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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2230 字 10天前

“师祖,”言长老起身,“我此次离宗,找到了百氏的遗民,他们对……”

“好了。”柔和的声音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十二洲因为御兽宗与妖族的矛盾陷入干戈,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顿了顿。

“作为一名修士,你有这种心性,是好事。”

“御兽宗的事,不该让天下与御兽宗一同承担。”言长老沉声道。

“那天下的事,为什么要御兽宗来承担呢?”柔和的声音平静反问,“神君也好,太乙宗也好,他们要建四极,确实一件古往今来皆要称颂的伟业大义。可定四极,平天下中,死去的骷髅又有多少,你是否数过?言山,在天定地清这样的伟业前,很多人都会把自己放得很轻,很渺小,为了实现这样一个伟大的梦,纵然以身殉道也心甘情愿。牺牲诚然崇高,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为此牺牲。为建四极,令西洲身置纷争,为此牵连而死的人,他们就只能为此牺牲吗?”

“御兽是西洲的御兽宗,护洲城之民,是我们的使命。若天下为四极而舍弃御兽宗,御兽宗也为天下令宗门弟子,治下洲城陷于沼泽,那御兽宗存在的意义又何在?”

言长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护苍生也罢,没有什么是真正对的。各司其职,各守其道罢了。”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言长老低头沉思许久,刚想说话,忽然有人闯进了宗门大殿。

“谁让你擅闯大殿的?”右侧的短须长老皱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请求,”闯进宗门大殿的曾清师兄“咚”一声直接跪下,重重地把头磕在石面上,“弟子请求诸位师祖,召回吾师!”

他抬起头,血从磕破的额头流下来。

“师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师的错啊!”

………………………………………………………………………

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轮悬在山脊高处孤绝的巘峰上,远处,千万钧的雪与云流纠缠在一起,纷纷扬扬,仿佛一夜就下尽了千年的雪。少年低头,白发如瀑披散,肌肤冷白如霜雪,衣红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师巫洛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他。

仇薄灯居高临下审视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红,唇色殷红。

绝世冶艳,绝世危险。

“是我。”

师巫洛将油纸伞倾斜在他头顶,遮住风雪。

仇薄灯一偏头,雪白的发丝落到师巫洛手背上。

师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问:“要梳起来吗?”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清凌凌。

“阿洛,”

近距离看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少年终于极缓极慢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举起自己的手,纤长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虚握,去敲击自己的心脏。

然后抬眼:“不疼了。”

他与师巫洛对视。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语调隐约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无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进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领域。在这个新的领域里,他一无所知。

“因为那些东西,对你不值一提。”师巫洛过于冷锐的银灰在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郑重地组织话语,他其实不擅长文辞,也不擅长赋比兴,唯独只有一颗真心。他尽自己所能地,把他认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导给他的神君。“你会拿回你该得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门,妖族,凡人,都只是人间的一员,而你是人间的主人。”

你可以俯观人间。

仇薄灯偏头听他说话。

时间流过,一切颠倒了,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身份交换了。

师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点,恣意一点,幸福一点。

一点。

再多一点。

“真奇怪啊,”

仇薄灯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为什么所困,可此时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巅,仿佛一个被缚多年的人,终于洗尽灰尘。

回首过往,一切就像隔了层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满灰尘的蛛网,对他而言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啊。他怎么会被那些东西困住?

第147章 大火起兮

“真奇怪。”

仇薄灯重复了两遍, 忽然并指为刀,刺向自己。

嗒。

雪压弯青松枝, 成堆滑落,打在孤石面。

漂亮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指尖抵住胸腔,微微透一丝苏梅粉的指甲,葱白的指腹被赩炽的衣襟映上一层银朱,看似纤细,实则锋利。如果不是被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攥住,已经将自己的胸膛亲手剖开, 将自己的心脏亲手挖出来。

“嗯?”

仇薄灯的白发垂落双肩,黑瞳倒映星火。

有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

世界被那光扭曲了,那是疯子审视世界的目光,带着疯子特有的癫狂和激烈。

狂喜就要大笑, 压抑就要宣泄,暴怒就要让百里无尘, 不解过往的自己,就要掏出自己的心脏,亲眼仔细审视——审视它是否落满灰尘, 审视它是否满是伤痕。审视它是否背叛自己, 是否是被谁巧妙更替。

一念一思, 即为所行。

无所谓伤害自己, 也不在乎威慑人间。

冷酷,残忍, 极端, 癫狂。

一视同仁。

“没有灰尘了。”师巫洛说,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干干净净, 一点灰尘也没有,”属于成年男子更为修长,更为宽一些的手指与少年的交错,引领他伸平手指,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师巫洛镇定,冷静。

一点惊异也无。

就像神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都和过往没有任何两样。他轻而易举地理解神君所有怪异的,离奇的举动。

……要是我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什么关系都不认……隐约间,有平静的声音在雪夜中重新回响,在对血腥未来的阐述背后,是一丝藏起来的,无法直言的绝望和希望。

他们都曾深陷疯癫的旋涡。

——神君第一次血衣成魔,天道候归人的千万年。

他们都心知肚明,疯后的种种癫狂与堕落。

那些所有以平静的语气陈述的未来背后,隐藏的是孤独绝望的发问:

……若我疯癫,若我自焚,你陪不陪我?

在因我狂喜放歌时,与我一同目无旁人。在我撕裂己身,做克制我的锁链。在我放纵堕落时,与我同入污尘。

你愿不愿意……

做我最后的锚点?

“都没了,都好了。不用挖出来。”师巫洛说,“不骗你。”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眼睛。

师巫洛在他素雪初霜般的眉间落下轻轻一个吻,

他信了。

一线日升的光出现在东边的天。

仇薄灯被那线贴地绵延的光吸引了注意。

光线向左右推平,向上下拉长,属于冷夜的群青被介乎橙黄与银朱的光逼退。

红日跃出地平线。“……火。”仇薄灯的瞳孔印着远山丘陵上的红日,“大火。”

他一步向前,立在千丈孤峰的悬崖边沿。

峡谷下的风卷动他的大袖,整个人沐浴在血色的光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诡艳。晨光转瞬间,献祭一样,燃绵延起伏的山脉,点燃皑皑白雪,点燃游移未散的雾瘴,点燃波涛汹涌的海面。

仇薄灯俯瞰大地。

他的瞳孔倒映红日,眼眸如同炭火。

通过神魂相连的锁链,师巫洛分享到他的视觉——他彻彻底底放开了他的感知,以居高临下的,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俯瞰这个世界。

大地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烧掉整个冬天。

……………………………………

火。

从未见过的大火。

大繎的火焰舔舐地面。

琉璃海泽滩上的霜草和矮木在熊熊燃烧,积雪在火中融化,露出黑褐的地面,像谁丑陋的伤痕累累的胸膛。海城房屋的灰白岩石被大火炙烤,从内部发出令人不安的碎响,黑烟在石面留下道道痕迹。

石头与石头之间,是血,是火。

天空中回响鹤鸣。

仙鹤疯了。

不。

它们已经不是仙鹤,已经成了鹤妖。

“萧萧说得对……那些鹤食有问题。”

小师弟屈身缩在鹤城中心石塔的天窗上,观察外边的情况。

往日云中起舞的白鹤已经变了一个模样,白羽沁出不详的血色,黑羽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成群结队汇聚在一起,于火中如血潮般徜徉,不断攻击笼罩整座城池的结界。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结界上光摇影动。

各种各样的呼喊被锁在界中。

一身青衣的娄江站在结界的中心,周围悬浮三十六把寒剑,以此对抗一群黑雾笼罩看不清面容的“人”,不让他们破坏阵法。

小师弟见识有限,分不清那些隐藏在黑雾中的人到底是毒师,还是傀师。

距离鹤城夜火已经过了一天两夜。

那天晚上,小师弟和鹿萧萧在港口的海塔上发现鹤场不对后,想要下去提醒御兽宗的弟子,却被追踪截舟幕后黑手至此的娄江拦住……如果不是娄江出现,恐怕他们已经跟鹤场中的大部分御兽宗弟子一样,死在那些商贩自爆炸出的血色毒雾里。

商贩们自爆时,鹤城的地火被引动,喷发。

地火肆虐,昼夜不灭。

好在仙鹤是御兽宗最为重要的驾驭仙兽之一,驻扎于此的弟子人数众多,还有一位长老。尽管一开始被鹤群异变和地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有娄江他们这三位对方也没有意料到的帮手从外协助,御兽宗残余弟子很快就聚集到城中心,与长老一起,合力启动城心结界,将狂化为妖的鹤潮挡在了天上。

天空中剑阵光芒纵横。

小师弟看了一会,以他现在的修为,看不出个中门道。只能从双方胶着的事态看,觉得一时半会不会出事……小师祖那边也知道鹤城出事了,应该很快就会来人了。这么想着,小师弟缩身跳下石塔。

“怎么样?”鹿萧萧问,“找到人了吗?”

小师弟摇摇头。

他们有些怀疑眼下的事情和庄九烛有关——庄九烛前脚逃到鹤城,后脚就出事,说其中没猫腻鬼才信。而打运送鹤粮的飞舟下来的人中,没有庄九烛的身影更印证了这一点。然而,正在进攻结界的那些“人”中,却也没有庄九烛的影子。

“那么大个活人,哪里去了?”鹿萧萧蹙眉,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御兽宗弟子连同守城长老在塔内盘膝而坐,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启动结界的阵法中,以此维持结界的运转……这是他们此时唯一能做的。让娄江一个外人去抵挡进攻,是无奈之举。

御兽宗门人,最强的手段莫过于“召令百兽,驭妖驱怪”。

然而,仙鹤异变时,他们惊愕地发现——

所驭之兽的血契全都失效了。

小师弟打心里觉得他们自作自受。如果不是鹤城除了他们外,还有许多普通人。若护城结界失效,这些人也要跟着一并身死,她绝对和小师弟一起,把娄师叔拉到一边看戏。但眼下……

“……噫吁神兮,何以反侧?

歌祭冬候,未敢妄我……

神兮怒兮……”

火焰,黑烟。

鹤城人跪地叩首,城祝披发悲呼。

他们在试图唤醒结界外的仙鹤神智,希望通过祭祀,让仙鹤冷静下来。

小师弟将目光从滚滚浓烟中收回来,想同鹿萧萧商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鹿萧萧这位姑奶奶已经正御剑朝外飞去,眼看就要冲出结界。

“喂!你乱跑什么?”小师弟急忙也跳上飞剑,赶上去,一把抓住她,“别给娄师叔添乱啊!”

鹿萧萧一指结界外,声音着急:

“那边有两个孩子!”

第148章 鹤梦

“孩子?”

小师弟一愣。

鹤城在熊熊燃烧, 大火和黑烟中房屋不断倒塌,大部分御兽宗弟子和城民都已经撤进结界内, 余下的,要么被烧焦了,要么早被砸死了。整整两夜一天过去,几乎不可能再有普通人从这场劫难里幸存。

他顺鹿萧萧指的方向看去。

火焰腾卷,废墟扭曲。

“你看错了吧?”

话音未落,鹿萧萧已经挣开他,御剑冲出结界。

“喂——”

狂风从耳边掠过, 浓烟和焦味格外刺鼻。地火不同于凡火,即便是修士,视野也被阻碍了大半。鹿萧萧眯着眼睛,一边掐剑诀, 躲避狂潮一般的鹤群,一边分神努力朝刚刚看到的方向找去。

一道黑雾闪电般落下。

直贯鹿萧萧天灵。

轰隆。

一座阁楼被正中劈成两半, 砸进大火里。

鹿萧萧狼狈地从断柱中冲出,扎进前边的滚滚黑烟里,右肩的衣袖炸得粉碎, 整条胳膊鲜血淋漓。又一道黑气远远地, 自另外一侧飞来, 中途被青辉挡下。黑气与剑光相撞, 半空清出一片空地,然后很快被烟雾填满。

娄江镇守结界中心。

三十六柄寒剑界结成的剑阵同时外扩, 将所有黑雾笼罩的来敌牵制在内。

“你们山海阁管的事, 未免也太宽了些吧?不是自己的地盘也想逞威风?”一团漆黑雾气中探出双灰白的利爪, 与寒剑相撞后,两者同时倒退。剑落阵眼, 黑雾化作一只头部腐烂得只剩骨头的怪鸟,阴恻恻地看着娄江。

怪鸟瞥了结界中的御兽宗长老一眼,怪笑两声:“嘿嘿,这里真正的主子恐怕还在心里骂你们碍事哈哈哈哈……”

“妖物!休想挑拨离间!”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睁开眼,气息虚弱,勉强提高声音,“娄道友!还请再坚持一柱香时间!鹤城与本宗定将倾力回报!御兽宗与山海阁永结同好!”

“哈哈哈哈哈!”怪鸟大笑,一扇翅膀,鬼魅般出现在娄江背后,探爪而出。

金铁碰撞的声音在天空回响,淹没在鹤羽摩擦鼓翅声里。

疯了的鹤群不仅在猛烈地撞击结界,还在狂暴地自相残杀。鸟喙狠啄,残血与羽毛泼洒。不时有断翅负伤的血鹤厮杀做一团,从高空中摔落。丝毫不见往日的高洁优雅,凶残血腥得可怖。

“鹤仙……鹤仙……”

文静秀美的女孩阿玉用天生残缺的小臂撑在砂石上,一边强忍泪水地呼唤,一边艰难地向外爬。

两天前的夜晚,她和哥哥住的小屋在剧烈的震动中塌了,他们没来得及逃就被困在黑暗的角落里。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哥哥一直在用手挖石头,她想帮忙,却没有手。

哥哥挖了很久很久,一直挖到今天。

一块石头被推开,光重新照了下来,她看到大火,看到哥哥血肉模糊的手骨,也看到哥哥腿上压着的断柱。

她的哥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会拼命把她往外推。

爬出去。

爬出去就有救了。

只有一节的手臂被磨得露出骨头,碎石刮着骨头,阿玉爬出废墟,仰起头,去找常住他们家的鹤仙……不远处,一座门楼被血鹤撞坍,砸得火焰向左右两边排开。

“鹤仙!”

阿玉拼命大喊。

“鹤仙!救救哥哥!”

“救救……”

一人高的鹤妖尖锐的利爪深深抓进岩石。它在黑烟中扭过头,猛禽特有的冰冷视线锁定废墟中匍匐爬动的女孩,鹤翼缓缓扬起,每根羽毛都鲜红得像有血在流淌。

阿玉瞳孔骤然放大。

下一刻,风刃与血羽排射而出。

铛——

鹿萧萧握剑的手虎口震裂,腕骨一阵剧痛。她抱着残臂的女孩,贴地面一路翻滚,利箭般的鹤羽擦着她的肩膀,钉进石头里。巨大的黑影闪电般掠来,鹿萧萧手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带着小姑娘一起踩到飞剑上。

鹤妖扑了个空,愤怒地啼鸣,鼓振双翅,扇起强劲的旋风。

鹿萧萧吐出口血,御剑避开卷来的风。

“救救哥哥,救救我哥哥,他还在下面!”掐着剑诀高升,鹿萧萧犹豫地看了下边一眼,黑烟聚散的废墟里,半大的哑巴少年挣扎着爬出半个身子,就再也动弹不得。鹤妖单腿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血翼低垂,蓄势待击。

走!走!

哑巴少年打着手势,抓起一块石头,敲出声响。

血鹤猛地扭头。

“萧萧!”

一道声音响起。

劲风扑下,小师弟拖刀从天而降,撞开鸟喙。狂化的仙鹤力大无穷,恐怖的力气震得小师弟险些握不住重刀。他一脚后撤深深陷进废墟里,重刀倒转,插/进石头堆里,以刀做盾,挡下横扫过来的鹤翅。

与此同时,淡紫色的身影掠下。

压住哑巴少年的断柱被扫开,鹿萧萧一把抓住少年,将人扔上飞剑。

“快走!”

小师弟拔出重刀,迎上双翅斜扬的血鹤。

天空上大部分鹤群还在撞击结界,但小部分厮杀落地的鹤已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鹿萧萧一咬牙,直接御剑升空。升空的瞬间,她忽然感觉飞剑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怀中的孩子变了调的喊声:

“哥哥!”

死里逃生的哑巴少年自己从飞剑上跳了下去!

血。

刺目的血泼上天空。

海城的哑巴少年展开双臂,站在来救他们的陌生修士面前,不知是要制止修士斩鹤,还是要制止鹤仙杀人。尖锐的,朱红的鹤喙洞穿过他的胸膛,一蓬滚烫的,炽热一般的鲜血溅满大鹤的眼膜,耳羽。

金属般的翎羽展扬,定格在空中,边沿照出大火的红。

风。

鹤翼带起的风擦过面颊。

熟悉的,温暖的风。

……一年一南来的老鹤从云中落下,羽翼就会带起温暖的风。风吹过,他和阿妹就知道鹤仙回来了。鹤仙会在清晨载他们飞进云层,带他们去赶早潮,去看山和海……阿妹没有小臂,抓不住鹤羽,鹤仙就让他编了个大竹筐。

他背着阿妹,鹤背着他们。

琉璃海的潮,暮晚的风。

海风里的小石城。

鹤仙展开宽大的双翼,把他们笼在羽下,把寒风挡在外边。鹤仙的翅膀除了又长又漂亮的飞羽外,还有簇簇蓬松的绒羽,暖融融的,沾染着白芦果和水泽的气息。他和阿妹躲在鹤仙的翅膀下,总能一夜好梦。

……哥哥!哥哥!

阿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哑巴少年抱住血鹤。

一人一鹤。

静止不动。

第149章 一个小孩乘白鹤

风刮过鹤城, 倒塌的房屋上,衣衫褴褛的哑巴少年一点一点跪下, 沾满血污的膝盖磕进废墟,一颗小碎石一路滚下,声音清晰。老鹤静止不动,血流过它深褐色的眼膜。少年抱着它,脸颊贴着它的颅顶。

血肉模糊的手重重垂落。

“……哥、哥哥。”

阿玉的瞳孔印出接天的火光,她茫然的,呆呆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师弟握重刀的紧了紧,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猛地停住。

鹤鸣!

尖锐的!刺耳的!暴怒的!鹤鸣!

老鹤猛地抽出青灰色的长喙,凄厉地仰天嘶鸣。小师弟从未听过如此痛苦愤怒的嘶鸣, 就像雌鸟失去自己的幼雏,就像被剜去腹中胎儿的母亲。凄厉的鸟鸣震得他耳膜一阵阵刺痛, 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下一刻,狂风卷地。

“小心!!!”鹿萧萧又尖又急地提醒。

小师弟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前胸, 撞得他连人带刀向后摔了出去, 眼冒金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师弟顾不上调气, 就一个贴地滚,滚到一边, 拖刀跃起。跃起之后, 并没有遭遇预想中的攻击。

鹤根本就没关注他!

老鹤疯狂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事物, 用自己的颅骨,用自己的翅膀。往日修长优美的脖颈眼下像巨蛇一样甩动。它冲天而起, 又折空直坠,文人骚客赞颂的美丽丹顶一次又一次,撞击坚硬的石头,把石头撞得粉碎。

狂风席卷,飞沙走石。

血和羽纷纷扬扬。

“……这、这,”小师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疯了?”

“快走!!!”

半惊半吓间,一道劲风掠来,鹿萧萧御剑从空中飞下,一把抓住小师弟,提起他就拼了命往结界方向飞去。

刚刚冲出,就听到风声从背后传来,被鹿萧萧抓着肩膀,悬在半空中的小师弟瞳孔顿时放大,惊恐地喊:“它追来了!!!它追过来了!”

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眼下的老鹤模样实在是恐怖到了极点。先前不知因什么发狂时变成红色的羽毛全部炸开,头顶的皮肉撞掉了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青灰色的鸟喙与鲜红的利爪都染着血。

它双翅一展,瞬间就到了三人头顶。

黑影乌压压地笼下来。

鹿萧萧一手提着小师弟,一手抱着阿玉,毫无反击之力。小师弟额冒冷汗,咬牙就要挣开鹿萧萧的手,老鹤却带着狂风直接刮着脸过去。

长长的啼鸣响起。

鹤翅半拢,老鹤在他们前面的空中以一个极其惊险的动作,急速旋转,如一柄急旋的利箭,带起恐怖的风暴。鹤翅上的铁羽被风携裹着,齐齐射出,射向四面八方。鹤羽射出的瞬间,就是一连串几声同样尖锐的鹤鸣响起。

聚拢过来的十几只血鹤被鹤羽命中,吃痛地冲飞向更高处。逼退围聚过来的鹤群,老鹤双翅振展,身形笔直向上,卸去大部分旋转的余力。而这时鹿萧萧三人所御飞剑,刚好抵达它下方。它俯身下压,如一艘飞舟,悬停在他们头顶,跟随他们一路前飞。

“……保护。”鹿萧萧一个用力,将小师弟拽了上来,喃喃道,“它在保护我们。”

小师弟站稳身,抬头去看,发现它爪中还抓着什么。

一定神。

哪怕是仙鹤,蕴含灵气的飞羽也十分有限,每损失一根都会使飞行变得更痛苦一分。但眼下,小师弟却明白了刚刚老鹤为什么用那种明显对自己负担更重的方式逼退其他血鹤——它的爪中,紧紧地抓着一个人。

或者说。

一具尸体。

——死去的哑巴少年。

“哥哥……”

鹿萧萧听见怀中的女孩小声地在喊,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脖颈上。这一刻,哪怕没有回头,鹿萧萧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冷蓝的光出现在面前。

结界到了。

鹿萧萧带着小女孩和小师弟穿过结界的瞬间,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她停下飞剑,转头看见羽毛零散,血肉外翻的老鹤贴着结界缓缓往下滑。

“鹤仙!”

小女孩脱口喊,从鹿萧萧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老鹤。

小师弟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一起半摔半降地落到地面,结界之外,飞尘扬起。老鹤也摔在了地面。血,一滩巨大的血缓缓地向周围淤开,鹤躺在血泊中,羽毛一点点褪去猩红,恢复成洁白如雪的颜色。

它低下头,轻轻衔住哑巴少年,把他放到自己的胸羽前。

然后用自己宽大的羽翼盖住了哑巴少年。

就像两天前的暮晚,就像更久更久前的清晨,它用翅膀挡下隆冬的风,孩子们躲在它胸前。

你拍一啊,我拍一,一个小孩乘白鹤。

你拍二啊,我拍二,两个小孩寻清果。

你拍三啊,我拍三,三个小孩喂白鹤。

你拍四啊,我拍四,四个小孩……

……

太阳初升的那些清晨,鹤城城墙外的海面被映照成得流光万顷,风一吹就泛起彩光的细褶,宛如琉璃卧于大地。城墙头,哑巴少年和残臂女孩坐在沙垛上,女孩脆生生地唱着儿歌,晃着小腿,伴着节奏,少年和老鹤击掌。

能说话的孩子没有手臂,有手臂的孩子唱不了歌,但一个哑巴,一个残臂,一只仙鹤,游戏也能玩得很快活。

……你拍五啊,我拍五,五个小孩扎纸鹤。

鹤呀鹤呀。

鹤城的鹤啊……

老鹤的头也扎进自己的翅膀里,青灰的鸟喙与青白的脸庞贴在一起。

它死了。

他们都死了。

“……六个小孩编竹盒。”

阿玉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咽喉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风吹着孩子的脸庞,吹不干泪痕。

鹿萧萧抬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庞,走过去抱起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雕像的小女孩,要带她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再不处理,这个小姑娘仅剩的两节残臂也要跟着废掉了。刚一转身,鹿萧萧就是一怔。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界边缘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偻脊背的老木匠,有蓬头垢面的女浆工,有皮肤黝黑的运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御兽宗弟子,顺圣色祝衣的人……他们站在废墟里,和阿玉一样,怔怔地看着结界外血泊中的鹤与少年。

高空中,血鹤还在成群结队地撞击结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

众人抬头,就看见三十六柄寒剑飞向四方,一团团黑雾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只一只半人半鸟的怪妖,落进鹤群里。他们的气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么办法,并没有受到鹤群的攻击。

娄江剧烈地咳嗽着,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终于止住身形。

“娄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阵了!”

结界中,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猛地睁开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闪,娄江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阵中。

御兽宗长老站起身,张开双手,一枚散发幽光的城祝印出现在他手中。随着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现,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随着一起发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无暖地,为了给鹤群提供一个越冬地,御兽宗将整个鹤城建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眼下,这个阵法就将被彻底启动。

“太乙宗,山海阁,你们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远处的怪鸟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尔等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御兽宗长老的衣袂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他长眉一扬,厉声痛斥,“老夫定要以尔等之血,来偿我鹤城今日之血灾!要令尔等之骨,此后万载,都钉于鹤城之下!便是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御兽宗也定将一力彻查到底,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鸟仰天大笑,“血灾?亲手酿今天鹤城的血灾,那可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御兽宗,哈!你们今天倒是知道血债血偿了,怎么以往背信弃义,手段下作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词?!”

“妖祟也敢狂言秽耳!”

御兽宗长老怒叱,一张手,城祝印翻动,数十道幽冷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鸟的身影炸成一团黑雾,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身上的黑雾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与它相比,它率领的其他不知来历的邪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断地被光柱贯穿,定格在原地。

怪鸟对手下的死活漠不关心,在闪避光柱的间隙,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眼窝处暗红的血光若隐若现。

它将目光投向鹿萧萧等人:“哈!你们以为云鹤发狂是因为被下毒了?”

尖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怪鸟一挥翅膀,卷动鹤城里的地火和黑烟。它就像人吸食巫烟一样,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烟。

“多美妙的气息啊!多清馨的幽玄兰的花香啊!是,鹤粮里是掺了其他的东西没错,”它桀桀怪笑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古怪,“但这幽玄兰可不是什么毒!你们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兰的作用只有一个——”

轰隆。

阵光凝成数道白电,纵劈向怪鸟。

怪鸟身形狼狈地急向后退。

结界中,娄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御兽宗长老。

“——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时,扰乱所有以血缔结的契约!”怪鸟的声音远远传来,它逃到鹤城边沿,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动发狂的仙鹤,“只要解开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们……”

“敢不敢解开!”

…………………………

血。

血飞溅在空中。

枯槁年迈的老人贴着光滑的冰面向下划落,还未落到地面,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携裹风声而至,掐着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轰隆巨响中,一片坚硬得足以媲美金属的古玄冰冰壳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哗啦水声。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男子跃出水面,将头发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面,野兽般怒吼着,举拳一下一下砸落。骨头破碎的声音咔嚓不绝,这位闻名西洲的第一剑圣始终一声不吭,未出一剑。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带几分稚嫩的声音响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愤恨未消地将老者扔了出去,砸进一堆积雪。

叮铃叮铃。

银铃声在这西洲古海尽头响起,空灵得好似从穹顶飘来。

顾轻水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

银铃声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是西海海妖的首领?”

顾轻水问。

被唤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颈骨,连带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好似破风箱在扇动。

“御兽宗的弃子,”西海海妖的首领开口,她说人语的腔调很奇怪,生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剑客么?你为什么不拔剑?”

“顾某即来领罪,就不会再出剑。”顾轻水顿了顿,压下涌到嗓间的血,才复又低低开口,“斩杀石夷一事,是顾某有愧于西海诸妖。无颜拔剑,不配拔剑。”

“呵。”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声。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生着青鳞的脚踩上他的脑袋,踩得他在血污里侧过头。花白的头发散在血泊里,顾轻水奋力地抬起眼,血流进眼睛里,视线被染得通红。看清西海诸妖之首的模样时,顾轻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看他。

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他见过类似的眼睛,不,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两盏长明的灯,自始至终不曾闭上。那是第一双死于他剑下,却不肯熄灭的眼睛,火一样,望着十二洲的大陆。

顾轻水想起,西海海妖的王族,都是石夷的直系血脉。

“顾轻水,西洲剑圣,御兽宗的镇山剑,剑名‘无渊’。”女孩慢慢地念,赤金的眼睛中流出一丝冰冷的,残忍的讥笑,“他们都说你的剑,不为盛名出剑,不为重利出剑,说你在修道的那一天就发誓,剑下不愿有一条冤魂。所以,他们说你的剑其实是无冤剑。”

顾轻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

手中空荡荡的。

一剑辟开数座冰川外,陪伴多年的剑就沉进了古海。

无渊不无冤。

“顾某不配,”顾轻水道,“剑下非无冤。”

“你来古海,以为自己是在以死洗罪?你觉得自己死在我们海妖手里,就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哈哈哈哈!”女孩赤金的眼睛变得狰狞无比,“你做梦!我告诉你,你做梦!你今日连死也不得安宁!”

“你想问心无愧地死!今天你非死不瞑目不可!”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后合,猛地一弯腰,靠近顾轻水的脸,目光中透出残忍的恶意:“听说你嫉恶如仇,除了常年苦修外,一出关,若有宗内长老仗势欺人为你所闻,也会提剑加以惩处。人人畏惧你的正直,人人称赞你的刚正不阿……哈哈哈哈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哈哈哈哈好笑!你就是把刀!就是把被人利用又不知道的刀!你这种闭关不出,除了几个弟子,全无手下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总能听闻宗门里犯下过错的有谁?!”

厉风吹动顾轻水花白的头发。

“像你这种愚蠢的家伙,连太上长老的孙子都敢亲自定罪斩杀,还有谁比你更好利用来排除异己呢?”女孩松开他,手一扬,自虚空中抓出一把陈旧的信,“看看吧,你这愚蠢的可怜虫。”

熟悉的字迹印进瞳孔。

顾轻水的神情仿佛一张面具,忽然就凝固了。

“……你们人族真可怕啊,”女孩赞叹道,“至少我们妖族可没有这么歹毒的手段,谁强谁就是老大,而你们人族呢?哈!”

一直静若古井的顾轻水挣扎着,爬向那些掉落雪地的信。

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

像路边最狼狈最一无是处的乞丐一样,将信拼命地抓进手里。

……梦老欲夺繁,太长老暗助之,不宜正面与之相争……顾长老不日出关,可令其偶然得闻……

……太虞氏有托,假妖祟之名,命顾老往之……

……石夷一事,恐罪西海,元老多不肯往也。

……

信一张一张洒向天空。

女孩不紧不慢地绕顾轻水行走,将纸一张一张抛起。

“你以为自己是刚正不阿,以为自己能清攘内垢,刚正是别人捧给你的,内垢是别人想去除的。”女孩居高临下,“你自以为是的义举,每一件都在助长恶行。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无愧而死?也配死后安宁?”

……顾兄所行皆大义,西洲生死寄一身。

庄某拜上。

木执事带来的信在眼前掠过,顾轻水枯槁的手中抓着那些信,一动不动。

“我猜猜,”女孩蹲下身,“他们求你退出宗门,自来请罪赴死的时候,是不是这么说的……说这是为了宗门的香火,说这是不得已而为,说这是为了西洲城民能得以安宁?”

见到他如石像般静止,女孩鼓掌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笑声忽然止住,女孩模样的西海大妖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恶意,“那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一些辛秘……你以为你们御兽宗的血契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自己拜入了个什么样子的宗门?”

“一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宗门!”

女孩声音尖锐,字字狰狞。

“以血为盟。

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她念出了最初的誓约,脸上的神情好似被古海的寒冰封冻。

“那是西洲天立后的契约……是妖与人为友的契约……”

“因为,西北天不足。”

天不足西北,故厉风肆虐,寒水与怒潮纵横,撞击西洲的厚土,撕开一道道沟壑。西洲,是十二洲中,地形地势最险恶的一个洲,洲陆破碎,十峰九河。厉风在峡谷海湾中咆哮,人和兽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少。

天奇寒无比,冬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于是,朝生暮死的人,与沧海桑田的妖缔结了契约。

妖兽强大庞然,却灵智未开,蛮力不知何所使。人类聪慧巧智,力量却太过渺小。以血为契,契约同盟,永不背叛。契约成的那一天起,由人来指挥,妖来行动。妖兽背山载石,奔于大地上,人勘测山水,计算生气循环之眼。

“就像漫长的冰季……”女孩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透过祖辈相传的记忆,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地方,“百川南下时,你们指引鲸群,来破冰守川。”

就像琉璃海湾的鹤城,鹤载仙门,仙门设阵,供暖寒冬。

一年复一年,血汗与共。

最后建起了一座一座城。

在天不足的西北隆冬里,灯火出现了。

“但是你们背叛了誓言,你们欺骗了我们。你们人类,精明,狡诈,狠毒,你们一天一天研究契约,研究阵法,最后你们更改了阵法!你们强行取走妖的精血,把我们的同族变成你们的奴隶!”女孩脸上的恍惚骤然消失了,她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群彻头彻底的骗子,你们都该死!”

咔嚓。

冰壳因她的怒火骤然开裂,海水翻涌起来,如海在咆哮。

顾轻水掉进海水里,被扯出海面时剧烈地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腑全都咳出来。

他的血溅到女孩瓷白的脸上,溅到她狰狞的金眸里。

“你以为自己舍身救的是些什么东西?”女孩眼瞳中盛满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报仇的快意,“你觉得是谁把这些信给我们?我们不过是妖,不过是愚笨的妖,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哪里知道你们人的勾心斗角?”

顾轻水攥住信的手苍白得好似死人。

他痛苦低声嘶吼。

女孩大笑。

“就是你们御兽宗自己!”

“就是你们御兽宗宗主亲自送来的!”

“因为我说啊……说光让你死可不够呢。不怕死的人死,有什么意义?我要你死得毫无意义!要你一生的意义全无!”

就像我们一样!

第150章 一剑旧重山

“……意义, 意义。”顾轻水枯木般的手指攥着那些信,口中喃喃, “意义……哈哈哈哈哈意义!”

他忽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寸断的脊骨爆裂作响。

爆裂声中。

顾轻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来。

深蓝皮肤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按住他的刀柄,将刀压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明明脊柱已经被踩得粉碎的顾轻水重新站在冰壳上。这个枯槁清瘦的老者,仿佛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

鲜血顺着他的头发, 他的旧袍,他的指尖,涓涓下流。

“……意。”

顾轻水喃喃。

他向前迈了一步,血在雪地上汇聚成一大泊。

“义!”

他仰天大笑, 猛地展开双臂。

破败的旧袍骤然鼓震,狂暴的气流在袍中剧烈碰撞, 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盘旋的雪色旋风。这个被踩碎脊骨,砸断双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长剑。剑气直冲云霄,恨、哀、爱、怨……一生悲欢, 一生梦断。

冰壳上的雪被卷起, 声势越演越烈。

幽蓝海中, 无数静候的巨鲸发出沉闷的声音, 鲸鸣回荡碰撞,各式各样手持骨矛长弓的海妖瞳孔骤然拉成一道竖线, 白骨长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劲弦被绷紧, 厉风被弦破出道道凄厉无比的长声。

阿河横刀上前, 护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隔着风和雪的旋涡, 冷漠地看着那个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万名海妖同时松开弓弦,千万根劲弦同时回弹出千万声爆音,千万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啸而出。

顾轻水抬头,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犹如一片斜飞而来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炉炕里的木柴还在燃烧,一师一徒围在火边,等酒热肉熟。师父问徒弟,你觉得什么是剑?徒弟说,斩不平,鸣不义,就是剑,一往无前,不惧浮尘,就是剑。师父又问,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义,但这人是你的血脉兄弟,你杀不杀?

徒弟说:杀。

再有一人,□□妇女,以凡人炼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门,曾数次救你。你杀不杀?

杀。

再有一人,执于强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传你以道,授你以业,于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为师,那你杀不杀?

……杀。

屋顶的雨噼里啪啦,屋内的火渐烧渐旺。

静得惊人。

师父笑。

笑说:……轻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剑圣,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顾轻水闭上眼睛,修道三十载,剑刃血亲,修道三百载,弑杀师尊,修道八百载,亲除独子……血亲兄长惊愕的脸,师父平静的脸,独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脸……所有死于剑下的人浮现在他眼前,旋涡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着旧日的歌。

骨矛呼啸坠落,带起的风,针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顾轻水猛然睁开眼,嘶哑的,寒鸦一般的悲号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来知天寒!

血光冲天而起,万箭破空而过。

千万根足足有一丈长的狰狞骨矛同时钉进一面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贯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钉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肉轮廓。脖颈、肩膀、双臂、胸肋、大腿……躯干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只有一颗头颅,在骨矛之间,完好无损。

头发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面向东南。

………………………………………………

栖息在峰峦崖壁树丛中的飞鸟忽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飞起,徘徊在半空中,鸣声不绝。在习武台上打坐的御兽宗弟子睁开眼,诧异地看着黑色的寒鸦成群结队,羽翼扑扇不休。

“奇怪,这哑巴乌鸦好久没叫了,今天怎么这么吵?”身穿青灰色长衫的值山弟子挠头问旁边的师兄,“师兄,该不会是你又去偷它们的金子了吧?”

“呸!本师兄是那种人吗?连几只乌鸦的私房钱都馋。”师兄顿时翻脸。

“……欸,不是吗?”

“我看你是皮痒了……”师兄一撸袖子,把指节按得咔嚓咔嚓作响。

值山弟子拔腿刚要跑,忽然天空中的乌鸦群齐齐发出一声啼鸣,凄厉得两人同时头皮一麻。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时,庄严浩大的钟声,再次淹没整片主宗,钟声震散峰脉之间的海雾水云。

“山钟又响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惊愕,“第二次了……这、这响得也太频繁了吧?难道真要……”

他师兄皱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最巍峨最雄伟的主峰上,隐约可见,一片古朴的灰石巨殿屹立在云雾之间。前几天山钟第一次响的时候,主宗内所有长老都赶到那里去了,一连数日,人影不见。

如今山钟又响了。

“……长老们作出什么决议了?”年长一些的师兄喃喃猜测。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们峰脉上空,响起主持峰脉的长老们熟悉的声音:

“内门弟子即刻聚集!”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峰脉,御兽宗内,所有峰脉上空都响起了类似的通知声音——全宗紧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还在发愣,师兄就已经拽住他,往峰脉的山石大道场赶去。两人匆匆踏索桥而行,忽然看见,从主峰上下来几个人。青衫弟子随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脚步,一把扯住师兄:“师兄!你看!那……那……!”

“那什么那……”师兄不耐烦地一转头。

这一转头,他顿时也跟着傻在当场。只见两名执法堂的执事带着六七名执法弟子,押着一个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着的人身着黑色劲装,眉长而浓——赫然是年轻代弟子中最受欢迎的曾清,曾师兄!

“曾师兄?”

不仅是他们两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赶路弟子全都惊呼出声。

普通宗门弟子犯错向来只是由戒律堂加以训斥教育,只有犯了宗门重罪的弟子才会由执法堂出面。可是,怎么可能?……谁都知道,作为西洲第一剑圣,顾轻水的亲传大弟子,曾清向来是最恪守宗门规矩的一个!

他们唯一一次,见到曾清师兄违背宗门规矩,还是几天前,在宗门内御剑飞行。

但那也不至于进执法堂吧!

几位暗慕曾清师兄的女修立刻赶上前去,想要问执事这是怎么回事,还未近前,两名执法堂执事立刻出示宗主手谕,厉声呵斥众人离开。

“……曾、曾清师兄。”一位圆脸师妹固执地挡在前边。

执事目光一冷,挥袖要去扫开她。

一直低垂头的曾清师兄忽然抬起头,一把攥住执事的手腕。他一抬头,众人又是一惊,只见往日沉稳温和的曾清师兄此刻眉心一线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眸漆黑,气息暴戾非常——分明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

执事一惊。

“滚!”

曾清抬起眼,额前碎发被风拂开,露出一双隐布血丝的眼。他从牙缝中挤出字,手上寒光一闪,硬生生突破锁灵链的禁锢,爆发出冷厉的剑气,剑气一掠而过,执事惨叫一声,捂着断腕,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唰几声,剩下的那名执事与另外六七名执法弟子长剑出鞘,万分戒备地将他团团围住。

“曾清!”执事厉声喝道,“你忤逆师长,不知礼仪,违背宗规,刺杀宗主。罪不容诛,宗门念在你师父往日清正忠直的份上,已经饶你不死,只是令你于地牢中思过!你竟然还敢残害同门,当真是疯了么?!当真以为宗门不会处置你?”

“疯了?”曾清双手一分,缠绕在手腕上的锁灵炼骤然绷直,发出令人耳膜发酸的嘎吱声,银光跳动,深深陷进皮肉里,磨出血来。然而他好像全无痛觉,“我疯了?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我疯了!”

曾清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是我疯了!”

执事眼皮一跳,长剑一横,毫不犹豫地前刺过去。

咔嚓。

锁灵炼与长剑相撞,眉心生出红痕的曾清双手一转,低吼一声。执事只觉得一股巨力顺剑而来,重重撞在胸膛上,忍不住大叫一声,松手向后跌去。转瞬间,长剑就入了曾清手中,剑光倒转,一连串刀剑碰撞之声响起,执法弟子接二连三地踉跄后退。

惊呼声四起。

谁也没见过曾清师兄这般发狂的模样,一时间人人愕然,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就连几位心慕于他的女修都面露惧色。

“宽宏大量?”曾清双手握剑,旋身朝断了一腕挣扎爬起的执事斩下,“狗屁的宽宏大量!我师父一千多年来,为宗门尽了多少力?多少次舍生忘死,到头来就把他当做一颗弃子!你们也有脸提我师父!”

他满腔恨意,满腔愤慨,满腔怒火,盛怒发狂之下,一剑杀意淋漓,丝毫不留手。

眼见就要血光飞溅,一声冷冷的叱喝从主峰山顶的灰白雄殿内传出。

“放肆!”

剑锋悬停在半空中,险些人头落地的断腕执事连滚带爬地从曾清剑下逃开,恐惧万分。黑色劲装束的手腕剧烈颤抖着,曾清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无形的压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咔嚓。

地面出现一道道裂缝。

“跪下。”

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叱喝。

伴随一声闷响,长剑锵然落地,曾清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隐约能听闻骨裂之声。

“曾清,”声音从主峰传来,“宗门又何尝忍见你师父赴死?你是他长徒,当比他人更知你师父心性如何。顾长老舍身为宗门赴古海,是为大义,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钵,需不辱没他的英名。”

……英名?

汗水滴落进眼睛,刺痛,生涩。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沉重的压力压在他肩上,灵气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别说吐气发声了,就连呼吸都艰难。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负你师父的教导。”

声音幽幽叹息,似乎变得和缓了一些,夹杂几分惋惜悲怜。

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

曾清不由自主地张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间的红线颜色变得黯淡,整个人随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窍,灵气灵识,转瞬间空空荡荡,从御兽宗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跌落成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带他下去。”

几名执法弟子战战兢兢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盖拖过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上,所过之处,弟子们呆呆地站着,寂静无声。

曾清想笑,想放声大笑。

又想放声大哭。

……师父啊。

您真该看看……看看这个样子的御兽宗!看看那个大殿里所有人的真正面孔!

闷雷声响。

“谁?!”主峰的大殿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与先前呵斥曾清时相比,陡然多了几分惊怒。

那声音刚落,御兽宗上下从长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觉到一股锋利的气息由远及近而来。被半架着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头……这道剑气……

下一刻,

山风震动。

一道血色的长虹从天而降,垂直朝御兽宗主宗坠下。

剑光出现的瞬间,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几道身影,又惊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剑,协力相拦。夺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发,血红的光芒与各色光芒淹没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间失去了视觉,双眼泪流不止,耳中只听闻剑鸣不绝。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尽寒霜的老者在凄厉长啸。

执法堂弟子忍不住松开手,齐齐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则就要在这凄厉的剑鸣中被震伤灵识。唯独被松开的曾清跪在尘埃里,泪流满面。

他看不见,却感受到了。

“……师父。”

剑光散去,众人的视线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顾不上犹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见宗主和几位长老分立在半空中,而于徐徐散开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严歇山殿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尽,就听见细细的,轻微的咔嚓声。

声如石裂。

下一刻,众人的目光凝滞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溃成一片灰尘,灰尘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洒满了整座山峰,像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设了阵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变得万分陈旧。尘埃渐渐散去。

一柄剑插在大殿的残址上。

“那是……那是……”

“无渊剑!”

遥远的西北角。

苍白的冰壳漂浮在幽蓝的古海海面。厉风在冰川之间呼呼刮过,密密麻麻的骨矛钉在一面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与血肉难分的暗红污迹不知为何,并没有被封冻,向下越拉越长,最终在冰山的一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直线。

好似一把剑。

——那是西洲剑圣顾轻水,修道千年的最后一剑。

一剑旧重山。

………………………………………………………

西北角来的厉风,刮动鹤城的大火。

火光中,汇聚在结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投过废墟,投过街道。普通的木匠、织女、货郎、挑担郎的脸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陌生。他们怔怔地望着结界外老鹤与哑巴少年的尸体,沉默得让人不安。

“你们是在做什么?!”

寂静中,

御兽宗长老陡然震怒喝道。

“刘彤晚!江孔阳!叶银朱!你们……你们是想触犯宗规吗?!”御兽宗长老气得胡须都在颤抖。

鹿萧萧循着御兽宗长老愤怒的视线看去,只见几名穿着御兽宗门服的修士低着头,用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沥沥落下,他们在御兽宗长老愤怒的斥责声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个奇异的阵纹。

……不。

不是阵纹。

是契约。

血契!

“他们这是……这是……”小师弟声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又似乎这就是他们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开血契?”

结界外的黑雾中腐烂过半怪鸟忽然不笑了,它展开翅膀,飞到更高处,陡然发现事情隐隐约约超出了预期的计划——点出幽玄兰的作用,原是为了离间山海阁,太乙宗与御兽宗,一个娄江就够碍事了,那两个太乙宗弟子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事来!

暗红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闪动。

怪鸟惊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缓解。

“都给我住手!”

御兽宗长老顾不上再次去追击结界外的敌人,就想要去强行打算那几个肆意妄为的弟子。

“长老,还请止步。”

娄江身形一晃,青锋一横。

铛——

御兽宗长老转为金色的手掌与青锋相碰撞。

娄江踉跄倒退几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御兽宗长老面沉如水:“娄道友,这是御兽宗内部的事,你们山海阁也要横插一手吗?”

娄江还没开口,鹿萧萧的柳眉已经扬了起来,率先骂道:“求娄师叔帮忙救鹤城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这是你们御兽宗自己的事?”她气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脸!我呸!”

被小辈在大庭广众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骂,御兽宗长老一张脸瞬间又青又白又红。

“恢复了!恢复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大声喊道。

“鹤仙真的恢复了!”

天空中,几只血鹤羽毛褪去猩红,它们从鹤潮中退出来,绕着鹤城徘徊飞着,鸣声哀凄。

人群骤然一静,又骤然沸腾。

解开血契的几名御兽宗弟子大声喊它们的名字,眼眶通红。

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长老,”一位穿着青圭色祝衣的祝师走出人群,双膝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面,“请解开鹤城与仙鹤的血誓主契!”

“请长老解开主契!”

“请长老解契!”

“……”

御兽宗长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们……”

久居高位这么多年,驻扎于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该是在场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个人,就连强弩之末的娄江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惧。

一种无法解释的畏惧。

一个,两个,三个……御兽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师祝女、鹤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还有些稀疏低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如潮的声浪:

“请长老解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御兽宗长老强自镇定心神,怒声呵斥,“当真信了那个妖祟的胡言乱语不成?!”

“不是胡言乱语。长老。”祝师抬头,“我们都看到了,血契解开后,鹤仙就恢复了。”

“蠢货!血誓主契岂是能够随便解的?!鹤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鹤越冬之城,你们知道宗门为了鹤城能够在冰季维持暖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御兽宗长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厉内茬,“一旦解开血誓主契,鹤群随意飞散,你们知道这是对宗门多大的损失!天大的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责任?责任比鹤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声响起。

鹿萧萧踏过烈火,越过众人,向脸色铁青的御兽宗长老走去。

“太乙宗的黄毛小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长老冷声。

“哦,”鹿萧萧自顾自点头,“我怕懂了,对你来说,鹤群的死活确实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萧萧!”

背后的小师弟喊。

鹿萧萧抬头,朝御兽宗长老露出一个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只好请您去死了!”

剑光一闪,少女纵身扑出,火光照出她青涩未退的脸庞。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