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用言语形容那一瞬间尤黎的恐惧,他刚从睡梦中醒来,黑夜和雷雨,还有不能忘怀的噩梦,让他忘记了他这几天对尤斯坦时刻关心的安危,他只是哭叫,瞬间哆嗦着去用力推开面前的人。
所有的难堪在这一刻通通残忍地裸露出来,像一柄尖锐的利刃,划开了尤斯坦这么多日仿若无事发生的平静面具。
刺进了他一直平稳的心律中。
尤黎哭喘着,他的意识还没有清醒,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出于本能地排斥,想自己快点从梦里醒过来的。
他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很不差,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般,四处慌乱地看着什么,终于看到门口处站立着的人影时。
跌跌撞撞地就从床上奔下来,推开尤斯坦的双臂,赤着脚就扑进门边04的怀里。
半个月前,这是他时常会对尤斯坦做的事。
但现在,尤斯坦只能停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上一刻还在他身上安睡的少年,现在还尤为不够似的,不想再见到他一眼般,躲进了另一个人的身后。
尤黎把自己藏在了04的背后,纤细的手臂颤抖着,紧紧从后面探出来,环住了04的腰腹。
脸也紧紧埋在了04的背部,他的后脖上全是人掉出来的温凉泪水。
瑟瑟发抖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过了很久很久,尤黎才听见04的嗓音,“做个梦都这么怕?还有什么是你不怕的?”
梦……?
尤黎有些晕。
他吸着鼻子,从04的背后冒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张眼看过去,房间内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仿佛他刚刚看见的黑影真的只是一场梦,只有他睡着的时候才会来,他睡醒了,尤斯坦就会走了。
没有任何对方存在的痕迹。
04的神情里一分炫耀自得的情绪都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去处理这件突发的麻烦事,让尤黎的情绪也能平静下来。
他转移尤黎的注意力,“睡了这么久,重新量量体温?”
尤黎被他抱着离开,快离去前,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空空如也的房间,看凌乱得好似没有任何人坐过的床铺。
没有任何人在,也不会再有人来看他。
尤黎有些迷蒙恍惚,有一瞬觉得空得好像不是房间。
他的心底也空落落的。
第136章 异种53 我抓住你了
机械检测体温并不能精准到小数点, 怕尤黎真烧成个傻子,04会定时用体温计给他检测。
尤黎把金属体含进嘴里,压入舌下。
他坐在正对着窗户的观景摇椅上, 有些出神地望着高楼底下的四通八达、车流如川的马路。
捧着手里的体温计,忘了摘,像在抿着棒棒糖吃。
直到04过来随手拽出去,拿起来看了一眼, “还好,没上四十。”
他顺着尤黎的视线也往外看。
“我们是不是还要走?我看见……你收拾行李了。”现在说话都对尤黎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陷在摇椅的枕头里,伸出手要抱,“现在我们已经到……”
04俯下身,“E区。”
尤黎鼻腔和嘴巴直到五脏六腑每呼吸的一口气, 都像一台老旧的蒸汽机,外壳破旧不堪, 里边的零件老化生锈,却还在强行地生拉硬转。
每呼吸一口灼热的气,都要承受剧烈的炭烧和硬件拉扯的生疼, 承担机器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而死机的风险恐慌。
但他还有一点力气。
尤黎还有一点去抱人的力气, 他什么都没说,昏昏欲睡的,“可是我们没有后退的空间了,E区之后是……D区, 这是地表最后一个安全区了。”
“再往后退是三区升空后留下的一个巨坑, 我研究过地图,它们留下了山脉,作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黑海的灌入, 但隔绝了海水,却阻挡不了气流。”
“我猜D区的污染值不比这里低,只是因为有三区遗留下来的巨坑作为保障,又有前面的区块挡着,暂时还没有病变种入侵。”
尤黎把脸埋进04心口,“你要带我上三区吗?可是你不能上去。”他说,“你之前和我说你不能进安全区,不然会有地面网通缉你。”
“但现在地面各区都自顾不暇,网络瘫痪,水电供应不上,可是三区不会。”
“它们在很高很高,很远很远的天上,病变种上不去,地表的污染再怎么上升,能传递上去的量都会很少,安装的城市净化装置也是最高的,再差也只会升高成以往地表安全区的污染值。”
种种罗列下去,仿佛回三区已经成为了最后的退路,但是——
“我们不能去。”尤黎一口气说了很长很长的话,后面的字越来越小,“我不想一个人去,不想离开你。”
“不要找办法送我上去。”
“你悄悄找到办法能偷渡上去了也不要去。”
因为这只是其一。
他们彼此在耳边轻声说话,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但只是因为尤黎说话的声音太轻,04不得不低下身。
04引导般,“为什么?”
尤黎思路卡壳了一会儿,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只是出于直觉,觉得乱世里的乌托邦似乎有什么问题,他想了很久,突然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三区很安全,那是人盟最后的防线。”
“和平时代大家会愿意用生命里剩下的几十上百年,去赌这个遥不可及的梦。”
“可能过几年就赚到买房子的钱了,可能过几年就摇到三区买房的号了,可能不用过几年,自己也会住到乌托邦里,永远不会担心自己会病变、会污染,能安然度过余生。”
“但是现在社会秩序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往后退,当他们退无可退……”
04低冷的嗓子里带上一些残忍,“他们就会往上爬,求生的本能会让所有人都像丧尸围城闻到了狗肉一样,疯狂地往上爬。”
他抬起眼,机械义眼里倒映着数千里之外的场景,全知全能的视角让他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看见此时此刻连通着地表和三区的——登天梯。
事实上,早在M区出事的半月前,这里就挤满了人,有真正下到了地表现在紧急搭乘天梯回家的三区原住民,也有非三区住民的居民,他们在用一柄又一柄的梯子,像建造火炬一般,靠着原本的登天梯一层一层往上搭建,仿佛要搭出一条真正的、新的通天梯。
但每一次、每一次的领空磁力电梯的启动,人盟强制疏散人群时,这些传承薪火一般的搭建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搭出来的梯子被巨大的燃力和冲力毁之一旦。
他们每一次搭出的通天梯至今都未超过十米,却依旧孜孜不倦,蜉蝣撼树。
人力的阻碍严重影响了原本登天梯的运行,工作人员从一开始的劝说、到机械强制驱散、再到搭建高墙一般的围栏。
但没有用,没有任何用处。
数百次的抗争中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一次意外,疏散人群没及时到位,登天梯就毫无征兆地运行,只一瞬间,只用一秒,上百数千人轰然被卷入,再伴随着登天梯的运行骤然在所有人眼前化为血雾。
人盟用成百上千年让人类对其积攒的信用,随着这近千人的性命消逝轰然倒塌。
E区深夜还车流不息,是因为现在谁都能上三区,不给去?那就硬去,硬上,硬抢!
地表生存空间的被挤压,时间所剩无几的紧迫,没有安全区能再升天的绝望,燃烧了所有人的理智。
而这只是导火索,三区接纳不了所有人,就算人盟迫于舆论压力放开了权限,但它也迟早会有超载的一天。
电梯超载只有一个下场。
所以——
“不要去。”尤黎说,“我们不要去。”
“嗯,不会去。”04回答完,开始想着些什么。
04半响没下句话。
尤黎猜他要夸自己了,他之前通关的时候都是自己的想的,这是第一次他在04站在他面前,他亲口和人说。
他笨的时候被骂小猪,
聪明了当然得有奖励。
尤黎扬着脸,目不转睛地等。
04看他看得这么认真,慢悠悠抬起一根手指。
下一秒尤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珠子懵懵地跟着挪了挪,04往左边转,他也就往左边看,04往右边转,他就往右边看。
尤黎被玩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04举的那根手指下一秒就被热乎乎的手心抱紧,用力抗压下去。
尤黎闷着,“不理你了。”
说急了,还不小心咳了几声。
04把他抱起来,低笑,“好好,你比小猪聪明行不行?”下一句接着,“睡饱了没有,去吃饭了,吃完喝了药再睡。”
哪有人睡醒就吃,吃了就睡的。
尤黎反应过来后就“唔”一口气咬了过去,在04的脖子喉结上磨了大半天牙,给造价昂贵难以修复的人造皮留下几口牙印和一脖子口水。
乱啃。
04好整以暇,袖手旁观,“吃我你又吃不饱。”
现在倒是没一拳往尤斯坦面上砸过去前,还得用纱布把手掌包一遍的精心了。
尤黎抗争再一次失败,肚子被塞了一个饱饱不说,还撑得他再难受都睡不着,只能昏着精神被迫在观景椅上晃着消食。
硬是把他一天快十六个小时的睡眠的时间,拉回了半个月前的十四个小时。
但他也不喜欢自己多睡。
尤黎学会给自己的手环订很多个闹钟,除了晚上必须的休息时间,基本一小时一个,他被吵醒了,身体本能让他很难睁开眼,但精神上,他会强迫自己醒来,然后往身边看过去。
没有人也没有关系,会自己发呆很久,望着窗外等自己再一次睡着,再一次被闹钟吵醒,再一次发现身边空落落的,再一次发呆直到睡着。
疼得受不了了会自己用纸巾擦擦眼泪。
只有04也在的时候会赖过去弯弯眼睛,已经不会一睁眼就到处找04在哪了,尤黎的思维有些钝化,他经常会忘了自己上一次醒着的时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了。
但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会逼着自己睁开眼。
尽管每一次都没有。
今天的阳光好了不少,E区快变成了一座空城,04加强了房间内自装的净化装置,他们也不能再退到哪里。
尤黎蜷在摇椅上,光打在他身上,是不见天日的透白,像一滩滚烫的雪。
他离融化的时间越来越近、越发得近。
呼吸绵长得没有任何起伏,仿佛睡着,有人走过来,像怕他真的被光烫化一般,为他遮了遮阳。
没过多久,就不能再停留地留去。
但下一瞬,上一秒还在昏睡的尤黎就伸出了手,圈住了人垂下的指根。
他没有力气,指头也是软的,但尤黎只有这么一点点力气,就把对方留住了。
他说,“我抓住你了。”
“尤斯坦。”
第137章 异种54 为什么会一直梦到我,你不明……
“为什么会梦到我?”
“你不明白吗?”
尤黎蹲在床前, 摇了摇脑袋,他担忧地看着半个身子都近瘫痪在床上的尤斯坦,小声问, “他们又对你做什么了?”
尤斯坦的嗓音很沉,像压抑着某种痛楚,他的后颈连到背腰处都裂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以趴卧的姿势, 垂下一只浸透了额上滴落的汗的手臂,给一边的尤黎抱着。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神情波动,仿佛受着苦难折磨的并不是他。
研究所给他移植了龙的脊骨,仅仅只是一小块,但依旧吸食着他的血肉,在尤斯坦的体内疯涨, 和羽蛇神的黄金瞳诡异地融合,长出了骇人的骨翼。
它刺穿尤斯坦的背骨, 割开他的背部,以疯狂又非人的趋势冒了出来,直到现在, 他背部两侧依旧有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第三道是贯穿了他整个腰背的手术刀口。
研究所移植的时候并没有把尤斯坦原本的脊骨抽出, 但移植后龙脊的疯涨挤占了本就所剩不多的空间。
经过研究探讨,实验人员又实在舍不得已经浸透了羽蛇神的神性和龙脊邪性的这条人脊。
他们决定把尤斯坦体内原本的人脊骨抽出,给龙脊和骨翼让出生存空间,制造一柄无所不往的骨剑。
研究所在零号身上投入了大批量的经费和时间, 他们当然舍不得让这些好不容易在移植中存活下来的基因编造人造人, 去和普通人的生命置换。
无非是验证人造人克隆实验的可行性后,再用精神驯化的方式,把这批人造人打造成可以和病变失败种抗衡的基因武器。
尤斯坦将上一场手术的过程粗略一过, 语气很平,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重要事。
尤黎把脸趴在床前,面前就是尤斯坦还未成功融合、依旧半失明的黄金瞳,这双竖瞳现在因为疼痛半阖着,那双能遮天蔽日的巨大骨翼现在也不能收回,仿佛一个庞然巨物半合着垂落在床两侧。
他们靠得很近。
尤黎有些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抹竖金,他望进了尤斯坦的眼里,有一瞬间,仿佛真的看见远古的巨龙在他面前慵懒地憩息。
他有些忧伤,心疼地把额头抵在尤斯坦的眉峰旁,恹恹的,“他们为什么不帮你把伤口缝上?”
尤斯坦,“还得塞回去。”
他垂落的手臂被尤黎拢在肚子上。
尤黎闻着鼻尖浓郁的血腥味,也不太想说话了,他闭上眼,好像也有些累了,趴在尤斯坦的肩颈上,脸肉埋着。
尤斯坦也慢慢阖上眼。
像野外互相依偎着取暖的槛兽。
尤黎开始说着梦话,“这里好舒服,我能不能一直待在梦里……”他声音断断续续,“睡醒了总是会疼,这里就不会。”
尤斯坦睁开眼,“不行。”
六百多年后的他宁愿死都想人留下。
六百多年前的他却一直在赶尤黎走。
尤黎,“可是我总是梦见你。”他闷闷的,“你不想我在就不要叫我梦见你。”
尤斯坦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行。”
“是我不想醒不行,还是不梦见你不行?”
尤黎问他,而尤斯坦给不出答案。
闹钟又一次响了。
不是现实里尤黎订的闹钟,而是梦里尤斯坦订的闹钟,这是研究所来为他进行最后一次手术的时间。
但尤斯坦不习惯将自身狼狈的一幕暴露于人前,他提前定了时间。
尤斯坦抽出尤黎怀里的手臂,避开人,撑着床板,肌臂一用力,背后的伤口顿时撕裂开,鲜血汩汩地流。
从后背流到前胸,从后颈滚到他喉结前,又成股流下,血汗滚滚,体温灼烫。
尤黎想扶他,又怕自己一点力气都会加重人进一步伤势,束手无策。
尤斯坦,“把剑拖过来给我。”
尤黎立即道,“好。”
尤斯坦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拭着身前的血,尽管他的背还在流,他的气息很重,承受着巨痛,眉目紧皱,但依旧披上了衣服。
一件还不够,能看见后背的血迹,于是他又披了一件实验服,一丝不苟地起身,俯身去拿尤黎拖了大半天没拖动的骨剑。
在他拿起,侧身看过的一瞬,大批研究员和警卫准时出现在他的门前。
乌泱泱一群人等候在门外,尤斯坦说,“你远远在后面跟着,人多,他们看不见你,会挤着你。”
尤黎很乖,现在尤斯坦说什么就是什么。
尤斯坦迈步走进人群,他披着长到腿的外衣,步伐稳当,研究员放心于零号一直以来的配合,没什么警惕心,只是询问他的状况。
众人簇拥着他,在这一刻,尤斯坦浑然像这群人的主心骨一般,但围在一旁的警卫却暴露了他只是个囚犯的事实。
“我这次想试试零号对药物的耐抗性,这次手术就不用麻醉剂了吧。”
“上次那个人造人没挨过来这项实验,术中死亡了,也不知道零号行不行。”
“这都死了几千个了,也不知道研究所的经费还能造几个‘小白鼠’出来。”
“这次争取把这柄镂空过的骨剑重新和龙脊融为一体,长久以往,羽蛇神和……”
研究员的低语声窃窃不断。
尤斯坦始终目视前方。
但下一瞬,队伍突兀停下。
“他是谁?”尤斯坦侧过目,重复询问,“他是谁。”
尤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一扇透明的单向玻璃。
他们一路走来,走廊两侧大多都是这种特制的玻璃面,里面关押着、住着所有实验用的人造人,以方便研究所观察。
而里面也是一名背对着他们的人造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他瘦得出奇,佝偻着嶙峋的后背。
房间门处贴着这名人造人的信息——17,男,10108号。
10108没转过来,看不到正面。
可尤斯坦却说,“他不是人造人,实验体里没有和他相似的体型。”他问了第三遍,“他是谁?”
研究员说,“是缺钱自愿签署了实验协议的实验体。”
尤斯坦拧着眉,“他是人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是尤斯坦终于迈了向前,如临大敌的警卫也放下了警惕的武器。
只是走得越前,生面孔就越发多
“怎么多了这么多排号?”
“这些都是失守区的福利院里接过来的。”
“但……不是禁止人体实验吗?”
“那能怎么办,经费不到手,也只能这样做了,他们不进实验室也是死,签了自愿协议后研究所还能给活下来的人一笔巨额资金。”
研究员的说话声越来越低,“毕竟都没什么亲人,死了也不会被人发现,好处理的很。”他说,“我们给口饭吃,这些人都感恩戴德得不行,这批次的人都死不少了,活着的也就这么些个。”
“10108算一个,他刚接过来的时候,研究所每次送饭过去,都会跪下给我们磕个头——”
尤黎有些恍惚地转过脸,以他这个视角终于能看见10108号的脸,和他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五官平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却又仿佛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
成年后的孩子不能再滞留于福利院不离开,而他最后一次进医院前,福利院还没有赶他走。
快出院时才因为年满十八被工作人员落实了户口,但那是和平年代,现在——
死寂。
尤黎听到什么液体大肆溅射又滴落的声音,血腥气顿时浓郁而来。
他下意识转过脸,却只看到从研究员身体里抽离的骨剑。
尤斯坦浑身血腥气地站在原地,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下一瞬,让人毛骨悚然的黄金竖瞳倏然睁开。
人造人叛离R区的开端或许兴始于这一刻。
尤斯坦第一眼看向的是远处站着的尤黎,他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尤黎骤然从梦里醒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想到梦里的尤斯坦问自己的话——
“你不明白吗?”
尤黎看向身旁,那里空无一人,却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人的气息。
“为什么会一直梦到我?”
因为我一直在来见你。
尤黎恍然般眨了下眼,他又回到明媚的光下,抓住了尤斯坦这一刻。
他小声说,“对不起。”
尤黎想,尤斯坦一定是个胆小鬼。
于是他弯了下眼睛,很慷慨地用气音轻轻说,“之前吓到你了……对不起。”
“我没有怕你,我只是刚醒来,还在梦里,有点吓到,才会躲到04后面。”
“我没有讨厌你。”
“也没有不想见你。”
第138章 异种55 他会死吗
等尤黎最后一个字落下, 面前望了他许久的人,眼神才仿佛是定了,黄金瞳狠狠收缩一瞬, 片刻就收起了所有的摇摆不定。
冰凉的皮质感触上尤黎的颌面,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沉重的吻,长驱直入,带着沉浸已久, 抑制溢满的思欲。
连手套都忘了摘。
抵着尤黎脸肉的手指带着点力气,这个吻充斥着尤斯坦风尘仆仆赶来的匆忙凉意和他们分开近一月的迫急。
瞬间撕扯开了他面上维持的一切理智和平静,仿佛同时剥下了尤斯坦从头到脚都严实包裹、伪装得像个人的外衣。
他的风衣上还带着黑海浓重的咸腥和血气。
从后面来看,只能看见尤斯坦半跪俯着,把摇椅上的少年遮挡住大半的黑色背影。
只露出零星一点白色衣角,蜷缩着软白的脚, 很快,尤黎抬起无力的双手搂抱住尤斯坦的脖颈, 他觉得他被亲得呼不过气,过了很久才发现是他的心脏没有喘过气。
才让这个阔别已久的吻带着一种闷疼和坠痛。
像一柄钝刀子,磨着他们的血肉。
尤黎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他的泪落在他们亲吻的间隙中, 又顺着唇舌的缝隙中滚进尤斯坦的咽喉,流淌进他的五脏六腑中。
于是他的吻就停了下来。
黄金瞳以一种习惯等待的沉静无声注视着他,仿佛他的眼泪停了,这个吻才会继续。
尤黎发现最笨的人不是他, 而是尤斯坦才对, 怕他会怕,于是只在他睡着的时候过来看一眼,解决思念。
他醒着的时候, 尤斯坦从来不会在。
他承受不住了,尤斯坦就会走。
每一步都瞻前顾后,顾虑良多,因为怕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尤斯坦。
如果他不装睡,那他直到离开这个副本是不是都不会看到尤斯坦一面?
“我那天……说的都是气话。”尤黎呼着很轻的、不连串的气,“我这几天一直在梦到你,梦到你……”
“我就知道你来了。”
尤黎把唇点在尤斯坦的耳边,“你有没有听到我定的闹钟,我定闹钟,是为了想见你。”他说话很艰难,“你有没有……”
尤斯坦不让他再说,“听见了。”
尤黎抱住人的脸,“我没有想过抛下你。”他说完后又觉得自己需要坦诚,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治病的时候……可能想过。”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在的,我以为你还没有来,没有出现,我想提前预防,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就在了。”
“尤斯坦,我那个时候有想过让你消失,尽管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来这个副本见到你的第一面,我第一时间做的,是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你认出来。”
“之后也是。”
尤斯坦抵在尤黎颌面的手骤然绷紧,但下一瞬,他面前的少年侧过脸,亲了亲他。
尤黎抿着唇,垂下眉眼,“因为我胆小,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我躲你。”他有些难过,“我害怕会出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事,可是好像……就是因为我躲你才会出现那些事。”
温暖又柔软的眼睑抵在尤斯坦的眉眼旁,有些湿,但连泪也是热的。
“但我知道你不是讨厌我的时候,我就没想过再抛下你。”尤黎的声音很轻,“我每天都想你回来,不是因为你关我。”
“是因为我想你,很想你。”
“你不来,梦里也会是你。”
他告诉尤斯坦,这条九十九步就差一步的路,不只有对方一个人在走。
他也在这条路上。
尤黎可能走的不是很多,步伐很慢,摸索着前进,也可能会因为被路上的小石子绊倒而后退,但他始终很乖的、哪里也没有去地等在这条路上。
等尤斯坦朝他寻过来。
尤斯坦终于忍无可忍,他背上的骨翼瞬间冒出,要带人走,他很早之前就说过,他只是把人放在这里,养好了就会接走。
但理智让他死死冷静下来。
尤黎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离开这座精心打造的安全屋,高等级全方位的污染净化装置、各种基因特效药……
这是一个被人精心打造的维生舱,而尤黎在里面,像是被人养在玻璃罐里的小人,他的生命安全只有这里才能得到保障。
他离开这,就会死。
尤斯坦却依旧抬手给他戴上了净化口罩,嗓音微哑,“梦到我什么了?”
尤黎下一句还没来得及回答,紧接着他骤然腾空,眼前天旋地转,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抱紧了面前人。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但尤黎对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尤斯坦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抗拒,他的依赖和信任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一个月的分开而减少。
“你要带我走吗?”尤黎没有力气,垂靠在他身上说,“可是我不能走……”
尤斯坦重复问,“梦到我什么了?”
尤黎看了看,发现尤斯坦好像真的不想和他聊04,把04还在这里的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把这些天梦里的事又说了一遍,他把尤斯坦过去的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出来。
和尤斯坦的过去不同的是,这个版本的记忆里有尤黎在,而他的回忆里没有。
他听尤黎一字一字地说,仿佛能把文字在脑海中勾勒成画,替换掉他真正的记忆。
尤斯坦低声道,“我看见10108号的一瞬间,我后悔了。”他看着尤黎,“我最初始终认为这只是一个副本,一个利益互换得来的栖居之所。”
“但我并不了解游戏的运作模式,我并不清楚……”尤斯坦沉寂一瞬,片刻,他坦诚道。“你会不会在这。”
尤黎在现实世界过得怎么样,他会到这里吗?他也会成为这个世界里没有亲人的福利院小孩吗?他也会在还不懂事的未成年之际被骗去参与没有任何尊严、遭受完所有折磨之后连死亡都是奢求的人体实验吗?
仅仅是为了一口饭,一口水,一个住所。
尤斯坦不能想,他一想,他就忍不住把那个大肆宣扬人体实验多么便宜多么没有后顾之忧的研究员的头给拧下来。
第一步踏出去了,他再不能停下。
尤斯坦关停了整座零区,把这里围成一座只能进不能出的牢笼,所有人都等着他最后的审判结果。
暴政之下,他血洗了有心反抗的研究员,截停了所有武器,救出了人造人和被骗来做人体实验的人类,放走了所有想离开的实验体,让这些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处置剩下的实验员。
花了半年时间查清了研究所开展这个项目以来的整整二十多年所有的实验数据,返回给人盟,让他们闭嘴,明确禁止除人造人和智械人外的一切人体实验。
他花费了近七百年做了这么许多,就为了一个明知不可能的可能。
他清楚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但万一呢?万一它成真了呢?
万一他想的人真的在呢?
尤斯坦赌不起,他的人性也不允许他视若无睹,他看向远处,示意尤黎去看,“那是三区的位置,三区的更远处是Z区的黑海。”
“污染从那升起,随着海域的流动,海水的扩散,往四面八方扩散。”
“人盟一开始选择N区为第四个升空区域,是因为N区离黑海最远,但没想到他们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后,不周山带着智械人反叛了。”
尤黎顺着看过去,他的视线些微怔住,眼中略过一些火光,看了许久,又因为太远,看得实在不太真切,“那海底的污染又从哪里来?”
尤斯坦回忆片刻,“这个副本的设定是人类陆地资源紧缺,跟不上时代发展,开始把视线转投在水下作业,采取能源。”
福禄人寿贯穿整个地底的列车,N区快挖到地核的地下城区,三区拔地而起升空时留下的巨坑……但人类自己也没想到,他们把地狱挖穿了。
尤黎认真道,“可理论上说,这个世界的污染来自于高纬度游戏文明源源不断的投放,投放点在黑海深处。”
尤斯坦不置可否,“我并不知道它在哪。”
尤黎只是生病了,鼻子又没有坏,“所以你这些天一直在找吗?”
尤斯坦应了一声。
他什么都没说,尤黎却懂了。
“是为我找的吗?”
可是尤斯坦是副本boss,04的限制都这么多了,干预太多,游戏会不会出手?
尤黎犹疑,“可是……你可以去吗?病变的过程很疼,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疼,04每天都喂我吃很多止痛药,我睡一觉,一天也就过去了,没有关系的,他说我很快就可以通关了——”
尤斯坦的神色有些冷下去,“它出问题了,我也得去解决。”
尤黎微怔,“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的污染值在以一种疯狂的趋势暴涨,已经打破了副本的平衡。”尤斯坦望向远处,他突然说,“天梯断了。”
断了?什么断了?
尤黎还没反应过来,他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嗡鸣爆破的巨响,震耳欲聋,仿佛贯彻了整个世界。
但这是万米高空,爆炸声从何而来?
尤黎转眼看去,他看见了那道连接着地底和高空的登天梯,它在天边的远处轰然被炸成四分五裂。
无数碎屑和火光从空中像个火球一般砸落在地,爆炸并未停下,每一声都代表着地表人类的示威抗议。
这本没什么,直到流弹的发出偏离了航道,猛然轰上了三区在地底装的升空悬浮发动机。
轰然巨响贯彻而来的一瞬,仿佛世界都在这一刻沉寂,而后,尤黎仰着脸,怔忪望着头顶像颗庞然巨物的流星一般,即缓慢又迅速朝地面直坠的三区。
火光、灰烟、哀嚎和轰鸣不绝于耳。
世界的陨落仿佛从这一刻拉开序幕——三区从天上掉落了。
尤斯坦的眉宇拧得很紧,他的神色骤然降到冰点,随着沉思愈发不带任何情绪。
看向尤黎时,表情才恢复寻常,他挥动骨翼,“我过去看一眼,先送你回去。”
尤黎恍惚般,他点了点头。
尤斯坦仿佛不想和04扯上任何关系,放下他就走了,多停留一秒都是晦气般,也不怪乎要带尤黎出来散心,告知他现在外面的状况。
他临走前,尤黎抓住尤斯坦,让他注意安全,要小心。
尤黎很少充当这种角色,他和哥哥们之间,一直都是他被照顾的一方。
他目送尤斯坦离去。
尤黎等他走了,才从摇椅上下来,出了房间,找04在哪。
因为轰鸣声太明显,即使远在E区,尤黎的耳边也依旧嗡鸣不断,他听声音都有些失真。
发现04就站在落地窗外,静静望着远处这荒诞又惨不忍睹的一幕。
尤黎喊他,但一直没得到回应,他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现在也听不太清楚自己的说话声有多大。
直到他走到04面前,又喊了几声,04依旧不理他,他才发觉对方纯粹是故意的。
04怀里不出意外地撞进一个人,刚吃饱睡足就和人跑了,才回来的小猪硬是挤到他面前,拿眼睛看他,“你生气了吗?”
04眼皮都懒得垂下,“你心里没点数吗。”他有意不看尤黎,并未注意到眼前人的表情。
直到他耳边传来一句问话。
“是你做的吗?”
“你想让副本崩塌,让我和上一个副本一样,直接通关是吗?”
04骤然低下眼。
“副本崩塌了,副本boss会怎么样?”
“他会死吗?你想让他死,对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不是疑问句。
第139章 异种56 我养不熟你是吗
04半响没说话, 就这么拿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看人,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能将空气凝滞。
他第一次这么看尤黎,
低着眼, 神色很淡。
没给出任何回应,本来尤黎在他面前的手段就根本不够格看,被他这么冷着,连发烫的指尖都被外面吹来的冬风冻得僵直冰凉。
04的语气也很冷, “所以呢?”
让尤黎陌生,他脑子空白了一瞬,被反问得呼吸都变急促。
但下一秒,他听见04用他依旧熟悉的低冷嗓音平静反问,“我老婆被人欺负了,我不能报复回去?”
04手有些痒, 但他手上明显没有适合用来解乏的东西,又被气得够呛, 只能半眯起眼,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他死都不够。”
尤黎很急切, “可我没想报复……”
04, “你过去了,我没过去。”
尤黎,“你知道我和他的过去的,我们之前说不清, 而且他是我——”
04一句又一句地逼问, “所以呢?我只能听着我的爱人喊我去救他,而我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就算你忘了我?”他说, “因为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不能插手,是吗?”
“他们都是你的好哥哥,那我是什么?”04俯下身,下一句话紧接着尖锐地刺进尤黎的耳里。
“我是外人?”
尤黎呼吸顿时一滞,语言苍白又无力,“不是的……”
04,“那是药不够苦,你没吃够?”
尤黎有些难堪和痛苦,“不要这么说……”
把问题剥析透彻完全是04擅长的范畴,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会让人脸面尽失,他没有任何的心慈手软,没有给尤黎留任何的退路。
他问,“我必须看着你和他亲吻拥抱,直到上床是吗?”
尤黎很没骨气地掉了眼泪,但他知道自己在04面前哭是没有用的,他只是很不解的,“可是尤斯坦也知道,我会亲你……抱你,以后,以后也会和你一起……睡觉。”
他不停地抽气,也说不出那么裸露的词。
“你就是骗了我,你一直不和我说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不想这么通关,我说过很多很多次了,不要为我和尤斯坦打架。”
“我的话在你这里根本就不重要,你一边听我说,一边瞒着我,在我面前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只有我那么笨,还在一直和你说。”
“药很苦没有错,可是尤斯坦死了,我只会吃更苦更苦的药,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感受!”
尤黎一口气哭完后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他指尖有些僵直,呼吸紊乱地抬起眼。
对上头顶投下来的视线时,被里面的冰冷刺得所有慌乱都在一息间空白一片。
尤黎听见04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什么,他耳中嗡鸣作响,有些失真,听不太清。
直到对方转身离去,他才反应过来04扔下的这句话是什么。
“我养不熟你是吗?”
尤黎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他只是固执地看着04没有任何停顿的背影,埋下脸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我没有说错,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他……”
“就像我在乎你一样。”
最后一句话被放得很轻很轻,
但依旧让人听见了这句气音。
“所以我没逼你去选。”
他只是让尤黎没得选。
这场争吵无疾而终。
仿佛徒留尤黎自己一个人站在摇椅边上,阳台的落地门早在尤斯坦送他回来时就已经关紧,但他却好像仍然能感受到冬日的冷风。
他的耳边还有三区的轰鸣声,鼻尖硝烟弥漫,背景火光冲天,绝望的情绪也似乎从爆炸中心蔓延上了尤黎全身。
他清楚04做下的决定就几乎没有再更改的可能,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去阻止……
尤黎看着地面,一下又一下给自己地擦眼睛,擦了很久还是没有停。
呼吸也跟着细微的抽噎声越来越急促,尤黎的眼前有些晕,他知道自己快站不住了,只能找个地方先停一停。
往前走了两步后,却骤然撞进人的怀里。
04面无表情地把刚刚拿过来的一抽纸都糊在尤黎面上,尤黎还有些蒙,不知道眼前怎么就黑了,纸巾全被眼泪粘在他脸上,他一抽气,那些纸就跟着往里颤吸。
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是04回来找他了。
尤黎就顶着满头纸往04身上埋,“求求你好不好?哥哥们都很好的,你和尤斯坦坐下来谈一谈就知道了。”
04气笑了,“你还指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他隔着纸巾去捏尤黎的脸,“早知道让你多在学校上几年学,在医院待得人都蠢了。”
他们要真好好相处了,
最该哭的人反而是尤黎。
“我每次考试都排名很高的,老师都夸我。”
尤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听懂了04又在说他笨,忙中还要吸着鼻子为自己辩驳一句。
“我没有拿你当外人,你也很重要。”尤黎面上的纸又被揭下来,但他的眼泪还在掉,“别这样好不好?”
04索性把整包纸都塞进尤黎手里,“这件事你不需要插手。”
尤黎,“凭什么?”
04,“你不如去问问他会想看你为了他在我面前求我吗?”
这是尤斯坦和04之间的抗争,而尤黎掺和在里面,谁都会很难做。
尤黎深吸一口气,固执地说,“别杀他。”
“还有其他的通关方法的,不要这么做。”
“你怎么通关?病变度上涨到百分之八十你就会因为捱不过去而死。”
04的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含义,尤黎却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杀我在乎的人。”
04定神看了他片刻,再想说什么,尤黎却已经贴了过来,把湿透的眉眼都紧紧挨到他面上,“求你了……”
“这样和你在杀我有什么区别……”
04眉心跳了跳,他笑了一声。
尤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人拂开,再抬眼去看,04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不会再跟之前一样,离开只是为了去拿纸给他擦眼泪。
04推门而出,离开的时候还没忘了把密封门关紧,免得让外面污染度大涨的空气大量溢进。
在门外冷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深吸了几口冰凉的气。
再回去一看,小白眼狼已经窝在摇椅上又睡过去了,尤黎今天醒那么久,一口气做了那么多事已经很难得。
他睡着也不知道给自己盖个毯子。
04冰着一张脸,把人塞进了被子里。
尤黎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因为抗药性,镇痛药对他的效果正在逐天递减,不起作用,但镇痛剂注射多了会成瘾。
04这几天都记不清因为这花费了多少心思,算着离通关结束尤黎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到头来只得到一句他不在乎他。
他抬起人的手,往人的指尖上注射进药物。
尤黎折起的眉眼很快就平复下来,舒缓剂的效果很好,04就这么坐在床边看他的睡颜,片刻都未移开过。
他从天亮看到天黑,大半身影都隐在暗下去的黄昏下,只有视线是一成不变的注视。
尤黎皱了下闭着的眼睛,呼吸有一瞬变化。
下一秒,他的颈侧就抵上修长分明的手,04算着他的心跳节拍,确认无误,这只是人睡觉时正常的呼吸变动。
但04的手没有松开,他听着在他手中跳动的脉搏,孱弱,细微到随时都会被忽略。
“我的话在你这里根本就不重要。”
“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感受。”
“这样和你在杀我有什么区别?”
尤黎呼吸的鼻子叫人捏住,他不通气,挣扎地别了别脸,却好似在04手里乱蹭。
04好笑般低声自问,“我不管你?”
惩罚也只舍得让尤黎憋十几秒的气,04松开手,沉下一口郁气,起身离去。
·
三区的坠落本质上是因为地表生存空间被压缩,导致地表住民和领空住民的矛盾爆发。
游行示威队和反人盟组织轰毁登天梯时不小心炸到了三区的升空发动机。
灾后现场惨不忍睹,但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重建三区,而是解决黑海的污染源。
不然持续下去,这个副本的人类根本存活不下去。
尤斯坦待了整三天三夜,才和人盟谈妥,借了不少人和水下作业的设备,连同着失守区的人员一起,准备对黑海进行一个地毯式的搜索。
但无疑工程过大,在时间紧急之下,这几乎是一件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事。
他抽不开片刻的功夫回E区看一眼。
这么长的时间见不到尤斯坦,还在尤黎明知道尤斯坦有危险的情况下,他每天的担心都在愈加变重,网络瘫痪后他就联系不上陈双他们了,不知道他的伙伴们怎么样,也没有了从外界汲取消息的渠道,更不用提去问04了。
他这三天和04在这方面的交流甚至没有超过三句话,因为04听见就会投过来一个让他说不出话的眼神。
“我不想听。”
直白又简洁。
尤黎今天又坐在摇椅上等,三天前尤斯坦就是在这送他回来的,觉得尤斯坦来的时候,还会在这里找他。
所以他在同样的位置继续等。
即使装了净化装置,但空气无孔不入,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密封空间,从缝隙处穿透进的冷空气让尤黎忍不住别来脸重重咳了几声。
他还没咳完却仿佛心有灵犀般,感应到什么,硬生生转过脸去看。
下一秒,尤黎看见外面站立着的黑影时,眼里顿时亮了,下意识弯了起来,站起身就要向人走过去。
“尤斯坦——”
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笑。
尤黎站起来的一瞬大脑有些眩晕,他以为是自己这些天不好好吃饭,有些低血糖,晃了晃脸又朝尤斯坦走过去。
但没走两步,眼前就仿佛压着黑影,他耳中嗡鸣作响,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一沉又一沉,一下比一下迟缓。
身体有一瞬的失去重心,尤黎突然感觉好累,他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动,连呼吸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带着闷痛。
于是他没有任何力气地看着自己的眼前天旋地转,晕沉着往前栽倒。
尤黎跌进一个冰冷咸腥的怀里,捆得近乎发紧,接住他的手臂都些微颤栗。
尤黎有些困倦,却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他眼睛还是弯着的,想说尤斯坦没出事真是太好了。
到最后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第140章 异种57 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
“原本这个副本三天前就该结束了。”
“是结束还是消失?”
“有区别?”04抬手, 示意他看向空中的蓝屏,“这是他的身体数据,体内各项器官都在进行迅速衰弱, 每个细胞都在被污染入侵取代,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他三天前本应该离开这个副本,在三区从天际掉落到地面的那一刻,这个副本的伤亡就已经来到了百分之七十。”
A-C三区加起来的住民一共有七百万, 这半月人盟接纳的下城区居民一共三十万。
七百三十多万人,在三区像陨石从领空朝地面砸落的一瞬,无一人幸免于难。
而地表唯一靠近三区的D区几乎大半建筑都被一瞬间的冲击力扫平,震感纵向到E区,起码造成了地表近万人的人员伤亡,尸殍遍野。
更不用提在因为污染加剧而死去的无数条生命。
尤斯坦眼前仿佛仍旧是这三日到处可见的惨状, 触目惊心,他面无表情, “AI果然没有情感。”
04无动于衷,“污染加剧只是起因,人类死在他们自取灭亡, 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漫不经心道, “R区沦陷的开端是研究所的贪婪无度,泯灭人性。”
“N区战乱的开始是人类对智械人永无止境的奴隶,而这次三区的毁灭是地表居民和领空住民的自相残杀。”
“人盟高层对底层的蔑视,底层人民对上层资源的掠夺和觊觎。”
“向三区升空发动机射出的那枚导弹真的是意外吗?我相信你比我这个AI更加清楚。”
04望向远处持续了三天三夜依旧没有散开的硝烟, 偶尔还会有爆炸的轰鸣响起, 他说,“我记得人盟依旧保留着N区曾经作为第四个准备升空的领区数据记录,但直到三区坠毁前依旧无人将此公开于众。”
“因为人盟没有多余的资源分给N区了, 除非三区慷慨地在N区升空后分一半能源过去用来重建。”04说,“不过放心,我离开N区前已经将它地底的发动机炸毁了。”
“不会有第四个升空的区域了。”
换言之,人类没救了。
04,“从六百多年前的R区,再到一百年前N区,再到现在的三区。”他眼里的任何情绪都在这一刻消逝,“人类唯一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尤斯坦问,“那他呢?”
黄金瞳看向04背后的房间,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躺着一个他们都心心念念的人。
尤斯坦仅是想到半分,就克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气,指腹曲起,摁住还没停止颤动的掌心。
他的软肋被人从胸腔里生挖硬剥出,以致于他每一个气息都伴随着深入灵魂的锥痛。
尤斯坦背后剑震鸣响,最后,他把恨意和剜骨去肉的痛搅碎了咽进肚子里,只是问,“你吸取到教训了吗?”
04无声片刻,“我原本早在三天前就可以对这个副本下发判定,但因为你去和人盟全盘托出,进行谈判后动员人力下黑海探测,硬生生又给这个副本争取到了一点缓释时间——”
尤斯坦,“所以呢?所以你承认你用他当危险我的筹码这一步出错了?”
04的神情倏然变了,片刻,他重复平静,“我说了,我的计划里他不在。”
他说了那么多个三天前,这三日一遍又一遍在尤黎睡着时去感受人的呼吸和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他的计划本不会出错。
尤斯坦,“我不相信你没有去算过他的身体还能撑多久,还能撑几天,会不会撑不到副本崩塌就会死。”
04,“他不会死。”
尤斯坦一句一句地问,“他这三日睡过好觉吗?吃过好饭吗?胃疼过吗?吐过吗?”他每问一句,气息越发不稳,“会不会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哭?会时常心悸惊醒吗?”
“他这半月被注射过多少麻醉和镇痛剂你还记得吗?”
“你有看过他手背上的淤青吗?”
“你数过他身上的针孔这几天多了多少吗?”
尤斯坦快要失控,他压下眉宇间浓重的悔意,“你有没有想过,三天前不是他能撑到的最后一天,早在污染加重的第一天,他就撑不下去了。”他大步略过04,推门进去,“我说过,AI没有情感,你不会心软。”
“我会。”
04眼里不含情绪,仿佛无动于衷,“作废和人盟的协议。”
尤斯坦头都没回,平铺直述地给了三个字,“你做梦。”
房间里很黑,关上门后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尤斯坦并没有将等打开。
因为房间里唯一需要光照明的人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尤斯坦在黑暗里站了许久,他像是服输一般,俯下身半跪下去,匍匐般把耳侧过去,听尤黎微弱的心跳。
他重重闭上眼,回忆起他放人走时,落后一步,只能看尤黎撞碎玻璃从高楼跳下的那一幕。
尤斯坦在那天之后扪心自问过无数遍,他到底是有多么让尤黎惧怕,才会逼得人从百米高楼上一跃而下。
尽管尤斯坦清楚,尤黎是知道有人会接住他才往下跳,但他怎么敢往下跳?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去蹦极,
而他明知道他的爱人有多么胆小。
“不该把你放到别人那去。”
还怕疼,没事就爱哭,有事却藏起来自己哭,不让人担心,这么懂事,这么听话……
他迟来太久的爱人好不容易对他敞开心扉,上一秒还在朝他奔过来,下一秒却倒在了他的怀里。
尤斯坦滚烫的掌心抚上尤黎透凉的脸侧,前几日这里还是发烫的,因为在高烧,慢慢的就不烧了,冰凉冰凉的。
房间里的暖气一天比一天足,盖在身上的毯子一日比一日厚,他体温高,每次他悄无声息地过来时,就会往他这边贴。
尤斯坦捂了许久,都不见尤黎的体温有升高一点半点,他低声问,“这次有没有在梦里梦到我?”
无人回应。
“我暂时把你的那些小伙伴都用黄粱乡安置起来了,失守区里的很多难民都躲了进去。”
“南柯撑不住缸中之脑这么大能源的索取,我总是会过去帮他撑住一口气。”
“他撑不住,黄粱乡里的人都会死。”
“你的朋友们不在了,你应该也会很难过。”
“人盟也在找我,死了太多人了,我不能坐视不管,我脱不开身,让你等久了。”
“污染源的大致范围也已经划分出来……”
尤斯坦说到最后,“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交代完了再回来。”他又哑声重复一遍,“再给我一点时间,乖宝。”
N区的人造人反叛是因为他在10108号身上看见了尤黎的影子,也是因为尤斯坦不想看自己要待下去的世界被搞得乌烟瘴气。
这么多年了,他肩上的担子早就卸不下来。
他是可以去作废人盟的协议,但不止这个世界会跟随着副本崩塌而毁灭,他也会死。
不划算,尤斯坦想。
他等尤黎因为他大脑里的生物芯片又梦到他了,皱起的小脸总算放开一些,才展开骨翼,瞬间消失在原地。
尤斯坦离开的一瞬尤黎却睁开了眼,因为他梦里的尤斯坦消失了,他做不到好梦,身体上的疼痛又找上他。
于是挣扎又痛苦地惊醒。
灯在一瞬被打开,有人几步过来,“怎么了?呼吸这么乱?”
尤黎第一时间是下意识躲了下,“又要打镇痛剂吗?”
他没有力气,声音也很小,还带着刚睡醒的模糊,虚弱得让人听不清。
但04不靠听力,靠声频振动识别。
尤黎看04面色一瞬变得极为难看,又慌忙改口,“没事的,我知道你不想我疼,也不是很痛的,我……”
镇痛麻醉剂的针都很长,有时候一场手术下来,最疼的反而不会是术中过程,而是术前开始时的那一针麻醉穿刺。
尤黎这几日瘦了很多,脸蛋上的肉都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抵上04的脖颈上时触感更加分明,不像以前的柔软。
搁得他骨头生疼,等04认真去细究起来,才发现这份模拟出的痛觉神经来源于他的机械心核,这份冰冷显然对准的不是尤黎。
但明显吓到了人,可尤黎像是不怕被吓一样,04的肩颈处埋进来一张小脸。
呼吸是热的,细密的,体温是透凉的,在很小心地蹭他,小声说,“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
“不要和我冷战了好不好……”
“身体也不舒服,我总是很想哭,通关之后又见不到你了,只能听你说话。”
04终于扛不住,“好,不和你冷战了。”
尤黎仔细看他的表情,但他看东西都有些重影,也听不太清声音,仿佛身体的各项器官都在脱离控制。
尤黎只能笨拙地去试探,“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睡在阳台上?”
04“嗯”了一声。
尤黎小心翼翼的,“我睡着之前好像看到了……”
说到一半又不敢说了。
04没有纠正他话里的睡着,“没看错,刚走了。”
尤黎的眼睛一亮又飞快黯淡下去,又鼓起勇气问,“我们……什么时候通关?”
04哪里不懂他真正想问什么,他低下眼,“暂时通不了关了,再等等吧。”
尤黎骤然松下一口气,他以为是04对他妥协了,眼睛弯起来就抱过去,开心完又踌躇地问。
“我……能不能见一下……”
“我想见他。”
04的底线一步又一步地在退,他听见自己的回答,“会让你见的。”
尤黎又弯起眼,蹭蹭他的鼻尖,给人心窝子几刀又递过去一口蜜枣般,“我之前生气了,那些话你不要听进去。”
“04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