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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5298 字 10天前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只是个地方而已。

“你这游记不及格啊,”仇薄灯轻声说,“不够真情实感。”

师巫洛顿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别人眼里的山和水,归根到底是别人的,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读不懂秋水白石里的情和感,用再谨慎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只是个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单调枯寂。

可这么说的话,便是“穷山恶水”了吧?

师巫洛失魂落魄。

“不及格就是挂科,挂科是要补考的……君长老算术科挂了三百年,鹤长老挂了五百年,颜掌门挂了一千年……”仇薄灯枕着自己的手臂,“你打算挂几年?”

仇薄灯的声音渐渐低了。

“继续讲吧,看你能挂多久。”

疲惫和困意涌了上来,仇薄灯一边听师巫洛讲,一边渐渐入睡。

其实他没有陆净想的那么喜欢看书。

他只是讨厌睡觉时,等待睡着的那一段时间,四周静得像在死去。所以,每天晚上都会看上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要么是枯燥无聊的卜辞索录,越艰深晦涩越好,催眠效果绝佳。要么是栩栩如生的游记,闭上眼想象世界上某个地方有那么多人那么的喧嚣,悲欢离合,鼓点欢歌。

师巫洛说的具体内容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声音,像从太古流到如今的雪水,带他在死寂里渐行渐远。

仇薄灯的眼睫一点点垂下,最后在素白的肌肤上覆成两弯浅影

他睡着了。

白月渐渐偏移,在孤舟里倾斜成明暗两边。

师巫洛讲完最后一点隐约记得的游记,静静注视在船舷阴影中熟睡的仇薄灯。

他在睡着后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身体,脊骨透过红衣,消瘦的线条如清冷的山脊起伏。

“你告诉我冰冷火烫,告诉我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师巫洛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你还告诉我,等我亲自去触碰,就能知道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们的喜怒悲欢。”

师巫洛移开仇薄灯的手,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骗我。”

一个人的时候,飞花只是飞花,初雪只是初雪,不婉约也不静肃。万事万物的存在也只是存在着,没有喜怒,更没有悲欢。

他久久地注视仇薄灯的后背,银灰色的眼眸不再平静,仿佛冰湖下暗流汹涌。

“博水是真,巫山是实,你说的情和感在哪?”

你说的话我都信,你不能这样骗我。

所以,要一起去看博水琢玉,一起去看蜉蝣群聚,一起去看你说过的一切。

师巫洛把人揽进怀里。

有那么多不知名的欲/望和早已尖锐的情感在汹涌,在着魔嘶吼……把这个人牢牢箍住,把这个人用力揉碎,揉进身体里,揉进心脏里,从此你我不分,从此如影随形。

“以后别骗我了。”

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妄念,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的黑发,调整了充作枕头的左臂,让仇薄灯睡得更安稳一些。最后,师巫洛解开黑色的外衫,把仇薄灯整个裹进衣里,让他的后背贴上自己的胸膛。

透过肋骨和血肉,是否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师巫洛合上眼,慢慢睡去。

月如轻纱,盖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头发散在一起,红衣被黑衣拢住,只露出些许余隙。

………………………………

一高一矮两道醉醺醺的影子蹲在海边,蹲成了两块望海石。

“夜不归宿……竟然夜不归宿!”高一点的人一手提酒坛,一手提长刀,用力拍岩石,愤怒得惊天动地,“我要宰了那小子!别拦我!我要宰了他!”

“去啊。”矮个子阴阳怪气,“昨天说‘这时候过去找人,十成十讨嫌’是谁?要去快点去,没人拦你,别赖我这里,老子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大半……”老天工猛然惊醒,“你就是趁机蹭酒的吧?!”

“嗝。”

君长唯打了个不合时宜的酒嗝。

“……”老天工摸出个算盘,“八坛二回龙、十二坛浔酒、六坛云梦……二回龙一坛六十七两,浔酒一坛……”

君长唯的手一哆嗦。

他马上丢下酒坛,胡乱卷起太一剑,拍了拍老天工的肩膀:“你们天工府的叛徒成了荒使一事,事关重大,我就不在这里耽搁了。我先回烛南城调查一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早潮,一溜烟没影了

“……君长唯你个挨千刀的老滑头。”

老天工骂骂咧咧地放下算盘。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一个没注意,踩到君长唯乱丢的酒坛子,顿时“咕隆咕隆——咚!”地滚下礁石。

老天工从海里钻出来时,一线金光出现在东边天际。他抹了把脸,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眺望,金线向左右伸展,又由远及近地迅速铺来,将沧溟镀成一片鎏金赤云,海面波光粼粼,光芒万顷。

咚——

咚——咚——

晨鼓从烛南城的方向传来,把仙人和凡人一起从夜梦中唤醒。

“日出了。”

仇薄灯披着黑罩衫,赤着双足坐在舟头,踢踏起碎金般的海水。

师巫洛坐在舟中,看晨光里他的发梢在金尘里飞舞。孤舟与天光一起,掠过粼粼灼灼的海面,留下一道灿烂的水痕。

仇薄灯冷不丁侧过身,一伸手,戳了戳师巫洛的脸颊,“不高兴?”

师巫洛抓住他的手指,不说话。

“游记不及格怪得了谁?”仇薄灯眉梢扬了扬,“本少爷又不是没给你机会,挂科就好好补考。装听不见也没用,别想逃课……说起来,你昨天扔那谁的时候,没把人扔死吧?”

师巫洛把他的手压下,没什么表情地探身,把他黑罩衫里面半散的衣襟扯好,把露出来的小半截锁骨遮得严严实实,又干脆利落地把黑罩衫领口也扯到最高,把带子结结实实地系好。

就差都打上死结。

“没死。”

听起来更像“今天就死”。

“溱楼有问题,明面上看都是一些没修为的普通人,但他们的眼睛很奇怪,”仇薄灯转回身,“在溱楼里,有个人视线无处不在……不知道为什么……”

他眺望海面。

烛南晨鼓已过二转,太阳在鼓点里越升越高,海面在鼓点里丹辉炳映,城界在鼓点里缓缓打开。

“我想杀了那个人。”

仇薄灯的瞳孔一片冰冷。

师巫洛起身,坐到他旁边,把绯刀横在膝上,说了个“好”字。

“不问什么就说好?”仇薄灯侧眸,“我杀人你放火?”

“嗯,”师巫洛顿了一下,“杀人放火都我来。”

有点犯规了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踢起一小片浪花,看着水珠在阳光中弧线下落。

一条银鱼追逐水珠飞出海面。

“《清洲志》说烛南居海,城民以渔为生,以海为田,以鼓为号。晨航时,海界一开渔舟尽数起锚出海,大号小号,灯调鼓调,急曲缓曲,千舟千歌万船万火。”仇薄灯展颜一笑,“走!我们去看渔舟出航。”

第57章 百万渔舟百万灯

“看, 海界。”

仇薄灯伸手按住师巫洛的肩膀,示意他让小舟停下。

远远的, 水线上,一排白石柱高耸出海,柱高数十丈,上盘异兽,口衔铁索。

沧水若火,汤汤漾漾从柱底涌过,以石柱为分界, 向外沧水莫测,随时有可能惊涛骇浪,向内沧水恬然,无论何时都风平浪静, 仿佛威严沉默的父兄,展开长长的有力双臂, 将千万舟船护在它的臂弯。

城界铁索朝开暮合,便是海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咚、咚、咚。

晨鼓二转,兽松铁索。

“太阳出哎——”

“海门开啰——”

先是一人高歌, 后是千百万人齐和:

“开啰!”

拔锚号重重叠叠, 浩浩荡荡迎面而来, 隐约可见光膀的伙计奋力扯索, 朝霞将他们的脊背镀成铜色。水声与铁索沉降声响成哗啦一片,号子声声转急, 汉子们脊背猛然挣直, 铁锚破海而出, 带起串串水花。

咚!

晨鼓三转,城界轰然敞开。

百万乌篷拨尽, 百万桨橹摇拍,百万舟船涌出海柱。所有船只皆立一相风杆,顶端皆立一金乌像,足上皆系翎羽五两。天光掠过所有相风杆的末端,在金乌背上反射成了百万点炽火。

“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1]”

仇薄灯轻盈站起,赤足踩在船头,转身展臂,长风鼓荡起他的衣袖,黑罩衫翻涌出明艳的朱红。

“百万渔舟百万灯。”

在他的背后,日轮刚刚升起一半,另一半在沧溟海面破碎成一片辉煌。烛南渔舟从金日里驶出,弧形散开,仿佛无数盏青天的纸灯,满载无数旭日里引来的火,奔赴四面八方,要来把整个人间点燃。

“天光喜悦,万舟欣然。”师巫洛轻声说,“对吗?”

仇薄灯对他笑了笑,不说对,也不说错。

他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抓住他,被他拉起,并肩站在舟头。

太阳渐渐升离海面。

群鲸般的渔舟渐渐分散,小舢大舟,重橹轻摇,在辽阔的海面荡起千千万万水痕,水痕一重接一重地荡开,又一道接一道地撞碎。老船夫一边撑篙,一边扯开喉咙,唱起了悠远的《海山谣》,小伙计一边摇橹,一边朝对面的撒网的姑娘唱起《渔郎调》。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踏哪个浪潮?”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晒几道背焦?”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何时往我这舱里跳?”

“……”

调声百转,谣声上扬。

“烛南附近的沧溟海中有种金衣鱼,大可一丈许,只在日出的时候浮到海面上,烛南的渔民将晨航第一网打上来的金衣鱼叫做‘金缕鱼’。”仇薄灯展示出他身为顶级纨绔,在吃喝玩乐方面的专业素养,“金缕鱼用清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走走走,来去买鱼。”

他兴致勃勃,一时兴起,甚至挽起袖子,想要试一下摇橹。

摇了两下,扁舟很给面子地……

在海面原地转了个圈。

“伢子,你摇错喽,要往外一点,第一下别晃太深。是啰,就这样,”一条行得快的舢板船从他们旁边经过,老渔民戴个破斗笠,晒得黝黑发亮,他笑呵呵地指点了两下,“哎呦,这么犟的橹,啷个少见喽!”

仇薄灯又试了下。

咻——

扁舟歪歪斜斜,直冲老渔民的舢板船去了。

“不得行不得行,”老渔民随意地一撑篙,小舢板船轻巧避开,连连摇头,“换你家的那个来,换他来!”

师巫洛刚从舟头下来,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

“……”

仇薄灯把桨橹往他手里一塞,咬牙切齿:“今天买不到最大的金缕鱼,你就跟君长老一样,挂科三百年吧。”

“嗯。”

师巫洛一摇桨橹,小舟如轻羽掠出,驶过波光粼粼的海面。

……嗯什么嗯,倒是把笑意收一收啊。

仇薄灯磨了磨牙,不想看他,索性直接坐在一侧船舷上,有意无意给他划船增加点难度。

过了会。

仇薄灯默默地坐回了舟头。

他坐在哪里,对师巫洛的驾舟都没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浪费那个力气,委屈自己坐在不熟悉的地方?

在船首踢踏了一会儿水花,仇薄灯摸出了根博箸,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白瓷坛。酒坛空了,敲出来声音空寂,他便舀了小半坛水进去,就着坛声唱起了《海山谣》。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歌尽一钟眠。”

“……”

他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不像老渔民唱起来那般携裹与无数浪头潮山搏击后的豁达旷然,却自有一种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妄为。渔民的调子里,仿佛沧海真的化为他的盅中酒,崇山真的化为他的枕上钟。

白月下的哀凄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歌声传及之处,渔民高声喝彩。

不少渔家儿郎姑娘纷纷转头,寻找唱的人是谁。

只可惜,师巫洛驾舟如惊鸿掠影,别人刚听到歌声,转过头去,便只能看到海面上的一道长长水痕了……

压根见不着唱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正是沧溟海上的“晨市”。

每天早上,城界打开之后,烛南的渔民们不会急着出远海,而是会先在城界不远一片浅青色海域。这里海水冷暖交汇,鱼群不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十分可观。海民们依循千百年的惯例,在这里,每一条船,只下一次网,收网后捞上来的鱼被看做今日的华彩。城中的鱼伢商贩知道民俗如此,便会撑上一些木筏小舟,在渔船中穿梭,收其上佳者,高价卖与烛南各大酒馆茶楼,称之为“尝新”。

“上好金缕鱼呦——六尺长——”

“青寻鲤!鳞满鳃新——”

“蝙带也蝙带鱼!”

“……”

渔民吆喝,商贩收罗。

金缕鱼因貌味皆美,又逐日而出,符合文人骚客的诗情雅兴,被追捧得价高无比,堪称“一鳞一金”,名副其实。故而,每每有渔船下网捞起金缕鱼,一旦超过半丈长,必定高声叫卖,四下鱼伢商贩便蜂拥而来,互相竞价。

有道是:嗓赛争高低,舟竞逐金缕。

能抢下金缕鱼的鱼伢不仅财力雄厚,还是个水上好手,架舟如履平地。他们若成功买下一尾半丈以上的金缕鱼,不仅能获得渔民的叫好,回到烛南城里,也是不小的谈资。

此刻,不少鱼伢商贩正簇拥在一艘小船旁,为了一条罕见的一丈一的金缕鱼争得面红耳赤。

“一千二。”

“一千三。”

“……”

不少已经捞过华彩的渔民,也不急着朝更远的海出发,纷纷停泊在附近看热闹。

这捞到大鱼的罗小七,是个又瘦又高的毛头小子,平时做事说话有些一根筋,又木又直还拗。没什么心眼,又是第一次自个儿驾船出海捕鱼,不懂怎么跟这些精明到骨子里的鱼伢商贩抬价。

按往常,一尾九尺金缕鱼,便足足能卖出两千多的价,就更甭提这尾金缕鱼足有一丈一。

只是今儿,鱼伢商贩一面欺负他岁小,一面也不知怎么的,竟都不肯加价太多。

“一千八,再高就没了。”一名商贩高高举起手,环顾左右,“后生,你也甭觉得我们压价,这金缕鱼平时都是卖到红阑街去的,不过昨儿红阑街走水,把豪爽的酒阁画楼烧了大半。这会子,出得起大价钱买一尾金缕鱼的店不多喽!这鱼买回去俺还不知道,能不能卖掉呢。”

罗小七拧巴着眉,一声不吭。

他蹲在船板上,瞅着偌大一条金缕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千二!”

一个胖鱼伢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

其他鱼伢商贩皱着眉头,颇有顾虑,一时竟没人再加价。

左右看热闹的渔民摇了摇头,遗憾地叹息。

胖鱼伢摸着便便大腹,站在船首看其他人,颇有几分“金缕在握,江山我有”的志满意得。

“五千两。”

一道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听起来岁数并不大,

胖鱼伢的笑容一僵,扭头望去,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密挤着的舢板船不知为何就分出了条称得上“空旷”的水道,一叶扁舟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撑船的是个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还有名裹着黑罩衫的少年坐在舟头。

说话的便是低着头,自顾自敲着个酒坛的少年。

“喂!少年郎,你可莫要瞎开价。”

胖鱼伢一寻思,没听说过哪个能随手丢出五千两黄金的仙门贵氏弟子会出没在海上渔市,这种下三流的俚俗地儿,顿觉不满,略带了点促狭。

“赶紧回家去,你阿爹阿娘要提棍抽你喽。”

众人皆笑。

“我要是出得起呢?”少年一撑下巴,笑吟吟地抬起头,“你裸/游个来回怎么样?”

他一抬头,海天的霞辉似乎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一直闷不吭声的罗小七看得呆了。

“大家说,怎么样?”少年顾盼而笑。

罗小七“噌”抱着金缕鱼踉跄地站了起来,往前一递:“不、不要钱。送、送你。”

第58章 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噢噢噢噢!小七啊, 看上人家了啊?”一人拍橹大笑。

“好!够大方,够豪爽啊!一丈一的金缕鱼说送就送。”

“问渔桥了!问渔桥了!”

“……”

四下笑声一片, 比先前竞相争价还要热闹上几分。

渔民们哄唱起《渔郎调》:“问郎这个心上人呦,阿哥钓哪条鱼俏?问郎这个心上人呦,要不要往舱里跳?……”一边唱,一边用桨橹敲船舷,打出拍子来。

“问渔桥”是烛南渔民这边的一种风俗。

海民都是一群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海上大风大浪变幻莫测,一遇上狂潮急浪, 就是个有去无回。晨航时百万渔舟尽出,暮归时谁能回来谁回不来,就得看造化。搏击风浪,生死一线, 铸成了烛南海民绝不扭捏,泼辣凶悍的性子。平时, 渔家的儿女一眼看上谁,就把自己打到的最好的最新鲜的鱼当众去送给那个人。

海民们就会在这个时候唱上一节《海郎调》。

看对眼了,被送鱼的人, 就直接从原先的那条船跳到情郎的船上, 从此搭伙过日子。海民们唱的《海郎调》就成了见证。新搭对的两口子, 就会把定情的鱼当众切了, 分给所有人,感谢大家牵桥搭线。

要是没看对眼, 那也没什么, 落落大方地唱两句对歌拒绝就是了。

潮浪里来去的人, 爱恨就这么简单。

送的鱼越昂贵稀罕,就越能彰显渔家儿郎的本事气魄。今儿之所以会起哄起得这么热闹, 便是因为罗小七竟然舍得将一尾一丈一的金缕鱼拿出来问渔桥。

百年未有啊。

不过,渔民们越热闹,鱼伢商贩越紧张。

他们知道这是海民们的习俗,但这漂亮公子一张口就是五千两黄金,要是真能拿出来,身份肯定不同寻常。那要是富贵人家不觉得你这是习俗,觉得你这是羞辱,翻脸打死几个人,又或者回头找事……

这麻烦可就大了!

入乡随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乐不乐意随你这个俗。

不少常年和烛南城里的修士贵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

凡人如蝼蚁啊。

胖鱼伢在烛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头,一见人家眉眼里的气度,他心里就是一声“糟!这八成真是个公子哥”,顿时只恨自己这张破嘴坏事。正寻思着,怎么裸/游比较体面,就听见罗小七石破天惊的这一句话。

他瞅了瞅罗小七稚气未退的脸,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儿子,咬了咬牙,便挤上前,一掌呼噜在罗小七脸上:“瞎嚷嚷什么呢!公子爷差你一条鱼?还不赶紧给人赔不是?”

罗小七犟着脖子,扭开头,一张脸涨了个黑红,又把鱼往前递了递,鼓起胸膛大喊一声:“送你!”

胖鱼伢直骂这小子浑,赶紧扭头看另一位正主。

“喂!问我呢。”正主扭头看船上的另一个人笑,“你说这金缕鱼够不够俏?这桥我要不要跳?”

“原来是争渔桥啊!”

就有人嚷嚷。

海上的两口子其实不怎么长久——毕竟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见不过。这“问渔桥”也不拘泥于单身男女,问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争渔桥”。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

不会说情话,不会唱情歌,不会打大鱼,不会对人好……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做,人家凭啥跟你过?

见这漂亮公子不羞恼,大家笑得更热闹,就连一些鱼伢也凑了进来。

师巫洛握桨橹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张原本就生得凌厉的脸,越发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万一样。可惜这张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脸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它的威慑力——大家起哄得更欢了。

一个老渔民拿桨橹敲船舷,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冲船上师巫洛大喊:“后生!你这样不行啊!板一张棺材脸,人就要走喽!人家愿意跟你好,你要会哄人啊!”

“老胡,当年你那口子,不就这样去了老杨的船。”一认识他的鱼伢哈哈大笑,当场揭了他的短,一边笑一边冲师巫洛喊,“听他的听他的!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

“就是就是!”

仇薄灯笑得东倒西歪。

别人倒也罢了,压根就不能从师巫洛那张冷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可仇薄灯却眼尖地瞅见他的耳朵红了……

气的。

师巫洛不说话。

桨橹一点,扁舟如竹叶,自另外几条船之间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又轻巧又敏捷。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海上的渔民不懂修行也不认得什么仙门空桑,在他们眼里驾得一手好船,习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巫洛故意的,水隙纵横交错,他偏偏要打罗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过。

两船相错,师巫洛瞥了罗小七一眼。

他眼睛狭长,银灰色的眼眸一掠而过,仿佛昏暗中长刀刃口闪过的一抹冷光。

罗小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一手啊。”

老渔民敲着桨橹喃喃。

刚说话呢,扁舟就从面前擦过,师巫洛袍袖一挥,老渔民船上的网就落进他手里了。紧接着舟如急箭,径直往浅青色海域去了。

“走走走!看热闹去!”

大家呼朋唤友,远远地跟上。

沧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凶险的海域,洋流变幻莫测,一天之内风浪动荡最多时能达数十次。这还是有山海阁的九只玄武镇海的情况下,更早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烛南渔民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

只是今儿,弄潮踏浪惯的渔民竟然谁也赶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双方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后边的人远远地瞅着,只看见对方到了浅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网便当空展成一个浑满完美的圆。此时太阳刚刚好升到与海面一线相切的地方,在远处看,年轻人这一网仿佛将整轮太阳给笼了进去。

稍许,年轻人猛地将网拉出了海面。

渔网收拢,一轮太阳被拉了起来,金光绚烂。

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

“天呐!”有人惊叹出声,“这还是鱼吗?!”

那条鱼出海的瞬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跃,一片融金在沸腾,一丈一的金缕鱼在它面前,顿时成了一条小鱼苗……金色的大鱼在半空腾转一圈,形成一个圆,形如一整轮灿灿的太阳!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

年轻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面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随时要被倾覆。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年轻人松开网绳,拔刀而起。

一线绯红于金日正中斩落。

轰——

大鱼落回海面。

海浪刹止。

撒网、捞起、斩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那一刀是普通渔民所看不懂的凶煞狠厉,人人莫名觉得后脖颈泛过一道寒气,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后,死寂忽如地壳崩裂,岩浆沸腾。

掌声如雷,喝彩如涛。

“好!好!”

连罗小七都在大声叫好。

远处,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

年轻人捕日斩日的整个过程中,海浪惊骇,出刀如电,那位公子却始终坐在舟头,轻轻地敲着博箸……仿佛漂亮公子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能够捞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鱼,并将之斩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绝不会失手。

胡家老渔民撑篙经过罗小七身边,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来这桥打一开始就没得争啦!”

罗小七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了。

倒也没太在意。

问渔桥,跳不跳,本来就是这样。

渔民聚拢到青海中间。

被年轻人从海中捕获的金缕鱼岂止十丈之长,远观的时候,已觉震撼,近看越发骇人。它身躯蜿蜒,金鳞如甲,静卧海面便如小岛一座。渔线只挂住半个鱼头,也不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将它生生从海中拖上来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人捕捉大鱼,但那多半是数十条海船,数百民渔夫一起出动。

哪里像现在,一人一刀一刹那。

“这怕不是金缕鱼王。”

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划船绕鱼行了一圈,啧啧称叹。

就有鱼伢冲仇薄灯喊了一嗓子:“公子哥,这么大一条金缕鱼,当真舍得分啊?”

“我要这么多鱼肉做什么?”仇薄灯反问,“撑死么?”

离得近了,大家才发现,刚刚那么大阵仗,这位漂亮公子身上连一滴水都没落到。

到这地步,谁还不知道这两位定是有修为在身的仙人?

平时普通人和修士“仙凡有别”,但漂亮公子笑答如初,大家也就默契地忘了这一点,权当都是沧浪间一笑相逢的过客。

“阿洛。”

仇薄灯跟师巫洛借刀。

师巫洛轻轻摇头,让他坐着就好。

先前嘲笑胡家老渔民的鱼伢捅了捅他,挤眉弄眼,意思人家可不像你,不知道怎么疼人……

胡老渔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末了自己先笑了,蹲在船艄直摇头。

师巫洛踏着海面,绕鱼行了一周,绯刀轻挥,鱼片如一片片薄而艳的花瓣四射而出,精准而均匀地落到每一条“问渔桥”的船上。一把斩神杀鬼的绯刀,他用来分鱼也不觉得有什么降格失尊。

师巫洛挥刀随意,大家接肉也不客气。

最后,师巫洛将从鱼头上拆下的渔网还给了胡家老渔夫。

“喂。这个送你。”

胡家老渔夫将一张油纸连同一片如青玉般的鱼骨递给他。

“金缕鱼的肉,没煮之前要裹好,不然很快就干了。”

师巫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仇薄灯。

旁边的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他们先前看这年轻人挥刀斩鱼分鱼,说不出的冷厉难以接近,都有点怵他,没想到还有被管得这么严的一面……顿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七嘴八舌给他乱出馊主意:什么不能太听话啊,什么别被管太死的……

仇薄灯却知道他为什么迟疑,为什么回头。

——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离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这么近。

仇薄灯将双手拢在袖子,不说话,只冲他笑。

师巫洛顿了一会,接过油纸和鱼骨,生疏地道了声谢。他将鱼肉用油纸包好,带着那一片鱼骨回到孤舟上。

“喂!这个送你们!”

人群里钻出个脑袋,罗小七把一坛酒扔给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撑着船跑远了。

“这个这个。”

“喏!”

“……”

周围得了金缕鱼肉的人纷纷将一样又一样东西朝他们船上丢去。转眼间,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海底捞的珊瑚,什么新开的珍珠在船舱里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还在笑的仇薄灯一把夺过桨橹,连声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们来,我们留最好的鱼给你!”

背后老渔民扯着嗓子喊。

留最好的鱼,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灯头也不回,只遥遥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朝生暮死的人啊,就是要活得热热闹闹。

…………………………

玄武背如山,驼九重城,城高入云,如烛明天南。

红阑街便是在烛南九座城中,最高的那一座里。昨夜的走火,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白日之后,匠人很快地就将屋檐飞角给修补好了,只在一些地方,还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焦黑余灰。

一座不起眼的画楼,两人对坐。

“荒唐!简直荒唐!”白袍老人击案而怒,“堂堂少阁主修为低微也就算了,与一帮纨绔厮混,山海阁岂有来日可言?”

“应阁老息怒。”

戏先生不急不缓地给坐在对面的应阁老倒了杯茶。

戏先生笑笑,温声道:“应阁老,在下有一事不解,一宗之首难道不该由修为最高声望最高的人当任吗?”

应阁老摇摇头,重重哼了一声:“左家,除了与玄武结契,还有什么声望?”

“与玄武结契的是左家,可镇守山海的,是诸位阁老啊。”戏先生轻声道,“诸位阁老镇守不死城,以骨为柱,却由他们左家尽享荣光……未免太过不公。山海阁,原来是一家的山海阁?”

他转动杯盏,似有意似无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不久,便轮到您的孙子去镇守不死城了吧?”

应阁老沉默不语。

他并不像刚刚表现出来的那般暴怒。

“您接触了太虞氏,”戏先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到桌面,“不过,太虞氏自己都不过只是天外天的走狗,又怎么能给您您想要的呢?”

“我若答应了你,”应阁老将视线从木匣上移开,盯着戏先生的眼睛,“那我不也成了大荒的走狗吗?”

“都是马前卒,为什么不选择最有利可图的?大家活着,谁又是真正自由的?”

戏先生眸色不深,乍一看很浅,似乎也带着笑意,看久了却会觉得很假,仿佛在那背后还藏着一片更深的旋涡。

应阁老久久不语。

“你可以先不加入我们。”戏先生笑笑,“一枚归虚令,换一个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应阁老终于开口。

“烛南海界立海柱三百二十万根,但真正的‘海门’只有八根。”戏先生依旧在笑,“您只需要告诉我一根海柱的位置就够了。”

他提到“海门”时,应阁老脸色一变:“谁告诉你海门的?”

“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便是日月都买得到,这不是你们山海阁常说的话吗?”戏先生反问,随即他复又轻笑,“应阁老您也不用有太多负担,一根‘海门柱’而已,影响不了整个海界,顶多在静海内稍微起一些小波小浪。甚至淹不到烛南城脚下。毫无损失,不是吗?”

应阁老神色急剧变幻。

戏先生似乎懒得再多说,又放了一个木匣:“应阁老,您要知道,这山海阁,知道海门位置的,不止您一个。”

他声音微冷。

应阁老皱了下眉,最后缓缓说出了一个方位。

戏先生将两个木匣推向他:“那么,静候您的加入。”

应阁老没有再看他,将木匣收入袖中,迅速转身离开,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戏先生眺望沧海的方向。

一根海门柱被毁,的确只能在静海内掀起一些小风小浪,连烛南城墙都淹不到。但是……在烛南城下的静海里,却停泊着成百上千万的渔舟。数百万上千万的凡人就生活在渔舟之上,仿佛依偎在玄武身边的无数小鱼群。

“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其道者,便当护苍生于厄难之前。”

戏先生倾转茶杯。

茶水从空中落下,在茶几上跌碎。

“可惜啊,护苍生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戏先生面上带笑。

已经能够坐视沧海桑田的仙人,又怎么瞧得起朝生暮死的凡人?

第59章 “捏够了没?”

古巷静谧, 半明半暗。

仇薄灯尾指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下系着那块方方正正又用油纸包好的金缕鱼肉。随着他的走动, 油纸包一晃一晃的,阳光掠过排瓦,在他的手上和油纸边沿晕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烟。

师巫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后方,看那一节指尖如新玉初红……蓦地里记起,白月下仇薄灯曾咬过他的指节。

仇薄灯忽然回头。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镇定地平视前方。

这个人的脸部线条自带冷峻气质, 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刚好被阳光照着,泛红是光学原理。

“看这么久……”

仇薄灯索性转过身,倒退着走,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

不吭声。

仇薄灯盯了他一会儿,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若止水。最后,仇薄灯哼笑一声, 把油纸包扔到他怀里,扭头就走。

脚步声跟了上来。

“你这样子出现,没问题?”仇薄灯不去看身边的人, 手指交叉枕在脑后, “我可不想走到哪, 哪就冒出来一堆人打打杀杀。”

去烛南高楼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敌师巫洛在此——

想来蜂拥而至的人试图杀他, 好一夜暴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嗯。他们不认得我。”

言外之意,就是见过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灯侧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 左月生那么垂涎这家伙的赏金, 甚至专门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统计表, 结果碰面了好几次,愣是没认出来……也是, 那么多传说,都没有正面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关键词就一个人一把刀,连什么刀都不知道。

更别提,打十巫之首扬名后,独行刀客顿时风靡天下。

——是个刀客都想沾点这狠人的光。

仇薄灯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护了正主……难道这就是粉丝效应?

他把师巫洛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灯光璀璨的舞台一安,下面是一群五大三粗打扮得妖魔鬼怪的汉子举着灯牌奋力摇晃,嘶声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辈楷模”,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仇薄灯没憋住,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师巫洛一脸茫然地看他。

“阿洛阿洛,我辈楷模……哎哈哈!”

仇薄灯转到他面前,绷起脸看他,一本正经没超过三秒,腰就又弯了下去了。

“不行不行!我要走不动了!”

他按住师巫洛的肩膀,笑得前俯后合,一不留神下巴磕到师巫洛的肩胛骨,顿时“哎呦”一声,向后一仰。

师巫洛反应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拦了回来。

他比仇薄灯高一个多些,把人揽住后温热的呼吸就如细沙般,打在了胸口,隔着衣服都觉滚烫。仇薄灯本来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细得惊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只手就环得过来,师巫洛本能地收紧虎口。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灯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他:“捏够了没?”

师巫洛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这回,就算光学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灯一把拍掉他的手。

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

师巫洛罕见窘迫,不近不远地跟着。

古巷很长,墙却不怎么高,灰墙缝隙生了些青苔,阳光斜照,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墙上。师巫洛侧头,看见影随人走,走过苔痕斑驳的灰墙,仿佛一起走过雨水滴落,新苔初生旧苔默默的岁月。

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仇薄灯停下脚步。

“怎么了?”师巫洛低声问。

仇薄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左月生住哪?”

…………………………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领扇风,一手拧了个唢呐,气势汹汹地踹开门。

酒气扑面而来。

“呼——呼——呼——”

陆净抱着个坛子,滚倒在地上,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没有半点瓜葛,白瞎了他那张还算不错的脸。

左月生拐到旁边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纸皱得跟抹布一样,顶级的博山石砚墨迹干涸,一等的紫毫笔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纸上比之昨夜,只增加了十一个字,还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锁对镯情定今生。

陆、十、一、你好样的!

左月生都被气笑了!

昨儿,陆净在红阑街胡同里,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奋笔疾书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结果,一回到山海阁安排的“无射轩”后,这家伙咬了没半柱香笔头,就开始作妖了……一会儿说,这凳子太低,坐着不够舒服影响他发挥;一会儿说,这纸笔太次,阻碍他的文思;一会儿说,要来点好酒,古来诗人独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师姐们,对他带去付刻的前几折《回梦令》赞不绝口的份上,左月生捏着鼻子,信了他的鬼话。

又是换桌换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后想要监工还被赶了出来。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响了我的思绪。

“我没写出来我是狗好么!”“什么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谁啊?起码三折好吗?!”“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忆了一下昨夜陆净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点一榔头敲死这家伙。

“呼——”

陆净抱着酒坛子,翻了个身,滚到左月生脚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随后提起唢呐,凑到陆净脑袋边,鼓起两腮——

“呜哩——哇啦——”

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你他大爷的,大清早的上坟啊?!”

陆净奋力堵住耳朵,饶是如此也压根阻挡不了那销魂的声音,满脑袋横冲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吹得越发起劲,滴哩哩地,还哩出节奏了。

都不用醒酒汤也不用泼冷水,宿醉一夜的陆净直接被他吹了个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噜爬起来,五官狰狞地冲上来抢他的唢呐。

左月生早有防备,一边颠颠地吹,一边绕着桌跑,唢呐声跟着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脑还魔音灌脑……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这种洗脑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苍生!

“左胖——”

陆净追了三四圈,脑浆都要被他吹飞了,纵身一扑,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饶命!小的错了!!”

左月生不要脸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惊得唢呐都掉了:“操!陆十一,你学得有够快的啊!这不要脸的本事,有我三成水准了。”

陆净眼疾手快,一把将唢呐抢走,麻溜地放开他:“你没听仇大少爷说过的那词吗……叫、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待你个鬼。”左月生对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净瞥见外边院子里有不少侍女驻足看热闹,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过去,“砰”一声把门结结实实地关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带这么多人围观?”

“不然怎么叫‘对症下药’呢?”左月生凉飕飕地讥讽,“亏你还是药谷谷主的儿子,连这个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陆净转身,瞥见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他那一张宣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真的可以解释……”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亲切得陆净扭头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横过他的脖颈,把人死死勒住。

“大爷饶命!”陆净奋力挣扎,“有话好好说!”

左月生凭借自己横圆竖阔的吨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陆净战战兢兢,总觉得两件都不像好事:“先、先听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梦令》已经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卖关子,“诸位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姐对你赞赏有加,一致觉得你文采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隐匿姓名,来造福她们闲暇生活的……”

“哎呀,区区世俗声名而已,声名而已!”

陆净眉飞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见到他这么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脸“你这么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间最大的热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扬烛南了!恭喜恭喜!陆公子,陆大文豪!”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陆净连连抱拳。

“哎呀,这你可就不用这么谦虚了,”左月生神色一肃,“上一个能够得到山海阁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妹们一致好评的,距离现在多少年,你知道吗?”

“嗯……”陆净想了想,谦虚一点,“一百年?”

“不!”左月生猛摇头。

“两百?”

“少了!”

左月生伸出一只手,“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这、这不可能吧?”陆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还要故作镇定,“一定是文坊师姐们厚爱。”

“那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左月生笑容满面。

“谁?”

“沈商轻,沈先生。”

陆净一愣,这名字怎么怪耳熟的……仿佛在哪里听过……但陆公子游手好闲,平素里最常去的就是茶楼酒馆销金窟,能被他记住的名字,似乎好像……好像都不是什么……

“哎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左月生贴心地解释,“耳熟就对了!就是那个化名‘无情思’写了《十二风花传》的家伙。犹记得当年,第四折传唱遍十二洲后,这人假托重病,把第五折一直拖啊一直拖……”

陆净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想起了这个流传甚广的笑谈是什么了……

左月生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后来呢?后面就是,广为人知的‘北玄城沈商轻假病不作文,风花谷莫绫羽提剑强捉人’。”

陆净的手微微颤抖。

是的了,他彻彻底底记起来,怎么会记得“沈商轻”这个名字了!

风华谷清一色女子,性情两极分化严重,温柔的好似秋水,狂躁的好似烈火。不幸的是,这莫绫羽莫长老就是烈火的那一挂,一点就炸……迟迟看不到《十二风花传》的主人公遇险后是死是活,莫长老破关而出,先是到鬼谷,花三十万两黄金算了一卦,把‘无情思’的位置给算了过来,然后横跨三大洲杀到北玄城,一脚踹开沈商羽家门……

据沈大才子左邻右舍的描述,当天从院子里传来了宛若“民女遭强抢”的哀嚎。

嗟!

“三百年啊,整整三百年啊,沈商羽被莫大长老拽到孤岛上闭关了整整三百年啊!不仅把《十二风花传》写完了,还把《二十桥月夜》也写了,甚至还出了本《百年面壁录》。被抢走的时候,不过明心期,出来已经快半步卫律了!”

“陆十一,陆大文豪!我觉得你很有成为下一个沈商羽沈大才子的潜力啊!”左月生用力拍陆净肩膀,“这是不是大好事一件?”

“好你个鬼啊!”

陆净天灵盖都要吓飞了。

“看!一举多得,不仅文更了!银子赚了!修为提升了!媳妇也有了!功成名就,说不定努力点还能儿女双全,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左月生一脸喜气洋洋,连连抱拳“哥们,就在这里先恭喜你了啊!”

“滚滚滚!”

陆净就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噌”地站了起来,没头苍蝇地满屋子乱转。

“你不是跟我说用化名就没事吗?!死胖子!你坑我!”

左月生拉开椅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是啊,用化名是不会被仇大少爷追杀,可是吧……我可没说过,你拖着折子不写,不会被各路女侠追杀。陆十一啊陆十一,以后我也不用催你写……诶嘿!!”

他一脸贱兮兮。

陆净瞠目结舌,又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奸不成商”,什么叫“江湖险恶”。

“你、赢、了!”

过了半天,陆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来来来,请——”

左月生笑容满面地起身,替他铺平宣纸,磨好墨,蘸好笔。

陆净苦大仇深地坐回桌前,咬着笔头,如同看生死大敌般看着面前的纸张,半天没能下笔。

左月生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陆十一,你昨天不还嚷嚷着,正主发糖了,可以产粮了,怎么今天就又萎了?”

“你懂个屁。”陆净瞪了他一眼,“懂什么叫揣测角色心理吗?不懂就闭嘴。”

“……”

左月生觉得这家伙打写折子起,就神神叨叨的。

陆净埋头涂了几个字,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一样,猛地转过身:“昨天仇大少爷见到那谁时,说的第一句话,你记得不?”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你来了?”

“对!”陆净一拍大腿,“你也听到了,那我就没听错。是‘你来了’,不是‘又见面了’一类的,说明他们两个应该早就约好了在山海阁见面。你说,会不会他们其实在鱬城的时候,见过面?”

左月生想了想:“我们当时是被困在幻阵里,仇大少爷没和我们在一起……诶,这么说,还真的有可能。”

陆净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那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话别吞吞吐吐行吗?”

左月生不耐烦。

“我在想,”陆净斟酌了一下,“鱬城的日出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舟子颜要杀仇大少爷,其实就是他背后的人想确认这一点?”

左月生本能地想否定他这个猜测,“日月之轨,千万年来,只有空桑百氏能够控制……”

“你不觉得奇怪吗?”陆净打断他,“你爹也好,陶长老也好,他们对仇大少爷的态度都恭敬得不正常——包括太乙宗的人。就算他是太乙某位师祖收的徒弟,那也不需要真的按照师祖的礼仪来敬重吧?说难听点,你和我都是二世祖,还不懂二世祖什么待遇么?”

左月生皱起眉,没有反驳。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净抓着头发,根据他从话本戏剧里得到的丰富的阴谋诡计的“经验”,“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左右日月,然后他又和仇大少爷关系不一般……你想想,我们仙门和空桑对峙这么久,一直处于下风——太乙那群疯子不算,不就是因为空桑百氏主掌日月之轨吗?”“你的意思是,”左月生想了想,“我们仙门想通过仇大少爷,利用那谁去和空桑争锋——他娘的,怎么说得我们仙门像什么大……仇薄灯说的那词叫什么来着?”

“大反派。”

陆净脸色有些难看。

显然,他对此其实格外接受不能……

“你昨天就净琢磨这个了?”左月生敏锐地问。

“一点点。”陆净又抓了抓头发。

“你再扯头发,都能去跟不渡秃驴一起出家了。”左月生捡起半坛酒丢给他,“这分析还挺有道理的……不过,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陆净有些不服气,心说我这可是彻夜难眠,从无数话本里提出来的真相,你哪来的底气这么斩钉截铁地否定?

“因为太乙。”左月生自己也提了坛酒,“太乙宗那群疯子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破理由,去供着谁……他们想和空桑对着干,绝对自己操刀直接上好吗?”

陆净一愣,猛地醍醐灌顶。

对啊!怎么就忘了太乙宗什么德行。天下疯子千千万,太乙一门占一半……疯子会管你什么利用什么争锋什么讨好么?想多了!他们更擅长一言不合,提剑出山。

“不过,你说这个,我倒想起件事来……”左月生挠了挠头,“你记得吧,仇大少爷无父无母。”

“记得,怎么了?”

“我以前好像听老头子说过,十八年前,太乙宗有人私底下去了一趟南疆。”

“十八年前?”陆净一顿,“仇大少爷不就正好十八岁?你是说他其实是巫族的人?等等……我操!!!”

巫族、枎城、一人一刀,对抗天外天的上神……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灵感,一个悚然的联想划过陆净的脑海。

“你说……”

他面无人色,战战兢兢。

“那谁会不会是、是、是……”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左月生等了半天,等不到后文,“你结巴了吗?”

“是……”

陆净深吸一口气。

砰!

左月生和陆净被吓得一个哆嗦,齐齐猛回头。

“左胖,你家是想开迷宫吗?”刺眼的阳光泼将进来,仇薄灯拧着眉站在门口,“七绕八绕的……陆十一,你这什么表情?”

陆净一脸惊吓地盯着门口。

左月生其实也受到了不小惊吓。

因为仇大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某位长得虽然好看但冷得吓人的家伙。

不过,左月生反应机敏,一个箭步迎上前,不留痕迹地把桌子挡住——写了个题目的宣纸还没收起来呢!

“仇大少爷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刚想出去找你呢!还有这位是……”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大骂这次陆净怎么这么没眼色,一边用生命拖延时间。

别问!别问——

陆净在内心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眼睁睁地看着仇薄灯和后边那人一起走进屋里,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关上,眼睁睁地看着天光被隔绝在外……

娘……

孩儿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净在心里泪流满面。

“他?”

仇薄灯偏头看了师巫洛一眼,见他没什么异议,就轻飘飘地把三个字丢了出来。

“师巫洛。”

第60章 神机妙算铁口直断

“原来是……”

左月生一门心思挂在背后迟迟没来得及收起的稿纸上, 一边暗骂陆十一反应迟钝,一边本能地堆笑拱手, 脑子里无意识地过了遍话,仇大少爷说这人是谁来着?哦哦哦,巫族师巫洛啊……等等!

谁?!

脚一滑一软。

左月生只来得及用双臂在半空中挥舞出一片震撼的肥肉涛浪,宽阔的身躯就整个地向后砸了下去……哐哐哐咚!刻香镂彩的髹漆沉碧案没能承受住泰山之重,雅致婉约的案面惨遭分尸,纤银回花的案脚横遇斩足。

木屑飞溅,石砚翻高, 地动山摇……

“左月半同志,太没出息了吧?”仇薄灯放下遮挡木屑的袖子,“你一夜暴富的梦想呢?上哪去啦?”

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就是只能梦里想一想啊!!!

左月生欲哭无泪。

神鬼皆敌师巫洛。

在他整理的三十六份《一夜富甲天下》名录里, 这位以一骑绝尘的姿势高居首位,余下三十五人的通缉令加起来甚至不到此人的十分之一。看看这疯子干的都是什么事?闯进空桑, 连斩三十六位百氏族长;远赴海外浮若岛,刀劈千锁连桥;截杀溟渊青鸳,重创佛宗十二金刚……

具体形象点说, 这人的仇敌能把整片沧海挤满。

石砚从半空落下, 泼了左月生一头墨。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跟着一起乌漆嘛黑……他终于意识到无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和陆十一到底是为什么要好奇喜欢仇大少爷的人是谁啊?这已经不是什么“看起来不是好人”可以形容了!这家伙就是十二洲第一凶残的狠人!更不是什么“随时可能”杀人灭口!这家伙杀过的人灭过的口他娘的早就数都数不过来了啊!!!

“找到了。”

引凶入室的罪魁祸首翻了一阵, 把一块左月生格外眼熟的玉简递给冷冽苍白的年轻男人。

“你的通缉令都在上面了吗?有漏么?”

左月生眼前一黑。

这不是他收集整编的《一夜富甲天下·壹》吗?!仇大少爷你怎么没把这玩意丢了?你们那时候还不认识吧……左月生记起来了, 枎城提及“神鬼皆敌师巫洛”的时候,仇薄灯就夸了这疯子一句“我辈楷模啊”。

操!

这对狗男男!

左月生忽然就领悟了陆净私底下常挂在口边的一话:这两人绝逼早就有一腿, 没有把我脑袋剁下来当球踢!当时他到底为什么觉得陆净这小子是写折子写疯魔了啊?这他娘的, 简直就是一语道破真相啊!

果然是“我笑他人太疯癫, 他人笑我看不穿”么?

眼见着,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接过玉简, 回忆起他当初写在玉简最上方的“欲富贵,诛此獠”六个大字,以及洋洋洒洒,数千字万一哪天能够斩获此人人头,该如何领取悬赏,该如何使用赏金等等遐想……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双手后蹭,一点点挪动自己占地广阔的屁股,在废墟里一点点向后移动……世界如此黑暗,如此森冷,他需要另一个人来和他共同面对这份沉痛!

挪着挪着,左月生忽然摁到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停!”

背后传来陆净游丝般的气声。

“你再过来就要压到我了!!”

左月生拿眼角的余光一瞅,只见陆净,陆大文豪,早就脸色青白地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陆十一你这个挨千刀的!居然装晕!

更过分的是!装晕居然不叫上他!

左月生一边在肚子里破口大骂,一边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向后一倒“吓昏”了过去。正正巧,倒在陆净身上,陆净被他这吨位的体型一压,险些把隔夜的酒菜直接吐出来,一张青白脸瞬间憋成了紫红脸。

“你这名声有够吓人的。”

仇薄灯好笑地看了一眼倒地装死的两个傻缺,转头对身边的师巫洛说。

“别吓他们了。”

左月生偷偷地从眼缝里瞅师巫洛的反应,期盼某位万年一出的疯子大人有大量。然后,他就看见苍白冷峻的疯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银灰色的眼睛扫来的时候,仿佛一把冰刀在昏暗中劈开空间。

一瞬间,左月生觉得什么佛陀什么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他吓得浑身一激灵,用力把眼睛闭紧,用力拥抱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黑暗。

不是说别吓他们了吗?

仇薄灯以眼神问。

师巫洛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仇薄灯明白了。

师巫洛其实没吓他们,只是听到他提到这两个家伙,就跟着看了他们一眼,本意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左月生吓成这样子,十有八九因为做贼心虚……

“行了行了,”仇薄灯踢过去一块碎木,没好气地骂,“你们两个装什么装?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配别人出手不?赶紧起来!”

“我想也是!小的哪里值得首巫大人出手啊,这岂不是杀蝼蚁用了屠龙刀吗?”左月生如蒙大赦,一翻身坐起来,满脸献媚,“我时常跟陆十一说,能配得上仇大少爷的,绝非无名之辈……嗨!这不巧了,南疆首巫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仇薄灯瞥他。

“神鬼皆敌,仇满天下”可不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吗?这死胖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也算得上“独步天下”了。不过,这家伙忘了自己还顶一脸墨水,黑一块白一块……辣眼至极。

仇薄灯赶紧移开视线,不让他祸害眼睛。见陆净在挺尸,又踢了块碎木去砸他:“陆十一,地上赖着很舒服吗?”

陆净不答。

左月生心说这小子出息了啊?敢当十二洲第一疯子的面装聋作哑,不要命了?便赶紧扭头去拽他,一拽之下,左月生先是一懵,随后惊得直接蹿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这家伙咋真晕过去了?”

真晕了?

仇薄灯不由得回头看了师巫洛一眼,是过分苍白了一点,过分冷了一点……可也不至于真把人活活吓晕吧。

墙角,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陆净拖起来,发现他嘴角挂着白沫,顿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正在试图分辨这是吓破了肝还是吓破了胆,余光就见一角深黑的衣摆走近……左月生的身体僵硬了,苦兮兮地扭头瞅仇薄灯。

仇大少爷!要命啊!

快来把你家这位人间凶刀带走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穿过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师巫洛身边:“怎么样?”

“背气了,”师巫洛屈指弹出两道劲风,打在陆净身上,顿了顿,又补充,“被压的。”

左月生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就听到陆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便在破口大骂:“左月半!你个挨千刀的死胖子!本公子的胃都要被你压出来了!你他娘的,自己几千斤心里没谱吗?!”

“……”左月生讪讪,“哪里有几千斤……也就几百斤……”

“几百你大爷的……啊啊啊!鬼啊啊!”

陆净猛一睁眼,冷不丁就看到一张乌漆墨黑的大脸凑在近前,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顿时一翻。

这回是这被吓昏了。

“……”

仇薄灯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手肘碰了碰师巫洛的胳膊。

“算了,走吧。”

这些二百五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

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左月生和陆净两个总算稍微像模像样了一点。不过,原本的房间算是没办法待了。为了修补形象——其实是为了让仇薄灯继续忽略废墟里的宣纸,左月生自告奋勇要带众人去个好地方。

“我跟你们说,整个烛南,就没有比那更适合钓鱼生火喝酒的地方了。”左月生神秘兮兮地保证,“嘿,赶巧,仇大少爷你刚好带了这么大这么好一块金缕鱼肉,不拿去那里细细地生火烹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真有这么神奇?”

陆净换了一身衣服,好奇地问。

事实上,陆净眼下还怵着某位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

但新一代剧作大才子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发现仇薄灯和某个人的关系,仿佛有了一点突破性的进展!

这就出乎意料了。

仇大少爷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陆净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仇薄灯一直在用一重重又冷硬又尖锐的伪装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和左月生只是偶然地越过了其中的某一重,走进名为“生死之交”的范畴。

谁都有藏在心底不愿意告诉人的秘密,作为朋友作为兄弟,他们不需要去窥探更深的秘密,只需要在彼此发疯的时候,跟着一起疯。可作为伴侣,就不能止步在那些冷硬的甲胄面前。

为什么世人总是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地找另一半?

因为孑然一身是孤寂的是残缺的,因为刺入心脏的痛芒自己是拔不出来的,因为只有两个灵魂互相舔舐互相拯救,才能互相写成一个完整的“人”。

“人”字分两笔,一撇一捺,相依相靠。

陆净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仇大少爷这笔“人”字到底写到哪了。

可是!

仇薄灯的心思,特么地,实在太难猜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比镜花水月还镜花水月!需要更多的蛛丝马迹,才能验证他的推测……

陆净觉得自己这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已经远超五百年前的沈商轻了!沈商轻写《十二风花传》只是拿自由在写,他写《回梦令》可是货真价实地拿命在写啊!

用心磕糖,用命产粮。

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陆大文豪热血刚沸,就被萧瑟的冷风刮了一脸。仇薄灯师巫洛还有左月生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喂!”

陆十一赶紧拔腿追了上去,这山海主阁绕得跟迷宫似的,没人带路八辈子都转不出来啊!

“等等我!等等我!”

…………………………

山海主阁的确像个迷宫。

它屹立在烛南九城的最高处,其实是由无数楼阁组成,通过层层盘旋,回转相错的廊桥空梯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座连绵九城的云中仙阁。夜晚的时候,无数纱窗在或高或低的地方亮着,从沧溟海上远远眺望,就仿佛是一座点着无数火烛的神龛。

横空的长廊,娄江的脚步格外轻快。

流云抚颊,轻柔得让人眼含热泪。

能不眼含热泪吗?

他终于!终于!终于回到山海阁了!终于摆脱那一堆二缺神经病的二世祖了!

原先左月生、仇薄灯、陆净这三位祖宗凑一起,就够能折腾了。

好在他们修为都不高,就算大半夜三人突发奇想,跑到神枎树上尝试放风筝——据说是实验什么流速定律,娄江也能在陆净被风刮下去时把人捞起来。就算三人通宵赌博,左月生为了赖账被撵得满城乱蹿,娄江也能力挽狂澜,避免阁主惨丧独子。

可后面又加了一个修为比他还高的不渡和尚后,这些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什么打架把飞舟的房间撞碎七八间都已经是小事,最离谱的是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个人好端端通宵倒腾起蕴灵珠,险些把半艘天雪舟直接炸掉……假如没有陶长老在,此时药谷、太乙宗、山海阁和佛宗已经在混战了。

回首过去两个月,娄江竟觉跟过了两百年没区别。

什么叫“度日如年”啊?

这就叫度日如年!

是以,一回到烛南,娄江一刻都没多耽搁,马上以同阁主汇报为由,与这几位行走的麻烦制造器分道扬镳……

难得安眠。

醒来就听闻,昨夜,溱楼数百天骄才俊被耍得暴跳如雷,红阑夜火巡逻队师兄师姐彻夜奔波……

娄江心中无波无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比起陪几位二世祖惹是生非,娄江宁愿去完成仇大少爷分派的任务——按他的要求整理山海阁全部日月记表的索引……诸位驻守山海阁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现在也该轮到你们来尝尝给二世祖们收拾烂摊子的滋味了。

娄江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准备带着久违的轻松愉快,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索引整理中去。

有一说一,这活的确够枯燥累人。

山海阁数万年下来积累的日月记表,但是索引就浩如烟海,更别提仇薄灯还列了一堆奇怪的格式要求。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到底发现了什么,但那天将鱬城的日月记表算完之后,仇薄灯自己动手画了一张《天轨图》,神情有一瞬间格外难看。

说来奇怪,这位太乙小师祖臭毛病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可他嬉笑怒骂没心没肺,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仿佛他不当一回事,那就真的不算什么事。

娄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色那么难看,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不安起来。

“娄施主!!”

正在自出神,忽然有一道极其熟悉,熟悉到娄江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的声音响起。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未等娄江拔腿就跑,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就扑到了跟前。

“可算找到人了!”不渡和尚如见亲人,热泪盈眶,“贫僧转得头都晕了!”

“你你你!”

娄江向后跳出一大步,惊恐地看他……一夜未见,不渡和尚光头如初,脸上却大红大紫涂得跟鬼一样。

“你怎么回事?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不渡和尚一边说,一边扭头朝后边喊了一声,“半算子,别再胡掐乱算了!赶紧滚过来!找到人了!”

半算子?

娄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

“唉,不渡禅师,你怎么可以说小道是胡掐算呢?”

打长廊那头走来一位青年道人,长得倒五官端正,可惜就是也有点不正常……背一破斗笠,一脚破藤鞋一脚光底板,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性情极好。

“小道神机妙算,从不虚言的。”

娄江缓缓后退。

他好像知道这人是谁的。

“你看,”青年道人好声好气地跟不渡和尚解释,“小道不还是成功带你算到路了吗?”

不渡和尚翻了个白眼:“算迷了一百多次的路?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神机妙算?”

“唉,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不可能一次就算准的……”青年道人继续同他解释,“你不信,让小道再算一卦,定能带你找到你要找的几位贵人。”

不渡和尚直接不理会他,一把抓住悄悄想溜的娄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娄施主可知左施主身在何处?可否带贫僧过去?”

“……”

娄江还真知道。

左月半刚给他传信,让他准备些鱼竿竹篓过去,娄江不想过去面对一群显然打算作妖的二世祖,就差使其他过去了。没想到,东躲西藏,还是一头撞上了不渡秃驴。

娄江暗中运气,试图挣脱这秃驴。

不渡和尚慈眉善目,宝相端庄,纹丝不动。

“他们去云台了……行吧,我带你们过去。”

娄江无可奈何。

不渡和尚喜形于色,连声道谢,然后回头一把抓住正在低头掐手指的青年道长:“走走走,别算了,算你个球。”

“唉!且慢且慢!”

青年道长一脸惊恐,奋力想挣脱他的手。

“此卦显大凶之相!此去定遇厄星!”

娄江心说,那你这卦倒算得挺准,仇小师祖、陆公子和左少阁那可不就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么?

不渡和尚显然也这么想,拖了人就要走。

“唉——”青年道长一把抱住栏杆不撒手,“信我,这一卦肯定没错,不能去啊,去了小道十有八九要被逼踏上不归路啊!”

“得啦得啦!你当自己现在走的是什么正途,快走快走!”

“唉唉唉唉!!”

……………………

云台其实是一处垂壁上的石台,向外伸出约莫三丈,上下无楼阁,左右为嶙峋的黑岩。距离海面很近,刚好能从台上抛钩海钓,又有细流从岩石缝中涌出,在台侧形成一小潭,刚好取水饮用清洗。

左月生似乎经常来这里,正在熟练地搭起架子,信誓旦旦要让他们领略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山珍海味。

陆净对他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深表怀疑……

“这一根放这里?”陆净举起一节半弯的细竹。

“放下放下,那个后面才搞的,你去钓鱼去钓鱼!”左月生怕他糟蹋自己的劳动成果,赶忙塞了根鱼竿给他。

陆净拿着鱼竿,刚站起身走了一步,就又默默地转了回来。

“不是让你……”

陆净用鱼竿戳他,然后一指后边,幽幽地说:“我觉得……我还是帮你搭架子吧……”

左月生一头雾水,抬眼一瞅,忽然也不吱声了。

石台那边。

仇薄灯坐着,师巫洛站着。仇薄灯举起一根鱼竿,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师巫洛就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腕。

左月生猛地把头扭了回来,震惊地看陆净,用口型问:

他们两人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