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三合一) 这是他轮回的第十……
“成了。”
夜风猎猎, 镇妖塔方圆十里外的半空之中,抱着古琴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镇妖塔四散开的磅礴仙力。
“夫诸,镇妖塔就快倒了。”
仙山禁阵,一旦失控, 就连以上古大妖夫诸的尸骨所成的镇妖塔都承受不住。
届时镇妖塔倒, 夫诸尸骨四散, 引群妖争夺,这人间便又要热闹几分了。
相比于男子的兴致勃勃, 少年看着远处将倾的塔,没有接话。一朝功成, 他心中并未有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数千年前,他被一个满口谎言、飞升成仙的女修抽皮剥骨,尸骨也被她炼化成塔。
他恨她入骨,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推了这塔。如今……执念将成,他心绪万千, 却无一言。
“别傻站着了, 喏,你的小友出来了。”
男子一道琴音将他唤醒。
少年垂目,镇妖塔外是狼狈不堪的叶南徽。
是了, 他还欠她。
少年归拢心神,唇角一侧重新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抱拳朝男子拜了拜:“幸得仙君相助,夫诸心愿才能得成。今后仙君若用得上夫诸, 夫诸但凭仙君差遣。”
“去吧。”男子笑着轻轻挥了挥衣袖,送了少年一程。转瞬之间,少年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
“真是好手段, 被你卖了还与你道谢。”
夫诸离开的瞬息,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是白见月。
“你这话说得可不公正,夫诸所愿之事皆已达成,他自然是要谢我。”
男子说着点了点下方一处,笑意越深了些,“说起手段,我又怎么能比得上你。这个时候,都不忘给叶姑娘泼上盆脏水。”
镇妖塔下,十几具仙山弟子的尸身横陈,已无声息。
“保险而已,她离仙山越远越好。”白见月神色之间早已没了在叶南徽面前的怯懦,言辞之间透出股威严,“你为何不去救她?这个时候,叶南徽陷入险境,正是你出现的好时候。”
男子听到质问,抚了抚额:“英雄救美也要分时机,叶姑娘虽身处险境,但也正是紧张防备的时候,我如今去搭救,怕是连她身都进不了,反而还会让她对我生疑。”
“情情爱爱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个时候,夫诸前去才恰到好处。”男子解释完,又看向已经塌了一半的镇妖塔。
镇妖塔中红光大盛,隐隐有覆盖整个江面之势。
“那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见月的目光轻轻扫过:“他已无用,无需多管。”
……
……
楼砚辞很清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醒过。
塔已经坍塌了一半,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江岸上,数位仙山长老亲临,神色冷凝,楼砚辞垂眼看着这陌生的人间,毫无波澜。
仙山禁术阵灵所生出的符文缠绕着他的指尖,再次感受到他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动作谄媚。
他轻轻将它掐住。
“废物。”
符文被骂,在他手中抖了三抖。
三百年前,阵法大成,楼砚辞遣它招魂,灵力、仙骨…乃至它不敢吞噬的气运都尽数喂给了它。
法阵连燃十二日,终于让它招到一缕气息,那缕气息入体,楼砚辞怀中的女子却毫无反应,只是双眼轻轻一动。
从前招魂,最长不过六日,哪怕已入轮回之人,都能硬生生被招回一半魂魄,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它有点慌。
这些执念未成的人都是疯子,而这个…更是个格外厉害的疯子,它试图悄摸地离男子远些。
可是这阵被楼砚辞所控,它又能跑到到哪里去。刚游离开一会儿,便又被掐了回来。
“为何无用?”
楼砚辞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声音还算平稳,虽没有露出歇斯底里的模样,可掐着它的手青筋暴起,掌心之中已然溢出血迹。
最怕的便是遇见这种悄无声息的疯子,它的挣扎毫无作用。
“以施法者周身灵力为祭,辅以死者之器物,招人还魂。”楼砚辞看着它,“是她的气息还不够多,所以你才寻不到吗?”
死者器物是为了让阵灵认出亡者魂魄,只需一点即可,哪里会不够。
但它如今不敢吱声。
“应当是了。”楼砚辞伸手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一些,自问自答。
随即楼砚辞松开了它,无名指与拇指相扣,晦涩的术法口诀自他口中而出。
它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阵外的修士却陡然紧张起来。
“破阵!破阵!这孽徒是要准备燃魂!”
“如何破阵?此阵已成,破不了啊山主!如今尽快疏散弟子离开才是!!”
阵外喧嚣声出传入,阵内,楼砚辞闭上了眼睛,他的魂体已然出窍。
燃魂寻人。
符文一惊,这魂若是真喂给了它,它定会失控,届时又被天道封印,它可不愿与楼砚辞一道归于寂灭。
于是它违背了楼砚辞的意愿,硬生生将阵眼处的仙力泄掉了半分。
阵外那位大乘期修士也就是抓住这一丝机会,通过这漏洞,将楼砚辞镇住。
楼砚辞分出体外的一半魂魄,被修士带走;另外一半归于楼砚辞体内。
失去起阵者,此阵原本会即刻崩溃,可现在情况特殊,它能感受到这阵法被一点点冻结起来,处于了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将散未散,将聚未聚。
它重新回到楼砚辞身边,缠绕在他身上,就此与之沉寂。
如今再度被掐在手中,它生出了熟悉的惧意,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祈祷楼砚辞别再逼他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它真的不想吃。
也许是心诚则灵,掐住它的手当真缓缓松开。
“我要食言了。”这一次楼砚辞的声音近乎温柔。
符文又是一惊,食言食什么言?还没想明白,下一瞬便察觉这话并非是对着它说的。
只见楼砚辞微微偏头,落在不远处的红衣女子身上,轻唤出了她的名字,“南徽。”
符文抖了两抖,怎么回事,这阵中怎么会有外人进来,还这般悄无声息。
鬼鬼祟祟朝那处游离过去,再感受到女子周身气息的一瞬间,符文一僵,随即立马就掉头乖乖折返。
要了它老命了。
哪里是什么外人,分明是楼砚辞自己的心魔。
心魔无形,原本只能自己看见,如今竟化作实体…阵灵瑟缩回楼砚辞身边,不敢动弹。
……
“那是什么?”
江岸之上,沈令仪眯了眯眼睛,她这次代替她娘,随仙山长老而来,原本见到失踪三百年的楼小仙君就已经出乎意料,如今见楼小仙君似有灭世之举,更觉恍惚。
身边的仙山长老脸色发青:“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沈令仪心神一震:“楼小仙君怎么会生心魔?他自幼身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怎么会生出……心魔,那心魔……又怎么会是……。”
沈令仪遥遥看着楼砚辞身边的女子,终于将那她认了出来。
是很多年前……楼小仙君救回来的那个恶鬼。
她……叫什么来着?
“南徽。”
女子头发披散,坐在倒了一半的镇妖塔边缘,听到喊她的声音,回头瞧了瞧。
楼砚辞上前,半跪下来,抚过女子冰凉的长发,将它们轻轻拢在一起,“我先为你束发。”
“好啊。”女子见到楼砚辞,弯唇一笑,“我从九幽出来以后,都是你替我束发的。等束好发,记得帮我去城西拐角处买栗子糕,要买大娘家的,别买错了。”
“好。”
楼砚辞一边为她挽发,一边应她,手上动作十分熟稔。
女子见状调侃:“你手艺不错,赶得上人间那些专门为新娘挽发的妇人了。你什么时候学的?我看你自己的头发就只是用一个玉冠束起,简单得很。”
“你出九幽之后。” 楼砚辞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女子的发间穿梭,答得简单。
“专门为我学的?”
“嗯。”
“啧啧,小仙君,你心思不纯哦,你可知道在人间男子为女子挽发是什么意思?”
楼砚辞的手一顿。
“嗯。”
“……”没料到他竟真的点了头,女子反而被噎了噎,“小仙君你学坏了,竟懂得反将我一军了。”
“没有将你军。” 楼砚辞轻声回她,“南徽,我不是个呆子。我心悦于你。”
镇妖塔之上,寒风凛冽。
女子怔愣了几息,随即合掌,若有所思:“难怪看我看得这般紧。原来是对我有意啊。”
“我竟没有察觉。”
“快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女子面上露出几分狡黠,想回头看他的神情,一不小心,却扯到了发丝。
“嘶,好痛。”女子喊痛,伸手朝后轻轻打了他,“轻点儿。”
楼砚辞闻言顺从地将动作放得更轻了几分。
见他这般听话,女子一时作弄心起,故意压低声音,装作不满意的模样:“你这人话也忒少了。”
“这样可讨不到女子欢心,我与你说十句,你就回我一个‘嗯’字,也太无趣了些,我要觉得无趣,我可就不会选择与你一起了。”
女子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他。
分明知道她说的不过是假话。
楼砚辞的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缩了缩。
“是我不对。”他出声认错,言辞恳切。
女子得意地翘了翘嘴角,轻快的声音传来:“好了,原谅你了,快说快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楼砚辞小心地为女子掩好鬓边被风吹跑的发丝,垂下眼睛:“……第一面。”
九幽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对她倾心了。
……
**
楼砚辞出生在凡间帝王家,娘亲因生他耗尽力气而亡。
他后来听无数人讲起过那日的情形,众人皆津津乐道,说他出生时霞光万道,朱鸟衔环来贺。
仙山山主踏云而来,断定他娘亲此胎不凡,乃天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
他爹闻言大喜,高喊着顺应天命,命令太医一定要保住他。
太医院无敢不从,倾尽全力,保住他降生。
此后,几乎所有人都在赞叹他出生不凡。至于他娘,不过是天命之子降世的一些小小牺牲而已,自然无人问津。
他躲在家中祠堂里,看着娘亲的画像,想起那日的霞光和朱鸟,觉得更像是在为娘亲践行。
不过好在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娘——
“那个王八羔子配不上我女儿!”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生子肖父!”
“是你和你父王克死了她!”
每到娘亲祭日,外祖父外祖母都会这般骂他。
他知道外祖母不喜欢他和他父王。
他的娘亲骁勇善战,是一等一的好女郎,只是眼光不好,被他父王的好相貌迷了心智,铁了心地要嫁给他父王,可他父王风流成性,他娘亲生产时还在外面风花雪月,以至于他娘急火攻心,最终难产而死。
娘亲去世之后,他父王很快便有了续弦,还有了无数房妾室,也有了无数个孩子。
娘亲像是一场活不过冬日的积雪,很快就在庭院内消融瓦解,再也不见踪迹。
若不是有仙山山主的批语,他觉得他也早该如同他娘亲一般被他父王忘了。
他对他父王而言,唯一的用处也便只有这个“必定飞升”的身份。
“别听那群疯子的话,他们女儿命不好,和我们父子有什么关系!天命要你飞升成仙,我们就要顺应天命,她命薄,承不住我儿这好运道。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这是天命!”
“我有一个命定成仙的儿子!”
“一天到晚说什么克不克的,看看我,我怎么还活着,我不光活着,我还会青云直上,我还会…我还会让我儿接我一道去那仙界看上一看。”
楼砚辞看着眼前自己喝得醉醺醺,身上粘满脂粉气息,眉眼风流,笑得放肆的亲父,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沾了脏水的棉絮,几欲作呕。
他外祖说得对,他父王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呢?
生子肖父。
这四个字于他而言,像是一场无法脱离的噩梦。
偏偏除了一双眼睛随了娘亲的清正柔和,其余的都像极了他的父王。
到十六岁时,他容貌盛极,唇红齿白,肤白似玉,压不住的姝艳之色,这府上的人见了他,都不住地夸赞,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生厌,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端肃。
因为哪怕只是轻轻一笑,这面容之间的艳色便压制不住。
变得和他父王一样……
轻佻又…下贱。
就这么生生熬到他及冠那日,仙山山主依照约定前来收他为徒。
他父王大喜,宴请宾客。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宴席的添头。
一个人寻了个无人之处坐下。
宴席之上,那位身披龙袍,年纪尚轻的陛下,算起来,该是他的小叔叔,亦是满脸喜色,对他父王勾肩搭背之举没有丝毫不满。
山主留他凡间二十载,让他观人世,通人情,传了他一些吐息运气的修炼之法,每隔一段时日还会下山特意教他一些仙法。
因而陛下眉宇之间横生出的狠厉杀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他。
只是他并不打算与他的父王挑明。
山主知道后很赞同他的决定,说天命自有常,修行者入世要观而不语,才能不沾因果。
他不在乎因果。
只是晋看着宴席之上形容张狂的父王,蓦然想起那日他说过的话——
“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对啊,天命让【他】死,谁能违抗天命。
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正式启程那日,山主让他好好拜别家中亲人。从此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
天命所定,修仙者与凡人之命运,从来就是天差地别。
他依言前往他娘亲牌位前拜别。
“如此?” 山主惊喜于他与俗世凡尘的关联如此之浅。
“如此。”
外祖一家早就不愿见他,至于他的父王,此刻正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他何必扫兴,便也不见了。
此后一走便是百年。
百年之后再归故土,早已是物是人非常从前的亲缘血脉断了个干净。
眼前的土坡前,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插着,上面的字被风化,早就看不清楚,四周坟头草蹿得很高,显然早已无人打理,成了一座孤坟。
里面葬着的是他的父王。
他心中其实并无多少起伏,只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惯有的悲悯。
与他同行已经修行近千年的同门师姐见状,出言安慰:“天命如此,凡人寿数有限,不必过于介怀。”
是啊,谁又能违逆得过天命呢?
他抬眼,修行多年,天命之下行事,早就该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他突然生出几分无趣,折返回到了仙山。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如此,便又是倏忽近百年而过。
山中无岁月,只管修行事。
确如山主所言,他天生仙骨,修行起来一日千里,没多久六百零八座仙山的同辈弟子,尽数败于他剑下。
他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修行者。
应天命行事,悲悯众生,斩妖除魔,却从不干涉人间之事。
生死皆有常。
偶尔也生出过质疑,天命不可违,那如果天命要他死呢?他也能从容赴死吗?
他没问过任何人,也没问过山主。
问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诸如“修行不得法之类。”的话而已。
可是他若能看破生死红尘,他又何必选择修行,又何必求得飞升。
既得不到答案,他便也不再去想。后来连凡间也甚少踏足,只日日待在仙山中修行。
直到一朝破境至元婴之后,山主命他下山,前往九幽。
“这几日九幽似有异动,你前去查看,有消息速回。”
他领命而行。
有同门想与他同往,去九幽见见世面,却被山主回绝。
“九幽妖魔无数,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中妖魔所惑。修心不稳者皆不可入,此事我只放心交给砚辞去做。”山主一如既往对他给予厚望。
九幽至南地,瘴气密布,他知道其中妖魔无数,不好对付,便带了能暂时隔绝瘴气的法器。
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后,才打开了九幽的入口。
入口曲折蜿蜒,一进去便是难以压制的血腥之气。
古籍曾言,九幽之中,妖魔争斗,靠互相吞噬对方的力量血肉来抵御九幽瘴气,血肉都被妖魔吞了个干净,因而其间血腥之气,反倒不重。
可如今,他越往里走,血腥之气反倒渐浓,一反常态,必有古怪……楼砚辞收敛眸光,摒去气息,握住剑柄,缓步朝九幽正中而去。
一路上的妖魔尸骨越来越多,其间鲜血几乎将九幽剑下土壤染成暗红。
数百年来,楼砚辞也斩杀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妖魔,却也没见过如此阵势。
几乎与修罗地狱无异。
饕餮,穷奇,还是梼杌的血脉?
他脑中设想无不是一些张牙舞爪凶狠可怖的上古凶兽在九幽肆虐。
因此,在一片血海骨山之上,看到叶南徽的一瞬,他愣在了原地。
周边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她一头黑发,整个人瘦瘦小小,站在堆成小山的尸骨之上,身边盘踞着的是九婴旁系血脉的妖蛇,三颗蛇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去。
庞大蛇身之下,她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沦为妖蛇口粮。可她手中一柄利刃,不躲不避,运气起势,目光锐利,浑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凶煞戾气,手起刀落之间,蛇头落地,重重地砸在一旁的血河之中。
随即女子飞身而下,赤脚踩入血河,利落地从妖蛇嘴里拔下尖锐的利齿。
身后被斩断头颅的蛇身则霎时化为枯骨,一声巨响,摔得粉碎。
整个斩蛇过程,一气呵成,利落干净。
楼砚辞目光落到女子脚下踩着的血河上,那血河之上附着着一层几不可见的黑色雾气,是瘴气。
瘴气入体,无论何种妖魔,无论手段如何通天,皆必死无疑。
但女子却安然无恙。
九幽恶鬼。
楼砚辞认出了她的身份。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恶鬼之命数,一个恶鬼怎么可能修得肉身,还在九幽之中大开杀戒。
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
恶鬼未死,妖魔丧命。
这有违天命。他心头猛然一跳,手中斩妖除魔的春秋剑大亮,蠢蠢欲动。
她也正在此时,嗅到他的气息,抬头朝他看来。
血海骨山之上,她长发披散,瘦削苍白,形如女鬼,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要把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焰。
他轻垂长睫,心头微烫。
平生第一次避开了一个人的目光。
仙山教诲,有违天命者当斩。可他此时将春秋剑牢牢按在剑鞘之中,平静无波数百年的心绪起了涟漪,又自涟漪中生出了一丝私心。
“你想随我出去吗?”他轻声开口。
他看得出来,女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恶鬼一直待在九幽之中,体内积攒的妖魔煞毒已经到了极致,若再不出去,怕也无多少时日可活。
女子眸中尽是警惕,凶性未散,并未立即答他,只朝他呲了呲牙。
她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哪怕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自带森森鬼气,让人不敢小觑。
可她偏偏却像只幼兽一样,面无表情地对他呲了呲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反倒是叫人看出一股稚气。
他眉眼下意识一展,随即又习惯性地强行压制下去。
女子却因此褪去了戒备。
“你…会…护…我吗?”
她说话少,口齿尚不清楚,问起话来也是一顿一顿的。
“我会护你。”
他迎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答得格外认真。
……
**
“真好啊。”
镇妖塔上,女子的长发已经被楼砚辞编好,听着楼砚辞谈起当年之事,女子也有些感慨,“那个时候,我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好在如今都已经熬过来了。” 女子笑得很开心,朝着楼砚辞张开手,“幸好遇见你了呢,砚辞。”
楼砚辞顿了顿,还是伸手将女子揽入了怀中。
女子浑身冰冷,带着夜风的寒凉,不似活人。
“明明已经识破,怎么还是自投罗网呢?” 女子靠在楼砚辞的颈侧,似是情人低语,声音渐渐低沉模糊,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我还以为你会一剑捅穿我的心窝呢,就像你当初杀了叶南徽那样。”
“你杀了多少次来着?”
“让我数数。”
“一、二、三……”
心魔再度化形,这一次女子脸上没了生机勃勃的笑意,脸色死灰一片,心口处一个大洞,唇上带血——
“啊,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阵外,嗖的一声——
随着一道飞矢穿过,眼前的心魔霎时化作烟雾消散。
只留余音——
“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鲜血大口大口呕出,楼砚辞半跪在地上,脖颈上的青筋崩起,眼前一片血雾。
“孽徒!还不速速清醒吗?!”
江岸上,斥骂之声破风而来。
是山主,终于还是来了。
楼砚辞酿跄起身,阵法散出的红光已经遍布江面,无人敢接近,只有大乘期的山主还能以破魔箭破开阵法,试图斩杀他的心魔。
清醒?楼砚辞目光之闪过讥讽,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清醒了。
心魔被一箭洞穿,生出了惧意,化作一团黑雾,怯懦地躲在他的身后,趴着他的背,不敢探头张望,只是终究是魔气显眼漏了马脚。
阵外,见一箭未成,山主眉眼冷峻,便又搭弓,箭矢直指他的心窝。
“不必如此麻烦。”楼砚辞挥手将黑雾攥在掌心,稍一用力,那团黑雾便湮灭成微不可见的尘烟,消散在寒风之中,“师长,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心魔一时湮灭又如何,只要他还被困其中,心魔便会春风吹又生,永不寂灭,他也得不到解脱。
一语落地,原本已经被掐散的心魔又已极快的速度成型,匍匐在楼砚辞脚下。
江岸边上,山主远远看清此景,脸色不由铁青,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又惊又怒:“你的心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砚辞自拜入仙山,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山规,修炼、破境、斩妖除魔……除了四百多年前,从九幽带回那个恶鬼,从无出格之处。
“从我杀了她开始。” 楼砚辞声音很轻,话出口时,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杀了谁?!” 山主眉毛拧作一团,想到楼砚辞心魔所化形的模样,忍不住厉声斥责,“那个恶鬼?是她自己饮下断肠红之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清醒些!!”
楼砚辞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会知道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碾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已经是他轮回的第十四次。
他第一次睁眼重回仙山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南徽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淋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转瞬他便回到幼时。
一切都无比真实,他从大乘境回到了元婴,此时仙山未败,人间也还安好。
师长再次遣他入了九幽,他满心欢喜,期待重新与她相遇。
可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楼砚辞便一眼认出——那不是她。
虽然生着一模一样的样貌,可不是她。
她的眼睛不会像这样小意讨好,卑微奉承,软弱虚伪。
宛如当头一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将眼前这个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叶南徽”接了回去。
此后每一日都在经历希望破灭成幻影的痛苦。
这种感觉让人难以忍耐,想过放弃,但却怕下一瞬她就睁开眼嗔怪自己没有耐心。
只能一直熬着。
直到这个“叶南徽”杀害同门,叛出仙山之后,山主下令让他将她带回,依照山规诛灭。
他枯坐了一夜,决定挥剑自刎。
或许他得机缘重生,就是一场错误。
可一睁眼,他又回到了自刎的那一日。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日醒来。
再一次从这一日醒来后,他想到了这个“叶南徽”。也第一次遵从师命,提剑找到了叛逃出山的她。
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黯淡无光,见到他来,眸中露出哀求。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提剑闭眼,一剑穿心。
属于叶南徽的脸慢慢归于平静,也重新变得熟悉。
心口后知后觉开始阵痛,他提剑站在她尸身前,用染着她鲜血的脸再度自刎。
然后开启了第二次重生,还是那个“叶南徽”,所有的故事和第一次重生时并无不同。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用剑将她杀死,心魔渐生,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疯魔,午夜梦回,他竟然开始害怕再见到她的面容。
第十四次重生——
他以为一切也并无不同,直到他从人间而归,见到了她的尸首。
她一身绿裙,安静地躺在山门处,唇角一点血痕,已无生机。
怎么可能。
“您带回的那个恶鬼…似是服断肠红,死了。”
春风送音,声声入耳。
他眼前一片模糊,不对,每一次轮回,每一次重生,傀儡都会死在秋季,且那个傀儡绝不会自己了结,必定死在他的剑下,那才是故事的终局。
此时,他已至大乘期,早已不惧酷暑严寒,可如今春意正浓,他却觉得冰寒刺骨。
他想这大概是心魔作祟。
于是抬眼,试图寻找心魔踪迹,可仙山之上,天地祥和,哪有半分心魔气息。
他将目光落回在她身上,伸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是你吗?
自然是无人应他。
但此念一起,越来越多的细节便齐齐涌入识海之中。
比如,叶南徽从不用香,只有傀儡才喜欢久久不散的幽兰香气。
而如今这里除了些许血腥之气,并无其他。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眉眼处,唤出了数个轮回未喊出的名字:“南徽……”
然后将她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尸身渐凉,已无余温。
他苦苦轮回十四次,怎么能连她一面也未见得?
“……南徽,你总要再见我一面。”
以仙骨为祭,招你还魂,我总要再见你一面才甘心。
可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禁阵符文无用,燃魂被阻,被封三百年之后,他醒来,怀中空空荡荡,已无她的身影。
既然天命欺他如此——“那就…都去死。”
只愿他此次身死,能再不入轮回。
**
陵阳城寒江边上。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镇妖塔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露出森森白骨,磅礴妖力混杂在楼砚辞的阵中,让他多了几分妖异。
仙山其他长老带着弟子和匆匆赶来的乾坤山同道早已离开江岸,前往疏散乾坤山下镇中百姓。
清微便是在此时转醒。
满江红光,照得他头疼欲裂,看着阵中熟悉的人影,清微脑子嗡嗡作响。
“我的白莲法器被他的欲念彻底吞噬了?”
清微不敢相信。
当年仙山山主带着楼砚辞一半魂魄找到他,说他生出魔障,让他帮忙蕴养他的魂体,清楚欲念。
说一旦欲念未清,届时重回本体,便恐生灾祸,为祸人间。
他起初信心满满,他的白莲法器便是连真正的魔族都能为其渡化,一个修仙者的欲念有何难度。
直到看到代表着欲念的暗纹一点点爬满楼砚辞的半身,他才哆哆嗦嗦紧张起来。
如今一朝噩梦成真,清微手中拂尘都拿不住:“我的法器呢?”
山主此时哪里有功夫去管那具已经没有用的法器,并未搭理他。
还是沈令仪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已经化作碎骨的镇妖塔:“……清微道长,你的法器应当也已经毁了。”
清微眼前一黑又一黑,但看到江岸边上一具具仙山弟子的尸首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些奢望,又扯着嗓子问道:“那这些呢?这些尸身哪里来的。”
“……是我在楼师兄…起阵之前…带出来的。”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一旁出来,白见月红着一双眼,“那个恶鬼杀了一众同门。”
“什么恶鬼?”山主阵掐诀起阵,准备施法试图再度封印楼砚辞。听到白见月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急急发问。
“就是……。”白见月没明白山主的意思,支支吾吾道,“就是楼师兄阵中的那个恶鬼。她原来一直没死,还潜伏在楼师兄化身的身边。”
“她没死?” 山主一时惊怒,“你怎么不早说?!”
“我……。”白见月茫然无措。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山主咬牙,维持手中阵法,看向清微:“你还有什么法器可入阵给那孽徒传话?”
那个恶鬼既然并未身死,楼砚辞因此而生的心魔又是什么?
“没了。”清微摇头,“供他栖身的白莲法器沾染了他的气息,原本可以入阵,可已经毁了……如今除非他自己愿意解阵出来,否则便只有大家陪葬一条路可以走。”
……
……
经此一事,无边夜色生出喧嚣。
叶南徽被狐妖娘子搀扶着躲进窄巷里一处不起眼的茅屋中,身边带着清微心心念念的法器——叶珣的尸身。
“夫诸呢?”
“一会儿就来。你先别说话了。”狐妖娘子小心为叶南徽处理着伤口。
叶南徽依言闭了嘴,今夜无月,昏暗的屋内,只有只忽明忽暗的白烛还勉强亮着。
她借光打量着叶珣的尸身。
叶珣死得很干净,没有气息,没有神魂,就只留下了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
尽管识海中的命书还大亮着,但无论如何,和前面十二次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叶南徽轻声安慰自己,刚平定好心绪,却又瞟到叶珣尸身之上,有些白光在他额间汇聚。
“这是…身体残余下来的记忆?”狐妖娘子从前未曾见过。
那些白光逐渐汇聚成光团,忽明忽暗,在昏暗的茅屋内十分显眼。
“没错。”叶南徽舒了口气,认出这东西。人死后执念不散,一些记忆便会停留在人间游荡。
楼砚辞的执念?
叶南徽估摸着,大概是没能一剑杀了她。
一想到就觉得颇为晦气,没有丁点好奇,叶南徽伸手便将这些白光挥散。
白光霎时顺着茅屋缝隙散了出去,融进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叶南徽掩好了门窗,没有多看。
也就并不知道,那白光飘飘荡荡,一点一点汇聚成风,化作一片枯叶……飘回了它主人的身边。
……
……
“你要死啦。”
仙山禁阵之外,无数破魔箭朝楼砚辞射来,阵内,符文也在不断攫取着他的力量。
心魔察觉到他力量的消散,终于也发了善心,重新变成了她与他初见的模样,蹲在他的面前,恭祝他得偿所愿。
这样也很好,死前,他至少还记得她的样子。
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同一瞬息,一张枯叶飘飘忽忽落在了他的眉心。
第24章 第 24 章 疯狂又天真
“怎么回事?”
勉强将身上明显的伤口包扎好, 叶南徽透过窗口向外看去,喃喃自语。
方才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深夜,原本沉寂的陵阳城, 忽然之间就喧嚣起来。
“那是仙山的弟子?”狐妖娘子接话问道。
街道上不少持着长剑的弟子, 行色匆匆, 每家每户都敲着门,似乎是在搜人。
叶南徽看见熟悉的月白仙袍, 心中一沉,难道是她杀了善水的消息传开了, 仙山弟子前来拿她?
仙山与陵阳城相隔甚远,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也少不了需要好几日的功夫,除非有一位化神境消耗大量灵力,施缩地成寸之术,才能这么快赶来陵阳城。
不是吧, 消息传这么快?早知杀了善水这么麻烦, 就该留他一口气,打晕藏起来就好。
叶南徽生出些后悔。
只是如今后悔也无用,这些持剑弟子数量不少, 除了身着月白长袍的仙山弟子,其中还夹杂着其他门派的弟子, 陵阳城靠近乾坤山,想来是乾坤山的弟子也一道下山相助了。
总不能将这百十号人一起给杀了吧, 这群弟子也没多招惹她,她也不至于这么狠毒。
况且自己身负重伤,别说杀人, 能从这一窝弟子堆里逃出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夫诸,狐妖娘子说与夫诸约好在此地相见,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现在也还没见他来……叶南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稳。
她与夫诸曾在九幽相伴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她才从九幽瘴气中“脱胎”,在瘴气里苟了数年,硬是压抑本能没有去吞噬妖魔用作诱饵的煞气,才让那群妖魔勉强算是歇了吃她的心思。
虽是保下了性命,可也饿得够呛,头晕眼花之际,遇见了夫诸,得夫诸喂给她的一点煞气才缓了过来。
和那些妖魔不一样,夫诸身负上古妖兽的血脉,很少有妖魔敢来招惹他,别的妖魔无不显出原形在九幽里没日没夜地厮杀。
就夫诸一个妖,锦衣华服,拿着个酒杯,提着个酒壶像个公子哥一般到处闲逛。
和她相熟之后,更是没了正形,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她所出生瘴气的巨石边,口齿不清地与她哭诉,就这么过了好久。
只是突然有一日,夫诸便像从九幽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他酒壶落了下来,叶南徽甚至怀疑夫诸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总而言之,此妖行事荒唐又不靠谱。
想到这里,叶南徽的脑瓜子没忍住又嗡嗡地痛起来,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指望得上他。
一时忍不住在这破旧地茅屋之中踱来踱去,一不小心踢到了在地上横躺着的叶珣,叶南徽短暂地思索了几息,她费这么大劲儿把这身体带走是为了什么来着
目光渐渐挪到一旁还扒拉着窗户往外看的狐妖娘子身上,灵光乍现,戳了戳狐妖娘子的手臂:"你不是想要叶珣的肉身吗?喏,现在躺在这儿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说干就干。"
虽说借尸还魂这件事颇有些小麻烦在,上身以后,狐妖娘子多半也不能发挥出叶珣这肉身全部的实力,但元婴的肉身,发挥出金丹的实力应当还是没问题的,总比现在她们一直这样傻傻站在这儿,等夫诸来搭救要强。
“啊?” 狐妖娘子似乎没有料到她这般说,短暂愣了一瞬,“我——”
“啪啪啪。”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狐妖娘子的话。
“阿姐,阿姐,你在里面吗”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是我啊,贾轩。”
少年声音鬼鬼祟祟,生怕被别人听见一般,压得很低。
叶南徽沉默片刻,心念一动,化形成了贾蓉的模样,上前开了门。
少年一个健步蹿了进来,见到叶南徽,唇边露出一个梨涡:“阿姐,我果然没看错。方才江边太闹,也不知道什么声响,我睡得迷迷糊糊,出来查看,就看街边一个影子,有些像你,我偷偷摸摸跟过来,发现果然是你。”
“咦?这不是楚姑娘吗?怎么也来陵阳城了?是我阿娘出了什么事情吗?” 见到站在一旁的狐妖娘子,贾轩语气中带了些惊异。
狐妖娘子张了张嘴,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面了般,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叶南徽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贾轩,也没说话。
“怎怎么了?” 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贾轩又从袖口摸出包松子糖,“阿姐你吃吗?”
叶南徽吐出口气,揉了揉额角,解开化形术,露出真容:“夫诸,你还要玩儿这样的把戏吗?”
“哎呀,这么快就认出来啦。”眼前贾轩夫诸,捻起颗松子糖送自己入口中:“怕你生气嘛,想先逗逗你,让你开心一点。”
说着又凑上前来:“真的不吃?”
叶南徽闭了闭眼,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原本她就已经很累,情绪浮浮沉沉,本以为难再有什么波动,但看到夫诸,还是没忍住生了气:“真正的贾轩呢?”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这么久没见,我如何了?” 夫诸含着松子糖,口齿不清地抱怨,“真是没良心,要不是当初我一口一口煞气喂你长大”
"够了。" 叶南徽闭了闭眼,打断了准备旧事重提的夫诸,“我入了镇妖塔,她也说得够清楚,你死了,我知道。”
一具尸骨威慑成百上千的妖魔,再加上狐妖娘子的言下之意,并不难猜出镇妖塔里那具尸骨是谁的,大妖夫诸,她的友人。
见叶南徽起了薄怒,夫诸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将松子糖咬碎咽下,说出了答案:“贾轩和贾蓉是一对龙凤姐弟。”
叶南徽呼出口气,几息之间便想通了关窍。
狐妖曾说过,陈家娘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贾蓉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要靠狐妖的一缕妖气熬过冬日。先有气力出生的姐姐尚且如此,那身为弟弟的贾轩呢?
看见叶南徽的神情,夫诸便猜到她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狐妖当年,养了两具‘天生阴体’。弟弟身子更弱,十六岁那年就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认出了我。镇妖塔之事”
叶南徽刚想发问,夫诸就先摇了摇头,打断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这里。”
说着眸中便升起了深蓝色的雾气
“……”等了半晌,还是没什么动静,叶南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姿势摆得很好看,却半分作用也没有的夫诸,陈述出了事实,“我们还是在原地。”
夫诸颇有些尴尬地放下掐诀的手,朝东南方望了望,眸中闪过惊异:“哟这么快就要解阵了啊。啧,这下有点麻烦了。”
又看向叶南徽,唇角往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习惯,尽量看起来毫不心虚地说道:“哎呀,阿姐,我们可能走不了了呢。”
**
【陵阳城江边】
“这阵是不是没动了?” 清微不太确定地看着寒江中心阵眼处。
岸边破魔箭一波一波往那边射去,只是大部分都被那禁阵拦了下来,还未接近楼砚辞便被消解,红光以势不可挡之姿,已将他们已经逼离了岸边数十里,清微估摸着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随那孽徒殒命于此了。
可谁知转机来得如此突然,方才不断逼退他们的红光骤然停下,像是硬生生被什么人用蛮力扼止。
“莫不是我们那孽徒回头是岸了?”清微生出一丝希望,扯住山主的衣袖颇为激动地说道。
话音落地,僵住的红光一顿,随即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朝阵中缩回。
见此情形,岸边留守的诸位长老皆欣悦不已。
只有山主的脸色并未好看多少:“此时解阵,怕也晚了,那孽徒失了仙骨灵力,禁阵反噬之力,他承受不住,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死字。”
山主并未猜错。
阵中,禁阵反噬之力比楼砚辞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难以承受。
脏腑移位,七窍流血。
若不选择解阵,他大概还能死得安宁,得一个善终,可如今他却宁愿承受反噬之苦——
"南徽。"
楼砚辞双手紧紧攥住,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眼尾因刺骨之痛泛起一片血点,长睫轻颤,看上去苍白又脆弱,阵眼处因解阵而起的狂风似刀,割在他身上,他却毫无知觉,只眼神涣散地一遍又一遍在识海中,重复着那段突然多出的记忆,那段他原本根本就不在乎的记忆。
三百年前他起阵燃魂,被师长拦下,带走他一半魂魄,化身叶珣,游荡人间。
今夜,他神魂归位,关于这三百年的记忆却浑然无知,直到几息之前,额心一点冰凉,记忆涌入识海——他见到了轮回十余次都没有等到的那双眼睛。
“我不喜欢他了,你说的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原谅。”
“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她附身在别人身上,见他不识,一字一句说得轻巧又残忍。
最后,镇妖塔下,一柄冰凉的短刃刺入他的心口,了解了叶珣的性命。
就此让他神魂归位。
细密又复杂的情绪随着这段记忆在身体中涌动,血泪顺着长睫滴落,楼砚辞唇瓣微微翕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她还活着。
这个消息来得太晚,晚到他如今已经要随禁阵湮灭。
这个消息也来得还不算太晚,让他在临死之前,真的再一次见到了她。
临死之前,得偿所愿,本是喜事。
可她的神情在识海之中交替,忽然之间贪婪肆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不止想见到她。
她如今也许还没来得及离开陵阳。
这个念头一起便占据了他的心神,可几乎同时却也携着无边恐惧而来——
禁阵失控,所有人都要为之丧命,那她也会——
他垂眼,瞬息之间便有了决定——他要解阵。
阵外。
并没有等得太久,红光极速消散的同时,阵眼之中,一束白光直冲云霄。
几息之后,一切烟消云散,只留楼砚辞一人,浑身浴血,站在半空之中,无声无息。
“楼师兄这是还活着吗?” 沈令仪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山主没有搭话,一挥衣袖飞身来到江面之上,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已经没了多少生机。
“孽徒!”山主一把拽住楼砚辞的衣领,想先将这差点闯下弥天大祸的徒弟带离此地,却突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师长我找到她了。”
楼砚辞仰头,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疯狂又天真。
山主一时分神没看住,下一瞬,手中蓦然一空,江面之上已经没了楼砚辞的身影。
而一座破旧的茅屋前。
因为强行施法,楼砚辞的五感已经快要尽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楼砚辞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跌跌撞撞地朝茅屋里走去,推门——
属于叶南徽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眼前,却空白一片。
只余留一张像是包过什么东西的油纸,掉落在楼砚辞手中。
【南徽跟我走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坟头夜聊
就知道此法不靠谱。
叶南徽摔得龇牙咧嘴, 艰难地从地上撑着自己的腰爬了起来。举目四望,周遭一片漆黑,歪七扭八的枯树张牙舞爪地岔着树枝丫子,厚厚的枯叶带着被火烧过的灰土一股脑儿的呛进鼻腔, 叶南徽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才缓过了劲儿。
她似乎是掉到了一片枯树林子里。
“夫诸?”
“狐妖娘子?”
叶南徽出声试图找找一妖一人, 好半天才听到一声轻轻细细回应的声音。
“叶姑娘,我在这儿。”
声音还打着颤。
叶南徽眯起眼睛朝声源看去, 才发现狐妖娘子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正挂在她正前方不远处的枯树丫子上
果然是死了, 夫诸这天赋术法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出手将狐妖娘子救下,脱离险境,一鬼一妖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就地坐在一个小土坡上发呆。
还是狐妖娘子似有难言之隐,偷偷看了叶南徽好几眼。
叶南徽发现以后, 叹了口气, 用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偏头看向狐妖娘子:“有什么话就问,别憋在心里。”
狐妖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了想,还是先委婉地问了一句:“夫诸他”
这一片枯树林里, 除了叶南徽和狐妖娘子还喘着气儿,并无第三个活人, 显然,夫诸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不久之前。
夫诸本想施法送她们一起离开,可不止为何, 陵阳城中被一个厉害阵法强行压制,所有类似于移转的术法都无法施展。
最后还是叶南徽从一大堆繁杂不堪的记忆里,回想起了夫诸曾在九幽里和她说过的那些废话,因此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呵,她以为能将我囚在九幽中一辈子吗,我们夫诸一族,与水亲近,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不用施法,心念一动,我就能欣然往之。”
那是夫诸醉得最厉害的一次,一大半个身子从瘴气边的巨石上探出来,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垂在瘴气之上,看得叶南徽胆战心惊。
偏偏夫诸本人却并不十分在意,看见她从瘴气中露出一点影子,还颇为开心地冲她打了声招呼,“恶鬼,你想不想出去?只要你想,我也能送你离开。”
喝得醉醺醺的夫诸的话当然不能尽信。
地界之中,江河湖海,无处不有,哪里真能由夫诸肆意来去。
只是夫诸妖族亲水,上古夫诸血脉之中蕴藏的妖兽之力,确实能让夫诸几乎不用动用分毫妖力,就可以抵达其曾涉足过且留下妖力标记的水源一带。
后来叶南徽在仙山中翻阅古籍,才知道这样随处可达的地方,夫诸一生也只有一个,这地方是他们提前选定好的埋骨之地。
据传上古时期,夫诸一族的老祖宗,曾以一妖之力,以此法带走数千妖族与她陪葬。
而这种几乎算是夫诸妖族天赋术法的东西,因为过于霸道,后来天道便以时日约束加以平衡,使得夫诸每五百年才能行此法一次。
夫诸已死,想起这事来的叶南徽本也就是破罐子破摔,夫诸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还能动用此法,没曾想,这天赋术法当真也还能用。
不过貌似只成功了一半。
说好的埋骨之地,非但没有见到一点水的影子,连夫诸也没了踪迹。
“是不是夫诸他没了肉身” 狐妖娘子蹙起眉,“所以妖力受限,出了岔子。”
叶南徽心里也如此猜想,都被人抽皮剥骨了,能将她们挪出来已经废老大劲儿了,别的也不能奢求了。
只是这一下和夫诸走散,倒不知道去哪里寻他,也不知道他的情况究竟如何。
想起在镇妖塔中看到的那具尸骸,又想起自己这十多次的轮回之事,叶南徽一时之间情绪也有些低落。
狐妖娘子来不及低落,夫诸失踪,她比谁都要急切。
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半天,又思虑了好久,才终于当着叶南徽的面将话说出了口:“其实夫诸与我定下契约,说我为你找回肉身,便将我体内阿琅的魂魄彻底清除干净。现如今找不到他”
话虽未尽,但余下之意也并不难猜。
叶南徽眨巴眨巴了眼,没缓过神,没想到今日连番遭受打击之下,竟然还能到如此劲爆的猛料,那狐妖不早就死在魇兽的阵中了吗?
狐妖娘子被叶南徽看得脸上飘上两抹绯红,干干巴巴地解释:“总不能真让我附身在‘叶珣’身上吧。我我可是女子。”
听闻此言,叶南徽的思绪一下就被带偏,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狐妖当初理直气壮的那句——“我和娘子一男一女,有何不妥。”
轻轻咳了几声,又看着眼前颇为文弱的狐妖娘子,试探着开了口:“你不喜欢你家相公了,还是因为不满意他让你附身在‘叶珣’身上,所以才想彻底杀了他?”
狐妖娘子闻言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叶南徽的话,转而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叶姑娘,你觉得人族当真能和妖魔或者是鬼物相爱吗?”
土坡之下,一片像是被火烧掉一般半的枯叶被不知何处所起的风吹到叶南徽的脚边。
看着这片枯叶,一些不好的记忆从叶南徽的回忆里闪现,强制将其压下后,叶南徽才看向狐妖娘子:“大约是不能。”
识海之中的命书长明不灭,清清楚楚地写着【恶鬼叶南徽痴心妄想,偏执成魔,强行想与楼砚辞结下一段孽缘,作恶多端,最后死于楼砚辞的剑下。】
别说携手,光是心生爱慕,都是要被命书狠狠泼脏水制裁的。
听到叶南徽的答案,狐妖娘子轻轻吐出口浊气:“是啊,毕竟人妖殊途。”
关于狐妖娘子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狐妖娘子名唤楚方,无暮城人士,两百年前,与狐妖阿琅在家中的小院儿里相遇结缘。
“那个时候阿琅刚刚化作人形,道行还浅,被城中的捉妖师发现,带着伤一路逃窜到我的院儿里,我见他生得好看又受了伤,一时鬼迷心窍,便将他藏了起来。” 即便两百年过去,楚方提到她与狐妖的初见,眼睛里也还是会闪过细碎的光,“我身子骨虽然弱,但家中长辈却觉得养病不能老是关在院子里,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家中商队走南闯北,胆子大,也会一些钳制小妖的方法。”
所以慢慢的,朝夕相处之下,一人一妖便生出了情愫。
“不过我那时是真没想他与有什么结果。” 楚方含笑,迎着叶南徽的目光解释,“他毕竟是妖,我心里知道若是和他走了,不知家中长辈该有多难过,于是一直便没有与他言明爱意。”
“原本这段缘分就停留在此处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病突然就恶化了。” 楚方眉眼间染上哀凉之意,“娘胎里的不足之症,药石无医。”
“狐妖伴生。” 听到这里叶南徽想起了一开始见到他们时,狐妖说过的话。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本是互惠互利之法,可失传依旧,阿琅也只知道一星半点,要想替我养魂,就必须舍弃了他的肉身救我。”
“但他义无反顾地做了。” 楚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向叶南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良心。”
叶南徽摇了摇头:“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哦?” 楚方有些意外。
“你不想附身在‘叶珣’身上,但狐妖与我做交易时,却说他是为了你找的那具身体。” 叶南徽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我猜大概真正想附身在‘叶珣’身上的,是狐妖而非你。”
“且观你身体,确实存在妖化迹象,初次见你时,你的魂魄也很虚弱,难道这狐妖伴生之法,受益方也是那狐妖而非你?”
叶南徽说完,看向眼前的楚方。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话并未与楚方挑明,楚方若是从一开始就对叶珣的身体没有图谋,那为何又坚持要她完成约定,去杀了叶珣?
杀叶珣不是她的想法,是夫诸的,夫诸想让她杀了叶珣。
叶南徽敛下眸中暗色,等待楚方的回答。
“你比我想象中要机敏一些。” 听完叶南徽所言,楚方笑了笑,“其实起初,我也以为阿琅是真心真意想要救我,他施此法之后,我的身体确实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可渐渐的,我发现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阿琅代替我做了很多事”
许是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楚方并未细说这其中的种种:“直到后来,我每日清醒不过三个时辰,我才意识到了不对,便瞒着阿琅暗自调查他,才晓得当初他被捉妖师所伤,伤得比我想象中更重,几乎毁了他的道行,也再无修得人形的机会,所以”
“所以他干脆博了一把,借用你的肉身修行,从一开始他便是想要利用你。” 叶南徽道出了楚方未说完的话。
“没错。” 楚方点了点头,“慢慢的,他妖力日盛,我的身体又是女子,他便开始不满足只待在我的身体之中,想要故技重施,可他能看上眼的身体实在太少,直到遇见贾家姐弟。”
后面的事情不用楚方说,叶南徽也知道了,两具身体一具被夫诸所占,一具被她所占,狐妖一个也没占到,算盘便打到了叶珣身上,可造化弄人,出了魇兽一事,最终又死在了幻阵之中。
“他既已死,又为何需要夫诸出手?” 叶南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楚方没有说话,拉过叶南徽的手,放到她的额间:“叶姑娘可自行看看。”
肌肤相贴,楚方的情况一览无余。
此时吃刻,她的魂魄已经比初见时要强上不少,只是叶南徽在注意到角落里的一点暗光时,微微一愣,松开了贴在楚方额间的手:“那是狐妖?”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之法的妙处,它仍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我的魂魄生机而活。”
“所以他必须要死得干干净净。”
楚方的言辞中带了些森冷,随即又缓和了语气,重新勾起了个笑容——
“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争得你的同情。”
“真的说来,我也并没有那么无辜单纯,当初阿琅提出用狐妖伴生之法为我续命时,我甚至暗暗期待他行此法救我性命,且我也的确从这术法之中得了好处,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也实实在在地活了两百年。”
“我说这些其实更多的是想劝劝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一开始的相遇都么美好,但立场不同,目的不同,不得善终是为常事,也不用过于介怀。”
叶南徽原本正听得有些沉默,楚方突然说出这一句,叶南徽一时间竟没转过来弯:“什什么?”
楚方一脸我理解我懂的神情继续说道:“不用瞒我了,夫诸也和我透露过一些,你与仙山上那位楼小仙君,有过一段吧?”
叶南徽两眼一黑,什么情况,夫诸所说?她和楼砚辞有过一段?她怎么不知道等等,这辈子她重生的节点太过靠后,直接到了白清枝重病的时候,难不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叶南徽正要张口细问。
一直被她们坐着的小土坡里却突然幽幽发出声音:“我说,大晚上的,你们要聊闺中密话,能不能不要坐在别人坟头上啊。”
——
【陵阳城内】
原本沉寂的城池之中,已经灯火通明。
青衣男子抱着自己的古琴优哉游哉地穿过陵阳城的暗巷,不消一会儿,便到了一座茅屋前。
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倒在门前,没了生息。
五脏六腑移位,筋脉寸断,死人一个。
不过扫了一眼,青衣男子便看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