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钰(3)
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小街巷口,司机停了车。李思川解开婴儿座椅的搭扣,小钰已经下去了,站在巷口,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不想面对的过去。
李思川抱着婴婴站在她身边,以一个建筑师的眼光来打量这一片旧民居。他们两个的沉默没有影响到婴婴,她转着大眼睛东看看西望望,末了下结论说:“这里我来过。”
小钰闻言大惊,从沉默中醒来,连连说:“不!你没有来过,这是你第一次来!思川!思川!”她的惊惶从她的眼睛里飞溅出来,变成了眼泪。
李思川不像她这么唯心,他轻轻地问婴婴,“你什么时候来过?爸爸都没来过呢,能告诉爸爸是谁带你来的吗?”
婴婴不知道她无意识丢出的一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震惊了两个大人。她无辜地摇头说:“不知道。”
李思川空出一只手放在小钰的身上,加上三分力气,让她能感觉到他的支持。
“小钰,你准备好了吗?”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看来我没有。”小钰看向李思川,脸上流露出哀告求援的意味,那眼神李思川看了心头发紧。小钰从来都是冷傲的,高高在上不屑于向人求助的,这是第一次,她向李思川发出了求救的信号。换在一年前的李思川,他会支持她,但不会明白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因而无法真正帮到她。但现在不同,有了金焰告诉他的小钰和她外婆的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小钰,说:“巫从惑起,幻由心生。你要是不想进去,我们转身就走,舅舅能够理解。你要想进去,有我和婴婴在你身边,我是纯阳之体,婴婴是赤子之身,我们都百毒不侵,你不用害怕。”
“你像是知道很多?”小钰疑惑地看着他,“我在这里住过很久,现在想起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不认为应该带婴婴来这里,对她不好。”
她像是冷了,牙齿互扣,打起寒战来。李思川不忍心逼她,张开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想用体温为她驱寒。这一松手,婴婴就从他臂弯里滑下了地,迈步朝巷子里走去。小钰吓得大叫,终于哭了出来。
李思川只得放开她,迈步去追女儿。他进了一条窄巷,两边的高墙遮住了冬日的阳光,眼前陡觉一暗,像是步入另一个世界,李思川不自禁身上一凉。眼前老屋的镬耳式屋角连绵不绝,隔开了天空的界限,把空间分成明与暗的两个面——明亮的是冬天灰白的天,阴暗的是几百年生满青苔的老墙。
婴婴在前面跑,咯咯地笑,对阴暗的巷道毫不在意,见弯就拐,见墙就转,像是十分熟悉。跑着跑着,她忽然大声叫:“飞走了,飞走了!”
李思川听了一惊,停下脚步顺着婴婴的视线凝望,看见一只乌鸫停在墙角的电线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迎着光一闪一闪。
原来婴婴跑得这么快这么顺,是追一只鸟……李思川怪自己受了小钰的影响,也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
这时婴婴停下她小小的脚,望着飞走的鸟,听见李思川的脚步声过来,回头说道:“爸爸,鸟鸟抢走了我的发卡。”说着她指一指那只乌鸫。
李思川暗自好笑,说:“爸爸再给宝贝买十个。这种鸟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你要是找得到它的巢,会发现啤酒瓶盖子、玻璃珠子、碎镜子什么的。”
婴婴仰头哈哈笑,问:“是吗?”她起步又要走,前头巷子转弯,迎面过来一个人。李思川见了心里一松,迎上去说:“舅舅,我们来了。”他指着金焰,对婴婴说:“婴婴,这是舅公公。”
金焰穿一身黑色的夹克,臂弯上缠了黑纱,神情比上次在墓地见面时憔悴很多。他弯腰抱起婴婴,细细端详,一脸的柔情,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瓶。
婴婴在金焰的怀里抿嘴笑,清脆地叫一声“舅公公”,一转眼看见小钰跟上来,又对小钰说:“妈妈,过年真好,我喜欢过年,过年回家,有姥爷,还有舅公公。”
李思川听着女儿的话,想到小钰这两年刻意与家人疏离,确实剥夺了婴婴不少天伦之乐,但他不忍心责备她。
小钰也想到了这里,心头酸楚,眼里又满是眼泪。
金焰看着满面泪痕的小钰说:“还没进屋,怎么就哭上了?”
李思川无奈地摊摊手,又不好解释什么。小钰抑住悲泣,叫了声舅舅,从金焰手上接过婴婴来抱着,好像找回了命。
婴婴搂住小钰的脖子说:“姥爷爷,舅公公,”她捂嘴窃笑,“妈妈这边的亲戚名字像我的同学。”
李思川嘿嘿一笑,“陈娟娟、董甜甜、还有李絪婴。”他在心里为婴婴的无邪大赞,只有这样的天真烂漫,才能驱散阴霾。他对小钰说:“看,对她来说,不过是陈娟娟、董甜甜、李絪婴。”说完,他从小钰手里接过婴婴来,“妈妈累了,来爸爸抱。”
金焰把小钰搂在怀里,低声说:“你不来也行的,何必走这一趟。早知是这样,我就不多这个事,不告诉你叫你回来了。”
到底舅舅的威严在,小钰见了金焰,不再说回去的话了,她在抽噎中说:“那我去上一炷香,上完就走吧。”
“也好,”金焰说,“你人已经到了屋门口,不进去也说不过去。来,我们走。”他揽着小钰的肩朝巷子里去,李思川抱着婴婴跟在后面。小钰总是不放心婴婴,回头来看,而婴婴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巷子窄而长,巷底有一幢房子,门口摆满了花圈和花篮,一直摆到巷子里来。金焰作为中学校长,几十年桃李满天下,光是来自学生的吊唁就不少了。其他各家企业的也有不少,看来郁修善是表过态的了。人太多,巷子里都站着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抽着烟,说着话。看见有人来,移两步让出路来。待看清来者的面容,有人微微一惊。然后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告诉那人来者是什么身份。巷子里的人让开一条道来,让死者的外孙女进去,还伴着窃窃私语。
走进屋门,眼前一暗,门口几步远处就是一面木屏。绕过木屏,是一方青砖铺就的天井,天井上的大青砖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出水口还冒出一丛凤尾蕨来。这里的冷落和潮湿超过李思川的想象,想当年五岁的小钰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真的未必好。
如果老人细心慈爱那又两样了。
天井后面是堂屋,当中的条案上立着牌位,点着香和烛,案下的太师椅空着,堂上的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彼此在倾谈,还有人在抽烟。而屋檐下也挂着塔香,青烟袅袅,随着人的气息流动飘散开来。这间堂屋里到处是香和烟的气味,让人发闷。
座中的人见了金焰和小钰,纷纷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神情都轻松了一大块。他们用闽南语和小钰招呼,脸上透着亲切,像是等了她好久,像是等来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小钰目不斜视,在金焰的陪伴下到了牌位前,刚一站定,马上有人递上来九支香。小钰看也不看就接过,在蜡烛上点燃了,用手轻轻煽灭香头上的火,竖在面前,拜了四拜,把香插进香炉里。金焰又拥着她往后面去,李思川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仪式,紧跟在后。后面又是一进庭院,里面是三间正屋。正屋的四扇门全打开,当中停了灵,灵前又是香案和烛火,还有火盆。这一进庭院里也站满了人,与前面不同的是,这里全是女人。女人们见了小钰,有的就哭开了。其中一人走上来挽住小钰。李思川认识她,那是金焰的太太,他和小钰结婚时,她曾到场。小钰管她叫“阿妗”,说阿妗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
这次小钰不理会待她像亲生母亲一样的舅母,径自走到火盆前的蒲团前站住,双膝下跪,磕了四个头。舅母递上香,她引着了插上。右边有女人递上锡纸叠的元宝,她接过引上火,扔进火盆里。
所有仪式结束,她站起身来,走到灵床边,看着床上的老人,垂下头静默了几分钟。
她在做这一切时,脸上有肃穆的庄容,那让她的脸有圣徒般的光彩。李思川想小钰确实有天资,她的容貌她的神情她的眼神,都从容不迫地表现出一种圣洁来。李思川相信她在做阿嬷的助手时,来求助的人是真心看到了希望。
如今她已经不信这些了,在踏进这间屋子前还表现出恐惧来,但当她进入角色,她就有了某种威仪。这种威仪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当这种力量被触发,人们会为之兴奋。这样的威仪、这样的兴奋,在美国大选时总能看见。所有的政治家和明星都有这样的天赋本能,而小钰的这种潜质,被她的外婆发现并加以利用,成就了她的传奇。
李思川抱着婴婴站在天井当中,不肯走进灵床前,他不想让婴婴见到阿嬷的遗体。他心里和小钰一样,不希望婴婴接触到这些虚妄的世界,对它会造成的后果不敢去想象。他捂着婴婴的眼睛,转过身,指点她看屋脊上的彩塑。脊上塑了一只鸟,展开翅膀想要飞向蓝天,可它长长的腿被固定在了身下的鹿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