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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彦心急如焚,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哀叹摇头。

郭知运一边已是发了狠:“公子万事都好, 就是有时候性子太过仁慈。一定是碎叶城中的奸党犯上作乱,巴彦老弟,你下令,我这就派兵把这些人都杀光。”

哥舒亶比他们镇静一些,洛北驻守碎叶城,本就是没有诏书和圣旨的自作主张,再闹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知运,没有将令,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家公子已经够难的了。”

“那就看着他们把我们这些人都困在这里?他们今天敢谋刺特勤,明天就能把我们都杀了。”朱邪烈道,“总不能让我们坐以待毙吧?我们手中的兵刃可不是假的!”

吴钩匆匆赶到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乌压压的一片议论,怎么也静不下去。他急得一脑门的汗:“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说话之间,琪琪格和莫潘一道走了出来。众人忙围到他们面前,问长问短。两人也不知答谁的话好,几乎要蒙了。还是张孝嵩站出来,定住了局势:

“巴彦将军,洛将军叫你把那些人都拉到这里来审。什么语言都行,就是要大声些,他要听着。”

这是给了巴彦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巴彦心领神会,他抹了抹眼泪:“属下感谢将军天恩。”

那乐舞班子的众人都被拘押到了衙署的后堂前,在院子里跪成一片。周围明火执仗,这些领兵的将领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

巴彦站在最前,厉声喝问:“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班子里的众人各个哭天抹地,哀哀相求,唯独那谋刺的女郎既不说话,也不哭。巴彦走到她面前,又厉声用突厥话问了一遍:“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你是突厥人?”女郎抬起头,以突厥话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将军,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乌特特勤?”

巴彦冷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效忠将军,和他的身份,并不相关。”

“是,你们当然都这么说。他带着你们打胜仗,带着你们挣军功。你们当然不会在乎……”女郎讥道,“可是我们呢?”

阿拔思在一边已经听不下去了:“将军仁慈爱民,入碎叶城以来,一直是秋毫无犯!你东拉西扯的,究竟想说什么?!”

“我就想问问他,既然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突骑施牙帐?”女郎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如果他早来一天,我的妹妹就不会被遮弩那个混蛋杀死了。”

这是众人始料不及的原因。一时之间巴彦和阿拔思都怔住了。

那女郎见众人都不说话,笑了一声:“你们都说不出话了,是吗?那你们叫他出来见我,我亲口问问他。”

郭知运见她嚣张,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众人面前,连珠炮似的斥问道:“卖你们姐妹为奴为婢的是你们的父母,杀你妹妹的是突骑施的遮弩。反倒是我们将军雪夜奔袭,击破突骑施牙帐救了你们。如今遮弩还好好地活在这碎叶城里,你不怪罪遮弩,倒反过来刺杀我们将军——他妈的,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琪琪格也娇声斥问:“别在这儿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了。”

“好啊,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恐怕他也没有胆子出来见我了。你们杀了我吧。”女郎双眼一闭,不再说话。

莫潘再气不过,回手就要拔刀,却听得后堂大门一声轻响,洛北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受了伤,难得披了一件厚重的大氅,英俊的面容被火把一照,映得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眸,熊熊地燃着烈火:“等一等,不要动她。”

莫潘低声领命,和众将一起躬身道礼。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起身。

张孝嵩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喊了一声:“洛将军。”他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苦。他想说凡人之躯,本就不可能成为神明,但他想说的一切,都被洛北望过来的眼神止住了,咽在喉咙里。

吴钩极有眼力见地替洛北搬来一把椅子,替他掸了掸灰尘。洛北坐下身,重新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女郎:“你要见我?”

女郎见他过来,双目喷火,差点又要扑上来,被琪琪格和巴彦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是,我就想问问你,既然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乌特特勤,为什么不能早来一天?!只要一天,我的妹妹就能活下来。”

洛北抬起眼眸打量了这年轻的女郎一眼,轻轻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我是阿史那乌特,难道就没有听过关于我母亲的那个传说吗?”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女郎错愕地抬起头,正看到洛北以那双璀璨如流金的眼眸望着她,见她望过来,森然一笑:

“敢在我的这双眼睛下撒谎,你的胆子真不小啊。”

“我没有——”女郎开口想要辩解什么。

但洛北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抬头望向乐舞班子的那边:“不要再演了,你们这些乐舞班子的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精通演戏。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这样做的?”

乐舞班子的众人也不敢再哭了,一个个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那女郎和洛北。

女郎怒目瞪着洛北:“你这么害怕,是因为我戳穿了你的真面目吗?”

洛北不理她:“我数十个数字,数完之后,我就开刀,十、九……二、一。”见她还不说话,貌似随手一般地指了指跪在最外面的那个吹笛的少年:“把他拉出去,杀。”

巴彦抱拳应了,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抓着那小子的双臂就往外拖去。那少年被吓得话都不敢说一句,像只小鸡似的被拉到门外,刀鸣一声,才吓出他一声惨叫。

“不!”女郎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放过他,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巴彦把少年重新提回场中,把他扔到了女郎的身边,手中的刀还明晃晃地亮在那里:“说!”

“是……是康孝哲。”女郎擦了擦眼泪,“他是,是我们的主人。他说,你手上这些兵马,都是你东拼西凑出来的,只要你一死,他们就会四散奔逃。他会去劝说哥舒将军叛唐自立,担任碎叶城的新主人。他有五百精兵,都是哥舒部的本部子弟……”

哥舒亶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孝哲叔叔这么说?他,他疯了不成?”他顾不得众人在场,也跪倒在地,膝行到洛北面前:“洛将军,我绝无此心!若将军真的怀疑我,我可以以死明志!”说罢,他把腰间宝刀拔了出来,就往自己颈边横去。

洛北没想到哥舒亶性烈如此,忙按住他的右手,又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哥舒将军,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哥舒亶低下头,眼泪已经砸在了地上:“可我不明白,孝哲叔叔怎么会干这样的事情?他鬼迷心窍了不成?”

“鬼迷心窍的是你吧,哥舒亶?!”

片刻之后,郭知运奉命把康孝哲抓了过来。他被软禁月余,吃喝照旧,却不得运动,整个人已比昔日胖了一圈,见到众人都在这里,也不想做无畏之斗,只看向站在洛北身边,腰挎宝刀的哥舒亶:“哥舒亶,你现在只要一刀,就可以把碎叶城变成你的牙帐,你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甘于屈居人下,做这个胡汉不知的骗子的手下?”

哥舒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你让我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为了让我在碎叶城自立?!你连自己称王的勇气都没有,却要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拉这么多人陪葬?!”

洛北不想他和昔日父亲的朋友起冲突,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不必再说,自己转向康孝哲:“康孝哲,事已至此,把城里你的那些同党的名单都交出来,我可以只杀你一个。不然,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你的妻子儿女,族人子弟,现在可都是任我处置的奴隶。”

“阿史那乌特,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收买人心?”康孝哲呸了一口,“有本事,把你的兵马退出碎叶城,我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我不信沦为阶下囚的人会是我!”

“铿锵”一声,洛北已拔刀出鞘,刀光横在康孝哲脖颈——正如月余之前,他孤身走进碎叶城的那个清晨一样耀眼:“想激我现在就杀了你?那未免也让你死得太容易了。知运,把城中的世家大族、行会首领还有各部的领袖和长老们都请到这里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他们说。”

第117章“倘若你们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把戏……”

这会儿元宵灯会刚散不久,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郭知运得了令,带着兵马走街串巷, 一个个地把这些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抓了出来。

这些人聚集在衙署的花厅之中, 花厅中没有奴婢和仆役,只有一群群明火执仗的军士们陪伴。

有几个机灵的人掏出金银来,要和这些士兵行贿问话,可银子塞到士兵们的手中,就立刻被推了回来。他们说的话再软、再好听, 落在这些人耳边,就如泥牛入海,无论他们怎么劝, 这些军人都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正在众人惴惴不安的时候,郭知运披坚执锐,带着一队士兵卫护着洛北进了花厅。

洛北难得没穿盔甲和官服, 只穿了一身居家的石青色锦袍, 在外间披了件厚重狐裘披袄,缓步过来时竟有几分世家公子般的疏落洒脱。

可他走到花厅中,大马金刀地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了一眼众人时, 又立刻显出百战之将才独有的那股沉稳和杀气。

众人哪敢再坐,纷纷站起来向他躬身道礼。

洛北靠在椅子上, 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诸位,都坐下吧。原来我年前收复碎叶城的时候,就该请你们和我见一见。可惜啊, 诸事繁忙,今天才有空摆了这桌宴席。知运, 你请将士们上菜吧?”

“是。”郭知运挥了挥手,走进来两队士兵们把一碟碟早点端到了桌上——那些东西大部分是粗粮制成的,样子也简陋,但胜在份量极大,很能管饱,显然是军中常吃的东西。

在座的众人都享受了多年富贵,哪还能咽得下去这个东西。他们不知道洛北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碍于他就坐在上头,也不敢私自交头接耳,传递消息,只能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

那队军士上完了菜,各自靠回班列。郭知运抱拳道:

“将军,菜上齐了。”

“好啊。既然菜齐了,我们就开宴吧。”洛北笑得温煦:“诸位,请吧,不必客气。”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了,都捡了些看上去好入口的吃了。但那东西的粗陋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有几个吃下去,当场就吐了出来,还有的人使劲儿嚼了几口,也没能把这些东西咽下去。

“不好吃,是吗?”洛北望着他们为难的眼神,脸上一片冰冷:“可我的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对阵突骑施人和突厥人的军队的时候,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话里的冷意已让众人谁也不敢再吃了,纷纷丢开筷子,默然坐在那里。

“大唐收复碎叶城以来,我的军队始终驻扎在碎叶城外,即使将士们吃得这样简陋,也对诸位秋毫无犯。”洛北敲了敲桌子,“为什么?因为我大唐是仁义之邦,因为本将军手下是一支王者之师。”

“可是你们其中有些人,不喜欢在这样的军队手下过活,反而串通康孝哲,刺王杀驾在先,阴谋叛乱在后,你们说,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刺王杀驾,阴谋叛乱?这样重大的罪名,是可以抄家灭族的。

这样的指控一出,就像一颗石子被丢进了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哭天抹泪地叫起冤枉来: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小人们万不敢与逆贼勾结。”

“将军这话是折杀我们了,我们怎么敢干这样的事啊。”

“将军息怒,将军恕罪!”

洛北冷声一笑:“现在你们都不敢认了,是不是?没关系,我知道有人等着这个机会戴罪立功,来人啊,把康孝哲给我押上来!”

巴彦和阿拔思一人一边,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条的康孝哲推了上来。

巴彦拿出一页写满了粟特文字的薄薄纸张,单膝跪地,高举过头顶,捧到了洛北面前:“属下奉命查抄康孝哲在碎叶城的居所,在他账本的夹缝里搜到了这个。”

洛北接过那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当下便有几个粟特人模样的商队首领再也撑不住,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几度张口,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拉下去。”洛北抬眼示意巴彦和阿拔思:“拘起来,好好审问。”

“是。”巴彦和阿拔思都低头称是,几个士兵走上来,有的推着康孝哲,有的拖着那几个粟特人离开了花厅。

花厅之中静得几乎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哔剥声。众人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洛北和他手上的那张纸。

“这张名单还很长,恐怕在座的诸位,还有人的名字在上头吧?”

洛北打量了一眼那张纸,又环顾众人,把他们的表现收入眼中。

几个跪倒在他面前的老人忙膝行几步,跪倒在他面前哀哀哭求:

“将军,碎叶城初收,大开杀戒,恐怕对大唐在此地统治没有好处啊。”

“将军,兵者不详,上位者还要谨慎使用才是。”

“将军”

“将军”

洛北抽开一片要被他们拽在手里的衣角,又招了招手,示意郭知运将一只烛台端到他手边: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这个东西,你们想必是不敢看的了?”

那些老人不敢再闹,乖乖地缩头爬回了众人列中。

洛北才又坐回在椅子上:

“实话说,我也不想看。子时刚过,节庆初散,现在杀人,不吉利。”

“但我也想提醒你们一句,大唐以仁义立国,我认为你们是大唐子民,所以以礼相待。按照唐律,今日我只诛首恶,不问协从。倘若你们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把戏……”

他反手抽刀削平了桌角:“我也不介意拿草原上的规矩对付你们!”

这些人在碎叶城生活已久,自然知道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按照那套规矩来,在场众人都没有活命的份,还要连带他们族中的男女老幼被卖为奴婢。

“是,是,感谢将军宽恕!”

“将军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

“小人这就约束子侄叫他们不要闹事。”

“好了,”洛北站起身来,似乎是觉得有些腻烦,“滚吧。知运,即刻起你的军队进驻城中,自即日起,碎叶城宵禁——要是再有人不长眼,要阴谋叛乱,刺王杀驾,杀!”

洛北这一个“杀”字一出口,众人都已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连两腿也冻在原地,再不敢动了。

郭知运看不下去了,在洛北后头扬声道:“诸位,现在还不走,是打算要我来请吗?”

这一句话才让众人觉得自己尚在人间,他们哪敢要郭知运请,一个个逃也似的往外头跑,生怕跑慢了一步,洛北就改了主意。

众人都出了二门外,有两个机灵的商人凑到了郭知运身边,低声道:“小人,小人颇有家私,愿意捐些金银以助军饷,不知,不知这个金银是送到哪里合适?”

“我可不知道。”郭知运双手抱拳,冷哼一声。

“这个,这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那两个商人忙摘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往郭知运手中塞。

“谁要你们的这些东西?滚开!”郭知运越发不耐烦起来,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那两个人本想拍马屁,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这下是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踌躇在那里的时候,一个人打着灯笼,匆匆地走过了院中。

有个眼尖的认出这是常行走在丝路上的吴钩吴老板,忙招呼了一声:“吴老板,救命啊,吴老板!”

吴钩好奇地凑过来,与郭知运互道了个礼:“郭将军,这是怎么了?”

郭知运似乎仍在气头上,吴钩的面子也不想给,只抱了拳道:“既然吴判官认识,这几个人就交给你处置了。我要回去卫护将军,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无措的众人,也是深深叹息了一声:“郭知运,太原郭家的世家子弟,高傲惯了,诸位不要介意,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

“就这样了。”众人一走,洛北终于能卸下些力气,靠在椅子上。

哥舒亶和张孝嵩恰好在此刻进了花厅,听得此句,都有些好奇:

“什么就这样了?”

“这个案子,也就只能处理到这里了。”洛北直起身,捡起桌上一块粗饼,咬了几口,才算恢复了些力气。

张孝嵩皱眉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和哥舒将军刚刚听完莫潘审那几个粟特人,这城中的参与者恐怕不在少数”

“我知道。”洛北轻轻叹息一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刚刚这一屋子的人,全杀了有无辜的,杀一半有漏网的。两头下注,跟红顶白,以小博大,这是他们看家的本事。”

西域势力来来去去,碎叶城自筑成以来便几度易手,这些人能在碎叶城里扎下根,靠的无非就是一个随风倒。

这几方势力谁赢了,他们就服谁、帮谁。

“所以,就这样了。”洛北道:“划了这么道口子,要是能换个一年的军饷,这笔买卖也不能算太亏了。要论罪,我也有罪过,我自诩机要出身,竟没能防患于未然。最后不得不要走到杀人立威的这一步,实在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家啊。”

“公子这样责怪自己,难不成还要下个罪己书吗?”吴钩笑着走了进来。

连洛北自己在内,花厅中的众人都笑了。

吴钩走进花厅,把一本账册递给洛北:“公子,那些商人捐献的钱财和物资都处理完了。咱们省着点花,供应两年的军饷不成问题。”

“吴判官,可莫要忘了填你自己的账啊。”洛北笑道。

“公子放心。”吴钩道:“裴老板交代过的,在您手下,绝不做赔本的买卖。”

众人又笑了。在一片笑声中,洛北起身道:

“好了,天要亮了,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做。”

他说着说着,便觉得眼前发黑,身体发冷,说完这句话,竟支撑不住,又脱力坐回了椅子上,只得招呼离他最近的郭知运:“知运来扶我一下。”

郭知运从没听过洛北这种语气,当下被吓得顾不上礼仪,两步就冲到了他身边,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一夜折腾下来,洛北刚包好的伤口又裂了,血汨汨地往外渗着,染红了他自己的半边衣裳。

第118章“做局和下棋一样,都讲究因势导利,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一朵比血还鲜艳的山茶花, 被宫人们从高高的枝头剪下,摆在了褚沅的桌上。

景龙二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常更早,二月的长安城便是一片草长莺飞。大明宫中的宫娥女官们脱下过了一冬的厚重裘衣, 换上了新制的轻薄春衫。

褚沅挽了挽鹅黄上衫的衣袖, 伸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笔走龙蛇,用褚体在纸张上写下数行严厉的斥责——

她在替皇帝李显起草给突骑施首领娑葛的回信。

节庆未过,周以悌全军覆没,孤骑逃回庭州的消息就从西域传了过来。与之一同来到长安的, 还有娑葛的一封请罪奏折。

在这封奏折中,娑葛再度向皇帝陈情:

“我突骑施与大唐有盟约在先,如今宗楚客、周以悌收受贿赂, 要灭我部族,我是不得已才出兵,并不想与大唐作对。现在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绝非我所愿。”

“我愿献出已被占领的安西都护府所在之城——龟兹王城, 只求皇帝让我回到牙帐,并命洛北将军放回我被俘虏的妻子儿女。”

这段话已是婉转谦卑,几近于请降。娑葛为了表达诚意,甚至把被俘半年之久的侍御史吕守素也送回了长安。

吕守素在牙帐中受尽艰险, 刚回到长安的土地便忍不住当着皇帝的面泪洒当场,他跪倒大哭, 当即请求皇帝止兵息战,与娑葛议和。

褚沅听说,当时在场的诸多宰相大臣无不感动不已, 甚至还有人暗中夸奖说这是本朝的苏武。

毕竟,大战一败再败, 国家没有那么多的钱财和军力继续打仗了。有了吕守素的这番表演,连武三思都就驴下坡地改了主意,说他当时赞成讨伐突骑施,纯是被宗楚客欺骗,还请皇帝下令议和。

但皇帝李显的回答是:“不许议和!”

他同意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动议讨伐突骑施,本是要建功于边疆。如今寸功未建,倒被突骑施娑葛牵着鼻子走。对于他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结局。

所以仗还得打下去。

褚沅把皇帝破口骂的那些话折成措辞严厉的句子,又加上些官样的指责,什么大唐仁义恩德是突骑施私自出兵啦一类的话添到纸张上,招来小宫婢,要她把这封极重要的文件送给上官昭容。

“不必了。”

宫婢还未出门,上官婉儿的身影便从宫外走了进来。她接过纸张,上下扫了一眼:“唔,你这诏书写得真是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只是用词还不够严厉。”

“还请昭容教我,这‘不够严厉’的意思是?”褚沅自认为已是穷尽言辞,要再严厉些,只怕那接诏书的娑葛将军会忍不住点兵再次出战吧?

上官婉儿见她踌躇,坐到案台边替她钩了几笔:“沅儿,你是替皇帝写诏书,你写的东西是要符合皇帝的思想。这诏书看上去是四平八稳,挑不出一点错处,但对陛下来说,没能把他的怒气传给娑葛,便是不合格的。”

褚沅点了点头:“只是,昭容若真的激怒了娑葛,他恼羞成怒,屠杀那些被他俘虏的大唐子民,怎么办?”

上官婉儿不想她有此一问,开口想要说什么,又熄声不言。她环顾四周,把周围的宫婢都安排出去,才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要命了吗?”

“昭容,我只是”

“你只是一片好意,是吗?”上官婉儿伸出一根葱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你的一片好意,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的诏书写得不好,陛下只会换个人写诏书。所以,为了你自己的脑袋,收起你的那些想法,把措辞再写得严厉些去。”

褚沅轻声道:“我明白了。”说罢便低身道礼,回到桌边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上官婉儿无所事事般地走入褚沅所居住的这间小小宫室,在房间中四处打量。她的目光似乎被书架上的几册诗集吸引,便伸手把其中几册拿下来翻了翻。

她没翻上几页,褚沅便又把诏书草拟完毕,双手捧过来给她点评。她望了两眼:“这还像个样子,好了,你誊抄一遍,现在可以去给中书和门下的那些人看了。”

褚沅点头,正要转身时,上官婉儿又叫住了她:“褚沅,你可听过安乐公主的事情没有?”

“婢子听过。”褚沅谦卑道。

实际上,身为长安城和大明宫中一员,哪怕是路边的石头和花草,都很难没听过这则朝中最热闹的消息:

安乐公主正闹着要休夫。

此事究其根源是一桩意外:

那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日,驸马武崇训因故早归,却意外发现了安乐公主与淮阳王武延秀的私情。虽然大唐的公主们一贯风流成性,野心勃勃,但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堂弟私通,还是让武崇训万分气愤。

他一怒之下,就指责了安乐公主几句,内容大概就是说她不守女德女戒的话。

可安乐公主是什么样的性子,哪能容他指责,当下勃然大怒,命令宫女和侍从们收拾东西,把这个不长眼的男人撵出了公主府不说,还到皇帝和皇后面前哭着告状,要休夫。

本来这样的家长里短,用不到拿到朝廷上来说,但安乐公主是皇帝和韦后膝下的唯一爱女,她的丈夫又是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这桩公案便从家事变成了公事,成了长安城中人人乐道的话题。

上官婉儿望着她一张芙蓉粉面上是半点波澜没有,当下也不见怪——从上阳宫回来之后,褚沅的城府就很深了,她笑着将手中的书在案上敲了敲:

“关于这桩事情,我倒是听说了个有趣的,那日武崇训早归,是因为前去参加的一场诗会匆匆取消,他觉得无趣,便想邀请安乐公主一道出游昆明湖。”

上官婉儿收起笑容,敛容正色地望向褚沅:

“褚沅,你在长安文人中交游广阔,我想问问你,那诗会是谁取消的呢?”

“婢子不知道。”褚沅赔笑道:“请昭容不要怪罪,上元节后第一日,陛下赐宴宫中,婢子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关注什么被取消的文会。若是昭容真的想知道婢子也可以打听打听。”

上官婉儿见她滴水不漏,不由得冷笑一声:“褚沅,你就没想过,要是安乐知道了,你怎么办?”

上官婉儿这是不加指证地直接询问,褚沅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回避否决掉这些话,比如这个文会根本不是她褚沅组织的,她也不在邀请之列,她不知其事,哪里谈得上“怎么办”?

可褚沅没有这样说,她只是低眉顺眼地望着地板,放轻了声音道:“昭容,做局和下棋一样,都讲究因势导利,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公主殿下早就厌恶了武崇训,她是不会细究的。”

上官婉儿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这个素服高髻,眉眼如画的少女,当时她在朝堂上被安乐那样折辱,跪地请罪的样子还犹在眼前,如今竟然也妄想来执棋了:“安乐不会在乎,那武三思呢?”

褚沅没有立刻答话,她在一片春日暖阳里站直了身,抬眼与上官婉儿对视,正要开口,却被一声锐利的:“捷报——”打破了。

一个年轻的内侍从外间跑进宫室之中,低身向两人道礼:“上官昭容、褚郡君,西域的捷报!西域的捷报!圣上召两位去宫中写诏书呢!”

上官婉儿好奇地看那跑得满脸发红的小内侍:“西域的捷报?什么捷报?”

内侍擦了擦头上跑出来的汗,把那捷报上的消息又背了一遍:

“是洛北洛将军!他征发胡禄屋部、孤舒部和处月部的兵马,一共不到一万五千人,北上多逻斯水击溃了突厥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斩获两万余人,还俘虏了突厥副将,默啜的儿子同俄特勤。””现在,监察御史张孝嵩上书为他表功,还说要把同俄特勤和之前俘虏的突骑施将军苏禄、遮弩等人都带到长安来,献到陛下驾前呢。”

“哦?”上官婉儿第一时间转头望了望褚沅,见她脸上没有动容,才道:“圣上总说,这个洛北是个将才,如今看他打仗,千里奔袭,以少胜多,竟真有几分李卫公的风采了?”

内侍笑道:“谁不是这样说!圣上高兴极了,正在和宰相大臣们议论要如何论功行赏,我们在场的侍从宫婢们也都得了赏,两位娘娘快去吧。”

正殿之中,皇帝李显坐在龙椅上,脸上已是遮掩不住的喜悦神色。下方的魏元忠、解琬等,各个扬眉吐气,崔湜、宋之问等已是各个面色如土,但碍于皇帝,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上官婉儿和褚沅进殿参拜完皇帝,侍立到阶下。不一会儿,韦皇后也一身盛装,笑意盈盈地走进了殿中,低身参拜:

“臣妾为圣上道喜!”

“皇后来了。”李显喜滋滋地伸手挽着皇后,来自己身侧坐下,“你可记得,鸣沙之战时,朕就和你说过,这个洛北是只塞外的雄鹰,他虽然不熟朝务,却在边事上极有想法,如今一看,他果然是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呐。”

这样大喜的日子,韦皇后也不介意奉承李显几句:“圣上有识人之明,臣妾自愧弗如。”

李显笑得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洛北和其麾下将士,都要好好奖赏。尤其是那三部的首领,他们能自行征发部族兵马,随军出战,可见忠勇。魏相公,如今宗楚客免职,兵部尚书悬空,此事又少不得劳烦你了。”

魏元忠含笑下拜:“老臣求之不得。”

正在一片其乐融融之中,李显环顾四周,眼见宰相的位置还空了一个,好奇道:“哎?三思呢?他怎么没来?”

“陛下,殿下他他病了。”崔湜忙出列为武三思解释——其实武三思哪里是病了,不过是武崇训和安乐公主的矛盾闹得太大,他不敢露面,只能称病罢了。

李显笑着挥了挥手:“三思不在,实在是太可惜了,他一向对洛北有成见,如今见了这沉甸甸的战功,可再说不出话来了吧?”

下方的一众宰相重臣脸上的神情都要压不住了,武三思对洛北那何止是有成见,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皇帝这个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再让洛北和武三思拜把子吧?这两位相差的岁数可太大了!

第119章解琬当众弹劾宗楚客等人,是又将一把杀人的刀亮在了眼前。

一众宰相重臣没有像李显期望中的那样和和气气地笑作一团, 反倒是御史大夫解琬越众而出:“陛下!既然西域之事已分出黑白曲折,臣请治宗楚客、周以悌等受贿生乱,欺君罔上之罪!”

本朝制度, 御史品级虽小, 却有权力监察百官。若是御史提出当堂对仗,被弹劾的官员便需低身出列,静听御史的发言,再听皇帝的发落。

昔年武皇在位时,位高权重如张氏兄弟, 都被宋璟用这套整过,如今解琬作为御史大夫,当着一众宰相重臣弹劾宗楚客等人, 是又将一把杀人的刀亮在了眼前。

李显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情,挥了挥手道:“如今有这样的好消息,何必再起事端, 今日我们只论功, 不论过,解大夫,你退下去吧。”

解琬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李显那张面白无神的面容,丝毫没有回列的意思。为了西域之事, 武三思和魏元忠这两边已是撕破了脸,如今武三思的谎言被战报戳破, 若是不乘胜追击,恐怕会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陛下,如果不论过, 何以论功?洛北天纵英才,奇袭牙帐而得胜, 可若是无有宗楚客等受贿生乱,西域的战事根本就不会打!”

“更何况,如今战事已起,娑葛的主力尚未被歼灭,西域的乱局还需要有人去定,如果不把这是非曲折分辨清楚,郭元振、洛北他们在前线也无法安心打仗。”

李显微微皱眉:“你是说”

“陛下。洛北他如今还是师出无名啊!”

解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双手递到了李显御前:

“这是张孝嵩从碎叶城写来的信,多逻斯水一战,洛将军亲冒矢石,击败阿史那匍俱,大胜而归,可回到碎叶城,便被人谋刺,身负重伤。”

“什么?!”魏元忠脸色一变,讶然回头,望着解琬,那眼神的意思是“此话当真?”

“不错。好在他应对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张孝嵩追查凶手,一追就追到了居住在碎叶城中的几家大户。他们与突骑施的残兵串联,要趁大唐不备,一举杀死唐军主帅,再掀叛乱。”

想到张孝嵩和洛北在西域的难处,解琬说着说着,几近潸然泪下:

“这些败军之将,何以敢如此放肆?便是洛将军师出无名,不敢入主碎叶城,不得已将自己的大军放在了城外——陛下,若不把此事的名分定下来,恐怕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李显见他说得凄凉,神情里也多了一丝动容,他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又望着下面。

众大臣中,魏元忠这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助拳,武三思那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应对。这人人沉思的当口,便没有人注意褚沅的手在袖中绞成了一团,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李显,但只一瞬,她便又把目光低下去了。

“解大夫,说破了大天,不过就是个名分的问题。”韦皇后轻轻地开口:“要名分,陛下封他一个安西副都护,许他节制碎叶,也就罢了。这和治宗楚客、周以悌的罪,恐怕没有联系吧?”

韦皇后这话说出来,魏元忠那派的大臣脸色都灰了。要是韦皇后铁了心地要维护宗楚客和周以悌,这罪怕是怎么都治不了了。

忽而,侍中萧至忠出了列,拱手道:“陛下,皇后,臣有一言。”

萧至忠出身兰陵萧氏,家中九代卿族,他自己也是少年入仕,先任御史,后又到吏部,但后来便升迁乏力,一直在吏部打转,最后竟是得了武三思的赏识,才改变了局面。

他能有今日的位置,都是武三思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他出列说话,崔湜、宋之问等都面露喜色。

韦皇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吧。”

萧至忠朗声道:“皇后刚刚所言甚是,名分大义,乃军心稳定之根源。此次我朝在西域一败再败,长安与天下已是议论纷纷。突厥默啜之所以敢入寇,也是看准了我朝无力与他争锋。”

这话是公忠体国之言,众人都点了点头。李显和韦后的脸色也平顺不少。

“如今虽有捷报,但牛师奖、周以悌等损兵折将,令我大唐脸上蒙羞,已是不争的事实。军中的名分大义,第一条就是功过分明。便是不能断定他们是否与阿史那忠节有勾结,难道这弃地弃民,屡打败仗,造成我大军死伤无数的罪,就不用治了吗?”

唐律对此规定甚为森严,不少人都因败仗而丢官罢职,乃至流放杀头。他要以此罪来治牛师奖、周以悌是合情合理,只是——

“但牛师奖已经死了。”崔湜开口道,“难道朝廷要追究死人之罪吗?这未免太过份了。”

萧至忠道:“崔侍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加罪于牛师奖和周以悌,朝廷何以安我死难将士之心?何以定我西域万民之心?”

“还有,崔侍郎,要是我记得不错,牛师奖、周以悌这班人,都是你和宗尚书向朝廷极力举荐的吧!”

图穷匕见。

“举荐”这话一出,在场这堆人精还能不明白萧至忠的意图?说牛师奖、周以悌的败军之罪只是个掩盖,要弹劾宗楚客、崔湜这两位兵部堂官的办事不力是真。

李显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这个武三思的党羽,怎么把罪名往宗楚客身上带了?

萧至忠自己却有一把算盘。他虽是武三思拔擢的官员,但武三思权倾天下的时间太久,朝野对他的不满已经选嚣尘上。

此次西域战事,武三思处置失当,他的儿子又失去了安乐公主的欢心——如今,萧至忠已经可以断定,武三思的失势就在眼前。

“臣附议。”魏元忠忙出面说项:“陛下,奖罚分明,方为稳定军心之道。”

魏元忠在李显的心中还是极有分量的,他开口说话,让李显有些为难:“可这宗楚客是三思举荐的罢了,他自己也说过,要把宗楚客革职查办。这样,大军的两个主帅周以悌和牛师奖免职罢官。牛师奖已死,朕不加罪。周以悌败军之将,流放白州。”

“至于宗楚客革职太重,外放吧,把他外放到播州担任司马。”李显望了一眼韦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韦皇后道:“既然陛下已经决断,臣妾也不敢妄言。”

三月不到,疏勒城的郭元振终于等到了那份诏许他重任安西大都护,节制四镇,会同北庭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共击娑葛的圣旨。他激动得叩拜上苍,命麾下将士准备出征。

几乎是与此同时,洛北也在碎叶城收到了圣上的诏书:大唐朝廷终于在他打下半个西域之后,给了他安西副都护的职务,并许他镇守碎叶城。他没有郭元振的那份激动,只是将诏书卷了卷,放在桌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他人说话:

“突骑施这一仗,就要结束了。”

“什么就要结束了,特勤?”琪琪格一身红裙,从门外跳了进来。

塞外春日苦寒,琪琪格却已经厌倦了身上厚重的冬装,早早地把春日的裙装穿上了。她踏着舞蹈般的步子来到洛北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他。

洛北无奈地扶额道:“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班啊,你弟弟呢?”

那日他借着康孝哲之事震慑城中一应大户,自己却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最后被哥舒亶和张孝嵩一左一右地按回了后院的病榻上。他的属下和朋友们怕他出事,不许他处理太多事务,还排了班来看着他。

琪琪格笑得狡黠:“特勤,我那傻弟弟哪是您的对手,上回他陪您去军营巡视新编的俘虏兵,就被您抓到机会,又是骑马又是射箭的。回来之后,被孝嵩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我和他换了班,我守着您,咱们就在碎叶城里,哪也别去。”

洛北哑然失笑,张孝嵩和哥舒亶要他静养,让他把手中的事务都分了出去。张孝嵩主政碎叶,哥舒亶和朱邪烈等诸将节制军营。

但有一件事情,洛北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出去的:

处置俘虏。

多逻斯水一战之后,有两万余突厥士兵被俘,大部分都是熟悉西域情况的西突厥部族子弟。洛北要教育他们归顺大唐,再从他们之中挑选精兵强将,打散编到自己的队伍中去。

此事唯有洛北这位“乌特特勤”有威望、有能力做到。众人也不能限着他,至于他利用这安抚俘虏的机会跑马射箭——那也是众人管不了的了。

洛北见她笑得狡黠,不想和她争辩,只得岔开话题:

“你不是要问我是什么结束了吗?我收到了长安发来的诏书,圣上封我为安西副都护,许我节制碎叶,这就是代表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我们出兵与娑葛决战了。”

琪琪格歪了歪头:“这样,那特勤为什么一脸沉思?娑葛对我们来说也不难打吧?”

“我在想,要怎么处置康孝哲。”洛北道。

康孝哲不死不足以定局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的家眷要如何处置,成了摆在洛北面前的难题。

若是他高抬贵手,把这些人放饶过去,碎叶城中必然人心浮动。若是他真按草原上的规矩,把高于车轮的男性都杀了,留下女子和幼童没为奴婢——不论哥舒亶怎么想,他自己多少也会觉得不好受。

“我本想着等圣上的圣旨钦断。”洛北道,“可圣上天恩,让我自行处置。出征之前,我一定要把此事解决。”

琪琪格见他神情严肃,也不敢出言来扰他。两人一片沉寂,僵在那里。

片刻之后,洛北似乎拿定了决断:“琪琪格,你去找巴彦,命他押着一众犯人到安西衙署来。”

“特勤,孝嵩哥哥叫我们不许你这样忙碌。”琪琪格道。

洛北知道她个性炽烈,也不想当面和她为难,便放了点身段:“放心,我就把此事处理完,之后再不问事,就连出征的准备,我都打算丢给吴判官处置了。”

琪琪格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巴彦便把一众犯人都押到了安西衙署的堂下。

张孝嵩也跟在巴彦身后进了衙署,自他处置碎叶政务以来,忙得是日以继夜,脚不沾地,如今眼下都已泛了青黑。

“张御史辛苦。”洛北道。

张孝嵩摆了摆手,走上高台,在侧边摆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今天我才知道你那时有多累!一面处理军事,一面处理庶务,难为你怎么忙得过来!”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回答。他重新坐在公堂之上,命道:“把犯人带上来!”

第一个被传上公堂的是那刺客女郎。她神情漠漠,似乎已经麻木。唯有与洛北目光相触时,有了些实感,不等洛北发话,就轻声道:“我的大限要到了,是不是?”

洛北默然不答。

她点了点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囚服:“真讽刺啊,这几天是我睡得最好,吃得最香,穿得最多的日子。阿史那乌特乌特特勤,你真的是人,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祆神的化身?”

第120章“只要打败娑葛,西域自此狼烟靖平,你和唐军威名一起传扬万里——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是洛北自己也不知出处的新故事。他轻轻一笑, 坦然答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

女郎瞪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是康孝哲在背后捣鬼?”

洛北道:“这世间很多东西不一定非要有神启才能看得明白。比如大部分人的情绪总是先激烈而后随着时光慢慢平静。所以,若是你怨恨我不救你的妹妹,你应当在我们击破牙帐的第一天就刺杀我, 而不是月余之后。”

洛北顿了顿, 又道:“至于为什么是康孝哲,那就更简单了。遮弩和苏禄、同俄特勤都是久居草原,只有康孝哲在这碎叶城中有根基,有同族。只有他有能力干成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我刚入城时, 他曾经和我坦承过他派人阴潜城中,制造混乱,袭杀大唐的碎叶城镇守使的经过——所以, 你拿起匕首向我刺来的时候,我便已断定,此事和康孝哲脱不了干系。”

女郎点了点头, 眼中已有佩服之意, 神情却高傲不肯退却:“那阿和……我是说,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和我之间的情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说出来不值一提,若是你坐在我那个位置也能发现。你的那群乐舞班子的同伙要么看你, 要么目光在你和我之间徘徊,只有那个少年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不敢往你那边看。”

“竟是这样。”女郎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感叹自己,还是感叹那少年, 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洛北的眼睛:

“可笑啊, 我真的以为,天下的所有男人见到我这张脸和身段,就不会让眼睛看其他地方……”

她说着,忽而站起身,向高台下走了两步:“特勤,您知道吗,我真的有个妹妹。我真的有个妹妹。她叫阿阑,在康孝哲的家里做侍女。”

巴彦和琪琪格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各自抽出兵刃,护在洛北和张孝嵩面前。

女郎尤自不觉,一面越走越近,一面轻声道:“我们俩从小就被康孝哲的商队卖到这里来,彼此只有对方一个亲人。我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是希望阿阑不要走我的老路。”

她说着,抬头望向巴彦:“将军,去康孝哲那里抄家的,是你吧?你见到过我的妹妹吗?她还好吗?”

巴彦回忆了一遍那些人名,并没有找出“阿阑”的名字,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转头过去,以眼神求助洛北:“将军”

女郎似乎已经明了这沉默的背后的含义,她冷笑一声,不知是笑这世道还是笑自己,纵身一扑,往琪琪格手中的兵刃撞去。

琪琪格先是一惊,便是这片刻功夫,剑刃已被那女郎自己抓着深深地送入胸口,血雾溅在四周,染红了琪琪格身上新换的衣裙。

“特勤”琪琪格错愕地望向洛北,下意识地跪地请罪:“我”

“不是你的错。”洛北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先去换身衣裳,稍事休息再来。”他转向巴彦:“命士兵们将尸首收敛,准那班子里的为她安葬。”

“是。”巴彦低头称是,似乎是为了替这女郎张目,他又开口追问了一句:“公子,那康孝哲当如何处理?”

有皇帝准他自行其是的诏书在,洛北也不要再走一遍讯问的流程。他当即下令抄没康孝哲及同案人员的一应家财,收归军中,还将康孝哲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尽数处死,十六岁以下的都和女眷一道籍没为奴。

同案人员首恶处死,其余收没家财,逐出碎叶城。

不知是仁慈还是残忍,洛北有意放康孝哲最后一个死。康孝哲被押上断头台时,台上已被他家人和同谋的鲜血浸透。

家破人亡。

康孝哲在一片血污之中被割下头颅,气绝之时,眼睛还怨毒地瞪着洛北的方向。

但洛北并不在意,他只是挥了挥手,下令将尸首曝尸三日,再行安葬。

鲜血涤过的碎叶城分外安静,把暮晚时分练兵归来的哥舒亶吓了一跳。他怕是出了大事,便命手下四处打听。那些客栈胡商不敢开罪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洛北如何处置康孝哲的事情:

“摆明了,这个唐家的将军就是想杀鸡儆猴。唉,康孝哲也是,他都当了俘虏了,为什么还要和人家过不去。”

“大概是不甘心吧。当时唐家的将军进城和他谈判的时候,据说只有千余兵马,却敢号称自己有数万大军,一下子就把他唬住了。他拱手让出碎叶城,自己当了俘虏,才知道当时若是放手一搏,胜负未分。”

“要是能被这样一唬就唬住,那他丢了碎叶城也是应得的。”

客商们还在议论,哥舒亶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情绪,连自己跟着的部族子弟也不管,骑上自己的马就向安西衙署奔去。

守门士兵本要通报,被他一把推开。洛北、吴钩和张孝嵩三人本在书斋中算账,见他来了,都站起身。张孝嵩更是不动声色地往洛北前面挪了半步。

哥舒亶双目通红,眼眶中含着泪,一下子跪倒在他们面前:“将军特勤我求您收回成命吧。”

“收回成命,哪一条成命?”洛北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冷峻。

哥舒亶含泪道:“特勤,康孝哲刺王杀驾,阴谋叛乱,罪该万死,您如何处罚都不为过,我不敢为他求情。其家财籍没军中,更是有益我等,只是他的家眷……”

“哥舒将军。”张孝嵩轻轻喊了他一句:“你也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洛将军已经轻纵了,还请你不要让洛将军为难。”

如今碎叶城摆明了是龙潭虎穴,这群世家子弟和部族首领又是迎风而倒。洛北要不用些雷霆手段,一定还会有野心家争相效仿。这是杀鸡儆猴,哥舒亶当然知道,只是——

“特勤孝哲叔叔毕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的妻妾子女也有人是我的长辈。”哥舒亶哀声恳求:“我愿以我的军功交换,请特勤收回成命。”

“哥舒将军,”洛北平心静气地喊他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现在恐怕不是凭借军功说话的时候。你挂心这些无辜之人,我可以理解,只是军令如山,我不可能收回成命。”

哥舒亶急了,正要说什么,却见洛北从桌上拿起一张牛皮纸,递到他手上:“吴判官忙了一个下午,才把康孝哲家眷的情况都整理成册,现在,我正式把他的家眷都交给你看管——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他们再掀起第二场叛乱。”

哥舒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洛北:“特勤肯放过他们?”

“不是放过,我是按律行事。即使是夷三族,朝廷也没有规定犯官家属被没为奴婢之后,就不分配给自己的亲朋故旧照管。”洛北道。

这是从轻又从轻的发落。哥舒亶俯首道了个大礼,才站起身,深深地望了洛北一眼:“多谢特勤。”

洛北不让他出面处理此事,就是为了不给他为康孝哲求情的机会。这样一来,康孝哲即使下场悲惨,也没有人指责他这位旧交的儿子。那些被没为奴婢的昔日贵人们,更会对他感恩戴德。

洛北轻轻一笑:“我说了,我是按律行事。哥舒将军,可莫要急着走。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议。”

他带着众人来到墙上挂着的地图之前:“刚刚我们断定,三月风雪稍停,娑葛必然派兵翻越天山,收复突骑施牙帐,接下来仗要怎么打,你怎么想?”

哥舒亶被这句话问得不明所以:“我军如今足有两万多人,修养一冬,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自然是以突骑施牙帐为诱饵,伏兵左右,设下天罗地网,等娑葛撞进来。”

他见洛北和张孝嵩脸上都有笑意,连吴钩的嘴角都有压不住的趋势,自己也不由得笑起来:

“怎么,特勤,你不会担心自己打不赢娑葛吧?”

他此话一出,众人的神情再压不住,都笑出了声。

吴钩更是哈哈大笑道:“哥舒将军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快把我的肚子都要笑疼了。”

“就是啊。”哥舒亶望着洛北,神情里带着如烈焰般燃烧的真诚:“特勤,只要打败娑葛,西域自此狼烟靖平,你和唐军威名一起传扬万里——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不假。”洛北笑得怅然:“我也曾经想过,若我能一战荡平娑葛主力,自此天山南北便能由我传檄而定,唐军大旗飞扬之处,唐军铁骑足踏之处,便能为我大唐的疆域。可是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哥舒亶一下子怔住了,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当今陛下”

李显还真不像是个决断英主的模样,恐怕未必能容得下洛北这样的臣下。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议。”洛北端起油灯,重新把目光投回地图上:“这一仗,到底要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