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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7257 字 10天前

……………………

海风令人心情舒畅。

漆吴山位于海中,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座礁石岛,因岛上多巨石,石立如壁如仞,远望如峰,才称为山。岛十分狭小,草木稀疏,无房无屋。天雪舟停落在漆吴山上,只是为了便于观看金乌载日。

真正的山海主阁在稍南一点,漆吴山上设有海桥,连通主阁所在的烛南城。

日落之后,仇薄灯明白了为什么山海主阁所在的城,称为“烛南”。

霞光渐淡,天地晦暗时,海桥两侧栏杆顶上镶嵌着的月明珠放出柔和的光,整条海桥就像两串平行的珠子在缓潮上蜿蜒飘去。而在更远处,海桥尽头,千万灯楼在九座低缓连绵的海山上拔地而起,光照万里,如海面上同时升起了九轮明月。

烛南烛南,明南之烛。

等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海山,而是九只玄武神兽,它们庞大如巨岛群山,漂浮在沧溟之上,口衔铁索,微合双目。

陆净仰着脑袋,看着足有数百丈之高的玄武神龟和它背上的华城,一句“好大的王八”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没有傻彻底,至少还知道玄武神龟随随便便一个吐息就能把他吹到十万八千里外……

“好……好高,”陆净悬崖勒马,“这怎么上去啊?”

左月生闻言,双手叉腰,打了声又急又旋的呼哨,大喊一声:“老子回来了!”

最前面的玄武慢腾腾地张开口,铁索哗哗啦啦落下,带下一个精致如小屋的贝壳篮。仇薄灯神色古怪地打量着这个小贝壳框,寻思着这难道就是修仙版电梯?

左月生跳上贝壳篮,朝他们招手:“我们山海阁设了阵法,入烛南只能走贝篮,上来吧。”

仇薄灯上了巨贝,不出意料地发现这贝壳里还安了一排的月明珠当做照明的灯……所以,有件事真的很神奇。

“左胖,”仇薄灯认真地问,“你爹是怎么养出你这个铁公鸡的?”

陆净和不渡和尚深有同感地点头。

妈的,怪不得人人都说,山海阁的山是金山,山海阁的海是银海。以前跟左月生这小子混在一起没什么感觉,真到了山海阁,才猛然发现,俗话诚不欺我也——山海阁简直就是富得流油好吗!

要论仙门武力,太乙当之无愧的第一。

但要论谁最有钱,哪怕把百氏也搭上,那也妥妥还是山海阁啊!!!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懂不懂?”左月生毫不羞愧,“今天浪费一个铜板,明天浪费一个铜板,天长地久,山海阁也是要败落的嘛。事故勿以钱少而不赚,勿以钱少而浪费。”

“呸!”

几个人一起啐他。

左月生赶紧岔开话:“你们想去哪?我带你们逛夜市怎么样?我山海那可真是夜市灯如昼,四面八方的珍稀,还有你们绝对没见过的灯潮……诶嘿,烛轮你们看不看?”

“哎呀呀,”陆净一连串地咳嗽,正儿八经地打断他,“胖子,我说你这就不对了。都来了你们山海阁了,怎么能不带我们去最有名的地方。你这个东道主怎么当的。”

“啊?”左月生一愣,“山海宝市和灯潮最有名啊……难不成你想去武藏阁?也不是不行,就是里面除了秘籍还是秘籍,什么玩的都没有。”

“你个蠢货。”陆净恨铁不成钢,直拍大腿,“谁稀罕什么秘籍典藏,我是说溱楼!!!你们山海阁的溱楼那可是天底下头一号的风花雪月之地,最最文雅的销金窟!”

“文雅你个屁,你大爷的就是想去逛青楼!”

左月生一想到溱楼酒食歌舞等等的价格,眼前顿时就是一黑,差点想把先前打的包票直接吞下去。

陆净拿胳膊肘戳仇薄灯,义正辞严地撺掇:“仇大少爷,你说说话,我们可是一等一的纨绔,纨绔难道不就是该‘烈酒歌楼美娇娥’。”

“唔。”

仇薄灯瞥了眼左月生心痛到扭曲的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了点头。

第46章 孔雀徘徊故人越山来

陆净所言非虚。

山海阁烛南城最出名的地方, 其实不是宝市也不是灯潮,而是一条琉璃街。街道两侧俱是勾栏, 女间男坊一应皆全,因山海阁的规定,门口都高悬红风灯,故又名“红阑街”,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乡,遍寻十二洲,再无比肩者。

溱楼则是这鎏金窟的翘楚。

“操他大爷的, ”左月生一脸扭曲地拈着张素花笺,手都有些哆嗦,“一张纸,就花了一千两黄金?以后干脆我来这门口卖纸好了!”

他是真心疼啊!

天杀的陆净嚷嚷什么来溱楼?

溱楼这破地方得投贴叩门, 否则天王老子都进不来。

想强行动武闯进来也行,首先你要确认自己扛得住楼里客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曾经就有个半步卫律的莽夫这么干过,结果被一连面都露的客人一掌拍出十条街——据左胖子爆料,这客人其实就是当天恰好去溱楼喝酒的左大阁主……其次, 就算你闯进去了, 转过天来, 你也就成了“十二洲公敌”, 文人骚客的口诛笔伐就不提了,还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等着收拾你。之所以连女修也包含在内, 一则同为女子, 多有些连枝同气, 二则逛溱楼的也不止男人……曾经就有某任花魁,弃天下男子如敝履, 散千金自赎,跟个女刀客走天涯去了。

溱楼贴称“十二花笺”。

分桃、榴、荷、菊、兰……等等十二色,各对应不同风格不同等级的雅楼。花笺由情投意合的佳人或小郎相送,第一次没有相识的,就得“请”花笺。

说是“请”,其实就是掏钱买。

左月生原本只想买个最便宜的桃花笺,结果被陆净和不渡和尚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硬生生押着买了最贵的素芍花笺。四张花笺一到手,左胖眼泪就下来了.

“好地方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比之极乐世界,也相差无几了。”

“你个死秃驴,逛什么青楼,你还敢破戒不成?”左月生恶狠狠地瞪他,“还拿这里跟极乐世界比,你就不怕佛陀一道雷劈死你吗?”

带仇薄灯和陆净两人来,就够左月生肉疼了,谁曾想不渡这酒肉和尚以“三生花”相要挟,死皮赖脸也粘了上来。

左月生差点一脚把他踹沧溟海里喂王八,转念想想,好不容易回了山海阁,还逍遥几天,要是把佛宗佛子喂王八了,铁定又要被流放,于是无可奈何地忍了……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打不过不渡秃驴。

“左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宝相端庄,“您难道忘了,我佛宗可是有‘欢喜禅’一说。”

左月生:……

见鬼的欢喜禅。

“为什么是白芍为首?要论清雅,梅兰更胜吧。”

仇薄灯随口问陆净,这家伙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宗师级的造诣。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净潇洒地打开折扇,边走边摇,他换了身白衣,又特地戴了银冠,不了解他本质的人初一见,恐怕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翩翩公子,“溱楼其实又名‘溱洧楼’,取古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1]’之意。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后面……嘿,这花笺可不是白请的,你看看后面写了什么。”

闻言,仇薄灯把价值千金的花笺一翻。

这花笺用清洲名纸“落雪宣”裁成,约莫一尺长一寸宽,正面浅墨银粉寥寥几笔画了一朵半开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两行字:

秦洧涣涣,方秉蕳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对,”陆净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这天女,便是溱楼的头牌。要当溱楼天女可不简单,历任天女,都是公认的十二洲第一美人。有道是‘红阑歌舞三百楼,溱洧芍药独温柔’。”

在前边引路的媚娘侧身笑道:“几位公子来得巧,今晚刚好是天女涟第一次下阁接贴。”

陆净喜形于色,阖扇敲掌:“这可真是再好不过,要是能得溱楼今夜第一枝芍药,这次来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欢芍药你就说啊,”左月生咬牙切齿,“我去老头子的花圃里给你薅,要多少给多少。”

“你懂什么?”陆净深觉丢脸,“溱楼的芍药只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药比夺仙门论道魁首还风光好吗?”

“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陆净和不渡和尚异口同声地骂。

左月生深觉他们有病,站到同样兴致缺缺的仇薄灯身边,不怀好意地问:“你们是在说,仇大少爷也是朽木么?”

“仇大少爷对镜自揽就够了,你能吗?”陆净不留余力地对左月生大开嘲讽,“你就算对镜,镜子能不能塞下你都还是个问题。”

“几位公子,雅间到了。”

媚娘半挽珠帘,柔声打圆场。

最高等级素芍花笺对应的房间陈设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着的白玉镂空檀香照味道幽冷,并不刺人,对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几千两黄金。仇薄灯审视后,满意地去屏前软塌上斜卧,慢悠悠地翻动写满茶酒点食的红折。

他们三人每翻一页折子,每报一样物名,左月生的脸就白一次。

等到最后,这山海阁的少阁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装死。

仇薄灯过去,作势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来,一边掏钱一边哆嗦,“先说好,我只付到这里,你们之后谁想讨好哪个姑娘,谁自己花钱。休想再让我出一个铜板!”

“好说好说。”

仇薄灯无所谓地道。

仇大少爷向来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余者共分一升”,对于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华的“庸脂俗粉”,他是半点兴趣都没有,来这溱楼,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外加喝酒。

青楼红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还会有一两样压得住场子的名酒。试想,美人挽袖白陶温酒,若这酒不够好,岂不是有损佳人姿色?

这溱楼就有一样酒,名曰“昭离”,在《天干曲生录》中,荣居甲部。

陆净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没指望靠你这种铁公鸡,你懂个屁的风流。”

左月生大怒:“陆十一,你丫的没指望就把钱付了啊,他娘的,刚刚就你点菜点得最狠,你是猪吗?我要是天女,我铁铁瞧不上你这饭桶。”

“你要是天女,我连夜扛飞舟就跑。”陆净反唇相讥。

说话间,妙龄婢女鱼贯而入,将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楼在山海红阑街屹立多年始终无后浪能够撼动,显然并非真的一味讲求“清高”二字,或者说,是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无花笺不入楼”的规矩,本质上还是长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讨好贵客。

仇薄灯几人进溱楼时,没报身份,楼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认出左月生这位标志性横圆竖阔的山海阁少阁主。揣度着,根据他爹,溱楼常客左大阁主的口味,从斟酒摆碟到弹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篮,红指点冰盏。

退出雅间时,媚娘忖度:这回少阁主定然会满意吧?

……满意个鬼。

左月生一瞅,几十上百两黄金买的东西就这么指甲盖大小,脸都绿了,差点就要当场掏出左少阁主的身份,来给溱楼贴上百八十道封条,抄它个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楼常客。”

陆净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觉离家出走这么久,总算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左月生气哼哼地一口一个吞果点,旁边的艺伎约莫是从媚娘那里得了点风声,一双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飘,可惜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渡和尚那边倒是很郑重地给一位蓝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观众生”把个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艺伎中,最漂亮的是个年纪看起来最小的红衣女孩,抱着琵琶跪坐在软塌边柔毯上,低头拨弦,偶尔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自斟自饮的仇薄灯。

女孩叫罗衣。

她一直被当做未来的天女培养,看起来闷不做声,性子其实有点傲。媚娘要养她未来的气骨,也没怎么磋磨她,有意无意地纵容下,罗衣招客时只负责弹琴,从不肯像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斟酒卖笑。罗衣和新选出来的天女不对付,天女喜着白衣,她就只穿红裙,以自己的烈艳为傲。

可在今天晚上,这份傲气忽然就散了。

进门时,罗衣抱着琵琶,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前边的姐姐们,她惊鸿一瞥般地见到了那个斜卧软塌的少年……一瞬间,罗衣几乎想要扭头就走,赶紧去把自己身上的红裙换掉。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无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绯红,那十二洲内就再无艳色。

穿红裙的罗衣在他面前,骤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骤然就低到了尘埃里去。

“会弹《孔雀台》吗?”仇薄灯忽然开口问。

罗衣指尖一抖,险些拨错弦,意识到这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公子是在和她说话后,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长得姝艳无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让人觉得他看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出乎意料地,他说话时,虽然称不上温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极点还要故作谦逊的“君子”让人舒服多了。

“会的。”

罗衣紧张地答。

“弹吧。”

仇薄灯慢慢地斟满酒。

他坐在鎏金镀银的温柔乡,举目都是奢靡,满耳皆是丝竹管弦,随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计其数。可他不要谁陪他饮酒,半垂眼睫,凝视杯盏,仿佛满座没有谁是他真正想一起饮酒的人。

可又是什么人能和他共饮呢?

罗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头,调了下音,便弹起了《孔雀台》。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

君长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拦住了一个无声无息越过山海主阁阁界的家伙。

“你不该来。”

君长唯沉声道。

来人站在海风里,袍袖被风鼓荡,越显他清瘦挺拔。和灯火辉煌的烛南九岛不同,夜晚的漆吴只有南面坞头与海桥连接的地方两枚夜明珠远远地亮着,其余各处深冷黑暗,巨石的轮廓就像无数交错的断刀断剑,沉默地直指苍穹。

“他在这里。”

一盏纸灯被点起,飘摇的烛火照出师巫洛那张冷漠俊美的脸。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该见他。”君长唯淡淡地道,“你自己当初答应了的。”

“十七年了,我一次都没去过太乙,是他来见我的。”

师巫洛低声说,原本就生得冷厉的脸庞现在更是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个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长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问过自己,他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克制不住地出现在仇薄灯身边。中土十二洲,横杀肆斩无所顾忌,独独一个太乙,他怎么也不敢踏进去,怎么也不敢出现在太乙山门百里之内。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见那个人。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只能远远地避开。

十七年了,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知道一个人随时就会醒来,却要生生忍着,不去见不去看。这个十七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无尽光阴更漫长。

能见,不能见。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十七年也等过来了,总是能继续等下去的。

滴水成岁罢了。可是,在枎城,他想见而不能见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没有给他一丝准备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天光明媚,红衣少年直接把他的整个世界点燃,不留一点余灰。

他几乎想要把人紧紧拥住,永远也不松手。

又几乎不敢伸出手去。

世上再无那样浓烈的喜悲,再无那样强烈的恐惧。

怕镜月水花,怕一触即碎。

“是他来找我。”师巫洛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银灰色眼眸印着孤独的微火,就像一个人跋涉过亘古后,扬起头看到雪花从天空中飘转坠落,“他说过,会找到我。他从不失约。”

是他来找我,是他来见我。

沉浮梦境的尽头,这已经成了师巫洛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东西,抓住了,就再也不想放开了。

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君长唯沉默了片刻,想说的话最后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没有比太乙的几个老家伙更清楚,这么多年来,师巫洛到底为了那个人做了多少……从十万大山到重瘴冥荒,那么多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材料,其实连太乙都没有能够凑齐的信心,可最后还是被他凑齐了。

“罢了,”君长唯倒转刀柄,往礁石上敲了敲,“反正小师祖想做什么我们也拦不住。见就见吧。”

师巫洛微微地一愣。

他情绪波动很少,愣神就显得十分稀奇。

“愣什么愣,”君长唯没好气地骂,“真不知道小师祖怎么就看上你这种家伙,要风雅没风雅,要情调没情调,长得一看就扎手。别的就算了,我警告你,敢做什么不该做的,就等着被围殴吧,太乙可没有什么非要单打独斗的规矩。等等!”

说着说着,君长唯突然警觉起来。

太乙虽然号称第二个和尚庙尼姑庵,但毕竟不是真的和尚庙。君长唯是仇薄灯口里罕见的“太乙直男”……当年和某位天天揍他的师姐打着打着最后打床上去了。大家都是年轻过的人,谁不知道所谓的“小别胜新婚”啊!

——久别重逢不做点什么鬼都不信好吗?

“不该做的……?”

师巫洛罕见地迟疑起来,慢一拍般地问。

君长唯二话不说,握住了刀柄,老鹰般盯着师巫洛,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阴恻恻地道:“不管是动手还是动口都纳命来吧!”

师巫洛手里的灯笼猛地一抖。

动口?

……什、什么动口?

他忽然地就想起了枎城下雨的那天。

他和仇薄灯站在同一处屋檐下。

冷雨沥沥,唯一的暖意是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少年习惯微微抿直的唇就是昏暗里唯一的亮色,一线割开晦夜的水红……他们的呼吸那么近,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血液奔流。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只记得那时候仇薄灯毫无预兆地凑近,湿润微热的尖齿擦过他耳轮的软骨。已经过了很久的事,刻意不去想压在记忆深处,现在君长唯一说,耳边隐隐又泛起了那一线轻微的刺痛和湿热。

师巫洛的耳朵突然就红了。

他后知后觉,好像有些知道他自己当时是想做什么了。

咻。

金错刀迎面就砍了过来。

师巫洛下意识地向后退开,避过这一刀。

君长唯一见他闷不吭声只避不还手,心就越发凉了……就知道这世界上压根就不会有什么“柳下惠”!忍不住边挥刀,边骂他禽兽不如。师巫洛回过神,绯刀一迎,将金错刀格开,在间隙解释了一句。

“没做什么。”

君长唯更怒了:“信你个鬼。撒谎也不照照镜子,耳朵都红了还说什么都没做。

“……”

——没做什么但确实有想过做什么。

师巫洛不说话了,一心一意横刀格挡。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君长唯骂骂咧咧地推刀入鞘,转回礁石上重新坐下来,一抖手把一封信丢给师巫洛。师巫洛把绯刀重新挂回腰间,一言不发地接住信,展开看了眼便直接把信投进灯笼里烧了。

“你之前去枎城是想做什么?葛青那种家伙,还没本事请你出手吧?”

君长唯盘膝坐,摘下腰间的大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师巫洛离他远远地站着。

这倒不是他担心君长唯再次拔刀,是他习惯了与其他人保持着遥远的距离——除了面对某个人。

“还魂草。”

师巫洛言简意赅。

“如果小师祖没有在那里,你根本就不打算制止葛青炼化神枎。”君长唯放下大葫芦,肯定地道。

师巫洛不做否认。

君长唯皱眉,没对此说什么,转而问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神枎炼成的邪兵能引来天外天的上神?”

这次师巫洛终于回答了:“枎木为骨,可搭辰弦。”

“辰弦?”君长唯念了一遍,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南辰弓?天外天的有人把主意打镇四极的神器上去了?”

师巫洛微微颔首。

君长唯低低咒骂了一声,沉吟片刻:“最近山海阁的一些人不怎么安分,左梁诗不知道在筹划什么,我不怎么敢信他。你来了也好,小师祖那边你看着点,我得把鱬城的事查一下……小师祖说的怀宁君,我得查查到底是天外天哪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他不像天外天的人。”师巫洛忽说。

“你确定?”

君长唯一惊,以师巫洛的性格,说出“不像”,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不是”了。

师巫洛默默地点头。

许久,君长唯摇摇头,“掌门让我转告你,万事谨慎。他也觉得这件事背后不仅仅是天外天在出手。”

天外天、空桑百氏、太乙、山海阁、巫族……

明面参与这么的,已经有这么多人了,站在幕后的又还有多少呢?

君长唯望着潮起潮落的沧溟海,过了半晌,想起某件事,他猛地回过头。

“今天就别去找小师祖了……”

背后空荡荡。

师巫洛已经走了。

君长唯沉默片刻,朝溱楼的方向缓缓地拱了拱手……小师祖啊,我确确实实是想替您拦一下人的。

此时,溱楼。

雅间里,陆净正在给秀美的舞女写诗,左月生本着不能白花钱的心态,正在给姑娘讲流放时的见闻,不渡和尚正在大肆算命……可谓是群魔乱舞,仇薄灯一个人喝完了一壶昭离酒,慢吞吞地持起第二壶,继续斟进白玉盏里。

罗衣《孔雀台》弹过好几遍,惊奇地偷眼看他。

这漂亮公子好酒量。

为了便于姑娘们趁客醉多哄银两,溱楼的“昭离”酒后劲极强,常人三四杯酒醉得能把五旬老婶看成天仙。结果红衣少年一个人喝完一整壶酒,依旧好端端地斜卧着,半点洋相都不出。

“怎么停了?”

正偷看着,少年突然抬眼瞥来。

“继续。”

罗衣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低头继续弹,仇薄灯继续一个人喝酒。

弹着弹着,罗衣就有些难过。

《孔雀台》是以前建溱楼的名琴师雁薇雨谱的曲。

相传雁薇雨幼年曾和一人是青梅竹马,后来那人抛下她,入了仙门求大道去了。雁薇雨沦落风尘后发誓,要建一座全天底下最好的青楼,让高高在上的神仙在这里也只能拜伏在女子的石榴裙下。雁薇雨无根骨,无天赋,不过是个凡人,可她却当真建起了这么一座让八方仙门,百氏空桑流连的溱楼。

一生百年,爱她的和恨她的一样多,也有仙门中人愿分寿与她,不求大道只求携手此生。

可出乎意料的,雁薇雨谁都没答应。

她和凡人一样老去,病逝前写了这么一首曲子。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雁薇雨是在等着昔年的竹马越山而来,那少年又是在等谁呢?

谁竟然忍心让他等?

罗衣有些愤愤,手下不小心就拨错了一根弦,琴音尖锐起来。她一惊,仓皇抬头看仇薄灯:“公子,我、我……”

仇薄灯无所谓地一摇头,正要让她换首曲子,就听到编钟声一重接一重地响起。

正在写诗的陆净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地嚷嚷“出来了出来了,天女要出来了。”之前还口口声声说对天女不感兴趣的朽木左月生也一翻身,咕噜爬了起来,好奇地就要往外探头。

陆净急忙一把将人拽回来,压低声训斥:“出息,还有没有点风度了。”

左月生一瞪眼,就要抱怨。

陆净急忙跟他解释,这天女接客不叫接客,那叫“溱洧之约”,就像古歌里唱的一样,男男女女在溱河洧水边踏青苔而行,只有情投意合才能携手同游。天女溱楼的荷池中静坐,

公子们吟诗作赋,清歌抚琴,谁打动了天女,又过了天女的“素花十二问”天女就遣小童将白芍送给他……呃,也有可能是她。

“总而言之,这是风雅。”陆净再三强调,“谁要是在这里出丑,转天可是要被十二洲一起笑话的。注意着点。”

左月生原本想说,笑话就笑话呗,哥们这些年干的混账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不过目光一扫身边用崇拜温柔眼神看他的姑娘们,突然就明白了“笑话”的更深一重含义——这可不仅仅是被笑一次两次的事,这是关乎未来找老婆的事。

他咳嗽两声,努力收了收肚腩。

说话间,已经有白衣侍女挨个雅间送去素宣紫毫。

陆净往下瞅瞅,只见河池的汉白玉台果然多了道窈窕的影子,他急忙又把脑袋缩了进来,凑到仇薄灯身边:“仇大少爷,我听说天女的‘十二问’有些时候很难答上来……一会我要是答不上来,就仰仗您了!!”

第47章 风情万种

铮——

不论是罗衣的琵琶还是别处的笛子俱是一断, 醉醺醺的客人们只觉得清雪般的微寒刮过,酒就醒了三分。

“寒弦碎丝竹。”陆净低声赞叹, “好孤冷的琴声。”

伴随着清清冷冷的琴声,荷池中的汉白玉台渐升渐高,水珠沿玉台周围的翻花仰俯莲断了线般落下,应和着弦声打在池中亭亭如盖的荷叶上。一弹一落间,便有了“抱得寒弦听细雨”的意境,一下子就把风月地的颓靡冲散了,满座客人忽然就觉像有微凉的风拂面, 风里天光璀璨。

春风料峭,清溪沙。

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时节,少年持花溯流而上,顾盼寻望, 佳人在水的一方默默弹琴,琴声透着那么多想和你倾诉的心事, 那样忧郁那样徘徊。

既与君期,云胡不来?

“醉风楼输了啊。”

陆净一边听琴,一边感叹。

下等的色/欲上来就衣衫尽褪, 恨不得将一身丰盈昭告天下, 只有莽野粗俗之人能囫囵入口, 腻不可言。中等的则盛妆华服眼波横流, 讲究的是一个奢靡颓唐,就好比艳且妖的摆设, 初见惊诧, 久了便觉俗气。上等的则像醉风阁,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时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离之不舍的花,各有各的可怜可爱。

而溱楼在风流一道,简直让人高山仰止。

“情/色”一词,“情”字为首。

有了情后,艺伎便不再是尘埃里的花,而是转瞬即逝的朝露,是苍穹落向人间的绝色,称之为“天女”也不足为过。一把琴,一位足够绝色的佳人,素手拨弦,唤醒满座高客内心深处最懵懂最青涩时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于是,人人皆年少,人人皆潘郎。

这时候汉白玉台已经升到各个溱楼雅间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样的高度,陆净、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纷纷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走动到门口,实则迫不及待地把头探出去瞅天女涟的真容。

他们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显得自己饥色,后来放眼一看:嘿,溱楼回廊上早站满了人,大家个个摇扇挎剑,骚包如孔雀展尾。

三人顿时放下心,装模作样地摇扇负手也到了走廊上,凭栏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吗?”

罗衣怀抱琵琶,鼓起勇气问仇薄灯。

仇薄灯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支着头,半垂下鸦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诚地问:“我为什么要去看?”

“啊?”

罗衣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贴来这溱楼的,大多都是来看天下第一美人的……罗衣瞅瞅这位红衣公子,觉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人,与其去看外边那白惨惨的女人,还不如揽镜自顾。

仇薄灯不答话了,慢吞吞地继续喝酒。

灯火朦胧,眼尾飞红。只顾着高兴的罗衣没有发现,这位漂亮公子看起来还好端端地斜卧在那里,实则早就喝醉了。也就是陆净和左月生一心想着赢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没发现他醉了,否则要铁定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出酒楼。

仇薄灯这家伙,平时就够会招惹是非,醉了……

那就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个窟窿。

编钟一声接一声。

每有一位公子挥毫洒墨完成首“惊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将放在朱盘中的诗作送上汉白玉台。虽说公子做的诗不论好坏,只要能够打动天女,就能进行“素花十二问”,但天女也不能真选出一些做得驴头不对马嘴的歪诗斜曲,否则不能服众事小,折损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们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二名文婢一一看过,逐次淘汰。但凡有大作能过这十二关,便有青衣小厮敲响编钟中的一口,满座就会先安静片刻,由该作主人亲自将诗歌诵读给天女听。

能不能打动天女且不说,有资格在溱楼当众诵诗,本身就是对才华的一种肯定。

这也是一些天赋不佳的修士出人头地的机会。

溱楼天女初接贴,同时是一场文人盛会。

诵读出来的诗作,纵使不能打动天女,能赢得满堂喝彩,依旧风光无限……不过嘛,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是有点才华的,就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诗作被别人比了下去。被天女选中的那个人,在过“素花十二问”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其他“才子”大肆批评一同,就算是诗仙再世,都得被刁难得吹须瞪眼。

白衣侍从满座穿梭,如群鹤翩翩,诗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挂出。

这边钟声连绵,那边媚娘沿一条长廊,悄悄地走进一间幽僻的密阁。

媚娘曾经也是溱楼的天女,举手投足间风情入骨,就算面对山海阁阁主左梁诗都能飞眼送情,但一踏进这间密室她瞬间就变了。那些妩媚妖冶从她身上褪去,她转眼就从一位青楼老板娘变成了一名沉稳的修士,有一种英气淬在她脸部的线条里。

“先生。”

她对着一扇白纸屏风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贵客已经安顿好了么?”

屏风后的人问,他的声音乍一听很温柔,似乎永远含着一点微笑,但听久了就会觉得那温柔像静月水花一样空忽,连带着笑意也透出种诡异。

“是。”

媚娘将额头紧紧贴在铺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几次拜见这位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不管他的语调到底有多温柔,态度有多亲和,媚娘始终不敢抬头。媚娘作为当初的天女,接见过数不清的大人物,但没有让她如此恐惧,如此畏惧。其他人修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而玩弄情/欲便是风尘女子的拿手好戏。

媚娘曾自负能将天下男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就像最初建立溱楼的一代传奇雁薇雨。

直到她遇到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时,男人坐在屏风后,笑着问她:“听说媚娘只一眼,就能看出男人的欲/望是什么,不如来看看我心里想要什么?”

她应了声“是”,野心勃勃地抬起头去看他。

只一眼,她便浑身颤栗。

从此,陷入挣脱不出的噩梦。

正是那一眼,让风华正茂的媚娘从“天女”位置上退了下来——因为她丧失了玩弄情/欲的勇气,而不能将“情”与“欲”把玩于掌心的天女只有死路一条。

“仇薄灯……左月生……陆净……普渡和尚……”

让媚娘如此畏惧的戏先生以银镊夹着一片打磨过的水晶,透过水晶观察摆放在他面前的一颗玻璃球。

玻璃球直径约莫三尺,一个个小小的光点互相紧挨排列在球面。由水晶片放大其中一点,红衣少年自斟自饮的影像便浮了出来,再略微一移动,便可以看到门口撸胳膊挽袖,抓耳挠腮的陆净左月生等人。

“试探过了吗?”

戏先生五官端正,却称不上俊美,也算不上丑陋,只是一张清秀无害的脸。令这张脸稍显不同的是,唇边自始至终没有消失的微笑。那抹微笑初见会觉得十分温柔,看久了却会让人后背莫名爬过一丝寒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的贵客大驾光临,有什么深意?”

媚娘迟疑了一会。

“以武眉拙见,几位公子来溱楼似乎并无深意,左少阁主应该是为了给他的几位好友接风洗尘,陆公子与不渡和尚对天女的芍药花有兴趣,至于仇师长……他应该只是为了来喝酒。”媚娘顿了顿,“先生担心他们是左阁主派来试探溱楼的?我听说,左阁主带人在听潮楼为仇师长设了接风宴,得知左公子带其他人来了溱楼后,暴怒如雷。想来应该是巧合。”

“左阁主可是位戏子,”戏先生笑,“他的喜怒你莫要信。”

媚娘诚惶诚恐,连声应是。

“我只是有些好奇。”

戏先生放下水晶镜片,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写了几个字。

“真有人来溱楼只是为了喝酒吗?告诉天女,让她去试试。”

“是。”

宣纸滑到面前,媚娘将它收入袖中,低头起身,又低头退了出去。

门即将合上的瞬间,戏先生温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媚娘。”

媚娘一惊,寒意蛇一样爬过脊背。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害怕那位太乙的仇师祖呢?”戏先生幽幽地问。

“太乙仙门第一,行事又无顾忌,”媚娘回答,“媚娘害怕哪天醒来,君长老的金错刀便已经斩下了媚娘的项上人头。”

“这样啊。太乙……的确。”

戏先生若有所思。

“去吧。”

媚娘不敢再多停留,沿着暗道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走到旋天球观测不到的地方,冷汗才骤然打湿了她后背的衣服。她撒谎了,她的确害怕仇薄灯,可不是因为太乙,而是因为仇薄灯让媚娘想起了当初她抬头看戏先生的那一眼……那时,她只看到了……

恶。

纯粹的恶。

仇薄灯与戏先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可他们对某些东西的纯粹,却如出一辙。

第48章 少年意气胜

“快快快!陆十一, 你他娘的给我争气点!”左月生袖子撸到肩膀上,上蹿下跳, 面目狰狞地半威胁半鼓劲,“你要是能把那支芍药摘了,别说一张素芍花笺了,就算你明天想载小娘子去登楼游舟,老子都没二话!”

“别催别催,别吵别吵。”

陆净额冒冷汗,咬着笔杆头, 抓耳挠腮,搜肠刮肚。

他已经写了三首词,分别过了六管、九关和十一关,颇有越挫越勇的架势。

想请天女接贴只能挥毫洒墨, 而涌到回廊看天女的三人中,左月生是个骨子眼里都是铜臭俗不可耐的“庸人”, 不渡和尚倒是书法极佳,可惜只会做些佛家偈语。也就陆净这小子还能做一手酸词。

“左施主怎么今儿这么慷慨?”

不渡和尚对登楼泛舟垂涎不已,他倒有心也写几句偈语, 但在风月场说佛说清心寡欲, 怕不是要被直接打出去……

“对啊, ”陆净忙里偷闲问了一句, “左月半,你这态度变得有够快的啊?当真是色令智昏不成?”

要知道, 刚刚三人趴在栏杆上看天女涟时, 左月生还觉得天女长得好看是好看, 但要是让他花几千几万两黄金,就为了跟这女人春宵一度, 那他还不如去抱块木头睡觉。幸好那时四周比较吵,大家注意力又都放在天女身上,否则他们现在也别说写诗作词了……精/虫上脑的热血少侠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怎么一转眼,左月生比陆净这个风流公子更在意能不能让天女接贴了?

甚至摆出“一掷千金不足为惜”的架势。

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惊悚。

“娘的,”左月生骂了一句,一指对面,“看到了吗?跟个绿竹竿似的家伙,别人我不管,你丫的敢让那小子把风头出了,我掐死你。”

陆净和不渡和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穿青衣少年凭栏而立,手持狼毫,一副沉吟细思的样子。青衣少年生得还算英俊,就是一双眉又浓又黑,压得极低,眼睛略微凹陷,就显得几分阴郁。

“那小子谁呀?有够装的。”

陆净问。

“应阁老他孙子,应玉桥。”左月生杀气腾腾,“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这龟孙塞海眼里。”

旁边的不渡和尚“欸”了一声:“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说过。”

“走狗屎运上了仙门天骄榜第十三,”左月生不怎么情愿地说,“你当然听说过。”

“哦哦哦!”

不渡和尚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记起来了,是不是那年仙门论道会,被太乙宋师妹一脚踹下擂台的那个?”

最后一句话不渡和尚“无意”喊得很大声,把一名蓝衫公子诵诗声都压了下去,大半个溱楼都能听到他的破嗓门。

咔嚓。

对面凭栏而立,一心想要凹出一个潇洒姿势的应玉桥捏碎手里的紫毫笔,两道刀眉一跳,险些直接抽刀朝对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死秃驴劈过去。

那名被打断诵诗的蓝衫公子怒气冲冲地要上来找陆净麻烦。

刚走了没两步,他同伴探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马上扯了扯他袖子,低声说了几句。蓝衫公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脚步一滑,默默地就拐回了雕花椅上坐下。

格外胸襟宽广。

不宽广不行啊!

此时整个溱楼一片喧哗。

先前左月生三人没怎么吱声,大家光顾着看天女登场接贴,也就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眼下不渡和尚一高声,大家终于发现几位十二洲赫赫有名的纨绔今晚竟然也在溱楼,顿时热闹得跟天女初登场有一拼。

佛宗佛子、药谷公子以及山海阁少阁主。

这可是高居天下纨绔榜第二、第四还有第五的纨绔啊!

别以为这天下纨绔榜很好上,想要成为人尽皆知的败类,光品行奇葩可不够,你要是亲爹亲娘不够厉害宗门不够强大,为祸一方的名声一出,随时都有可能被“为民除害”了。是故,能在天下纨绔榜上高挂的,无一不是顶顶顶难招惹的仙门二世祖。

是故,又有人谑称这天下纨绔榜为“避行录”。

——意思告诉你这些人虽是败类,但你惹不起,想除暴安良赶紧换个对象。

只是这些纨绔一般天各一方,鲜少聚在一起,今天溱楼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绝顶“好运”,竟然扎堆冒出了三位……

再多来一位都能凑一块行骰飞箸,混天和地了!

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万众睹目过来的,脸皮早就厚得跟驼成的王八壳有一拼。对面的应玉桥被四下视线一聚焦,还有些不自在,左月生三个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高声攀谈。

“啊!”陆净像终于也想起来点什么,“我在药谷时听道情姐姐说过,你们山海阁有个姓应的万年老二,每年都要挑战娄江,每年都被摁在地上揍。”

啪。

应玉桥生生把溱楼栏杆掰了一大块下来,脸跟开了染料坊似的,又青又红又紫。

这应玉桥在仙门天骄榜上排名第十三,也算是这一代仙门颇负盛名的天才了。奈何他极为自负,性格傲慢。十九岁时,应玉桥赴仙门论道会,放话要夺魁首。太乙宋帷影冷笑一声,刀都懒得拔,闪瞬近身,一脚踹脸上,把人踹了下去。

那一脚,踹碎了应玉桥的仙门魁首梦。

从此,应玉桥再也不肯去参加仙门论道会,退而求次想在山海阁当个地头蛇……谁想地头蛇没当几年,山海阁就来了个姓娄,单名江的家伙。

“应老二”之名不胫而走。

这两件事可谓应玉桥的禁忌,平时没谁敢提。可陆净和不渡和尚是谁啊?天下屈指可数的纨绔!他们怕他个卵?

“应二郎,”陆净深谙杀人诛心之道,放下笔,笑嘻嘻地站起身,远远地朝应玉桥拱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楼内一阵窃笑。

应二郎?陆十一郎忒恶心人了吧?

应玉桥只觉得脑子里某根筋“嘣”地就断了,怒发冲冠就想拔剑越栏而出。

“应兄莫恼。”

他旁边一人合扇按在他肩上,这人面如冠玉,戴薄金帽,着紫绢袴褶,神采焕焕。

“井蛙怎可语海,夏虫怎可言冰?”

这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可不是普通修士能做到的,这金帽紫衣修为颇高。

应玉桥缓和下来:“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大有不言而喻之意。

陆净扭头问左月生:“这娘么叽叽的骚包是谁?”

“我哪知道?”左月生一翻白眼,“万年老二上哪拉个老三踮脚,本少阁主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认识。”

应玉桥与紫衣公子笑容齐齐一僵。

“这胖厮好生放肆。”紫衣公子从牙缝里挤出声来,随即复一笑,“在下太虞时,受令父左阁主之邀,来山海阁做客。左少阁,久闻您流放在外,消息不通也正常。”

太虞。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渡和尚捻佛珠一顿,陆净提笔一滞,左月生袖中的手一攥。

雅间内,仇薄灯斟酒略微一滞。

陆净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意思好你个左胖子,你爹怎么是个骑墙的通敌派?

左月生骂了声“操”,嬉皮笑脸高声道:“居然是太虞公子,稀客稀客!不知太虞兄您三叔近来无恙否?”

太虞时的微笑消失了。

左月生笑容不改:“您三叔的大名,月生仰慕已久,太虞兄什么时候要打道回府,还帮我捎到几份薄礼与令叔。”

陆净大惊:“这也太客气了吧?他叔怎么好意思收小辈的礼物啊!”

“不值什么钱不值什么钱,”左月生格外谦逊,“一捆纸钱而已,十个铜板,一点心意。”

话说到这,机敏的人已经品出些事态失控的味道了。

太虞时的三叔叫太虞栾。

一千年前,太虞栾晋升百氏第一剑修,壮志满酬地准备提剑出山,登门太乙,与飞光剑叶暗雪一较高低。结果走到半路,被人一刀杀了……往后千年,民间说书每每讲到南疆十巫之首,必定有一节“刀斩太虞铸传奇”,太虞栾便是师巫洛踏足中土后杀的第一个人,也是他“神鬼皆敌”的起点。

自此太虞栾天下闻名。

可惜不论是坟头草高三丈的太虞栾本人,还是太虞氏,都不会想要这种“天下闻名”。不过,民间说书只是私下说说,真有百氏之人在场的时候,没谁会去戳牧天者的肺管子。

如今,左月生又是明知故问“贵三叔安好否”,又是要送上纸钱做“区区薄纸”……

不用瞅都知道太虞时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溱楼渐静。

虽然只是几个小辈口舌之战,可同时牵扯山海阁、药谷、佛宗和太虞氏就已经不是常人能插嘴的了。太虞时视线扫过左月生、陆净和不渡和尚,目光阴翳,右手慢慢地握住剑柄。

一旁应玉桥眉头一跳,心道不好。

要是闹大,事后追究起来他也有责任,可他这些天花了好大力气,才同太虞时拉近关系,出手阻止便是前功尽弃……一时间应玉桥进退维谷,只能在肚子里把左月生这个混账玩意骂得狗血淋头。

不渡和尚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将陆净和左月生挡在背后。

铮铮铮——

忽急忽慢的琴弦打断了紧绷的气氛。

“溱洧涣涣,方秉蘭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就像寒水流过松下白石,低缓轻柔的歌声拂过每个人的耳朵,声音里的惆怅把人心底的弦不轻不重地也拨动了两次。

一直在白玉台静坐的天女抱琴起身,微微仰起头。

溱楼楼如圆环,层层收缩,最后束成一孔,月辉穿孔而落,洒在她脸上像一层雪色的云纱。她的眼睛似水似雾,朦朦胧胧地清凄着,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会让人想起一切苦苦追寻而又遥不可及的事物……天下绝色的女子那么多,溱楼的天女未必就是最美的那个。人们将溱楼天女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因为每一任天女,她们身上总有某种气质,让人神魂颠倒。

曾经有位仙门的女修自负容貌无双,不忿人们将溱楼天女奉为“第一美人”,便不远万里来与天女比美。

见到天女后,女修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许久,最后道:

我见犹怜,况乎世人。

“几位公子来溱楼,不是为了赴约么?”天女轻轻地问,她的声音就像雨水滴进湖里,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在涟漪里一切争锋都被融去了。目光盈盈间,让人觉得让这样一位美人空等简直是罪过。

“天女说得是。”

太虞时痴痴地望着她,拱手一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芍药期短,奈何光阴?”天女垂首,信手拨了两下琴弦,轻轻柔柔地道,“几位都是才华卓越之辈,可有雅兴答一下阿涟的素花十二问?”

“天女相邀,岂敢不应?”太虞时文雅一笑。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刚念了声佛号,就被左月生推一边去了。

“答就答呗。”

左月生一脸混不吝,让四下的人眼角直抽,大骂这左败类粗俗,不通风流。通风流的陆净把手背到身后,朝里面的仇薄灯疯狂打手势……能不能把太虞龟孙的脸踩脚下,就看您了啊仇大少爷!

仇薄灯斜卧软塌,烛影绰绰的落在他脸上。

第49章 天下第一美人

铜铃空灵。

十二枝灯缓缓升起, 细铜杆将十二盏太阳灯从下而上挑起。灯做金乌鸟状,赤松子在其背上燃成一轮红日, 三足各抓数张雪银丝编的花笺,下系青铜铃。

“太虞公子,请。”

左月生客客气气把先手让给太虞时,表面秉持东道之谊,实则让他趟趟险。

毕竟这“素花十二问”他们也是第一次答,最好还是让仇薄灯熟悉下,有个底。

太虞时冷哼一声, 对天女涟一拱手:“天女请。”

天女涟直身跪坐,素腕挽袖,指尖轻轻地从铜铃上滑过,一探, 摘下一枚花笺:“潇湘八景,孰能数之?”

太虞时温言:“烟寺晚钟连夜雨, 平沙落雁远归帆。空廷秋月渔夕照,江天暮雪山晴岚。”

“山灯北照,何以观之?”

“朔时立蓬山, 望时……”

天女涟与太虞时一问一答, 不渡和尚悄悄退后, 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仇施主真有把握吗?”

“放心吧。”

陆净一手摇扇, 一手后负,雪袖翩翩, 极尽风骚之能事。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话虽这么说, 但随着一问复一问, 太虞时回答的速度渐渐变慢,陆净也开始有些发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女涟有意给他们几个闹事的公子哥点下马威, 这十二问天文地理算术辞令无所不包,极致刁钻之所能。

溱楼窃窃私语,不少人跟着一起仔细推敲,难得其解。

第七问,眉峰紧锁。

第八问,冥思苦想。

第九问,踱步徘徊。

第十问……

“十一问:洛城立木,影长几何?”天女涟柔声问。

这些日子算天轨算得脑子都快打结的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想这也忒不是人了吧?又没给日月记表,又没给天轨月辙,甚至连时辰都没有,要怎么算?

太虞时百氏出身,作为未来的牧天者,明显同他们三个一样熟悉《天筹》,听了这个问题,苦笑连连,温声问:“天女是否恼我今夜扰断登台,特意为难?”

“太虞公子是答不出来了么?”

天女涟眼波盈盈地望他。

“此问无解。”

太虞时摇头。

“那太虞公子的素花问止步于此,可惜了。”天女涟浅浅一笑,让人想起千百年前溱河洧水的粼粼清光。太虞时暗藏的几分恼意,不知不觉地也就在她的笑容里随水逝去了,觉得罢了,何必同一个弱女子计较?

四下窃笑。

还有人高声道:“拿无解之问来刁难,可见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满座喧哗中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所有人忽然觉得耳朵像被羽毛拨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痒麻……说话的这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慵懒,略微有几分哑,但他音色极佳,听起来就像剔透的冰碾磨过细如金沙的糖砂。

天女涟要将雪银花笺挂回灯枝的手一顿,惊诧地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到她这个反应,溱楼里的客人沸腾起来。

居然答对了?!

“这位公子答对了。”天女涟轻轻颔首,“《六衡通录》卷三《天下志》曰:中洲不定,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1]。故而洛城立木,无长无短。”

“六、六衡通录……”

左月生眼角微抽。

《六衡通录》是一部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不知著者是谁也不知著于何时何地。内容极其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人试着将它当做一本谶纬之书去解读,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够与现世对应。早在数千年前,就由文学古书大家盖棺定论,这是一本无名氏假托古人编出的疯话。

《六衡通录》共六卷,每卷各一百一十八万字,自被定论为“荒唐言”后,就再无人愿意去研读,更别提去记诵其中的细枝末节。

把这种题放进素花问里……这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人答出来吧?

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当真有人答出来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中敬仰和怕不是有病二者兼具。

“……连《六衡通录》都烂熟于心,”不渡和尚失语片刻,又捅了捅陆净,心悦诚服,“贫僧可算知道你为何如此气定神闲了,仇施主果然博学。”

陆净尴尬一笑。

其实他连《六衡通录》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纯粹是因为仇薄灯是他们三人中看书最多最快,并且“一目十行,过目不过而已”的那个。姓仇的连《古石碑记》那种又臭又长的书都能一晚上看完,这世上还有什么拦得住他!!!

也不知道仇薄灯好好的一个大纨绔什么毛病,除了喝酒外,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

陆净问过他原因。

仇薄灯一脸愤愤,说了一堆“还不是因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云云的话,陆净也不懂互联网是何物,电脑又是何物,只觉得仇大少爷果然脑子有病,骰子不够好玩吗!斗鸡走狗不够好玩吗!

当时仇薄灯看他的眼神格外怜悯,以至于陆净产生了一种自己精神娱乐贫瘠无比的错觉。

哦,“精神娱乐”这个词又是仇大少爷发明的。

叮铃铃。

天女涟拨动十二枝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道:“这位公子是否愿答这素花十二问?”

她边说边想确认出来的人是否是媚娘交代的那位太乙小师祖。

谁料仇薄灯压根就没有出来,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雅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余想看看这位“奇才”真面目的人一面觉得大失所望,一面又有些不满,心说天女相邀,这是何等不解风情的无礼之辈才会待在雅间里不动弹?

天女涟抿唇一笑,低头摘下一枚雪银花笺。

“蕤宾仲吕,音间几何?”

一听到这题目,陆净就是一蒙,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问“蕤宾”和“仲吕”两者的距离是多少,但是“蕤宾”是什么东西?“仲吕”又是什么东西?这两个东西的距离又要怎么算?怎么他连题目都听不懂了?

他真的有这么傻吗!!

“蕤宾指卯中绳,加十五日指乙,即为仲吕。间十五日。”

雅间里仇薄灯将杯盏一饮而尽。

对面应玉桥从“加十五日”里听懂了点东西,隐约猜出这问的应该是天文历法的事,便回头看出身空桑的太虞时:“太虞兄,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太虞时脸色阴沉,缓缓点头:“古历以十二音律对应节气,春分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晴明风至,音比仲吕。[2]”

可这中古历被废弃已久,天牧者久研历律,才知晓一二,现在答十二问的人是谁?竟然也知晓古历?

“旱修土龙,涔时何具?”天女继续问。

“擢对掘池,以应天候。”[3]

“五行微深,何所曰之?”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

天女的语速渐渐加快,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更古怪刁钻。

仇薄灯声调自始至终都一个德行,懒懒散散,信口对答。溱楼的人原先还不忿他竟然高卧不出,渐渐地没人再窃窃非议了,面带惊色——尤其是中间天女还问了一道极其艰深的算术。溱楼里也不是没有算术好的,听到题目心中略略一解,便知道少说也得纸笔不停地算上一天一夜。

结果雅间中没露面的人依旧是随口就将答案报了出来。

陆净和左月生将众人的神色看得分明,暗爽不已,心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仇大少爷可是能够心算天轨,同时校对四个人的狠人,区区算术,算它个卵哦!

这边仇薄灯答得越快,那边太虞时的脸色就越难看。

同样是答十二问,没露面的家伙势如破竹,岂不是衬得他越浅薄无知?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

“泽有雷神,龙身人颊。”

天女涟放下最后一支雪银花笺,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入溱楼便身不由己了,可她总想能够能通过素花十二问,选个不讨厌的人度过第一夜。却没有想到,这个微弱的梦也被媚娘打碎了……一开始插手左月生等人和太虞时的争锋,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但随着十二问一过,她对即将见到的人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期待。

至少不是真真正正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恭喜您过了素花十二问。”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陆净难以按捺,振臂高呼。

“仇大少爷所向无敌!”左月生瞅见对面应玉桥和太虞时跟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跟着欢呼,恶心两人。

“好!”

溱楼喝彩连连,众人一边嫉妒,一边也算心服口服地鼓掌喝彩。

满座呼声里,天女涟抿唇一笑,觉得那位传言中的纨绔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在某些方面与她心底的少年英杰重合。

“公子,还请一见。”

天女涟一低头,面颊微红,看得鼓掌的人心里越发泛酸。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你伸长脖子生怕见不到的仙子轻声细语地等一个男人出来相见。更气的是,被请的人还半天不见人影。

陆净咳嗽一声,刚想替仇薄灯说点什么,就听到里面的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

“不见。”

鼓掌声戛然而止。

大家一脸茫然,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干脆利落地拒绝天女的邀请?

天女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何?”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人?”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反问。

溱楼先是一静,随即“轰”一下就沸腾了。

四面八方的人恶狠狠地朝这边怒目而视,把个横了这么多年的陆净吓得都猫到左月生背后去了……操啊,这些人义愤填膺得就差冲上来把他们撕了好吗?!可见色令智昏诚不欺我!在美色面前,绝对不会缺少热血上涌的家伙。

长得、不算、好看?

天女涟的笑容出现了裂痕,指甲差点摁断在青铜铃上。

陆净听着外边的哄堂大骂,探出个脑袋,颇有义气地替仇薄灯和他们对骂:“仇大少爷也没说错,和他比起来,天女长得也就、也就那样!你们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左月生心说你都怂到躲起来了,怎么还敢火上浇油?

啪叽。

菜叶子和茶点雨般丢了过来。

左月生眉一横:“谁他娘的再丢东西,回头山海阁收拾谁!”

嘘声四起,有人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高声骂:“左少阁,在风月地不讲风月,你爹知道你这么横吗?”

左月生一抹脸,暗骂这人忒损。

他爹都能在青楼女装唱戏,又怎么可能在青楼耍横?

“就是就是!”

“风月场有风月场的规矩!”

“……”

口诛笔伐声如鼎沸。

天女将涌到胸口的血气压了下去,恢复了清浅的笑容,朝仇薄灯所在雅间方向婷婷一拜:“阿涟承蒙厚爱,被抬为天女,不敢冒称天下第一美人。小女虽是风尘之人,可也知‘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理。若这位公子肯让小女见见何为天下一等容色,小女即辞天女……虽死无憾!”

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竟也有几分江湖女子的烈性。

众人一面为之喝彩,一面高声催促这位称“天女远不如他”的家伙出来亮个相。“你们真的很吵啊。”

慵懒倦怠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哗。

左月生和陆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狗腿如小厮般地挽起珠帘。

天女涟突然愣住了,对面阴冷孤傲的应玉桥和太虞时也愣了,所有见到那袭红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过两位尊贵的小厮,走到了人们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晕着从天而落的清辉,他的眼尾扫一抹飞红,顾盼间靡艳无边,鸦羽般的长发素雪般的肌肤烈火般的绯衣,整座溱楼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的所有浓墨重彩被倾注到他一人身上。

满座寂然。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名剑客,伸手向他借剑。剑客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视若生命的剑随随便便地交到了他手里。

“你……”

剑客迷失在少年方才侧首看来的一眼,清月的光辉在黑瞳上流转,眼尾却晕着迷蒙懒倦的绯红,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华里的剑,那么冷又那么艳。剑客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本能地追逐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

少年忽然一跃而下,广袖飘扬,像月光里盛开一朵妖冶的朱砂。

举楼惊呼。

十二枚铜铃被少年降落带起的风晃动,铃声连绵,空灵旷远。

一枚铜铃被仇薄灯挑起,挑向空中。

雪银花笺翻卷,上面的字在月光中一现而过。

“谁乘黄龙,珥彼青蛇?”

“赤南沙西,夏后开兮!”

“谁狩衡山,狩之为何?”

“天穆南狩,牧尔罴雄!”

红衣少年绕十二枝灯而走,一枚枚铜铃无间断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随走随念,随念随答,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渐渐如歌。

声音清绝,高歌旷远。

曾有人说溱楼的“素花十二问”所有花笺连起来其实是一首磅礴大气的问天之歌,上问天地下问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这个说话流传久也,却始终没有人能够将所有的雪银花问答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首古老的歌。

直到今天,似醉似梦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来,这个谜题被豁然揭开。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击碎,却没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暂的素色白芍。天女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问自答的少年面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涟漪,他的目光却是焚世的业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颠倒众生的森然华美。

他且问且答,且醉且狂,颓靡冶艳,所向披靡。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个人,眼角眉梢却流转了那么多的妖冶。

整座溱楼在这一夜悄然静寂。

屹立红阑街上千年,任由无数后浪冲击,悍然不倒的第一风流鎏金窟在这一夜被打败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的音律,她们的才情,她们的风流,她们的绝色,在今夜化为了乌有。

当骄阳冉冉升起,萤虫般的微星就会在它的光芒里消失。

最后一枚铜铃锵然落地。

“醉去归何处?何处葬我骨?”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

少年纵声而笑,回旋转身,十二枝灯上十二只金乌鸟负着的赤松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成一轮红日,轰然撞向溱楼最高处如圆月般的空洞。

暗处的媚娘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琉璃如冰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楼的屋脊上“蓬”地燃起。

………………………………

红阑长街夜沸。

“走水了——走水了——”

先是一个更夫魂飞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紧接着整条街人仰马翻了起来:云鬓松散的妓/女,神色惊恐的小厮仆从,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气急败坏的老鸨,手持刀剑的武士打手……指挥救火声、呼喝抓人声、破口大骂声混杂成一片,纷纷杂杂。

左月生横推直撞,在前开道。

三人夺命狂奔。

“你砸场子就砸场子,烧什么楼啊!”陆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赤松子又名“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于寒铜中才能敛起烈性,一离收束,瞬间就能覆盖数里。刚刚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把人家溱楼好端端的穹顶冰琉璃撞碎了不说,还把大半个溱楼阁顶给烧了!

不仅如此,火势一瞬而过,很快牵连左右,把大半个红阑街给点了。

好在山海阁以灯市著称,走水起火家常便饭,火星刚起所有人反应就比兔子蹿还快。山海阁经验丰富的巡逻灭火队瞬间就位,开始麻木而熟练的扑火工作……问题是,起火在山海阁的地盘不会出人命,可纵火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人人喊打的。

主要是事后修缮要花钱。

溱楼作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头号青楼,自然有自己坐镇阁中的高手。

先前他们和太虞时争斗,仇薄灯砸场子都是小辈的矛盾,坐镇阁中的修士不会真的为这点小事出手为难几名二世祖。但放火烧楼就不一样了啊!!!

一见火起,左月生当机立断,卖得一手好队友地把不渡和尚往杀气腾腾的人群一推,喊了一声“和尚你舍身渡人一下,回头酬谢白银三百!”,然后和陆净一起,拉着仇薄灯拔腿就跑。

“快跑快跑!”左月生一边开路一边催促,“要是被抓住就得自个赔钱了。”

仇薄灯被他们拉着跑,眼睛微闭,头一点一点地,半睡不睡。

难得安静。

陆净:……

“大爷的,”他骂了一声,“果然是发酒疯。”

三人想赶紧逃,可街上人挤人行进艰难,眼看就要被撵上了,有人清脆地说“这边”,把他们一把拉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里。

“谢了……怎么是你?”

左月生满脸惊诧地看着猫在胡同里的白衣姑娘,天女涟。

“你、你、你……”天女涟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贴紧胡同的墙面。

头顶几道风声掠过。

“好了,”天女放下手,回答左月生前面的问题,“我逃出来的。”

左月生和陆净面面相觑,不懂这女人心胸缘何如此宽广……姑娘,刚刚姓仇的可是毫不留情地砸了你的场子诶!你以恩抱怨的胸襟实在令人感动,也实在令人警惕啊!

天女涟轻轻摇头:“天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风尘里随人摆布的微萍……如果有机会,谁愿萍无根,随涟摇曳?我既然舍命跑了出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也不瞒三位公子,在楼中,有人要我刻意接近你们中间的一个人。”

“谁?”

左月生和陆净下意识地问。

天女涟没直接回答,火龙漫过不远处的画楼,将胡同照得半亮。她踩着如铺琉璃的石板走过来,左月生和陆净才发现她竟然是赤足跑出来的,脚裸上系了一枚青铜铸造的小铃铛,随她的足尖点地起落,发出轻而悦耳的声音。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台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么完美,却突然变得活生生的,俏丽得就只是名简简单单的妙龄少女。

“你。”

她走到仇薄灯身前,踮起脚尖,专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长睫下的深黑。

陆净艳羡地吸了口气,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啊,砸完场子姑娘还愿意眼巴巴地倒贴。

“我告诉你是谁想试探你们,你带我走好不好?”

天女仰着头,哀求,她眼里蒙着盈盈泪光,便是女子也会“我见犹怜”。

“你是在勾引我吗?”

仇薄灯略微有些疑惑地问。

“可你又不好看。”

天女泪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没能掉下来。

仇薄灯刚想说什么,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个方向望去,随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长他那样子吧?”

他?那样子?

看热闹的陆净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转头,顺着仇薄灯示意的方向看去。

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唇线抿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第50章 明月孤舟共饮酒

“你来了。”

仇薄灯笑吟吟地打招呼。

您老怎么还这么开心呢?

陆净和左月生都快哭了, 两个人后背贴在墙壁上,战战兢兢地瞅着胡同那边的年轻男子, 迎面逼来的寒意让他们有一种“吾命休矣”的强烈预感。救命啊!仇大少爷!他们一点儿也不想英年早逝啊!

可惜仇大少爷听不到他们心底声嘶力竭的呼救。

好在,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天女涟转身。

她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长得的确好看,可冷冰冰,压根就没有点活人气,她这么俏丽!这么千姿百媚!哪里比不上了?!一口气血顿时涌了上来,天女脱口而出:“长他这……”

“样”字还没说出口,陆净和左月生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把眼一闭。

这也忒……忒……

“扔得好!”左月生气沉丹田, 破釜沉舟,“这女人也不照照镜子,就她那副尊容也敢往仇大少爷面前凑!我呸!!”

“就是就是!”陆净火速接上,“我们早就想教训她了!也就是晚了那么一步!”

衣袂声近。

两人冷汗涔涔, 一动不动。

仇薄灯靠胡同上,微微仰头。

他跟师巫洛打招呼的时候, 笑意吟吟,很开心的样子。可等师巫洛朝他走来,他反而不笑了, 眼眸没什么焦距地望向高过走马墙的画楼, 琉璃排山脊在燃烧, 耳子瓦与三连砖相继脱落, 镇脊的仙人像摇摇欲坠……

视线突然被挡住。

夔龙镯被按到,冰冷修长的手指环过腕骨, 师巫洛一言不发, 将他拉起来。

仇薄灯顺从地跟他走。

两人的衣袂从身前擦过, 陆净偷偷睁开条眼缝……年轻男人似乎不想让少年在这里多停留一刻,拉着他跃上屋脊, 绣角隅暗纹的深黑衣袖和滚金卷云的朱红衣袖一起被风鼓动翻开,露出他们交叠的手腕。

腕上流金一晃而过。

陆净猛地瞪大眼。

“我操!”

“你操个屁!”

左月生还在如临大敌地等刀落下,被他一吓,尿都差点飚出来。

“镯、镯……”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拼命拍他肩膀。

左月生刚打生死线上转了一个来回,腿还哆嗦呢,直接被陆净拍得“咚”一声砸地上,屁股快摔成八瓣了。疼得他破口大骂:“陆十一,你个鼻涕鬼想死是不是!”

“抱歉抱歉!”陆净连连道歉,犹自激动万分,“他们戴了一对镯子!”他还伸出手,比划给左月生看,“就在这,仇大少爷戴在左手,那个人戴在右手,你刚刚没看到吗?”

“没看到啊。”

左月生也是服了陆净这小子,真特么就是个傻大胆,那谁提刀过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吓死了好吗?哪还有胆子看他们是戴镯子还是钗子……等等!左月生猛然回过神来。

“你是说夔龙镯?”

“对对对!”陆净小鸡啄米般狂点头,“就仇薄灯腕上那枚镯子,那那那谁,他也戴了一枚,一模一样!”

左月生一拍大腿:“定情镯?我记得仇大少爷刚到枎城就有戴那玩意了,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十拿九稳,”陆净靠墙滑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脸安详,“我感觉今晚我能奋笔疾书,再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

他一提这茬,左月生就想揍人:“你还好意思说?我刻板印影的模子都让人准备好了,纸也裁好了,你丫的卡第五折多久了?一个月了,第六折你到底写了几个字?”

“快了快了!”

“你都快多久了!快你个头!”左月生现在对这家伙的鬼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这不能怪我啊!”陆净叫冤,“离开枎城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嗯,也有可能是见了面我们不知道,蛛丝马迹就一个若木灵偶,你这让我怎么写?正主发糖,才能产粮,懂不懂?!”

神他妈正主发糖,才能产粮。

左月生嘴角抽动,忍不住翻白眼:“你一天天的,都跟仇大少爷学了些什么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这种粗人当然不懂。”陆净嘀嘀咕咕,随即冲对面一扬下巴,“这个怎么办?她刚刚的话,是真是假?”

天女涟刚被一袍袖直接隔空扫到墙上了,眼下还在对面墙根处昏迷不醒。

陆净觉得她需要感谢仇大少爷对她的倒贴嫌弃不已……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才会在勾引人时,撞上另一位正主?

“傻叉才信她。”左月生嗤笑,“我押十个铜板,这女人铁定有鬼。”

“那怎么办?”陆净为难地挠头。

左月生想了想:“先带回去,和尚不是会‘相观众生’吗?等他回来,让他观观这又是什么浑水……他娘的,一个两个都冲姓仇的去,”他一张胖脸骤然变得凶悍起来,“真就把我们这些哥们当死人不成?”

陆净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左月生。

“这是什么?”

左月生一愣。

“我大哥的信。”

左月生懵了一下,心说你大哥的信你给我干嘛?

不过一瞅,陆十一神色罕见地有些冷。左月生也就不再问,低头一目十行地看信,还没看完就差点跳起来:“什么玩意?你哥让你离仇大少爷远一点?他缺心眼吧,就你这德行,还担心仇大少爷带坏你不成?大家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你丫的好到哪里去?”

“我就奇了怪了,”陆净恶狠狠得仿佛要把话砸他哥脸上去,“他又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家伙,凭什么这么对他?”

这个念头在陆净心底盘旋了很久。

枎城、鱬城、溱洧楼……仿佛一直有条线,跟随在仇薄灯走过的地方,仿佛一直有无数杀机潜伏在黑暗中,冷冷地指向仇薄灯。可是凭什么啊?陆净想不通,就凭仇大少爷一身业障么?

就算他其实只是个醉生梦死臭美自恋的纨绔,也要被戒备远离?

就算他其实救了十万,百万人,也什么都不能说,也只能继续声名狼藉?

凭什么啊!

仇薄灯自己好像不在乎。

可他气不过。

陆净不知道什么造成了仇薄灯的一身业障,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他在溱楼喊“仇大少爷天下第一”的时候,喊得真心实意……他打心里觉得全天下所谓的青年才俊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兄弟。

不过,这些话忒矫情,陆净平时没好意思说。

主要是怕被左胖子笑,直到今天,才发现左月生跟他一样,都憋了一口气。

“别的就算了,”左月生站起身,把信丢还给陆净,然后将天女涟跟扛麻袋一样扛了起来,“都回山海阁了,还给我整这些,这不是诚心抽我脸吗?”

哪有朋友高高兴兴到你家,结果在你家遇到事情的道理?

陆净把信揉成一团,丢进蔓延过来的火里,火舌一卷,宣纸连带笔墨化为飞灰。仇薄灯永远都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伤人的话。

火光里,明月渐渐升起来了。

…………………………………………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仇薄灯坐在船艏,身形东歪西倒,不成调地哼着《孔雀台》。

师巫洛放下船橹,过去扶他。沧溟海上一个潮头打过来,孤舟一晃,仇薄灯向后一倒,撞进他怀里,师巫洛本能地就环住了。

天地静了一瞬。

发丝被风吹到脸颊上,细细轻轻。心脏先是绵绵密密地痒了一下,随即被少年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烫了一下,忽地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师巫洛半跪在船首的横木上,身体骤然就僵住了。

仇薄灯没有回头,没有起身。

他闻到熟悉的草药味,迷迷蒙蒙的思绪在草木的清凌中似醒非醒。

“生气了?”

他轻声问。

“没有。”

“说谎。”

仇薄灯笑起来,漂亮的瞳孔印出一轮正从海天相交处缓缓升起的苍白月轮。月光铺洒过海面,沧溟粼粼,如无数碎银。

他们在海上,在扁舟上。

师巫洛将仇薄灯从红阑街拉走,居然是为了带他来看海上月升……也不知道师巫洛是哪里找来的小舟,两人对坐刚刚好。苍海横流,水波渺渺,长风浩浩。船在海面上缓缓驶过,如秋苇一叶。

风势正好,其实是不需要人划船的。

那一个人坐后面一言不发地摇橹,不是生气是什么?

“没骗你,”师巫洛低声说,微微停了一下,“不会生你的气。”

他说得很认真。

哪怕知道仇薄灯现在半醉半醒。

“所以还是生气了。”

仇薄灯又笑了一下,笑得比先前明显多了。

师巫洛都感觉到怀里人肩膀轻轻抖动,便有些不想再回答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真的生气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远远地看到檐影下女孩踮起脚尖,仰头距离少年那么近,就忽地那么地阴戾,那么地不甘,那么地害怕。

他是在不甘什么?

他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

“徘徊复徘徊,山花空自开。”

“徘徊复徘徊,旧人已不在。”

仇薄灯微微一偏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哼着《孔雀台》最后的几段。他的声音又清又冷,应和着周而复始的潮声,起起落落,仿佛真有一只孔雀在孤独徘徊。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

师巫洛收紧双臂,仇薄灯整个地陷进他的怀抱里。淡淡的草药味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不留缝隙地包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