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73(2 / 2)

一股森然冷意顿时蹿过脊背。

有那么一瞬间,巨魔神相感到了胆寒。

是否,曾经的神君,也是看见这些卑贱的草芥,在尘埃之下蕴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云端?

可这种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凡人不是最贪婪、卑鄙、怯弱、胆小的吗?山海阁左梁诗那般的人物,该是异数才对,为什么会有十万数十万,上百万的人,汇聚成墙?他们的私心,他们的怯弱,他们的纷争哪里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们还在战栗,还在哭嚎!

几个呼吸之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差别?

风刮过梅城倒塌的城墙。

黑烟、红焰。

谁说梅城只有风花雪月?谁说凡人只有苟且偷生?谁说渺小不可以成城?谁说卑贱不可以永恒?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铸城的凡人在恶鬼的啃食下哀嚎,恸哭。

他们的声音,像洪流一样,穿行在时间的长河里……嘲笑吧,轻蔑吧,厌恶吧,鄙夷吧。我们卑贱,我们渺小,我们丑陋,我们贪婪,我们愚昧,我们坚毅,我们执着,我们怒吼,我们奋不顾身。

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是我们。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间。

第172章 斩魔

巨魔神恍惚失神的片刻, 金身佛陀便已经再度狮吼。

金身佛陀身上燃起了大明之火,他右足踏地, 石弹一样弹起,横撞向巨魔神。大明之火落到铠甲上,就连曾经的黄帝如今的巨魔神都感到了一丝无法忍受的剧痛。祂怒吼着,震开围攻自己左肩的蝼蚁,自后背拔出一柄巨剑。

阔斧拔出的瞬间,天地钟响。

钟声自天池山传来。

一柱香的时间过了。

天池山上,老天工大喝一声, 以血斧顿地。

斧落雷鸣。

八十一座高炉同时喷出一道夺目的赤金火焰。就像一朵怒放的金菊,倒卷向天池山。明堂之中,升起了一团彗星般的火焰,直向云天。

也就是在那火升起的瞬间, 不需要再坐镇城池的左月生猛然睁眼,反握陌刀, 扑向城外。

星表启动的光,照亮梅城外的旷野。

照亮这一个该留在史书的瞬间:

金身佛陀横臂挡于胸前,身上燃着大明火焰;青年道士手握星盘, 屈膝展臂, 悬停在半空, 指尖拉出一条血线;玄武法相踏浪昂首, 法相虚影中,有魁梧的身影拖一人高的陌刀, 旋身劈砍。

佛宗, 不渡和尚。

鬼谷, 半算子。

山海阁,左月生。

曾经的少年们, 在今夜接过父辈肩上的担子,要去完成比父辈当年更艰巨更不可能实现的伟业——

斩魔!

……………………………………

陆净永远记得十二年前的那种无力感。

烛南大劫的时候,他只能在城墙上狂奔,只能一次又一次抛出绳索,连有妖鬼爬上来,都不能去斩杀,去救那些被啃噬的海民。晦明夜分的时候,他只能跟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乘舟飞行,做些敲锣打鼓,聚众喧哗的勾当。

他以为自己很努力了。

可等到千里大阵启动,杀阵弥漫,日月被遮挡,不渡和尚好歹能化身佛陀,率领佛宗众僧,去挡一挡天神,而他呢?他还是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被保护的地方。

看着一起喝酒一起登枎木,一起胡闹的朋友,平静地走下云中城,变成了引动天下的神君。看着很多很多人,好的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在面前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难受到,陆净这一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三次。

比起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别人在面前死去,他更宁愿先一步,死在所有人之前。

这无关勇敢,无关牺牲。

只是他觉得自己背负不起那种……那种愧疚。那种深夜人静的时候,猛然惊醒,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尸体,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愧疚。他既然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个,就只能卑鄙地做把人留下的那个。

——至少在把娄江推开的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陆十一!”

娄江暴怒的大吼在背后传来。

陆净在曾经的玄帝全力一击几乎无可匹敌的威势下动弹不得,一边心说对不起了,娄妈子,一边奋力抬起双手。双臂寸寸爆开,血花飚溅间,白骨可见的手中分别各握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留守鹤城的人手并不多。

又或者说,鹤城,本就是他们为御兽宗,为大荒设置的一个诱饵。

目的是避免大荒集中全力,破坏梅城星表的启动。

仙与神之间的鸿沟太大太大了,逞论入大荒的还有两位曾经的五方上帝。如果祂们聚集起来,合攻一城,那么城池必破无疑。

西洲龙穴中最关键的两处:梅城和鹤城。

大荒虽然不知道神君想以什么方法将万年前的“周髀定天”重启,并进一步彻底结束人间与幽冥的纷争,却能猜到,这两座城,会是仇薄灯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入荒的黄帝和玄帝,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也只能各选其一加以破坏。

一旦帝分两端,有不渡和尚这尊货真价实的佛陀在场,有鬼谷的鼎力相助,有玄武和天工府倾力出手,那么斩魔的虽好比巨蟒吞象,却未必没有一线成功的机会。

相比之下,鹤城这边的力量就十分有限了。

一位青剑娄江,一位毒修陆净。

能营造出齐头并进假象,全靠城中心的那个自始至终毫无动静的木茧——陆净不知道仇薄灯派叶仓来鹤城,用意是不是就在此处,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就像他和娄江这些日子猜测的那样。

他只知道,自己这两支孔雀翎发射出去,就算是魔神也要负伤!

“老子就算是蝼蚁,今天也非得给你咬下一口肉——”陆净扭曲着脸,在劈天砸落的漆黑长剑下,咆哮起来,双臂一振,两枚孔雀翎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无与伦比的美丽弧线,然后陡然炸开,“去死吧!”

靛青,深碧,金黄……

华彩的光芒如孔雀展尾。

巨魔神相吃痛大吼,带有百兽浮雕的铠甲立刻被灼烧出一个个大窟窿。

陆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畅快的微笑。

谁说毒药为小道?谁说暗器是取巧?

天底下,有几个修那大道的剑修刀客,能够像他这般,一击破了昔日上帝的防御?……娄妈子,抓住时机啊!

娄江没有辜负陆净这拼着在巨魔神全力一击下,舍命出击制造出的机会。

三十六柄青剑呼啸而过。

唠唠叨叨的娄妈子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像话本杂说里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大侠,放着好友拼死争取出的机会不顾,扑上来非要抱着好友替他挡刀,让好友走得死不瞑目。他冷静到近乎冷酷,果决在第一时间,驾驭飞剑,冲向巨魔神相。

三十六柄飞剑钉进巨魔神相被孔雀翎腐蚀出的空处,与此同时,娄江一跃而起,以身去撞正在下落的漆黑长剑剑柄。

他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是即舟子颜之后,山海阁最优秀的弟子。

他十六岁就独自执行各种任务。

沉着,稳重,果决……这些都是长老们对他的一贯评语,除了在纨绔聚首后,每每总是被气得脑门青筋直蹦外,他就从未有过什么惊惶失措,乱了手脚的时候。

什么哭嚎眼泪都是没用的。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自己所能地让陆净活下来。

不扑上去替陆净挡剑是因为那种做法愚蠢至极,且毫无用处。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是三十六柄飞剑击伤巨魔神,争取到祂进攻凝滞的时机,撞偏漆黑长剑落下的方向——他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将漆黑长剑直接撞脱,但只要偏开一点!一点点!陆净就能在玄帝剑下活下来!

咚!

沉重的漆黑长剑落下。

鹤城外的琉璃海被这一剑直接分成两半,海中凭空多了一条巨大的深渊,海水凝滞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两条胳膊都被血染红的陆净翻滚着,摔在另一边的海面上,还没来得及喘息,后衣服领就被人一把揪住。

娄江提着他,踩着一柄呼啸回来的飞剑,急速向左侧飞去。

他们刚一离开方才的海面,整个琉璃湾就沸腾了起来。更准确一点说,是整个琉璃湾就被暴怒的巨魔神一拳砸得冲向天空。整片海,变成了街边糖炒栗子的沙子,被高高扬起。娄江和陆净,正好迎面遇上了翻卷向下的潮头。

飞剑顿时就被潮头砸得向后倒飞。

与此同时,背后一股狂风袭来,被不放在眼中的蝼蚁伤到的巨魔神已经彻底发狂。不顾还有三十五柄飞剑深深钉在体内,挥动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漆黑长剑,要把这两只狂妄的蝼蚁砸成粉碎。

钺刃未至,刀风已到。

狂风倒海中,陆净脑海中先是掠过一个念头……到头来竟然还是跟个爷们一起死,随后便是这辈子没白认识娄江这么个朋友。

也没白活。

陆家幼子从此以后在史书上,也能堂堂正正留下辉煌的一笔,写他某年某月某日,以血肉之躯,迎战魔神,重创魔神,殉道而死。跟所有辉煌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读过那么多豪侠英雄的传奇,终于自己也能变成他人口中的传奇。

“娘,孩儿也照亮了很多人。”

他喃喃自语。

他这颗星星,很亮很亮,发出的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

是一颗能被人看到的星星。

“娘看到了。”

昏暗里,有一道温柔的嗓音,这样轻轻回答。

陆净的思绪一下子冻结了,凝固了。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临死前出现了幻听,又或者,干脆他已经死了。否则,否则怎么会听到这道这么熟悉的声音?

“娘的小十一长大啦,”水蓝衣裙的女子轻轻地笑笑,将自己的儿子半揽在怀中,就像他还是当初那个躺在自己腿上撒娇耍无赖的孩子。她衣袂飘摇,伸出一只莹白虚幻的手,按向落下的斧刃,“娘都看到了。”

“娘。”

陆十一眼眶通红,声音都哑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连伸手去摸一摸都不敢,生怕这只是个幻觉,只是个思念过度的错梦,就像过去的很多很多个夜晚一样。

“别再怨你爹了,是娘对不起他。”

面容温婉的女子一手按住剑刃,一手将一枚青金古牌放进陆净怀中。

“去吧,拿着这个,去唤醒城中那位。”

她眷恋地摸了摸陆净的头顶,将他和娄江一起,轻轻推了出去。

“娘的十一啊……”

“是颗很耀眼耀眼的星星。”

“娘真高兴啊。”

她轻轻微笑着,飘身而起,迎向那引海动山的巨魔神。

飞落向鹤城的过程中,娄江努力回头向后看。

只见那位死去已有近三十年的药谷谷主夫人,举止温婉,本是再标准不过的正道弟子。如今却不知为何,保持在一个介乎神鬼之间的状态,起手间,竟然能与昔日的一方上帝勉强相抗衡。

数息之间,娄江忽想起,曾听陆净说过,他见过母亲的魂魄。

……在瘴雾里,我见到过。

陆十一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不会认错。

可为什么药谷谷主夫人死后,能够维持魂魄不丧失灵智,不成为无相的死魂?

这俨然违背了古往今来的规律。

娄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飘摇,蓝裙女子虚幻的身形进退诡异,与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觉,只是一次又一次,以与惯常作风完全不同的狠辣果决,将巨魔神相拖缠在原地,不让祂腾手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约莫二十六年前,药谷谷主也曾像个疯子,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闯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许是因为经历与求索太过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苍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见地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重返人间,要么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时间,后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们长大,便在生与死的边界,选择了与夫君告别。

夫君流着泪,说: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怅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天一天,都长成了一个个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够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药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这份恩情,今天该还上了。

背后,传来阵阵闷雷般的搏杀声,琉璃海沸沸腾腾,起起落落。

陆净落到地面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握着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红着眼眶向鹤城正中心的那个巨大木茧跑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袖,风中隐隐约约,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读书声……坐在明净纱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调整剑桩的男人。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着石阶板上的光斑,跑远。

阿娘教我读诗书,

阿爹教我习刀剑。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声远去了,短暂的童年也远去了,只有爹娘的期盼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贯穿一个孩子,从总角走向成年。

可是,这么说,这么想,这么盼的爹娘,怎么到最后,总是恨不得连魂魄都来替孩子,撑一片天?

留守鹤城中太乙柳师弟和刚刚苏醒不久的鹿萧萧迎了上来。他们修为在巨魔神相这种层次前实在不够看,又隔得远,别说听见了,就连刚刚的战局都没看清。只是看见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湾上,就多了一个身穿水蓝长裙的女人。

想问些什么,看见陆净和娄江脸色不对,也就闭嘴没有开口。

陆净落到巨大的木茧前,手中死死握着的青金令牌,自动飞起,化作一道流光,没进木茧。

一股清气平地旋了起来,像龙卷风一样。

清气旋起的瞬间,背后传开尖锐的爆裂声,娄江看见陆净浑身陡然一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着地面,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却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转身。

……也许,他其实没有真正长大。

还是那个呆若木鸡,站在血腥冲天的房间里,被父亲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那个场面。

坠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危险,踏过对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鹤城。高高跃起,劈下足以开天的一剑。

点点青金的流光,自地腾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红。

闷雷大作。

一刀一剑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娄江抬头,看着青圭色广袖纷扬拂开,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语。

枎城,有可能历劫成为第二株扶桑的银枎……天生的祝师……废话,能不是天生祝师吗?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曾经的青帝更得草木的亲善?

而一边的柳师弟和鹿萧萧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贵冷厉的青帝,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同往日木着脸,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叶仓师兄联系起来。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飞的玄帝剑,声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让祂元气大伤。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没有废话,青刀黑剑,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流光。

与此同时,一团流星般的金光,从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准地落在那由群星组成的盘天巨龙的龙眼中。

龙星纪时,成功了!

第173章 断鸿蒙

星光升起时, 怀宁君身形在空中顿了一下。

“完成了么……”怀宁君眼中印出十二洲的景象,印出由地升空的星光。他吞噬了大荒意识所化的幽冥, 而人间天道又坠了魔,如此一来,他反倒高天道一筹,能同时通览两界,“到底还是完成了吗……”

他分明早就厌倦极了一切。

什么四极什么八方,什么阴阳什么日月,全都是纷争不休的无用之物, 什么人间什么幽冥,全都是善恶难辨的泥泞之所……一点微光哪盖得住纷纷扰扰的血色?

可当那一点微光真的从烂泥里升起时,他却失神了。

……举杖的夸父,衔木的石龟, 曳车的螭龙,化碑的石夷, 守南的昌鸿……怀宁君忘了自己正在与天道搏杀,被绯刀横扫的刀背砸出二三百里,胸膛整个塌陷, 但很快又立刻鼓起, 白衣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黑气。

天道与神君早已一身血污, 反倒是他, 白衣仍然洁净如雪。

“六位成,龙腾空。”

怀宁君挥袖, 引动千万鬼影凝聚成一只巨掌, 自高处按向师巫洛和仇薄灯, 视线却依旧落在天空。

天空中的群星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尾起东, 首如虹。

苍龙七宿诸宿洁白,唯独心宿成红,自天池山升起的金光落到心宿中,陡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星辰,好似怒龙睁眼,天地为之一震。堪比日月的光辉从龙身射出,璀璨了十二洲的天空与历史长河。

长河下,是古往今来,所有死后入荒的魂魄凝聚成的遮天巨掌。

师巫洛按刀向上。

去迎这人间对立面的全力一击。

仇薄灯向下,落到负山的阿绒背上。他松开太一剑,伸出双臂,如托无形之物般向上一举,接住了贯穿天际横越东西的浩荡星光。一光一辰一城池,芸芸星辰,滚滚红尘的气机在这一刻,尽数压向他的双肩。

血花炸开。

几乎是立刻,神君与银龙,就已经一身血雾。

腾飞在空的银龙砸向古海,身上因吸食无数蛟龙而复生出的血肉,在这红尘之重下,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在它即将坠落的瞬间,一条暗红色的烛龙从后方冲来,垫在它下面,奋力一送。

银龙擦着海,斜冲向前。

历经千万年时光,三足的银龙走完了这辟四极,定八方的最后一程。

一声巨响。

银龙龙骨轰然倒下,天楔穿透它的脊柱,钉进海床。

神君双臂一振。

万千星光被他一丝不取地奉还青天。

整个十二洲陡然剧震。

遮一下,仿佛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远,清天上分,厚土下沉。无数黑雾在一升一沉间,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里尽数震出。这一震,仿佛将万古以来沉淀的积污堆尘一起震了出来。西洲古海上,漫天的冤魂厉鬼身形为之一顿。

它们被这四极彻底校正,天地彻底分开的动静震得定格了一下,重重叠叠的身形清楚地投影在刺目的光里,一时间,就好比人间戏台上层层蒙错的皮影,虽诡异,虽可怖,却在不足以遮蔽青冥。

怀宁君猛然转头,看向东方。

光从东来!

那光里携裹着巨大的风声和巨大的水声。整个西洲的雪都融了,整个古海的冰都化了,雪水汇聚成河,蒸腾成云,翻涌成风。风中有无与伦比的日月。日与月的光,穿透鬼影,穿透深海。

——三十六岛护日月抵达战场!

白衣一晃,怀宁君毫不犹豫地舍弃最憎恶的天道,抽身,一剑斩向三十六岛。

鬼气冲天的剑光下落,三十六岛却没有上前,它们在还有一段距离的高空猛然斩断牵引太阳车的辕木和拖拽冥月船的锁链。

太阳和月亮撞破黄金车,白玉船。

一左一后,坠向海面。

日月同坠的强光中,一袭红衣扶摇而起。

海面因日月的下坠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那道红衣却仿佛是柄锋锐无数的剑,将迎面而来的所有狂风所有压力尽数劈开。即将与下坠的日月相擦而过时,那人猛然握剑旋身,太一剑在空中画出扇面。

太阳和月亮同时下坠。

同时被他挑在剑尖!

向前千万年,向后千万年,在不能重现的一剑出现了——需要三十六岛合力才能运送的日月,在一个人一剑画出的圆中滚动,随着那人的旋身,在空中转成一个金色与银色的古老图腾。

一时间,已经没有谁能分清,这一幕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他们只知道,这是从太古以来最壮丽的舞蹈,以日以月,以血以剑,以鸿蒙以来的万载岁月。

血衣泼洒成一个圆,神君完成最后一个回旋。

太阳与月亮相旋相绕,脱离太一剑剑尖,旋飞出去,从大荒破开的西北天缺,直接撞进大荒。刹时间,混沌晦暗的大荒里,日月经过的地方,就像一捧被扔进火里的雪一样沸腾了起来。

这时,一直毫发无伤的怀宁君,胸膛上陡然出现一个如遭烈火焚烧的大洞。

强风扑面而来。

怀宁君抓住万鬼凝成的剑,想要格挡在胸前,却被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意冻得在半空僵硬了一瞬间。

烈日焚荒,冥月冻幽。

——这就是昔日云中神君的一剑。

在神君最强大最辉煌的时代,神鬼妖人,没有谁能与他并肩。

怀宁君的瞳孔来不及印出神君的身影,就被绯红的刀光破碎了。

绯刀洞穿怀宁君的咽喉,将他钉在半空中。师巫洛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苍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筋脉暴起。他死死地握着刀,连人带刀,和怀宁君一起撞进大荒中——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在这世上,能够彻底杀死大荒应运而生的冥灵的,只有同样身为冥灵的天道!

既然大荒能借天道坠魔,来吞并人间,那么人间自然能也借此来吞并幽冥。

既然神君想要终结一切,那天道为他把人间与幽冥一起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