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简秀为他提供的改良第九试剂,又或者说,是针对“忒弥斯”复制版本的第九试剂。
加德纳,这次的战争以后,你可以自由了。
言云鸣深深呼吸,针尖即将刺入体内。
事实上,他撑着一口气到现在,已经快到极限了,心跳疯狂失衡的跳动,几乎已经分不清楚现在到底算是激动还是恐惧了。
然而,不等预料中的刺痛突破血肉,猛然的震荡突然拔走了他手心的针管!
加德纳完全竟然没有被试剂影响,蔚蓝色的眼瞳深邃如海,他紧紧扣住言云鸣的手腕,趁着他失神的倏忽间反手借力将针尖完全刺入了自己的体内!
他抱住了他!
拥抱很深,很疼,似乎要把肺腑都碾在一起。
“加德纳……”
“言云鸣,我愿意的。”
言,十一年前,加德纳·杜兰拒绝了杜兰家的掩护,为自己的部队争取了撤离时机,他一个人拦截住了整个西部星区战场上的虫潮。
所以,他死了,所有人都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我觉得这个人太自以为是,明明可以上天堂,却非要往炼狱走一遭,连带着我也不得好死,不可解脱。
但是我遇见了你。
我没有加德纳·杜兰的一切,加德纳·杜兰也不会有言云鸣,我明白他为什么选择留下了,我也选择留下。
“他为了人类愿意,我为了你愿意。”
“既然你要替我,那么加德纳·杜兰的机甲一定在这附近吧,西部星区的战神——阿瑞斯。”
眉目英俊的金发上校抬手,掌心扣住言云鸣的小腹伤口,蓝光流转,言云鸣觉得酥痒从痛处传来,还有一点肌肉飞速生长的刺痛,连带着一起弥漫上来的,是某种昏昏欲睡的刺痛。
“言,我不相信命运,因为他从未眷顾我,但是我相信你,你这么说,我也就请概率……再庇护我一次。”
五分钟后,第九星轨,西部星区。
S级巨型机甲,阿瑞斯就位!
……
当安知宜修复好最后一个瘫痪点位时,终于哐当一声,踉跄着在地,他驾驶的只是勘测检修最常见的运作机甲,根本没有作战的功能,精神海也已经彻底枯竭。
这给时候,随便一个轻飘飘的虫族袭击,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耳麦里不出意外的开始又出现了新的过载警告,二期虫潮提前到来,即便后续弥补上了三个瘫痪点,但指数性疯涨的损耗加速了“长城”的崩坏,不过是理所应当的后果。
“警告!警告!!第七哨塔星功率过载,难以负荷,即将进入自毁模式,请尽快接手该哨点!”破军点预警声响彻整个边境线上的关联军用通讯中。
“第四哨塔星功率过载——”
“第九哨塔——”
光潮撕破星幕,第七哨塔星彻底被自内而外延展的白光覆盖,和数亿计的振翅的虫形怪物一起被撕烂!在宇宙里荒莽地落下铁灰色雪暴!
其他还尚存的哨塔星在强攻下泛起涟漪,超负荷运转的系统自排气口喷出高温的废气,却在接触真空的瞬间液化成霜露。
宇宙太冷,长城,就快要撑不住了。
防御带最后的区块过载,爆发的白光映亮了它百万公里内所有挣扎的生命体——包括正在逃生舱里最后希望可以求生的人类,惊惧瞳孔凝固在了那一瞬,继而又彻底湮灭。
与此同时,整个星轨的电磁风暴开始具象化,极光如血管,在漆黑星幕上开始搏动:
安知宜下意识抬起头,头顶流淌的玫瑰极光开始扭曲,剧烈激荡,宛如流转蜿蜒的整片红尘,朝向着天际的星海尽头,奔袭而去!
“这,这是?”
仿佛亘古不变的暗淡瑰色绮丽的璀璨变化,光柱跳动,粒子流在恒星风的导向里在整个第九星轨上空浅染成浩荡艳丽的多色,气体有了实质!
深绿,幽紫,冰蓝反复变化,不知电磁场迅速混乱的当下,到底究竟要将此地未来引导向何方?
第九星轨的绝大部分居民,是没有时间和精力仰望星空的,因为曾经星星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但此时,寓意着保护的玫瑰之环被彻底打破了。
这里没有太阳,但是有恒星,曾经人类打造第九星轨行星体系的磁场被彻底扭曲,开始按照新的磁场流动方向汹涌!
不知是否是安知宜的错觉,在极光改变的那一刻,一直压抑在他精神海上的恐惧和压抑瞬间消解了些许。
“小起……”
冰河阑干,斗转星移。
……
极光重新找到了方向的刹那,某个正在异化的士兵突然抓住身侧的医疗官。
“医生,我好像不疼了?”
……
凯瑟琳抬起头,认真凝望着头顶星穹之上的极光,唇盘是淋漓的血与肉的黏着。
自极光改变的一刻,她和它的联系被切断了。
但是没有关系了,早在三十秒以前,与她共生的另一半,和她彻底绑定精神海的兰花,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再生的能量。
“其实,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明才对。”容貌精致的少女安静的躺在了院落里的躺椅上,安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
喻柏花丢下了已经没有一丝液体的针管,背靠着身后厚重闭锁的大门:“你还不走?学长。”
漆岚在与她一门之隔的原地,靠上了身后的少女,远眺星空:“我有很多不娶你的理由,但没有一个离开你的理由。”
“……有病!还是中二病!晚期的那种!”
“……嗯。”
……
蓝斯脸色有些苍白,朝外望去,他们正在往内星轨撤离的星舰,他们在逃离,背后却是秩序轰然崩塌的厮杀。
电车碾过了,他不是做出选择的人,他是电车之上的人。
“你在想什么。”钟成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人类在这个时候,除了逃离,到底可以做什么?”蓝斯低声。
宋衡盖住了昏昏欲睡的竺平安的耳畔,不让杂音影响到他的浅寐,但他依旧给了蓝斯自己的回答。
“显而易见,离开的是人类,留下的也是人类。”
……
“夫人,我疼。”
“孩子,乖,看看星星吧,看到星星,那么好看,就不疼了。”
安吉丽娜抱住自己怀里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孩子,失去了女皇联络的细小黑色蚂蚁从怀中幼儿孱弱的尸体上爬上了她的手臂。
她看见了,却不松手。
安吉丽娜低声呢喃。
“不疼了……不疼了……我的孩子,把我吃掉吧……下辈子,别遇见我们了……”
……
沙利叶的目光游弋在流动的星野之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但是所幸,不论是星际帝国还是人类星联——
头顶,终归是同一片星空。
帝国其实已经死了,他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乡。
“时间到了,我要回家了……”
……
银思虔摸索着咽喉处、梵生春留下的掐痕。
有些眷恋,也有些庆幸。
他身体里的虫子很少,只有一只,他对于把自己异化为怪物没有兴趣,不过一只也够了,慢慢的,慢慢的,它慢慢的吃空了自己。
留下了他再见梵生春一眼的时间。
你的岁月真好,好的一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帮过一个我这样糟糕的人。
……
“芥子”落定,万籁齐鸣,生生不息,唤明月放大了蔚起的能力,众生的呼啸穿越过他们的世界,简秀也听见了,看见了,他第一次感知到蔚起视野里的世界,好像全新视角的共享被彻底打开了。
极光之间,成万千粒子浮动,坠向虚空的轨迹如同逆流升空的流星,原本狂暴的磁暴核心区,此刻浮动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整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消音键,然后另一种旋律骤然飞跃。
有人庆幸,有人不甘。
只是这人间往来,大生大死,极光星河流转,一个种群的小小悲欢,都不重要了。
短短的瞬息,沧海的一粟,是草,是花,是风,是水,是雾,是电,是原子,是质子,是有机物,是无机物。
垂死之际,新生一刻,同时共存。
原来如此,难怪蔚起可以这样敏感的凝望着人间,蔚起曾经觉得,蔚起太难捉摸,他的定义和规律总有一种奇异的非人感,与整个人类殊途,好似旁观,又好似亲历。
人性由阅历塑造,倘若人间是如此模样,简秀想,应当很难去注视一点。
万象在旁观,芥子在亲身。
既然是这样,简秀开始思考,那么,找到康拉德应该更简单了才对,他垂眸,看着面前小助理发来的讯息,第三期临床试验,正是开始。
蔚起双眸已经完全看不见眼白了,浓郁深邃的蓝稠密成了墨色,在唤明月的增幅下,精神海的飞速运转,已经远远超越了正常人类的极限。
借这个机会,他得找到“女皇”。
四个被倾注五十年心血培养的S级精神海拥有者,耗尽当代所有军事战略资源的巨型机甲,整个边境线上大大小小上亿的信号传输点,边境第九星轨十一年来的艰难部署,终于汇聚成了最坚固的屏障。
这是人类领域之上,活着的“法拉第笼”,将笼子里的整片空间完全闭锁,同时,它也是目前边境上最大的行星发射器,人类科技所能隐藏的边界,将对它一览无遗。
错过这次机会,这场战争时间将被拉长到一个难以企及的彼岸,所以,他们都不能够错失。
被放逐于生命躯壳的星辰之子,向头顶永恒的星空对视的一眼。
【您——好——】
诡谲沙哑,慢慢吞吞的一句问候响起。
他?她?还是它?完全听不出来音色,也完全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性别,干涩轰鸣的问候,甚至简短缓慢,好像小儿学舌,又好似野兽嘶吼。
但不可置疑的是,这个声音很大,它的出现完全淹没了其他的生命体的声音。
【您——好——,我——并不——或者……滋……这是你们人类的语言——请容许我们——向你们——对话……】
蔚起猛然睁开了双眼!
鱼上岸了,然后进化成人。
人类投身于太空,然后拥有的精神海。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当虫子开始思考了呢?
第185章 历史
【您—?*? —好——】
蔚起:“您是?”
“她”, 或者说虫族是典型的母系社会,所以姑且称之为“她”,“她”继续向蔚起对话。
【我, 就是您们所说的“女皇”, 整个虫族的统治者, 我记得你, 我在我的基因里见过你,上一个“女皇”, 死在了你的手里。“她”记住了你, 并且把这份记忆刻进了我的基因里, 永远传承给后面的每一代“女皇”。】
早有预料,蔚起并不诧异,指尖扣住自己的太阳穴:“好的, 女皇;我们两个物种对立,此刻你我站在战争的两端, 您向人类对话的需求是什么呢?”
【您好, 遥远黯淡蓝点诞生的生命。】
人类青年的瞳孔深蓝的流光逸散, 他找到她了。
宇宙星尘之间,无数星球飞跃的轨迹之后, 源源不断被各色虫群包围臣服的顶尖,一双巨大金黄的眼瞳缓缓睁开, 望向了视野的来处——
公元前三十万年,远古智人驻足于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抬头眺望了星空, “人”第一次开始思考星星的含义。
公元前5000年,两河流域,楔形文字记录金星运行周期, 黄道十二宫雏形正式诞生。
公元前1400年,商王武丁,贞人篆刻龟甲,“七日己夕,出新星并火”,开始了系统性天文观测。
公元前280年,希腊神庙,阿里斯塔克画出日、地,月模型,首次提出“日心说”。
公元1609年,叛道者用望远镜窥探了星空,他叫伽利略。
公元1838年,贝塞尔首次测算恒星距,人类目光看向了太阳系之外。
公元1969年,阿波罗八号回望了地球一眼,蓝点黯淡,人类看见了自己。
公元2021年,天眼FAST发现大规模脉冲星,尝试搭建“宇宙灯塔”的导航可能……
人类,虫族。
此刻,两个物种的眼眸,真正开始对视。
【康拉德创造了我,也许用你们人类的定义来说,他是我的造物主,我在与他共生,他曾经将“女皇”迭代了无数次,才最终得以得到一个最稳定的共生生物程序,于是才敢和我绑定,在这个过程之中,“我”的意识,在一代代“女皇”的向死由生里诞生,得成当下。】
“她”似乎在微笑。
蔚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在一只“虫子”身上看见微笑这种独属于人类的定义的,但是他又很快意识到,认为微笑定义于人类专属,将“女皇”简单视作一只虫子,这种思维论调似乎太过傲慢——人类的傲慢。
【我们记得人类,自从你我在星空里相遇,自那一任“女皇”之始至今,从我孩子们吞噬并反馈的人类知识来看,应该有八百年左右。】
八百年,星际帝国轮换为人类星联,虫族的“女皇”不断繁育,小麦成熟又被收割,神明死去又复活,历史在记录,生物在进化,万物互相吸引,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宇宙的边际仍然没有尽头,八百年的呼吸,他们才终于交换到了短短一个瞬息的睁眼。
讲一个笑话,生命都在为了瞬间而活。
【事实上,我并没有再向人类对话,我只是在向‘你’对话,只不过这也许也依旧会被记录于“人类”和“虫族”两个物种的第一次交流。】
“我?”
【因为,当下只有你能感知到我的对话,我们还没有真正介入人类的文明体系,这只是一个频率,由于你的精神海特殊,所以你才能听见,幸好,自然的频率才是你的母语,你是星星馈赠给人类的孩子。】
【虫族的社会也许在你们看来,都不属于一个“文明”,你们在用原始和野蛮衡量我们,历代以来,由于虫族的特殊生理特性,只有“女皇”才拥有思考的能力和可能。】
“但人类改变了这一切。”蔚起明白了后话,“康拉德的实验干预加快了你们的生物进化进程,原本需要千年万年,甚至上亿年的物种进化,被坍缩了。”
【“你们必定会杀了我,而我只要没有死,就不会停下向人类内部领域吞噬的过程,我和我的子民需要繁衍和生存,我们不可能为了人类的秩序而停下。】
“那您和我对话的意义是什么呢?”蔚起反问,“宣战吗?”
【宣战?这是人类和虫族当下最不必的东西。】
【从“我”向你对话开始,我这个意识的生命就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要不了多久,康拉德埋藏在“我”基因里的代码就会发现我的意识,他留下的烙印会杀了我,精神海会干净,也会统一,我将不复存在,那个时候的我也会做和当下的“我”同样的事情,攻打人类,屠杀人类,掠夺资源,为了虫族物种的繁衍,付诸一切。】
【但是,身为“女皇”,“我”的子民他们终其一生为“我”而活,绝不忤逆于我,信仰于我,他们用整个虫族的精神海与能量供养了“我”,康拉德本质上依旧是个人类,即便他将人类与虫族精神海共生,要培养的是新的人类。】
“你想要什么?”
【“我”愿意告诉你,我的命脉在哪里,以此作为交换,你们杀了我,并且剿灭“我”,以此彻底锁死这部分基因——只有现任“女皇”彻底死去,新的“女皇”才会诞生,他们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完成这次进化,但是这是新生。】
【新世纪没有虫族的未来,“我”,绝不能让我的子民彻底沦为另一个物种的傀儡。】
“人类未必能做到你所想。”
【“我”知道,甚至当“我”的出现之后,未来你们会对“我”的后代,对“我”的种族进行不计代价的大规模研究屠杀和毁灭,拼命遏制“虫族”文明诞生的可能。】
“她”的注视相当温柔,蔚起霎时意识到,“她”其实也是“她”子民的母亲。
【但这是未来了,“我”的意识要死了,如果灵魂定义生命的话,“我”已经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我”的种族。】
蔚起眼神闪烁,最终轻轻颔首,轻声:“祝您安眠,陛下。”
这是人类文明对一个皇帝的最高敬意。
“她”是虫族的皇,是这个苍茫宇宙的另一个物种的智慧首领,甚至可能是“虫族文明”诞生的智慧起点,“她”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小时,然后又被飞速抹去,“她”和人类一样,是康拉德计划里萌发的萌芽,实验场上的实验品,是试管和药物滋养的虫族“女皇”。
“她”自始至终都是人类的敌人,“虫族”的利益对于“她”而言高于一切,可是,作为一个“虫族”,“她”竟然学会了合作,向自己的天敌合作。
“她”被后来的史学家命名为“诺亚”,不过不是人类的“诺亚”,“她”是虫族的“诺亚”。
未来历史讨论中,人类对此感到恐惧。
未来,更多人认同了康拉德的理念,他的进化迭代为人类争取了最大最保险的利益,如果真的完成进化,那么人类将再也不必困扰恐惧于虫族的发展,虫子将永远是虫子,人类将永远是人类,这才是对于人类恒久利益的最大化。
反对者更是不计其数,倘若需要基因的捆绑来妄图彻底消除矛盾,那么和“智械危机”中以人工智能绑定人类,机械进化有什么区别呢?人类,这个由自然迭代无数废弃基因代码而构成的瑕疵物种,真的需要一个绝对的单向答案吗?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历史上的人终究会死,当下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什么选择是对,什么选择是错。
不过是:知我罪我,惟其春秋。
……
“所以,这就是你将整个人类和虫族拖入您实验场的原因吗?”简秀的声音响起时,康拉德正在倒茶的手一顿。
现在的他没有坐在轮椅上,精神气很足,比起十一年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反而状态似乎更好了,他悠闲的驻足在小院里,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躺在一旁的躺椅上,康拉德为她盖上了薄毯,仿佛这只是一场悠闲的小憩。
简秀当然没有真正来到这里,只是“唤明月”放大了蔚起的能力,“羽蛇神”也放大了简秀的能力,“万象”本就是解析类精神海的巅峰,他只是在和当下的康拉德对话罢了。
他知道,康拉德看得见,也听得见。
倘若人类精神海和虫族精神海得以共生,康拉德会选择什么?简秀毫不怀疑,他会选择“女皇”,现在的康拉德的精神海被整个虫族和感染体供养,绝对不可能是曾经衰老年迈到无知无觉的模样。
“简,好久不见。”他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茶壶,回头淡笑,“我最骄傲的学生。”
“叙旧就不必了,我是来杀你的。”
“简,现在,你的实验台上死了多少人了?”
简秀不语,他的眼神扫过屏幕一角。
二十九万,已经二十九万了,还在增长。
人类成为多行星物种开始,再度迎来了一个新的爆发式繁衍的高潮期,人命好像被划定成一个数字,一个人命是命,五百亿人的命也是命,只是在疯狂的蹦跳里麻木成了数字。
基数被放大,概率也在被放大。
简秀:“不劳关心。”
——三十万了。
“只是数字而已,简。”康拉德又倒了一杯茶,郑重地摆在了已有的杯盏相对处,然后坐下,“作为一个科学家,要足够热爱,也要足够冷漠,你不是已经学会了吗?否则,为什么我的侵蚀速度会减退呢?”
——三十一万。
他端起茶盏,浅浅饮用了一口:“我们可是师生啊,简。”
讽刺的事实,康拉德在杀人,简秀也在杀人。
这就像是天平高高在上的两端,两个人在不间断的杀人,两个研究者在夺取同一把钥匙,一个要开门,一个要上锁。
“我和你不一样。”简秀其实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但是蔚起说不一样,那么就不一样吧。
“怎么不一样?一个地狱十八层,一个地狱十九层?”康拉德莞尔,他朝简秀探出了手,做邀请状,“不喝喝吗?凯瑟琳教我泡了很久的茶,很香的。”
简秀瞥了一眼,心念一动,杯盏里的茶水开始飞速消失,很快,是茶叶,然后,是杯子。
——简秀“解析”掉了它们。
只要理解原理和物质结构,有足够的精神海支撑,“万象”可以解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简秀有失控风险时,星联如此恐惧的原因。
无论哪一个S级,仿佛看上去在无害的能力,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完成屠杀的毁灭性武器。
康拉德并不惊慌,他平静的凝视着开始被逐渐消解的桌子,书籍,椅子,他无奈的站起身,抓紧时间喝完了手里的红茶,很快,他手里的杯子也被完全解析掉了。
除了康拉德,简秀解析不了他的精神海,这是目前和女皇精神海共生的新兴精神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完全捉摸到这部分的终点。
简秀在试探,康拉德同样也赌博,他们都没有时间,简秀需要和蔚起竞速,康拉德快要因为衰老而死,不幸与所幸,康拉德赢了,他成为了目前唯一个新人类,可以肆意掌控虫族,和虫族共生的新兴人类。
他现在只不过是在等自己的同类而已。
简秀也并不指望这点小手段可以杀了他:“多谢款待,老师。”
“你果然是我最完美的学生。”康拉德微笑,“你和我越来越像了。孩子。”
“不一样。”简秀凝视着眼前跳动的数字,执拗地说,三十四万——
花园里的风向流动被改变了。
蒲公英的种子飞了起来,循着既定的规律游动,很快,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吹散的不止蒲公英,还有花与草,刚开始他们还有自己既定的形状,很快,他们又溃散成了粉尘,紧接着成为了某些更微小更原属的本质。
这样的尘埃席卷中,精神海开始化为实质的丝线,细细的摇曳,精神还有两股,他们彼此互相试探,揣摩——
“万象,这就是窥见本质的天赋吗?”康拉德贪恋地感知着丝许人类部分力量从自己身体里抽离消失的奇异,就是每一个研究者梦寐以求的能力,以此去窥探世界真相,解构研究定义。
简秀在试图通过吞噬的力量磨光康拉德精神海中身为“人类”他已知的一部分,打破原定在这唯一成功完美实验体体内的平衡,以此达到康拉德反被体内“女皇”自毁的目的!
也许更早的时候,简秀真的可以用这种办法杀了他,但是现在不行了。
飞花正颤,草木蜿蜒,“万象”在解析的同时,有新的物质在萌生,填充着这部分疯狂生长,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吞噬一切的深渊,规律在这一片小小的空间里被废除了,生生不息和死寂沉沉共生。
简秀轻眯上眼:“这是?”
某一个瞬间,他差点以为,这是来自于自己“万象”的结构重组,但是似乎不对,物质没有任何改变,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形态稳定在自己的手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就是在被催生而出,快速成长。
“很多人会因为‘女皇’的强大,只记得她是一名君王,而忘记了——”康拉德饶有兴致,“她也是一名母亲。”
“繁衍”,康拉德与“女皇”共生的人造精神海天赋,此刻,他们就是绝对的母体,是这场感染漩涡之中的两点中心,绝对平和,源源不断扩散着他们全新王国的子民!
“繁衍?新生?这种能力,我似乎见过。”简秀眼睫轻颤,语气似娇非软,仿佛暧昧的嗔怪,“真是没新意,我的爱人可是会向你征收版权费的。”
奇怪,下意识的,康拉德只觉得这个声音很近。
“不敢登于人前的影子皇帝,和跳梁小丑有什么区别?”
简秀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再不是遥远的回响,相反,对于此时间的康拉德来说,十分清晰,夹杂着浓郁而血腥的呢喃!
近在咫尺。
“轰——!!!”
巨大的轰鸣与炫目白光同时炸开,唯美典雅的花园被完全湮灭,重重落下的弹药一层层反复,以绝对浩瀚的声势撕开了此地所有的空间!巨浪与烟火的炽热光芒天际边缘,静静守在不远处,一个黄金色的小小机甲悬浮于一角。
青年秀美的脸庞浸在操控室昏暗的荧光里,不见丝毫的波澜。
边境线上,硕大沉默的黄金重型机甲伫立于星海之间,无数虫潮于极光源源不断的纠葛于它之间,而它的心脏内部,腹地深处,几名南部星区面孔的军官分别监控着这个特别的巨型守护神的各处运转,而在他们身后的中央——一个大脑。
一个还活在培养皿中靠着营养液和无数维生系统暂时大脑,“羽蛇神”原本主人,南部星区S级精神海拥有者恩佐·科斯塔的大脑。
它的四周串联着无数管道和电线,背后是飞速跳动起伏的数据曲线,每当曲线活性降低,旁边的军官便会从就近备份的试管中抽出药剂,注入大脑之中。
冷藏着诸多试管的莹白金属箱上,篆刻着一行法语。
“忒弥斯”稀释原液!
“羽蛇神”真正的核心则是在拥有着它伴生系统的的附属机甲“黄金心”之上,简秀可以通过它和“万象”对于一切物质的外在控制,暂时操纵远在天边的真正的“羽蛇神”,而简秀正是通过它,倾尽整个南部星区的科技力量,实现了短速多次的星际迁跃。
“喜欢吗?老师。”他低声,“你教会我的,不要让敌人知道自己真正在哪儿,才能够绝对的出其不意。”
四十万——
简秀长阖眸子,默数自己微乱的心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扭曲撕裂的大笑从红光震颤里燃起,“……你以为,这些物理上的东西,就可以摧毁一个‘皇帝’?”
“……你来了,也好——你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吃了你了——”
非人嘶哑的喜悦响彻天空。
“孩子,开心吗,‘她’会吃了你的爱人,我会吃了你,你们很快就会在我们的意识海洋里重聚——”
简秀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低下头,“唤明月”原定坐标的数字疯狂变化,最终稳定!
坐标在,边境之外!
……
“清醒状态抽取了30%左右的精神海原液,才能暂时维持住当下‘唤明月’脱离操纵者的的短期运行,休息不到一小时立刻投入这样的战场……和自杀也没有区别了吧……”
慎独一望着星空之际疯狂浮动变化的极光海,喃喃。
“慎中校,有一批边境军事医科大学的志愿者申请代替状态不佳的医疗官。”他的身侧,一名医疗官将终端的申请反馈给了慎独一,“上面问,我们还能撑下去吗?”
“……医科大学的志愿者?”慎独一眼神震动,看向身后,“学生?”
“……学生。”
一直沉默的医疗官闷闷地,低声地回答了他。
慎独一看着身后的这些人,他们都是星际间一线的医疗官,在场的每一个人参与了人类星联大大小小最少三百场战役的军医,倘若没有信仰,毫无信念,真的没有人可以站在这里。
但此时,他只看见了疲惫。
灰白,沧桑,深重的倦怠。
慎独一想看一眼计数器,但是这已经在三小时前被关了,死亡数据不再对他们公开。
医生可以旁观死亡,参与死亡,那亲手杀戮呢?
这些完全、正常、且悲悯与冷漠共存的医者,可以再继续多久呢?
“想停下的可以走了,你们的任务完成了。”慎独一回过头,继续投入下一个患者,“想留下的可以留下来,会更幸苦,但是……别让孩子来。”
众人沉默良久。
医疗室的大门紧紧闭合,没有一个人离开。
……
门后已经没有声音了,也许喻柏花太累,所以睡着了,漆岚这样麻木地想。
他砸开了门扉,白铭需要去救人,大清扫要开始了,现在没有人有空管他,他可以再也不用顾虑任何大局,去看一眼自己的女孩儿了。
门后,是依靠着金属大门的纤细空档的身影,她跌入了他的怀里。
毫无心跳,也毫无呼吸。
漆岚颤抖地抱着她,很好,不用管感染,不用想虫族了,让他和她一起死吧,不必有婚礼,合聚而葬,生未同寝,死可同穴。
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预料里的异化和蚕食没有涌动上来,他恍然间发现,少女的身上其实没有任何虫化感染的迹象了。
她眉宇安详,似是沉眠。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抗体没有成功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惶恐地抱着喻柏花,呼吸急促,可为什么喻柏花已经完全是人类模样了,她为什么还是死了?抗体成功了!她为什么还是死了!为什么!
怀里的人已经很轻了,轻薄得诡异,她的手边只有一只空了的针管,没有枪,没有枪……
漆岚呼吸一窒,颤抖地探出手,去触及女孩的下半身,瞬间,军装塌陷下去了!
喻柏花死了,她半具躯壳都被身体里的虫子啃空,其实早在她拿到抗体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被蚕食了一半了,当她在这样强烈的感染下依然保持清醒的情况来看,她其实应该就是被那微茫概率选择的人,也许,继续下去,她有可能就是被东部星区隔离区养出的蛊。
她也许可以活,建立在整个隔离区的死亡之上。
彼时摆在喻柏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以感染体的身份活,要么以人的身份而死。
她知道一切,但是她还是靠在门口,于自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相隔一墙,说了最后几句话,注射了会要了她命的救世药。
喻柏花,母亲是星联最年轻的女性Omega将军容霜诗,父亲所在的喻家更是三代从政,在东部星区“三代为门,五代为阀”的默认观念里,她是整个喻家未来无可争议的领军人物,无论选择如何,她就是这一代东部星区军政权利中心的天之骄子。
在漆岚看来,她一生就应该骄傲明烈。
她还那么年轻,她不应该死在这里。
可她是人类的军官,她选择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啊……啊……啊啊啊……”
漆岚几度唇齿开合,口腔里含着混杂的声息,最终,一口浊血咳了出来!
……
“白铭,你走吧。”
头顶极为耀眼璀璨的飞光沿着轨道飞速滑行,它也撞上空中浮动的星尘,然后炸出盛大到极致的烟火,继而再度飞旋,朝地面的某一个既定的点位袭去!
这是边境星际战略导弹基地发射的星际导弹,要不了多久,它们会像雨一样落下,然后彻底清扫干净这片战场上生生不息的一切虫族和感染体。
已经彻底撕裂的防护层保护不了行星地面的稳定,极寒冰封,气压失衡,大风猎猎,蔚深站在几乎白昼的星空之前,放任自己的大衣被反复吹动。
“你们走吧,我掩护你们。”
“将军,我留下掩护,您得离开。”
白铭常年跟着蔚深养成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有时候蔚深老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育儿诅咒在身上,养出来的孩子两个哑巴,一个不吐象牙,怎么看怎么和自己气质不符。
“我让你走,不是什么伟岸的英雄主义,只是现在,刚好我的精神海适合我留下而已。”蔚深远眺头顶的星与火,“你得走,我和小起未必可以从这一战里活下来,小安树敌太多,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是我留给身后唯一一个继承者了。”
他的眼前是冷气飞旋的尘埃,四周是面对虫族苦苦支撑的兵力,头顶是即将落下的导弹,身后是正在遣回的平民。
白铭不愿意再走:“将军,我不会离开您的。我是你的副官!”
蔚深淡笑:“白铭,你看这星空,曾经这里没有极光,能生存的地区很有限,这里的人甚至不能够耕作,因为热量和科技水平都不够,整个第九星轨的边境地区都是被勉强拉扯起来的一个圆环,很多人从内星轨来到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去。”
“这里有将军的功劳,我知道。”白铭知道,知道蔚深一派的边境派是顶着怎样的压力,耗费了多少政斗,终于勉强撑起了这最边缘的第九星轨。
曾经的中央星系认为,资源不足,八大星轨便已经足以,更是提出将第九星轨的建立挪移至百年以后。
“不,孩子,你不知道。”蔚深摇摇头,他的瞳孔之中,深蓝开始汇聚,“我可以停在这里,但你不可以。”
“中央星系绝对不是铁板一块,我们必须永远警惕,否则,第九星轨再也不可能有第三次重建的机会了,骆正庭没什么心眼,他耗不过那群人,如果不留后手,有些人也将再也没有被压制的可能了。”
“我是将军,也是政客,我不能去打一场有后顾之忧的仗。”
白铭眼眸垂下:“可是……”
“你是我的学生,从你来军部的第一天开始就跟着我,小起和小安,一个适合做将军,一个适合做推手,但他们两个没有一个可以真正适应权力。”
“小铭,明年,这里的居民,还要种下新的麦子。”
白铭咬咬牙,回身而去!
他将是个永生的逃兵,是放弃了自己将军的副官,是永远永远不可能回头的棋子!
蔚深抬眸,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星际导弹,眼神幽邃,他答应过骆正庭,两成兵力真的够了,只要他在,那就够了。
“阿芸,我好想你。”
蔚深四周的精神海汇聚成小小的漩涡,以他为中心,滔天而起!四象少阳,生成世界,天地之主,万兽臣服——
仿生类A级精神海,“青龙”。
一刹那间!!!
所有因为失去“女皇”而疯狂的虫族全部停下来了,它们诡异的朝向了一个方向,每一个正在阻拦他们的士兵都呆滞在了原地,愣愣看着诡凋的一幕发生,直到身后的通知响起,才意识到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疯狂撤离!
炮火落下的一刻,秋芸正坐在灯光里织围巾,第四条围巾,厚重的黑色与深灰。
不知为何,明明力道也不重,她指间的线,断了。
……
小助理疯狂地奔跑着,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被层层封存好的小小试管,他跑得很急,很慌,这个过程中他踉跄了好几次,但是最终都稳住了身形!
他不敢停下,更不敢摔倒。
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平庸的边境研究所研究者,别人在边境是研究所为了理想,他在边境研究所是因为他从边境学校寒窗苦读出来,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只能来边境研究所。
彼时简秀随意一指指向了他,几乎没有人记的他的名字,连研究所所长都恍惚了一下,思考的不过是——这人谁来着?
小助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历史旁的角色,更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亲手接手这个未来。
也许是因为他最好掌控,也可能因为他毫无背景,简秀选中了他,并且将后续的委托交给了他,他阻拦不了简秀,他只能看着简秀不断的走在前面,所有人的前面。
但是,他应该还可再做一些事。
风里有哽咽的声音,小助理,哦,不对,他有名字,他叫提安,曾经,他只是边境学校的一个孩子,在课堂上反复问着老师“诸葛亮是谁”,“诸葛亮有多聪明”的一个执拗孩子。
他不聪明,不优秀,甚至没有任何出彩。
但是,他现在是简秀的共犯,支持了这位年起好看的简教授完成了一场现今星联历史上最快最大死亡概率的实验,甚至为他的只身赴敌一线的危险行为保密,有可能完全颠覆这场战线的走向。
苏老师,我算不算在为第九星轨争取“白昼”,我算不算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苏少桦温和的笑意犹在眼前,他说:“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敢于眺望星空与拥抱白昼的‘异端’。”
上苍啊,十一年,我愿意成为那个“异端”,成功了,不必留名,失败了,万古唾骂。我还要种玫瑰,我的后人还要在这里种玫瑰,我后人的后人还要在这里种玫瑰。
请再给第九星轨,这无妄苦寒的边陲之地,人类挣扎的玫瑰之环,我的故乡,一次新生的机会吧!
提安撞开了大门!眼眶通红,喘息着嘶吼!
“最新实验抗体成功率,79.34%!确认可投入战场!”
第186章 人权
蔚起已经距离“女皇”的心脏很近了, 只有S级的机甲具有星际迁跃的能力,他不知道“她”何时会被抹去,只能尽此, 借助“唤明月”的心脏, 孤身赴此, 杀了“女皇”。
“女皇”和层层叠叠的虫巢是一体的, 在“她”的默许下,众虫向蔚起避让, 蔚起进入了“女皇”的身体, 已经十分深入了“她”最脆弱的心脏。
对, “女皇”最强大的是大脑,最脆弱的,确是心脏。
也是现在, 他看见“女皇”心脏——一颗硕大,晶莹透亮的脏器, 内部浮动着血丝, 纠缠着筋膜, 一起一伏,流转着不知名的光。
琥珀色, 像是一颗活着的水晶。
不过蔚起没有时间欣赏,“芥子”飞速萌发!无限生长, 与刹那间迸发割裂一切的锋锐,直刺于它!就在蔚起精神海凝结的尖端即将破其而过的一刻,“女皇”嘶吼的尖锐声贯彻天地而来!
飓风一般的阻力霎时涌动而来!氧气气压的传感器疯狂闪烁, 直到清脆的裂声从它的体内炸开,黏腻的粘液汇聚汹涌,喷薄直直淹向了蔚起!
“她”死了, 新的她醒了!
现在,“她”将不计代价绞杀自己体内的“入侵者”!
蔚起眉宇不动,尖峰不曾后退分毫,决绝!且永不改向!
……
烈焰中的虚影突然凝实,康拉德伸手抓住空中飘荡的精神海,自这攥紧的掌心伊始,整个庭院的重力场突然颠倒!
“简!你知道吗?‘皇帝’可以拥有绝对的权力!‘她’可以享用整个虫群的供奉!只要当下的虫群不死,你们谁都杀不了我!”
“你们杀不了我——”
“我不仅仅是它们的皇,我还是它们的神明!”
简秀操纵机甲锁在原地!抬臂挡住这片强烈的气浪,但引力场的失控迫使他身形不稳,冷眼凝视着眼前气质恐怖的癫狂人形。
他,它!它很兴奋,兴奋得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与亢奋,它可以看见自己的子民,看见它们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
“简!你看啊?*? ,我可以决定它们的一切。”
“我可以带着整个人类上天堂!上帝都应该臣服于我!”
“创世纪也错了。”简秀冷笑,“你从来没有想过帮他们,你要走的路,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神明不需要同伴!”康拉德肆意打量着简秀所在的黄金机甲,“他们需要一个神,我为他们造神,为他们创世——新世纪,会记得我!”
……
气浪和水浪一起渗透进了机甲的夹缝!蔚起锁死了驾驶舱!空间中的粘液愈发浓浊!内外部强烈的高压开始挤压机甲金属!
但这远远不是更糟糕的,这些粘液里似乎还带出来了其他的东西。
是虫卵!黄色的粘液波涛下,露出内部无数浮来的虫卵,每颗卵都嵌着剧烈跳动的脉搏,脊椎处延伸出与虫族精神海挂钩的神经索,与母体共生!
它们就要孵化了——
“女皇”不能在自己身体内对自己发起攻击,所以“她”让自己的孩子们来杀了蔚起!
“警告!外壳腐蚀程度37%!!”唤明月伴身系统的警告适时响起。
第一枚虫卵是炸开的!几乎有半个机甲大小的幼虫弹射而来撞在机甲上,口器刮擦!下一秒,它被蔚起的精神丝切成了两半!
“女皇”的心脏疯狂收缩跳动,好似女王声嘶力竭地排兵布阵,更多的虫卵有意识地朝蔚起席卷而来。
……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
简秀被康拉德抓住了,整个黄金机甲已经在一重又一重的攻击下完全溃散了!简秀没有蔚起那样熟练强悍的机甲操纵能力,他也并不熟悉羽蛇神或黄金心,这些攻击能力强大的机甲并不能在他的手上发挥出最大战力。
也许换做是军部的任何一位军官,他们都可以做得比自己更好。
简秀呼吸急促,在最后驾驶舱即将被康拉德挖出的一刻,攥住一直绑定在自己血管附近的自动注射器,一把将针尖捅入了体内!
同时,最后一层隔离被剥落开来!
剧烈削骨的寒风撞到了简秀的面前,简秀对视上了康拉德已经完全虫化的双眼,和普通虫族的暗沉漆黑完全不同,金黄色,狂热,炽烈,喜悦,这是这一代“女皇”的眼神。
这和记忆里简秀曾经对视过的“女皇”完全不同,却又极为相似,并且出现于一个人类的身上!
嘲笑,讥讽,决绝,饥饿,兴奋,拥有着S级精神海“万象”的简秀,在此时的它眼里,格外的香甜。
它们都一样,想要吃了他。
唇角带血的简秀勾起笑,姣好青年,眉目艳丽,竟然是看得康拉德亦是一怔。
“简,你可以不必死的,你的爱人的命运现在也握在我手里,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放过他。”康拉德俯下身,眼神怜惜,“你们都那么优秀,特别,应该成为我的同伴才对。”
“你不过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罢了,我也可以帮你办到,为什么不信仰我呢?”
这毕竟是自己的学生。
康拉德舌尖舔食过自己食欲刺激下痒痒的牙齿,他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很仁慈,赋予独有的关怀,教给他们知识,还有他们每一个人想要的,唯独对简秀,好像除了欺骗和利用,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什么甜头。
“是吗?”简秀反问。
“你毕竟是我的学生。”康拉德抬起手,应该是想抚摸一下这个孩子的头,“人类不会理解你的杀戮,但是我理解你,我们都会理解你的,孩子……”
“噗呲——!!!”
精神丝锋芒略过,蔚起留在简秀身上的精神丝!即便千万里之遥,即便身处异处!
此时此刻,他留在简秀身上的一道隐藏护身符还是发挥了最凶悍强大的作用,切断了眼前敌人的手臂!如一只活着的毒蛇,朝康拉德的咽喉致命处袭击而去。
“啊——”简秀眼神讥讽睥睨,“看样子,我的爱人不同意呢。”
“老师。”
……
“唔!”
蔚起思绪一定,机甲背部喷射口轰然喷出蓝焰!高温瞬间将扒在机甲四周的幼虫烤成焦炭,强大冲击力迫使他挣脱了这片束缚,但更多虫卵正从粘液深处浮上来!
强大的压力和幼虫的围剿反复堆叠,蔚起检查好自己身上防护服的隔层,确认没有缺隙,他深呼吸最后一口干净的氧气,精神海瞬间成膜,将他包裹住,然后,他猛地打开了驾驶舱!
幼虫和粘液一起往这小小的空间里疯狂拥挤,却又立刻炸开!
他冷静丢开了已经完全报废的破舱压缩弹,直接冲入了那片混沌之中!
完整凶猛的精神海完全将他包裹住了,但是这也撑不了多久,这是“女皇”的体内,到底是“她”的主场,他必须得快!
然而,就在蔚起舍命往前拼命游弋之际!
一根弦断了。
他藏在简秀身上的弦断了,他留给简秀最后的底牌断了!蔚起从来是不敢放心简秀独身一个人的,并非是他觉得他没有自保之力。
孱弱的是蔚起的心口,不是简秀。
可又偏偏是简秀,没有停下,也不回头,但是蔚起好像在漠然的凝视着自己在虚伪的唱着双簧。
一个自己拔出匕首尖刀,逼自己一刀一刀扎在四周虫族的肉里,借助惯性不惜一切的向前;另一个自己,不间断的回头,想要看一眼那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身后,看一眼他的小阿秀。
向前!向前!不间断的向前!
直到肌肉麻木,氧气耗尽的刹那,蔚起都处在弦断的短暂空白里;身后的幼虫愤怒且源源不断的游动过来,蔚起要杀了它们的母亲,它们不可忍受。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不要自保,不要攻击,他要杀了这颗心脏!
蔚起在这一刻放弃了一切防护和砍杀,他放任了这些虫族的啃食和攻击,放弃了任何其他目的,不断地朝着前方靠近!
早在被气浪炸开的一刻他就开始布局,那些被震裂四散的精神海成为了女皇体内最难的的种子,伺机而动!
猩红的血液和碎肉一起飞出了躯壳!身后的虫子学会了撕咬,它们一只一只前仆后继的攀附上了蔚起的身体,然后啃上了他的肩胛!后背!脊梁!
倘若平时,这些虫子的攻击可以被蔚起轻易挡开,甚是可以用一点精神海的屏障拦住,完全不必这样的惨烈不堪。
可是蔚起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力了,“女皇”整个跃动挣扎的腔道内,荧蓝色的根系飞速蓬勃蔓延,他们无孔不入的穿梭其间,明亮的蓝光照彻了整片空间!
虫群狂躁的冲击着蔚起独身血和肉伫立起的一点阻碍,不知为何,明明眼前这个灵长类的生物,放弃了一切的攻击与自保,它们却无法动摇它寸许!
野兽一般的直觉回想在每一个充足的心脏之内,绝对不能让他靠近那颗心脏。
琥珀般浑浊明亮女皇之心飞速跳动震颤,四周骤然破土出无数蓝色的丝线藤蔓!它们像是寄生在“她”体内的杂草,沉疴具象,霎时激增,急速窜起,吸收着就近的一切血肉营养,贪婪的成长为瞬息的参天巨树!直刺“她”的心脏!
临近毁灭前最后一刹那的愤怒,身后的吞咬撕扯仿佛要将蔚起完全拉扯入万虫的深渊,一根锯齿状口器楔入锁骨!刹那洞穿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尽管如此,蔚起已经离得很近了!
他平静且决绝地探出了掌心,触及了“女皇”躯体中心的明黄色的器官。
万物静默悄然了一瞬。
温热,怦然,鲜活,和他曾经触及的任何生命都没有不同,蔚起甚至可以感受到整个虫群的悲鸣与不安,不过身为一个人类,他永远无法在自然的角逐里拥有绝对中立慈悲。
“抱歉……我……是……人类。”
为了说这句虚伪的悼词,黏腻刺激的液体呛入了他的咽喉。
“芥子”,随时寄生,瞬间生长!
蓝色的巨树!赫然贯穿了琥珀色的心脏!
……
康拉德的精神海化为实质,死死束缚住了简秀的身体,一根丝线刺入了简秀的脖颈,无限深入。
他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刺激简秀的腺体,迫使当下的简秀不能收回精神海。
他大口吞噬着简秀的精神海,每一寸,他都可以看清眼前美丽俊秀的青年脸色会灰败一分,这是他最看重的学生,和索兰一样看重,他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只多不少,几乎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为他筹谋布局,期待这个孩子回身转向于他。
从接触到简秀资料的一刻开始,康拉德就知道这是一个会有些难搞的孩子,这个孩子心里没有桎梏,不曾失去,更从未胆怯,只是个体人心的弱点难以撼动这样的心性,他们这种家庭养育出来的孩子足够聪明优秀,也足够天真,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
碾碎就好,碾碎了,再拼凑起来,这样的瓷器会更珍贵,也更易碎,死里逃生,他们才会应该明白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才知道整个世界是怎样的不堪险恶!
康拉德金色的虹膜上倒影着青年窒息剧痛的惨淡模样,意识愈发狰狞。
他一生无子,终其一生,都耗费在了对于答案的追求之上。
唯独简秀是特别的,这个学生对于他来说,是特别的,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秀就像是他的翻版,只有他才有足够的才华让他入眼,足够的骄傲让他可以平视这个人类,他拥有着连索兰都无法比拟的高傲。
“简,你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才对,我们明明拥有这样优秀的天赋。”康拉德喃喃,却没有停下一丝一毫对简秀精神海的吞噬,“你的当下由我塑造,你是我一手打磨的唯美宝石,冷静,智慧,任何壁垒在你眼前都不过是可以翻阅的矮墙罢了。”
“认输啊,认输!你只要认输!你眨眨眼——你认输——”
“哈哈哈……哈……”
简秀笑着,薄薄灰色的眼眸似水如光,苍白的唇角颤抖,冷汗浸湿透了全身,他应该是整个星联唯一一个被“女皇”两成啃□□神海的人了。
也许,至此以后,他将再也不能使用精神海了,引以为傲的天赋再度转瞬既逝,甚至,能不能活下来都另说。
但是,有什么关系。
能够在最后的一刻,看见康拉德这副空洞虚伪的面孔浮现出这样的似悲似凉的神情,真的很不错。
“你是……在……孤独吗?”简秀拼命遏制着精神海沸腾撕裂的剧痛,眼神尽是桀骜,“康……拉德……”
“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笑话,自己怎么可能害怕?自己绝对不可能动摇,绝对!不可能!
“太可惜了,孩子,我现在只能杀了你了。”康拉德迷蒙地笑了,简秀也在笑,竟然让现在诡异处于杀与被杀间徘徊的二人有了一种相视而笑的错觉。
只剩下最后三分之一的外化精神海了,吃掉他,简秀的生命就可以彻底进入倒计时,然后自己就会挖掉他的脑子,找到他大脑里负责管理精神海的区域,一口一口,慢慢享用完这部分美味。
S级精神海的养分会彻底被自己吸收,这个永不屈服自己孩子终究会成为一个笑话,和自己永远共存……
康拉德张开唇齿,指尖摩挲上青年白皙的侧脸。
“唔——!!!”
登时之间,他的体内,他的大脑里,他的精神海中!绞痛,潺潺,晦暗,无可阻止的疼痛完全翻腾而起!
有什么在他的精神海里?纤细,病态,剧毒,好似蛰伏在骨髓里完全共生的自毁,无法代谢,不能剥离!
康拉德瞳孔激烈收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死死瞪着眼前的简秀,这个人早已经不是曾经故人时期天真纯粹的无害模样。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宇宙之间,万星之际,狂兽撕裂怒吼般的巨大频率冲击刺出!
无数尘埃陨石被这样强烈的震荡推离原本的轨迹!无数虫潮溃散!所有感染体内部本已经稳定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四肢百骸被失控的虫潮完全淹没!蔚起阖上双眸。
……
猩红的血滴落下,恰好落在了奄奄一息,几乎只有丝许生机的貌美青年的眼尾,晕红了原本就灼灼明亮的朱砂色泪痣。
简秀笑得艳丽森然,夺目似鬼灯一线,染就成妖异鬼魅的桃花。
康拉德下意识想要利用虫族强大的自愈力量去控制这种内部的失衡!然而,原本虚弱瘫软在原地的简秀猛地支起了身体,他的脸色依旧金白如纸,印象里本该毫无力量支离病骨的双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
“好吃吗……老师……”
“我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
他又一次杀了一个“女皇”,只是这一次,他的运气不算好,只身前来,匆匆而去,应该没有医疗队可以立刻找到他,然后在把他从一堆虫骸尸山里捞出来了。
万虫千食,凌迟极刑,也不外如是了。
蔚起抬起手,虚无且徒劳地想要挣离这片沧茫的黑海。
简秀。
他唇齿之间碾磨着这个名字。
……
简秀晶莹如玉的指节轻轻脱离过康拉德的脸颊,黏腻的血丝断裂,他垂眸低笑着踉跄着挣开康拉德的束缚,看着这个一直自诩为操盘手的老者僵硬地蜷缩在地面震颤。
“你们都觉得S级精神海异常宝贵?觉得我再也舍不下失又复得了,觉得我终于学乖了?”他温和地撕咬着字句,“老师,我为你特制的抗体,喜欢吗?”
“‘她’是君王?你是神明?”
“我又成一个蝼蚁了,蝼蚁杀了你,失望吗?”
“康拉德,从你一直在等待同伴开始,就注定你所谓的神明死了。”
……
抱歉,蝼蚁弑君也屠神。
人间,没有任何一种权与理可以僭越人类!
第187章 遗书
“致简秀先生:
您好!
简秀先生, 我是蔚起,不知怎么自我介绍合适,那就最简短的部分吧, 我是人类星联军部编辑太空军上校, 你的合法订婚对象,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 我应该已经牺牲了。
边境军有常写遗书的习惯,所以不要惊奇为什么我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订婚对象会给你写遗书, 因为遗书应该是告慰生者、交代后事的存在。
我虽然是Alpha, 但是我没有其他Omega, 这方面我应该只对你有相关责任。从今天起,你自由了,这是一个书面凭据, 具有法律效力,说实话, 这个婚约非常荒诞, 本就应该是一纸空文, 不应该成为你的束缚。
祝您未来生活,幸福美满, 健康平安。
蔚起”
……
江雪知在一片废墟堆里找到简秀的时候,他正在漠然地再给自己注射着试剂, 终端里播放着什么,但是不像是音乐,身旁是已经完全僵硬扭曲的康拉德尸体, 已经冰凉多时。
他到死都没有合眼,双目欲眦,恨毒了不甘心的盯着简秀, 功败垂成的最后之际,却折戟在一个自己一直自诩把控的钟爱棋子上,这一眼参杂了狠戾的毒,撕咬的恶,还有几乎要同归的恨。
简秀平静拔出了第三支试剂,然后又刺入了第四支,四号试剂,这种方法在军队或者某些极限治疗时期非常常见,用简单低阶的试剂脱敏,确保最后一支强效试剂入体时,可以最大限度兼容受体的精神海。
简秀的手臂上已经完全是针孔了。
“简秀!”江雪知心神一慌,下意识想要去阻拦他,却骤然被他的精神海一步拦住!
“不用慌,我用了杜兰家提供的‘忒弥斯’原液中和,再生能力可以暂时补足我本身精神海的缺失。”简秀垂眸,又飞速拔下了这一支试剂。
江雪知:“我们去看医生!现在就去!康拉德已经死了,女皇也死了,虫族战败只是时间问题……你可以休息了……我们走……”
“我走……”简秀侧目,“蔚起呢?”
“他……”江雪知瞬间哑然,然后立刻找补,“他应该在前线某个地方,你先跟我走,我马上申请让他回来陪你……”
“到现在都还在骗我。”简秀冷笑,“不过幸好,反正我也不相信你们了。”
这些人啊,他一个也不信。
简秀的终端里,蔚起的遗书还在继续。
……
“致简秀教授:
你好!
不知道这封信你看见算不算好,希望不要觉得不详或者晦气,因为这是一封遗书,提前写好的遗书,既然你看见了,那么,想必我已经死了,不用惊奇,边境军有定时写遗书的习惯。
同时二次分化,互相匹配的巧合确实少见,但是我还是有必要交代,斯人已逝,不必纠结什么,虽然我偶然救过你,但是这本身也是星联军人保护群众的职责,不值得多挂怀多余的情绪什么。
您是一名很优秀的文学教授,不论是Alpha还是Omega,不需要什么完美婚约配偶,人生也有足够的精彩美好。
祝您未来生活,幸福美满,健康平安。
蔚起”
……
第十支试剂注射完毕,简秀静坐喘息了片刻,然后撑着一旁的断壁残垣踉跄着站起,江雪知下意识想要去扶住他,却被他疏离的避开了。
“我要去救他,你们不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简秀,星联已经在——”
“我已经为了人类做到我可以做到的一切了。”简秀眼神冷寂地扫过江雪知,“千夫所指,百世骂名,还有这条命,我都放在赌桌上了,是星联没有做到对我的承诺。”
江雪知僵硬在原地,完全不敢去碰眼前这个人。
“其实我知道他也不会这样做,不过,我赢了,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归我了。”简秀薄眸是潋滟诡谲的轻欢,“你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用任何理由再来和我抢他了,交易达成。”
“简……简秀……”
“我瞒着他去杀了康拉德,他瞒着我去杀了女皇,这件事上,我和他也两清了,我要去找他了……这样算,他也永远亏欠我。”
“所以,蔚起是我的了。”
容貌昳丽的美人,记忆里眼角眉梢的脉脉温情,无害的柔软,现在全部都消失殆尽,虚伪假装的皮相被剥离了干净,活生生、冷冰冰的凄绝艳鬼站在他的眼前,戾气和乖张自骨带皮的完全展露,血淋淋地刺在这天地间。
江雪知死死站定在原地,亲眼看着简秀一步一步远去。
他知道,他要去南部星区的星际迁跃点,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通过曲率轨道,让简秀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蔚起所在的地方。
但是早在半个小时以前,蔚起的坐标已经完全被淹没在了混乱的虫潮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具体在哪,有的,只不过是无边的虫海罢了。
江雪知呢喃:“要是他死了……你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简秀抬起头,星野穷尽处,极光明灭:“我是他的……爱人,未婚夫,还有……未亡人……”
我们说好的。
他殉职,我殉情。
……
“致简秀教授:
你好!
展信佳。这是一封遗书,也是我第一次以一个朋友的口吻,来向你写的遗书,因为我有定时记录遗书的习惯,此前也有写给你的遗书,但是身份都是不太熟的订婚对象,所以现在我握笔的感觉非常奇怪,很特别,好像需要考虑的事情都变了很多。
其实文学课上的抽问放水不用那么明显,就算我答不上来,也不会尴尬,这是你的领域,我心悦诚服,也很乐意看见你这样游刃有余把握一切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才应该是简秀的样子。
不过,订婚对象暂且不谈,我想我们应该是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笑,明明那么难过,却一直在笑。奇怪的是,好像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件事,难道是百分之百信息和度的原因吗?
对了,你很漂亮,很好看,不笑也好看。
人不应该没有一丝锋芒,也不应该被驯化,从各种迹象来看,你经历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更深重的意义,也许和官方态度有关,身为军人,我其实没有理由去追究。
但是你很好,我不希望你这样痛苦。
现在的我不知道我具体能为你做什么,既然我已经不在了,你喜欢花花,如果方便,那就收养她吧,她很乖,是一个比较贪吃的小姑娘,希望她可以宽慰一下你;如果不方便也没有关系,我也托付了我的母亲,她很喜欢小动物。
简教授,你真的很好,你不应该痛苦。
祝幸福美满,健康平安。
蔚起”
……
简秀蜷缩着,扣住自己的手腕,不久前,他的腕骨外侧,还缭绕纠缠着一截莹润温和的精神丝,但是为了彻底杀了康拉德,他不得不放弃彼时和蔚起最后的一点联系。
“等等我,蔚起。”
他阖上双眼,强忍星际迁跃对现在身体的不适。
“你慢一点,好不好,再慢一点点……无论是怎么样的结局,你都慢一点……我的……小起……”
遗书开始跳转到下一封了。
……
“致简秀: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我不知道这样的开头你会不会开心,妈妈说些给朋友的信应该在开篇问候一下,不过这是一封提前准备好的遗书。
尽管我已经写了无数次了,我有定期写遗书的习惯,但我想当这一封信出现在你眼前时,应该是你第一次看我的遗书,毕竟,人应该也只能死一次。
虽然是遗书,但我不知道该交代什么,既然我已经不在了,那么婚约也就不作数了,除此之外,请记得按时吃饭,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身体健康,才有做一切的本钱。
你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如果中央军校有人欺负你,你可以直接找言云鸣,如果有些更糟糕的事,也不必绕过蔚家,我在给他们的遗书里也交代了这件事,他们不会拒绝的。
当然,不可否认,你自己也可以解决的非常漂亮,可我依旧认为你可以适当寻求帮助,这是在捍卫你的合理权益。
你有能力处理好一切惊涛骇浪,不代表这是他们欺负你的理由。
同时,其实我并不在意简家在婚约和对你治疗方案的谋算,如果我还活着,我觉得未尝不可一试;你的妈妈只是选择了一个合法渠道的交易罢了,她爱你,你真的不必一直耿耿于怀,这和道德无关,但和母爱相关,人之常情,不必多想,不必愧疚。
简秀,你很好,你应该幸福,我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蔚起”
……
溺于黑暗中的蔚起朦胧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浩荡死寂的黑,肺腑剧痛,血腥完全充斥进了自己的呼吸道。
他指尖微动,想要抓住什么。
虫子们已经完全疯了,由于和女皇诡异的共生关系,病变坍塌的基因程序开始大规模感染着它们,反噬在了这个种群上,它们互相纠缠依偎,痛苦的扭曲,已经无暇再顾及蔚起了。
但蔚起不是因为这些醒来的,神思里,瞬息的牵动了些许。
微弱,遥远,天涯;但是好像无论如何,这点悸动都在向自己靠近,义无反顾,不可转圜。
……
“致简秀: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是一封提前写好的遗书,写于中央军校附属医院。今天窗外树木绿荫很好,风声水响,万木葱茏,让我想起了你。所以突然想要更新一下自己的遗书,不好意思,请不要见怪,包括很多边境军人在内,我们都有定期写遗书并及时更新的习惯。
当你看见这封遗书时,说明我已经死了,不必因此对我感到愧疚或者感怀,刻板印象来说,本质上我此前的人生是作为一个Alpha在度过,一个二次分化改变不了什么;可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不应该只是二次分化的原因,你好像一直活在惶恐中,绝对的警惕,随时防备可能的风险与恶意。
我是因为职业所需,你呢?你是因为什么呢?
其实我可以从劳伦斯的只言片语里摸索到一些信息,我也可以随时触及背后的真相,父亲允许了我的意愿,但是事到此时,我却反而犹豫了。你需要我知晓真相吗?你愿意我知道吗?
简秀,我的精神海比较特别。它可以更加敏感的感知个体的频率,再根据细致分辨总结,我可以大概触及不同人的不同情绪;在劳伦斯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嫉妒’,他深重、且强烈地嫉妒着你,所以我认为他对你的论断其实有失偏颇,无论你到底是否有罪,我认为,至少都不应该由他去定义。
死人是不能允诺你什么的,但是想想,蔚起应该可以向你许诺什么;他们不愿意救你,那我救吧。
凭借这封遗书,你可以向星联提一个要求,以我订婚对象的身份,这个身份的分量足够,你用来做什么都可以,争利也好,自保也可。
请不必害怕,如有必要,可以求助蔚家,直接言明就好,我已经在对父亲的遗书中交代了这件事,即便是为了告慰逝者,他也会同意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世界有足够多的善意和温和包围你,让你可以幸福,你想要的幸福。
蔚起”
……
泪水干涸,触及脸庞,是刺刺的痛。
“蔚起……”简秀低声自语。
他已经不愿再叫蔚起上校了。
简秀恨死蔚起的职责了,他恨死这让自己爱人与自己相隔千万里的职责了。
……
“致简秀:
见信好否?倘若不好,也可以不用笑。
这是一封提前写好的遗书,写于你吻我的这夜,请原谅我在这样好的时间里提前写好它,我只是习惯了早做准备,并不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思考死亡,正是因为和你共度的时间足够留恋,我才更需要去准备好一切。
简秀,请不必害怕。
现在的蔚起已经没有资格去定义你有罪与否了,曾经我说,劳伦斯嫉妒于你,他对你罪孽的定义有失偏颇,但是我也没有资格了。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合,想要这场政治作秀的订婚有实质的意义,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知道糟糕了,我好像没有办法永毫无偏颇地去看你了,公理在这一刻将永远失效,我想了很久这应该怎样用一个更简单的词汇形容,但是我在这方便并不及你,所以只好暂时作罢。
我不知道在遗书里这样写出自己的心意是否合适,因为队长曾经劝告过我们,不要在遗书里留下让生者再也无法释怀的遗憾和剧痛,我们死了,生者还要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的温和平静,才可以算得上可以包容你十一年来的委屈和痛苦,我怕太轻,像得麻木。
应该抱歉的人其实是我,在烈士陵园向你抛出邀请,甚是没有及时给你安全感,第一次主动邀请你约会,我提前做过第一次约会的功课,言云鸣告诉我,《仲夏夜之梦》是一出皆大欢喜的爱情喜剧,我提前翻阅尽了他们台词,确保里面没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会引起你的不适。
我也有很喜欢的一句剧目台词,彼时没有来的及告诉你——‘一切卑劣的弱点,在恋爱中都成为无足轻重,而变成美满和庄严’,所以只要是简秀就好,只要是简秀,就很好很好,即便你真的孱弱,真的有罪,我想,这和我的心动应该也毫无干系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约会还是不太愉快。
不论怎样,我还是想告诉你,不想笑可以不用笑,你不用恐惧任何事,也不必顾及任何人。
从现在开始,你有我的合法配偶权限,大概在六个小时以后,星联官方就会收到我提交的结婚申请,如果我已经离开了,这条申请会自动失效,但是足够所有人知道,你是蔚起的心上人,未婚夫,合法对象。
你想做什么都好,可以任性,也可以放肆,和蔚起相关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底牌,详细名单和资料信息和遗书一起并附,至少整个中央星系和第九星轨,你应该不会再受委屈了。
如果真的到了绝境,百事穷尽,你可以找我的妈妈,秋芸。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和你一样好,她会喜欢你的;曾经为了让她可以压制父亲,爷爷临走前,把手上半数身家交给了她。
只要有她的首肯,整个蔚家派系会不遗余力地保下你。
不,不是喜欢?*? ,我爱你,我其实不应该回避,从第一眼开始,我就不应该回避,更不应该沉默,简秀,对不起,我只心动了一次。
我终于想到了那个词汇了,应该是‘偏爱’,你受过太多委屈,我实在无法公允。
空想无益,既然我已经不在了,还是希望你可以更实质地将这些利用起来,否则,蔚起的喜欢,未免也太没用了。
简秀,我求求你,要开心,要平安,要幸福。
蔚起”
……
终端里遗书的最后一句落款听完,简秀正在向外眺望,隔着屏障,连记忆里凶恶的虫潮黑海似乎都是一种麻木的幻象。
蔚起就在里面吗?
他静静地依靠在窗畔,等待着抵达蔚起坐标消失的最后一点,其实有很多和他一样抱着找到蔚起为目的的机甲飞船在四处奔波,但不知为何,简秀总有一种荒唐的冥悟,他们找不到蔚起,可以找到他的人应该只有自己才对。
就像是死生黑白,哀幸枯荣,他们是基因的一体两面,物质转化的天作之合,宿命既定的冤孽,是是非非难割的错缘。
不论是Alpha还是Omega,唯物还是唯心,他们都这样般配。
身旁有人在告诫什么,不过简秀没有听。
他最后确认了一遍刚刚扎入了自己血肉深处的电子芯片,这是他身体第二次打入这种极端精准到变态的定位芯片,第一次是监视的镣铐,第二次也是镣铐,不过不是他的,是他给自己爱人准备的。
然后,抬起手,让自己的精神海开始介入整个载人飞船的控制中枢,简秀拥有在场最高的行政级别,没有人阻拦他。
美人眼眸似眷似恨。
“蔚起,这次抓住,我真的不可能再放手了。”
下一刻!他打开了闭锁的门!
气浪汹涌割裂,在所有人的惊呼和张皇中,他跃入了身下的那片虫海之中!倒悬回身的瞬息,简秀看清了身后那些或是诧异,或是早有预料的面孔,粲然一笑。
“找到我。”他唇齿开合,“就可以找到他。”
终端里,还有最后一封遗书。
……
“致我的小阿秀:
我愿意和简秀教授结为伴侣,共负他的一切苦厄,独享他的的所有罪孽,万错不可加,诸业不可累。
故此,无罪。
蔚起”
……
星海温柔空寂。
似诀别,又似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