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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雪 木甜 19060 字 10天前

悉数桑悦从小到大的毕业典礼,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沈照清似乎未曾缺席过一次。

一开始,沈照清搬到弄堂来,是桑悦为了蹭空调强行跑去他家,每天拉着他说话,跟他混熟了关系,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主动参与了她人生的每个节点,变成密不可分的“我们”。

想来实在唏嘘,桑悦忍不住感慨道:“大一开学的时候你到我们学校来,驾照还上不了高速,得和我一起抢高铁票,转眼你都开上奔驰了,居然还不是北京奔驰……”

沈照清:“……”

所以,奔驰才是重点吗?

他有些啼笑皆非,捏起餐巾纸,低头亲了亲桑悦的嘴唇,温声说道:“你去学驾照,我把车送给你。”

桑悦立马摇头:“不要,上海开车那么堵,还要找停车场,麻烦死了。反正地铁很方便,哪里都能去的咯。再不行不是还有你嘛。”

现在是2018年,又不是2002年,上海地铁2号线不再只有最初那

几个站,延长线17号线开到了青浦,连11号线都能坐到苏州花桥去了,地下铁路四通八达的,哪里都能去,方便得很。就算是罗英这种节省惯了的人,舍不得坐地铁,公交车线路也很多。

说来说去,大城市就这点好。

桑悦这么一说,沈照清也不勉强她,牵了牵唇角,又想要去亲她。

桑悦直接一巴掌把他脸推走,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满脸都是汗,亲来亲去你也不嫌脏啊。”

沈照清:“不嫌弃。”

桑悦振振有词:“但是我有洁癖,我嫌弃!而且这里是学校,前面那么多人走来走去的,我可不想当众表演。”

她早先就发现了,沈照清平常看着一副低调冷酷、生人勿近的模样,不怎么说话,实则内心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像是把所有人都当空气,一点不放在眼里。

这说来实在像是一种天赋。

连桑悦这么开朗外向的人都做不到,只能敬佩。

沈照清:“回家?”

桑悦:“好。”

……

2018年的夏天,除了更加炎热之外,和过去的每个夏天相差无几。

临着黄浦江的高层里,空调打到16度,室内和室外是两个世界。

桑悦正靠在沙发上看世界杯。

而沈照清则是在厨房里闷头弄吃的。

几年过去,沈照清的烧菜水平愈发优秀,而且并不拘泥于本帮菜的口味,其他菜系也能搞,大部分都是按照桑悦的喜好来。

桑悦喜辣,沈照清也能做点水煮牛肉、辣子鸡之类的,味道和外面饭店里卖的差不多,只是更干净,配料还少。

天热,大家胃口都不好,桑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沈照清就给她拌了一盘凉面,外加几个凉菜,再配上凉菜店买来的夫妻肺片,样样都是她爱吃的。

两人围着茶几,一边看球一边吃饭。

沈照清的电脑就放在旁边的沙发上,里面还在跑程序。

桑悦刚刚已经玩过他优化后的那个马赛克小游戏了,感觉可玩性比初版提高了几百倍,玩法也确实很有意思。

想了想,她将嘴里的猪肚咽下去,给沈照清提出建议:“其实我觉得你们可以先搞点营销。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这年头,自媒体蓬勃发展,娱乐圈都来到了大通稿时代,什么新出的电视剧音乐综艺都要买热搜。既然如此,新游戏为什么不能买点水军?

先把知名度打开一点,后续再交由质量来检验也可以嘛。

桑悦知道他们投资人有要求,第四季度初就要上线第一版,不能无止境地只烧钱没成果,所以沈照清压力不小。

她不想让沈照清的心血白费,哪怕刨除赚钱的需求,也希望游戏能火。

沈照清听完,点点头,“九月份招个营销来试试。”

他们是初创公司,投资的资金有限,还都给了游戏需求,人手是压缩到最低的,现在几乎等于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活,能兼任的工作全部兼任,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职能部门。

像这个马赛克小人就是沈照清自己做出来的形象。

他在国兴中学的时候打了点美术功底,后来虽然没有往专业的方向走,但简单画点东西、搞点设计还是没问题的。

桑悦笑了下,又和沈照清随口聊了几句。没什么目的,什么都可以讲。比如贺云皎今年十月份就要结婚,现在正在商量两边的房产问题,又比如戚思甜找工作的时候再次偶遇上宋书豪,两人大吵了一架,真是好一场孽缘……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客厅里满室悠闲,充斥着平和温馨,很有点一瞬一生的感觉。

但这样幸福的夏天,桑悦和沈照清已经一起度过了16年。

吃过饭,沈照清起身开始收拾茶几。

走进厨房前,他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回头说了句:“桑悦,你把社保挂到我这里。”

桑悦正揉着小肚子,闻言,愣了愣,“……为什么啊?”

沈照清:“要不然你妈妈会允许你不上班吗?我不想你挨骂。”

桑悦:“……”

在很多上海家长眼里,工作赚多少钱其实并不是工作的意义,毕竟家里也不差孩子一口饭吃,最重要的是工作的“附加值”五险一金。工资低没关系,没有医保和养老保险那是万万不行的。

现下,桑悦毕业却没有找工作的打算,罗英对她每天在家敲键盘没意见,一天三顿好吃好喝养着,但对她没有五险一金的意见很大。

罗英:“你想想看,没医保以后看病怎么办?别说你现在不怎么生病,你想想你以前蛀牙的时候疼得要死,去看一趟牙就要一两千,要一直自费啊?不行的噢。再说了,现在不交社保,以后老了怎么办?养老金也没的!”

罗英是干部退休,用她的话来说,她每个月躺在家里都能到账七八千退休金,这都是她以前辛勤工作的收获,必须要有才能安心。

但桑悦觉得,现在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等自己退休的时候还不知道政策会变成什么样,压根没必要提前三十年未雨绸缪。

不过,医保确实是个问题。

在上海,没医保看病太不方便了。

也不知道沈照清是从哪里察觉了罗英的心思,桑悦定定地瞧着他看了半天,思忖许久,还是“嗯”了一声,“不过,交社保的钱我自己出给你。”

总得解决罗英的忧虑,要不然她太烦了,整天啰嗦个没完。

沈照清:“没必……”

“沈照清,这不是我要和你算清楚,而是我知道你的压力,我不想成为你的压力。你别说你不差每个月这三四千块钱,你不差,但是你的游戏需要它。”顿了顿,桑悦又笑了一声,继续道,“而且,你是怕我赚不到钱吗?你现在还没我赚钱多呢!”

她可是大学期间就能每年赚十万稿费的小作家!现在存款肯定比沈照清多——刨除他从爹妈那里继承来的那部分的话。

虽然年收十万听起来不算多,但她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因为不曾停下过奔跑。

桑悦:“沈照清别担心,你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养你啊!”

“……”

2018年的六月末,俄罗斯世界杯如火如荼地举行着,球员们在为角逐大力神杯而奔跑。

沈照清家的客厅里,桑悦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电视里的那只球,被沈照清揉来揉去翻来倒去,她挣脱不开,只能拽着地毯的毛,试图在颠簸与风浪中稳住身形。

沈照清好像发现了新的乐趣,手掌撑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整个人托起来,困在自己身上的方寸之间,扯不到地毯,只能搂他的脖子借力。

他坏心眼地问:“真的养我吗?”

桑悦先前已经哭得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但又怕他没完没了,只能第一百零六遍重复:“真的真的……沈照清你好了没有……我真的要累死了……”

沈照清依旧不满意,咬住她的嘴唇,继续含含糊糊地低声追问:“永远不会离开我吗?”

霎时间,桑悦脑袋里炸出烟花,眼睛都被水雾蒙上,模模糊糊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沈照清。

她缓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黏腻的水汽:“……永远不会。”

……

2018年九月底,桑悦的第四本实体书上市。

沈照清的游戏经过一次延迟后,终于即将正式面世。但在此之前,贺云皎的婚礼要先一步到来。

桑悦没掺和家里的事,只是听罗英提起说,贺云皎没打算搞那种很正式的婚礼仪式,没用婚庆,婚纱也不穿,就请家人朋友同事吃个饭。但饭店定得倒是很好,定在五星级的万豪酒店,一桌一万三,一共要办十二桌,价钱算不上便宜。贺云皎和小唐一人出一半。

听完,桑悦撇了撇嘴,追问了一句:“那房子呢?”

这些都是小钱,房子是大头。

贺云皎是有房有

车的,长宁那套房虽然罗莉他们夫妻俩一起住着,实际是写在贺云皎名下,当初房款也是她一个人出的,父母都没能补贴上。

小唐自己也有房,但是是郊区的小房子,小两室一厅,和前女友谈婚论嫁的时候买的,至今还没还清贷款。

罗英:“个么你姐肯定让小唐在领证前把贷款还清了呀。反正大家各管各的。”

上海嫁娶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彩礼嫁妆的习俗,一般就是男方出房子,女方陪车,婚前财产各管各的,有种绝对冷漠的公平感。

桑悦:“那姐姐不是要住到郊区去了嘛。”

罗英:“反正他们俩都有车,开车去上班也没什么。”

闻言,桑悦笑了一声,“结婚还让自己的生活变得麻烦起来了,真没劲。”

罗英没作声,默默瞅了她几眼。

桑悦原本以为罗英要问沈照清的事,没想到,她居然一句也没说,直接转身进了厨房,把桑悦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从学校毕业之后,时间的流速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一些。特别是桑悦这种全职作者,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写、写了看,然后抽空和沈照清聊聊天,或是趁着他休息上他家里去玩玩,无限重复,没什么新鲜事。

在毫无感觉的时候,一眨眼就进入了2019年。

沈照清他们的第一个马赛克游戏大受好评,以小博大,赚了一大笔。但因为规模受限,游戏本身又没有什么可持续性剧情,传播期的热度过去后,流水和日活就开始一点点下滑。

因此,沈照清决定,立刻开始全力制作下一款大型游戏。

2019年11月底,桑悦新文连载完结,抽空和几个朋友跑去九华山旅游,给外婆求了一尊佛像来。

回到上海没几天,12月伊始,她坐在沈照清家里看电视,听到新闻报道里说,近期,武汉出现了不明原因肺炎。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堪比“非典”的疫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57章 57疫情和变数

桑悦对“非典”的印象其实已经不太深刻,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罗芬送来了一大堆盐,为此家里吵了一架。

结果最后盐实在吃不完,还送了好些给沈照清他们家。

如今,虽然官方还没出什么定论,但互联网上已经有些风声,弄得人心惶惶起来。

桑悦平常不怎么出门,但罗英每天都要出门买菜,她担心这个肺炎传染速度太快,罗英年纪大了,抵抗力不如年轻时候,干脆让她不要去菜场,每天点叮咚买菜。

感谢互联网发展,如今已经不是2003年,足不出户就能购物了。

至于沈照清那边,他换了个新的工作室,位置在五角场大学区附近,楼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游戏公司,人员每天来来往往,倒是有些风险。

幸好,新年将至,距离放假已经没剩几天。

2020有个风声鹤唳的新年。

1月,不明肺炎被确认为新型冠状肺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各地蔓延。

罗英年纪大,性格也愈发固执难搞,一直觉得叮咚买菜上的菜贵,每天吵吵嚷嚷非要自己去超市,和桑悦争得脸红脖子粗。新闻每天更新新冠的消息,终于打消了她的想法,彻底消停下去。

这些年里,罗英经历了一只眼睛失明、退休、听力下降,性格变化很大,比年轻的时候不讲理许多,行为处事都变得偏激起来,在消费观上更是逐渐走向一毛不拔的地步,美其名曰:“你这个工作不稳定,现在还不省着点花存点钱下来,等我死了你怎么办?”

而且,她也不再愿意认真听桑悦说话,全家里只肯听罗敏的话。

桑悦私下跟沈照清吐槽了好几次,说罗英的更年期怎么更不完,感觉一直神神叨叨的,每天都想找人吵架一样。

沈照清虽然工作繁忙,但永远遵循“桑悦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停下手上的事情,思忖片刻,提议道:“要不要让我妈约她出来聊聊?”

李觅的小儿子正在人嫌狗憎的年纪,比沈照清小时候调皮得多,每天都在闯祸惹事,学习成绩又不好。李觅早几年就停了工作,全职带孩子,又有阿姨帮忙,时间还算充沛。

她比罗英年轻很多,但十几年过去,现在也已经到了马上知天命的年纪,是该要停下休息了。

两个孩子关系亲密,罗英和李觅自然也没有断联,只是罗英不好意思总让李觅请客,但自己请客去外面吃一顿大几百,她又实在是舍不得,所以只偶尔打语音聊几句,见面是许久没见了。上次碰头,居然还是沈照清20岁生日宴那回,实在是时间久远。

但桑悦立马否定了沈照清的提议。她说:“算了吧,我妈知道我俩在谈恋爱了。”

沈照清:“……”

下一瞬,桑悦听到他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咚”地一下,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你干嘛呢?”

沈照清是猝不及防手滑了一下,几千的键盘连同音响一起被扯到地上,看起来外壳都摔裂了,也不知道木地板有没有被砸出坑来。

他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只是蹙着眉问桑悦:“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我。”

桑悦躺在床上,懒懒散散地“唔”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讲的,反正我妈又不管的咯。她现在就装不知道呢。”

沈照清:“为什么?”

“……”桑悦沉默了一下,实在不好把罗英那套“出轨家暴遗传”的道理讲给当事人听,只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谁知道呢。反正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就行了呗。”

沈照清实在了解桑悦,就像桑悦了解他一样,他听她这个语气,心里猜到了几分,但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大脑却已经飞速运转起来。

桑悦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聊,话题很快转到了新冠疫情上,叮嘱沈照清在办公室要记得开窗通风、戴口罩、每天出入消毒等等,又问了几句新游戏的进展,才挂了电话。

她挂电话总是十分干脆,一点都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沈照清不满也没用,被桑悦一句“谁家男朋友每天要发几百条微信来”给堵了回去。

时过境迁,沈照清的黏人属性甚至有随着年龄日益增长的趋势,多次暗搓搓想要桑悦每天去公司陪他一起,还试探过她能不能搬到他家去之类的,但都被桑悦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事实上,桑悦和罗英一直吵吵闹闹,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家。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子,恋家就像是出厂设定,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更改。沈照清只能委委屈屈地排在后面。

……

1月底,农历新年到来。

疫情肆虐,上海原本热闹的马路上变得冷冷清清,大部分走亲访友的行程悉数取消,桑悦和罗英也第一次没有去外婆家过年,每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

沈照清则是开车到老西门,回了他自己的外公外婆家,陪俩老的一起过年,免得他们因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而产生什么生活不便。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期待着,“新冠”会像十几年前的“非典”一样,随着凛冬离去而渐渐消失。

但没想到的是,很快,2020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形势依旧没有缓和。随之而来的世界经济的停滞。

与此同时,沈照清的投资方即将停止对游戏产业的投资,转而进入医疗领域,跟上时代的洪流。

投资方觉

得,现在市面上的游戏太多了,随着疫情停工停学,大家都在家里休息,文娱产业反向蓬勃,现在还没能入局的,后面很难再在那些大公司手里抢到一席之地。

沈照清这个新游戏,玩法是基于原先那个马赛克小游戏上衍生出来的,虽然增加了世界线和各种新机制,又加入了一些抽卡氪金等刺激流水的方法,但市面上早已经有类似的跟风款,还是大厂高配出品,和小作坊质量肯定不一样。

各种因素叠加,他们看起来不再能靠新颖吸引玩家眼球了,自然就没有继续烧钱的价值。

桑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沈照清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危机时刻。

做游戏是烧钱的事情,游戏开发阶段,只有投入没有收益,最大的投资方撤资,账上的钱一天天减少,员工的工资马上就会发不出来,进度即将停摆。

这一阵,沈照清用他继父的人脉紧急联系了好几家投资方,但看起来没有意向特别大的。哪怕这款游戏最快明年初就能内测,可是现在是疫情期间,谁也不知道后面经济形势会怎么发展,大家都在观望中,暂时还没有人敢为不确定的事情冒险。

继父倒是很看好,拿着沈照清他们目前的开发进度研究了一下,主动表示:“我可以给你投一些。不过游戏行业体量太大,要运作起来,个人的这点资金肯定是不够的。清清,你要再想想办法,撑到它的价值能体现出来的时候,再去找更大的投资方。或者,我认为,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连游戏带团队一起卖给大公司。你觉得呢?”

但沈照清还想再挣扎一下。

桑悦说:“我这里还有点存款,先借给你发工资吧?能发一个人的也是好的呀。”

桑悦从大学开始写小说赚钱,又有好几本出版,平常吃住都在家里,罗英从来不让她交钱,偶尔出去旅游还会给她补贴一点,手头存款不少,约莫有个小二十万可以用。

男朋友需要,她很爽快地就把钱转给了他。

沈照清笑了下,又把钱转回去,说:“还没有到这种时候。桑悦,周末我到你家来玩,可以吗?”

天气一天天热了,眼见着夏季就要来临,上海这边的管控没有那么严格,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是出入商场超市都要戴口罩而已。

沈照清主动说想来玩,桑悦当然没意见,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转头就去跟罗英讲。

罗英:“他来干嘛?”

桑悦开玩笑:“能干嘛,来找我一起过暑假呗。”

罗英无语,“……25岁嘞!你当你们还只有15岁啊,还过暑假……讲出去覅笑死人哦。家里乱七八糟的,你们要吃饭么出去吃好嘞。”

自打知道俩孩子谈恋爱开始,罗英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照清。

她对沈照清本人是十分满意的,长得好看又上进,关键是对桑悦真是没话说,但不满意的问题也很明显,就是那些未知的可能性,且因为与他个人无关,这些不满意永远无法改进。

罗英是个大嘴巴,很爱传话,但没把这事告诉家里其他人,连罗敏都没讲,就是因为心里还没主意,只能先晾着看看情况。

现下,沈照突然提出上门,虽然这在以前他们俩小时候是常有的事,但如今这个情况下,还真叫人觉得有点无措。

罗英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和以前一样,见招拆招,先看看沈照清想干什么。

第58章 58一夜暴富

周六一早,桑悦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沈照清人已经到了她家。

他们之间不是那种需要客套的关系,不必特地早起迎接,沈照清也没叫醒桑悦,熟门熟路找了双拖鞋,自觉主动地挽起袖子进厨房。

罗英平常对桑悦凶巴巴的,一言不合就怒火中烧大吼大叫,但在旁人面前还是需要做做面子工程,先是推辞了几番,拗不过沈照清一定要帮忙,便笑眯眯地和他闲话家常:“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啊?”

沈照清每次都不会空手上门,听桑悦说罗英喜欢喝咖啡,这次带了一大袋进口咖啡过来,是磨好的咖啡粉,直接可以泡了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菜和零食,外加一箱可乐,基本全都是桑悦爱吃的。

这会儿,沈照清熟练地备菜切肉,动作完全没有作秀的感觉,看起来比罗英还熟练,一边还不忘回答罗英道:“她挺好的,陪弟弟在家里,还经常说好久没见阿姨了。阿姨你坐着休息一下吧,这里我来弄。”

罗英:“这哪好让你来搞,你是来玩的呀,又不是来给我做事的。”

闻言,沈照清浅浅笑了一下,“没关系。”

事实上,罗英心里也清楚,沈照清肯定是经常在家做事的,毕竟,要指望自己女儿,那是不可能的。

俩孩子平常吃喝,除了外卖,大概都是由沈照清搞定,桑悦顶多在旁边喊喊口号、陪着聊聊天,美其名曰“重在参与”。

罗英有些讪讪,想了想,再次开口:“之前悦悦那个社保的事情,谢谢侬了喔。这小孩没用,脾气不好,整天唱反调,班么又不上的,老是会给人找麻烦。”

沈照清正低头洗菜,闻言,微微蹙了下眉。

而后,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悦悦很好,一点都没有给人找麻烦。”

“……”罗英笑起来,随口调侃起来,“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你俩连档模子,蛮好的。”

说完,她摆摆手,若无其事地装蒜,故意不把话挑明,等小孩自己来出招。

但沈照清今天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桑悦不想弄得人尽皆知,他不可能到家长这里来施压。

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多半要埋怨。

思及此,沈照清眸色黯了黯,手上动作却不停,麻利地将肉片腌上,又默不作声地去帮罗英剥虾仁。

罗英连忙阻止他:“我弄就行了,脏手。到时候你来烧行伐?我烧的菜桑悦也不喜欢,说太淡,没味道。你们小孩喜欢什么口味的就自己搞吧。”

上海人做菜用调味很少,香料也几乎不放。桑悦口味重,和家常菜相性不合。

罗英这么说,沈照清没有强行要上手,又转回去开火烧汤。

气氛停滞片刻。

直到罗英憋不住话,重新开口道:“清清你真是和小时候一样,话很少的喏,安安静静的。我还记得你们刚刚搬到南京路的时候,桑悦傻乎乎的,还说你是哑巴,不会讲话。从小到大就她废话最多,每天啰啰嗦嗦的,东拉西扯,烦死特人了。”

说到从前,沈照清弯起眼睛笑,轻声说:“桑悦很可爱。”

“……”

罗英再次败退。

幸好,这种沉默氛围并未持续太久。沈照清将汤煮上,牛肉也炖上,算算时间,桑悦差不多也快要醒了。他洗了手,坐到罗英对面,一边剥毛豆一边切入正题:“阿姨,我今天是有事情想麻烦你。”

罗英:“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覅紧额,侬讲好嘞。”

沈照清还是一贯少言的风格,只三两句话,简单解释了他目前的情况。

听完,罗英心里有了数。

想必沈照清今天是来借钱的。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家条件好,自己自打工作开始就是金饭碗,存款多,早些年也有其他亲戚来借过钱。不过,除非找到田书秀这本让她开口,寻常情况下,罗英是不会借钱给人做生意的。

罗英看起来凶悍,实际上内心却是是保守的人。或者说,罗家所有人都是类似的性格,小事斤斤计较,大事又没有魄力,所以才会在动迁和房子的事情上吵来吵去,纠缠了十几年,眼睁睁看着房价一路飞涨,没能搭上买房发财这列时代的高铁。

几十万几百万,对她们这些从五零六零七零年代走过来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堪称一笔巨款,存在银行里,就像把一座山背在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法伸出手来做任何事。

直到今日,2020年了,上海市区内的

房价已经以十万一平起跳的时候了,让她们拿出几万块来做点什么,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这就是性格使然,永远无法改变。

沈照清虽说是桑悦的男朋友,但两家人从前就相熟,罗英也是看着沈照清长大的,把他当半个自家小辈,就干脆不说什么虚与委蛇的场面话了,只是叹气道:“清清,阿姨知道你自己创业不容易,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也不知道这个新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形势一天一变,现在创业就是给房东打工,肯定要亏钱的,我不看好。”

沈照清垂着眼,没应声。

罗英便继续说:“你学校那么好,拿过那么多奖,为什么不去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呢?”

稳定稳定,刻在老上海人血脉里的“稳定”。

做什么都以稳定为上,所以日子永远一成不变。

沈照清和桑悦都是年轻人,内心已经无法认可这种“稳定”的观念,不过沈照清不会顶撞罗英,只是平静地笑笑。

他轻声说:“阿姨,我还想再尝试一下。”

罗英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看在桑悦的面子上松点口。反正她不借,桑悦自己那边肯定也是要偷偷拿钱给他的,“那阿姨这里可以……”

倏地,沈照清截断她的未尽之言:“阿姨,我今天来是想说,我名下有一套在十六铺的房子,我想马上把它转到桑悦名下。但她肯定不会接受,阿姨能不能劝劝她?”

“……”

罗英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沈照清手上是很有些钱的。

当初李觅和沈军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李觅几乎没从沈军手上拿什么,全都归给了沈照清。后来弄堂拆迁,沈军过来闹事,又重新签了协议,把所有动迁的补偿都记给了小孩,房子、现金。

再加上后来李觅再婚,老公还是有钱人,手里宽松,人也大气,一点没惦记过沈照清的东西,还年年给大红包,出钱给沈照清买车。

这么些年下来,沈照清名下房子、车、钱,一样都不少,妥妥一个闷声不响的小富二代。

但突然说要送房子给桑悦,这是罗英万万没想到的。

她回过神来,立马皱起眉头,严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闹出事情了?

沈照清:“不是的。”

他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沉声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虽然疫情影响不小,但沈照清已经决定要把游戏继续搞下去。只差最后一口气,黎明前的黑暗时刻,现在放弃的话,等于前面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向来不符合他的处事准则。

沈照清没有直接收继父的钱,和他签了非常严苛的合约,规定了盈利后的分成比,如果游戏中途流产,投资款就转由他自己偿还,等于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了下来,不让别人的钱打水漂。

但就算这样,要按照沈照清的要求做完这个游戏,这点投资也还不够。他另外找了几个小投资方,主动精简了公司内所有开销,不够的缺口则是打算自己先补上,再持续联系其他投资方。

只要坚持完今年,游戏进入内测期,应该就会有新的转机。

沈照清前几天已经把存款和基金全都拿出来,杨浦的房子也在中介挂了牌,车要接送桑悦,二手折不了多少钱,剩下的就是十六铺的房子。

这是要给桑悦的,从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确。

沈照清虽然对自己的游戏有信心,但这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万无一失的,房子是留给桑悦的退路。

她想回市中心,想住电梯房,不想爬楼梯。

沈照清就算自己负债累累,也必须要满足她的心愿。

……

沈照清解释完,罗英还是难以置信,摇摇头,“不行。你那个房子现在已经能卖一千多万了吧?你自己留着,给她做什么,又没少她吃少她穿的。”

闻言,沈照清笑笑,起身去翻了翻牛肉,这才退回来继续说:“如果创业失败了,我背上欠债,房子也保不住。阿姨,你劝劝她,就当暂时在她那边保存一下。”

“……劝什么啊?你们俩瞒着我在搞什么秘密活动?”

两人说话功夫,桑悦已经醒了。她听到沈照清的声音,揉了揉眼睛,脸也没洗,直接趿着拖鞋走出来,听了半截便随口问了句。

罗英瞧见桑悦这副懒散模样就想皱眉,斥责道:“头发梳一梳好伐?小姑娘哪能噶不讲究的啦?”

桑悦嘟了嘟嘴,回房间梳头发去了。

沈照清厨艺过人,一顿饭吃得罗英全程都在夸,顺便拉踩一下桑悦,桑悦也不介意,趁着她不注意,悄悄给沈照清使眼色,表示自己好惨。

吃过饭后,沈照清告辞,说要回公司去加班。

桑悦没去送他,留在家里赶更新。

她的新书刚开,反响出乎意料的好,必须得抓紧写。

罗英走进来的时候,桑悦刚好写完了一段,正在压玻璃橱架子。

阳光穿过窗户晒进来,照到她脸上,显得她皮肤很好,看起来很稚嫩的模样。

罗英默默端详了自己女儿片刻,终于开口,将沈照清的来意告诉她。

“……”桑悦愣了愣,停下动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反道,“把房子送我?他脑子有病吗?”

罗英:“我反正觉得这样不好。你们又没结婚,咱们也不是缺钱的人家,要收了人家的恩惠,以后抬不起头来了。”

不过,她心里又觉得,沈照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万一他真的失败了,公司完蛋,自己负债,房子也保不下来。

罗英知道,沈照清突然来找她说这个,其实是有点表决心的意思。现代嫁娶,两家人很难不权衡利弊。平心而论,如果沈照清一无所有,她更不会答应桑悦跟着他一起受苦。

桑悦也听出了这点,笑着撇了撇嘴,调侃一句:“心机男。”

罗英:“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

很快,戚思甜从桑悦那边听说了这件事。

戚思甜最近正在和宋书豪吵架,两人从恋爱吵到分手,重逢之后还是吵个没完,十分影响心情,弄得她现在十分愤世嫉俗,对世界上所有男人都敬谢不敏。

她恨恨地对桑悦说:“沈照清好心机啊,画饼男,说着转给你,又没真的给你,说出去别人都说他情圣,舆论好处都给他拿了,结果你什么都没得到。男人就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桑悦被她的语气逗乐了,笑了半天,“宋书豪又怎么你啦?问你借钱了?”

戚思甜:“他现在也是大老板了,还需要问我借钱啊?”

宋书豪也是能人,近几年二次元和周边文化盛行,他趁着东风,毕业之后立刻搞了个相关的公司,专门做各个二次元IP的联名项目。

公司里加上宋书豪本人一共就五六个人,去年居然盈利近千万,赚了个盆满钵满。

桑悦:“没有金钱纠纷,那你生气什么?”

戚思甜:“他说我影响了他的行情,要我负责。woc,他这种中央空调,还说什么行情?真够不要脸的。”

“……哈哈哈哈哈!”

桑悦笑得不行,愈发觉得这俩人的爱恨纠缠十分有趣,很适合当她下一本小说的素材。

戚思甜喝了一大口冰饮料,缓解了怨气,这才再次开口:“你继续说啊。”

“说什么?”

“说说沈照清和他房子呗。我刚刚搜了一下,他那个小区的房子,现在最便宜的房型都要一千六百万。你要是不拿到手,我真的鄙视你。”

闻言,桑悦摊了摊手,假装惋惜地叹气道:“那你没机会鄙视我了。”

戚思甜震惊不已,“啊!真给你了?!”

桑悦“嗯”了一声,解释说:“只是暂时在我这里存一下。等拉到新投资,就立马还给他。”

这也是他们俩做出的约定。

沈照清不善言辞,但是对付桑悦还是很有办法的。

他问她是不是不相信他能成功,又问她是不是想要和他划清界限,否则为什么不愿意为他暂为保存一下财产。

声音清清冷冷的,偏偏语气很是有些可怜。

桑悦被他磨得心软,到底是签了字,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有房有车一族,还是千万级的江景房和奔驰车,堪称另类的一夜暴富。

桑悦:“不过,我也跟沈照清说了,我不想结婚。他说无所谓咯。”

戚思甜:“

佩服佩服,佩服沈照清同学。还得是青梅竹马啊,你们是真爱,我没话说了。”

桑悦笑得眉眼弯弯,煞有其事地点头,“那当然是真爱。”

她和沈照清相处了十八年,漫长到已经占据了人生的四分之三。

如果说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谁能是她最信任的人,排在第一名的必然就是沈照清。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久处不厌,没有一个人天生属于另一个人,只不过是因为爱。

爱能穿越时间。

爱能让心脏永远只为一个人跳动-

2021年春,疫情仍旧在反复。

沈照清的游戏在内测期引起激烈反响,顺利拿到新投资,准备最终优化后,正式上线公测。

第59章 59五十万

很寻常的一个日子里,罗枚打来电话,说外婆情况实在有些不好。

这会儿,桑悦正在房间里签名,她之前预售的一本书销量不错,图书公司寄来了一箱纸,让她加签一些特签版。

下印时间紧迫,需要赶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家门。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自然而然开始耳背,罗英的听力越来越差,平常打语音都得开外放,声音调到最大,就算隔着一扇门,桑悦在大房间里,也能清楚听到电话里的内容。

语音那头,外婆正在大声哭喊。

罗枚的声音明显更近一些,语气里难掩烦躁:“……老妈这一阵痴呆得是越来越厉害了。”

从前些年开始,田书秀就一直有阿兹海默的症状出现。一开始只是记性不好,忘东忘西,到后来渐渐发展成间歇性认不得人,每天总有那么两三个小时是迷迷糊糊的,名字时常叫错,动作也不太灵敏,看起来有些迟缓呆愣。

疫情前,桑悦过节去看她,她每次都还是清醒的。

去年再去,偶尔就会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只是坐在没靠背的老破木凳上,吊着眼笑。

现在,她几乎已经没有清醒的时候了。

到今年2021年,外婆已经85岁,实属高寿,之前脑梗过两次,全都被救回来,得过黑色素瘤,八十多还上了一次手术台,也平平顺顺地下来了,命硬得不得了,没想到老年痴呆得却那么严重。

在桑悦的印象里,田书秀是个性格坚韧的人,一生都在带孩子,从自己的女儿、到女儿们的孩子,几乎都和她一起生活过。

得了痴呆症之后,她性格大变,每天在家里又哭又吵,时常半夜哭闹,将楼上楼下和隔壁邻居都吵醒,物业来了很多次,还报过警,但也实在没办法。

老太太神志不清,也不能把她抓到派出所去。

罗枚和外婆住在一起,担负着照顾她的责任,但也是被闹得难以忍受,每天到处打电话诉苦。

“……昨天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哭了一夜天(一晚上),一直讲我打她。今天睡了两三个钟头(小时)又开始哭了,脑子实在不好了啦。我是要被她烦死了,你们说哪能办,送出养老院行伐?”

类似这样的话,桑悦已经听过八百遍。

但五个女儿意见不统一,一方面是觉得养老院贵,更主要的原因是怕老太太痴呆,送进去被欺负,所以迟迟没有个定论,依旧还是由罗枚照顾着,另外几个女儿每周轮番去陪上几天。

果然,桑悦听到罗英说:“送去养老院么两三个月人就没了啦,她这么吵,肯定要给她打药的。她干嘛吐饭啦?是不是你弄得不好吃啊?”

罗枚一直跟着田书秀生活,从前田书秀能干,家里烧饭都是她来,罗枚什么家务都做不好,后来田书秀做不动了才换成她来弄。她把家里弄得脏兮兮的不说,烧出来的饭菜也就是勉强能吃。

再加上她们家一向节省,平常都吃点打折菜,稍微贵点的食材都不会买。种类少,烧也烧不出什么花样来。

罗枚:“个么我就这点水平,不满意么你们把老妈接走好嘞。我今天也和罗莉说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管老妈,我们一个人轮一个月好嘞。”

罗英:“行啊,我没意见,你去问问罗敏呀。”

话虽如此,但罗敏必然不会同意。

之前商讨的时候她已经明确表示,自己身体不好,视网膜也脱落了,做过手术,弄不动老太,她愿意出钱送外婆去养老院。

除了身体原因,罗敏也有自己的道理:“当初老妈的户口迁到罗芬家,她家才有资格拿了一套经适房,她是实实在在的受惠者,沾了老妈的光的。就算要轮流,也该是从罗芬开始。”

罗芬倒是答应,但外婆去她新家住了几天,一直哭嚎,吵着要罗枚,周威忍不了,开口直接把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赶出了家门,气得几个姐妹都在背后拼命骂他。

但周威这种神经病,家里谁都拿他没办法,只能在心里咒他早点死。

然后,罗敏又帮罗英讲话:“老妈在你家住了那么多年,本来也应该她们几个先表示的。”

类似的车轱辘话说了八百遍,大家都有各自的借口和理由,也有自己的为难和无奈。和每个普通人家一样,只能竭尽全力与生活对弈。

桑悦听到外婆哭闹不断,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开门出去。

语音还没挂,她遥遥地冲着电话那头喊:“外婆哭什么啦?覅哭了呀。”

罗枚说:“她听不懂的,她现在谁也不认识了。”

顿了顿,又接上一句:“悦悦也不过来看看你外婆,你外婆一直说想你。”

桑悦啼笑皆非,反问:“你不是说外婆谁都不认识吗?怎么还说想我呢?”

不过,她最近大半年实在太忙,再加上疫情影响,出入小区不方便,确实有好长一阵没有去探望外婆了。

说句心里话,外在因素是一部分,桑悦其实有些不敢去看外婆。

在她的记忆里,外婆一直是有些厉害的形象,个子不高,略有些胖胖的,说话的时候微微吊着眼睛,不是倨傲,是锋利。她说话不好听,还有些不大讲理,随时随地能和任何一个人骂起架来。

外婆是鲜活而明确的,和她儿时长长的弄堂回忆缠绕在一起,也和六楼的老公房、漫长的学生生涯缠绕在一起,是旧时光里的记忆。

桑悦至今还记得,他们一起打牌、打麻将,夏天吹着电风扇吃冰西瓜,外婆把最中心那块挖给她吃,冬天做酒酿,捂着被子一起守候电视看《孝庄秘史》。

外婆养水仙花、也养点葱和辣椒,还在阳台上种了牵牛花,沿着阳台的缝隙爬出去,爬满整个外墙。

后期,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之间爆发过大大小小各种摩擦,但等她们搬走的时候,桑悦只记得,阳台的花没有人侍弄,罗英对养花养草毫无耐心,渐渐地,牵牛花全都谢了,变成了一根一根的枯枝。

越明确,桑悦越不敢面对现在的外婆。

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外出去上班的缘故,哪怕年岁渐长,她的内心和行为处事依旧是有点孩子气的。虽然理智知道,外婆是病了,没办法,但那种撕心裂肺、毫无理智的哭嚎,从电话里传出来,让她恍然有种对面人好陌生的感觉。回忆和现实冲突割裂,叫人心里发颤。

桑悦有点害怕。

但她没法把这种想法告诉任何人,否则大概立刻会得到“没良心”的点评。

……

见桑悦和罗枚有要争论起来的趋势,罗英立马打断两人,对桑悦说:“侬好覅来各得磨洋工了伐?讲讲么辰光老紧张呃,哪能还逛来

逛起?好进起嘞。(你能不要拖拖拉拉了吗?说说时间很急,怎么还逛来逛去?可以进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了。)”

桑悦撇了撇嘴,转身回了大房间,反手阖上门。

次日,沈照清开车去了浦东。

奔驰虽说转给了桑悦,但桑悦不会开车,自家小区里也没有买车位,平常还是沈照清在用。

他和往常一样,拿了很多东西上门。

时逢工作日,家里只有罗枚和外婆两人,罗莉和罗芬都还没来。

沈照清帮着给田书秀和罗枚她们俩做了饭,又陪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然,外婆现在压根不认识他,嘴里念念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说点什么话。沈照清听不懂,但并没有失去耐心,只是平静地坐在那边,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地聆听外婆的胡言乱语,还会间歇性“嗯”一声,表达自己在听。

外婆也很给面子,难得一天都没有哭闹,临沈照清离开前,还口齿不太清晰地夸了一句:“个小宁蛮好看额。下趟多来窝里白相喔好伐?(下次多来家里玩好不好?)”

沈照清笑笑,轻声道了谢,又应诺道:“好,我会多来的。”

回去之后,他将这事说给桑悦听。

桑悦心情并不好,扁了扁嘴,低落地说:“沈照清,谢谢你。”

沈照清:“谢什么,外婆也是我的外婆。”

这倒不是客气话,在弄堂那会儿,外婆时常接送俩孩子上下学,还带着他们俩一起去外滩、去步行街、去城隍庙……沈照清在外婆家也没少蹭饭,算不得外人。

桑悦:“再过几天就中秋节了,到时候我过去看看。”

沈照清:“好,我送你。”

……-

转眼,时间来到2022年初。

这几年天气极端,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再加上疫情影响持续不断,网上一直有“好像世界末日”的感慨,甚嚣尘上,比2012年更甚。

幸好大家还没消极到底,还惦记着“流浪地球”,或是准备搭上“诺亚方舟”,赶紧寻找新家园。

因为气温太低,桑悦家又是老房子,一夜之间,外部水管全部冻上,龙头里放不出一滴水来。

桑悦中午醒来,见罗英正从提着水上楼。

水是从楼下物业接的,一壶不够用,喝水都不够,更遑论洗菜做饭,得反复打好几壶。罗英已经上下跑了两次六楼,这会儿有些走不动了,靠在门边,气喘得厉害。

见状,桑悦赶紧上去拦住她,“你搞锻炼啊!上上下下不嫌累啊?”

这下正撞枪。口。

闻言,罗英立马调转方向,把她骂了一顿,大概就是不干活不知道家里的事、没水准备不刷牙不洗脸不吃饭吗之类的,类似的话翻来倒去地说了十几分钟,听得人头大。

桑悦烦得不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水管冻住难道怪我吗?我早就说换房子了啊。”

现下正是全国房价的制高点,罗英手上存款不少,估摸着得有六七百万,这套单位分房早几年也已经被她买下来,现在产权在她自己手上,面积不小,还是学区房,挂牌卖出去,再贴一点,能换一套很不错的新房了,大大改善居住条件。

桑悦打小就抱怨走不动六楼,现在她在家里写文,出入得少,罗英却要每天出门。

一个65岁的老阿姨,六楼楼梯走上走下,实在不方便。就算为自己,也该换个电梯房才是。

为此,母女俩已经吵了好几回。

罗英越老越固执,嘴巴也越来越坏,不讲道理,一直骂桑悦,说桑悦就是自己没出息,想要图她的钱,所以才逼着她拿钱买房。

桑悦实在快要被她气晕,争论几回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图钱?那我现在就去和沈照清结婚好了,他的钱都是我的了,还用得着图你这点?我是怕你走楼梯把膝盖走坏!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

短短近一年的时间里,沈照清、连同他的公司“心悦游戏”,都不再藉藉无名。

他所开发的新游戏在一定范围内引发了一波热度,许多游戏测评博主称,这是近些年来玩法和主线剧情最新颖的国产游戏,玩的时候很容易上头。

但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些非议,譬如充值价格偏贵,不氪就要肝才能开后续剧情线之类的。

有争论就有话题,有话题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热度,热度引发更多人来玩游戏,给游戏增加流水。

毫无疑问,沈照清在这场豪赌中,赚了个盆满钵满。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桑悦收到了一大笔分红。

她这才知道,沈照清还把自己写在了股东行列,实缴出资比例基本和他本人一样高。

公司赚的每一毛钱,桑悦都能分上一部分。

但她至今还没用过那张卡里的一分钱。

那些都是沈照清的,和那套时值飞涨的江景房一样。他践行了两人“苟富贵不相忘”的承诺,但桑悦却始终无法坦然花别人的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男朋友。

在桑悦看来,自己不是没有赚钱的能力。

沈照清先一步获得了成功,但她也绝对不会落后太多,马上就会追上去。

桑悦会对罗英说这种话,也只是因为太过生气,受不了罗英整天说难听的话。

罗英曾经多次提过,觉得外婆讲话太难听,阴阳怪气,她们母女俩性格不合,所以几十年都相处不来。但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她却渐渐也变成了外婆那个模样。

听桑悦这么一说,果不其然,罗英立马说:“那你要有本事吃男人的,你也去好嘞,谁拦着你了啊?别到我这里来耍脾气。我没吃你的没用你的,没靠过你半点。以后也不会靠你的,你放心好嘞。”

桑悦:“……我懒得跟你废话。”

说完,她抢过罗英手上的茶壶,下楼打水去了。

室外气温实在太低,直到临近傍晚,桑悦家的水管还没化开。

晚上七点多,沈照清不请自来,到六楼来敲门。

桑悦在里面做自己的事,是罗英给他开的门:“清清?噶晚了,侬哪能过来啦?”

零下的天气,沈照清穿了个黑色冲锋衣,但因为身形清瘦,看起来依旧单薄,头发半长不短地耷拉下来,肤白貌美,看起来很少年气。

他冲着罗英清清淡淡地笑,开口道:“阿姨,天气冷了,家里我一个人开地暖有点浪费钱,我来接你们去玩两天。”

……

2022年暑假,李觅将沈照清叫回家去吃饭,顺口说起了他和桑悦的事。

她问:“你们怎么个说法啦?还没打算结婚吗?”

2022年,两人虚岁都已经27岁了,算不上早婚。只不过当代年轻人对婚育实在不感冒,平均结婚年龄也在一年年变迟,所以才显得还早。

李觅是担心,桑悦家觉得自家对沈照清的事情不上心,做家长的不负责,也怕沈照清闷声不开口,才硬生生这么拖下来。

她这大半生,对这个大儿子是多有亏欠的,所以连干涉他的事情都有些小心翼翼,“……我看你工作也没有特别忙,个人问题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啦?”

作为一个新晋热门游戏公司的老板来说,沈照清是闲得有些过分了。

用现在互联网的流行语来说,就是一点都不“卷”,非常具有“躺平”精神。

他不善言辞,但却挺懂人心,乐意放权,只把控最核心的技术,别的琐事都交给下级领导管理,让愿意管事的人去管,大家都能轻松一些。

多出来那些时间,当然还是围着桑悦转。

在沈照清这里,毫无疑问,桑悦是排第一位的。

他耗费心力低头捡那些“六便士”,只是为了握住手中的“月亮”。

所以,沈照清对李觅说:“不急。”

李觅实在不解:“谁不急啊?你不急还是她不急?”

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李觅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沈照清打小就喜欢桑悦,不可能不想结婚。

李觅:“难

道悦悦有别的计划?”

闻言,沈照清平声说:“桑悦最喜欢我就好。什么计划都无所谓。妈,你别管了。”

李觅:“……”

这种恋爱脑果然是沈军基因突变吧?她心想。

与此同时,桑悦正在面临人生的重大坎坷。

她五月份在网站开了一本连载文,结果收获了她写文这么多年来的最好成绩,也就是普世意义上的“文火了”。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同声音,例如批评主角性格、吐槽剧情无脑、感情戏生硬等等,每章评论里都有争端,稍微写点什么出格剧情就会引发不赞同的骂声一片。

桑悦不是沈照清,无法不在意外界的点评。

她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心思却细腻敏感,俗称有点拧巴,很容易想多。想得越多,写起来越束手束脚,然后就引发新的争议,说她“剧情崩坏”、“偏离主线”等等。

正逢暑假来临,又有疫情管控,很多学生党和工作党都在家,互联网文娱产业几乎抵达巅峰期,连带着网文平台的流量也飞涨。

流量高起来,看得人多了,就把争端扩大化了。

这几天,桑悦随便刷个微博小红书,都能刷到自己的笔名和书名。

她害怕是不好的内容,但却自虐似的非要点进去看。

罗英见桑悦情绪低落,每天都是恹恹的模样,就劝她说:“不想写就休息一阵吧,家里也不差你这点收入。”

桑悦:“为什么?我当然要写。我从小到大坚持得最久的梦想就是写小说,有很多人来看我的书,现在不是正在实现中吗?”

一下子,她就像是被压到底的弹簧,更加重重地反弹起来。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她才不会被一点点非议打倒!

这本争议不断的书,在暑假结束前顺利完结。

它给桑悦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完整的五十万。

不是罗英给的,也不是沈照清拿来的,是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事业收获而来的、完整的五十万。

网站把钱打到卡上的时候,桑悦写下新一页日记:「未来我会更好的!」

……

2022年是有点跌宕起伏的一年。

上海经历了疫情扩散、封城,每天早起抢菜、核酸过后,最终顺应大趋势,在年底12月宣布全面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