在荒芜地中,为别人求过。
顾写尘猛地回头,隔着千米,看见叶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业冰莲,只有一朵。
顾写尘的指尖蓦然苍白,下颌咬紧。
叶敛同时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的意识还因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记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着头,以目力所及,仔仔细细地辨看,终于,在那浩瀚无边的圣女之息和元婴爆破的金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缕并不明显的青绿。
…叶家医法道术,青叶印符会免去她所有痛苦。
叶敛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泄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那瞬间还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婴之力,让全身经脉皆碎,肉身在一瞬间解构,灵魄命火便会无声消散,去往她被种下的莲心——那颗藏于冥业冰莲花蕊里的引命珠。
然后以冰莲重塑真身,等待灵识重绽。
那是一个宁静漫长的过程,她可以美满地睡一长觉。
可是在浑身破裂的那一刻,霜淩会想什么呢?
叶敛抿住唇角,即便他亲手写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后觉得心疼。
世上独一份的勇敢,也融复了他的道心。
霜淩身上的嫁衣猎猎而飘,她捧紧那罪恶的传承命火,浩荡荒岚死死地压着他,让始祖帝君承受着元婴爆丹的冲击。
这一幕其实堪称蚍蜉撼树。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伤及对方多少。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玄武金銮顶上,帝族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上品灵茶仍然源源不断涌入杯中,是灵脉之源天地灵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补一个金丹的灵体。
而他们只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轰击时他们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就恢复如常。
帝君是不会死的,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根系上汲取养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灭。
一旁的三清宫人甚至都有些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在这九洲最高处,生而矜贵的上人见惯太多下界的死亡,一个合欢圣体的爆裂……什么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睁大,想要说什么,又被人摇头按住。
矜贵的帝族们仍然高坐金銮顶,看着这堪称绝艳的画面。
只有凡人会如此自不量力。
现在,连顾写尘也开始自不量力了?
颜玥狠狠仰头看着——金銮顶上还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长女诞下君不忍之后,就因剧烈产痛身陨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样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吗?
墨绿色的荒岚已经在人间炼化几千年,始祖无形无边,几乎不可战胜。可那一刻,来自阴阳双合鼎中无尽的菁纯荒息,竟然将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压制了下去,强大的敕令之力无法□□——
她清醒过来了。
不只是她,九洲之内,千百年来,被敕令之力无形影响了无数次的人们,第一次生出了质疑。
他们为何前后矛盾,他们遗忘了什么?
龙成珏握着双刀,惊惧地抬头看这天地,终于明白了霜淩这一爆丹的意义。
敕令……
篡改识海……
九洲版图和历史……
没有谁会比觉悟最高的坎水龙城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刻龙成珏忽然遍体生寒。
他双手掐诀点水成阵,滴答一声,在场每个修士额角都被一滴水惊醒。
“快,叶家呢,能不能救回来?”
兑泽千机门的长老跌跌撞撞地从炮架后窜出来,四处收拢荒息,最后两袖空空颓然放下,崩溃地问:“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叶敛握紧身侧的拳头,看着半空中冰蓝色如极光的灵流,“…他已经在救了。”
但是来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顾写尘周身浩瀚冰冷的灵流如万丈海啸暴起,像是泄洪一样填进她迅速枯萎的经脉之中。
可少女像已经碎裂的琉璃人偶,涌入多少灵流也尽消散于经脉间。
龙成珏咬牙,暴喝:“乾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随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内当真要改天换地。
他一边向玄武顶冲去,一边紧张地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
只看这个人了……
稳住。今日必须稳住少尊。
在龙成珏身边,叶敛也抿着唇,径直飞身来战,龙成珏在一团乱麻的混乱中抽空看了叶少主一眼——叶敛向来温和内敛,情绪也通常更温柔体贴,但在这种悲情时刻他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提前知道什么……?
这件事少尊知道吗?
如果少尊以后再知道,到时候叶敛……?
不过少尊现在已经顾不得发现这件事了——龙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女孩的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随所有人一起以最高灵力击杀——
重炮、兽鸣、刀光剑影,同时向虚空中的帝辇而去,狂轰滥炸。
竟像是千年来帝权之下的第一次起义。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虚空中挛缩。
合欢圣女那一击,竟然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伤到他本体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种绝妙的方式运转,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帮她。
命火只不过是分给代代傀儡的一缕,破了也无妨,但她源源不断的荒岚连接了虚空中的本体,在金光爆破之时,他精心维持的神体竟然被剧烈冲击成洞。
本来只差一环就能结束。
本来只差一点点。
合欢圣女,合欢圣女……不过是用来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为力,身体却早已僵朽,这一击让他身体骤然破溃,从虚空中发出一道层叠的、水波重压的呵斥。
“——去!”
神降重力向着圈住圣女的那道白衣身影而去,顾写尘揽着那具消亡的身体转身看来,寸寸成冰,眼底的情绪一触即发,立剑就劈了下来。
帝君之力与剑意无尽相撞,若有开天之劲,飞身上来的众人瞬间被猛地弹出气云之外。
然而帝君毫不恋战,他意念波动,墨绿的荒息就开始倒转。
那无穷多的荒岚竟然飘向四野,世间最正规的炁蕴,被她浪费地洒遍大地、洒向每一个生如蝼蚁的合欢宗人。
舍弃一具圣体也无妨,但要汲走所有菁萃难得的荒岚。
他意念裂变,空间重叠绞合,金銮顶下的玄武颈甚至随之扭曲变形,那从圣体中逸散的荒岚开始百倍加速倒吸,汇入他的身体之中。
感知到她的荒岚逆转倒吸,顾写尘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终于化作暴怒。
他一手揽着霜淩软软的身躯,转身劈海破海一般,连着御辇和玄武顶,一起劈断成渣。
他们的攻击都无法直接触及帝君,可在那一瞬间,顾写尘在怒意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炼荒岚凝于剑,极近于神的剑意轰然向那虚空裂隙中的身影破空砍下——
虚空直接被绞断一瞬,始祖帝君蓦地裂成两半。
庞大身躯中流出浓黑血液,敕令念力绷断,他第一次从墨绿荒雾中错愕抬眼。
顾写尘似与那千年隐匿的身影打上一个照面。
几千年的阴翳目光在浮光中闭合一瞬,帝君的意念猝然后退,看着那道已经濒临界点的月白之身,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忽然四散在空中。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
连接的荒岚也完全中断。
他,消失了。
始祖帝君消失了。
同一时刻,所有人的敕令之力全都消失。
玄武金銮顶的帝座之上,代代传承意识的傀儡帝君软软倒下去,露出龙袍之下干枯坏死的树干,引发无数惊呼。
金銮顶的傀儡千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孕育他的载体,帝座从此真正空置。
同时,古密林中每一个被钉住的试验品,在树影下缓缓睁开了蒙昧空洞的眼睛。
君唤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压在他们头顶的力量消失了,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然而,随着帝君和命火的消失,那捧破裂燃烧的爆丹金光也彻底到了尽头。
霜淩的身体开始消散了。
东海之中,游向阴仪故土的所有人感觉到荒岚温柔磅礴地注入他们身上,每个人的魔气都被菁萃地包裹——然后,腕侧那枚莲印一点点消失了。
盘亘在每个人心头的信仰像流水一样消逝。
…合欢圣女,不存在了。
蔻摇和温朝在海中沉浮半晌,面面相觑,忽然开始拼命往回游,无助地边游边哭。
明明已经离故土这样近了。
圣女怎么了?
圣女她怎么了?!
…
玄武金銮顶前,顾写尘漫天的冰冷灵力忽然一顿。
她正在消失。
是肉身在消失。
浩荡的灵力补不上碎裂的经脉,顾写尘浑身僵硬,第一次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用上古冰息重剑化做冰封,方圆十里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冰晶,他以冰为牢,困住那个极速消逝的人影。
穷途末路后他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将她冰封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失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失去。他这一生学会的东西那么多,到头来原来这么少。
心魔犹在炽烈地问他,如果你不能呢。
魔气如水正沸,缓缓地包围着他,等他达到临界。
顾写尘听得见,那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好像已经走火入魔,但他还在平静地期待——
然而,少女单薄的身形被冻结,可冰层之下肉身的消亡却并未停止。
当真如冰下暗火,烧得无声。
只有一瞬,竟被他庞大近神的力量,唤回了一息命魂。
她眼睫微颤,竟似要睁开。
顾写尘瞳孔缩紧,隔着冰层看见她,掌心覆在寒面上。
“还有口气,还有救!”龙成珏忽然惊喜叫道。
叶敛惊讶地睁开眼,远远地仔细察看了片刻,这次彻底闭上了眼睛。
在命火彻底离身之前,人会有一瞬的回魂,然后灵魄命火归于引命珠中,千里万里,拢都拢不回。
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告别。
霜淩在徜徉,徜徉在温暖的水流中,在彻底漂洋过海之前,她听见有人在站台之后唤她千百次,她回过头,竟然在飘然中,看见了顾写尘的身影。
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明明神情五官都没有变化,冷黑发丝只凌乱了一缕而已。
可他看起来像是输得惨了。
都不像顾写尘了。
霜淩怔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了——哦,她的肉身已经四散,只剩一点走马灯似的意识。
顾写尘眼前几乎全黑,魔影幢幢,星眸一寸寸吸光,看着她,折竹碎玉的声线变得喑哑,“——我后悔了。”
他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是徒劳,但是他眼底的情绪实在复杂,像是汲春丝千万缕,凑不出清晰的一句话。
道心碎裂,心莲狂生,他不败的人生迎来第一次彻悟。
天地都在为这一人的悟道而震颤。
“可我一开始只是想……”顾写尘生平第一次艰涩,“让你在我身边,和我一样。”
霜淩眨了眨眼,她只剩一团意识,轻飘飘,清凌凌,她感到非常放松,终于离开了这具带给她无数使命的圣体。
顾写尘,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只不过是我太累啦。
如今她像是一捧自由的蒲公英,毛茸茸,要散去了。
于是霜淩十分包容地摇摇头,她终于证明了她自己,他也无需愧疚,我们大道朝天,你看看你——在顾写尘身后,天雷隐约滚滚而来。
你看啊顾写尘,天生你如此。
我死了,你还要升。
我是永远追不上你的,你也不用再逼我等我了。
顾写尘用力攥紧流沙,而流沙只会越来越散。
“你能不能…等等我。”
“算我……”
可她甚至听不及他剩下的话了,这团命火化作透明,这具身体终于变作泡影,在九天之下轻轻地消散……像是一片微光浮动。
只有最后一缕魂音留在他识海中,成为最后的遥祝。
“顾写尘,好好修仙。”
“做你的不世天才——”
圣女魂归荒岚之水边。
顾写尘瞳孔骤缩,手掌和眼中,彻底空了。
与此同时。
顾沉商站在荒岚之水的尽头,肃静地守着那烟雾平静的水面。
忽然,一丝涟漪轻轻泛起。
她含苞待放。
要开花了。
…
“她死了。”
有人闭上眼睛,“彻底死了…”
九天之下,日暮沉坠,那道身影似乎还保持着最后的平静。
顾写尘神情漠然,悬立于半空。
浓云缓缓聚顶,隐约像是将他月白色的衣摆染上暗影。
这一天注定被载入九洲史册——真实的史册。
龙成珏在底下看着,却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
帝座空置,九洲即将被改写成新的格局,可立于核心的那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顾写尘看着黄昏时刻,清冷的目光似乎被万千光影折射出一丝泪意,像是看错了一样。
除了修为,他一生什么都没得到过。
却是第一次学会了失去。
——无妨。
顾写尘用最后的一丝冷静,整理了自己的领襟和袖口。
汲春丝在,她死我亡。
死了,就不需要考虑,他心里这千万种情绪到底都是什么。
顾写尘缓缓收剑入鞘,闭目等待。
从不在峰前第一面,到并肩走过九洲,踏遍他曾独自走过的岁月。
他逼她,迫她,救她,作为九洲剑尊的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切,也不会再有。
无妨。他冷静地想。
可是风中,千丝万缕的缠灭并没有到来。
只有身后重剑在剑鞘中微微嗡鸣,一柄细剑此时颤颤向他的剑飞来——
顾写尘脑海中最后绷紧的线终于断裂,眼神茫然地低头。
为什么,汲春丝没有发作?
那柄他亲手削下的小剑上,是一枚金鼎四方的修者之丹。
最后关头,她以汲春丝缠住金丹,让灵力自爆震断于经脉之间,身死魂消,护得情蛊不灭。
修道者求索漫漫,胎仙所化,就是与天相争的一切。
没有什么比看到金丹,更能直面一个修士的死亡。
人死如灯灭,她当真,死透了。
以身为引,给他解开了大道之劫,送他最后一路。
不坠他的大道,不扰他的飞升。
顾写尘捂住心口的位置,强撑的冷静压到了最后一线,仓皇回头,不知道天地之间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唯有长天,能给不世天才,一个答案。
天雷轰鸣作响。
生死之间。
他大彻大悟。
天地骤然改换气象,九天之内,无处不生乌云。
像是万人同悲。
诸天垂眸。
所有人震惊地抬头望天。
那是……半步飞升之人心境大动引来的天象吗?……
“不,不是的!”
龙成珏忽然指着远方天际,指尖颤抖。
是……是将成神之人啊……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如金蛇刺破乌云。
那是万年来唯一一次,飞升雷劫。
…
“少…少尊!”
“你要飞升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渐次降临。
九洲将出现唯一真神,带来崭新的格局。
遥远的阴仪之中,有人从魔影中崩溃抬起头——我魔主还未成,他却要飞升了?!
无尽虚空之中,有人在不动声色地等待,墨绿色雾气弥漫成灾。
这一刻,九洲上下万万人同时仰头看苍穹。
而那道身影悬立于半空,瞳孔漆黑一片,漠然看着玄武金銮顶的所有人。
上古冰息剑尖向上,引天雷而落,对着乾天后土,对准这帝阵、帝族、对准这天地,万顷暴击——
帝族和离火洲惊惧地后退,然而半神的剑意轰然降临。
几千年的玄武金銮瞬间倒塌。
每个帝族被无尽剑意瞬间碎尸万段,血流成河,连高贵的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那人身披万千雷霆,沥骨断经,眉目寸寸霜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
杀,光,你,们,所,有,人。
在所有人千万年梦寐以求的登天门面前,那一刻他终于放任眼底魔气大盛,莲生黑水。
然后,一败涂地。
有一瞬他可能已经落泪,但是没有人能看见,因为飞升天劫化作无尽白光。
顾写尘不知是在对谁说,唇间冷雾蓦地碎散,喉间滚烫。
“我不飞升了。”
别死。
…算我求你。
第49章 魔功大成
飞升。
万年唯一的飞升。
“我, 我想见证……”
前有圣女生死大义,后有少尊立地飞升。
九洲修士,没有一个人舍得眨眼, 眼见那人被无边惊雷彻底吞没,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君不忍怔忪地向前踉跄几步,从小听着顾写尘传说长大的同辈年轻一代们,无人不等着这一天, 等着九洲之内出现最后的神话——
不光是他,各洲仙盟全都怔然看着这一幕, 心中壮烈又震撼。
可是当天雷落到第三道的时候,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龙成珏猛地惊醒,一把拉住君不忍,喊了叶敛叫回颜玥、擎拆,让他们赶紧带上各洲的自己人。
“别看了,跑啊!——”
君不忍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可是少尊他……”
龙成珏猛地掐诀起水,在所有人头顶上盖了层坎水阵, “再不跑, 你等着被他劈死吗?!”
玄武金銮顶上已经全是血花了!
“快走!快走!”
顾写尘已经不是人的范畴了。
漫天雷光之中, 他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飞升之际, 谁知道顾写尘在想什么呢?但应该没有哪个修士不喜欢飞升吧——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他一道接着一道, 以身为剑, 劈在了乾天圣洲之中。
最初还有人迟迟不舍得离开,强撑着在现场围观, 直到他劈出第九道天雷之后,所有人全部撤出了乾天。
化神以下, 继续待在这里,会直接被成神的气象轰裂经脉。那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九洲之内,已经无人能靠近那个人。
撤离出了圣洲地界,龙成珏才仓促回望一眼——
玄天帝阵轰然碎成金光碎片,千百年来高贵隐匿的乾天圣洲、玄武金銮,如今已经被耀眼夺目的雷光彻底淹没,化作一道聚雷塔。
在这样强大的灵力渡劫之下,方圆千里都会尽数毁灭。
圣洲将不复存在。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乾天圣洲,从今天之后就是历史了。当所有人都意识到敕令之力曾经的改写,即便人们曾遗忘了什么还未可知,但九洲上下都会筑起思想的城墙。
塔尖上的那个男人……
龙成珏想,或许他就这样……彻底无恨无爱,便就飞升了吧。
到底是羡慕顾写尘,还是叹息顾写尘?
那好像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金銮顶上,尸山血海,所有灵蕴非凡的帝族用具烟消云散,离火三清宫同样死伤大半,在一道又一道的天雷中怒吼。
“快,快送公主走——”
“快啊!”
谁能想到会成这个局面?
“帝君何在?”
“始祖消失了——”
“可是,帝君不是就等最后一个,顾写尘不是已经飞——”
回应他的是撕裂他的剑光。
帝君不会是地面上瘫软的那一片枯树,帝族都在眼前被片成一块块的血肉。
他能神降,也能神弃。
他放逐这片土地,也会放逐他们。
三清宫的人疯狂逃亡。
“快,快,走乾天地底的密道!”
“他的雷劫是轰他自己,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快走!”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所有人。
都杀了。
都杀了。
都杀了。
有人在灼眼的白光中依稀看见了那人的眉目,他的五官仍旧清俊无边,神态甚至是冷静的。可是所有人在这一刻只会感受到彻骨的恐惧……他疯了,他明明是疯了。
他根本不再是仙门正道、九洲剑尊了——
他半身的血雾,白衣无尘的身影成了炽光下的暗处,像是一身漆黑。
他抬手起落,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戮。
这……这分明是修罗,早已不是那一轮九洲清月。
可是知情的人已经无法告诉别人了。
那一日,当仙盟众人已经撤出千里之外,回望西北方向,却看见了一个……太阳。
……寒山之日。
淞阳剑尊几乎从不示人的惊世杀招。
冰冷又灼热的炎日,以无尽剑意,辅以万顷雷霆,如金乌狂坠。
寸草不生。
“啊啊啊啊!——”
来不及逃亡的,尘封中罪恶的,尽数湮没。
九洲之内再无乾天圣洲,版图改写。
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而从这一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见过淞阳剑尊。
后来他们都说,顾写尘是飞升了。
…
璀璨金光很多日才散去。
从那之后无人再封禁阴仪魔域,乾天圣洲消失,九洲仙魔遥相对峙,各自静候新主。
阴仪荒岚之水旁,陆陆续续地聚集很多很多人,伏地跪拜,似在祈祷。
但是,始终没有新的圣女迭代出世。
合欢圣体的传承消失了。
荒岚之水旁日夜都有人等候。
流水潺潺,荒息温凉,这是轻柔地,静谧乡,水面轻轻泛起涟漪。
有花在水底静悄悄。
…
许久后。
阴仪魔域。
被封禁十年的阴仪已经渐渐恢复生机,原来这是一片占据大陆极广的土地。像是盘卧在四海的偌大阴阳鱼尾,阴仪上下,暗色的流水幽幽流淌。此地似乎鲜少生花,绵延的水色已如墨笔一般。
纸上湖山,行色水墨画。
这其实是一片宁静的水墨世界,三境魔修各有习性,其实并不像百年来仙洲所说的那般阴郁暴虐。
甚至,阴仪魔域堪称物饶民丰,像是一片阴气沉沉的鱼米之乡,此处见流水平野,见群山飞鸟。
这是她的故土吗。
一道身影泛舟而过。
这是他掠过荒岚之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水雾生烟,打湿他的鞋履,但那人不曾低头,只看着前路。
荒岚之水旁,每隔一段就有匍匐的魔修弟子,向天祷告,祈求谁的降生。
看起来十分愚昧。
他又何尝不是?
行水三千遍,不见一缕灵魄。
那人默然行舟,黑衣之下衣袖掩映着一团金色。
那金光熠熠生辉,像是从不曾破灭。
他源源不断的清冷灵力温养着那方金光,这其实是逆天违道之行,试图以人力逆转死相。那方金丹,应该随着修士身陨而自然枯死,但如今仍旧运转自如,自成一个周天。
甚至上边的红线他都还系着。
那人的五官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真容,只是在这魔影重重的阴仪之中,他显得很独特。
魔功看不出深浅,但是身上明显藏着庞大的……让人垂涎的灵力,修士之丹可是稀罕东西,若是吞食一颗,可以连破两境。
很快就有魔物悄然跟上,像是行过湖水深处,水下骤然变暗。
那人淡漠地垂眸。
阴仪魔域,黑吃黑,吞噬升级,很常见。
他指尖微抬,水下那巨大的魔影忽然停滞,接着,它开始浑身僵硬,从内骨肉寸寸碎裂——怎么会?!
它已经是七阶魔物,在经历了十年前大战元气大伤的阴仪魔域中,已经是雄霸一方的水准。他怎会连动弹都动不得?
“你……是谁……”
那人不答。
冷白指尖轻轻一点,水波甚至仍是平流的。
下一刻,荒岚水下血色漫开,像是一朵殷红的花开。
他的轻舟缓缓掠过。
像是行在花上。
…
他的舟掠过四通八达的荒岚水系,处处见圣女信徒,朝参暮礼,虔诚不倦地等待。
他也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来找一个人。
顾写尘终于从黑色兜帽下微微抬眼。
远处,三境中的合欢境最高峰,无月山上,有人沉寂肃穆地坐在那里。
顾写尘带着那枚金丹,走下船,步步上山。
玄武金銮前,冰封消融那一刻,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魄命火。
即便是身死,也应该有命火出现,然后熄灭,才算真的消亡。如果不是夜宁的先例,或许顾写尘还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但她的灵魄命火竟然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
所以,他找了九个月。
找不到一缕。
顾沉商坐在阴仪最高处的山峰,身后的月影忽然暗淡,一道黑雾裹挟的冷隽身形无声出现。
顾沉商并未回头,但已悄然摸向身侧的剑鞘,“阁下是……?”
阴仪已经已经封禁十年,魔域旧主早已在当年的封魔杀戮中祭天,新的魔主还未应运决出,群魔无主,现在正是混乱时刻——听说已经有人迅速收拢势力,野心勃勃要做魔界新主,带领魔域回攻仙门。
仙魔两道,百废俱兴。
魔域可不讲虚假的仁义道德,没有儒佛之道,谁强就吞谁的丹,杀戮进阶的人比比皆是。
顾沉商没有得到答案,谨慎回头。
眼前这个沉默的人,他竟看不出深浅。
如今的魔域之内,像他这样的七阶魔修已经很少,八阶多已战死,九阶更是神话,十阶……只能未来应运决出的魔主。
眼前这人,是?
顾沉商肃穆的脸色微转,乘肃剑悄然出鞘了一寸,然后就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他还来不及心惊,就听见一个十分罕见的称呼。
“紫萱。”
顾沉商木然的眼神中终于生动地露出了几分诧异。
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是特别耳熟,如果耳熟的话,那这个人以前一定不太爱说话。
“阁下究竟是……?”
黑雾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段瘦削锋利的冷白下颌。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曾经的七峰峰主之一,淡淡问他。
“她的命火,在哪里。”
顾沉商霍然起身,惊退三步。
一个在仙魔两道都久未出现的名字撞入眼前。
“少……少尊……”
他,他这是来下界了?
飞升之后还能来九洲,神仙竟如此自由。
可他看起来似乎过得并不好。
飞升做神仙这样累吗?他像是比从前更清瘦了许多。
但两人显然没有熟络到能交谈近况的关系,而且,顾写尘似乎来者不善。
他找圣女的命火做什么?
顾沉商自然不会告诉他。
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荒岚之水弥漫阴仪,如大地之母,化作江河入海,又有细密支流,淌遍整个魔域。他的护印道法能让那朵冥业冰莲不被任何人惊扰,完全隐匿。
而最终她会在哪花开,顾沉商也不知道。
更何况……
圣女不想再过“圣女”的人生,就像夜宁也不想过“顾夜宁”的人生。
她们不想,顾沉商就会守护。
而他余下的生命都用来等待这场并蒂花开。
所以顾沉商沉默片刻,木讷回答:“我不知道。”
顾写尘平静地看他片刻,理解地点了下头。
“那就杀了你。”
他剑都没动,一缕冷雾凝成气刃,逼迫而来。
顾沉商自知不可能打得过真神,所以他也没动。
“圣女说过,要我好好生活,”顾沉商倒是不怕死,他只是很认真地在神的剑下解释,“我最好能好好活着。”
那剑竟蓦然消散,收了回去。
顾写尘盯着他看了半晌。
大概是太久没人和他谈起过这个名字。
霜淩。
顾写尘忽然就不想杀他了。
顾沉商更加感受到了他的沉郁,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飞升看来很苦,少尊。
顾写尘就那样看了半晌,然后忽然问:“夜宁在哪里。”
顾沉商肃穆地看着他。
顾写尘要知道,命火究竟是怎样四散,怎样被收拢,然后被养在那一朵冥业冰莲之中。
片刻后。
黑衣离开。
顾沉商一身是伤,面色祥和地倒在荒岚之水旁。
他静静看着平和的水面,安宁肃穆。
顾写尘不会真的伤她,他知道。
因为夜宁是霜淩一手救回来的。
夜宁,夜宁…你什么时候开花呢?
…
当夜。
巽风洲叶家,一团冷冽的黑雾出现。
九洲之内,巨大的变革之后,新的格局缓缓落成。乾天圣洲已经化作飞灰,那片曾经最神秘之处,如今只是某人飞升的天坑。
方圆千里,向下深陷数十米。
说实话,那到底是飞升的痕迹,还是发疯的痕迹,谁又知道呢?
权力的倾轧并不会停止,但巽风叶家向来避世,只接连接诊了数月。
仙魔一战虽然以某人飞升提前画上句点,但九洲之内仍然殃及了许多凡人。
叶敛忙来忙去,就已经是新一年的初夏了。
顾写尘摘掉黑色的兜帽,看见巽风青叶印的医阵外,叶敛忙碌地询问着每个凡人的伤势,态度温柔谦和,大概是有人喜欢的样子。
顾写尘也记得,她走之前紧紧攥着的青叶印信封。
心莲又开始酸苦地生长了。
像是一池泥沼,酸涩生烟。
他好像开始明白那是什么了。
于是当天,接诊完毕后的叶少主,在自己的房门口被一道黑雾冰冷拦住。
那冷雾离他咽喉只有一寸,往前一点就会见血封喉。
“夜宁的命火,你如何养好的?”
“霜淩的命火为什么直接消失了。”
叶敛愣了愣,然后也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似是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少尊,真的学会问了啊。
他的问题,叶敛都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敛了敛衣摆,认真地回答,“夜宁姐的冥业冰莲被放在巽风灵气最好的药清池中,四周有最高青叶印,很安全,这是霜淩……当初拜托我的。”
顾写尘的眉梢眼底似是飞快划过一丝冰冷戾气,但强行忍住。
“夜宁的命火,是霜淩自己用她的圣息拢住,带了一路,护得完好,交到我手中。”
所以,是因为霜淩有荒岚,才能护好夜宁的命火。
而那一瞬,没有人能护住她自己的命火,是吗?
那冷雾又散了些。
虽然无形,但某一瞬间,叶敛竟觉得,那像是颓然放下的手臂。
颓然,怎么可能呢?
已经飞升成神的人,也会颓废吗?
空气中冷寂了许久。
叶敛有心想问问他的情况,因为整个九洲仍在流传顾写尘的一切。可他同样不是善于交际的人,他思考了许久,都想不出一个开头。其实他也想问问,飞升之后,你过得好吗。
她应该也很想知道的。
最后那人只是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养好她。”
这是霜淩的遗愿。
身影骤然消失在月色中,叶敛下意识追出几步,看不见了。
“会的。”他在渐起的夜风中轻声答应,青衣被吹起。
她们,都会的。
…
于是顾写尘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九洲之内,没有一处是他的故土。
他再一次觉得冷。
修魔之后,他时常觉得冷。
曾经顾写尘九洲之内皆有敌人,只差阴仪。
时过境迁,他已经踏遍人间处处,找不到一点声息。
修魔并不难,其实比修道简单,不需要自抑,也不需要清苦地日日打坐,练剑,内省,抱守。
修魔只需要炼化这无尽魔气,放任心中的欲念,杀戮,爱憎,一切。
但他心中那簇金色的莲花始终没有真正绽放。
或许是因为,即便绽放,似乎也没有意义。
都没什么意义。
顾写尘又行舟回到阴仪,他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落地金丹那年,孤独一人在雷劫中活下来,但四野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个怪婴。
那时他灵识已生,知道自己的特异,也明白人情的薄冷。
后来他绑了一个人在他身边,后来她死了。
顾写尘带着她丁零当啷掉落的一切,送她的剑,逼她练的剑谱心法,甚至她养的蛇,他都带着。
顾写尘面无表情。
毫不节制地把他浩瀚灵力全都灌入那方金鼎之中,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用,但顾写尘习惯了这样做。
后来他看日升月落,潮汐潮涨,忽然后知后觉,明白那大概是千丝万缕之中,称之为想念的情感。
他又多懂了一点。
在无尽的孤独之中。
其实顾写尘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想独自飞升了。
可天生我如此,死也为难,生也为难。
怎样才能修魔到极致呢?
有人让他做不世天才。
修道他已经修到顶点,修魔他还未能大成,看来,他也不是总那么天才的。
顾写尘漠然看着阴仪的水墨山河,一身清寂。
那他还能等什么?
…
忽然,一团漆黑的魔气却忽然出现在他鞋履旁,缓缓升腾。
那是一块古荒岚碎片。
它来自更悠远的上界。
在圣女万丈荒息暴洒于九天之后,它指挥着宿主四处收集,终于修复了不少魔体。
说实话,它真有点看不下去顾莨了——
“我还未能在人间大成,他却已经破境飞升。”
“他从不等我,他从不知等等我!
心魔真的已经听够了。
他在的时候你打不过,他不在了你又演上“恨我再无打败他的机会”这一套。
但真正促使他悄然离体的原因并不是顾莨的性格,而是……
当它实力恢复的这些时日,心魔已经隐隐察觉,魔之一道的变数出现了。
顾莨在魔域三境中野心勃勃地修起了纯魔,他魔功起步早,早在多年前的岁禄剑宗他就已经开始,而十年间阴仪中的大魔修们集体停滞、倒退,如今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天道如此,灭乾天帝族,送我入阴仪,注定我要成为新一代共主!”
属于他顾眷苍的时代,终于拉开帷幕。
“谁能阻我?”
“谁能拦我!”
心魔:“……”
心魔攒够了能量,悄然释出,循着那一丝天机,找到了一个坐在荒岚之水旁的男人。
是这个人。
这个人与未来的魔域,有重大的关联。
心魔看得很准。
“我扶乩问道,你魔功大业将成。”
“想要成就盖世魔业吗?让我进入你的识海,我会为你指引天机……”
那人很久后才平静地抬起了脸。
冷白额角之下,黑眸漆深无光,但有魔印隐隐搅动。那是一副锋锐到近乎漂亮,冷冽与韫色交织的……熟悉的一张脸。
心魔骤然后退。
他……是他……
他怎会在此?
等等,是了,他在飞升那一刻,意识到不对了。
这世间最隐秘的真相,心魔活了万年,也只能隐约窥探一鳞半爪。
一切,都与飞升有关。
他定是意识到了,所以他没有飞升。如果是顾写尘的话,他一定能看出。
心魔意念一转,他没有飞升,如今看他,显然已是魔气入体。这正是最好的时机!于是心魔陡然加大了它的念力,开始影影绰绰地感染他的识海。
“杀了我的宿主,我就能成为你的神仆。”
“我的宿主你也认识,相信你会很愿意做这件事。”
“这世上不光只有修道一种方式。我知道的太多太多,我可以送你真正成神……”
心魔说着,见他果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心中觉得有戏。
但心魔并不知道。
顾写尘只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他听着这聒噪的声音,只是用来醒神。
为了证明自己信息来源的价值,这心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比如顾莨从什么时候开始堕魔,当年他是如何和如今的离火公主阴阳双修,然后在你化神出关那日,却被人意外撞见。
然后他击杀了那个撞破之人,却没有找到尸体,但从那一日开始,你化神出关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
心魔所说的每一机缘,的确都和他们的一路对得上。它并未说谎。
顾写尘的神情终于动了动,掀起长睫。
以他的智力,一条清晰的脉络已经在他眼前展开,比如汲春丝从何而来,比如她是如何巧合又不幸地被迫绑定。
他都想得清了。
可如今身死魂消,千丝尽头,只有他还成结。
“所以从你那一日之后,顾莨的气运就开始变了。几遍天地各种机缘我都已为他示警指引,最后竟无一得手!”
顾写尘脸色苍白,默然不语,拢着袖中与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然后忽然听见它继续道。
“就像他本也是能够重塑经脉,继续大业——但不知为何,他本是气运在身却总是差一点,最终也未能拿到那复生之花……”
顾写尘心中怀着无人知的闷窒,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他压着那种窒痛感,很淡很快地笑了一声。
“他如何重塑经脉?”
若他可以,顾写尘早就抢来这生机千百次。
然而。
心魔在那一刻非常自然,非常随意地告诉他:
“莲生并蒂啊!”
顾写尘的目光忽然一顿。
“那一年的冥业冰莲,生了两朵。”
“你不知道吗?”
顾写尘的表情至此才终于变了。
生机总在绝处突然出现,他满身无尽的清寂在这一刻被打散,他指尖的冰冷被灼热取代,微微战栗地捏紧。
他一寸寸低头,盯着那团漆黑魔气,眼底滚动着万千重影,新的天地忽然就在他眼底平地而起。
他看这天地都有活路。
看这脚下也像故土。
心魔尚在得意:“你看,我知道的,远比这世间万物都多……”
话音未落,他的魔体就被人一手碾爆了。
像是一团焰火破裂之声,在他心头惊雷一般,轰隆作响,比那日飞升的雷还炽烈。
在心头的狂喜之后,忽然觉得情绪倒灌,苦涩滔天。
所以她没死。
她会重获新生。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让他知道罢了。
顾写尘忽然重重闭上了眼睛,心底的心魔有千万种声音,围着他甚嚣尘上。
她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悄然生长。好。
会再见的。
但这一年,在顾写尘缓慢艰难地理解什么是爱之后,他也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恨。
魔念千重,最后一环被拼成,终于汹涌成海。
他觉得爱痛,恨也痛。
于是心莲不再含苞,华光绽放。
从此阴仪之中,有一人开始,魔功大成。
…
两年后。
魔域最广袤无人的兽境中,一处极不显眼的荒水支流下忽地“哗啦”一声。
惊起一片游鱼。
片刻后,一只细白的胳膊从水下伸出。
“咳、咳咳!”
霜淩顶着一只脆生生的莲蓬,从水下冒出了湿漉漉的脑袋,面色红润呼吸自如,满眼都是睡饱了吸尽了灵气的餍足,亮晶晶地看着这天地的新生。
啊——
睡得真好啊!
大家也都很好吧!
第50章 风起云涌
适应一个新身体, 需要一点过程。
霜淩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荷叶之下一段生嫩的莲藕。
她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手背, 新生的肌骨寸寸散发着说不上来的清香,出水时鲜灵灵的。
总之不太像人。
她都想啃一口尝尝味。
但忍住了。
霜淩不太好意思地咕噜噜爬出水面。
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但外边的世界应该变化不大吧?
霜淩湿哒哒地坐在岸上,胳膊生疏地比比划划, 给自己变衣服来蔽体。
她像是从没有睡得这么好,在漫长的生长梦中, 她的四肢都在柔水中伸展, 一点点长好,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重新在世界绽放。
莲花根茎中空,最能吸天地灵气。阴仪之中全是魔气,而这也是霜淩当初让顾沉商把她放到荒水尽头的原因。
荒岚之水中有非常稀少的荒岚含量,虽然稀释在流遍阴仪的水系之中,但是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这朵冥业冰莲也流淌处处, 荒岚被她的灵体最大限度地吸收了过来。
她被养得很好。
坐莲台, 吸收大地精华, 淤泥中来, 圣洁不染。
引命珠替代了修者金丹的作用, 以复生者自己的血浇灌, 莲叶花萼化作新的肉身。而叶家医法道术温养命火灵魄, 保住人的记忆、习惯、意念。当冰莲绽放之时,是灵身缔结之时, 也是识海回魂清醒之日。
由此,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
这几乎都是叶家的功劳, 霜淩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去感谢叶敛。
霜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青金色的氤氲而动。果然是天生水养的灵体,灵气沛然。
……就是太灵了,灵得有点走不动道。
霜淩软绵绵,香飘飘地站起来。
一朵花能怎么走路?
霜淩上岸之后连摔好几个跟头,才灰头土脸地学会了控制四肢。
这副身体看上去与从前无异,仍是瓷白纤细的,指尖掐着一点健康红润的粉,像是露荷一般。感觉这副身体修炼起来应该也很快……等等。
霜淩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换了莲身之后的好处,绝不在只于□□上的变化。
首先就是,她拥有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
从前作为合欢圣女活着,她后背上那朵金莲红印虽然能够凝聚整个合欢宗弟子,但也是帝族代代降于圣女的枷锁,想如何摆弄就如何摆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剑尖。
但如今,她随手抬起手指,蓬勃的灵气四溢,完全随她的意念而纵。
换身之后,她也无需再因为合欢圣体的各种社死buff而心惊胆战,不用担心突然爆衣,突然一软,当然,也不用因为传承的情蛊而被迫修……
想到这里,霜淩眼睛忽然眨了眨。
终于,在醒来之后第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她眼前好像瞬间被带到了耀眼的玄武金銮前,冰蓝色的灵流席卷天地。
分别时刻的印象她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记得自己在一片灼烧碎裂之中感到了冰封冻结,而后,她看见一双漆黑坠落的眼睛。
霜淩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消散那么碎,他的心魔一定也随风碎尽了吧。
霜淩甩了甩头,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重新活过来,她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
但那个人一定是最不需要操心的。
他太强啦。
霜淩一边给自己扒拉衣服,拧干湿哒哒的头发,一边在心里盘算。
等安顿下来,她会悄悄去看一看,临走前她拼命安顿好的合欢宗弟子们,是不是都安全回来了。
还有,如今九洲的格局怎样了呢?乾天帝君死了吗?那恐怖的敕令改写之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好在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再受到他们的控制。
冥业冰莲托生之人,命火浇融,无魂无魄,从此,不再受意念摄魄之术的影响。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作用。
霜淩站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终于看了看这个自由的新世界。
啊——故土。
眼前仿佛一幅水墨画卷,莹莹流动,远处天际似有黑雾浅浅弥漫,隔水相望,看不到曾经的仙门。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回来的地方,是合欢圣女最后散尽荒岚庇佑所有人回来的地方——奇妙的是,这本不是霜淩的家,可历经种种之后,她也觉得亲切万分。
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传说中的阴仪魔域分为三境,分别代表“邪”“欲”“兽”。
欲境自不必说,是她的合欢宗——虽然现在不是她的啦。
欲境之中,情欲丛生,修行阴阳采补的魔功,是魔域三境中人数最多、繁衍最快,相对来说也最温和的一境。
邪境则是最原始的魔修,以更激进的手法修魔,听说从前的历代魔主几乎都从邪境嗜血杀戮而出。
最后则是兽境——霜淩看了看自己视野中的飞禽走兽,觉得她这朵花应该是飘到了兽境。
相较于魔修,兽境中则更多是魔物,非人非兽,吸魔气而形变似兽。
要么脸上多长了犄角,要么多点鳞片,要么生出了翅膀……总之,这不是最不像人的一境,情况也相对更复杂。
霜淩拢好了衣服,沿着林间水边刚走两步,就看见河对面的草丛里两个魔物前后叠叠乐,一个趴一个站,引颈高呼。
……魔域,不愧是你魔域!
到处都如此奔放!
霜淩礼貌地转身回去,虽然奔放,但这里的物产却最是富饶,霜淩随便往山上一看,就像是看见了自助餐。
万万没想到……阴仪竟是最接近现代农业水平的地方,在兽境中天生地养着众多神奇果实,她手搭凉棚看过去,甚至看见了香蕉。
如果没有感知错的话。
这里天生地养的作物中,都有若有若无的荒岚。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已经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好,好好好。
霜淩刚迈出脚,赶忙又收了回来。
她回到方才的水边,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莲生化身,肉身脱胎换骨,应该……不是原来那副一出现就引发三境暴动的模样了吧?
当初她一人引魔潮狂奔数日的记忆还刻骨铭心。合欢圣女的容颜,在魔域始终是个大麻烦。
霜淩十分期待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头,在荒岚之水旁映出了自己的脸。
“娘啊!”
一声惨叫。
霜淩来回揪着自己的脸蛋。
美而熟悉,令人失语。
怎么还长那样?
这不是转头就能被人认出来?
这还怎么平静生活!霜淩双手捂脸,心中沉痛。难道因为引命珠是以自己的血浇灌的,所以一比一复刻了?
冥业冰莲托生之后她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变化,可容貌还完全保留了下来,霜淩正在发愁,耳尖忽地一动。
这副新生的灵体敏感非常,她立刻察觉到远处有人在靠近。
看,看,麻烦已经来了。
霜淩反应也很快,掌心掠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这是冰莲化身的又一好处,灵体的操控度大大提升,她如今捏脸已经不需要灵覆面了,一刹就可以做到。
然后她又瞬间把所有灵气压制消弭,这样,她就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植物。
果然,来者蹄声哒哒,闻了闻空气,然后问她:“你从哪结出来的?”
好浓的花草味。
霜淩一转头,看见一个马脸配着牛鼻子的魔物,长得十分抽象。
典型的兽境魔物,他们的等阶也按照九阶区分,霜淩大概能感知到对面在五阶左右。
她的五官容貌虽然改动了一番,但水中看仍然出色,霜淩正在谨慎思虑,就听对方嗒着蹄声安慰道:
“你也在因为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而焦虑吗?”
霜淩:啊?
魔,魔域第一美人?
牛鼻子马安慰她:“如今北边都在打仗,群魔互斗,已经有不少丑东西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你虽然也丑,但是味道不难闻。”
霜淩圆睁着眼睛,忽然想起来了。
……哦,兽境的审美和魔域其他地方是颠倒的!当初合欢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别境暴动是因为圣女倾世容颜,兽境只是因为闻味而已。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独特审美。
霜淩的目光逐渐感动:老乡,就你了。
片刻后。
霜淩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自己周围的牛头马面,兽境魔修长得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大概是她这株植物毫无攻击性,不可食用,还香香的,像个摆设一样,于是霜淩丝滑地融入了这里。
霜淩被香甜的果肉狠狠抚慰了心灵,十分虚心地问:“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是?”
“这你都不知道?”牛鼻子喷了口气,“这一代的合欢圣女一直没有重新孕育而出,可如今阴仪到处打仗,魔主将临,当然要选出魔域第一美人,未来入驻魔宫。”
牛鼻子本人显然对此野心勃勃。
霜淩呆了呆,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来问:“乾天……哦不,阴仪开放多久了?”
牛鼻子显然不太会算数,划拉着地面算了半天,几人交头接耳,最后道:“两年多,快三年了吧。”
霜淩惊讶地眨了眨眼。
原来她已经睡过去这么久……!
叶敛说过,冥业冰莲的开花时间是不确定的,花开与否,只与花心相关。
那夜宁呢?夜宁醒了吗?她找到顾沉商了吗?
从前那些伙伴,他们应该都快忘记她了吧,还有……
牛鼻子已经开始向所有魔修展示自己天赋异禀的五官,长着犄角和兽纹的女魔也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犬齿有多犬牙差互。
其他魔修纷纷鼓掌。
“美,太美了!”
“这简直就是第一美人!”
“合欢圣女也不过如此吧?”
霜淩这朵花混在其中唯唯诺诺,吃香蕉,吃香蕉。
“只有魔主应运决出之后,阴古魔宫才会现世,到时候三境魔修都要去朝拜。”
“这一代魔主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估计是邪境之中的那个高手,听说,是从海那边来的!”
“他已经集结了邪境好几族的魔修,势头很猛。”
“听说从前还是是仙门贵子呢,修了魔之后,天赋异禀!”
霜淩挠了挠头,哪位?
…
“魔主不能出现,否则仙魔征战不断。”
九洲仙盟,新设的平光阁中,遥望东海阴仪。
在座的几位,正是当年闯进圣洲灭帝的各洲之主——
如今九洲已经算不上九洲,这几年,坤地,坎水,巽风,兑泽,已经逐渐掌握整个仙洲最高的话语权。
毕竟剩下的几洲——乾天圣洲已经不复存在只剩天坑,离火几乎被当年那场飞升雷劫屠尽高手,震雷祝家左右摇摆忝列仙盟下位,艮山岁禄……最强的飞了,次强的老宗主残了,再次的少宗主……可能是疯了?
龙成珏抱着胳膊,点了点桌面,这些年他已经正式接过父辈的权柄,成为龙城新主。坎水龙家的符篆之术、传讯之术,在重新架构的仙洲中仍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据我说知,阴仪魔域之中的历代魔主,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杀戮中越级成圣,因而所有魔主都十分残暴,仇视仙门,无一例外。”龙成珏道。
如今东海沿线已经从震雷手中由坎水龙城接过,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坎水阵符一流。
在当年那一战之后,东部整个面向阴仪魔域的海岸都需要重新加固□□。
因为魔族会渡海而来,普通凡人根本无法抵抗,震雷洲中已经有几个村落被魔修袭击,死伤惨重。
叶敛仍旧一袭青衣,点头,“的确。魔修之攻法,仙洲十年来少有研究,魔气浸染后的伤口不易医治,这方面的手段匮乏,伤者就重。”
……仙魔两道,总归相克。
叶敛不知想起了谁,微微出神了一秒。
颜玥对他点点头,“有劳巽风,若需药材,尽可向坤仑三山取用。”
叶敛回过神,温润一笑,“多谢王女。”
“不过,我的线报传回来——”
龙成珏表情微妙,顿了顿,“这一代魔主很有可能是我们的熟人。”
话音一落,众人皆哗。
“谁?”角落里捣鼓机甲的擎拆长老也抬起了头。
龙成珏点了点桌面上的水痕,化作净透水面之镜,“…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顾莨的脸嚣张地出现在水面上。
所有人:“…………”
顾莨傲然邪笑,他的眼前,正是无数黑压压的魔修军团。
两年多以前,他就已经将心中的心魔炼化归无!他早就知道,这心魔于他而言全无作用,让他得到的机缘少之又少,果然,当他自己魔功腾飞之后,这号称荒岚碎片的心魔就被他炼没了!
若非天赋异禀,绝无可能做到。
顾莨野心勃勃地看着底下的魔军,“天要生我如此,原是我的战场在此地。”
这将近三年以来,顾莨已经千辛万苦,将魔功修炼到了七阶半!
七阶,什么概念?相当于修士的出窍期,已经比他经脉寸断之前的修为还要高出一截。
这已经比他修道时的进境快了数十倍。
顾濯,你在天上看得到?
若不是顾写尘已然飞升,此时也会惊叹于他的进境速度。
果然他生来也是天才,只不过天要压他一头,让他不要太过自负自满。
“……”龙成珏面无表情地切换了水镜的画面。
岁禄少宗主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当年仙盟盛会,顾莨被顾夜宁解开了艮山顾氏血禁,被某人一剑捅穿之后就一直没被找到,想不到彻底堕魔了。
“不过,他修魔的确很快。”
这几年坎水一直在收集阴仪之内的消息,毕竟十年来他们对魔域的了解太少。能够三年内修到七阶的魔修,在阴仪之中的确已经是凤毛麟角。
颜玥冷笑一声,“还真是符合他。”
提起这些往事,在座几人都不由地想起一个单薄碎裂的身影。
如今九洲之内的和平,尽归功于她。可惜她已不在了。
龙成珏低了低头,水镜之上划向阴仪中的别处,一片冰冷黑雾刚刚掠过。
眨眼间弥漫开。
龙城的水镜使用过就会自然挥发消散,不留痕迹,但毕竟是灵气维持,而阴仪之中又尽是魔气,他的水镜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也会被发现。
水汽蒸腾消散之前,他们隐约看清了那黑雾中的身影。
那称得上身影吗?或许不算。
即便隔着模糊不清的画面,众人也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魔物?”
那人形的黑雾随意穿行于无数魔修之中,每停驻片刻,就会掐住对方的脖子举起来,然后黑雾如手般,轻描淡写地撕进对方识海。
“这……这像是什么探灵鬼蜮之术?”
所谓探灵,就是深入对方灵体或者魔体,探查识海之中的映像,属于修仙界所禁忌的术法,因为对修士而言,被人打开识海是极其暴虐凌辱的行为,若非罪大恶极者被探究罪行,通常不会使用这个术法。
那冰冷黑雾每探完一个,随手就扔,也不直接杀,扔到一边自己炸成血泊。
留在原地的魔修眼神涣散,在血泊中剧烈颤抖,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侵袭,溃不成军。
水镜到这次就彻底消散干净了。
众人皆有忧色。
魔修内部杀伐对仙门而言并无坏处,但那画面实在冰冷又血腥,若是这黑雾更加进阶,今后恐怕也是场大麻烦。
龙成珏摸着下巴,半晌后低声开口。
“可他像是在找什么……”
…
人形黑雾在荒岚之水旁停了下来。
今日探完千百魔修,似是一无所获。他在冰冷中缓缓暴怒。转身一指,半圈之内,所有魔修全都爆炸成血雾,连渣都不剩。
找不到。
他指尖的血滴答,滴答,滴落水中,水面荡漾微光,片刻后才恢复平静,然后倒映出了一截冷白下颌。
还是找不到。
阴仪之内,探灵千万魔修,若有一人见过,哪怕只有浮光掠影,也能被他发现。
他知道她的命火一定在世上某个地方被温养着。
走遍整个九洲,还是阴仪可能性最大。
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好。
什么时候出现。
什么时候见到。
黑色兜帽之下,莲纹压印的魔影层层叠叠,暴躁又冰冷地涌动。
他的魔功越来越强大。
强大到他也有点无法控制。
同样难以控制的还有情绪,心莲七瓣,种种难抑。
…好恨。
修魔太简单也恨。
杀人太简单也恨。
无法逃离的痛苦和想念也恨。
冷白额角之下,韫色坠在眼尾。
黑雾之中的境界隐动,三境之中,阴仪之地似有回响
他冰冷的目光掠过远山,看见属于历代魔主的阴古幽宫,隐隐露出了华贵的尖顶。
他漠然看了片刻,转身消失。
直到那人离开许久之后,被他碾爆成血雾的魔修终于敢爬起来,迅速逃跑。
这……这到底是几阶的魔功?!
三年前阴仪初开,乃至十三年前阴仪未灭的时候,都没有过这号人物!
那么就是说,这人就是在这三年之内崛起的??
他是谁?!
邪境与兽境很快就要在魔域万骨峰下开战。
阴仪魔域竟有这样的天才?
莨王知道吗?!
…
“跟我们一起去啊!”
“你到底是不是魔修?两境约战必须去看,否则就是不尊重对方。”
霜淩满脸和平,带着一兜子的水果,被牛头马面拉着去魔域万骨峰。
去之前,牛鼻子嫌弃她丑,给她从头到脚套上了自己的限定马鬃皮肤,把她严严实实地打扮成了一头牛马。
“好了,这下你不用自卑了。”
霜淩祥和地微笑点头。
或许能看到合欢宗的弟子们,合欢圣女的传承结束在这一代,她只要知道大家过得好就行了。
“那去了现场,尊重完对方呢?”霜淩问。
牛鼻子:“然后把输的魔吃了。”
霜淩:“……”好好好。
魔域万骨峰指的是几座山围成的山谷,他们去的时候已经魔山魔海,他们离得很远。
魔声鼎沸,处处都在交谈,魔修长得千奇百怪,但也是同样地八卦。
“魔主降临那日,便是我魔族重返古大陆的时刻!”
“正是!”
“莨王说了,反攻仙门,他亲自带我们踏遍九洲!”
霜淩混在魔中,像是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带到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还来不及思考这个梁王是谁,就听到了更加熟悉的名字——
“顾写尘都不在了,他们仙门还有什么好嚣张的?”
霜淩的脚步一顿。
…顾写尘。
醒来几天,这个名字第一次清晰地跳入耳中,霜淩心口莫名一跳。她似是不经意,但又忍不住想竖起耳朵听听。
“顾写尘啊,哎,提起这位,那真是数不尽的传说啊,他和咱们魔域的渊源也是颇深。”
“可不是吗?都说这淞阳剑尊与合欢圣女缔结情蛊,清静无上的不世剑尊也终究难敌我们魔族圣女的惊世容颜,为了她,道心大改!险些误了飞升——”
都,都什么??
“但最后关头,合欢圣女自爆于圣洲,挽救万万合欢子弟,而顾写尘也因此深陷情劫!那一日简直是记入九洲史册的一天!”
“精彩,真是精彩!”
“简直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要不是顾写尘还在,其实咱们应该是打不过仙门的。”
霜淩终于懵了,转头小声问牛鼻子,“他…不在了?”
怎么说的像是死了。
牛鼻子指了指天,“在上边呢。”
九洲上下,见过那年寒山之日的人,都这样一致认定。
魔域万骨峰下,一道冰冷的黑雾丝丝入场,掠过这畸形怪状的魔物。
他听见自己的传说,他没有停留。
于是风掠过发丝,霜淩眼睫眨了眨,心里又酸酸的,又像是松了口气。
啊。
真的飞升了呀。
顾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