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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34898 字 10天前

哪怕一事无成,也没关系。

“看来你们都就知道,他是妖,这个秘密。”庄旋了然,怪不得顾轻水其他两个徒弟一发现无路可逃,立刻横剑自刎。

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一旦暴露,庄九烛马上就会成为御兽宗全力搜捕目标的秘密。

一边龙神遗留的血脉,一边仗着娘亲遗留钱庄胡作非为的纨绔,哪个更安全,一目了然。

“他是我们的小师弟。”

曾清以一句话做出最后的回答。

烛龙低吼,低首撞出。剑光一横,无渊再次下斩。另外一边,其余长老反应了过来,立刻出手,阻拦。他们出手时,一片清光升起,一直隐忍未动的常余峰峰主言长老终于出手。三十六枚银镯飞起,三十六相妖神出现在半空,将其他长老释放出的妖兽尽数挡下。

也是在言长老出手的瞬间,离他不远处的两位长老,几乎是同一时刻向他出手。

庄旋面色如常。

既然早就知道常余峰亲近妖族,非与一心,又怎么可能不做堤防?

唯一的失误,便是未曾料想,顾轻水竟然能将“徒弟是龙神族裔”这一惊天辛秘死死隐藏到现在。

不过也好。

若有一条血脉同源的烛龙为祭,御兽宗的龙首千峰将成为真真正正的群龙之首。

青圭色的衣袖拂动,庄旋看着迎面而来的烛龙,目光冰冷……昔年巅峰时期的银龙龙神,都要陨于西洲烟波中,你这种连成年都未的幼龙也想来翻浪花?

眼见庄旋衣上银光流动,言长老架住刀剑,猛然高声厉喝:

“常余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他声音如雷,滚滚传开。

一声令下,在战局中被有意无意逼到最危险前线的常余峰弟子立刻高高跃起,抽剑拔刀,召兽驾妖,朝旋转绞杀的悬索冲去。不仅仅是常余峰弟子,言长老声音落下后,立刻还有其他零零星星几道长老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飞鹤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清宁山弟子听令!斩龙锁!”

“云影峰听令!”

“听令!”

“……”

一道道单薄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声音落下,一位位弟子跃然起身,应令而出的峰脉,多者上百人,少者三四人。不论是百人,还是三四人,在跃起的瞬间,就再没有回头,哪怕身后传来巨弩激射时铁弦冰冷的响声。

一蓬蓬血在空中炸开。

如星星浮火。

一支百十人的队伍结阵如剑,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时候,斩断了一根龙锁。一支三四人的队伍,在起身的瞬间,就被汹涌的旋涡吞没。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抵达天空就纷纷向下坠落。

懦弱无用的停云峰弟子方英搂着朱鸟的脖子,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罗网。

他知道自己斩不了龙锁。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余峰的弟子,他在停云峰听到的,只是仙妖相杀,两两相争的道理。他不懂什么仙妖相亲的大义,不懂是什么无愧于心的对错,他只是来放自己的朱鸟走的。

“再见啦,”他坠向汹涌的血色旋涡,笑的时候脸颊浮起两个酒窝,“去飞吧。”

以后不能替你梳羽捉虫了。

你要好好的。

烛龙砸进山峰,将山峰拦腰撞断,滚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体。庄旋回身,一掌自虚击出,掌落赤鸟落。言长老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鸟一起撞进干枯的养龙池里,七窍流血。闪电照亮庄旋的脸。

“你们这群蠢货!”他声冷如冰,“你们以为自己是在救谁?救妖?救西洲?还是救人间!蠢!蠢!蠢!蠢到令人发指!”他虚空一抓,扼住言长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们救多少妖,就会害死多少同门!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们以为自己秉持大义,实际比我这种卑鄙小人还可耻!”

玄鸟嘶鸣,不顾伤势,横撞而来。

庄旋向后飘退。

“大义?”言长老惨笑,“我们哪里分得清对错道义?不过是……”

他猛然伸掌,将来救他的玄鸟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荡。

“良心难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开。滚滚气浪炸开了从乾峰延伸出去两条关键的斩龙锁。

御兽宗,力主仙妖相亲,两厢为邻的常余峰峰主,殉道。

庄旋挥开碎石,衣袖破烂,略显狼狈地掠上高空。炸开的不仅是精密的斩龙锁,更他源于旋龟的光甲也炸裂的些许。如果不是此刻,他已与龙首千峰连为一体,恐怕也要受不小的伤势。

仅仅一个言长老自爆,威力达不到这种地步,但在他衣衫鼓荡的瞬间,被他推开的玄鸟飞了回去,选择了和他一样的结局。

有言长老与玄鸟断开关键的两条斩龙锁,于群峰间不断跃然起身的人影进展瞬间加快。常余峰仅存的最后一位弟子,扎着马尾辫的大师姐凌空高喊:“太古之时,人测堪舆以定址,妖负山石以筑城,相约为盟!由此才有了血契!大家——我们西洲的城,是人和妖一起建起来的啊!是我们先负妖,不是妖负我们啊!!”

她几乎哽咽。

“是我们啊!”

常余峰大师姐挥剑,拨开迎面而来的箭,剑与箭一起脱手飞出。她两手空空,面前是师门,背后是妖族,两厢战火,接天也连地,熊熊不休。她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展开双臂凌空跪下。

“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啊!”

暴雨,狂风,怒潮,群峰……一个人竭尽全力的嘶吼,在百万血仇面前,百万相杀面前,单薄得不过只是一道徒劳风声。但风声里,还是有一些,尽管只是不多的一些机关//弩发射的速度慢了下来。

“够了!”庄旋的身影浮现在高空中,手掌一翻,银光交织,把封锁旋涡上空的罗网给填补了上去,“天神不可信,地妖不可信,唯独人力更天命!”

他冷厉的声音传开,生生压下山和海的震动。

“妖兽食人,古来有之。血契保证不了所有妖兽与城池两不相干,更保证不了你们亲朋好友所在的城池不会因风更月替,而被兽潮践踏成废墟!恩怨对错,多说无益!今日我御兽宗要的是终结这一切!”

他猛然抬高声音。

“在我们脚下,就是天楔!就是西洲冬长岁寒的源头!只要更改天楔,从今往后,西洲再也不需要从其他洲万里运粮,万千凡人,再也不需要在薄冰上胆颤谋生!现在,西洲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城皆祝,只待我们这一地血祭功成!”

……自龙首千峰东去千里万里,面对汹涌而来的瘴雾,百万逃难的流民,在御兽宗弟子的指引下,跪地祝告。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城祈祷。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无声无息地点亮一枚枚城祝印。

光流穿行地底,像大地伸展开的血管与经脉,也像一盘巨大无比的围棋。

城池为子,苍生为局。

“成,则千秋万载,春季不瞬,败则千城牵连,万户人亡!”

“一时之罪与万世之罪,孰轻孰重?”

千山俱寂。

旋涡中,群妖之间,女薎凝视那跪在半空被银光贯穿胸膛的常余峰大师姐,脚下点着的鱼息鼎鼎身诸多物纹开始放出光彩……更远一些的地方,水波浮岛间,牧狄同样不知在想什么。

黑瘴流转间,龙首千峰外,怀宁君始终神色漠然。

常余峰弟子杜鹃啼血般的悲哭,御兽宗掌门冷血残酷的陈词,在他耳中始终都一个样。他停在离千峰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他虚伪也罢,真情也好,他并不怎么想见到银龙阿绒的龙首。

比起沉默寡言的石夷,当年那条爱缠在神君腕上的三足小银龙,对他来说,要更熟悉。

“……红刃已至此,岂可等妖怜!”

“杀!”

庄旋的喝令远远传开,千峰骤转成杀刃,鱼息鼎同时长鸣四野。鼎启峰转的瞬间,怀宁君神色骤然一变,下一刻,身影直接跨越百里,出现在龙首千峰之上,一剑凌空挥出。刀剑相撞。

金戈之声响彻天地。

女薎神情忽然空白了。

她,阿河,西海很多很多的妖,在破浪穿山一路西进时,都想过,若神君来了,他们要如何面对,要如何言说……在他们背弃曾经的誓约一刻起,他们就像仙门背弃血契一样,抛弃了曾经在篝火边白衣浅笑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面对如今一袭红衣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神君大人!”

女薎意识不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脱口喊出本该被埋葬的尊称,她赤金色的瞳孔空茫地印出神君的身影。

不是云中白衣雪的神君,不是红衣入凡尘的神君,是……

一身血污的神君。

听不见,也看不见。

坠魔的天道振开绯刀,浮雕万象的鱼息鼎被他凌空摄取,鼎身万象,铺展天穹。红衣的神君在半空旋身,雪白长发漫漫展开。

我不见青山青,也不见千古相逢悲白首。

我不见长风长,也不见万载宏图一旦休。

太一挽出一轮月圆,一剑挑山岳。

银光破峰,直冲云天。

第166章 一剑断平生

钟声、雨声、雷声、山崩海啸声。

声震天地。

御兽宗弟子来不及逃离,来不及躲避, 甚至连意识到发生什么都来不及,就已经随着炸裂崩飞的山体一起,被砸进海水与黑暗中。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间隙中一闪而过的银光。

龙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两半。

褐色的山石从苍白的骨骼上,大块大块剥落,坐落在御兽宗群峰峰顶的山钟钟楼尽数倒塌,洪钟大吕挂在龙骨脊柱的棘突上, 就像一个个青金色的铃铛。

巨龙披一身山钟,拖万千沉重的铁索,矫首向天。

遥远的梅城。

天山喷出熊熊大火,火与雪一起扬向天空, 像一场漫长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银龙衔梅路过,她见天池如镜, 见流民蜷曲,便松口让梅花掉落。纷纷扬扬的梅花代代枝枝,撑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 彼之不去。小雪降兮, 扶扫庭兮。

三恭四喜, 赐我冬兮。大雪硕兮, 纷纷盖羽。

……

万千银光如万千银羽,纷纷散落, 夜照四方。

……昔有神龙, 其长万里, 其鳞辉辉,出没云中, 光照通胧,所至无有不澈。

骤然间,长夜如昼。

白昼中,一袭血衣落向披一身银光的巨龙。

庄旋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毫不犹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冲天而起的龙影一张,一收。一根根以沉铁铸造的铁索深深卡进脊骨的棘突,随着它们的猛然收紧,银龙龙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闪电划过,照亮死去几千年的龙。

修长纤细的肋骨弯曲如笼,长长的脊柱如盘旋弯曲,以一种与庞大的形体不同的轻盈优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头颅,就像一条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龙首所向之处,狂风中,神君的血衣翻涌,如佛禅里描述的,盛开在赤火地狱河岸的曼珠沙华。

神君垂首。

凝望当初缠绕手腕撒娇的小银龙。

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飞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条雄峰巨岭蜿蜒在云层。

红衣拂动。

举御兽一宗上下,无一人看清第二剑到底是怎么出的,就听见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小心!!!”

一名乘鹤的御兽宗长老厉声大喊。

山群龟裂时,反应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压,死者过半。余下众人,或乘飞鸟,或驭蛟龙之属,堪堪飞起躲避。此时,一道道强劲的风声比乘鹤长老的呼喊更快抵达——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时间被斩断的锁链!

链重千钧,以沉铁铸造。

这是昔年御兽宗用来困龙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飞向御兽宗自己。一位位御兽宗弟子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连皮带骨,被斩断崩回的铁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雾在铁索上炸开,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绽满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杂,噼里啪啦落下。

庄旋倒退一步,喷出一口血,紧扣银龙内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强站定,入目是遍地疮痍。

雄奇的群山不见了,崩塌瓦解的山体铺满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狭长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环的褐色伤疤。深色的血泼在上面,被暴雨冲洗,泥土的黄和血的红混在一起,向两侧的水域弥开。

比先前的连番血战更可怕。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强挡住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是反击的时机。

困住它们的龙首群峰不见了,与它们厮杀的御兽宗蒙受重创,它们该借机冲出去,冲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御兽宗,该去把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们谁也没动,全都站在惊涛骇浪的海水中。

全都静静地仰望天空。

……妖的记忆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万载过去,最初的记忆依旧清晰。

人生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要耗费上许多许多的时间,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识与力量。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孩提时期的蹒跚学步,少年时期的学堂苦读……生而知之者,其唯圣也。

可对于大妖来说,“生而知之”并非圣贤才能具备的能力。

妖与人不同。

妖以血脉传递信息,以血脉传递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将自己的力量与知识,通过血脉传承给后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起点。

血脉传承,血脉传承。

身为父母,总是会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儿女。把强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识,美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在父爱与母爱上,妖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数石头一般,把它们最心爱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代。

力量,知识,以及……

记忆。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间,只有无来由的愤怒,只有发泄愤怒的自相残杀。那是一段漫长浑噩的记忆,血色的光影交错混杂,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尖锐戾气。

没有温情,没有柔和。

直到雪尘落进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灯,一手拢袖,低首垂眼。

那时候的海还不像现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虫,如蛇群,挤在阴冷的巢穴里,即畏惧,又惊愕,冰冷的竖瞳盯住来者。那时的神君还没有想去建四极,只是偶然路过。

强大,可怕。

却没有敌意。

偶然路过的神君没有一丝杀气,轻轻地,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被压得很低的鳞甲摩擦声在黑暗中尾随。

西海海妖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摇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抢过来,又不敢动手。

……偶然路过的来者强大可怕,却没有敌意,它们就该老老实实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随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以至于它们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

除了厮杀,进食还是厮杀进食的妖第一次费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后方的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身。

受惊的海妖拥挤着向后退。

这是灯笼。

里面烧的是迷毂烛。

神君举了举灯笼,轻柔温和地解释。见海族退缩在远处,又忌惮又不愿意离去,想了想,他又挥袖,在污秽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将灯笼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么?灯是什么?

神君离去后,混沌深海中,强大的妖们立刻扑向对方……那时候的妖,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有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杀死其他的大妖,把发光的宝物据为己有。

可它们一动手,烛火就被风和气流带得摇曳跳动。

行将熄灭。

动手的大妖被吓到了,纷纷停在当场,全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来,紧绷的肌肉才骤然松开。烛火一定,大妖又想扑向对方,然而一扑,烛火立刻又跳动了起来。

反反复复,灵智未开的大妖们终于意识到:

它们不能在灯笼边打架。

有史以来,深海大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因为没来由的暴怒自相残杀,第一次学会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一缕相对它们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双双或赤红,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毂为芯的烛火火焰洁白,跳动时如舞女的裙摆。

……好看。

漂亮。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对“美”的直观印象。

最顶层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样,沉迷厮杀……就像闸门初开,就像天光初溅。一缕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们聚集在火边,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什么样,对方长什么样。

何者为我?何者为他?

它们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日复一日的思考间,一个小小的灯花炸开。

迷毂燃烧殆尽。

黑暗重新降临。

一开始,海妖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视线中仿佛还遗留着火焰的影子,还在跳动,还在翩跌如舞。它们依旧围在灯笼旁边,等它重新亮起来,还伸出前爪,去碰那灯笼,它们简单的思绪以为这样就能让灯笼重新烧起来,

直到视线中残留的火焰幻影也彻底消失了,灯笼被谁不小心“咔嚓”碰碎,

庞然的石夷、身披恶甲的鳖龙、百里的恶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动起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轻轻分开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纷纷,如云如雪,如霓如雾。

神君俯身,拾起竹灯笼。灯笼的提手和细竹薎被还没有学会收敛力道的妖族弄断了,洁白的纱棉不知道沾上谁鳞甲上的血污,变得脏兮兮的。海妖们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呜咽,眼巴巴地看着他。

“蜡烛烧光了。”

神君在大妖围成的圈中坐下,拆开坏掉的灯架,洁净的细竹篾柔软如丝绸,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跳动,一点一点,重新编织起一个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发上蒙着淡淡的,白雪一样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

它们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脏的。

白衣如雪,污迹分外鲜明。

石夷握着竹篾的手,张开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该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过竹篾,笑着道谢。

石夷瓮声瓮气,不知道应了什么。但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海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安静,你挤我,我挤你,时不时呜呜咽咽两声,占不到位置的妖大着胆子,爬上了像石夷这样的大妖肩头。

一头抢不到位置的夔龙,把自己狰狞巨大的脑袋探过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洁白的袍袖压住一角。

……喜欢。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灯笼,漂亮。

喜欢。

白衣,篝火,拨动琴弦的手指,侧首时的微笑……是从这一盏灯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开始拥有自我,开始学会什么是同族之爱,开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拥抱与厮杀更暖和。这西海海妖见过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东西。

它们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这些记忆全收藏了起来,刻进血脉。

它们想得很简单……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们也想让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岭,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时候,西海海妖忍不住会想……要是当初的大妖没有将那些记忆传承下来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样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见过的第一缕落下的阳光,你又怎么舍得将它忘记?……那些画面太过美好,太过清晰,以至于哪怕已经站到与神君对立的战场,已经背叛了与神君的约定,西海海妖们也始终下意识地觉得、觉得神君始终该是那个样子。

该明媚如光,皎洁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剑尖滴血。

神君立于银龙龙首上,闪电照亮了他。

他已经和明媚,和皎洁,没有一丝关系了。

深红的衣袖垂落,衣摆浸没在污水里。雪白的长发被冷雨打湿,贴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这、这是神君?

残存的御兽宗长老驭兽悬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龙首上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没人敢确认。他们不像妖族,没见过神君白衣胜雪的样子,但说书人笔下太乙小师祖模样的神君,可谓是极尽风流。

拨弦弄风,红衣挑灯。

是人间的第一绝色,第一风雅。

——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单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钟轰鸣,重鼎轰鸣。

怀宁君与师巫洛各自向后退出一段距离,袍袖被风鼓荡不休。荒君与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结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开一片,整个龙首群峰的风雨短暂地中止。狂风暴雨被刀剑碰撞震开的气浪搅碎,刀光和剑光甚至让清穹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气和扭曲的炽火从破口中贯落。

西海海妖和御兽宗众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冲向对方,又猛然止步。

——银龙龙骨横亘于双方之间。

龙骨上,神君空洞漠然,俯瞰战场。

一时间,竟无人知道他的来意,他的立场。

怀宁君身影飘摇,白衣弥漫淡淡的黑气,背后黑云汹涌,群魔欲出。师巫洛落到仇薄灯身边,与他遥遥对峙,绯刀低垂,鱼息鼎悬浮。鼎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一具具尸体从中走出,身上燃烧熊熊大火,立在他背后。

一股股强大的气息从它们身上传来。

——是当初为劈四极死在瘴雾里的天神地妖,乃至人杰的尸体。

这本是大荒跟西海海妖达成的交易之一,也是西海海妖在明知御兽宗想以它们为血祭,仍敢征伐龙首千峰的底气。只是没想到,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坠魔后,竟然能将鱼息鼎强行摄走。

寒气将炸开的雨幕冻成纷扬大雪。

大雪和流火一起不断落下。

女薎与西海海妖立于波澜上,仰望神君,不上前,也不退后。御兽宗的长老立于暴雪和流火中,低头看面目全非的群峰……没了,全没了,山门,天阶,群峰、弟子……所有熟悉的一切全没有了。

冰冷的,死寂的,无法退后的寂静中,突然有人尖声大笑,近乎发狂。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净净!!”

八座卦山的废墟里,冲出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青衫长老,正是先前失态过一次的白简芝。她因过激袭杀掌门,被押到远离银龙内丹的地方,反而因此避开了言长老与玄鸟自爆的范围。

“庄旋!”白简芝尖声叫道,“你得意了没!你的千古伟业害死了整个宗门!你得意了没?!”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张开双臂,冲向庄旋,“你个罪人!你罪该万死!”

砰。

一声闷响。

“掌门!”

余下寥寥无几的御兽宗长老心神具骇,透骨生寒,猛然发觉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认识不远处立于雪火中的男人。

白简芝的身影定格在半空中,一只手贯穿了她的胸膛,攥住了她的心脏。

庄旋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

滚烫的鲜血泼到他冷硬的脸上,白简芝青色的衣裙坠向满是山石与尸体的海……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血腥的移山填海,也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易峰为原。神君两次出剑,一剑动山岳,一剑断山门。

龙首千峰不复存在。

御兽门人百不存一。

“罪人?”

庄旋手指一点点收紧,血淋淋的心脏被他捏碎,从指缝里渗出血肉碎来。

他仿佛全然未觉自己此举的可怖之处,只是忽然怪异地大笑起来。

“罪人!”他一把高高举起银龙龙丹,龙丹上的血管竟然不知道何时被他与自身嫁接在一起,青紫色的血管从龙丹上爬出,密密麻麻,如植物的根系一般,扎进庄旋的体内,飞快地爬向他的脸颊,“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犯人,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那又如何!!”

“又如何!”

话音落下,

龙首千峰的废墟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浑浊不堪的水中一道道阵纹的光线交错纵横,如同一道道棋局的棋盘。崩塌的龙首群峰千里废墟变成了一面圆形的巨鼓,巨鼓鼓面,山石跳动,海水震动,咚咚有声。水色冷蓝,直冲云天。

神君、银龙、妖族、御兽宗长老……

所有人都身处光柱中间。

处于三层群峰废墟中间的西海海妖只觉一股极端可怕却也极端不稳定的力量从脚下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寒荒大妖女薎神色骤变。

“疯子!”她脱口而出。

天楔!

庄旋启动了天楔!他在血祭没有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强行启动了天楔!

会死。

除去神君、天道、怀宁君以及寥寥数员外,在场的全会死!甚至整个西洲北部的飞鸟走兽,城池众生也都会死!

为什么启动天楔一定需要血祭?为什么启动天楔需要的血迹恐怖到令人战栗?

因为混沌未分。

因为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十二洲的天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混沌未分,人间边陲的地壳腐烂薄脆,承载不起天柱的重量,所以需要天楔协助承载。如果任何一枚天楔贸然起初贸然消失,倚仗它作为平衡的那一极天柱会立刻倒塌!人间的苍穹也会立刻跟着崩塌,紧接着其他三方天柱,会被牵扯着倾斜。

所谓的“血祭”,就是为了在更移天楔时,造出这么一枚临时的天楔。

相当于,用无数生灵的尸骨,来生生背负起天地震动时的可怖力量。用无数根新的脊梁,来代替旧的天楔,承载起十二洲的苍穹旋转,十二洲的厚土拉伸,牵一而发而动全身可怖的力量。

血祭未成,便起出天楔,临时用来替代的天楔的力量不足以承载人间。

那将是一场倾覆,一场血难。

……还不明白么?

怀宁君遥遥望着立于银龙龙首上的白发神君。

唯一的能够结束一切的办法,就是重更天楔。可漫长的仇恨,争执,怨怼过后,人、妖与神,已经再也不可能相亲相爱了,再也不可能无尘无埃了。血祸铸成了仇恨,仇恨促生血祸,回不了头,就只能向前走。

只有一场厮杀,一场劫祸。

用人与妖与神的血和骨,来重铸这天地。

衣袖飘摇,怀宁君神色平静得近乎悲哀。

……就算你是神君,就算你可以像当初一样碎骨载天,可以制止眼下这场仙妖相杀,苍生祸劫的惨剧,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永远无法终止,这是无法改变。

这是破不了的局,解不开的题。

人间早已浸透仇恨的血。

恶念是一切的本真。

“小人又如何?罪人又如何?弱肉强食!死生自取!”

庄旋在笑,展臂仰面,放声大笑。

笑声中,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位位御兽宗长老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冷蓝的阵光贯穿胸膛,惨死当场。

御兽主宗就此覆灭。

千万人的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从光阵中传出,一枚枚西洲城祝印悄然浮现,光映阵纹……如果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将十二洲洲城的城祝印印纹全部描绘下来,拼凑在一起,他就能够得到一幅再完成不过的十二洲气脉图。

城祝印,不仅仅是城祝与城神沟通的灵器,更是落于人间棋局的棋子。

城池之气,上升为星。

天柱、天楔、空桑,是周髀定天模型的主干。城池是依托它们而生的筋脉,是围绕日月而行从星辰。可某些时候,如果强行抓住交错的点,未尝不能反过来,牵引动整个模型中最关键的支柱。

“我罪滔天,尔罪滔天,他罪滔天……孰能无罪,孰可称悲?”

庄旋脸庞已经被血管攀爬覆盖,这个平生最痛恨妖族异兽的人,正在被龙丹吞噬,到头来反成为了神龙复生的载体躯壳。神君能够召起银龙的龙躯,却召不走银龙的内丹,因为它早被庄旋与天楔大阵相融一体。

海面震动,异浪丛生。

西海海妖们聚集在一起,白森森的骨矛对准了神君……血祭未成,御兽宗已覆没,还有谁能来做这最后欠缺的祭品?尽管骨矛还未离弦,但昔日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万载相逢,白首故人。

旧友新仇。

咚、咚、咚。

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样蔓延,将庄旋逐渐蚕食包裹。

他却依旧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张开双臂,任由血管蔓延覆盖。他要逼神君出手,杀人亦或者杀妖……不论是用哪一种方法,今天这场祭祀一定要有个结果,“来!来!”庄旋放声狂笑,“请君更天!”

光柱冲天而起。

海上浮岛。

牧狄身形猛然一动,又猛然停住。

光柱冲天的一瞬,师巫洛握刀向前。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坠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苍生的人间,杀人亦或者杀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值得迟疑的。

但他被拦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轻轻握住。

冷雨冲刷神君的白发,发梢的污血被晕开,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剑向前。

血衣飘摇。

第三剑,再次轰然落下。

剑光淹没大阵。

人间十二洲,忽然同时惊雷炸响。

无数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刹那泯灭,转瞬间,百万枯骨,百万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铭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刹那破碎,所有记载云中白衣的典籍史书化作烟灰。

从前种种,恩情庇佑,万载以来,苦苦支撑。

烟消云散。

一剑断平生。

第167章 龙起西洲

天黑只在一瞬之间。

十二洲如归混沌,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听得见, 头顶昊宇闷雷滚动,轰震如山崩。诡异的现象顿时让所有生灵陷入了恐慌——距离类似的情况出现,才刚刚过去十二年!

所有活着的生灵,但凡稍有灵智,就会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天地欲催,将被碾碎的可怖感觉。

清洲,枎城。

柳阿纫点起灯, 让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顾劝阻,匆匆赶往城祝司。

风声很大,雷鸣不歇。

神枎有几枝侧干, 上次历劫后,还没恢复过来, 全靠祝师们搭起的架子撑着。她担心支架被刮倒,银枎树干失去支撑,就会折断裂开。

刚一出门, 柳阿纫就被风沙刮得目难视物。

瘴雾自八方压来, 城池里, 人们燃起的灯火在这种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 格外单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顶风向前, 时不时听见市井街巷里, 哪户人家的门扉荆窗被刮开, 撞在墙壁上,在巨大的“哐”一声里, 一户灯火随之熄灭。

小孩受惊的哭声立刻响起。

又尖又锐。

还没传出多远,就连同大人的劝哄,被风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发快了一些。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比十二年前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发生……到底是怎么了?

惶急间,笼罩枎城的苍苍木冠一起卷动起来。

如雪如纱的广冠海潮一样翻涌,大团大团的银光,连枝带叶,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风雷之夜,迫切地唤所有人起来,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护什么。以往它总是如慈母般温柔,此时此刻,却焦急得仿佛一个全力嘶喊的哑巴……

……快一点。

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来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从熟悉的方向传来,淹没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没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师祝女,甚至淹没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和悲伤。

灯笼被风吹灭了。

柳阿纫顾不上重新点燃,直接丢掉风灯,朝银枎催促的风向狂奔。

隐约的,她觉得那个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苍穹惊雷炸响,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纫脱口而出。

一道银光在曾经燃起过篝火,举办过盛宴的空地上炸开,一块石碑,一块新刻成没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纫的视野中轰然炸开……归丁年瘴,枎城大难,傀丝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游历此方……祀以记恩……

端正的篆书,字字破碎。

狂风肆卷,一片烟灰。

紧接着,一道虚幻缥缈的火,忽然从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经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痕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流火消失得太快,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会说话的银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间,声如狂潮。

就像一个哑巴,在声嘶力竭地嚎啕。

人们只感觉到,在虚火升腾的瞬间,城池震动,城池周围,黑瘴奔腾,分合奔腾,形如狂欢。

………………………………

随着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烧,一团团流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间,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处,或是一野平川的阔原,或是江河交汇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无城郭,或有乡野,或无乡野。

星星点点。

俯瞰有若一场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烟火升起时,鹤城、梅城……一股股晦涩古奥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动荡,一道道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头。

祂们见过类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现在天阶末端之前,天神们谁也想不到,神君真的会为人间独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万物众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满天,才有可能以氲氤周转的气机,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则是当时联系天柱、天楔的枢纽之一。

那时候,十二洲雏形方现,人间城池寥寥无几,不足以载天地。

……若无不周,若无天神,人间斡维谁来维系?

既然人间斡维由天神维系,那么人间气运自然也该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该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换我来维系吧。

九万重白玉阶的尽头,神君声音平静,轻若叹息。

他向下坠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过万载,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独西洲西北隅,被从四面八方归来的流火,照成绚烂无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时照亮很多张的脸。每一张脸庞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怀宁君的衣袍在风中鼓荡,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经有一个人在神君身边,形影不离。

师巫洛银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轨迹。

——它们重叠成记忆里的另一场火雨。

“……我们建四极,放日月,不是为气运,也不是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阶,太一剑低垂,剑尖拖出长长的血迹。

“……你们忘了。

你们忘了夸父死的时候,奋力掷出拐杖,只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们忘了六魑死的时候,犹自悬车狂奔,只为最后再载一日光辉。你们忘了鸱龟死的时候,衔木曳石,东望不闭目……”

“你们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没忘。”没忘记所有倒下时,放心地把尸体交付给他的同伴。大家都开玩笑着说,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两番用途,这一遭,走得不亏啊……

那些尸体,那些笑语,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头。

他可以随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

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

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

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

一剑斩不周。

尔后,松手。

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

……他睡着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

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与我一体。

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

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

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

庄旋顿时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

师巫洛不为所动。

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

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

咚、咚、咚!

三声心跳如鼓鸣。

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

龙鸣震天。

“起。”

师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

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灵击鼓。

以海为杵,以地为鼓。

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

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

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

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

——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

是非功过,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就成了一抔腐壤污泥。

可是,过去万载里,却有一个终化形骸的天道,像个傻子一样,独自走遍千山万壑,踏过黑水白河。去登千仞孤峰,采朝华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万丈深潭,寻百般洗练过的寒玉……就这样茝兰薜荔,精金美玉,天道把自己的胸腹剖开,把心脏上凝结出的所有好的美的,汇聚在一起。

然后用所有这些至珍至宝,小心翼翼,拼凑起一个新的他。

——哪怕代价是自己坠进地狱。

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彻底拔起。

强劲的气流吹得仇薄灯和师巫洛的衣袂翻飞。

他们披着一样的血衣,有着一样的呼吸。他们一个曾埋骨天地,一个曾倾尽天地……他们早就是对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无谁如他们这般,悲欢与共,死生相同。

闷雷滚动,聚山崩之震。乌云奔腾,合疾驰之势。西洲天楔彻底起出后,银龙背载天楔,彻底显出万里长的庞然身躯,将整个西洲所有山脉河流之气,负在身上——她将奋力伸展身躯,西洲褶皱的大地将随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将被填满,未明的天门将被点燃。

岩浆横流,雪浪迤逦。

在这山河即将破碎,洲陆即将重铸的浩大剧变中,巨大美丽的银龙轻轻回首。

“神君,阿绒长大啦!”银龙声音清脆,眼含泪水,“阿绒、阿绒来载您与十二洲啦!”

第168章 日月同辉

银龙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怀宁君低目垂眼。

“好久不见。”

白袍卷动。

怀宁君的声音被汹汹黑气淹没。

粘稠厚重的黑气从遥远的古海涌出,大潮一般平推过苍穹。天上地上, 立刻同时出现了两片海。地海水色灌荡,阴火汤汤。天海翳晦无光,重压厚乾。刹时之间,天与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上下分界骤然模糊。

所有蓄势已久的荒使妖魔,在天楔彻底起初的同一时刻,驾瘴驭雾,呼啸扑出。阴风飚涌, 厉寒冥默,无数骷髅死魂尖声高啸,如狂如喜,从空缺不足的西北海角, 生生挤进人间,数目之多, 不可以亿万计。

一时之间,仿佛覆如盖伞的天穹被撞开一扇门。原本只能徘徊在外,借风随障而入的幽冥鬼怪, 肆无忌惮地穿过天门, 直返阳间。

也确实是打开了一扇天门!

若整个“周髀定天”能够一丝不扣地执行, 那么“天楔——天柱——中钧”三者构成的, 天穹本该完美地笼罩大地,不使其大荒来的黑瘴有余隙进入十二洲。然而, 如今的事实却是, 十二洲洲屿隅隈多有, 破碎曲折。原本该严丝合缝天与地,出现了让瘴雾能够通过的破碎空隙, 以至于十二洲“黑雾乘风,厚土瘴迷”。

究其根源,当属西洲。

更准确地说,是西洲西北角的天楔。

空桑百氏的历师纪官在三千年前,就曾简明扼要地指出“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1]作为太古之后,人间天文气象、地理堪舆与物候历术的中心,空桑纪官曾组织过一场兴师动众的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运动,名为“勘天”。

不管“勘天”运动,其本意是否时当时势如中天的百氏,为了达成“牧天下”的野心,所进行的一场谋划深远的十二洲军事地理勘测行动。至少在那时,负责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历师纪官们,耗时一百七十一年,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测出了天门

“天门居西北,天楔起而天门现。”

北葛子晋大踏步跨过灌满铁水银浆的沟壑,洁白的袍袖在赤火中,被照得通红。

天池山的积雪已经彻底融化了。

数以千计的白练飞瀑,砸进山脚八十一座高炉的水排。

水排绕山而建,高达三十丈,堪称古往今来独一份。排前立木,竖置初月偃木,以秋千悬索。[2]水自上落,击木排扇,以此鼓风。此刻,千百飞瀑同时落下,大大小小的立轮水排偃木牵引复回,几无间隙,仿佛木与水联合构成的琴键,翻飞不休。隆隆水声与呼呼风声是它演奏出的乐章。在狂吼咆哮的慷慨旋律中,赤色的火焰从半开的高炉炉口冲向天空。

雪水融化形成的飞瀑,在完成击排鼓风的使命后,流进天工府事先挖好的沟壑中,顺山势湍流,经过急速炼铸的高炉周围,保持整个万人同铸的大阵阴阳相协。使得挥汗如雨的天工们不至于在天火中化为焦炭。

流转一周,沸水汇聚自天池山脚的四处深潭。

天工府专锻武体的伙夫,赤膊束腰,站在深潭边缘,发了声呐喊,奋力摇动巨大的水车,将雪水抽向高空。水逆流向上,在酷寒的冷气中迅速降温,直到越过崖口,再次下将,再次成为鼓风的天地伟力。

整个循环过程中,水系的运转同时冲击山体中的转轮,带动山顶神君原先居住过的阁楼缓缓转动。

神君所居之处,房屋堂顶呈半球状,浑圆如盖,拱梁铆合之处,极尽精妙巧思。堂顶共分两层,在上者,施用缥碧,在下者,施用赤金。赤金的一层,上面装饰有璀璨明珠,缥碧的一层,则隐有弧线刻纹。整座建筑,共记九室十二堂,立柱造井,井藏齿轮。

堂边有台,台下有池。

过去十二年里,神君行踪飘忽不定,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直到今年秋后抵达梅城,似乎是喜爱天池山的景色,神君就此驻足,不再周游,并命山海阁为他寻找精巧工匠,修缮天池附近的房屋楼阁。

神君的这些举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就连提防戒备的御兽宗与大荒都不是很上心——毕竟神君在还是太乙小师祖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好华服美屋,好奇具巧技”。他身份未现时,世人将之视为纨绔之举,而等到晦明夜分,红衣下云中后,他的这点小癖好,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人所共逐的“风雅”。

御兽宗同大荒该后悔他们的疏忽。

因为,整座明堂高阁,就是一件指星引象的天器:

——盖天图仪。

堂顶瓦屋面分虚实两层,缥碧色的一层为实,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青画图”,用色通透,固定不动,立柱修长,给人以高远之感,是天穹的形象化。而赤金色的一层为虚,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黄画图”,上面的璀璨明珠对应的是日月星辰。一旦明堂外的绮井中的机括齿轮,被启动,这一层堂顶就会开始缓缓转动,“黄画图”与“青画图”重叠,日月星辰的周转立刻尽览无余。

这是神君留给山海阁天工府,铸造星表之锚的指引。

精妙之至,超乎想象。

也正如北葛子晋说的那般,这件盖天图仪,太过精妙,太过复杂。要想使用它,演示追踪日月的运行,就必须要有对天象历法,对日月之轨极其熟悉的人来操控。尽管神君考虑到这一点,提前留下了不少注疏索引,但对于此次随同府主阁主前来西洲的天工府山海阁历师而言,还是太过艰深了。

一群钻研典籍多年的老历师在明堂中争论许久,谁也难以服众,直到老天工带领一身病气的白衣青年走进明堂。

只一个简短的介绍,就令围绕中枢台的一众须发皆白的历师们沉默地让出了主导位。

——北葛氏,子晋。

相比左月生,老天工,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历师们更能明白这五个字的分量。如果说,百氏纪官是空桑垄断历法万载后的天文权威,那么这一位出身北葛家族,名为“子晋”的年轻人,就是百氏纪官的权威之一。

他师从古卓,而古卓,是百氏三大历学家之一。

古卓生前就曾说过:继我衣钵者,其唯子晋。

后又赞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徒如此,不负此生也。

尽管年岁尚轻的北葛子晋是否已经“胜于蓝”,还多有争议,但毋庸置疑,他在天文历法的造诣上远超天工府与山海阁的众人。

太虞氏代代相传的那件测天至宝“太史法象盘”悬浮在半空,投射出人间的立体版图,北葛子晋就在隆隆水声中,参照法象盘,不断调控灵台中枢。

“天门,又称阴阳之门。”

北葛子晋语速极快。

“生属阳,死属阴,人间属阳,大荒属阴。天门开则阴阳通。天门一共会有两扇,一扇为阳门,由人间开向幽冥,一扇为阴门,由幽冥开向人间。《七衡通录》中认为,若有一日,混沌分,幽冥建,则阳门旦开,阴门夜开,使诸神鬼往来。”

略一顿,他补充解释:

“这是神君当初与神、妖、人共同的看法。

“他们认为,鬼由神、妖、人身死转来,那么就不能否定它们本身也是鸿宇的一部分。由此广推,混沌也为宇宙的一部分。因此,神君与众友认为一旦周髀定天彻底成功,鸿宇之间,阴阳要相生平衡,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天门。而这两扇天门的主掌权,将与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大荒肆无忌惮地侵入人间,而是人间反过来主导天门的开合。大荒幽冥,将成为人间的一部分,恰若昼夜相生。

“自此,生死循环,神有所归,魄有所依。”

北葛子晋握住对应星纪的卧轴,用力下压。

用来操控整座盖天图仪的中枢灵台讲求精准,以精金青铜铸造,随着超高频率的运转,齿轮与齿轮,转轴与转轴,火花迸溅,热气蒸腾。北葛子晋压下卧轴,及星纪被他调到一百六十二分处,手掌与卧轴相接的地方,已经几乎烫成一体。

随着他松手,去调控另一处机括,掌心登时就被撕扯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一位天工府的老历师面无表情上前,要将自己的灵气传给他。

一开始,还能由北葛子晋下令,让其他历师一起操控中枢灵台。但随着天池山脚下的铸造进程不断推进,盖天图仪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齿轮转动间,无数艰深的算术同时发生,除却北葛子晋一人,再无人能够完成这么庞大的计算。其余人只能退居二线,灌输灵力,维持明堂的运转。

北葛子晋摇摇头,简略解释:“筋脉尽废,不必了。”

他边说边绕中枢灵台而行,继续调控机轮,指挥天工府将熔金铁水布到正确的位置。

果决。精准。

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空桑年少,白衣天骄的残影。“既然这么说,那天门不该在‘周髀定天’彻底完成后才会出现吗?”一位历师沉声问道。

“周髀天成,阴阳均衡,二门诞生。这原本才是大道演化的天理。但是阴阳未能均衡”北葛子晋一咬牙,几可见骨的右手猛一用力,咔嚓一声,将对应沧洲的通绞轮推到神君指定的位置。

提问的历师猛然醒悟:“西北天不足。”

北葛子晋踉跄起身,甩掉手上的血,再次迈步,险些摔倒在地。

老天工动作迅速,给他拍下半瓶丹药。

“太古末年立西北天楔时,位置太过向里,以至于原本该浑圆如盖的天穹,在西北处出现了一块空缺,《素问》有言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西北方阴气过重,而大荒又属阴,以至于提前形成了一处闭而不开的天门。”

——西北有天门,天楔起而天门现。

这是北葛子晋的老师,当年参加“勘天”运动后,做出的判断。

“神君有所预见,于是在北上不周之前,留下了璇玑玉衡。”

“璇玑玉衡?”老天工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词有些熟悉,略一沉吟,猛然记起,

“月母手中的那柄银杖?”

——在烛南浩劫的时候,月母手中持着的,就是璇玑玉衡!

“其实它真正的用途,是正天之器。”北葛子晋说,“西方天门,属阴。为了与之相平衡,神君便另外造了一座与它相对应的天门——东方天门。月母镇凶犁土丘,镇的就是一扇天门。日月之所以会在东北相汇,是因为那里就是天门之地鵷鸟以止日月,璇玑玉衡以正天穹。事实上,《七衡通录》如果能够实现,那么十日与十二月,最后是要归为一体的!”

“什么?”

其余历师失声。

十日与十二月周而旋转的历史,已经太久了。

久到大家都习惯了,甚至都忘了,原本十日与十二月,也只是天神、地妖与人杰们,一手锤造出来的。

“不论是金乌载日,还是玄兔抱月,原本就只是暂行之策,就像空桑的牧天索。在周髀定天完成后,都是要被废除的。”北葛子晋声音仿佛穿过太古,“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月出东方,月落西方。东方天门,为日月所出之门,西方天门,为日月所落之门。”

只有同为历官,同习天文,才能感受到神君到底都为人间做了什么。

神君真正留给十二洲的,不是他的过往如何强大,他的剑术如何高超,而是他纵横天地的布局走笔。

甚至,连自己的死,也在成就这盘棋局。

如果

如果空桑百氏没有成为天外天的走狗,始终维持日轨月辙不相错乱,使得□□有序,万物将在有序中蓬勃生长;如果三十六岛没有被逼离开十二洲,仙门与妖族联手庇护苍生,那人间将会有万千洲城。

万千洲城之精气,上升于天,成万千繁星。

等到繁星多得数不清的那一天,日与月就不再需要分而周巡,就不再需要天索牵引,人间就能够以人间星辰引动天上日月,使十日合一,十二月合一,就能够重定天楔,打开天门,使得日月穿越大荒。

从此,瘴去风来。

四野天清。

神君没有输给才智,也没有输给实力。

他输给了野心。

三十六岛与十二洲断绝往来,空桑百氏野心勃勃放牧四方,巫族被困南疆,太乙护棺走东洲一切正如那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戛然而止了。

今天,他们要做的,就是重启。

重启这一盘局。

要让天楔归位,要让日月归一,要让大荒人间,阴阳相化,生死循环

“可最美好的时代,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在一切支离破碎的时代里成功?”怀宁君的声音平静而讥讽,“善如积砂,恶如刻崖。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就算四极建成,这些也不会消失。”

万万千千死魂野鬼,呼啸着从被撞开的天门涌入人间。

血祭确实完成了。

神君死去的形骸,替代旧的天楔,成为了临时的支柱。

但大荒真正的目标也达到了。

——它们撞开了西北天门。

在过去,西北天门之所以闭而不开,是因为人间城池芸芸,生机勃发,加上神君神陨,鲸落大地,遂与天门之外的死气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西洲之所以能够这么迅速恢复元气,是因为御兽宗背弃盟约,推行血契,以此开道,复兴洲城。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如此,仙门与妖族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后演变成,仙妖决裂,相杀相伐。

战争席卷大地,神君收回旧骸。

是以,大荒能抓住神君起初天楔的间隙,撞开了由幽冥向人间的天门。

其实,神君不收回旧骸,天门照样能够被打开不论御兽宗做过多少恶事,身为修身者的他们,秉承的生气,确实是西洲最重要的一环。他们的覆灭,让西洲的生气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

尔后,起天楔的动荡,吞噬的生灵,仙妖厮杀覆灭的州城,就已经将西洲与天门的平衡给打碎了。

“这样的泥沼里还待得不够吗?”

怀宁君声音很轻,话语却清清楚楚地传遍天地。

这位在太古末年离开天外天,失踪不见许多年的昔年白帝,终于流露出一丝他心底真正的情绪他对人间没有多大的恨意,对大荒也没有多少喜爱,有的只是一种极深极深的厌倦。

他在失踪的岁月里,当了那么多年旁观者。

冷眼看仙门与妖族互相提防戒备,冷眼看天外天与空桑野心勃勃

建立四极有什么用?

日月归一又有什么用?

四极立,八方辟,世上便不会再有纷争了么?仙和妖就可以永世相好了么?日月归一,芸芸众生,便可以永享安宁了么?若真是如此,何来刀与剑,弓与矛?天神与人间的恩怨刚刚成为过往,地妖与仙门的厮杀就已经揭开帷幕。

那更远之后,凡人与修士的战场,号角也终将吹响。

善恶纷争永不休。

比起日后千万年,继续在这样的苦难中纠缠不休,他宁愿从一开始,就终止这一切——既然恶不可止,既然罪不可恕,那就一起坠进黑暗吧。回归到那最初的,永恒的混沌如果一切从未诞生,也就无可纷争。

神君一言不发,落到银龙龙首。

怀宁君轻轻叹了口气,一挥袍袖,从天门涌入的万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发出刺耳尖锐的啸声,如群鸟扑出,刮过汹涌的海面。海面骤然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先前天楔起时,被震开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路。

鳞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动冰夷铃,抵御鸠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掌控了大荒!”

黑云之中,怀宁君依旧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贵。但从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气息,分明已经晦涩阴翳至极。

在女薎略微失态的惊异声中,他垂眼看着在银龙龙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现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顿,怀宁君的视线掠过师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说”

“幽冥。”

大荒深处,一张金色的面具溃散成无数光点。

十二洲大地上流转的瘴雾,同时高举,状如潮涨。雾中,无数死魂野鬼同时伸出青灰色的双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雾高涌,千万魂越天门的瞬间,师巫洛猛然将鱼息鼎朝高空抛起。

下一刻,师巫洛展开双臂,狂风吹动他的衣衫,暗红的血气,深黑的魔气,弥漫,翻涌,转瞬间铺展过另外半边天空。

他如驾血云,如驭黑天,山川河流的缩影在衣上折转蜿蜒。

衣袍鼓振,满袖银光。

声势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怀宁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怖的声势里,却是孤寒的语言在苍穹之上响起。

如太古以来的风,汇聚在一起,同时掠过大地。风中藏着千年万年来的窃窃私语,藏着每一片雪落的声音,藏着每一次岩浆穿行地底的声音,四字一句,两字一节,晦涩高远。血云黑雾,腥风戾雨中,比太古更遥远的祝歌在天地之间回荡。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么?

——天以巫祝通万物!

银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终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论那道身影,是白衣还是红衣,是黑发还是白发。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终印出飘旋的冬雪,不论那片雪是起还是落。

永不改变。

曾经在鱬城发生过的奇迹,再次上演。

万丈高空中,暗云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雾被风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尽数崩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升起。

日月同辉!

白发红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声中,俯身,手掌按在银龙龙首上,轻轻说:“阿绒”

“走!”

走这一场万载荒唐,不死不休。

走这一场千秋大梦,不梦不归。

万山震动,千河倒悬。

龙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镇八方

十二洲大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异象。

苍穹之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高悬。城池之外,黑瘴势如涌潮。上与下之间,狂风怒号。烈火与暴雪同时席卷……所有的常识,所有的经验,全都成了笑谈,飞禽与走兽,人与草木, 在这一刻,竟然毫无差别,都在这错乱的鸿宇之间,渺小如尘埃。

异象的集中点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褶皱的山脉被一点点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深沟巨壑被填满。仿佛一条巨龙,正在伸展它的身体。短短数息之间, 海陆变化就已经胜过以往千年万年。

震雷不休, 银电林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占满,无数死魂厉鬼怨毒的笑声直贯大脑……

“上天啊……”

勉强逃进城墙后的走荒人与城民挤在一起, 呆若木鸡。

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 还是身处地狱。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门修士在, 瘴雾与死魂就会被隔绝在城墙之外。但是,很快地,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也碎了个干干净净——所踩着的大地正在剧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头,高高抛起。

在不知道是谁凄厉的悲鸣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没了。

而在别的地方,平原旷野上的城池,人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看见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区,连屋带人,一直坠进黑漆漆的裂缝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块,仿佛成为了一张纸,一张薄脆的,正在开裂的纸。巨大的裂缝起于西洲北角,却一直延伸到清洲东南角。裂谷深不知几千几万丈,岩浆从地底涌出,灌满裂缝。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间发了一场暗红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网肆意纵横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红的闪电,转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岩浆抵达城墙墙根的时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动的城区中大踏步行走,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满是鲜血。暴//动已经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给强行镇//压了下来——所有试图煽动难民和城民混战的御兽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击杀了。

陌刀挥刀最后,如鱼鳞排雪。

收刀之际,刀身的金漆已经被粘稠的血迹给压过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镇金楼白玉船前,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沉默了。

烛火下,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点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说:胖子,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炼狱挣扎,煎熬。

当时左月生抄了根鸡腿骨,砸过去说:去你的,少跟本阁主来这套。想推销你们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妇推销去。老子才不吃你这套。

鸡骨头正中不渡和尚脑门,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却不笑也不闹,只是低声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佛陀难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转,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动中倒塌的墙壁被刀气扫开。左月生从墙下捞出被吓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两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她抓着左月生的衣服,哭着说“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扫开墙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粥铺的老妪年岁太大,已然在墙倒柱塌的瞬间,受惊吓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间间或繁华,或简朴的铺子,柱倒墙塌,那些被细心扫起洗净装满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红,金钱绿萼、跳雪垂枝……林林总总,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气流吹起,洋洋洒洒地飞向天空。

像血,也像纸钱。

人间过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毁了。小门小户,粥茶自足的安宁,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陆净……所有人都要担这一份因果。他们同样是粉碎这份安宁的推手。

也许,他们可以对自己说:

这不是我的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由来已久,代代积累到现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牺牲,在所难免,我无法对所有死者负责。我是在救人间,我是为了人间的长远发展。

的确,这么说的确没有问题。

可这些哭声,这些血迹,难道就是假的吗?

……如果,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就能毫不犹豫地去牺牲许多人,并且不觉得自己为此负罪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不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折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会死更多人,却因为畏惧背负良心的谴责,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们以仁善为名义,任由几千万人碾碎在埃尘里,这样的人,也不配称诸道义。他们只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们呢?

……他们是罪徒。

一张写满字的纸被扬到左月生脚下,是不知哪个书庄哪个文人,在这些日子,引经据典,痛心难民之死的言语。

左月生看也没看,直接从纸上踩了过去。

风势渐大,卷着黑烟,层层而上。

城池外,岩浆横扫瘴雾,将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飞,撞在了金楼白玉船释放出的结界上。刹时,声如江沸,火星四起。与此同时,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炉,同时轰鸣。

左月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顶,明堂之中。

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上滑轴被推到正确的位置,明堂中横梁立柱不断变化,开错铆合,赤金色虚顶的“黄画图”旋转,与缥碧色实顶的“青画图”重叠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九室十二堂的穹顶上,大半星辰已经运转到预定的位置,环绕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晋要校准下一洲星辰的时候,悬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盘”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盘中象征日月的金银圆珠跳动不休,紧接着,崩飞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惊,急声问道。

“法象错乱,日月失控……”

其他历师脸色陡变。

他们虽然不太熟悉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历器,但对天象对应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这种门外汉高得多。

话音刚落,原本水平悬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盘无规则地旋转晃动了起来。

盘中飞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图瞬间变得一团混乱。盘中部,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声。

“中钧……”北葛子晋失声,“中钧不定!”

太史法象盘,是一件冥冥之中,与人间相对应的历器。一如鬼谷代代相传的“推星盘”一样,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盘能够反映,并推算预测十二洲的天文地理变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来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盘的变化,说明它失去了悬浮时保持稳定不动的重心。

相对应的,就是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出现了动荡!

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在哪?

——空桑。

在整个人间版图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实的“中钧”之地。

但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中钧之地,出现了异变。

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新入宗门没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边,脸上难免带了几分紧张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师姐师兄回头,笑吟吟地对他们说:“小不点们,怕不怕呀?”

师弟师妹们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他们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师兄师姐怎么能还是这逗小孩的语气。

想是这么想,握刀剑的手个个紧张得关节泛白。

“哎哎哎,别包子脸嘛!”师兄师姐们趁大阵还没正式启动,飞快地伸手,在他们头上用力揉了一下,“师姐师兄罩你们啊!别怕哈!”

师弟师妹们用力打掉他们作乱的手:“我们才不怕!”

裴棠录手捧镇山剑,穿过大阵,抵达阵眼。

他最后一次环视整个大阵,扫过大阵里边那些或紧张或飞扬的弟子……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视线扫过大阵外围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长老……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这些脸庞,加起来,成为天地的脊梁。

——若人间无中钧,则太乙为中钧!

飓风咆哮,沃野龟裂,山冢崒崩,滚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毁灭,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转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天与地,万物与众生的重量,汇聚在这千里之地。要将一切碾做尘埃,碾做齑粉。面对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动。

裴棠录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骄傲。

仙门太乙,无叛徒!无弃徒!无懦夫!

虽过万载,此心不改。

“起阵!”

他大喝一声,双手持剑,剑尖向下,贯穿石层。

剑名——

定风波!

第170章 日月归一

天作碾滚, 地作石盘,风作推柱, 绞杀万物。

空桑外,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如爆竹般,接二连三地炸开。不是地龙翻身时的那种倒塌,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怖的毁灭——山峰从中间开裂,山顶与山脚同时向两个方向转动,互相碾磨, 爆炸成滚滚烟尘。

山石的洪流被飓风携裹,形成千百条灰黑色巨龙,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 所过之处,沃野被犁开一道道深沟巨壑。

这一幕, 就仿佛是鸿宇对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尔等又如何?

数以千计的飓风高达万丈,从四面八方压近太乙, 世界顿时只剩下他们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间。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 太乙大阵中, 百人大吼, 千人大吼,万人大吼, 百万人吼声汇聚在一起, 百万人的刀剑同时高举。

“乾!”

百万柄刀剑同时齐贯入地。

裴棠录双手握剑, 拔起,踏步:“兑!”

太乙上下, 百八十万,随他一起,起剑,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见的狂暴力量从举宗大阵冲出,霸道无比地扫过。山石形成的龙卷顿时破碎。纷纷扬扬,举世泥沙,上下晦暗,东西不分。

“离!”

二步出。

簌簌砂石骤然下落,填沟平壑。

“震!”

三步出,风鼓雷动,川更为泽。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隐迹,步我罡魁,我见其人,人无我知,动则如意,叱声鬼随,急如水火,鼓舞风雷,变泽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坚固,安然默然,万载长生,与道合仙。[1]

此后万载,罡步便为仙门求道阴阳的基础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阴阳,接引五行之外,却很少有人能够达到鼓风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后人便多将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语,视为夸饰。

殊不知,此非妄言。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说的,乃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弃自己的一身血肉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胆魄以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五行。而古往今来,世人多汲汲营营,浑浑噩噩,随天而转,随地而行。身不坚,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剧变面前,先就要被吓得魂散魂飞,又凭何驱动五行?

唯独今日,十二洲倾覆,仙门太乙,敢为人间定中钧。

一番意气发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气爆发,下撑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气腾起,上载青穹。

“定!”

裴棠录最后一声大喝,双手握剑,剑身笔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对地覆,以天倾对天倾。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万人与他一起,双手拄刀剑,将刀剑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处。太乙上下,一百八十万人所立之地,骤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气场笼罩整个空桑,整个空桑仿佛变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撑地!

十二洲旋转崩裂的力量汇聚至此,就像投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虽风雷滚滚,却再不能兴起一分波澜。

旋涡之中,光辉腾起。

是日与月。

十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太阳与十二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月亮,受旋涡牵引,急速旋转,最后在一声令十二洲同时震动的巨响里,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没有太乙百万人结成的大阵,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阴阳,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彻底画上句号……炙热的火焰铺展,冠广百里的扶桑神木,燃烧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归一后,受中洲旋涡影响,合十为一的太阳与合十二为一的月亮,即将继续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刹,天地间,鸟鸣凄厉,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鸟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升起,鸟首上有女身披蓝羽。

狂风吹起她黑藻般的长发,她妩媚的脸庞漠然冰冷。

——月母。

“你们来了。”

大阵最中间,太乙掌门手拄定风波,巍然如山岳。

月母没有回答。

她高高举起那根精致的银杖,银杖杖首状若浑天仪的璇玑玉衡飞速转动,牵引空桑上空的云气。云潮聚拢,生生将气场旋涡正中心的日与月分开,震出这片十二洲的中钧之地。整个过程中,空桑内气流狂卷,锋利如刀。

天与地,日与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压了过来。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人屹立不动。

合而归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单独的金乌与玄兔能够背负起。一被震出空桑,日与月,立刻坠向大地。日坠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约一千二百里的地方,三十六岛的大妖们,终于腾空而起。

这是一场交易。

——是三十六岛与神君、与仙门、与人间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岛已经重返十二洲,天地倾覆也会将它们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遗忘过去,也做不到尽释前嫌。那就把一切当做一场交易吧……神君灭御兽宗,断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岛说服月母,护日月向天西。

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交易。

名为“大风”的鸟挥动双翼,将万里云海编织成承载太阳的马车,将千丈寒风压成托举冥月的帆船。螭龙现出它庞然的体型,凤凰展开它华美的双翼……它们其实早早就抵达空桑了。

只是一直袖手旁观。

——这种旁观是一种满怀敌意的戒备。

哪怕已经刀剑相向过,生死相杀过,三十六岛依旧相信神君,相信他会灭御兽宗,会断绝血契,会起出天楔。它们不信的是仙门,是太乙……负载日月要三十六岛倾尽全力,负日载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对仙门后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与御兽宗,以血为盟,尚遭背叛,他们与太乙彼此敌视万载,又怎么能信任对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它们在等,在旁观。

若太乙也如御兽宗一般,大义于外,祸心于内,打着将三十六岛血祭以定中钧的主意,它们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给出了他们的答卷。

定中钧的方法很多,太乙选择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个:

宗门上下一百八十万,人人入阵,人人为阵。

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中钧天柱,只有坐镇八方的固守之能,没有哪怕一点出击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么会有一个仙门,这么轻易地舍弃万载基业,舍弃天下第一的荣光,只为了对针锋相对已久的仇敌袒露胸膛,说:

来,尽管剖开看!

看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私欲偷藏。

他们就不害怕,举宗入阵定中钧后,三十六岛不护日月吗?

他们不怕吗?

……不能再想了,这只是一场交易。

太阳车的车轮被螭龙拽动,冥月船的风帆被凤凰鼓满,日月开始移动。月母幽蓝华美的翎羽展开,掠出一道长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岛的大妖尽出,护日月向西。它们在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刻,忍不住回头后看。

狂风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屹立风中,袍袖翻飞,有若白鹤。

他们巍然不动,任由至阳之火与至阴之风浩荡穿过。他们把自己的血与肉,骨与魄,当做金属一样打磨。他们承载着十二洲崩裂又重组的倾覆之力,以血肉之躯,来做这人间的锚点。

他们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应龙画土,旋龟苦昼!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

百万人齐歌,歌声雄壮,远远传开。

日月已经去远了。

只剩下一线万里红光,在群山众峰的脊背上起伏绵延。

大阵中,太乙众人,从最外围的长老开始,一个接一个,被风与火,锤炼成了青铜色的塑像。歌声声音渐渐地就低了,唯独声音中的雄壮慷慨,丝毫未改……怕什么!师兄师姐们罩你们。

往日,山水明媚。

扛着刀剑的师兄师姐,神采飞扬,揽着师弟师妹的肩膀,怂恿他们去偷长老新酿的果酒。

别怕。

天塌下来,师兄师姐们扛着!

今天,二不着调的师兄师姐们履行了他们的诺言。

在长老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弟子没有谁化身青铜。在师兄师姐们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师弟师妹,没有谁化身青铜。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最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渐成一尊目视前方的铜像。

师兄师姐就在前边。

他是真的不怕了。

阵眼处。

裴棠录松手握着的定风波,展开双臂,青金色的光从他身上爆发,引动阵光。

光芒从空桑扩散到整个中洲。

大到人口百万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户的乡野村郭,全都齐齐一震。这一震过后,即将倒塌压垮乡野村郭的山峰被无形的手拨回了正位,即将贯穿洲城东西的裂缝被强行合拢。天空中,有人朗笑滚滚,声传四野。

“人间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