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穆老太太照例出门遛弯,陈青洲确实是故意掐着这个时间到家里找穆夏。他看得出穆老太太有些防备他,这倒也是应该的。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穆夏正坐在画架前跟自己较劲,可能是晚饭吃多了,画得又不顺心,胸腔像憋着股气似的,不上不下,陈青洲倒是解救了她。
穆夏任敲门声多响了一遍,才慢悠悠地放下调色板和画笔,走到玄关开门。
门一推开,她便看到陈青洲,还是白天那身打扮,头发像是又长长了些,刘海被他抓乱,有些中分,要不是他长得好看,这个造型可太土气了。
他手里拎着胜利小卖部用的橘黄色塑料袋,穆夏也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笑着跟他打趣:“又来送货了?我什么都没要呀。”
陈青洲下意识把塑料袋往背后藏了藏,打量穆夏,她穿着他的旧t恤,已经蹭上颜料了,倒是更有洒脱不羁的画家那股劲儿。他并未接穆夏的话茬,而是抬手指了指穆夏的胳膊,穆夏低头一看,是一抹绿色的颜料,还没干,她毫不在意地用手抿了两下,像涂防晒霜似的,把胳膊的那一块都涂绿了,手指也五彩斑斓的。
陈青洲心里的一处角落暗自雀跃着,自然是因为穆夏的穿着,她还真没骗他,确实穿了。
穆夏心思活跃,没再追问那个塑料袋,而是拉着陈青洲进门:“你进来啊,过来看看我画的东西。”
陈青洲赶紧换了拖鞋,塑料袋就放在了鞋柜下面,外行地站在画架前看穆夏的画,虽然还没画完,他也完全不懂,还是能认出来她画的是河套,上面不仅有河,还有年头已久的杨树,正是她胳膊上的色彩。
他心想,这幅画是送给他的,虽然穆夏说的时候,他臭屁地说自己不稀罕。
陈青洲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画得真好。”
穆夏笑出了声:“好什么呀?我瞎画的,难看死了。”
陈青洲不懂画的好坏,只是从穆夏的语气判断,她这么说并非是自谦,而是真的觉得这幅画画得烂,很不满意。脚边的地上还放着不少团成团的画纸,更加印证了穆夏说的。
“我不懂这些,看着挺好。”
穆夏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画笔也塞到他手里:“来,你画几笔。”
“我哪儿会画?给你这画糟蹋了。”
“什么会不会的,不都是瞎画?你看我都扔多少纸了,还差这一张?再说了,陈青洲,你以为谁都能改我的画么?”
陈青洲注意到画笔上刻着的花体英文,看样子是她专门定制的,写着“mucha·yoon”,“mucha”他知道是穆夏的英文名,“yoon”是谁?又是哪个画家吗?还是那个阿尔丰斯·穆夏有别的名字,他打算等回去百度一下。
穆夏靠在饭桌旁还在说着:“你是不知道,我有个发小儿,也学过几年画,之前乱动我的画,被我给追着打了一顿,也算是长记性了。”
陈青洲还在琢磨那个“yoon”是谁,手里拿的是穆夏的画笔,那么那个“mucha”肯定是她自己,yoon难道是她喜欢的人?这么想着,他差点儿把笔给丢了,可穆夏喜欢的肯定是他,就算刻也应该刻他名字,那怎么刻?他没有英文名,上次有英文名还是上初中时被老师点名读课文时扮演的frank。
穆夏已经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环住他之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发什么呆呢?”
陈青洲这才愣愣地接话:“你怎么这么爱打人?”
他默认穆夏的发小儿是女的,以为只有男生之间的交流方式是动手,女生不会这样。
穆夏闻言也笑:“你心疼他干嘛?打了就打了,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还敢跟我生气?”
这话听在陈青洲耳朵里,“他”自然是“她”,只当是穆夏在吃那么点儿飞醋,吃得他心里暗爽,嘀咕道:“谁心疼她了?少胡说。”
穆夏懒得跟他多说方约翰,半弯着腰从后面将陈青洲环住,同时覆上陈青洲执着画笔的右手,带着他毫不犹豫地将笔戳了上去,给那棵已经足够葱郁的杨树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总觉得这笔下得过重了些,线条过分明显。
穆夏在他身后开口,呼吸打在他的耳朵上:“这是什么树?”
陈青洲老实回答:“杨树。每年春天杨树毛都飞到镇子里,到处都是……”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穆夏也并未认真,带着他的手在上面胡乱添上几笔,似乎旨在让这幅画带有陈青洲存在的痕迹。
他本来想说“挺烦人的”,没想到穆夏接道:“那一定很好看吧?像春天在下雪,画面想想就很美。”
陈青洲的记忆立马就被她篡改了似的,回忆起春天小镇飞杨树毛的画面,竟然真的美轮美奂起来。二毛随他爸,有鼻炎,每年春天那个时候是必要犯病的,没少说想把河套边的杨树都拔掉的话,他这么一想,还是让二毛的鼻炎犯着吧。
“你没见过?”陈青洲有些引诱地问。
“我上哪儿见过去?”
“那你可以春天的时候回来看看。”他生怕暴露自己的私心,还找补着,“你不是画画吗,看看那种场面就有灵感了,我是说你有空的话。”
穆夏并未接话,而是紧盯着眼前的画,仿佛这副她原本觉得很烂的废稿起死回生了。其实她自己才是那个妙手神医,陈青洲最多是个可有可无的吉祥物。
可他坐在画架前,虽然坐的是木质的餐桌椅,画笔也是被穆夏操控的,他还是产生了一刻自己是画家的错觉,与穆夏极为登对的那种。
余光中的橘黄色塑料袋将他带回了现实,手都跟着不听使唤。
穆夏收了些力气,将他的手抓紧:“别乱动。”
陈青洲胡诌了个借口:“我画不来,你自己画。”
穆夏把陈青洲递过来的画笔放下,也没了继续画的心情,见陈青洲盯着鞋柜下的塑料袋,没好气地问:“那塑料袋里装的什么呀?你那么宝贝。”
陈青洲走到门口拎起塑料袋,打开给穆夏看:“你的鞋,给你找回来了。”
穆夏本想用手拿出来,探到袋口又忽然缩了回去,机敏地问陈青洲:“你从哪儿找回来的?”
“邵雨婷那儿找到的,不过不是她偷的。”
“邵雨婷是谁?”穆夏不傻,听出是个女生的名字就对上号了,“哦,就是你上午见的那个红毛儿姑娘?”
“对。”
穆夏再没有多看那双鞋的意思,推了塑料袋一下:“她穿过了?”
陈青洲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是穆夏看到邵雨婷穿了,殊不知穆夏只是合理的猜测。
“你帮我扔了吧,或者她喜欢的话你就给她送回去,我不要了。”
她若是生气的语气还好说,陈青洲哄她就是了,可正是没生气,她就那么语气淡淡地丢丢弃了一双声称喜欢的鞋,陈青洲才觉得无力,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不是挺贵的一双鞋?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你让我穿别人穿过的鞋?”
陈青洲忽然就放心了不少,她只是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而已。
他还是确定了一句:“真不要了?”
穆夏满不在意地脱身上那件花了的白t恤,带起松松系在脑后的长发:“我没生气,偷鞋的又不是她,但我也是真不要了,你要是觉得丢了可惜,那就给她。”
陈青洲“哦”了一声,没再强求。
穆夏看着他拎着个橘黄色塑料袋的样子就想笑,团了团手里的t恤:“你还拎着干嘛?先放门口呀,放心,我是肯定不要了。”
陈青洲把袋子放下,穆夏又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个粉粉嫩嫩的水蜜桃,塞到他手里:“喏,拿着吃。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咱俩出去逛逛,消消食。”
陈青洲握着那颗桃子,点头答应。
过了五分钟左右,穆夏换了条裙子出来,随手扯开系头发的头绳,套在手腕上,长发甩了两下披散着,陈青洲咬牙克制着嘴角的笑,心里像被她的头发丝挠过似的。
又想吻她了。
他拿着桃子,穆夏穿的裙子没有口袋,手里拿着钥匙和手机,两人前后脚出了门,在小镇的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
还是陈青洲先想起来:“鞋忘拿了。”
他认为这是有给了穆夏一个反悔的机会,寄希望于穆夏能留下那双鞋,可穆夏岂会反悔。
“那你一会儿送我回来,正好带走,总不能拎着双鞋跟我散步吧?”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陈青洲忽然觉得那双鞋变得不重要了,丢了下手里的桃子再接住,好面子地说:“随便你。”
穆夏则问他:“你带我去哪儿逛逛呀?我可不想去佑恩广场,再撞上我奶奶,我可骗她说跟你不熟呢。”
陈青洲咂摸着“不熟”两个字,绷着脸偷笑,觉得他像是在跟穆夏背着家长早恋,虽然他们已经不是早恋的年纪了。
他在小镇生活了十八年,不论是什么犄角旮旯都去过,穆夏不想撞上穆老太太,他也不想带穆夏去人多的地方,倒不是怕传出什么绯闻,只是少不了被人打趣,还不如去个人少的地方躲清净。
再加上今天是阴天,天黑都要比往常早,空气里郁结着闷热,怎么也排遣不掉,最好还是去个阴凉的地方。这么一想,答案就清晰了。
陈青洲熟练地抓上穆夏的手腕,穆夏假装没发觉他往下磨蹭的手,故意攥紧拳头,还抬起手假意挣扎,摆出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去哪儿赶紧说,你手怎么还不老实呀?”
这个时间刚过饭点儿,路上哪儿都是人,陈青洲不着痕迹地瞟了一圈儿,没在人前跟穆夏撕扯,手也没松,用力把穆夏往自己身边一拽。
“话怎么这么多?跟你说去哪儿你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手机里有地图。”
陈青洲嗤笑:“镇上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还看地图,丢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