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自从一人一妖签订了上告天地的婚书,牛圣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日常行走间,姿态是肉眼可见地轻松了不少。
起码他不再频繁于火焰山与禾城两地之间往返徒,安下心来在火焰山苦修,这让阿萍感觉安心不少。
在西游开始前,无论是他还是禾城都需要积累力量,在各方势力之间争得个先机。
神佛的信仰之争,阿萍不关心,毕竟她这个根正苗红的红星派人,将就信仰自由。
她只是个想给众生一个平等考公机会的可怜人罢了。
话分两头,在安定了另一半不安的妖心,阿萍便开始在禾城大刀阔斧的改革与建设。
该说是人时运正盛,所言所行便是水到渠成,无论是武器的研发还是良种的培育每一步都进行得很顺利。
禾城的军队不说人手一把火绳枪,却是保证了每个团里配备两队总共两百人的火枪队,在作战时交替射击。
说到作战,禾城现在是停止了对外扩张,却给军营里的人安排上了丛林游击战。
是的,禾城的军队不打人了,改打妖了。
在阿萍的计划里禾城这股势力在西游路正式开始前,始终是要猥琐发育,不引起上方神佛注意。
毕竟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大本营变成九九八十一难其中一劫,局面会变得束手束脚。
这个禾城势力壮大的期间,地盘可以不继续变大,但是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不能少。
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让军队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去各个山头围剿恶妖。这样做的好处是让禾城的军队强化自身的攻击性,同时潜移默化从这一代的百姓开始在他们的脑中埋下妖怪没什么好怕的意识。
这样等到了西游之行开始时,禾城军队对上下饭作恶的妖时,便不会心生惧意,反而会对上神产生怀疑。
怀疑他们蛇鼠一窝。
而阿萍在让军队四处斩妖除魔时,她也没忘记思想战争的开展。
现成的思想写成的红本本,随着军队进行到一地,就在暗中宣传禾城的思想。
军队是阳谋,而私下散发的红本本就是软刀子。
阿萍要的是外面的地盘可以不是我的,但是百姓的思想要向禾城靠拢,让他们知道禾城的军队永远是正义之师,禾城的心永远是在记挂百姓的。
地盘打得再多,都是虚的,思想不改变,阿萍永远是在旧的框架里跳舞。
明面禾城的所作所为让谁都无法挑剔,定好后续百年内禾城行军演练大方向后,阿萍才把注意力放在建国大业上。
她为什么要强调思想的原因,来自于慕容涂的上书。纸上文章优美,言词婉丽,但核心含义却是让她称帝与定年号。
而帝制,从不在阿萍的考虑中,皇帝的身份走不进新时代。
她想建国的原因,主要还是察觉了神佛不能直接插手凡间事的蛛丝马迹。
西游,无论是书还是各个版本的剧里都能让旁观者望见人与神的界限。
人是没有能力插手天上事,神佛却也不能直接插手干预凡间事。
他们不是派属下下界作乱,就是派坐骑下界生事,再严重点无非就是托梦化身之类的招数,总体上神佛都不能以真身对上凡间人族的要员。
这其中的具体原因,是作者这位创世者的限制也好,还是天道法则也罢,至少给了阿萍喘息的机会。
国家的建立能服务百姓也能抵御一些仙界的手段,阿萍想禾城变禾国的原因便在此。
“唉!”
轻轻叹了一口气的阿萍,她走出书房请小吏们去招来下属们过来开会,开会内容自然是慕容涂的上书。
也是恰巧,一部分人真打算来见阿萍,在前来城主府的路上和另一批人遇上了,便一路交谈着来到城主府中的会议室。
等全部人齐了坐下,阿萍抬眼一扫,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老了许多。
平常晃眼间的注视还不觉得,现下手上无事认真去看,就看清了他们脸上的皱纹与鬓边花白的头发。
再垂眼,阿萍看见自己与十几年前无二的白皙手背,突然心头猛地一紧。
母亲、淑娘、慕容兄弟等等他们都无法修行,便也不能陪阿萍在变革之路上走到尽头。
意识上的一个恍惚,阿萍突然明白了慕容涂上书的原因,他是不是怕自己看不到以后?
这样想着阿萍看向慕容涂,对上他沧桑了不少却依旧清俊的容颜。
视线下移,她才发觉他蓄起的胡须,已经长长不少了。
发觉自己停顿在一个人身上的目光过长,阿萍很快移开了自己的眼神,将手中慕容涂的上书递给身边距离最近的淑娘,让他们传阅:“你们先看看这个。”
在众人传阅慕容涂的上书时,阿萍默不作声地观察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看他们有的喜悦,有的人激动,有的人烦恼,有的人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后,才忽地开口甩出一个炸雷,整得在场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我打算建国,却不会称帝。皇帝这般民贼独夫,妨碍百姓生活美满的罪魁祸首,我不会去成为他。”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震得在场人神魂发麻,一时之间都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民贼独夫这样狠辣的说法,居然能贯到皇帝的身份上?!不提别人,神农菽当时看阿萍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倒是知道眼前这小姑娘城主,她没骂自己,但他却又觉得自己有被点名到。
这样复杂的感觉,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萍却知晓,因为她最开始打的就是地图炮的想法。
皇帝这个群体中也有好人,但阿萍却不想去顾及他们,因为再好的人也会有私心也会有不恰当的举措。
所以万万不能让一个人登上权利巅峰说一不二。
她要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很清楚,那就是握住权利,然后像那位伟大的图书管理员一样舍弃家天下的机会,将权利散给人民。
阿萍怀念的永远是在法治社会过着平淡富足的生活。
以前是想一个人过,现在也只是想在生活里多加一个缠人的小牛精。
至于牛圣婴面对平淡的生活时会不会无聊?阿萍觉得不会,毕竟这世上永远不会缺少作恶者。
良久,房间的沉静氛围,被一声脆响打破。
诚郎的手一抖,茶盖从盏上滑落,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在此刻人的耳中是那么的刺耳。
距离最近的他感受最深,原本想喝口茶水压惊的诚郎被自己弄出的声响,惊得用无措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兄弟。
枭奴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却未发现自己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一直在颤抖。
现在似乎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打破房间内寂静的空气,又似乎焦灼得谁也渴望打破这静得骇人的气氛。
最终还是上书人慕容涂开口接了阿萍的话:“城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萍和他眼睛平静地对视,眼神坚定毫不闪躲:“建国可以,我当首领也可以,但是皇帝绝对不行。”
听她这么说,以为要弄换汤不换药内里还是这套的慕容涂表情一松,可惜没等他放松,就听见菽慢悠悠地说:“你是想建立新的制度,想说服在场的所有人,那你就来谈谈吧。”
阿萍心里觉得神农开口说话每一次都这么一针见血,面上却是不再紧绷。
她愿意和面前的同伴们说说自己故乡的政体。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侃侃而谈,表情是那么的自信。随着话题的深入,年轻的城主似乎变成了一位奇异的织娘,用着话语为眼前的所有人用言语编制着一个奇幻美妙的梦境。
一个对于凡人而言比仙境还要幸福的世界。
听得人激动又听得人想要反驳。
菽看向阿萍,提问:“新的政体不说,你还想在这期间持续性开展扫盲,这可能吗?”
面对这方面的质疑,阿萍从不惊慌,因为她就生活在一个扫盲成功的世界。
阿萍气定神闲地对菽,说:“对外开展的扫盲运动,当然与禾城内的强制不一样。”
“外面的百姓每日忙着填饱肚子就已经消耗了所有精力,平日里自然是没有时间读书的,但是一年里有一段时间,多数人是清闲的。”
“冬季的十一月到二月的年底,这个期间我们可以派人教百姓们读书识字。不教什么诗书礼诗词赋,就教他们怎么种地怎么做出好吃的饭菜,一年四季怎么在山里寻觅吃食。”
“名字、数字、工具的词、种子的名字、药材的样子名字,他们认识这些就够了。教会百姓这方面的字词,能立刻让他们在生活中获利,体会到读书识字的便利。”
“对于成人这就够了,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尝到了读书识字的甜头,会忘记儿女吗?父母爱子就会为其考虑未来,孩子是未来,是我们所有人关注的重点,若是孩童中出了人才,他想要出人头地,便也会倾向于选择禾城。”
她的设想很符合现实,应该说是无一个让人挑剔的点,只除了…
“这其中的花费可不少啊。”菽慢悠悠抛出这个问题。
阿萍点点头:“这个问题是我们的问题,我想了想玻璃制品的开发,我们可以再深入,做一些华而不实的艺术品拿出去贩卖。这是一个办法,还有就是挖矿,玉矿、金矿、银矿、铜矿,有了妖族帮忙,禾城开采提炼的速度都很快。”
说到这里,众人看见年轻的城主停顿了几息,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面上带些复杂的情绪说:
“若是觉得后续要花的银钱太多,我这里还有一招,就是有些无耻……”
随着她的讲述,众人也不傻,随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
她想把玻璃的贩卖与一种特殊的钱币绑定,那就是再创新一种禾城钱。
一枚禾城钱能换普通的五百钱,而外人要想买玻璃制品,只能用自己的钱去换禾城币。
这招可真是光明正大地赚钱啊!
玻璃生产的技术只有禾城有,只要禾城确保玻璃制作的方子不流出,这法子用来,禾城算是稳赚不赔。
当然稳赚不赔的前提是禾城能护住玻璃方子。
菽率先想到了禾城一日不停的火器改造,这其中也有他的参与,他便知道得更多。
图纸层中最深处那张,上面书写的构想,让他瞧了也惊骇。
小小的一个禾城倡导的科技之术,研习得深了似乎比得上神仙搬山移海之能。更可怕的是这科技之术的研习门槛要比法术简单得多。
菽在禾城待了有一段时日了,虽然多半周转在各处研究工艺,但也察觉到了禾城的不同与阿萍的做事的出众。
她与禾城的存在独异于世间,像是一种全新的,能颠覆世界的存在。
而将这种存在握在掌心的女人,在菽的眼里还很年轻,在修道者中也属年幼。
按道理说年轻人做这种‘大事’时,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做事会有些瞻前顾后,可谁知道呢?
他在禾城帮年少的城主做事,自己以前也是一方人主,所以在观察思虑间能品味出不少下位者考虑不到的东西。
就像今日,阿萍提出的将玻璃与新钱联系在一起的售卖法子,在菽这里就挺让人他耳目一新的。
至于她不想称帝的想法…
口出狂言直指帝王者为民贼独夫,他虽然觉得讶异,心里的波澜起伏却很快平静下来了。
毕竟在古时就无天定的制度体系,皇帝这一词在他们这种古神眼中,诞生的时间也还短暂。
以后再出现什么新玩意,他们也并不惊讶。
更何况…
更何况大哥曾经掐算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来历不凡。
菽环视周围在场的人族,看他们一个个年纪不小,在神的眼中却是如孩童般鸿蒙初开。
阿萍小姑娘现在讲的东西对于这群孩子来说还太早了,他们怕是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阿萍口中没有皇帝的未来。
菽捋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阿萍,对上她清澈的碧眸,说:“不想当皇帝,那你就做神怎么样?”
阿萍疑惑地问:“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修炼不精又没积攒功德,凭什么成就神位?”
菽点头后又摇头,向末席坐着的一个小姑娘招手。
阿萍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看见坐在桌尾的顾婉,她弯腰从地上抱起一个花盆,那花盆里种的植物俨然是阿萍极其熟悉的水稻。
不过这水稻!
阿萍瞪大了眼睛:“这是!?你们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
顾婉笑着瞟了诚郎的方向一眼,说:“当然是在禾二郎送上的一株雄性不育的野稻子的时候。”
要不是怕影响了现在谈话的气氛,顾婉还挺想在城主面前告上诚郎一状的。
他又不会种地,白白耽误了一些时日,险些养死了珍贵的原始种。
若不是有菽老先生在,他们农科的人险些救不活原始种了。
菽瞧着站起身后,快步走到新种水稻面前左右观看的阿萍,等她向顾婉问够了问题,才又道:
“只要禾城的军队外出降妖除魔时,一边散播良种,一边宣传你那些理论,等到田地丰收时,城主你图谋的那些事情便尽可以成了。”
阿萍闻言大喜:“这好,这是好事!哪怕我暂时不能成事,能够让大家吃饱一些总是好的。”
瞧她那高兴的样子,菽还真是怕她乐昏了头,将良种一下散播出去,便教导道:
“别把现在的种子散出去,从你以前研究的稻种,其中增产的第一批开始散出去。你总得给禾城留下些底牌。”
阿萍听了话觉得菽说得有理,连连点头称是。
菽看她狂喜下还能保持理智听取意见,心里对阿萍这个人又满意了许多。
“成神对你有益,再者有这个野望显露在外,也方便天上那些…放心。你也知道在机会来临前,我们需要蛰伏,隐藏实力。”
菽说完见阿萍样子又有些犹豫,便劝道:“做神仙也不是什么坏事,像炎帝神农这类的人神,从未离开人族之中,倒也不违背你的初心。”
“你修的道立意太广太深,短时间内难见成效,眼见数百年之内你还要被庶务产生,就更需要新路径增加修为,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感谢老先生为我考虑周全,您言之有理,不知道您可愿意在禾城建国时,在禾城担当一要职。”阿萍感谢神农的心意,却要在心里做二手预备。
毕竟她也是个人,也要担心自己会为欲望跑偏。
这下犹豫的人轮到了菽,他现在是真身下界插手禾城的事务了,但是却从未在禾城担任官职。
犹豫是一回事,另一方面也是避免有谁算计禾城时,掐算到他的存在。
菽没有多考虑,道:“城主请有话直说。”
阿萍笑道:“和您说话就是舒服,够爽快!”
她坦言道:“我成了修行者,却不打算斩欲,有欲望的支撑,我才能永不满足地向前走。但有时候,我也会怕自己走歪路,毕竟我的理想有多难达成,您也知道。”
说到这里,阿萍自嘲道:“理想这种存在,最容易诞生于至高至真的意志,然后毁灭于最浓最深的欲望。我年纪轻,也有怕自己会歪路的一天。所以我希望您能与我立誓,如果有一日我被外力所迷,忘记理想忘记百姓时,请您能斩下我的头颅为证!”
“向以后走上我这条道的后辈做个先例,背叛理想者,忘却信念者,将不得好死!”
总是这样子,站在众人面前被目光凝望着的姑娘,她总会冷不丁地丢下一些震动人心神的话。
有必要这样做吗?
众人禁不住这样想,并又一次对眼前碧眸女子产生惧意。
人总是会对超出自己想象的好人产生怀疑,怀疑过后便是对其的存在产生敬意与惧怕。
慕容涂无法理解阿萍殚精竭虑建设禾城到现在,竟然是为了将神器散于百姓。
她竟然是个圣人?!
心中竟然没有一点私欲,明明她最开始说的并不是这样的呀!
慕容涂的眼神,阿萍看懂了却没想理会,毕竟她当初想把鹿关纳入手中时,画给慕容兄弟的大饼,像是她以后要称帝一样。
阿萍看见慕容涂望着她的眼神,只对他平静地点点头后便看向了菽,等待他的回答。
菽对于阿萍言语中表露的坚定并不惊讶,反而很欣赏她的年轻血热。他笑了笑,调侃道:“若是有那么个以后,我真的杀了你,怕是那头牛妖会发疯。”
提起牛圣婴后,阿萍脸上表露的镇定自若起了变化。
因为圣婴于她是唯一的私心,而她于圣婴已成了执念。若是她有个万一,阿萍也不敢想象牛圣婴以后会如何?
大抵她这个人总是自私的,阿萍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他虽然顽固了些,却并不蠢。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岔路,他会知道杀了我的人其实是我自己。至于您,他大概会迁怒,可他也不能怎么样。爱我不能了,他便也只能恨我了,也挺好。”
阿萍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在提起牛妖时,她才会变得更贴近一个女人的思想,带着私心地去说话。
在场的禾城管理层,说实话他们并不知道阿萍与牛妖的纠葛牵绊,只根据自己看到的事实,来揣测一人一妖的关系。
阿萍今日这番话,却让他们确认了原来不是那妖怪的一厢情愿,他们城主对他其实也带着女人对男人的独占欲。
菽对于这一人一妖的关系看得清,听阿萍说的话是实话,没对他有所隐瞒,即刻答应:“可以,我们立誓言后,你便去做你的事情,去传播良种济世救人,禾城的事情有我给你盯着。”
阿萍感动道:“多谢。”
一人一神达成共识后,彼此心里都觉稳妥,便又回转正题开始谈话,谈论禾城以后的理政新体系。
众人开始议论阿萍在接下来会议中抛出的政府构想和百姓大会理念。
其余人跟随阿萍久了,看她办事极具条理,每一步施行都有所得,在压下心中惊骇后,便开始思考她提出理念的可实施性。
唯有一人却还在纠结,这个人便是慕容涂。
他不是不敢也不是不信任阿萍,而是他因为太相信她了,细想下来便觉得城主所图甚大。
称帝都不能满足她,那她求的是什么呢?
聪明人总是想太多,他完全想不到咸鱼在寻求不到躺平生活,奋起后的模样会是怎么样的激进。
…然而呢,咸鱼的激进也不过是在寻求一个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
无能力便罢,有能力的新青年谁会愿意沉溺于旧时光呢?
不合脚的三寸金莲鞋,现代女性穿不惯,哪怕用爱情为饵在前面吊着。
今日散会过后的三日一个暴雨天,借着外面风雨的掩饰,阿萍与神农菽击掌盟誓。
凡人发誓时并无异象,他们就察觉不到天道在身上降下的束缚,唯有修行者发誓许愿时,才会有降雷应誓,作为见证。
就这样,阿萍在天道见证下为自己上了一道枷锁,是示警,也是束缚。
之后两年禾城都在忙碌种地,一是为了扩大杂交水稻的产量研究,二是为了给阿萍囤积外出时散播给百姓的种子。
军队要用,城主要用,又不能耽误禾城正常的播种,耗费的时间便长了些。
期间为了扩大种植面积,阿萍琢磨出了让百姓们弄梯田。
开山推土,挖水渠不停,为了留住水源,阿萍便回忆到以前隔壁寝室一个妹子的学习资料。在山顶种植竹子,发展成竹林好便于储存水源。
阿萍记得这还是一道高中地理题。
竹林不仅可以储水,还能提供给农民一定的经济价值。竹编竹制品可以卖钱,竹笋、竹米、竹虫可以食用。竹竿还可以修建竹笕,方便灌溉。
总的来说竹林+梯田,是一个绝佳的组合。
竹子又不难种,属于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从别处移植来,几场雨后便适应了土地,不久地底就生出了竹笋,让禾城众人美美地享用了些竹笋菜。
料理好了琐事,禾城又有神农氏菽坐镇,阿萍便在母亲的唠叨下打理好了远行的行礼。
“你此番远行,我们母女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团圆了。”
离别的前夜,母女二人睡在一起,古兰对阿萍不舍地念叨。
阿萍看着母亲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掌,干瘦皱巴巴的一只老年人的手。瞧着瞧着,阿萍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她眨眨眼缓过去了眼中的干涩滋味,脱口而出一句:“要不我带上阿妈一起去吧。”
古兰舍不得阿萍是真,但听见阿萍这样讲,她又笑了,脸上表情慈爱极了:“你又在讲笑话,我现在哪里还能远行,人老了稍微动弹一下就浑身难受。你是我最喜爱的子女,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我怎么能耽误你。”
阿萍抬手抱住身边的母亲:“不,您挂念我怎么算得上耽误,我也想着您呢。”
“有你这句话,阿妈就心满意足了。”古兰满足回抱住了自己的女儿,“你就放心出去办事,我在禾城等你,带着蓁蓁一起,只要你累了,回头就能看到家。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古兰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夏日的暖风,入耳后温柔得让人想要像阳光下的老猫一样眯眼享受。
阿萍向母亲保证道:“我这次出去只是给外人留下一个印象,一个神仙形象的虚影。我们不会用脚一寸寸丈量土地,很快,要不了两三年就能回转。”
古兰奇道:“我们?你这次要带着谁一起出去,蓁蓁吗?”
阿萍摇头,说话变得吞吞吐吐:“…我、我想带着圣婴一起去。”
古兰对掳走自己女儿的妖怪,心里的介怀一直未消。哪怕他们现在有了两情相悦的模样,古兰也忘记不了阿萍离家时瓦罐的破碎声。
说她忘恩负义也好,但她就是能把女儿受过的委屈记得清清楚楚。
再说了在本族里,男人追求女人本就是要付出的,不说被岳母家支使干几年活,就是鞭打几顿也是应该。
那牛精…
唉!
鲁莽又不知事,古兰看牛圣婴,是一点也没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意思,反倒日常在禾城中相处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古兰心中的万般滋味对女儿阿萍是无法言说,牛圣婴唯有一点被她看在眼里的好处,那便是他活得长久。
她抬头瞧着女儿这些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的脸庞。
女儿的眼睛依旧清澈,碧波盈盈,像是春扶绿水。女儿的皮肤依旧白皙水润,再上好的油脂白膏也比不上。
几年没变化,古兰还能安慰自己说女儿长得慢,可五年十年呢?
到现在她都快老得走不动路了,女儿还是和再会时一样年轻漂亮。
修道还是修行什么的,古兰不懂,她只晓得自己女儿以后能活很长时间,以后身边要是有谁陪着,也免得遇见什么难事时,一个人处理起来艰难。
于是再有意见,古兰也默认了阿萍与牛圣婴的相好。
对于阿萍现在的决定,古兰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事情阿妈也不懂,你觉得带上那妖怪好,就好吧。”
阿萍听得心里一软,想着自己还没有将自己已经和牛圣婴签订婚书的事情告知母亲,心下一动,刚想直言却被母亲哄睡的歌谣堵住。
这一耽搁,到古兰将哄睡的儿歌唱了一半睡着时,阿萍便暂时没了开口的机会。
等到第二天天亮,阿萍再想开口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前来送别的人与妖数量太多,忙着说话和推辞送行的礼物,让阿萍推迟了前行的时间。
推拒了热情送别的群体,阿萍拉住混在定居于禾城的妖怪群体中的鬼灵精,问:“我此行前要去邀请你家大王同行,鬼灵精你可要一起?”
鬼灵精受宠若惊地对着阿萍拱手道谢:“多谢奶奶好意,小的还是不去了,您和大王久别重逢,小的哪敢打扰。”
说完他嘿嘿一笑,又道:“再说了奶奶离家,留老夫人一个人在禾城,小的正好替大王奶奶在长辈面前尽孝。”
笑话,大王自从见了奶奶,眼里哪有其他人,鬼灵精早就熟悉了大王奶奶相聚后,眼里再没有其他。
他又不是不会看事态,干什么要去大王面前讨嫌?眼下大王正在苦修,离开山头还早,他现在去早了也没有,反倒会让大王觉得他没眼色。
留在禾城替奶奶照顾好老妇人,了了奶奶的心事,还怕他鬼灵精的好不被大王知晓吗?
鬼灵精心中这番千回百转,阿萍并不清楚,反而有些感动他的体贴用心:“是我们麻烦你了,鬼灵精你这样体贴细心,圣婴他以后开山门立洞府后会记得你的付出的,绝不让你白费心神力气。”
都说小妖生活难,鬼灵精却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的爷爷奶奶都好伺候。
听了阿萍一句好话,鬼灵精喜得不行,直摆手道:“不敢不敢,奶奶快去吧!”
阿萍对他点点头,便也回身架云离开禾城,前往火焰山。
禾城公事有神农镇守,家里私事有鬼灵精看顾,心上全无担忧的阿萍速度极快地架云赶到了火焰山。
这次来阿萍比上次来架云进得更深了些,这是她修行进步的提现。她想斩断杀灭的陋习旧俗,虽然在禾城还未完全消灭,却被她压制住了大半,这些都算在了她的修行上。
这也是阿萍占便宜,在西游世界观内的修炼法则,比起计较修炼时常,血脉、功法、悟性更占便宜。
阿萍修行稳定就在于她选择的道是功成正道,且在前世的时代中,正常人很少有机会作恶,如此轮回几次便是累世善人之体,在修行上大大有利的体质。
二者合一,阿萍又意志坚定,若是她选择了更轻松的路径修炼,此刻应是日进千里。
如此算来,这一回阿萍能架云靠近火焰山的腹地,也是她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明。
火焰山的天气依旧酷热,阿萍站在云上还未落地,就下意识用手遮挡口鼻,稍稍隔开灼热的空气稍许。
她手上刚一动作,就看见地上红光冲天,闪得她虚着眼回避。
下一瞬,阿萍就感觉自己腰间被一双滚烫的大手所掌握。
不用猜,这手的主人是谁,她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好久不见。”
“稀奇,阿萍你居然从你的书房里走出,来这火焰山探望我?”
一人一妖说话撞到了一处,四目相对双双又笑了起来。
牛圣婴这段时间的心情一直很好,全是因为自己收入囊中厚厚一叠婚书。
想想上面被他与阿萍同时添加细化的内容,牛圣婴就觉得心中甜蜜。
这会儿阿萍来了火焰山找他,无论有事无事他都心中欢喜。
明知她怕热,牛圣婴却还是忍不住将她抱紧,待把心上人拥入怀中了,他才静下心些听她讲话。
阿萍猝不及防被妖抱住,被那热气滚烫的胸膛贴住半身,头脑都被这小牛精身上的热气烘晕了几息。
她晃晃脑袋才清醒过来,凑在牛圣婴耳边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来,让他听来打算。
阿萍想到原著前情,心里也害怕牛圣婴后面又会被佛门盯上。眼下有了神农菽的提议,愿意与她分享些农神功德,阿萍想着心上妖日后的劫难,便生出要将他带上一起的心思。
心知肚明他不是走这条路得正果的料,阿萍想的是他能蹭上些功德也是好的。
起码他们在世人眼中成双成对后,佛门再来抢牛,阿萍也能就牛的归属权和他们撕扯撕扯。
牛圣婴贪婪地看着自己美丽的心上人,将她的话入耳细细分析,脑子一转就知道了她的打算。
心里感动却又在嘴上不饶人:“原来你是要外出积累功德,传播良种教人耕种,怪不得要来找我。”
说着说着牛圣婴勾唇轻笑着又道:“应当来找我,你办这事身边有我利落一半。”
阿萍疑惑,抬头盯着他俊美的侧面问:“这话怎么说?”
牛圣婴垂首凑在阿萍的耳边,压低声音嬉笑道:“种地可不是要弄头牛来使唤?凡牛怎么配得上你。我来正好,犁地不用说,给你当坐骑也走得稳当!”
“又开玩笑!”阿萍被他逗得乐了一下,也和他笑道:“还坐骑,我怎么能骑在你身上。”
牛圣婴咧嘴一笑,脸上露出一个恶趣味的孩子气微笑:“你以前又不是没骑过我。不过嘛,你若是按夫妻之间的骑法冲我来,我便快活得不得了!”
阿萍没被他这些话弄得脸红,反而抬手卷起他鬓边几缕发丝,调笑:“你现在该懂的都懂了,就别胡乱说荤话了,你现在还是不行吧?”
或许对于其他男人来说,听见心爱的女人说到不行这个词总会激起他们心中的怒火,但对于阿萍面前这妖怪来说却并不是如此。
他耳中听到的只是阿萍说了真话,初次之外再没有其他情绪。
面容俊俏五官浓艳的少年,微微蹙眉,像是风扶桃枝,起的轻颤让人看了心疼。
但他嘴中说出的话语却不似桃枝般可人:“快能行了,最近我偶尔想于你亲近时,感觉到那处有些动静。”
阿萍:“啊?”
听了这话,她愣住一瞬后才抬手计算时间,估摸着时间就近了,她才扭头看向身边的妖:“你还挺早熟?”
估计是男女差别吧,阿萍对于情事,是偶尔想日常没有也无所谓的态度,她完全理解不了牛圣婴那火急火燎般的好奇。
牛圣婴听了阿萍的话,还当是夸奖,笑说:“这证明我生得好,这才能长得快。我琢磨了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法身,到时我们相好时,你便能放松些。”
“你想变作什么样子?”阿萍知道妖怪除了自己的本相以外,可以进行千般变化。
她仔细端详牛圣婴的模样后,说:“你这样子很好看,要不就别变了?”
牛圣婴摇头:“不要,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会凡人调情的那些调调,只能揣测着来。
牛圣婴想无论妖人,只要是个女的雌的,总是喜欢好看的俊俏的。说实话,他认为自己若不是生就一副好皮相,怕早已被阿萍打死多时了。
还有就是情爱间的婉转缠绵,他想着留些惊喜给她,她应该会更高兴。
牛圣婴悄悄转移话题道:“方才我的话虽是说笑,但也在理。既然你想兴农事,身边有一非凡之牛陪伴,做事也方便。”
说话间,他松开手自召来了一丛红云,手间掐诀红烟闪现,顷刻间一头半大的红色牛犊就出现在了人前。
阿萍多年不见牛圣婴的本相,这会儿再看他只觉得怎么看都新鲜。
靠近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牛头,看他舒服得半眯着眼,忍不住夸赞:“我看其他妖怪的原型都丑陋难看,唯有你的干干净净不说,还能看见幼时的几分可爱!”
红色半大的牛犊,抬头轻轻蹭着女子的手心,说话声音带着些懒散:“那是因为我想着你,太过威武的化身你们不喜欢吧?”
牛圣婴虽然看不惯父母之间的相处,但对照着牛魔王,还真让他找出不少讨好女子的手段。
他本身就聪明,现下又分了些心思于男女情爱上,日日想夜夜思,聪明才智全都对着一个人,自然将阿萍的喜好琢磨了个齐全。
明明本相已是快是成年,牛圣婴却也愿意学着些凡牛崽子撒娇卖乖,来讨好阿萍。
你看这下,不就惹得她爱得不行,围着自己又摸又揉,肚腹都被她按着挼了几圈。
不过腹部这位置……
牛圣婴身上一个激灵,稍稍退后两步,示意阿萍,道:“阿萍快快坐上来,让我驮你走一程。”
阿萍担忧地按按面前这头小红牛:“那我可上来了?”
牛圣婴混不在意地说:“你请吧,我驮得动你。早些赶路,便能快些积攒功德,不负你千里迢迢跑来找我的情意。”
“诶!”阿萍时隔已久再爬牛背,还是头身上带着传说故事的妖牛,见牛圣婴真的是一点也没有不自在,她毫不客气地上了牛背。
“我们走哪里去?”
“先去西梁女国与其周边,之后我们便往西方去如何?”
“行,你坐好,我这就驮你去。”
阿萍这回出来传教,穿上了淑娘与母亲为她置办的行头,一套精美的华服穿上身,怀抱着一束水稻干花,做足了高人姿态,在云上骑牛踏雾,朝着远方遁去,迈入新的人生阶段。
第122章
春风夏雨秋收冬藏,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任何凡间发生的变故,若没有个五十上百年时间,都很难被天庭神仙所察觉。
当然,在大多数不关注凡间的神仙里,也有那么一两位神仙在几乎时时刻刻在注意下界的动向。
这两位神仙便是两位神将,千里眼与顺风耳。
两位神将都在玉皇大帝手下当值,算是直属于玉皇大帝的直系将领,因为自身具备天赐的神通,便日日于天上观望凡间,察善恶报因果。
也因为自身的本领缘故,千里眼与顺风耳两位神将在天庭颇受欢迎。
思凡一个在天庭算是禁忌,却也不算禁忌的词语。
对于上神上仙们来说,天上地下,凡间地狱,无处他们不能去不可去。有差事的下凡需要等空闲,无差事的什么时候想去玩乐了,便下界去了。
除了上述这些,一些普通或是身份低微的神仙却没有那个资格下凡,只能老老实实在天上听候玉帝王母差遣,维持天庭正常运转。
对于能时刻看遍千里景,入耳天下事的千里眼与顺风耳两兄弟,天庭上众仙总是愿意与他们二神多说几句话,好知晓一些世间的新鲜事。
近日这两位神将,依旧态度和善,无论是哪位仙家来找他们说话,他们都能说起些新鲜事,调起人的谈性。
他们二位对外的态度看起来是依旧,却在一些细枝末节处流露出了不同。
这些微妙的不一样,只有敏锐的神仙才能察觉到了异样。
比如明明没有任务下达,顺风耳和千里眼却积极地探听下界的消息,还比如他们嘴里偶尔泄露出的几句词意含糊的后生可畏。
又说道,察觉到了不同和问出口到底不是一回事。
而在天庭,很少有神仙有能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因为在天庭这处神仙宝地,处处是规矩,到处是阶级。
而在四周云雾中,似乎都写满了无形的规矩二字,可天庭里偏偏存在着那么一个叛逆之徒。
就是那个性烈情狂,酷烈如太岁,的冷面哪吒。
一身红袍甲衣在天上行走,身缠混天绫在周身飘舞,一张俊美的脸冷若冰霜,从远处看他,只觉入眼的是一朵灼目红莲。
他虽然日日需要点卯应值,下凡于他却不是什么难事,对于千里眼、顺风耳两位神将的异常,他也是好奇的。
以他们二人的神通本领,究竟是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感到新奇?
思虑得再深些,哪吒也对他们为什么不将此事告知玉帝,感兴趣。
被驯化成功的猎犬竟然背着主人有了秘密,且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自身都心甘情愿地守口如瓶,这点更激起了哪吒的好奇心。
他这一日身上正巧无差事有空闲,点卯过后便根据着他前几日从这二位神将处探听到的消息,打算去下界走一趟。
哪吒隐约听见顺风耳有时一个人自顾自在嘀咕什么禾城女修、大功德、城主什么的,又听说了那什么城主现下正在通天河附近。
既然明确知道了地点,他正好下界去探探情况也瞧个新鲜。
毕竟自从那大闹天宫的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后,这天庭就变得越发无趣了。
或者说他原本再次不安分的心,被那石猴挑起后就
难得下界像是又出现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哪吒沉寂久矣的好奇心便从体内窜了出来。逼得他想要大喊想要快跑,总之快些从天庭这个似乎万古不变的窒息所在挣脱出来。
饶是心里火烧般急切,哪吒点卯完毕后却没有立即从天庭离开,而是先回到了府邸中。
这个家中除了母亲,也无任何让他牵挂的所在。
哪吒不耐烦应付李靖那食古不化迂腐至极之辈,又因宝塔所在,日日见着要对他强行忍耐。碍于宝塔与职称,他要听命于他,却也不想事事禀告他与他会面,便和母亲说了几句自己的去向。
殷夫人这个时候正带着小女儿在花园中赏玩锦鲤,哪吒来时正听得满院子欢声笑语:“孩儿拜见母亲。”
殷夫人应了一声后,便见她怀中的小女儿快步跑向哪吒,向他求抱:“三哥,你今日不用练兵吗?”
哪吒蹲下身抱起妹妹贞英,对她笑笑:“今日无事。”
李贞英听了便央求他,道:“好三哥,你既然今天有空就带我出去玩玩吧?”
哪吒轻轻摇头,看向母亲殷夫人,道:“母亲,今日我要下界走走,若是有事他要烦我,请您告诉他一声让他自己解决。”
殷夫人走近接过小女儿贞英,对哪吒对李靖的称呼不做评价,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习惯了。
年轻的夫人对儿子点点头,只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嗯。”哪吒应了一声,抬手揉揉妹妹头上的小髻,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后,院子里恢复了欢声笑语的景象,似乎只有他这个三太子不在时,这个家才有个家的样子。
好在,他早就不期待了。
向家里告知了一声自己的去处,哪吒便架云离开天上,下界去了。
知道地点在通天河后,找人就方便许多。
在天上往地下寻找没有多久,哪吒就找见了自己此次下凡想要找的人。
一位满身清气,姝丽无双的女修。
他在她没有察觉的情景下,望着她。看她的笑容,看她腰侧悬着的双剑。
这位女修穿着一身碧绿色的衣裙,外罩着层半透明的金色纱衣,灵动美丽得像是池塘碧波染碎金。她就坐在草地上,倚着身边红牛,像是一株岩石上的兰草。
明明应该光明正大地上前去打招呼,哪吒却莫名其妙地压低身体伏在云上,向下看去。
原本哪吒并没有把这女修身旁的坐骑当做一回事,因为稍有道行的修行者身旁都不缺坐骑。
直到这头红牛在哪吒眼前变化人形,化身成一位风流矫丽的少年郎,歪到在绿衣女修的膝上。
他夺去了她手中握着的,先前在他鼻尖逗弄的野草,笑着倒下埋首与她柔软的小腹上撒娇,肆意极了。
哪吒看到这里,毫无缘由地就失去了想和地上之人打招呼的想法。
因为和坐骑…未免太过了些,他皱着眉想。
身形隐入云间,他决定先看看这人引得顺风耳与千里眼关注的优点是在哪里。
云上红衣金甲的神将低眸望下,瞧着人间修行者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比起坐骑与主人,云下的一人一妖关系更加亲昵,像是爱侣般缠绵,又像是同修般并进。
散播良种,教人耕种,哪吒瞧着云下人的所作所为。
挽起长袖裙摆,脱去外裳,裤脚捋高,赤着脚踩在水田里插秧,蹲在田坎上与老农闲谈,弯腰在牲口棚里给牲畜看病。
春夏秋三季,她就在干着这样的活计,冬日,则是教人读书识字,秉持着有教无类的特色。抱孩子的妇人,年迈长须的老者,粗鲁憨直的大汉,吵闹顽皮的孩童都是她的学生。
一年四季从春到冬,从无改变。
哪吒跟了云下一人一妖一年时间,也知道了女修的名字叫阿萍,牛妖的名字叫圣婴,两个是青梅竹马,这倒是难得。
他很少看这一人一妖亲昵,自然也没有接近他们,只除了冬日阿萍授课那回。
因为实在好奇,又是对那样的理论初次入耳,哪吒便施法变换了身形,混进人群从阿萍手里领了一册红色的小本。
书籍封面写着为百姓服务四个大字,看得人心热。
哪吒蹲在云头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脑中同步回忆起阿萍对下的授课内容,心受触动。
他想阿萍这人的性格和石猴不一样,但他认为那猴子应该会喜欢她的。
若是…
若是当初招安石猴的人是她,那一切就……
轻轻摇头,哪吒不再对已成定局的过去展开幻想。
他深深地向下望了一人一妖的传道组合,返身架云离开,瞧着方向正是五指山的方位。
金光万丈,瑞气浮云处立着座五指山又换做五行山,山顶贴着上书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贴,山下压着曾经大闹天宫的猴妖齐天大圣孙悟空。
日久年深,猴子身上的披挂彩衣早已朽烂归尘,猴头回归蒙昧时姿态,归于山野。
见他头上缠着藤萝,臂上生着野草,一派天然景象,却神情悠然自得,拨花吹草玩乐,竟是副童心还存模样。
“唔~云上这是哪位仙家路过?快快下来与老孙我说说话!”
孙悟空仰头见远处有多祥云飞来,隐约可见其上站着个人,遂连忙出声搭话。
来人正是前来寻他说话的哪吒三太子。
本来他应该早就到了五指山的,路途中间却因为想去禾城,实地看看情况而中途转道,所以现在才赶到五行山。
哪吒直接从云上跃下,口中笑道:“你这猴头倒是享受,在这清净地餐风饮露又无俗事纷扰,过得好不痛快!”
世人都道李哪吒一身反骨桀骜不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对上真心佩服,想要与其来往之辈,向来言行贴心,从不让人尴尬。
他与孙悟空时隔多年相见,他不提齐天大圣过去的光辉岁月,他也不谈齐天大圣的惨然落败,只提着眼前所见的山野自在。
羡慕孙悟空归于山野,不用与天上人间那些世俗之辈交往,耳根比他来得清净。
孙悟空被人叫骂顽劣猢狲,却是灵心灵物之体,脑子一转便懂了李哪吒的好意。
他笑道:“好说好说,俺这清净归清净,就是日日无鲜果可食,铜汁铁丸忒难吃,不合俺老孙的胃口。”
哪吒走到他身旁坐下,靠着山壁,道:“你这是受罚,在所难免要遭些罪,暂且忍忍吧。”
说话间,他摘下孙悟空身上的草叶藤萝往外一丢,又顺手从怀中拿出一方巾帕递给猴子:“擦擦脸。”
“这就擦这就擦!”孙悟空笑着接过这帕子,直接就往自己脸上抹。
见着干净的帕子被染黑了,孙悟空也不尴尬,笑道:“我现在被压在这五行山下,也不方便给你洗,白得你一张好巾子。”
猴子手心搭着一方巾帕,素白水纹缎子,只在下角绣上莲花荷叶的刺绣,瞧着精致又不闺阁气。
哪吒随身的手帕,皆是由家中母亲所制,数量不限。殷夫人虽放话让他尽管使用,他自己却是爱惜非常,除了自己用以外,能得他巾子使的人,也就二郎真君、孙悟空为数几个他看得上眼,在心中敬佩的人物。
哪吒对孙悟空摆手道:“你我兄弟,这些小事无需计较。”
说罢,他摸了摸怀中的红色小册子,没在一开始就对孙悟空说起此事。先耐下心来,哪吒对孙悟空说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
“花果山的猴群,你的那群孩儿们这些年都过得不错。除了二哥他时常探看外,我与天上其余仙家偶尔会去走一走,最后再加上天险拦路,他们没遇上什么难处理的大事。”
孙悟空闻言喜道:“好好好!他们无事就好!”
他先欢喜了一句,后又说道:“这些年我叫住不少云上路过的仙家,也得了他们一两句心安,可这也比不上你这句实话,来得让老孙安心!”
哪吒话里的二哥,孙悟空不用想都知道铁定不是喊他家里那个。
观遍天上天下,能让他心服口服口称哥哥的神仙,也就灌江口那位了!
孙悟空摩挲着自己的双手,语气带着真诚的谢意,许诺:“待我出来了,到时候请你们吃酒。花果山的果子和素酒,不比天上的差!”
哪吒理解孙悟空的心情,这石猴的心总是比世上其他人来得热些。
待猴子上涨的情绪褪去些后,才从怀里掏出自己从阿萍手上拿到的红册子递给孙悟空:“我不久前拿到了的,你瞧瞧。”
“什么好东西,让小哪吒你千里迢迢送来给我瞧?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孙悟空接过册子,也不着急看,又用先前哪吒拿给他擦脸的帕子,用力擦干净了自己的手掌,才翻开红册子的书页。
这本薄薄的书一通翻阅下去后,孙悟空就看得入神了。
比起哪吒的新奇和感慨,作为一个无背景无人脉从零开始拜师学艺者,孙悟空读起这书来心中触动更深。
若说这书好,好就好在语言朴实都是用白话写的内容,在他人眼中文采欠缺,但对于不识字的人或者说是刚开蒙的人来说,阅读起来门槛极低。
孙悟空想,若是他初识字时有这么一本书,那就好了。
至于书中的内容那便再说了……
又道这书不好,是孙悟空都觉得这书的内容属实有些‘大逆不道’了。
这书里的内容,稍稍概括一下,说的便是君主神佛皆为虚,众生百姓终为始。鄙视地主,鄙视礼教,鄙视阶级,主张人妖平等,法治天下的味道。
如果孙悟空是第一次读这样的书,他肯定觉得脑袋疼,但是经历了天庭反复招安的孙悟空,反而能静下心去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他想若是天庭的规矩是这样,他也愿意耐心去守。
毕竟他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个叫道理的体面妖。
反复读了几次红册子里的内容,孙悟空合上书页,笑着问哪吒:“小哪吒,这离经叛道的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哪吒垂眼瞧着被猴爪紧握的红书,立刻就知道这书给了这猢狲是收不回来了。
摇摇头,才慢慢将自己在天上察觉到的异样和自己下凡查探到的消息,一一告知于他。
孙悟空听了哪吒的话,禁不住捂嘴笑话他:“小哪吒,你好不老实?跟踪人家小夫妻卿卿我我,还看入迷了,好不知羞呢~”
孙悟空眼下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灰头土脸的模样极其落寞,但别忘了他可是有着美猴王的美称。一双灵动的火眼金睛转悠扑闪,可比语言调笑的威力更大了些,直把哪吒看得耳红。
哪吒张张嘴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语塞。
他能说他看那传道的一人一妖,是因为在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还是觉得他们的相处让自己移不开眼睛?
深吸一口气,哪吒倒是越想越烦躁了,竖起眉毛他瞪了眼前的猴子一眼,道:“你这喜欢戏人的毛病还威力不减!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了,只问你对这里头有什么想法?”
说完,哪吒又将自己粗略看过禾城里人妖和谐相处的场景,对孙悟空简略说了说。
孙悟空听了点点头,悄声道:“俺打算等出了这五指山,自己去瞧瞧。免得又吃了像这这天上的二次亏。”
正经的几句话说了,他又笑言道:“这书里的字句写写得好,俺也得去看那处是不是能做出让猴儿看果园的活计。”
这话听着逗趣,但其中的委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当初是交过手后,哪吒才知道整个天庭对对孙悟空的蔑视。
看不上却又畏惧他的能力,招安了又打压侮辱,这样下作的手段,哪吒都不知道玉帝和殿上众仙是怎么做得出的?
天生地养的精灵成神是少,天上众仙多来自下界,他们为何要瞧不起孙悟空呢?
哪吒眸色一暗,思及天上的变动。
上位的神仙没动,可他们身边,还有一些小仙的消失却能被他察觉。
这些暗潮涌动,隐晦的布置。
他压低声音对孙悟空,说:“天上怕是要有些动静了,说不定又要牵连上你,猴子你……”
“嘘嘘嘘,隔墙有耳啊。”
孙悟空打断哪吒的话,脸上还带着笑影,眼睛却冷了下来:“多谢你的提醒,天上那些神仙,老孙以前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也是如此。”
“玉帝老儿,有什么了不起,一棍下去还不是也被俺老孙打得在地上爬,哀哀叫着的样子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他当初是被如来压住了,而不是被天庭压住了。
回忆往昔的潇洒快意,冷静下来思考他是鲁莽了点,可说实在孙悟空并不后悔。
他没错,谁也不能强按住他的头认错!
手上用力险些捏烂了手中书本,孙悟空察觉不对立刻送了力气,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眼睛转了转,孙悟空心情又由阴转晴,笑嘻嘻地与哪吒,说:“这上面写的意思,哪吒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不懂?”
哪吒道:“我怕我懂的意思,和你看到的意思不一样?”
孙悟空先把书藏到自己胸前的毛里,确认不会被眼前人抢走了,才说:“这写书人的文采虽然不怎么样,但读懂这本书的人都能看得出她在奔走呼号,想要招揽志同道合之辈,共图大业!”
“俺才不相信写出这样词句的人,能安心当一个城主。”
说完自己的想法,孙悟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些感慨地说:“这样的人被天上看见了,他们能容得下?”
哪吒想要反驳孙悟空的话,却又语塞。他想天上已经有神仙注意到了禾城,不过是还没有反应到上面。
恐怕是千里眼他们没读懂这书吧?
又或是禾城之主与其道侣的行为太过于迷惑神的耳目?
毕竟若不是自己不错眼地跟了一年的时光,哪吒也看不出他们教百姓种地读书这些行为下的深意。
哪吒看出了阿萍举动意在开启民智,这民里除了人或许还包括妖?
所、图、甚、大!
四个字便能概括,但这样温和的手段,真的能起事吗?
回忆周伐商,姬氏最初也是势弱,但有了众仙相助才有能力与商抗衡。
两方势力都有翻天覆地之能,旗鼓相当才能算作对手。
而禾城有什么?
百姓之力算不上战力,妖多是小妖,既无跟脚也无灵宝,那什么与天上仙佛相争?
在哪吒心中理智分析,他觉得她在干螳臂挡车之举动,连愚公移山都评不上。
心中思考权衡许多的哪吒,外在表现便格外沉默,让孙悟空瞧着唏嘘不已。
在他眼里,这李哪吒再好,也是跳不出天庭的圈子。
明明好好一个人,一日日被天庭平静的气氛磋磨着,怕是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改变。
说起改变,孙悟空咂咂嘴,似乎在自己嘴里品到了铜汁铁丸的味道。
若是哪吒没想着他,得到本宝书分给他来读,这山中的岁月也熬妖,怕是时间久了,他老孙也要被磨平了棱角。
十年、五十年、百年的下去,无所事事的平静岁月里,孙悟空自己也摸不准再过几百年后自己会不会改变想法。
为了所谓的自由,出卖自己?
唉!唉!唉!
想他齐天大圣孙悟空,不怕刀枪火烧,却险些被这岁月刀削掉了骨头。
当初还笑话如来无招数,压他在山下五百年那就五百年,五百年后他齐天大圣照样上天闹个天翻地覆。
可谁知他一个在这山里坐牢的日子会这么磨妖?
好在孙悟空是个意志坚定的,现在才压了几年,远远不到他低头妥协的时机。
孙悟空从回忆里抽身,瞧着面前小哪吒脸色变化,青青紫紫、黑黑白白,变化速度比那五彩云彩瞧着要快多了,不由心里好笑。
他出声叫醒他,道:“嘿!小哪吒你也莫急,等老孙出去后自己先去禾城耍耍,那处要真是个宝地,我少不得会请你去做客。”
“眼下俺脱身不得,暂且还需你帮禾城多多遮掩,那城主年轻不懂事,我怕时间长了,她被那个眼精耳敏的人看出什么端倪。”
哪吒瞧孙悟空这话,仿佛是早定好了自己的前程,忍不住冷笑道:“你这样子像是没决定好吗?你都支使我去为你做事了?”
孙悟空拍拍胸脯,陪笑道:“那不是看我们两个交情不错吗?要是旁人,老孙也不放心。”
哪吒收敛面上不悦的神情,应下了孙悟空的托付。
他想着自己送这册子来,不也是觉得禾城这个地方合这猴子的心意。眼下瞧孙悟空若不是还被五行山压着,怕是早就一个筋斗奔去那里了,可不正好?
到底他是不会变的。
对孙悟空笑笑,哪吒转身去了附近的山林里,折下叶子盛满野果,装满山泉才回转山前,一神一猴以天为穹地为席,简单开宴笑谈,疏解着双方各自的郁气。
什么事情,和朋友聚会着叹了一次,之后所有也就过了。
双方合意便聊到了入夜才散了宴席。
孙悟空努力仰头,瞧着哪吒架云离开的背影瞧得眼热,不是他说大话,而是他真觉得自己架云的本事比小哪吒强多了。
想他离开前虽没有给自己一句准话,但看态度是答应下来了的样子,面上又是一喜。
抓抓头,孙悟空又捂嘴笑了起来,为了自己在今日寻摸到的指望。
等着五百年的刑期过去,他就去禾城找那城主,与他们聚众打上天庭闹一闹!
孙悟空想自己虽然没见过那禾城之主,但看她写的书,他觉得她看起来一定是比那玉帝老儿顺眼多了!
现下心中生出新的期望,决定好出山后要去做什么,孙悟空再看四下自己早已看厌烦了的景色,也瞧出了新鲜。
这样的孙悟空与天上之人想要的孙悟空不一样,他们妄想用时间磨掉他的骨气,化掉他的骄傲,让他迷茫的做法,在今日被另一个叛逆之徒的随心一手,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该说这是怎么样的感受呢?
孙悟空望着星空,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
与同花果山中孩儿们相处不一样,与结拜的妖王兄弟喝酒耍乐不一样,更与上天与神仙们闲聊聚会的感觉不一样。
孙悟空觉着自己应该会与禾城的阿萍相处得不错,因为他们是一样的?都觉得天上不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凭他们是酒囊饭袋?还是凭借他们无能无得?他们看不上他们是因为他们天上高贵吗?
孙悟空借着星光又从胸前拿出红色的册子阅读。
众生平等这个词,天上神仙们是嘴上说着,他们的眼睛却暴露着他们心中真实的想法,他们认为的事实是神佛之下众生平等。
可凭什么呢?
五指山下,齐天大圣孙悟空,一只妖反上天又被打压下,谁都认为他错了,时间还未过百年的现下,谁又还会记得他?谁又能去追寻往事,抽丝剥茧分析当初的对错。
山下压着的猴子在夜晚翻着远方传来的书籍,在心中默念着书页上实际性写明的宣言,人妖平等,法治天下,抱着书进入了梦乡。
难得地做了个美梦。
在梦里齐天大圣依旧霞帔金甲,手持金箍棒,是任谁都赞的神猴威武不凡。他架云几个筋斗就翻山越岭到达了一座陌生的城池。
那城池里人妖亲切相处,他们同一桌吃饭,同一个屋睡觉,彼此约定着要打上天庭,翻天覆地,改天换日。
梦的最后一面陌生的红旗在云端升起,天边跃出了无数红色的星星,组成了一条闪亮的红色银河,照亮了凡间。
在这片星光下,再没有第二个孙悟空的诞生,天上成了众生都能去的地方,和天下面的其他地方没什么不一样。
这个好梦,让孙悟空在第二天觉醒了后都在微笑,看那来灌他铜汁铁丸的土地都顺眼了不少。
昨天夜里,五行山下的猴子在美梦中酣睡香甜,其他人的夜晚却并不安宁。
话又转到昨夜哪吒告别五行山后,架云上天,迎着夜风他越想越觉得孙悟空话里有话。
可想了半天,他又觉得猴子不是这样的人。得出这个结论的哪吒,最后承认是他自己心不静。
看着孙悟空,看着禾城的一人一妖,他觉得心头火热,像是雪窝里的一捧火。
要不然,在回去之前去找她聊聊吧?
回忆起名叫阿萍的姑娘,她的眼睛,哪吒就觉得那时自己看她时的心中一动,却是刺痛。
明明是个普通的修道人,眼睛望着人时效果却与猴子的火眼金睛效果差不多,生生像是能把人看穿一样。
让他…让他想要回避。
为何要回避?脑中为什么产生想要回避的想法,哪吒却不敢深思。
只在这会儿,这个时刻,哪吒产生了想要与那姑娘交谈的欲望。
近距离去看看在她眼中的自己与在那猴子的眼中有什么不一样。
做下决定后的哪吒,算算时间还有余地便立刻调转云头,朝通天河的位置赶去。
转到另一边,在大半天的时间里一直被一神一猴反复念叨的阿萍,她的感受就不妙了。
先是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不说,阿萍的耳朵一直烫得她心烦。
红通通的耳垂,热得她难受,也惹得牛圣婴以为她生了病。
他有心想要阿萍休息,却拗不过她的执着,只能等白天的农活与授课结束后,一人一妖在山中休息时再想办法。
在妖怪眼里几乎没有生病这个词,牛圣婴的妖生里连风寒都没有体验过,他只见过阿萍生病时的样子。
人会生病,妖不会,神仙也不会,修行者会不会生病,牛圣婴就不知道了,他只能先预防着。
在野外生起篝火,火上烤起猎物,牛圣婴安顿好阿萍便飞速奔入山林。他收敛了不少凶残的行事作风,不去动那些成精的野物,拿了些有年月的山参灵芝,便回到了阿萍的身边。
一人一妖都不会熬药,只洗干净草药上的泥土,分吃了药材。
有情也不能口中甜蜜,阿萍皱着脸咽下口中的药材,只觉得自己肠子都发苦。
她满面佩服的瞧着身边的妖怪,他面无表情地嚼着草药,和用原型时吃草也为什么区别。
靠在他的肩膀上,阿萍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火上的烤兔肉,找起了话题闲聊:“圣婴,我看你最近半年好像一直不太开心,这是为什么?”
牛圣婴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被身边人强行分享的草药,搂住她的肩膀反问:“你不知道?阿萍,在暗处有人一直偷窥我们呢。”
他语气嘲讽,阿萍却能听出几分挫败,笑着安抚他:“我大概知道是谁,他不是离开了吗?”
“你知道?!”牛圣婴面上轻松的神色消失,有些不爽地问:“你见过他?一个藏头露尾之辈。你就应该缠住他,再叫我来,我们一齐收拾了他。”
“我觉着我们打不过他呢?”
阿萍瞧着牛圣婴有些恼怒的神色,觉得这小牛精的长相真是情绪越激动越显艳丽妖冶,张牙舞爪得好看得不得了。
逗了他一句后,阿萍才向他解释:“我没和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过路客。前来听我讲了课,就离开的神仙,以后有可能做我们的朋友。”
“他悄悄的来就来,只要没打扰我们,我们就别去惊动他。”
牛圣婴听了阿萍的解释,转怒为笑。
因为他听出了阿萍话下的意思,这惊动一词用得妙极,仿佛那暗中窥视之人,是他们的猎物一般。
作为狩猎者,谁会去介意猎物的眼神?
他刚想说什么,却又见阿萍伏在他耳边道:“既然被厉害些的人注意到了,我想一年后事态稳定后,我也就到了化明为暗的时候。”
牛圣婴若有所思地问:“阿萍,你想带着人手啸聚山林?”
这形容词…阿萍觉得牛圣婴在说她土匪。
阿萍觉得眼下她打出了些名声,后续的事情就可以交给禾城的人们去施行,框架定下,后续做事他们有个例可循,她就能去开辟新的据点。
她想着禾城一个据点还是不安全,要是有个万一禾城被端了,她不就是废了?还是学学搞游击,在山林里多占几个山头,除了打游击,更要挖地道。
阿萍想着自己占下的山头多了,到时候也就能在取经路上多收集证据。
西行路上的苦难,不止是师徒四人的苦难,只是观者聚焦了他们的九九八十一难,无人去听百姓哀嚎。
那些劫难中,受难的百姓们本可以不遭受这罪,小妖们吃人了的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想去大妖洞府里抱个大腿好讨生活的小妖们,又何辜?
没有神佛去关注他们。
降妖除魔只在主角之间往来,功德也在他们之间。
在原本的世界线里百姓们不知道占山为王的妖孽,其实是神仙的童子,神仙的坐骑,神仙的爱宠。
可这会儿,阿萍要让他们知晓作恶和行善的都是一体呢?
若没有力量,他们会屈服,但有力量反抗呢?阿萍这样想想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见识天上神佛该如何狡辩。
她想那些吃了人的杂碎,凭什么能拍拍屁股就一身轻的重新做神仙去了?
也是他们做了榜样,妖怪们才觉得吃人无所谓吧?毕竟神仙也吃啊……
牛圣婴低头就能看清阿萍眼中流转的神色,她在想着坏点子时,双眼总是亮得吓人。
他想好在自己痛改前非了,她再有什么主意也不会打在自己身上,心里便有了看热闹的心思。
牛圣婴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刚想低头打听打听,问她又在打听什么坏主意,却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抬起头装作随意的姿态,捋着阿萍的长发,抬眼四下一扫。
牛圣婴又感觉到了之前那暗中偷窥他们两人的眼神。
这眼神虽然没有恶意,却让他觉得浑身不爽,如芒刺在背。
妖的本性,让他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牛圣婴面上的不在意做得很好,却瞒不过近距离的心上人。
本来柔软的胸膛突然绷紧,靠着它的阿萍怎么会感觉不到。
她没有抬头,轻轻地问身边的妖:“圣婴怎么了?”
牛圣婴拍了拍阿萍的肩膀,语气中带着点跃跃欲试:“那谁又来了,正好让阿萍你见识见识最近我琢磨出的新招式。”
阿萍笑问:“什么招式?”
牛圣婴低头瞥了阿萍一眼,稀奇道:“你不阻止我?”
“我又不认识那谁,再说了我的心是偏的,偏向你的。”阿萍头离开牛圣婴的肩膀,坐正,撩撩鬓边凌乱的发丝,又道:“再说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窥视,是他不讲究,我们还讲什么礼?”
牛圣婴勾起唇角,悄声和阿萍道:“那你可看好了。”
言罢,身姿挺拔的男妖坐在原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尽显肩背肌腱精壮。展时慵懒,收时锋锐,肩臂收展之间亮出一把红色巨弓。
定睛一看,便认出这巨弓是妖气凝结而成,涌动的红雾像是有生命的般,在空气中涌动凝结成的武器,像是一张血色巨口,在眼前无声的嘶鸣。
弓有了,那箭呢?
阿萍心中有了猜测,不多时果然如她所想,少年妖怪手中燃起烈火,三昧真火形成的利箭从弓弦上激射而出!
咻地一声朝天而发,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速度。
牛圣婴因为阿萍的存在,行事手段温和了许多,却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还是和往前一样的狠辣不留情。
已经出手了,便是接连二箭。
看不见对手,却是寻了奇诡的角度发力,非要暗处鼠辈吃些苦头。
牛圣婴弯弓射箭时,阿萍默默收起火上烤着的兔肉避免浪费后,也亮出双剑,只等着对面反应。
唔,遵循老家传统,自然是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对面的人好似知道自己理亏,接了牛圣婴两箭后,便在云中显了自己的身形。
这是……
阿萍眯起眼睛,去瞧云上的人,夜色深沉,距离又远,她暗道幸好自己的心上妖就在身边,不然很容易把远处的人,认成牛圣婴呢。
云上站着一个红衣少年,面容俏丽,身姿不凡,红衣烈烈迎风,很是好看。
红衣的少年,在西游里会是谁呢?
阿萍瞧着他身侧飞舞的红绫,心里有了猜测。
莫非他是哪吒?
哪吒也会在暗中偷窥人吗?
阿萍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红孩儿,又觉得现在自己所在的世界里,全靠原来的印象评判人是不对的。
于是她歇下了打圆场的方式,拿起双剑站在了牛圣婴的身边。
不言不语间,已经向在场的人与妖显出了自己的立场。
这让心情不佳的牛圣婴好了许多,他眼下正烦着呢。
他也没想到偷窥者会与他这样相像!
已经和心上人写了婚书的牛圣婴,不会再胡乱吃醋,可看着与自己太过相像的人,心里是愈加的不痛快。
他也没认出对面的人是哪吒,因为他没看见风火轮与乾坤圈,这两样哪吒的标配武器。
牛圣婴现在还认为自己眼前站着的是那个不知好歹打扰他人的天兵天将。
三昧真火形成的箭簇,灼烧肌肤,带来持续性的隐痛。
哪吒瞧着地上站立着的小妖,心里评价道他有些本事,不过太过鲁莽。
这样不知轻重地向天放箭,一点也不知道忧心后果。
这样放肆,是因为有底气吗?
眼神流转落到小妖身旁站着的女人,哪吒看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站在了牛妖身边,心里一时无语。
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存在,早就被妖察觉,想必哪吒就不会这样想牛圣婴了。
现在天地间的灵气可不比曾经了,能生一个石猴已属罕见,他又怎么知道地上的妖本就天资不凡,又因外力提前激发了潜力。
哪吒觉得自己被挑衅了,又觉得自己先前的作为理亏。
这会儿吃了两箭,先前心里的激动也卸去了大半。
他想这个姑娘身边站着这只牛妖,她是分不出经历来看他的。
背在背后的手用力,碎了三昧真火的箭簇,哪吒看着地上的牛妖,说:“你很好,实力不错,继续好好修行便能得到正果。”
见地上的妖怪听见自己的评价,面露不屑,浑身桀骜毫不掩饰,似乎恨不得他立刻从云上落下,与他狠斗几个回合。
瞧着这妖,哪吒心中有泛起熟悉的感觉,这感觉陌生极了,却让哪吒心中有些酸涩。
恍惚间,哪吒像是在这牛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虚幻的人影。
熟悉又陌生。
哪吒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对上牛圣婴双眼时,哽住呼吸。
“抱歉。”
道歉后,哪吒像是他来时一样迅速,又消失在阿萍与牛圣婴眼前。
牛圣婴觉得云上那家伙莫名其妙,回头对身边的人抱怨:“阿萍,这谁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阿萍也不理解云上的哪吒?她就猜他是哪吒吧,行事奇怪:“他都道歉了,那就算了吧。”
牛圣婴皱着脸:“这次算了,那下次我们不要放过他!”
阿萍:“…再说吧。”
牛圣婴天赋不错,可太年轻了,阿萍可一点也不想提前个几百年,从神仙手里捞牛。
这个打扰他们日常生活的小插曲,一人一妖都没有在意,插曲中的另一个主角,天上神却陷入了噩梦。
回到了天庭的哪吒回到府邸里休息,在夜里休息时却梦到了过往。
一夜的噩梦挣扎,在冷汗中瞪目惊醒,哪吒明白了他在凡间牛妖身上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还未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自己…
何其可笑?他竟然在一只妖怪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先是猴子,现在又来了个妖牛与城主,哪吒起身洗漱,洗掉身上的粘液。
藕做化身的他,现在怎么会流汗,不过是些牵丝粘液的拟态。
当初死了一次的他,一些东西早就伴随着消失的血肉筋骨再也不见了。
昨日已经逃了一次差事,哪吒今日做的准备便是补上昨日的时辰,打理好自己后,他便迈步出门。
大抵是最近运气不好,哪吒在府门处遇见了李靖。
心中暗道一声倒霉,哪吒瞥见他手中的宝塔,心中再不情愿也要向李靖行礼问安:“父王。”
早已不像当初憋出这两字的咬牙切齿,喉间泛腥,,他平静地叫出这个称呼。
李靖看见哪吒,淡淡地应了一声,放慢脚步等着哪吒走到他身边。
作为父亲,哪吒语气的变化,李靖又怎么能察觉不到呢?从最初的恨到现在的平静,他最能品味其中变化。
但和以前一样,李靖不在意。
哪吒他再不情愿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喊他父亲,哪怕他反抗了,自己也得到了佛祖的帮助。
这声父亲,容不得哪吒不叫。
作为人子,不能忤逆父母,这便是规矩。
他不从,也得从,因为世情从来如此,容不得一点差错。
只要哪吒做好表面功夫,李靖也会宽容地允许哪吒这一丝小缺点。在他眼中过去凡人的生活早已过去,现在的李家,哪一个站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俊才,谁不羡慕他教子有方。
金吒、木吒、哪吒,三子都成就神位,谁还记得久远前凡间陈塘关李家那些旧事?
李靖瞟了一眼冷淡的小儿子,斥责道:“你昨日旷值,今日自去领罚!”
哪吒毫不意外李靖说出的话,也无心重复自己昨日已经点卯,让母亲为他向李靖告假的事。
因为这些事情李靖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他也不在乎。
李靖他有三个儿子,金吒、木吒、哪吒,他运气好前面两个儿子让他省心,后面那个做什么在他眼里就成了不懂事,做什么都能让他挑剔。
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哪吒走在李靖的身边,呼吸都放轻了。与这个人呼吸同一处的空气,都让他觉得窒息。
应该是因为今天的噩梦,哪吒走在李靖身边,脑中想起了现在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
似乎,被压着的…不止他一个。
压住猴子的是五行山,压住他李哪吒的便是李靖手中的宝塔。
这座上仙赐予他的宝塔。
当初话说得好听,这塔是赐给李靖保命的为了不让自己杀他,现在却成了围困他一生的宝塔。
“早知……当初不如就困死在里面了。”
凝视着李靖手中的塔,哪吒恍惚地说出了这句话,像是着魔了一般。
这话也入了李靖的耳中,他奇怪地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却没多加询问,只到了当值的地方,看了哪吒受罚,他才施施然地离去。
哪吒受了旷职的罚,因为他点过卯又是天界有名的神将,这罚也没让哪吒伤筋动骨,只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他仿佛今日才从噩梦中醒来,猛地一下才发觉自己比起孙悟空还来得惨。
那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好歹知道个刑期,而他呢?
他的刑罚仿若无期,若是没有昨天的多事,他是不是就要无知觉地被围困到死。
难怪呢!
难怪!
他这么多年的困兽之斗在李靖眼中一定很可笑吧?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几欲发狂的情绪,哪吒面色更冷了些。
按部就班完成了差事后,他才迈步离开,去往顺风耳与千里眼所在的地方。
这二位神将依旧受欢迎,在哪吒到之前,他们身边便围了一群小仙,热热闹闹地哄着他们说些凡间的故事。
哪吒瞧见这里热闹,他也不做扫兴的事情,等着眼前的小仙们散去后才走过去。
他说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和眼前的两位神将说起了禾城。
话里没提禾城的与众不同,他只对千里眼和顺风耳提起了自己与禾城之主的私交。
不管事实存不存在,但禾城确实离着他的神庙,方便着哪吒编故事。
今天他来只一个意思,让这两位神将管好自己的嘴,若是说了他朋友不好听的话,他哪吒就要为朋友出头了。
顺风耳与千里眼两位,他们哪里知道阿萍认识这位混不吝的主。
在这天庭没人愿意招惹李哪吒,再加上他们两人本就对禾城没有恶意,自然连连点头称好,应下了哪吒的要求。
他们两人关注禾城,也是稀奇于这世上还有人走神农这条路修行的人,出于好奇才去关注禾城发展。
眼下知道哪吒也在禾城游荡,他们哪里敢去窥探眼前这位的踪迹。
要知道他可是能做下弑父行径之徒,谁敢让他不痛快?
聊一桩心事后的哪吒,他最终还是回到李府休息,不过今日他没去卧房,而是去到了李府的库房。
在堆积兵器的仓库里,哪吒翻找出了一个积灰的匣子。
他拂去匣子上的灰尘,开启盒盖露出了里面的兵器,一张寒气森森的宝弓。这件神兵虽然遗失了配套的箭矢,却不减威力,哪吒拿起它握住,只觉得手感不错,与当年没什么差别:
“久违了,老朋友,我差点忘记了你的存在。”
这张弓正是乾坤弓,它配有三只箭矢,很久之前哪吒用了一次,在那之后箭矢便被李靖藏了起来。
时间久了,哪吒便也忘记了这件兵器的存在,就像他曾经忘记了过去的他一样。
哪吒凝视着手中的乾坤弓看了许久,才将它收入袖中。找回了弓,那配套的箭,哪吒也会想办法从李靖手中找回。
收回了旧日忘却的兵器,哪吒的精神也再度振作了起来。昨日之过不可追,今日翻才醒悟也为时不晚。
哪吒的变化瞒不过身边的人,但无论是李靖还是殷夫人,他们对眼前的儿子毫无办法,从以前开始便是这样。
好在哪吒现在多把精力放在观察下界禾城,这才没闹出什么样的大事。
只不过……
只不过是在阿萍与牛圣婴回归禾城时,他们在禾城内的供奉哪吒庙宇中,看见供桌前摆放的三只利箭。
它们就大刺刺地显露在人前,并不担心被人取走。
阿萍最初还不知道缘由,直到开发了新招式的牛圣婴上前拾取箭矢时发生的意外。
面容艳丽的妖怪憋红了一张脸,脖颈上青筋都憋出来了也无法拿起这箭矢,便可见它的不凡。
牛圣婴的挫败,阿萍安慰了也没用,因为他失败后抬头瞟见哪吒神像时,总觉得这石雕的神明面露嘲讽,像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平白看着就让妖火冒三丈!
第123章
禾城中哪吒庙里,供桌前突兀出现的石台与其上摆放的箭矢,出现得突然,被第一人发现时连连惊呼三太子显灵!
这样的‘热闹’,在阿萍与牛圣婴回到城中时,他们便飞快知晓了这个消息。
等一人一妖赶到哪吒庙,彼此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石台上三只利箭的不凡。
那是一种让人脊背发寒的煞气,在箭身流动。
凡人看不出的气息,修行者却能察觉到的气。
这箭若是射到活物身上,怕是会使其即刻毙命!
阿萍和牛圣婴对视间,彼此间的默契让他们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原本第一个接触箭矢者是阿萍,但她只朝石头方向前倾了些,便被身边的妖一手拦下:
“让我先去试试吧。”
阿萍看向牛圣婴,随即眼神又游移到箭上,说:“圣婴,这玩意搞不好是神器,你是妖…”
她话才说了半截,就被眼前的妖打断,他眸中红光流转,顷刻间红花绽放,赤色侵染了妖的瞳仁。
牛圣婴眨动着自己的红色的双眼,一脸平静地道:“阿萍你作为首领,平时做事喜欢一马当先地往前冲,我不管你,但在你和我独处时,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维持着少年面孔的妖垂眼注视着眼前的心上人,眼中的情绪又重又热,像是一汪热泉融进阿萍的心里。
难得的,阿萍竟然在牛圣婴身上体会到了一丝来自成熟男性的安全感。
还……真是长大了。
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他的性格依旧像是一团热烈燃烧的火,却不再冲动跳跃。
阿萍微微颔首嘱咐道:“那你小心些。”
牛圣婴听话地点头后,迈步向前,伸手去拿石台上的利箭,于是就出现了上回所说的场景。
……他用尽力气,甚至运转功法也无法拿起石台上的箭。
事情发展到这里时,牛圣婴的情绪还好,因为他在做这个举动时就做好了可能失败的心理准备。
直到他放弃拿箭,抬头时瞄见神像上变化的表情时,才大感不快!
还用猜吗?
前不久他朝暗中偷窥的鼠辈发了一箭,现在就在禾城看见了箭矢造型的神器。
他不费力就能猜到那晚的人是哪吒。
所以方才神像面部上转瞬即逝的微笑,意味是何,牛圣婴读懂了太多。
是嘲讽还是讥笑?
不管了,无论是那个都让他感到不爽!
大抵因为是外貌都是少年,牛圣婴哪怕心知他与哪吒的年龄差,心里却还是不服输。
或者内心更深处,他隐隐觉得这位神将将目光投注在他与阿萍身上,让他感到了被冒犯。
临近成年期的妖,身边有着心仪的对象,求偶不成功的恶兽对外总是警惕的。
凡人,牛圣婴可以不紧张,因为他知道他们在时间上就熬不过他。
其余像是龙啊、神啊这些,就是他需要时刻提防的对手。
少年妖怪虽然执箭失败,却仍然桀骜不驯地盯死面前的三头六臂造型的神像。
牛圣婴处在仰望的下位,浑身透着一股妄想下克上的跃跃欲试。
说来他应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但你看他的年纪,正是处在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热血勃发时候,该是年轻辈的敢作敢为。
话又转到在场另一个的身上,神像面部表情的变化,没被阿萍捕捉到。
因为她在牛圣婴的手碰上箭身时,便绷紧神经全神贯注地预备着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好随时救援牛圣婴。
就算哪吒这位神明在阿萍的心中风评不错,她也不敢去赌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神会怎么看待妖怪。
特别是牛圣婴以前真的吃过人,这是阿萍无法抹去的既成事实,她偶尔回想起这事心里也会有刺。
推己及人,她想这位有着嫉恶如仇名声的神明,会不会……
接受心上妖的好意,却也不妨碍她做好随时保护他的准备。
神台的石雕神像,它高高在上俯瞰底下的人与妖。
来自天上神将的一缕神识降下,附与之上。
他看着面前一人一妖的双向奔赴。
这样的举动又一次加深李哪吒对于阿萍与牛圣婴这对伴侣的印象。
是一种陌生的感觉,看着让他眼睛刺痛。
大抵是有些嫉妒吧?
天上,李哪吒坐在天河畔,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身上缠绕的混天绫,坦诚地面对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
他其实对下界牛妖笑的那一下,没有什么鄙视,只有一些看小辈笑话的感觉?
不是讨厌,心里回过味来,他望着那头牛,宛如注视着昨日的自己。
李哪吒年轻时,性格可比牛圣婴爆烈得多。
比起小牛精时不时还有父母看护,他幼时是真正地野蛮生长,心中近乎无秩序的嚣张。
到后来拜了师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李哪吒现在想来,他少时的性格与行事作风没被谁纠正过,大抵是因为他有用。
天下即将到来的修道者混战,需要杀神,而作为灵珠子转世的李哪吒需要保持杀性。
需要他出力的上位,默许了他对杀戮的渴望,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李哪吒成了修杀生道的修行者。
也是后来修为高深了,李哪吒才回过神发现这条路有多危险…
现在下界的两位,李哪吒除了在妖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他还在人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最开始他以为是错觉,直到那个见面的夜晚和此刻女人防备时流露的气息。
她,竟然也是迈入杀生道的修行者。
这太不合常理了,李哪吒在心中暗道。
阿萍,这位女城主,一点也不像修行杀生道的修行者。要知道入了此道者,气质都异于他人,用李哪吒自己的话讲,直白说就是杀生道的修者,他们都有些疯。
可她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一丝癫狂啊,李哪吒在没有见识到阿萍下地干活时,只觉得她气质温和清净,像是一位读书人。
后来观察下来,他发现她的确是个读书人,身上那股文绉绉的味道,瞒得再好,也会在言行举止中自然流露。
这样的女人,让神将对她的感观越发复杂。
修习杀生道者,还有能力爱人吗?
在没见识过阿萍与牛圣婴相处时,李哪吒内心肯定地给上面的问题,给出否定的答案。
直到他观察了这一人一妖很长时间后,他的理智有些混乱,却又清晰地得出了一个答案。
他面前真的有一位活生生的修行杀生道的道友在爱妖,更荒谬的是道友恋慕的这只妖,性格还像极了过去的他。
这简直是…简直是让神匪夷所思!
李哪吒垂眸,再度像下界望去,透过石像的眼睛,他看到女子对男妖的爱护和怜惜,她在妖珍惜她时,确实地也回护了妖。
瞧瞧,他李哪吒还没有干什么呢?他们就开始互相保护。
身着绿色衣裙的女人,爱惜哄着面露恼意的男妖,是明确的爱恋,仔细的关注。
她的双眼眨动间,眼波流出的都是细腻动人的情感,温柔得让旁观者似乎都能品味到一丝暖意。
似乎感知到自己再看下去,会对己身产生不好的影响,李哪吒收回了自己放在下界神像上的神识。
松开攥紧混天绫的手,李哪吒站起身离开了天河边,他结束了自己的休息时间。
他想剩下他想探寻的东西,还是等明天再去考虑吧。
石雕神像上神识的离开,没有被庙中一人一妖的存在察觉,修为的差距让他们无知着。
漂亮的少年妖怪,脸蛋被气红了,配上他艳色的服饰与瞳孔,整个好看得不得了。
先前没感情时,阿萍都愿意看在他美丽的表象上哄他,更别提现在两心相悦下了。
小牛精也好哄,只要不是误打误撞激了他的妖性,阿萍搂搂抱抱后,再捏着他的脸蛋亲密耳语几句,就能顺毛成功。
大抵是强者的共性,比起去从他者身上找理由,牛圣婴更习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拿不起箭矢,是他自己太弱小。
清楚自身实力的情况,眼下又被心上人放软音调安慰,牛圣婴抱着阿萍腻歪了几息时间,就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
阿萍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情绪的恢复,当即拉起他的手,道:“还有什么我们回家说,阿妈今天从酒楼要了些好菜,晚上可有好吃的呢。”
牛圣婴点点头,顺着阿萍的力道走出庙宇:“我看我们还要吃几天的好菜,伯母思念你的心要热切很久的样子。”
牛圣婴因为被阿萍接受,缓慢地也被古兰纳入了心中。
孩子喜欢的人,只要不是太过恶劣,母亲哪里狠得下心不接受。
再加上现在瞧着他们相处,古兰觉着牛圣婴已经差不多入赘她家了,心里也就好受了些。
虽然对着他依旧冷脸,古兰却在家里准备了不少牛圣婴常住时,能用的私妖物品。
牛圣婴自己清楚自己有错在先,还是连犯几次错的大过,他对古兰态度格外的好,争取着想为自己挽回些脸面。
两方都爱惜着阿萍,有着同一个人作为缓和关系的纽带,丈母娘和女婿便相处得可以。
在回家的路上,牛圣婴悄声在阿萍耳边,说了自己想要去火焰山闭关修行的念头。
撑着还没有…威胁,他想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长生种对于岁月流逝的不敏感,让牛圣婴能分析出自己离开的弊利。
利大于弊,他就动了心思。
之所以不回家在饭桌上聊,是因为牛圣婴怕自己和阿萍聊起修行的大事,冷落同桌的古兰,作为被人看不顺眼的女婿,自然要学会事事体贴。
再有就是,他想他尽力表现好些,也好让阿萍松口,对外说出他与她现在的关系。
是的,阿萍虽然与牛圣婴签了婚书,却并没有把他们关系的改变告知于众。
一是牛圣婴还不到年纪,二是阿萍隐瞒她与牛圣婴的关系,也是为了她后续势力的发展。
这会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听了牛圣婴说话的内容,阿萍算算时间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与龟老的约定,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心里打定注意要记得去完成百年约定的阿萍,她也对牛圣婴闭关修行的想法大力支持。
因为按照阿萍心里指定的计划,再等上二百年,她就要考虑着披上马甲,和牛圣婴去山林中打游击。
边想着自己的计划,阿萍边看着面前的妖微笑,她想等到了那时,她也会对牛圣婴说说取经路的故事。
毕竟她的布局要围绕着取经路进行,这样安排下来的据点就要朝着路收紧。
阿萍是个心思深的人,一般她在心里计划着什么内容,面上总是保持着滴水不漏的状态。
一人一妖愉快地闲聊着走回城主府,来到后院的居住区,瞧了眼日头便直接就朝厨房走去。
他们两个帮着在厨房的古兰,把菜端去了偏厅的院子里。
虽然才是中午,家里备着的饭菜也足够丰盛,牛圣婴不能吃饱却也能过个嘴瘾。
吃相足够香的他,在用饭的时候也是古兰对他好感最高的时候。
种族不同,但长辈看晚辈的心思却也一样,长者都喜欢吃饭香甜,吃相又不难看的孩子。
今日也不知道怎地,古兰看着圣婴不错的吃相,久违地回忆起面前这妖精再次找回她们家里的光景。
那时阿萍面上与他亲近,心里却一直在警戒。
甚至于为了怕战战兢兢的仆人惹到牛圣婴,把家里的仆人卖了出去。
当时阿萍才一点大,坐下决定时就能果断至极丝毫不留情,古兰想女儿的能耐那时便已初显。
慈爱地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肉,古兰又想到比起幼时的她,现在长大了的阿萍,从做事风格上可以说是大变样了。
有时,她说是有时,古兰也会怀疑自己的女儿换了一个人。
这个换不是指阿萍被邪灵附身之类的意思。古兰是想说自己的女儿像是蝴蝶,人还是那个人,却奇妙地像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般,她的生命改变形态,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存在。
让作为母亲的她觉得既欣喜又陌生。
看着眼前的女儿用饭吃得香甜,古兰试探性地问:“阿萍,你这次打算在家里待多久?”
阿萍咽下嘴里的饭菜,答:“我出去游走的作用已经达成,接下来我要留在禾城继续把握发展的大方向就好。”
“这样啊,那就好。”得到女儿确切答案的古兰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笑着又道:“那就好,那就好。”
笑完,古兰顿了顿觉着自己将要提起的话题在饭桌前不好意思说,便咽下了大半,只含糊道:“你在家时间长了,正好帮阿妈缝缝衣服。”
阿萍:“什么衣服?”
她有些怕自己本来就不好的女红手艺,多年不练怕是退化到了起点,又道:“我的手艺,阿妈你也知道,我怕我做不好。”
古兰笑着摇摇头:“阿妈不会嫌弃你的手艺。”
阿萍看着母亲的态度,知道自己躲不开做女红的活了。想到自己难得留在家里陪母亲,现在陪她做做手工活,自己也不排斥,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古兰看女儿答应了,剩下的话便打算等他们母女二人私下相处时,再细讲。
她转头看向了牛圣婴,冷不丁地点他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家结亲。”
牛圣婴毫无防备地听见了这话,惊讶下让饭粒呛进了气管,他拍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咳咳咳咳!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伯母你和阿萍的意思。”
听了牛妖的话,古兰一下就明白了他们两个现在这样混着过日子,关系主要的决定者是阿萍,她的主意大的女儿。
若是女儿觉得现在这样相处着不错,古兰也就歇了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转而说起其他:
“阿萍,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想你早该到了取字的年纪,你自己取一个吧。”
阿萍疑惑:“怎么提起这个?阿妈,我记得族里不讲究这个。”
古兰脸上浮起一层代表羞愧的红晕,道:“这两年不忙,我也跟着年轻的孩子们去学堂里听课,认了不少的字后,我去问了先生…”
说到这里,年迈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忍受什么又像是强压住了什么,才又说道:“我问了先生,你和你哥的名字,才知道他有多偏心。
你哥的名字还能找些个好意思,萍字不好,用来做名不好。阿萍你读书多,自己取个意思好听的字,我问了老师,他说汉人除了名,还可以有字。”
年迈的老妇人像是考虑了许久,话说出来说得很是畅快。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古兰摇摇头挥去了自己脑中回忆起的那个早就忘记长相的男人,眼含期待地看向女儿。
古兰话语中显示出的浓厚母爱,阿萍感觉到了。她快速地眨了几次眼,压下自己突如其来想要落泪的冲动,点头道:“好。”
应下了母亲的提议,阿萍笑了起来,努力压下胸口处生出的酸软感,道:“阿妈是越来越厉害了,认字多了再多看些书,以后说不定也能考个官坐。”
古兰被她逗笑了,连连摆手:“我现在年纪这么大了,正到了休息的时候。你这小坏蛋,怎么总是想着让母亲帮你干活?”
阿萍软声道:“阿妈不老,阿妈还能再陪我很多年。”
面对女儿的撒娇,古兰很受用。忍不住地她就觑了同桌吃饭的牛妖一眼,忍不住地得意,想自己才是在女儿心中最重要的家人。
从刚才话题转变开始,就被冷落在旁的牛圣婴,他伸着头左看看又看看,撇撇嘴继续埋头吃饭了。
这些年来增长不少见识,博览群书却不看正经书的妖怪,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权利给心上人取字。
他自动地因为没有文化错失了这个机会。
等到后来很多年后牛圣婴晓得了这个权利,他也因为阿萍给自己取的字听起来挺好,自动放弃了这个想法。
好话说完了,一顿气氛不错的午饭时光结束,牛圣婴去了院子里练枪,阿萍母女则是回了房间做女红。
阿萍把要做活的物件拿到手,她这才发现母亲要她缝制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件阿萍需要在回忆里,翻找许久才能找到的物件。
阿萍这辈子是个少数民族姑娘,对于族里的服饰,记忆中除了年轻姑娘穿着的露脐装,便是老人去世时,需要穿的羊皮套。
说是羊皮套,她却能从自己学会的词汇中找到一个很适合它的名字——
裹尸袋。
手中拿着硝制好的羊皮,阿萍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手上用力,说话时却发出了人用力至极,才哽咽发出的声音:
“阿妈,你哪里就到了需要缝制这个的岁数,还早呢,我去找些灵芝仙草来。”
古兰正翻箱倒柜,摸出不少颜料毛笔,一些作画的东西。听见阿萍的话,她无奈又平静地说:“我再活下去就快到人瑞了,阿妈的身体阿妈自己知道,离成为人瑞还早得很。”
“还有我也不想当个老妖精,现在这样也好。死前靠着女儿享了福,成了禾城老夫人,看见你过得好,好得以后我看不见也能放心了,这就很好了。”
古兰想想她这一辈子没经历过战乱,生活里有些不满意,但在尽头的最后也得了个不错的结局,心里就没有什么不满。
阿萍:“可是……”
古兰表情轻松:“没什么可是,人老了在要走时都有预感。族里老人死了后的羊皮裹都是要儿女准备的。阿萍你给阿妈缝好看些。”
“好。”阿萍应得艰难,低头说:“我已经很久没做针线活了,我练习练习再给阿妈缝。”
她省略掉了要缝的物品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于生命的逝去,又是亲人的生命,阿萍罕见地将自己的脆弱袒露。
爱意催发愧疚,明明古兰不觉得有什么,阿萍却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
羊皮套,她慢慢缝制着,让每一针都足够完美,每日也尽可能留下足够多的时间与古兰相处。
古兰清楚女儿的心意,她没有麻烦她的孩子要为她做什么,只是像阿萍小时候一样。
她抬眼就能看见女儿在自己目之所及内,心情就会一直很好。
阿萍母女相处时气氛的变化,也影响了牛圣婴,他在了解完缘由后,便把家里的空间留给了母女二人。
久违的愧疚满上心头,牛圣婴感到了心颤。
如果不是他的原因,阿萍和古兰或许能平静地度过凡人母女的一生。
这样,现在阿萍就不会感到遗憾?
但说真的,牛圣婴他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吗?他不愿意。
从根本来说他与人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愿意把阿萍分给其他人。只有阿萍在他心里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存在,而他永远不会像圣人一般高尚。
牛圣婴抱着火尖枪躲在禾城的外墙上发呆。
视线穿过低矮的民居,他看向城主府窗口的灯火。隐隐牛圣婴似乎看见了烛光下阿萍穿针引线缝制羊皮裹的模样。
她应是目光盈盈,盛着一层浅薄的水光,仿佛下一瞬就要滴下眼泪来。
这些都是牛圣婴自己的想象,他意识中却清晰地知道阿萍不会对着他,因为这事流眼泪。
他的阿萍是个比他还要执拗的性格,她心里是怪他的,但又没有那么恨,她只会把情绪跟多地压在自己身上,恨在这个世道上。
就是因为知道阿萍不会迁怒他,牛圣婴心里才感觉空落落的。
独属于人纤细敏感的情绪在妖心中流转,仅仅几日的时间,牛圣婴外表看起来竟然比阿萍还要憔悴。
该说他也是个执拗的性子,明明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受待见,却还是会在白日晃到阿萍面前。
牛圣婴的皮肤本来就白,这段时日看着却有了几分不自然的惨白。
绣完了羊皮裹上最后一针的当天,阿萍起身拦下了在不远处看似在发呆的牛圣婴:
“这都多少天了,你就这样看着?”
牛圣婴放下环抱着的手,盯着面前的人,声音干涩:“我…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些什么?”
说抱歉,太过单薄,说后悔,他心里真的不后悔。
他对阿萍做的事情都是从心,从心的举动,他从不后悔。
牛圣婴浅浅吸了一口气,看向阿萍,道:“你想我去找些仙草灵芝吗?”
阿萍听了这话,心里只觉得他们两人果然像极了,都想到同一个办法。
可惜,阿妈她不愿意啊,她只想安稳地过完这凡人的一生。
阿萍摇摇头道:“阿妈她不想。”
说完这一句话,阿萍又回忆起上辈子几乎全国都知道的故事,白娘子与许仙。
妖怪,他们在故事里就算被笔者染上了人的感情,但深究他们终究是冷情的,只会对爱上的人特殊。其他的,哪怕和他们深爱的人有关系的人,在他们眼中也是看不见的。
除非
除非那些人引起了他们爱人的注意,才会有所关注。
阿萍与牛圣婴的初见,不过是一个穷疯了的小姑娘心生贪欲,之后发生的那些事,也是她该受的。
与虎谋皮,就要有会被虎吞的准备。
阿萍抬手拉住牛圣婴的手掌,说:“圣婴你不欠我们家什么事,你能还的都还了,反过来说我还欠上你不少。”
“要总是惦记着亏盈斤两,你和我以后又怎么相处?”
牛圣婴反握住阿萍的手,听见她说:“都好久没回家吃饭了,家里日日都备着你的饭菜。”
听见这话他愣住了几息,后才重重地点头:“好。”
午间,牛圣婴便又回到了城主府,表情看着如常,动作上却显出些畏缩,觉得自己之后会收到古兰大骂。
但牛圣婴他又错了。
年迈的老妇人,没有给妖脸色瞧,她和往常一样,招呼他一声吃饭了,便一切照旧。
用完了饭,老妇人将女儿支开,让她去洗碗收拾,才第一次大着胆子靠近妖怪。
两者距离半米,彼此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近得牛圣婴有些紧张,下意识便绷紧身躯,之后又慢慢放缓肌肉。他想要是自己被捅伤也是死不了的,只要阿萍的母亲消气。
古兰瞧着面前的牛妖,紧张却又乖顺的样子,轻轻笑着和他说:“你别紧张,我就快要死了。阿萍家里这次要彻底没有亲人了,剩下那几个小的对阿萍没什么感情,也就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地位。”
“从今以后,她就只有你了,你要继续对她好,哪怕时间久了情谊不再,也要好聚好散。”
“我不会不要阿萍的,我们签了婚书。”这时妖怪也顾不上管面前的老妇人,她识不识字,飞快地从手中化出婚书,呈给她看。
古兰动作小心翼翼地推开拒绝:“我一个凡人哪里懂你们妖啊修道人的东西。”
“我只是死前嘱咐你两句。以前我是个不好的母亲,因为钱财纵容女儿接近你,现在我只是在你面前把话说开,你以后要怎么做我也管不了,但我的女儿从不会吃亏,她一直都有保全自己的能力,这让我感到骄傲。”
牛圣婴握着婚书的手突兀地抖动了一下,才慢慢收回。
他眼神古怪的瞧着面前的女人,除开以前,后来的几次会面,牛圣婴竟然在她身上体会到了些力量感。
就像今天一样。
这就是来自母亲的舐犊之情,最少条件的爱。因为阿萍是她的女儿,所以她便爱她,哪怕过去的爱里并不纯粹,这也是爱。
同为子女的牛圣婴便忍不住将自己的母亲和阿萍的母亲比较起来,得到难分高下的结果。但他却承认,阿萍从她母亲这里得到的爱,要比他纯粹得多。
忽然间,他又像听见了瓦罐破碎的声音。
他们是相互爱着的母子,自己和母亲根本没法比。
牛圣婴冷漠地想,毕竟作为妖类,他长大就自然地脱离了家庭。
“我会一直对阿萍好的,您放心。我现在已经知道把阿萍的不要当真了。”他听见自己语调平静地说。
而收到他确定言语的老妇人笑弯了眼,转头迎上了从厨房方向走来的女儿。
牛圣婴站在原地看了前方说笑的母女一会儿,便坚定地朝她们的方向走去。
古兰对于阿萍的爱,让牛圣婴在这个家里拥有立足之地。
两相对比下,牛圣婴亲身体验了以前阿萍的境遇,就也知道她那个时候在洞府里过得为什么不开心。
他们只是对对方有好感,却不会因为这情谊就要理所应当受对方长辈给予的委屈,这本不应该。
牛圣婴摇摇头彻底卸去心底最后一丝困惑。
他的阿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却不会愿意让别人践踏她的尊严,他越来越喜欢她的源头便是这点。
被短暂支开的阿萍,她不知道古兰与牛圣婴这一人一妖间谈了什么,也无意去探寻秘密。
看气氛见他们越来越融洽,阿萍便不会多事。
之后家里母女俩的相处间多了一只妖怪的存在。
新加入的妖却没有影响家里的氛围,瞧着竟然像是相处融洽的一家三口。孝顺的女儿女婿和年迈的母亲,这就是古兰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晚年生活。
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下,古兰在一个午后小憩的时光平静逝去,当时她躺在摇椅上,手还拉着禾蓁的手。
最开始禾蓁还以为外婆是午觉睡得久了些,直到后来她怎么喊也叫不醒她,才惊慌地喊来了母亲。
这会儿距离古兰告知阿萍自己的死期已经过了半个月。阿萍预想了很多次母亲故去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突然,突然到她不在她的身边。
禾蓁这时已经泪湿了脸颊,被外婆从小带大的姑娘,她一点都没有记恨古兰只想让阿萍陪伴她度过最好时光的行为,她只在难过。
难过自己外婆活不到享福的以后。
阿萍一面爱抚痛哭的女儿,一面伸手去碰自己阿妈的手背。
因为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呆滞。
明明她的手背还是软的温热的,人怎么就走了呢?
阿萍想张嘴说让女儿不要哭了,她们得先让阿妈进家,不能就让她再继续躺在椅子上。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继续抬手僵硬地站在原地拍着女儿的后背。
“阿萍,等会儿再哭吧,先把人请进去。”
阿萍推不开怀中哭泣的女儿时,身后传来了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阿萍看去,竟然看到了换了一身打扮的妖。
牛圣婴穿着成套的丧服,衣饰上没有一丝艳色,迈步走了过来。
阿萍:“你……”
牛圣婴混不在意地摆手,道:“我是自愿穿成这样的,我问了淑娘她们,按照规矩,我这身份算是半子,为伯母守孝也是应该的。”
他抬起手,象牙白的麻布袖子在半空中滑下,他的手稳定地将禾蓁从阿萍怀里脱开,让阿萍去安置古兰的尸身。
阿萍弯腰将古兰从椅子上抱起,刚死的人身体还柔软着,像是在睡觉。
阿萍将古兰抱起,对牛圣婴点点头便朝着屋里走去,他便领着禾蓁更在她的身后。
等到所有人换上了丧服,古兰去世的消息才渐渐向外散去。
家里早已备齐丧事所需要的物件,除了没有棺材。
古兰按照部族里的习俗,被打理好了后安放进羊皮裹了。身体保持着的姿态像是初生的婴儿包在襁褓中的状态一样,预示着她将要踏上生命的新一次轮回。
按照古兰生前的意思,只停灵一天便下葬了,来往祭奠的人们在灵堂便只看见了牌位的存在。
这一场葬礼,阿萍对外表现得很是恍惚,牛圣婴便出人意料地立了起来,处理内外的事务。
仍谁都看得出他的生疏,少年妖怪却磕磕绊绊地走完了全程,在忙葬礼的时候还能照顾好阿萍与禾蓁。
他表现得格外稳重,让禾城人看见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就是一直觉得他毛躁的黍,也承认了他这会儿表露的真心。
人族的礼仪繁琐。牛圣婴瞧着跪在火盆前烧纸的阿萍,这个性格坚强至极的人,竟然在几天之内消瘦异常,心里也跟着难受。
他劝不住她,就只能确保香蜡纸烛、祭品等量够,好让去世的古兰拥有足够贿赂地府的财务在轮回道上走得轻松一些。
到这时,他也在心中回过味来,葬礼繁琐的程序,有时不一定是为了让死者全了颜面,更多的还是为了抚慰生者的伤痛。
眼下经历了这一遭,牛圣婴莫名觉得自己离人这个族群近了些。
牛圣婴对于葬礼的帮忙,给了阿萍极大的安慰,让她不用维持着坚强的性格,可以从心的哭上一回。
哭过了把哀伤化作泪水流了出去,后面她才能振作起来去面对未来,去考虑更多。
自己的母亲,在明知道女儿或许有能力为其续命长生的时候,却坚定地选择作为一个凡人去死的选择,给了阿萍很大的震撼。
她想自己的后续计划也会为了这个震撼所调整。
人类这个庞大的种族,总会出现些‘异类’,他们的选择也是需要纳入其中的。
亲人的葬礼消耗了阿萍外表的健康,却将她的精神淬炼得更加坚固。
在葬礼结束后的一年中,她默默地准备了一年后,在众人眼前拿出了新一份的计划书。
她把禾城的上层机构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预想成立一个独立的机构,将她自己和部分军队独立出禾城,在外游走。
出乎众人意料,也又一次让慕容涂震撼的消息。
她要放弃禾城对外的领导权,将首位让于他人。
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再一次让人惊讶,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阿萍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搬来了揉碎了讲给众人听,众人才理解了那么零星半点。
原来她是想化明为暗,将禾城的发展转到暗处,将实验与扩张从百姓眼中移开。
还有就是换一种方式折腾后,无论结果成功与失败,也让神仙无法全然迁怒于禾城的百姓身上。
将禾城从据点变成资源点,而阿萍则是带领一支队伍在山林中另开洞府,潜伏起来混迹在妖怪当中。
这样的做法很奇妙,黍和牛圣婴不约而同地生出相同的念头,同时也佩服阿萍真的如她所说般不贪恋权势。
她为什么有底气去完成这个计划的原因,也是因为禾城有了黍坐镇当中。
不想承认却是事实,在这个世界里多数人是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意识去反抗神仙的。
阿萍在接纳黍的这一刻,就选择相信人神会站在人的这一边。
她温柔又坚定地不顾慕容涂的挽留,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去。
至于给谁,她心中有很多人选,淑娘、慕容涂、顾婉,还有其他一些后起之秀。
最终聚众开会得出的结果,就是禾城孕育而出的人才,将交给禾城的百姓们来决定。
谁将是禾城下一任主事人。
阿萍决定在禾城开展投票宣讲,然后一个具有禾城本地户籍的人或妖,都将拥有投票权。
这项举措也极大地安抚了这次没有准备的妖族,侧面告诉他们下一届,妖也能入选,也有可能成为禾城的首领。
在阿萍和同伴们努力多年的情况下,现在禾城中还有偏见的存在。男女,人妖,她还需要做得更多,然后再聚拢更多人一起做下去。
阿萍让候选人们去举行拉票演讲的想法,不是突如其来的热血上头,而是有准备地想让民主的思想萌芽。
人族的领导者既不是天子也不应该有任何神异,而是应该由人选择人决定。
她现在这个发展,可以继续庇护禾城,却不再适合成为表面的领导者。
因为百姓们看待她时,已经开始习惯仰望,他们似乎开始神化她了,这是不对的。
这样做了后,她存在的位置与她的言论就相驳了。
多数人不会去深思,只会看着表面的东西。
古兰死去前和阿萍的聊天,给了她这个感悟。
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在潜意识将自己划出人族这个群体,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差点,差点阿萍又要走错了路,好在每一次她要出错时,现实总会打醒她。
就像冥冥之中红星的意识在提醒她。
在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每一次在停笔犹豫时,阿萍也会在抱怨。
为什么重新回忆起前世的人是她,而不是社会学、哲学或者是组织里思想更进步的人?
而是她这样一个种地的农学生,甚至还只是个大学生。
想了很久,久到她把计划拟定后又说出,她才渐渐想通。
禾城宣传栏贴出了新的告示,阿萍藏在暗处,瞧着栏前凑热闹的人与妖,看着他们脸上的或新奇或亢奋或懵懂的神色,心里又生出新的感悟。
为什么是她呢?
应该就是她才行。
因为她学习的内容是最贴近百姓的。
先辈的经验,谁赢得了农民,便赢得了中国,谁解决了百姓的温饱问题,谁就会得到百姓的支持。
这会儿想来是句句都是实用真言。
如果在一个普通和平的封建旧时代,她的能力发挥得最大,也只是巩固了地主阶级的利益。但在西游这个神奇的世界,耐下心来积蓄力量,她便很快就能拥有开辟新天地的机会。
因为她是农民,所以命运选择了她,她的所学所用唤醒前世的自己,及时束缚住她放大的欲望,抑制住她已经品味过‘吃人’后获得满足的行为。
阿萍望着宣传栏前百姓喊着百姓,逐渐变得拥挤人潮攒动的广场,突然间顿悟了。
灵台前挥洒旧时的尘埃,逆着时间的场合,阿萍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穿着方便干活的衣服,跟着老师在牛棚中打转的自己,那个从原生家庭泥沼中挣扎出来的自己。
她那时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获得的帮助,看起来像是没有,她却实打实被组织从颓丧的命运中扶起。
老师、朋友、陌生的叔叔阿姨他们帮助自己,除了是他们好心,也是因为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
时空不同,但被红星照耀的人,总会在恰当的时机生出使命感。
红星从来没有让她去做什么,她依旧可以是那个大学生,做好眼前自己能做的。
像他曾经留下的笔墨那样: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她有了永远年轻的机会,也要永远保持住年轻人的心态。
阿萍从悟中醒来时,广场内已经空无一人。月亮高悬于夜空中,近处路边草丛中蟋蟀在鸣叫着,于静谧的气氛中,阿萍再一次体验到了神清气爽的快意。
就像当年她在小河龙王府邸里入道时的感受一样。
她做回了自己。
“醒了,恭喜。”
正在带着笑深呼吸的阿萍,她听见心上妖的声音,回头看向他,道:“再一次的,我感觉非常好。”
月色下,她笑意盈盈,眼瞳宝石般灿烂清透,像是初生婴儿眼神般干净。
扑通扑通扑通,牛圣婴按住自己的前胸,像是第一次遇见阿萍时一样,乱了心绪。
明明相伴了不少时间,这次自己为她护法后的这会儿,望着她,却觉得彼此像是初见。
这…应该是她的眼睛太过于美丽了,
这双眼睛清澈透亮,像是碧蓝湖泊,倒映出了他的欲望。
牛圣婴在阿萍眼中每一次都能看清自己。
哪怕这双眼睛在注视着繁杂琐事时渐渐地蒙上了灰尘,他也没想离开过眼睛的主人。
他追逐在她的身后,想擦去她蒙尘的眼睛,却不想,她本不是死物,只要自己想通了后,她的眼睛已经是如初见般动人心魄。
牛圣婴没想到阿萍会这样的有天分又受到时运的眷顾。
顿悟啊,这都多少年没有谁能体会到了,现在她却轻轻松松地经历了。
只单纯地望着人群,就进入了玄妙中,这事情说出来,多遭人嫉妒。
比起苦修,开悟得来的修为要更凝实,因为修行者在开悟时链接了天地,摸到了大道真理。
说来也奇怪,杀生道这样见血方能提升修为的道统,为什么阿萍每一次都在不见血的平常中获得提升?
牛圣婴不明白,他也不知道,因为阅历的限制,他不知道有时候杀人不见血的隐晦中,萌生出的争斗才是最惊悚的交锋。
磨灭一个人的初心,毁灭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比起真刀真枪明火执仗的斗争,平淡琐事的磋磨才是最厉害的刀刃。
阿萍如果今日没想通,时间久了,她或许也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政客。
一个有良心却困于方寸间汲汲营营的政客。
民主的火种不应该被她保护地藏于怀中,只反复地念叨着还不到时候,她应该把火种播撒到百姓中。
就像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样,把光和热带下凡间,关于火种能不能旺盛燃烧这些其余的,就交给众生自己来处理。
再加上国情不同,阿萍散去火种后应当做的事情,却不是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守在火堆旁呵护光明,然后又可悲地去给予火种外围的微弱热量。
她应该继续动起来,去捡拾柴薪火,让火燃烧得更旺,也让其他黑暗的地方获得火种。
她不应该畏惧寒冷,应该迎着寒风去高歌。
革命者,永远年轻!!!
阿萍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牛圣婴,突然很想和他分享此刻自己的心境,把她的快乐分享给他。
这样找回初心的快乐太过庞大,一时让阿萍无法立即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顿了顿,她决定从前世看过的文学作品中的语句结合她此时的情况,对他讲讲。
“圣婴,我悟了。”
“忽地顿开金绳,扯断玉锁,今日今时,我方知我是我。”
阿萍望着身旁的妖怪这么说,看着他眼睛大睁,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惊讶的东西,她便快活地笑了起来,恢复了年少时轻松的气质,像是一阵热烈的风刮过。
牛圣婴感觉到了自己脸部的深温,耳朵热得他侧头匆忙避开阿萍的视线。
他觉得过去的阿萍回来了,那个在山野中自由快活的少女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出现在组建了一方势力并为魁首的阿萍身上好不好。
牛圣婴此刻唯一清晰的认知便是现在的阿萍给他的感官很好。
那阵倾倒他的风,重新热烈了起来。
牛圣婴垂着眼,眼睫在跃下像是泛着米色磷光的蛾翅,不停扑朔。
他不敢看她,却能及时地接上他的话,道:“你什么样都是好的。”
阿萍看见他露在外面红了的肌肤,没有再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大步朝着家的方向走。
像孩子般大力甩着彼此拉在一起的手,笑着说:
“圣婴,接下来,我要加速跑起来了!”
牛圣婴低头望着阿萍毛茸茸的发顶,笑着道:“你跑吧,跑去哪里,我都能跟上!”
难得的都觉得自己长大了得严肃的一人一妖,在月下跑跑跳跳地回了家。
或者说他们本就很年轻,没有必要学着长者的姿态。
阿萍拿出的计划对外颁布后,禾城便热闹了起来,一天天在广场上演讲的人没个完。
男男女女激情地大谈自己的政治倾向,对百姓们许诺,向对手发出怒吼,去争夺着未来。
阿萍躲在暗处,像个事外第三者般冷静旁观,偶尔拉着牛圣婴一起。
去看众生的欲望或是理想,其中为了得到高位发生的利益交换,她也看在眼里,并且默默记上。
阿萍不反对狡猾一点的接班人,前提是她不会损害百姓的利益,不会让她看出他妄想成为地主阶级的苗头。
禾城下任接班人,必须是一个在名利场打滚,也不会背叛阶级的人。
阿萍是来自遥远未来的传火人,本地的火种要交给本地人来孕育。
这场首领位置的争夺战,持续到了中秋过后才得来了结局。
阿萍的接班人可谓是在千呼万唤中登场。
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胜出者是顾晚。
那个极会看风向,敢于去迎接浪潮的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顾婉却不再青涩。
这次再见面,阿萍看见的是一个挺直腰杆,气质不凡的女人。她眼睛依旧崇拜地看着自己,眼神火热极了,却又直白地露出对于自己本身的自信。
顾婉在阿萍的的心中印象极好,令她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顾婉来到阿萍面前时,竟然还穿着当年自己给她穿着的那双鞋。
这双鞋用料极好,却也耐不住时光的洗涤,布料有些褪色,大体却依旧保存完好。
阿萍看着顾婉,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双鞋子。”
顾晚也笑道:“城主,在收到这双鞋的那天,我曾经在心里发誓自己要走到您的面前。”
“可现在我想的却是,要穿着这双鞋走出自己的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我想穿着它,来给您看看。”
“您要还记得赐鞋之恩,我会说出这番话,您要是不记得了,我也会说出这番话。”
阿萍望着顾婉,几乎回想不起她曾经的样子,她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背:“你长大了。”
比起一直跟随着她,听她一个指令便一个动作的人,顾婉这样沐浴新思想却能有自己感悟的人,阿萍更喜欢。
在权利交接的今日,阿萍只有三句问要说给顾婉。
阿萍:“你是否愿意永远坚定自己无产阶级的立场,制止土地兼并,永远富农富民?”
顾婉:“我愿意。”
阿萍:“你是否愿意永远服务于百姓,以百姓的幸福为先,无论种族与性别?”
顾婉:“我愿意。”
前面两个问题面前的女人答得很坚定,这让阿萍很满意,她缓缓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期望依旧得到坚定的回答。
“不论何种境地,无论面对什么诱惑,你是否愿意在其他统治者让众生跪下时,依旧坚持让他们站起来?”
面对建造了禾城或者说禾国这个美好地方的、初代掌权者的最后一问,顾晚犹豫了一息,最后还是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愿意!”
阿萍这最后一问彻底粉碎了顾婉心中暗处那自己也不知道的欲望。
面前女人翠绿如洗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顾婉自己的小像,诚实地映照出她所有的欲望。
对着这样的眼睛,顾婉无法撒谎,她愿意接过阿萍给予的权利,同时也会受理与之一齐到来的义务。
阿萍为了给弱者生存空间,在礼教规矩间撕开了一条口子,让他们喘息。
作为受益者的顾婉,她的任务应当是变法。
接班人完美的回答,让阿萍放心带着部分人马离开了禾城,将舞台让给新人施展。
登上自己认知中权利顶点的顾婉却看见了新的前路。
等她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还可以加入阿萍带领离开禾城的队伍中去,名为监察委员组的队伍中去,立于权利顶端,去束缚权利。
监察委员组的存在于权利尽头,又开辟了一段升级的路,让后来者在行至尽头时,还能找到新的目标。
顾婉身边带着她提拔出来的副手,小姑娘的名字叫做红姐,是个很努力感争感抢的孩子。
她期望自己于她,就像阿萍于顾婉一样,前者能成为后者倾慕的对象,行进的路标。
禾城的未来将属于新一代禾城的人,建国这件事也应与阿萍无关。
它应该是个诞生于新人新氛围的新生国度,阿萍认为它不应该属于她,也不应该盖上她的色彩。
现在这样就刚刚好,她打好地基,后续注意些给它打扫卫生保持干净就好。
红星落于异世建立的国家,应该由本地人去掌管,阿萍负责的是传道,而不应该是建国。
顾婉是个聪明人,她很快站定了位置,适应了自己该做的工作。
阿萍陪着她的时间里,她承认了在政治上顾婉的手腕比她强多了,几乎像是天生就会做这些事情一样。
这让阿萍觉得自己的放手决定做得很好。
繁(肮)杂(脏)的政治离她远一点,农学生要去放牛传火!
哈哈哈,以上都是开玩笑,为了在妖界的绿林中占据地位,阿萍姑娘卸去城主的位置,正式的‘啸聚山林’了。
带着人妖混杂的队伍,确立山头的阿萍,她在远离禾城入眠的第一个夜晚,望着山洞洞壁插着火把,禁不住感慨:
‘得了,她忙活来忙活去,终究回归人类初始,做了山顶洞人。’
叹息自己越活越原始的阿萍,她也就感慨了一下而已。等第二天天亮,她便拿着不周,抡圆了膀子,开始带着人马,对着附近的妖怪揪住一个鱼肉百姓的,便是杀杀杀。遇见其他犯了小错的妖怪便是一顿胖揍,让他们见识农学生的力量!
等把周围的妖怪都揍了一个遍,确立了自己这股势力的威严,阿萍便回归了自己的本业,带着附近的妖怪百姓,朝着共同温饱的目标前进。
不是带着他们研究种植粮食,就是土地种植不了粮食,就带着他们研究种植山珍或者是药材。
无论人还是妖,一些恶总是在穷里诞生的。
阿萍对着这些人与妖,她不想耍自己的嘴皮子,这都是虚的。
要想把让侃晕侃福,也只能对满足了生理欲望的群体才有用。对于长于穷山恶水的人与妖,她得让他们有饭吃了,才能进行教化。
不然红星论再是真理瑰宝,伴随着西北风也进入不了群众的脑子里。
每扩张一块区域,在山头上竖起自己的旗帜,阿萍便会重复上述的举动。
忙碌间,她的自娱自乐便是调侃自己。
调侃自己不得了,在异世居然进行了大学生村官下线干实业的壮举,要是现代的导师和学校知道了,不得把她的学分往死里加。
不说别的,央妈的访谈也该论到她去上上。
要问就是本农学生实在太进步了!
阿萍自从换了赛道,走向了自立山头的绿林好女的任务线,她是爽得不得了,却苦了天上望下看的神将。
哪吒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什么事情。
他自觉心烦三天没去看禾城,这时间换成凡间算法也只是三年,而不是三百年啊!
地上那个姑娘和牛妖去哪里了?
怎么不在了呢?
这不应该啊。
哪吒摸着下巴沉思道,他们不会是为了躲避自己的视线吧?
想不通,心里又觉得自己被人与妖误会的神将,决定下凡去禾城亲自看看了。
总不能让他的疑问得不到解答,无头无尾吧。
第 124 章 雪融
心下主意已定, 一身红衣战袍的神将卸去身上的金甲,架云去了凡间。
从云头落下,哪吒降在离禾城不远的山林中。
他卸了掉头上的红绳玉环, 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将周身环绕飘飞的混天绫系在腰上, 覆盖在原有的腰带上做伪装后,这才抬脚从藏身之处走出。
如果说这次去的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城镇, 哪吒都不会担心钱财问题。可一想到那是她的城池, 哪吒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身上备些花销的银钱。
随意用脚从地上铲飞两颗看得顺眼的石子, 拿在手中, 哪吒便笑着朝山野深处走去。
不多时, 这位年轻的神将就面带笑容地肩上扛着头野鹿,手上拎着两只野鸡,从林中走出。
要问他身上没有金银, 为什么不用法术变出来?
哪吒说他不做这样不讲究的事情。
法术变的钱财终究是虚假的,这世上没几个神仙真正的能无中生有。
厚着脸皮白吃白喝,他哪吒三太子做不出这样不讲究的事情。
他下凡去时,遇到需要花费钱财的时候, 做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离海或者河流处近些,就去采些蚌珠换钱,离山林近,打了野物换钱财那就更轻松了。
此时带着满满收获的哪吒缩地成寸,三两步就到了禾城外。
他站在城墙下, 望着禾城外井然有序排队入城的人们, 难得守了一次规矩,乖乖地站在队尾排着队去了。
也多亏了他这次守规矩,不然要是他真的翻墙摸进禾城, 被城里的巡逻队瞧见了他这生面孔,最后还是会被带来城门口登记。
那样的话,哪吒的面子就丢大了。
面容冷艳,气质精贵的红衣少年郎,扛着沉重的猎物也站得腰背挺直,于人群中他的存在非常引人注目。
从外形上来说这是一个面容俊俏,劲腰长腿的少年。又看他身上负着要拿进城贩卖的猎物身上伤口小,总体保存完整,在养家糊口这点上就能想到他是个有本事的。
一时间城门口排队的大婶子小媳妇们,就忍不住往哪吒身上打量。
这视线光明正大,被哪吒望过去时,这些女人也不躲闪,还大大方方地对他露出了个示好的微笑。
这样的举动,让皱眉横去一眼的哪吒,别别扭扭地放缓了眉间的褶皱,陌生地用点头示意回应了来自陌生人的好意。
什么的打量,哪吒都能经受,但现在这样奇奇怪怪又无害的,来自年长女人的眼神,到难住了他。
人群中哪吒排队的站姿便越发僵硬了。
好在门口登记的小吏速度很快,没多久就进城的队伍就排到了哪吒。
在被略微盘问了几句话后,哪吒就拿到了他进入禾城时使用的临时通行证。
快步走进禾城,站在路边,哪吒低头去看手中巴掌大的木板上记录的内容。
一张简略的他的小像,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精准地描绘出了他的气质。剩下的内容,就是简单记录了他的个人信息与来禾城是要做什么。
以上内容,哪吒都不挑剔,唯一让他感到好笑地是那小吏留笔对他的形容。
乌发雪肤,肤白貌美。
这说词?哪吒多少年没见过有谁敢当面这样评价他的外貌了。
或者说众生看他只看的是一个杀戮利器,而不是貌美郎君。
哪吒轻笑两声后,才将这片临时通行证收入怀中放好。毕竟他要是在这城中遇上盘问的巡逻队,或是有住宿需求,客栈老板也需要确认他手里这片木板。
哪吒带着身上这些野物往禾城深处走了些,从路边摊贩的口中问出了收野物的地方,他选择去了禾城改换位置的人妖互市去贩卖。
他打了猎物又不是真的急着用钱,想到来都来了,干脆往禾城中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去逛逛。
临近互市位置的哪吒被看守在外的小兵拦住了,这点哪吒倒是有心里准备,却没想到接下来小兵的举动让他心里的准备完全落了空。
没有客套寒暄,也没有索要好处,小兵只走到哪吒面前问了几个问题,就带他去管理互市的小吏处登记。
之后他拿着一张欠条,就被领到了一处空地,让他自行售卖猎物。
二指长的纸条上的文字,写的内容是他无钱支付摊位费,要等他卖完猎物出市后再来付钱,最后末尾一串古怪的符号,大概是他眼前空地的编号?
还挺近人情?
哪吒蹲在空地前,把肩上野鹿手上的野鸡放在了地上。
学着旁边摊位老板的样子,哪吒蹲下身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互市。
空气里的气味并不难闻,往来的小妖怪们身上的气味,更多是属于山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草木清香。
哪吒扫视着街上的妖怪们,心里觉得他们身上气味并不难闻的原因,除开他们勤沐浴的表面原因,这些妖怪其实并没有吃过人。
有这个底线,这个互市才能长久。
哪吒像个普通的猎户般在等着行人来买他打到的野物,且因为猎户容貌不错,还得到了几句让他感到好笑的调笑。
人和妖的都有,大胆又热烈。
凡人姑娘和妖怪姑娘手拉手逛街,这样的奇事,大抵就只有这里才能看到。
哪吒早过了被人说两句话就会脸红的年纪,尤其对于年纪小的搭话者,他更有一种长者的从容。
他打到的猎物新鲜,不多时便卖了出去。
野鸡被一个老太太买回去做飞龙汤,哪吒算她便宜了些。野鹿则是被一只小虎精看上了,开天辟地的第一次,他居然和妖怪做成了生意。
或许是自己盯着小虎精的眼神太长了,这小妖怪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块糖递给他:
“下次你再猎了新鲜的鹿,就来内城杏花巷来找我。”
哪吒手指捏着糖块,在小虎精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塞回他的嘴里:“听着你还在这城里住,胆子真大,就一点也不怕?”
怕什么,他没讲明。
小虎精含着糖块,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有什么可怕?我们又不吃人不犯法的。而且这禾城的墙和路,还有我家还参与修建的份呢!”
哪吒拍拍小妖怪毛茸茸的虎头,夸道:“那你家真厉害。说起来这里真特别,居然是人妖混居的城市,也不知道这里的城主是人还是妖,这么有本事?”
“是人!”
小虎精听见面前这人像是在夸奖禾城之主,立刻高兴地回答。
接着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绩般,道:“现在的城主是前代城主的接班人,后者继承前者理念,然后我们这里就发展得越来越好。嘿嘿嘿,今年我家也要送我去学堂读书了!”
年纪小的虎精很好套话,哪吒在几句话间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剩下的问前代城主去哪里了的问话,他问了小虎精也是白问。
哪吒送走含着糖块心满意足地扛着野鹿离开的小虎精,转身缴完欠下的摊位费,转身离开了互市。
他准备夜里再去城主府找主事人问问情况,白天就先在禾城中逛逛。
这个地方和他几年前粗略看过的情况差不多没变。
现在的禾城比起几年前的禾城,少了些秩序感,多了些生机活力。
以前先是在书上,再是天上的窥探,哪吒对禾城的印象便是秩序感,以全新的学说和上位强势能力御统下的公平。
似乎每个人、每只妖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像是榫卯般契合无缝。
而现在的禾城,它依旧是秩序的,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灵活感。生活在这里的人与妖,他们的生活依旧是规律的,却不再急促,迫切像是想往前方追赶。
现今的禾城依旧在前进,却放慢了步调。
这些就是哪吒白天在禾城观察到的信息,禾城因为换主改变了,本质没变,只改变了节奏。
哪吒对阿萍的好奇心更重了些,因为他看到的这些改变。
人是最长情也是最薄情的,他很好奇阿萍是有何种魅力,让她的决策在她离开后能保持不变。
入夜后,哪吒在人前入住了客栈,在夜深后便迫不及待从窗户翻出去,奔向了城主府的方向。
几乎不用他费神,夜里唯一亮着灯火的建筑,就是城主府。
或许应该叫它,禾城百姓办事处?哪吒站在门匾的下方朝上看去,在月色的光辉下,辨认出了上面的文字。
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闪进其中,等望见院中场景的哪吒眼睛大睁,惊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笑面老者。
菽笑着看面前的人,道:“后生,你来做客应该走正门才对呀。”
哪吒脸上惊讶的表情消失,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老者,说话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您怎么会在这?”
面前这位上古的神明,惯常的深居简出。
哪吒认识他,还是偶然一次,这位应了蟠桃会王母的邀约刚好那次他被二哥领着,与镇元大仙坐得近些,瞧见镇元大仙和这位说话。
依稀记得他们在谈论人参果树的话题。
虽说哪吒本性未变,但在世间打滚胡混了这些年月,少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根本,已经消减了不少。此时望着面前这位大神,他心里一下就提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又莽撞行事了。
学会了权衡利弊的神将,低头拱手,致歉道:“今夜是晚辈打扰了,望前辈海涵原谅小子失礼。”
菽不答话,仍是笑呵呵地望着哪吒。
这个小家伙,他有印象。
天庭神仙无数,却大多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很少有不一样的孩子在成神后,还能保持住自己的本性。
这个小子,身上毛病不少,却也是个瑕不掩瑜的。
眼前这个孩子算是他看在眼里的晚辈,除他之外还有一个,那孩子的性子可比眼前这个稳重多了。
菽回忆起这两年来与阿萍书信来往中的内容,心念是造化来了,缘分自聚。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捋着唇下蓄着的美髯,笑道:“我知道你今夜是为何来此,也知道你是要来找谁的。你来晚了些,她已经离开了禾城。”
哪吒听了这话,又见菽面上神色和缓,连忙追问:“请前辈明言,她这是到哪里去了?”
菽故意问道:“她,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的小姑娘,她的去向与你无关。除非”
哪吒:“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想要去她手下做事。”菽不再卖关子,双眼如炬,直直地望着哪吒脸上错愕的表情。
不等眼前的小子回答,菽又笑道:“你是个呆,脑子不会转筋。在你之前天上还有个精明的小子,直接越过禾城摸去了她在的地方,偏偏你来迟了,打听的手段又粗笨。”
“如若你真的去见她,和她相处后,你能对她谋划的事情,袖手旁观?小子,你现在如果只是在心里有些好奇,老人家我劝你现在就回天上去,遮住眼睛蒙住耳朵,只当自己曾经做了个梦。”
哪吒快速地眨动了一下眼睛,长睫因为心绪的不平,颤动了几息。
他像是在认真思考面前德高望重前辈的提议,又像是恍惚地发了会呆,顿在原地好一会,才说:
“来不及了,我已经被人从旧梦里推醒,现在要是再想睡,也不能接着做前面那个梦。”
麻木的苟活和清醒的痛苦,二者之间,哪吒选择了后者。
这是他性格中无法磨灭的锋锐一点。有的人被哪吒性格中这点刺痛,恨不得把他碾碎了重造,有的人却觉得他这点很有趣,是难得可贵的真性情。
听完这小子的坚定回答,菽不知道哪吒与阿萍有什么前缘,却也知道他怕是早动了心思。
也好,这样也好。
多个干活的年轻人,多分担些,也省得他一大把年纪了还东奔西走,让他少了不少下地的时间。
菽咳嗽两声,假装自己刚才没想着偷懒,表情更加和蔼地看着面前的阿萍上次说的什么来着?
哦喔,他想起来了,是那什么光用理想配粗粮饼子就能活,然后干活还挎挎有劲的九九纯劳动力吧!
虽然不知道小丫头说这句话时,为什么说到最后自己捂脸哽咽了起来,但菽觉得这个形容就很和面前这位少年神将很合嘛。
哪吒在菽的注视下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众所周知,神仙都是不会生病的,所以他这是预感到自己未来将要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没等他想明白,哪吒就听到面前的老神仙将独立于禾城外的几个红星根据地位置告诉了他。
得到答案的这一刻,哪吒表情有些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种迷茫
不是啊,你们禾城怎么回事?
先是城门小吏再是守卫小兵,现在轮到面前这位隐藏在暗处的大拿,你们怎么都不按照常理出牌?
为难呢?考验呢?
为什么你们办事时都没有繁琐的礼节?
你们这样轻松地办事,会显得他李哪吒多疑多思像个小人好不好?!
瞧见面前的小子像是被自己哽住了,菽才将自己从他脸上看到的疑问解答:
“我们这里才不弄些虚情假意的事情,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去做些正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我们这里是能做到的,等你去了她身边,就能切身体会到。待人以诚,人人平等,这话那姑娘一直在努力让尽可能多的人领会其中的含义,并且自己也在遵守。”
菽不好意思对面前的小子,说出自己来禾城给阿萍白干活,就是因为自己被她的一片赤诚打动。
那姑娘从不回避自己过去的错误,对于现在看到的问题也能虚心求教,这对于一个领导者来说是很可贵的品质。
摇摇头决定回去继续处理公务的菽,不再和哪吒解释,只说:“小子不要再离她远远的,去她身边真切地体验一切。这样做了,你也会被她哪怕粉身碎骨也想重现的世界所打动,快去找她吧。”
“嗯。”
知道再不能从老神仙这里得到解答,哪吒对着菽行了一礼,才转身告退,原路又翻墙出去了。
他这知礼又不守礼的举动,让菽笑了一声,摇摇头才转身离去。
在回书房的路上,菽回想起方才年轻人离开时迫不及待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羡慕的情绪。
如果他也是那么年轻,他也会这样迫不及待,朝着光的方向奔去。
但很可惜
处在他们这个位置的古神,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可以靠近光护着光,却不能追随光而去。因为靠得太近的话,伴随着他到来的狂风,会催生欲想熄灭光明的黑暗。
未来操纵时局风云的会是年轻人,而像他这样的老家伙,就尽些余热,起点为年轻同志遮风避雨的作用好了。
院中菽的背影与庭中老树的影子合在了一起,像是在月光下融为一体,一同悄悄遮掩住其身下悄悄生长的初生草木。
老者决定散发余热,少者那头却是准备迎光奔跑。
哪吒出了禾城办事处的院墙,没急着走,他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客栈。
先在房中的桌上放了用以支付住宿费的银钱,再将今天入城时领到的临时的通行证,放在银钱下压着。
做完以上连串的动作,哪吒这才架云离开,朝着远处的深山处寻觅而去。
可惜哪吒他不知道,在第二天天亮,客栈里的小二哥收拾客房时,发现他留下的物件,发出了怎样刺耳的尖叫声。
悄悄,他们客栈里的客人,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触犯禾城对外来人(妖)口管理法后逃之夭夭了!
不行,他要和老板告到禾城百姓办事处去!!!
远方迎着晨光,站在白云上的神将,无知地又打了个寒颤。
短短三年时间,又不是三百年,阿萍在外也才将将建立三个红星根据地。
这还是在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
根据地从意思上就可以看出,绝不是像山匪据点一样的存在。
地方要选好地方,要能有耕种的土地、要有可以饮用的活水,更要考虑到战时防守,参考地势优劣。
做完这些基础的准备,大概满足群众需要的基础生存设施,接下来才是该思考如何发展群众。
教育、医疗、农事、军备缺一不可。
要搞定一个不错的红星根据地,已经严重超出了一个农业大学生具备的知识范围。
阿萍不会没关系,她可以翻参考答案。
不是学这个的没关系,翻翻我大中华历史书,回忆回忆抗战片。
虽然某些抗战片的内容因为脑残导演与编剧的存在,导致其中某些剧情过分鬼叼,但没关系。
以前因为论文怨气满满的大学生,她自己找到了学习的方向。
因为现在抗战片太过于难看,而选择去吃老一辈的细糠。
还真别说红色老电影里能参考的东西太多。
阿萍就这样苦中作乐又凭着一股倔劲儿,在经历了磕磕绊绊的过程,达成了还算满意的结果。
当然,建设根据地可比不上建设城市能获得的参考答案多,她免不了出些纸上谈兵的洋相。
真正经历过战时的人,对于根据地的建设只进实用,而没有经历过战乱,甚至是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就
像阿萍这样的人,哪怕在她的眼中建立的根据地已经够简单,只求实用了,也还是在某些方面陷入思维僵硬。
‘吹毛求疵’地要求根据地具备舒适性。
好在她身边来了些具备经验的人才,而她也听得进去话。
这会儿的她正带着队伍挨个巡逻初步稳定的三个根据地。
检查内部人(妖)员是否稳定,检查教育是否还在继续,检查田地里的收成是否满足自给自足需求,检查仓库里储备损耗。
四个检查,是她与同志们商量后列出的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在这第一次检查时,他们就要树立严苛的标准。
阿萍领着队伍巡逻根据地的行为,就导致了哪吒的又一次扑空。
好在这次知道了明确的人物所在地点,哪吒心中便再没有生出焦急的情绪,挨个地方找来。
他是个有经验的人,为避免留下隐患,并没有直接去门口叫嚷找人,而是先确定了阿萍在,才准备出现。
云上赶路比地上走山路速度要快得多。
哪吒没有来回赶路几次,就看见了地上的队伍。
打头的女人打扮陌生,却因为有种一对标志性的绿眼睛,轻易被人认出。
位列第二的男人
还有队尾戒备的几个熟悉的身影
哪吒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一队人马,脸上表情因为惊吓过度,显得格外呆滞。
立于云端神将,他一瞬的失神所泄露的气息,当即被云下的人们抓住。
碧眸女人反应迅速,是因为这缕气息让她感觉熟悉又陌生,才望过去。
身姿挺拔魁梧的男人对于被窥探的敏锐反应,则是因为他自身资质不凡与经验丰富。
他回望了过去,对上哪吒圆睁的双眼,自己也觉得有些惊讶。
可还没等他想清楚该如何向身边人介绍云上人的身份,来自前方不远处朝他们飞速靠近的小黑点,就延后了他开口说话的时机。
只见队伍前方的草丛一路抖动,几息后,一条皮毛油光水滑的小黑狗从中窜出。
自愿且积极地承担队伍中斥候任务的小黑狗,在众目所视之下突然出现:
“汪!”
一声响亮的狗叫,不仅向队伍展露了小狗满满的存在感,也唤回了云上神将的理智。
哪吒朝地上左看看后又看看,速度快得让人以为他是在进行单纯的摇头运动。
没等云下人反应,他自己先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发出了一声短暂又清脆的响声。
红着脑门的哪吒耷拉着肩膀,朝云下人喊道:“二哥!”
喊完人了,他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在这?!”
第125章 雪融
在完全没想到的情景下,与自己的好兄弟会面,杨戬在愣了一息后很快反应过来。
他给了云上站立的哪吒一个眼神,示意他先下来说话。
他和其他兄弟们便算了,怎么好在阿萍姑娘面前不讲礼数。
说不得以后还要在别人手下做事,以前在的时候也没看这小子这么呆愣愣的呀?
杨戬对着哪吒微微点了一下头:“三郎,你先下来说话。”
被自家亲近的二哥提醒了下,哪吒立刻从云上降下。
他这会儿也回过劲儿了,觉得刚才自己的表现太过大惊小怪,怕不是会让人觉得他性格不够沉稳。
确实,谁把沉稳这个词和哪吒牵连在一起,都会让听者觉得其脑子发昏。
就是哪吒本人,他自己也没料到在有一天,自己竟然希望外人对他的印象,能留下沉稳一词。
心底冒出的这点隐秘的想法,让哪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心想咳嗽一声缓解尴尬,又觉得这个举动太过装作,只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朝阿萍姑娘的方向看过去。
他望过去,正瞧着两双颜色不同,却一样清澈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在看。
矮一些的那个是啸天,高的那个自然是
四目相对后,哪吒唰地一下把头扭开,动作大得让身边人侧目。
这往那边看会对上碧眸,不往那边看又迎来二哥好奇的视线,真真是让他进退维谷了。
哪吒这出场就开始一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别说对他熟悉又陌生的阿萍心里觉得奇怪了,就连杨戬的视线也在其与阿萍之间游移。
杨戬:“你”
哪吒一个激灵道:“我没什么!”
这下不止是杨戬在心里嘀咕了,阿萍也想到,眼前人的行为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看着有些傻气。
而哪吒在嚷了这一句话后,飞速看向阿萍的位置。瞧见她满脸看热闹的表情,其左手还在摸着狗头,当即脸上飞红,连忙对她道:“方才是我失礼,哪吒见过禾城之主。”
阿萍不知道哪吒为什么不和杨戬叙旧,却立即反应过来,对他摆手:“不不不,你直接叫我阿萍吧,现在禾城之主不是我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山野闲人罢了,神将请随意称呼。”
哪吒看她神色,竟然是一丝不舍与迟疑都无,坦然的对视间,他竟然在她眼中品道了一丝禅意。
她是真的放下了手中的权柄。
哪怕他猜到她放下的举措,是为了之后获得更多。现下看她心里是一点也不在意曾经触手可及的尊位,心里也高看了她几分。
原本之前就猜测着自己可能与她合得来,现在进一步确定了心内的感觉,哪吒面上更添了几分亲近:
“那我就叫你阿萍了,等你忙完正事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吗?”
说话间,哪吒对着杨戬抱歉地一拱手后,就自然而然地走到阿萍的身边站着。
杨戬:“?”
三郎今天果真好奇怪,他这回确定自己的感觉一定不是错觉了。
阿萍对于哪吒突然的亲近也有些不适,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让了一下。
两人之间空出了半臂的距离,这个拉开的距离,让她更轻易地可以看清身旁神将的一切。
在传统神话故事中,最让人有好感的神仙,哪吒一定占据前三。
或者说他在种花人的心中,一定是占据了保三争一的内定名额。
就拿阿萍自己来说,她心中最喜欢的神仙排名前三一直是固定流动的。在财神爷、猴哥、哪吒三者之间轮转,看她某段时间的心情如何,进行排名。
看着面前的神将,阿萍就有些想她的小牛精了。
那傻小子陪她稳好了第一个根据地后,才在她‘赶牛’的举动下不情不愿地去火焰山闭关。
面前的哪吒和牛圣婴挺相像的,从性格到兵器再到喜好,相似度重合高过了七成。
原本按照两者地位差距,阿萍应该说牛圣婴像哪吒的,可她心中偏爱小牛精,说话间就把他放在了前面。
阿萍光明正大地看着面前的哪吒,几乎不用细看,她轻易地就看出了哪吒与牛圣婴之间的不同。
哪吒的相貌自然是好看,乌发雪肤,眼璨入星,鼻若悬胆,满脸的傲气。
如果说圣婴是艳,那他就是冷,冷俊的容颜自带一身贵气,这样的气韵要养成得靠时间的沉淀。
和自己想的不一样,阿萍轻笑了一下。
也是,在普遍的故事里哪吒总被塑造成了一个混小子或者是代表野性、反抗的化身。
但人家出身就注定了人家使不来‘泼皮无赖’的一套。
阿萍想到这里又笑了一下,像是挥散了自己童年回忆里的一场迷梦。
再抬眼,她终将眼前人,真实地纳入眼中。
阿萍对着哪吒颔首示意,道:“目前我是有些事情未做完,你看你先回去二号据点等我们办事回来行吗?”
哪吒想自己现在还未递上投名状,被阿萍接纳,她巡视据点不带自己是应该的,也就点头答应。
他看她在自己点头后,便从怀里摸索了片刻,在撕下一张纸后随即扭开腰间悬着的小漆盒,露出其中红色的膏状物。
哪吒一眼看出此物就是印泥,之后又见阿萍对着自己右手食指上带着的戒指呵气,随即一按一压,就在撕下的纸上留下了个红色小章。
阿萍没在意哪吒的注视,做好一切后将纸递给他:“这是通行证,你拿好。还有对答口令,我现在给你复述一遍,和守门的小兵你便这般应答了一遍。”
哪吒听完收好阿萍递给他的通行证,没忍住,问她:“你就这么简单地将口令告诉我,还放我进去你的据点,就不怕我不怀好意?”
这话有够傻气的,阿萍听了一时分不清哪吒是不是在开玩笑。
阿萍对着哪吒翻了一个白眼,对外赶小狗似地挥手:“天庭要对我这草台班子,还用得着派您下来试探?”
这副我的势力很弱我知道的语气,让哪吒和杨戬听了后只觉哭笑不得。
阿萍能带出来巡视根据地的人,都是她称得上心腹的人马,当着他们的面阿萍没什么好支支吾吾。
若是她在自己带出来的人面前都支支吾吾隐瞒些什么,她也没必要筹谋大事了!趁早回家放牛种田得了!
这不可是空话,阿萍可真有一头牛来着。
她现在的做法就和以前不一样,她选择对身边人开放信息,让他们知道跟着她做事后该知道的内容,也让他们心里有些底气。若是心内胆怯的人,也好趁早退开向她辞行。
她,阿萍,身边不留孬种!
或者说,阿萍现在爹失踪哥失踪,(她觉得这俩八成已经死了),娘去世,弟妹不亲的情况下,她这会儿是放开手脚了!
反正她一条烂命就是干!
天庭要是想对付她,找找她的弱点什么的,估计得阎王殿上点蜡烛,生死簿上翻半宿,还一无所获。
要是他们拿住了牛圣婴威胁她,阿萍想她是下得手为了上岸斩掉意中妖的。
就一条烂命,不是他死就是她死,人活着就会死,所以大不了就死咯了。
她这小白眼飞得,让哪吒都愣住了一息,他都多少年没被人这么‘赶’过了?
被‘嫌弃’了的哪吒也不恼火,笑嘻嘻地往外后退一步,算是顺了阿萍的‘驱赶’。
笑完,他又从她身上看出了些不一样,这样不揣着的态度,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
哪吒弯腰挼了把哮天犬的狗头,转头对杨戬笑了笑,道:“那我就不再耽误你们做正事了。二哥,梅山兄弟,我们待会儿见。”
杨戬:“嗯。”
目送走了好兄弟,杨戬才转身对身边人们开玩笑:“他就是耽误我们做事的。”
梅山兄弟和阿萍听了这话都笑了,特别是他们还看见杨戬招手让哮天犬过去,弯腰扶平狗头上被哪吒揉乱的毛毛。
队伍继续前进,阿萍对杨戬说:“我们巡视完最后一个据点后再去山里打点猎物?”
杨戬对此没有意见,只问:“他这突然到访你也不惊讶,就这么一起吃饭了吗?”
“不然呢?”阿萍看着杨戬笑道:“难道让我赶他出去,如果要这么做,我就是说是你让做的。”
杨戬无奈:“我可没这么说,你觉得没被打扰就好了。”
阿萍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次巡查根据地,如果都没大问题,那晚上就是庆功宴,多一个人热闹。如果出了大问题,那就是开检讨会,有外人看着更让出错的人害臊,也挺有意思的。”
她话说得有趣,让人觉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