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酒馆的方向走,“这他妈的什么黑店?走走走,老子就去砸了它!”
“怎、怎么了?”陆净一头雾水。
“陆大公子,”叶仓有气无力地解释,“一斤烧酒通价十六文,便是最贵的也不过一二两,一斤鸡肉约十四十五文,果点按碟算约六七文……您这一顿五十一两银子,被宰得简直、简直说您是冤大头都辱没了冤大头。”
“不一定。”娄江低声说,“你刚一说,我还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
“入城时,我们一路穿过了几条最主要的商街,我没看到哪怕一间的食铺……不过当时鱬鱼游曳之景太盛,又满目绯绫红绸,我只当是鱬城以布坊丝行为主,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的确很奇怪。”娄江顿了顿,略微有些不舒服。
其实没太过在意的原因不止是觉得鱬城以绯绫闻名。
还有就是他修为已过定魄,早就辟谷了,虽然平时没有什么修仙者的架子,可许多时候总是会忘记,凡人和修仙者不一样。
凡人是要一日三餐的。
衣食住行,食,对凡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定了定神,复又问陆净:“那你们昨天在酒馆里,有没有见到人因为店家要价太高,和掌柜伙计吵起来?”
陆净摇摇头,叫屈道:“要是有,我也不至于真那么傻好吗?”
“这就是了。”娄江环顾四周,后背缓缓爬过一丝寒意,“食价高得离奇,店中之人却没有异议,只有一种情况——”
“这座城,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了!”
说话间,街上的人再次生出了命鳞,叫卖声复又响了起来。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
“……阿有难哉!”
“……”
熟悉的市井吟唱百端,熟悉的起伏承转绵软。众生百态,唯独缺了血肉之胎活下去最重要的柴米油盐。
左月生一步步后退,退到不渡和尚身边时,忽然转身横刀,朝他的天灵盖劈下!
铛——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灿灿如金地夹住了左月生的刀。
就在左月生出刀的瞬间,陆净一步跨出,封住了不渡和尚后背的退路,叶仓和娄江慢了一拍,但也很快地就一左一右,将刀剑牢牢架到了不渡和尚脖子上。
“几位施主这是何意?”不渡和尚一脸惊色,“不要内讧啊不要内讧!”
“秃驴!装什么傻!”左月生死死地把刀往下压,“‘来鱬城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过,我们会遇到血光之灾。你对鱬城熟悉得压根就不像第一次来,昨天酒馆里你也说过,‘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妈的,你个满嘴谎话的秃驴!老子看,你就是舟子颜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应!”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贫僧的确是第一次来鱬城!”
娄江冷着脸,把剑往里压了一分。
“唉唉唉!贫僧冤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都说的是真话,只是你们不信罢了!”不渡和尚叹气,“几位难道忘了初次见面时,贫僧唱过什么吗?”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陆净回想了一下。
“走走走,游游游,”不渡和尚接口,“似梦非梦——”
他猛地把手一松,佛珠向上一祭。
金光大作,一轮烈日在灰色的大街上腾空而起。
“转头空!”
……………………
“那是什么?”仇薄灯一身白衣,坐在圜坛最高层的祭坛上,远眺,发现西边城街的方向隐隐有日光闪动,“东边日出西边雨?”
“没有金乌会落到地面上吧。”
“你一直藏在暗处,是因为长得太丑吗?”仇薄灯冷不丁地问,“这种不污世人之眼的精神可嘉,不过你大可以走出来,我不看你便是了。”
暗里的人先是沉默,尔后叹息一声,从柱后转了出来:“放心,长得虽不算上佳,但还不至于污了你的眼。”
仇薄灯回头。
亭里站着一人。
水纹印在他脸上,有种如高远的寒意和尊贵。他长得绝对不算差,甚至说“不算上佳”都是自谦,那是一个就算褪下华服走进市井与匠人共饮,都让人觉得十分遥远的人。衣白如雪,不染凡尘。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说。
第3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听起来像什么故人重逢, ”仇薄灯素净的指尖轻轻叩击石台,“不过未必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 毕竟侠客失忆后,误把仇敌作知交,也是经久不衰的戏码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看戏?”白衣人也不生气,笑了笑,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如帝如君般的尊贵,“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千万种戏里的桥段?早知道该给你带盒银泥红脂, 让你一个把好坏都登台唱尽算了。”
“的确。”
仇薄灯一按石台,从圜坛上跳了下去。
袍袖如鹤展开,他落向池面,却没有陷没进水里。他踏在青瓷盏上, 隔着粼粼水波和烛火与白衣人遥遥对峙。
“不报名姓吗?”
“名姓么……”白衣人扫了一眼银湖中的灯盏,“姓怀, 名宁君。”
“怀宁君,这假名编得没水准。”仇薄灯踏着一片片青瓷,从湖面上走过, 衣摆擦过火焰分毫未损, “虽然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但总觉得就算我以前认识你, 那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类型。所以……”
他抬起眼,眸光冷锐。
“有话就直说。”
“有仇就拔刀。”
青瓷投在湖底的阴影随水纹缓缓移动, 潜藏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危机, 仇薄灯的话仿佛令潜伏着的凶杀骤然绷紧。他与白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 已然是拔剑挥刀厮杀的最佳距离。
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怀宁君说, “我只是来请你看一场戏罢了。”
“什么戏?”
“东边日出西边雨。”
…………………………
雨。
寒透骨髓的雨。
“见鬼。”陆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死秃驴,你他娘的是想冻死我们?”
不渡和尚皱着眉头,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几位施主莫要高声,我们并未出阵。”
“并未出阵……”
左月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站在有几分熟悉的街道上,屋脊牌楼笼罩在蒙蒙细雨里,起伏斜飞的线条虽然还是显得十分阴沉黯淡,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一片灰沉。周遭的景象看起来,更像真实的鱬城——赤鱬未醒的鱬城。
左月生心里略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赤鱬休眠的鱬城,岂止不瑰丽不辉煌,简直孤凄如鬼城。
不渡和尚说他们还未出阵,那这又是哪里?
不渡和尚叹了口气,把自己黯淡了许多的佛珠举起来给众人看:“贫僧这串佛珠是佛陀亲赐之物,贫僧原本是想凭借它强行破开幻阵,带诸位重返鱬城,以证清白。没想到佛珠将我们反过来带到了舟城祝的‘迷津’里了。”
“舟……”娄江顿了顿,“舟谁的‘迷津’?什么意思?”
“唉!!!迷津就是‘心魔’‘心障’一类的,称呼不同而已,意思差不多。”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事可就得怨我们佛宗的那些老家伙了,天天一口一个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整个法器都想着渡世济人,也不分分敌我。”
原来,不渡和尚的这串佛珠又名“渡迷津”。
入幻阵的人,心神被幻术所迷,算“迷津”的一种,因此不渡和尚觉得能够借佛珠的“渡迷津”神通出去。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幻阵是以灵识控制的,除了入阵者的心神外,布阵者的心神也是和幻阵相通的……舟子颜都能忘恩负义地弑师杀人,那铁定也早迷失本心了嘛。
“以贫僧的修为,似乎暂时无法驱动佛珠,让它直接渡化舟城祝,所以它索性把我们带进舟城祝的记忆里了……”不渡和尚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想办法把舟城祝引出迷津。”
“大爷的,”左月生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坑了吧?这小子一心想杀我们,你这破珠子居然还指望我们去感化他?我们拿什么感化?就算我们带把剃刀跑过去给他剃个秃头,他也不见得就会立地成佛啊!”
“嘘。”
娄江一打手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子颜果然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几个人下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又没什么东西好遮身,仓促间舟子颜走到了面前。
众人惊得个个手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着眼睛,“子颜子颜,你和我娘说好不好?你现在是城祝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下。
迷津里的舟子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实话,他们和舟子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老子下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又是一个王八羔子。
但舟王八又好像和葛王八有点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点,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走走走,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手,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前面走的舟子颜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下。”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子颜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前走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便注意到了不对,舟子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下,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谈话。
“……又比去年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下去可怎么办啊。”
“……”
娄江明白了。
舟子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子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子颜的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子里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得了几年?又有好名声,又有远大前途,多划算的买卖。”
“……”
娄江转头去看舟子颜。
舟子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手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子颜温和地应。
院子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子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快去拿枣子!”
“不用了,”舟子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几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着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几位施主,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高,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着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着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老人敲起锣鼓,苍老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起身,高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又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又再次高高跃起。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几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子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子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子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子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子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子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子颜……今年归水的人好多。”
“嗯。”
“子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子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这座城, 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气上涌。
当时有仇薄灯,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听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 也说鱬城百万凡人百万兵,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这座城的人,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人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用剪刀, 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无一人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他肆意横斩,携鱬鱼破破围而去, 直到城门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后剑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这么烈的一座城,当初能够百万人一起奋力起身的城, 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地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 磋磨到正值壮年的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当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地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这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人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人在某一刻的意气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后那些数字都烂熟于心。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十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百年后,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心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荣归故里的人,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后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听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些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听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人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听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老人,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手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人一口棺材二十两,就算把全城人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地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人的奋不顾身,一若十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这么一口气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气。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这口气。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地叹息,负手而去。
“你这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地面上,重重地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心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地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人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子颜,”最后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地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当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门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门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这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十六岁之后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这个人。
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门统十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门契,因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门统一铸造。城池向仙门纳贡,仙门则在大灾大厄之时,出手护城池。除此之外,当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门寻求帮助,请仙门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这么一座城。
它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门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地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地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这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这世界的公道本来大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当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地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这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人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气息迅速地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些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人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它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人,就成了一尾游鱼,死后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人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地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这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人,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这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可他正在迅速地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长老终于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学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人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人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人与一代人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人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地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学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
第38章 我有白刃仇不义
“那么, 你想救它吗?”
金日坠落,黑云压城, 赤鱬沉影,稻田为瘴所淹,城人在苦难中焦虑磋磨……随着怀宁君的袍袖一挥,百年的岁月流转,一座城从缤纷走向灰蒙。
仇薄灯站在时光深处,衣袂飞扬。
“大苦大悲生死衰亡,”他注视着瘴雾如潮水般淹没沃野, 把人像野兽一样驱逐到末路,“问我想不想救……这话说得我真像什么绝代英雄,一苏醒就自带拯救世界的光环。我想救,就能救?”
“是。”
怀宁君淡淡地说。
“你能救。”
“为什么?”
“千万年来, 金乌与玄兔年复一年因循着被框定的轨迹行于青冥,十日与冥月相交于一点, 有人把那一点抽出铸成时岁的钥匙,那是足以左右日升月落的钥匙。”怀宁君负手而立,城门在他身后关闭, 铜锈爬上古朴的兽环, “你握着那把钥匙, 只要你愿意, 你就可以让太阳在鱬城升起。”
他凝视仇薄灯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这件事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他怀疑, 除了百氏之外, 这世界上, 还有一个人能够主宰日月出行。
那个人会是仇薄灯吗?
“你误会了,”仇薄灯客客气气地道, 日影偏转到他的背后,白衣飞扬如一尊立于旭日中的神像,也如一尊破日而出的魔像,“我是问,我为什么要救这座城?”
怀宁君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仇薄灯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救一座……”仇薄灯慢慢地补充,很有耐心地解释,“要杀我的城?”
金乌轰然坠落,黑暗如潮水铺天盖地。
怀宁君在旭日坠落的瞬间拔剑,寒剑出鞘一尺,清光如雪,剑鸣如凤,寒唳天地——白凤的虚影在他背后腾空而起,展开数十丈长的羽翼,每一根纤细的纹羽都蕴藏睥睨。
半座城被照成白昼。
“看来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剧本啊。”
在怀宁君拔剑的瞬间,仇薄灯鬼魅般后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从怀宁君站着的地方劈出,劈开整条长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灯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没有被幻术所迷。”
怀宁君说。
“一开始还是有的,”仇薄灯站在白昼与黑夜的分野,“但点了命鳞的人,便是尾游鱼啊,游鱼又怎么会为水所迷?”
他眼角的命鳞艳艳,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烧黑暗的火。
起先是无数群红色的萤虫从地面上蓬飞而起,数以亿万计,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风澎湃,化为了一尾尾矫行天空的游鱼!它们成群结队,像百年前瘴月过四野开一样,汇聚成此起彼伏的长虹,把黑暗驱逐!点燃!
它们破阵而来,聚于一人背后。
“原来如此,”怀宁君转腕,握住剑柄,“你从踏进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座城想杀你了吧。”
“是啊。”
仇薄灯坦然地回答。
舟子颜忘了一件事。
或许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见别路。
仇薄灯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游,只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杀机,是一场盛大的欢迎。
这座城对仇薄灯而言没有秘密。
鱬鱼借天地水汽而来,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衔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宫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为毁掉的挪移阵指给他看,又扯着他的衣袖在街头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语送到他的耳边……
最后,它们请他离开。
请他在这座城染上无辜者的血之前离开。
请他在孩子们犯下无法挽回的错前离开。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因为不论你做什么,都长者站在你背后。你若走上歧途,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你拉回来,你若闯下泼天大祸,他们也会竭尽所能地把祸抗住。满世界的风风雨雨,只要你背后的人还未彻底倒下,他们就绝不会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辈子仇家的那些老头,总是在他出门招摇前提前四处打点,在他惹是生非后全力兜住。一若劝他离开的鱬鱼。
你以为离去的人,其实从未离去。
“既然知道他要杀你,”怀宁君一寸一寸缓缓地抽出剑,“你还敢把剑借给他?善意被辜负不后悔吗?”
“他负我是他的事,我把剑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灯立于长街尽头,袍袖翻飞。
白凤与群鱬对峙,仇薄灯与怀宁君对峙。
鸿宇之间,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在他们背后,是泾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现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灯说,“你们想杀我,就是为了那把钥匙?”
——还是为了让整个清洲乱起来?
仇薄灯是在看到师巫洛的化身变得虚幻后,才捕捉到这一件事的。
《诸神纪》前期叶仓只是个普通的太乙弟子,主要剧情是在宗门内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路过关斩将地升级当学霸。等升级成首席后,十二洲混战爆发了,叶仓领命率众踏上战场。叶仓的实力太微小,在他的感觉中,战争的爆发毫无预兆,仿佛是个偶然。
战争没有“偶然”之说。
在刀兵四起前,一定有着无数精心筹备过的伏笔,更何况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洲与洲,仙门与仙门之间的争锋,是一场席卷整片厚土的血海之争……如果这场血海之争的伏笔,就是现在呢?
为了南渡伐巫族,空桑问山海阁借道。山海阁权衡利弊,答应百氏请求。在百氏借道山海阁的背景下,如果他死于鱬城——一座日月曾为空桑太虞氏所更的城。那么,联想到太乙和百氏的救怨,他的死毫无疑问会令太乙再一次逼上空桑。
而巫族,特别是某个人。
会彻底发疯的吧?
……与此同时,药谷少阁主、佛宗佛子死在清洲,药谷和佛宗会做什么?会不会对山海阁兴兵问罪?而少阁主也死于鱬城的山海阁,是否能压下愤怒冷静地自证清白?
就算最后这件事被处理了,点燃积怨的火种也会被一并埋下。
仇薄灯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条不当回事的小命,居然有这么重要。想来左月生他们得知原来纨绔还能改变历史,也会惊得目瞪口呆。
以后说书人都能来段“纨绔死鱬城,烽火起清洲”的讲古。
仇薄灯是真的好奇谁想出来的这种荒诞桥段。
好奇到愿意入阵来亲自见上一见。
“我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人被我拦回去了。”怀宁君垂剑,“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你把钥匙给我,我就离开。”
“哦。”仇薄灯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听起来你还像是个好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一下?真可惜,比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剑都拔/出/来了,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呢?”
“那你觉得谁才是好人?”
怀宁君反问。
“太乙?山海阁?太乙供你十几年,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太乙的君长老明明早已经到了清洲,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接你,要让山海阁的人来接你?要杀你的鱬城城祝是陶长老的弟子,你觉得山海阁是真的不知情,还是也想借这件事试探你?”
“听起来我简直就像个举世无双的大魔头,走到哪里哪里血雨腥风。”仇薄灯评价,“还行,挺酷的。”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怀宁君笑了笑,“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从枎城到鱬城,你走过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他们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喜欢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怀宁君轻声问,“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想斩妖除魔又没真下手的太一。
天火中燃烧的苍苍老木。
黑暗里游曳的鱬鱼。
……
仇薄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凤静立。
怀宁君的目光仿佛穿过漫长时间,旁观一出出开场又谢幕的戏剧。他有件事说了谎……他有把银泥红脂带来。观戏太久,偶尔也会对戏里的人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他等着仇薄灯的回答。
“扯什么淡呢。”
仇薄灯冷冷地笑起来。
“我救枎城因为我不喜欢,我借剑因为我高兴,我入阵因为我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以我为棋。你真以为提出苍生提出多少人的死活,就能指使我?”
“想多了。”
众生芸芸,众生悲苦。
天下多少无常多少奈何,他不管。
他想做,他便做了。
“我做什么……”仇薄灯抬起眼,“因为我乐意!”
他猛地展开双臂,赤鱬化为岩浆般的怒流从他背后汹涌而出,毫不畏惧地迎上清啸而来的神凤。单独的一尾鱬鱼不过是一点萤火,可亿万尾鱬鱼群聚,却足以点燃天地!
“太一!”
十二根铜链在同一刻齐齐崩断。
太一破匣而出!
仇薄灯一伸手,于火流中拔剑掠出,转瞬奔过长街,剑光拉出一道锋锐的残影。他纵声而歌,声音桀骜,甚至压过了白凤响彻天地的啼鸣。举世皆是狂风,风里净是他一个人的桀骜,一个人的不驯,一个人的无所顾忌。
“我有黄金几万许。”
绯色从仇薄灯的衣摆上腾卷而起,刹那间白衣成火。
“我有白刃——”
他一跃而起。
“仇不义!”
第39章 剑如游龙舞飞凤
剑光破空而下, 携裹着万千飞鱼的赤影,如百丈之高的石堤忽决, 江水贯落。
街道两侧的房屋一座接一座,在这一剑散溢出的狂暴中不断崩塌。整个幻阵开始动荡,扭曲,摇摇欲坠。
凤鸣冲天。
寒光一掠而过,如暗夜中一道闪电。
怀宁君横剑过头,格住仇薄灯下劈的这一剑,白袖轻缓地翻飞。
他的剑极为秀美, 上铭“苍水”。
苍水剑在仇薄灯眉间印出一寸宽的雪亮。
他携裹鱼影化赤虹而下,眼角眉梢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戾气,仿佛浴日而出的邪魔。狭长的凤眸在剑光中一转而过,仇薄灯以苍水剑为支点, 在半空中翻身落向怀宁君背后。怀宁君没有回头,直接转剑过肩。
铛——
两柄剑再度碰撞在一起, 苍水剑挡下了太一剑毒蛇般的撩刺。
仇薄灯也没有回头。
太一剑在苍水剑上一点,他再度借力前掠而出。
红衣白袍擦肩而过。
两人在瞬息间同时向前扑出,又同时回身。苍水如雪, 太一如墨, 神凤和赤鱬随着剑势迅速交锋, 时而白凤被鱼群的甲鳞淹没, 时而鱼群被凤鸟煽动的狂风席卷……天地之间大雪纷纷扬扬,鲜血泼溅淋漓, 仿佛两股截然不同的湍流碰撞在一起, 在生死的边缘高歌狂舞。
怀宁君似乎并非亲身前来。
他降临鱬城幻阵的只是一道化身, 但这道化身的修为显然远超仇薄灯,挥剑振袍间, 如帝降凡尘,厚土为其撼摇。
然而,仇薄灯剑术极其诡异,他随风萦回,滚剑有如闷雷惊电,化剑则似黑云狂卷。合剑术、夔龙镯解开后的一身业障以及亿万尾赤鱬相助于一体,同怀宁君交手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随时间推移,隐隐有种压制之感。
房屋大片大片地倒塌,天空中出现赤色的火和黑色的云。
天崩地裂。
幻阵在两人的交手间急速瓦解。
不论是仇薄灯还是怀宁君,谁也没去管周围的地覆天翻。
两人都有一种久违的熟悉……那种不知多少次挥剑相向的熟悉,仿佛是死敌,又仿佛是知己。对方的每一次脚步变幻,每一次身影挪移,无需思考无需猜测就了然于心。
流云在他们身边奔行,飞光在他们剑上逐影,常人的一次呼吸,他们便已纵横顺逆不知多少回合。
“破!”
在幻阵即将彻底崩溃前,怀宁君忽然踏步上前,清喝一声。
他剑势一改先前如游龙飞凤的轻灵,苍水剑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厚的圆。
月!
一轮皓月在晦暗里冉冉升起,轰然砸落!
银光乍泻,转瞬千里……就像海水被禁锢在一轮圆月里,圆月破碎的那一刻,潮水奔腾咆哮,翻涌起千丈万丈的雪,将仇薄灯,将街道,将整个幻阵淹没。
………………
天旋地转。
左月生只觉得自己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后背砸到石板上,砸得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阵破了!阵破了!”
他眼前发黑,听到身边陆净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地喊。
阵破了?!
左月生顾不上抹一把血,就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有人把一枚丹药极其粗暴地塞进他嘴里,然后往他背后猛力一拍。左月生顿时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拼了老命伸长脖子,跟老龟吞珠一样,喉咙里鼓起来一块又消下去。
“你妈的,想杀了我啊!”左月生破口大骂。
丹药下肚,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
熟悉的圜坛出现在面前,但和陷进幻阵之前相比,一切都变了个模样。
圜坛东西南北的四座棂门柱折楣坠,站在柱下的祝女祝师委顿在地昏迷不醒,圜坛周围的银湖则好似遭暴风雨摧残的荷池:原先亭亭立着的青花瓷盏碎了个七七八八,残烛漂浮在水面上,点点烛泪殷红似血。
更有甚者,整个城祝司的回廊长桥也毁了五六成,雾气消散,天空无雨。
这大概是鱬城第一次雨歇。
左月生只觉得脑子疼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一样,虽然服了丹药,眼前还是一阵跟着一阵地发眩。他心知这是因为他们先前入了幻阵。在幻阵中杀敌看似与肉/体无关,但实则极耗心神,要是他们被困幻阵的时间再久一点,恐怕就算没有实质的攻击,光凭虚相水磨也能把他们的心神磨死。
左月生定了定神,忍着头疼四下张望起来。
只见舟子颜那个天杀的疯子提着剑站在远远的水面上,一头长发比陶长老还白。陶长老站在他对面,灰袍上也全是血,两人对峙着,谁也没有把余光分到这边来。
左月生原本以为是陶长老破了幻阵,但看这师徒拔刀相向,不死不休的架势……陶长老怎么都不像还有余力破阵的样子。
那么只有……
他一喜,欢天喜地地转头找人。
“仇大少爷!老子就知道你天下……”
“靠!人呢!!!”
水阁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几个人,陆净、叶仓、不渡和尚,还有连白得跟鬼一样的娄江。
唯独没有仇薄灯。
“别掉水里去了吧?”陆净慌里慌张地往湖水里张望,“仇薄灯会水么?”
说话间,城里不知具体哪条街上,腾起了一片月光,将小半个天空照亮。月光转眼间扫过了整座鱬城,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砸在所有人肩上,刚站起来的左月生连声都没来得及吱,就“扑通”又跪了下去。
除了陶长老和舟子颜,没谁能再保持站立。
与舟子颜对峙的陶长老猛地一抬眼,看向月光铺开的方向。
“你是和谁做的交易?”陶长老厉声问。
舟子颜不答。
他没力气说话了。……………………
白凤长而利的凤尾在半空中画出凄美的月弧,它转身敛翅化为一道清光,隐入苍水剑中。怀宁君和仇薄灯分别站在潘街的首末,遥遥相对,风吹动他们的衣袖。不断有星星点点的流火在仇薄灯背后坠落,好似一场终幕的雨。
怀宁君说:“我不想杀你。”
仇薄灯没有说话。
他衣摆上如水墨般的黑气全消失了,血顺着太一剑雪亮的剑身落下,滴在街面积雨形成的水洼里,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上剑辟邪。”
仇薄灯轻声说。
剑在道法中,向来有“高功行法,镇压万邪”之意。
君子剑镇八方,故而仙门应对魑魅魍魉以及入邪道之辈时,素喜用剑,其中上剑可定洲野可荡罔障。《东洲志》中称太乙宗有古剑镇山,万年以来,没出过邪祟夺舍弟子混进山门的事,就是因为太一剑是一把“高功行法,镇压万邪”的上剑。
怀宁君的苍水剑,显然同样是一把“上剑”。
不像破破烂烂遭过重创的太一,苍水是一把完好无损的上剑。
幻阵崩塌前的最后一次交手,怀宁君以剑引凤灵在半空画了一道圆月,驱动了苍水清山河镇冥秽的威能。
仇薄灯知道该怎么接住那一剑。
……平剑提腕,剑尖向下,剑身自左向右横出,力在剑身,气透剑背。拦住后化剑一抹,翻身劈右。
但他没接住。
——因为他倚仗的一身障气在剑落前,就被剑光尽数化去了。
血不断滴落,不断溅起水花。
仇薄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眼那些不断坠落的赤鱬。
它们落到屋檐柱角的阴影里,鳞光忽明忽暗,鱬城雨歇的瞬间,鱬鱼被迫直接进入休眠。但如果雨再停更久一些,它们便不是休眠,而是直接死去。
像一蓬燃尽的火。
业障被化去,赤鱬休眠。
他再无倚仗。
“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唯一一个能在剑术上胜过我的……旧友。”怀宁君淡淡地说。
他在最后一瞬间收住了剑势,否则仇薄灯眼下根本不可能站在街道上。
“我说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怀宁君的白衫化为银甲,气息陡然暴涨——刚刚和仇薄灯对阵的时候,他甚至还压制了部分修为……似乎是手下留情,也似乎是想在多年后,与故人再次如往昔一般势均力敌地交手。
“把钥匙给我,你走吧。”
仇薄灯没说话。
他把插/进街道的太一剑拔/了/出来。
他闭上眼,右手握住剑柄,横剑胸前,左手缓缓地握上剑身,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下压。破烂的剑刃割开皮肉,鲜血滚过寒铁却不再往下滑落,而是一点点沁进剑身。他缓缓移动左手,自左而右,以自己的血洗过太一剑身。
动作十分古怪。
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
一种献祭。
怀宁君的神色微微一变:“你不要命了?”
他身形一动,下意识地想要制止仇薄灯。
仇薄灯睁开了眼。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怀宁君的脚步定住了,他一瞬间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记得一切还是不记得。
命鳞在仇薄灯的眼角燃烧。
长街再度燃烧了起来。
一尾尾赤鱬再度从阴影中,鱼影在仇薄灯背后交错纵横,光照万古。它们矫游,它们徜徉,它们与仇薄灯一起迸发出最惊心动魄的绯红。
“你疯了!”怀宁君声音嘶哑。
“我早疯了啊。”
仇薄灯放声大笑。
他忘了生忘了死,忘了血液奔流,忘了寒刃入肉。
他只是纵声而笑,似梦似醒似酩酊。赤鳞的光在他素净如雪的脸旁上交错而过,犹如古画般斑驳艳丽。从那艳丽里滚出血和火来,点燃流转的岁月……那么孤冷的岁月里,他孑然一身。
若木灵偶忽然自行从他的袍袖中坠出。
木偶上刻着的符文陡然燃烧了起来,仿佛有人以超出符文所能承受的范畴启动秘术。在以血拭剑的仪式即将完全的一刻,长风席卷,木偶迎风化为一名年轻的男子。
他一现身,立刻握住仇薄灯鲜血淋漓的手。
第40章 为一人拔刀
微冷的气流顺着年轻男人的指尖涌进左手, 血流不止的伤口被封住了,紧接着, 右手一轻,太一剑被夺走了。
仇薄灯抬起头,来人已经提剑转过身。
陆离光影中,只见他颊线凌厉,如寒刀出鞘。
黑衣的宽袖被急速前冲带起的气流拉成一条线,就像苍鹰在扑向猎物的那一瞬间双翼如墨刃般割开空间。师巫洛苍白的手紧紧握住太一剑柄,银灰色的眼眸细长而凌厉, 森冷地盯着迎面而来的怀宁君。
在他出现的瞬间,怀宁君毫不犹豫地拔出苍水剑,掠过长街,悍然发动进攻。
师巫洛转身的时间比他晚上些许, 但速度比他更快,两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逼近长街的中点。
“禁!”
师巫洛忽然厉声喝令。
他的声音音色极冷, 这声怒喝简直就像千万年的太古玄冰当空破碎,迸溅出来的森寒在那一刻冰封了时间和空间。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骤然一滞,本该挥出的一剑停在了半空中。而师巫洛已然高高跃起。
他竟然是双手握剑!
这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举动, 就连初学剑的人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诸般武器中, 剑有双刃, 中间有脊, 刃薄易碎,因此用剑者必须轻盈敏捷, 仇薄灯之前也曾借高跃之势下劈, 但他是单手握剑, 剑势虽如大河决堤,实则随时能够化怒江为清风。长剑迎战向来在劈钻崩横勾挂带抹刺撩提锉等十三奇门中虚实变化。而师巫洛此时集全力于一斩, 生砍硬杀恰恰是剑道最忌讳的事。
血色太一剑在燃烧、扭曲、跳动!
斩!
绯如烈焰的光纵劈而下,天地的血从它的轨迹中泼溅出来……苍水剑应声而断,银甲破碎,怀宁君向后倒退出数丈,战靴深陷地面,蛛网般的裂纹向四面爆开。
那不是剑!
是刀!
太一剑刃残破,对上完好的苍水剑天然落于下风,师巫洛直接舍弃了剑术的轻盈敏捷,将它当做了一柄无锋之刀来用。
没给怀宁君换剑的时间,师巫洛拖剑再度旋身跃起。
饮过鲜血的太一剑在半空中泼开一轮狰狞的赤日,无穷无尽的戾气和杀意从那死去的太阳里奔腾而出。而能挥出这么一刀的人,一身黑衣,苍白如鬼。
最狠厉最冷酷的恶鬼。
可又有什么关系?
仇薄灯在街道上屈膝而坐,未干的积雨汇聚成河,从他的身边流过。红衣浸没在冰冷的水里,像血像火。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漂亮的黑色瞳孔却清晰地印出了年轻男子挥刀的身影。
就算是恶鬼,那也是愿意为你拔刀的恶鬼。
——如果我非要跳呢?
——我接住你。
他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的对话了。
怀宁君的白袍银甲被日影吞没,在化身消散之前,他往长街那头望去,只见红衣少年坐在漫天鳞光里,黑衣的年轻男子踏过一地水一地血火朝少年走去。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师巫洛逆光走来。
他在仇薄灯身前站定,投落的影子将仇薄灯整个地笼罩住了。
天空和房屋被鱬鱼将死的辉煌映成一片瑰丽奇诡的暗红,师巫洛的身形被晕上了一圈黑和红的轮廓,仿佛黄昏时分人鬼在街道上相逢。人手无寸铁,恶鬼一身杀戮过后的戾气,仿佛随时要把生人吞噬进腹。
人与恶鬼对视。
时间在他们的目光里瞬息百年。
嗒。
剑被搁到地面,剑镡与石面相碰,发出轻微的细响。
师巫洛低垂着眼,在仇薄灯面前半跪下来。他拉过仇薄灯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地摊平少年没有血色的手指。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过白皙的掌心,虽然不再流血了,但皮肉翻卷,几可见骨。
他沉默不语,握住仇薄灯手的指尖微微泛白。
微冷的气流再次从师巫洛的指尖涌出,源源不断,一次又一次地拂过伤口处。伤口其实在刚刚就不疼了,气流微寒似乎就是为了欺骗神经,隔绝疼痛……这人匆匆赶来,在生死一瞬间拔刀又疯又狠,仿佛能把天地都切开似的。
能把天地切开的人却在挥刀前记得另一个人最讨厌疼。
仇薄灯侧过脸,望着在鱬城空中徊游的鱼群。
……………………
所有的晦暗都被驱散了,整座城沐浴在前所未有的辉煌里。
数以亿万计的鱬鱼在城池的天空中盘旋,每一条鱼每一片鳞甲都在竭尽全力地发光。它们盘旋在一起,就像一片片晚霞在天空中流动。最后晚霞围绕着一个中心聚集在一起急速旋转,千道万道虹光从旋舞的鱼阵中放射出来,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腾空而起。
金属质的鱼鳞碰撞着,仿佛百万铁弦被一起拨动,仿佛百万铜钟被一起叩响。
仿佛百万人一起高歌怒吼。
陶长老的剑停在舟子颜的喉间,久久没能刺下去。
狂风四卷,舟子颜踉跄着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忽然泪流满面。
所有鱬城人都跪倒在地,都仰望天空。
都泪流满面。
他们听到了来自百年前鱬城的歌声。
那是祖辈英魂的歌声。
百年后的人们终于听懂了他们在唱什么。
他们唱生不必期,唱死不必惧,城与人活着就是为一口气。于是百年前太虞氏践杀神鱬,百万人愤然起身,百万人奋不顾身,百万城人百万兵。男女老少挥刀舞剑,冲向高高在上的牧天人。
其烈如斯,其悲如斯。
这就是鱬城。
一座没有瓦全,只有玉碎的城。
可是,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它碎去?
左月生下意识地朝舟子颜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陶长老的剑缓缓地垂落,再也无法举起。
是天道不周,是冤苦难伸。
是百氏,是太虞。
是……
山海阁。
……………………
“你没骗我,”仇薄灯的声音很轻,被鱬鱼濒死的高歌淹没,“鱬城…真的很美。”
他的确喜欢这座城。
“你想看日出吗?”
师巫洛没有看悲哭的城人,也没有看瑰丽如梦的群鱼,只是抬眼望着仇薄灯。
仇薄灯转头看他。
“你想看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