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王开照相馆
闻言,桑悦不太兴奋地应了一声:“那我等会儿回去找找优惠券。”
2007年,肯德基还在使用纸质优惠券,有时候在店门口发,有时候会塞到报箱里,A4纸大小一张,里面是一格一格不同品类的小券,单品套餐都有,要吃什么,把那格撕下来就能用上面的优惠。
桑悦在家里屯了很多,每次拿到就全部仔细撕下来,叠整齐放好,等着用的时候再挑出来。
步行街的置地广场里就有肯德基,从弄堂走过去差不多七八分钟。
罗英有单位送的肯德基代金券,一张十块,每次一发给发一本,她时不时就带着家里的孩子们去吃一顿。
沈照清作为桑悦的专属小尾巴,自然是无一缺席。
不过每次他们吃完,用不了两三天,李觅就会点两个全家桶送到桑悦外婆家去,人情功夫做得很足,所以罗英也会记着让桑悦去喊沈照清,不把他一个人落下。
这年头,肯德基的花样还没那么繁多,主要还是经典的那几样,例如香辣鸡腿堡、田园脆鸡堡、辣翅之类的。像桑悦的外婆和几个阿姨,都喜欢香辣鸡腿堡,罗敏则是对肯德基无感,更喜欢麦当劳和必胜客。
罗英是基本不吃的,她是典型“有什么好的都要留给孩子”那种没苦硬吃式家长,带他们过去点完餐,就坐着看他们吃,水都不喝一口。
桑悦最烦她这种做派,自己坐着也难受,让吃的人也压力倍增。
在周杰伦的歌《听妈妈的话》即将替代《世上只有妈妈好》,成为新一代孝顺歌曲的年月里,桑悦已经拥有了一个大孩子的自我意。
她觉得,如果什么事都听妈妈的,会让自己常常感觉不舒服。她无法说服强势又固执的罗英,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改变。譬如每次点餐故意多点很多,然后取完餐,再说自己吃不完。罗英这样节省的性格,一定会吃完那些剩下的。就算被埋怨两句被骂两句,不痛不痒,结果还是皆大欢喜。
但沈照清的妈妈李觅就和罗英完全不同。
李觅虽然平常几乎不在弄堂里露面,但偶尔碰到休息日有空在家,领俩孩子去吃豪享来,都是拿三份菜单,一人一份,自己点自己想吃的,绝对不会对沈照清谦让。
……
等桑悦说完,沈照清点头补充道:“没券也去。”
“行。”
结果,等泡饭吃得差不多,桑悦咬了一口酱瓜,突然想到了关键的事情,一拍大腿,“啊呀”一声,“不对不对,后天不行。后天是礼拜六呀,拆迁办不是组织第一批弄堂居民去看赔偿的房子嘛,我要和家里人一起去看。”
这次弄堂拆迁,除了两种赔款方案外,还有一种就是给房子。
不过通知书上写的小区在浦江镇,对在市中心住了几十年的老上海人来说,是远得不能更远的郊区,开发前就是棚户区,没什么吸引力。
田书秀明确说过,不要住到乡窝头(乡下地方)去。
只是既然拆迁办组织了看房,还有免费大巴往返接送,罗英觉得去看看也不费工夫,才鼓动家里人一起去的。
因为不能和桑悦一起去吃肯德基,沈照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强行再劝说什么。
他想了想,放下筷子,试探性地问了句:“你们要拿房子吗?”
桑悦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大人的事情。”
“噢。”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动迁。我觉得住在这里很好,到哪里都很近,去人民广场看喷泉,去外滩,或者去新世界……唉,我不想搬走。”
沈照清静静听着她抱怨,神色很平静。
桑悦最喜欢沈照清这个专注聆听的表情。外婆家里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各有各的想法,所以总是吵吵闹闹的,没人会那么认真听一个孩子表达
自己的观点,总觉得她说得是一些很幼稚很孩子气的话,没有参考价值。
但从刚认识沈照清开始,他就会非常认真地听桑悦讲话,并且极少反驳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点头认同,或是直接按照她想的那样去做。
这么细细想来,难道……真的像方圆说得那样,自己太自我中心,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桑悦瞬间又低落下去,趴在餐桌上小声叹气,“……算了。”
沈照清却立马开口道:“不要算了。你说下去。”
桑悦抬眼看他,“说什么?”
沈照清:“说你不想搬走的事情。”
桑悦不解地问道:“说了有什么用?你没听看告知书吗?马路底下要建地铁。我小阿姨说,我们这是什么市政动迁,就算当钉子户也没用,肯定是要搬走的。”
近些年,围绕拆迁,逃不开的关联词就是“钉子户”。
罗枚每天下班在弄堂里看爷叔们打牌,耳听八方,听来一堆小道消息,说弄堂里好几家人对补偿方案不满意,已经要打算做钉子户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许搞暴力拆迁,只要死赖着不走,最后拆迁办肯定会退让,不能耽误建地铁。顺带便还举出例子,说卢湾区一个弄堂拆迁,每家每户都赔了很多钱之类的,哪有我们这里那么小气。
沈照清:“没用管没用,不想搬是不想搬。”
沈照清很想从桑悦嘴里听到一些话,比如说,她舍不得走的原因里,一部分是因为他。就像他不想走,完全是因为她在这里一样。
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拆迁,他们俩完全有可能一直一起生活在这个弄堂里,一起上初中、读高中、一起考大学。上海的小孩基本不会外考,99%选择本地的大学,就不会有千里相隔的可能性。
这样,他就能一直做桑悦身边的第一位。
一直一直。
但是很可惜,桑悦没能体会沈照清的言下之意,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累了。”
沈照清盯着她的头顶看了会儿,默默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桌上的碗筷都收起来,放进旁边厨房的水槽里。
桑悦家里人基本不叫她帮忙干活,最多就夏天擦擦凉席,还不会让她无偿劳动,每次都给发个一块两块的奖励去买冷饮吃,因此缺失生活能力。
之前和外婆吵过架的领居阿姨,背后管桑悦叫“弄堂公主”,说她又挑剔又矫情,家里扫个地也不扫,四年级了还不愿意吃学校里的盒饭,外婆妈妈阿姨天天中午轮着番给她送饭,就是没教好,所以难伺候。
田书秀知道之后,又在公共厨房指桑骂槐了一顿,把人家气得不轻。
不过,在上海人家里,确实大部分情况是由男人下班回家“买汏烧”、收拾屋子,然后才有了“上海二十四孝好男人”的说法。罗英觉得桑悦这样一点都没什么,小孩子就该受照顾。
沈照清也从来不让桑悦动手帮忙。
他将厨房门大开着,水龙头调出细细的水流,冲到碗里,没有“哗啦哗啦”的水噪音,能很清楚地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广告声,还有桑悦站起身、椅子腿拖过木地板的动静。
再过一会儿,大约十几分钟,《武林外传》会在山东卫视重播。
早上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一般都是一些大热剧集的重播。像《武林外传》,桑悦早在去年首播的时候就和贺云皎他们一起看完了,但是经典的剧就是能反反复复看也不会厌倦,如果没别的可看,她还是会开着电视,跟着再笑一次。
趁着节目还没开始,沈照清一边洗碗,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桑悦,你们家要是拿浦江镇的房子,我们还能继续做邻居。”
桑悦在吃过年没吃完的瑞士莲酒心巧克力,这款的包装纸是玻璃纸,碰一下就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没听清沈照清的话,含着巧克力,“嗯?”了一声。
“你说什么?”
随口问着,桑悦的脚已经提前调转方向,往厨房这头走来。
沈照清还没来得及回话,猝不及防间,一颗圆滚滚的酒心巧克力被塞进嘴里,霎时就是满嘴甜味,充盈整个口腔,腻得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
桑悦还是这么喜欢吃这些甜的东西。
“好吃吗?这可是贵货,好几块钱一个呢。”桑悦眯着眼笑,嘴里含着巧克力,声音有些含含糊糊的,“你刚刚说什么?”
沈照清按捺住重复的冲动,停顿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就问你等会儿要不要去麦当劳吃新地,我请客。”
桑悦眼睛一亮,“你又收压岁钱了?”
沈照清:“嗯。”
“那我要吃两个,草莓和巧克力的都要。”
“行。”
……
拆迁办要来谈话,弄堂里的气氛明显和往日不大一样,无端显得有点紧张凝重。
桑悦看罗英和田书秀还没来找她,也没给沈照清打电话,猜测他们还没聊完,干脆也不回家了,直接从沈照清那里随便找了件厚外套披上,跟着他一起出门去麦当劳。
反正他们俩身高差不多,沈照清是比她瘦点,但冬天的衣服大,里面毛衣又穿得厚,套上也不差太多,看起来一点不奇怪。
最近的麦当劳就在宏伊广场对面的小路上,比肯德基还要近一点。
两人并肩穿过马路,走过“南京路步行街”的牌子,熟门熟路地踏进了暖气很足的麦当劳里。
2007年,麦当劳的标志性广告人物还是麦当劳叔叔,那个红条发条纹衫、时时刻刻大笑着的小丑。这家店里放着他的雕塑,麦当劳叔叔坐在一条长椅上,有小孩正坐在它旁边跟它拍照。
沈照清拿着两只新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问桑悦:“你要不要去拍一张?”
桑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要,好傻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闻言,沈照清难得轻轻笑了下,说:“拍吧,我用手机给你拍。”
过年的时候,李觅给沈照清把手机换成了风靡一时的诺基亚5300滑盖机,据说摄像头有130万像素,还有MP3功能。
桑悦羡慕得不得了,拿来玩了好几次,用他家的电脑上网给他下载了不少流行歌,又胡乱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照片。
听沈照清说要给她用手机拍,桑悦立马兴致勃勃地点头,推翻了自己“不是小孩”的拒绝之词,“好!拍拍拍!把我拍好看点啊!”
“知道了。”
等那个孩子被他妈妈牵走后,桑悦拿着新地坐到小丑旁边,冲不远处的沈照清比了个剪刀手。
“……好了吗?”
“好了。”
两人凑到一起,翻看着沈照清拍的照片。
他用着那么好的音乐拍照手机,但拍摄技术实在堪忧,几乎每张图都把桑悦的脸拍得圆圆的,比麦当劳叔叔的脸还圆,像是赶时间搞出来的抓拍。不过倒是把她的各种细小表情都抓拍到了,勉强能夸一句生动。
桑悦一边翻一边皱眉,“啧啧啧啧,这也太难看了吧!删掉删掉!”
沈照清:“我觉得很可爱啊。”
桑悦:“你眼神不好使吗?要不跟我一起配眼镜去吧?”
她去年因为看不清黑板,刚配了眼镜,成为了新生代的“眼镜妹”。不过罗英让她平时不看黑板就别戴,现在度数还低,要是习惯了戴眼镜就拿不下来了。
沈照清的眼睛倒是很好,可能是因为不爱看电视,次次视力测试都是优秀,不近视也不散光。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好视力还有待商榷。
沈照清看桑悦打算自己动手删,立马把手机从她手中抽走,放回口袋里,不着痕迹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新地要化了。”
桑悦果然立马去看新地,舀了一大口,把塑料勺一起含在嘴里,却没忘记警告他:“回去删掉,明
天我来检查。知道吗?这是我的肖像权。”
沈照清云淡风轻地应道:“知道了。”
桑悦:“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有对面王开那种技术了,再给我拍照吧。”
王开是一家照相馆的名字,就开在步行街上,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是上海知名的老字号。
沈照清:“我们现在就能去拍。我有压岁钱可以用。”
桑悦无语,“什么呀,人家拍婚纱照才去那样的店呢,我们这样的小孩莫名其妙去拍什么?浪费钱。”
罗芬的婚纱照就是王开照相馆拍的,桑悦在周骏才家里见过一次,摄影师把罗芬拍得很漂亮,瘦瘦高高的,笑靥如花,一点都看不出她现在胖胖的影子。
闻言,沈照清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点头,“那我们下次再去拍。”
第14章 14逃离红色房间
动迁计划迫在眉睫,当小孩子们还在为开学烦忧的时候,外婆家的气氛已经开始暗潮涌动。
新学期开学前,桑悦家里五个有户口的人,跟着拆迁办安排的大巴,还有弄堂的邻居们,一起去看了浦江镇的新小区。
2007年,浦江镇仍处于开发阶段,安置房是新建的,小区很新,房子一排连一排,样板房也很好,房子很大,窗明几净,有宽敞的厕所和厨房,有抽水马桶有浴室,和弄堂那破旧狭窄的屋子完全不一样。至少,不用再去公用厨房烧菜洗碗,不用在吊扇上挂塑料帘子洗澡,也不用再下楼倒痰盂。
只是,看房的居民离开样板房,一旦走出小区,放眼望去,周边一片荒凉,堪称荒无人烟,好像立马就脑子清醒了过来。
罗枚当场板起脸,摆手拒绝,“覅覅,各的覅好。妈侬刚捏?(不要不要,这里不好。妈你说呢?)”
田书秀也一脸不满意,当众便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乃么好嘞,耐阿拉拆到乡喔头来嘞。我讲蛮好覅来伐,那硬紧要来,各级正宗上当。”
(这些好嘞,把我们拆到乡下来了。我说蛮好不要来吧,你们硬要来看,这下是真的上当了。)
大巴从南京东路开到浦江镇,路上没怎么堵车,但也开了要一个多小时,田书秀高血压又晕车,早就很不满意了。
田书秀退休前是线圈厂的工人,单位在四川北路,是毫无疑问的上海市中心区域,自是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住在市中心。
桑悦外公常年在青海工作,拿的是当时极高的工资,每一分钱都会带回家里来用。
从他们最大的女儿罗莉出生前,两人住在四川北路旁边的天津路。后来天津路的老房子着火了,又搬到了南京路来,再没离开过。
可以说,外婆这大半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市中心周边,一直是生活在烟火气很重的弄堂里,热热闹闹的。突然要她迁到郊区,就算房子再好,心里的落差感也无法消除。
再加上老人胆子小,大多有点被害妄想症,以前跟桑悦一起去罗英单位分配的房子小住时,就说这公房冷冷清清,晚上马路上都没什么声音,很吓人,万一生病晕倒在家也没人知道。
况且,这里可比罗英的房子偏僻多了。
田书秀这么一说,弄得旁边介绍的工作人员相当尴尬,讪笑着说:“阿婆,我们这里是还在建,明年就要建好了呀。你看这个规划图,旁边就是个大商场,还有幼儿园、初中、菜场,到时候搬过来很热闹的。小区后面还有条河,平时吃完饭下楼就可以去散散步,空气又好……”
罗英和罗敏倒是相当满意,也不顾田书秀板着脸指桑骂槐,带着桑悦四处走来走去,顺便问她:“悦悦想住这里伐?”
桑悦用力点头,“想呀。”
“那我们拿房子好不好?”
“好呀。”
罗英和罗敏的倒戈,引发了家中轩然大波。
按照拆迁政策,如果他们家全都拿房子,可以在浦江镇拿三套,两套大一套小,还能有几万块的补偿,拿两套的话就是房子加五十万赔偿。2007年上海的房价还没有那么高,郊区的房子也不值钱,但如果罗英罗敏各拿一套,加上桑悦,占走了三个人的份额,田书秀和罗枚就只能分得五十万。
五十万是很难在市中心买到一套齐整的房的,除非再住这种二十来平的老房子,等于动迁也没有任何改善。
田书秀尚未做出回应,罗莉率先跳出来反对:“那拿房子,叫老妈哪能办?个是阿拉爷的房子,老早被那落户口被小人读书额呀,又不是被那了。搞搞清爽好伐?”
(你们拿房子,让妈怎么办?这是我们爸的房子,给你们落户口是给孩子上学的呀,又不是给你们了,你们搞搞清楚好吗?)
罗敏和罗英本来也没有一定要拿房子,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人人都不同意,两人也不想在家里做恶人。
罗敏:“那随你们吧,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点。老妈说给么就给,不给拉倒。”
她一向活得潇洒,老公是老外,工作好职位高钱也多,换算成人民币到国内来那就更多了,她嫁出去当了十来年全职主妇,从来都是吃穿不愁。
年前,她老公外派已定,单位免费给他们家租的房子已经到位,就在浦东八佰伴的富人区,萨萨也入学了附近招收外籍学生的一流小学,只等萨萨爸爸下个月来上海就全家一起搬进去,压根不差动迁这点钱。
罗英自己有单位分房,手上还有百来万存款,也不缺钱。加上她又惯好面子,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想沾父母的光,干脆不再发表意见。
房子的事就此作罢。
不过,罗敏私下跟罗英说,罗莉不想让她们分房,压根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肯定是她老公在旁边“撬边”(嚼舌根)。
“……以拉老公肯宁来刚,假似阿拉房子闹特,握趟以拉好分的钞票么就少了呀。(她老公肯定在说,假如我们把房子的份额拿掉,下次他们可以分的钱就少了。)”罗敏不屑地撇嘴,“以拉老公撒腔调,侬阿晓得呃。(她老公什么样,你也知道的。)”
前几年,罗莉的老公搞的那个什么翡翠,果然被人骗了。他全部的家当都投进去,买来好几万的翡翠,最后卖不掉,强行卖了个玉佛给罗英,拿了她三千块,还说是亲戚价。
罗英实在不好意思,看桑悦又喜欢那个翠绿的假玉佛,想着就当帮帮大姐家,还是付了钱。
对于罗莉老公,姐妹之间知根知底,一切尽在不言中,压根不想再多说什么。
萨萨在床上呼呼大睡,罗英向来喜欢小孩,亲昵地拍着她的小屁股,看她没被大人们的议论吵醒,这才轻声调转话题:“阿拉妈老早同事,就是那个瘪三,侬晓得伐?他们家里去年动迁的,比阿拉各的还小,拿了三百多万嘞。”
罗敏:“噶多啊?”
罗英点头,“所以伊拉估计还要搞咧。随便伊拉伐,我反正不插主意了,慢较被阿姐骂特顿。”
……
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是返校日,交寒假作业、领新书,全班再一起做一次大扫除,然后就能放学走人。
宋书豪被分配到擦教室的吊灯灯罩。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学校虽然安排了大扫除,但也不会让他们做什么危险行为。教室已经断了电,灯罩、玻璃之类的都让个子高点的男生上。
桑悦擦完包干区的楼梯扶手,丢了抹布,回教室找宋书豪说话,顺便给他扶住桌子,“……寒假方圆跟你说什么了吗?”
宋书豪仰着头,随口答道:“没啊。她从来不给我家打电话。”
早先三个小朋友都还没手机的时候,都是靠家里的座机电话联系。桑悦很爱聊,周末发生点芝麻大小的事,都等不到周一,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朋友们讲。
宋书豪的爸妈、还有方圆的爸妈,现在都已经认识
她的声音了。
所以宋书豪这么一说,桑悦有点惊讶,眨了眨眼,抬头盯着他的动作,“你俩以前都不联系啊。”
“对啊。”
“那怎么还能算好朋友呢?”
在桑悦尚且年幼浅薄的认知中,朋友就该是常常说话常常见面的,分享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就会逐渐冷淡。像她和沈照清,就是因为在一条弄堂里长大,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互相之间也是没有什么秘密,所以关系才会一直这么好。
宋书豪笑了下,“有你在不就行了吗?谁还能比你更烦人啊。”
桑悦直接无视他后半句话,愁眉苦脸地叹气道:“但她今天还是没有给我好脸色。发书的时候她跟你说话了吗?”
宋书豪:“没有。”
宋书豪没告诉她,方圆原本好像是要跟他说什么的,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看到他和桑悦讲话,立马扭过头,再也没给他半个眼神。
在宋书豪看来,桑悦已经不是三人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她的内心想法,远比表现出来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要细腻得多。
至少,她是第一个开始写日记的人。
不是那种应付语文老师用的周记,而是正儿八经的日记,特地买了带锁的本子,不能给别人看的那种。
宋书豪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教室后门方向,提醒苦恼的桑悦:“好了,这里用不上你,快走吧。沈照清来了。”
桑悦回头,和沈照清对视一眼,继续叹息:“没事,让他等一会儿吧。我陪你擦完。”
宋书豪:“陪我干嘛?我们等下去踢球,你也一起?”
桑悦:“……那就再见了。对了对了,我等会儿给你发个Q.Q好友申请,你记得通过一下啊!别忘了!”
在这个手机已经可以登Q.Q的年头,桑悦因为没有手机,并且贺云皎的电脑没接网线,只能用电话卡拨号上网、按秒计费,她还没能及时加入互联网的潮流中。
但想着在北小最后一个学期了,马上就要和五年的同学分别,桑悦还是用沈照清房间里的电脑申请了一个Q\Q号,用来加上同学朋友,幻想着就算以后毕业也能保持联络。
沈照清对此不置可否,他根本不在乎联不联络同学,对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也毫无兴趣。
不过看到桑悦注册,沈照清也立刻注册了一个号码。
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为对方的第一个好友。
桑悦:“我已经把宋书豪的Q\Q号码要来了。本来今天还想问方圆的……唉,算了,不说这事了。沈照清,等会儿我用你的电脑玩会儿游戏哈。”
最近几天,她迷上了7K7K小游戏,把里面的换装游戏玩了个遍,又开始沉迷《逃离红色房间》这类初代逃脱游戏,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才能从房间里出去。
沈照清:“嗯,好。”
两人先去外婆家吃了个午饭,又一起回到石库门的屋子里。
沈照清在茶几旁边包书皮,桑悦窝在他房间玩游戏,气氛和往常如出一辙地平和。
直到一声砸门的巨响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李觅!开门!”
“快点开门!别装死!”
“你想独吞动迁费,做梦!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踢门了!”
桑悦在里面的房间都被吓了一跳,立马甩了鼠标,“蹬蹬蹬”跑出去,与已经站起身的沈照清对视一眼,小声问道:“外面敲门的是谁啊?”
沈照清定在原地,冷声作答:“我爸。”
“……”
第15章 15李子园巧克力牛奶
沈照清他爸大名沈军,出身优渥,早些年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物。
加上他长相相当不赖,手头又松,男女关系上一直混乱,结婚之后也没见改好,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当初,沈军和李觅的离婚官司掰扯了一年多,两方各自请了律师,弄来一堆证据,堪称各出奇招,最后还是勉勉强强调解成功。沈军分了一大笔钱给李觅,满怀怨气地办掉了离婚手续,打定主意和前妻老死不相往来。
自此之后,沈军也没再和儿子沈照清联系过。
倒是每年过年那几天,李觅会挑一天沈军不在的日子,带沈照清去看看爷爷奶奶。俩长辈别的不提,对孙子那是没话说的,要不是他们俩从中斡旋,沈军也不会答应签字。
说到底,钱分给李觅,其实就等于给沈照清花。
都是沈家人,也算进一个口袋了。
沈军想着自己反正已经有儿子了,哪怕跟着前妻生活,血缘总归是断不掉的,开始彻底放飞自我。前年年初,他包了个外地来打工的洗头妹,整天胡天胡地的,过得十分潇洒,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但随着社会变迁进步,老几套的生意也有点不太好做,沈军手上能用的钱一点点开始缩水,过得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洗头妹人乖嘴甜,在家把人哄得牢牢的,还说要跟他结婚给他生儿子。沈军没答应,人也不生气,又撺掇着他,要来分前妻家的动迁款。
沈军最近打算到香港去拓展拓展人脉,确实缺一笔资金。倒不是拿不出这些钱,就是要费些功夫,时间没那么快。但动迁却是迫在眉睫的事。
时隔数年,他再次找上了李觅。
李觅和沈照清住的这套房,实则是李觅父母的。
准确来说,是李觅父母向政府租的。
在老上海,很多老公房都属于“使用权房”,每个月要给房管所交一点租金,但登记之后也可以进行买卖。像桑悦外婆家就是这种,名义上是租来的,其实每家每户也能享受拆迁补贴。
沈照清家的石库门,原本是有房东的,里面划成一个个小屋子也是前任房东的杰作。
因为大部分房东都是早期资本家,后来政策改变,石库门的产权收归到了政府那里,也变成了“使用权房”。
李觅父母租着这套屋子,但很早就搬到了别的地方去,就一直空关了十几年。
李觅和沈军结婚前,沈军为了表示诚意,将李觅父母租的那套新房买了下来,写给了二老,弄堂这里的房租也划到了他账上,由他来交着租金,直到两人离婚才停下。
新房在老人名下,离婚没要回来,这十多年的房租也是实打实交了。
现在弄堂动迁,沈军听了新女友的话,想要从李觅手上分一半钱来。
对弄堂里大部分居民来说,几十年都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拆迁可能是他们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人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再远的亲戚都想插一脚,每晚都有人在巷子里吵架,各种鸡飞狗跳,已然屡见不鲜。
桑悦没想到,沈照清那个据说非常有钱的爸爸,居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她惊讶了一会儿,在沈军砸门之前,倏地反应过来,立马冲到了沙发旁边。
那里放了一台电话机。
桑悦想要打电话给李觅。大人的事就应该交给大人解决。
只是,11位手机号码还没按完,沈照清已经拉开了门。
桑悦:“……”
随着房门被打开,阳光从天井撒进来。
沈军终于也露出了真容。
他个子很高,目测在180往上,五官端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人也是沈照清那种清瘦的体型,没发福没啤酒肚,穿了个长款驼色风衣,半长不短的头发用摩斯打理得齐整,看起来蛮时髦蛮有强调的。
看到是沈照清来开门,沈军往里跨了一步,目光在屋子里四下逡巡一圈,低头问道:“沈照清,你妈呢?”
沈照清一声不吭,连眼风都没给自己亲爹一个。
沈军整个人就像吃了枪药似的,看儿子这副表情,立马怒上心头,凶神恶煞地吼道:“沈照清!大人问你话你听不到吗?耳朵聋了?现在越来越神之无之(无法无天),当心我请侬吃生活(打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抬起了手臂,动作像是要给沈照清个耳光,教训教训他。
见
状,桑悦立马从旁边“噌”一下冲出来,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沈照清推开,冲着沈军大喊:“你干嘛!”
时隔数年,她又一次选择为沈照清、为最好的朋友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回,沈照清直接将她一把抓到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她,隔开两人,不让沈军碰到她。
沈军:“侬撒宁啊?(你谁啊)”
桑悦故意反问道:“侬撒宁啊,哪能私闯民宅,还欺负小孩啊?!”
沈军:“小小年纪还什么私闯民宅,我要干什么帮侬搭嘎伐(和你有关系吗)?我告诉你,这就是我家!沈照清,你妈既然不在,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住几天。等她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谈了,到时候再把你送回来。”
沈照清:“我不去。”
闻言,沈军的眉毛当即吊起来,“不去也要去,和爸爸住几天能要你命了?你是我生的,是我儿子,就该听我的话,知道吗?没规矩的小孩,都被你妈惯坏了……”
“爷叔!阿姨!救命!”
没等他说完,桑悦一声大吼,直接将他叽里呱啦的批评打断。
石库门里头几乎没有隔音效果,邻居们早在沈军敲门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动静,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噶闹忙(看热闹),被桑悦这一嗓子喊的,直接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生活在弄堂的大爷大妈们向来最爱这种热闹,见沈军堵着沈照清家的门,纷纷开始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啊哟,伊阿是清清呃牙啊?老早好样看到过一趟。(他是清清的爸爸吧?以前好像看到过一次。)”
“是呃呀,哪能又来了啦?”
“侬没听到啊,肯宁是为了动迁呃事体咯。钞票呀,撒宁不想要啦!”
“老早不是已经帮沈照清妈妈离婚了吗?动迁伊还有撒份啦?”
“讲不定户口来各得馁?”
“……”
沈军在外面是体面人,但他心里其实是看不起这些弄堂里的市井小民的,觉得他们又穷又没出息,还不求上进,就跟李觅他们一家一样。
沈军正打算说话,骤然间,石库门外又传来尖利的女声:“侬撒宁啊!撒宁要打阿拉悦悦!?”
桑悦没想到,罗英会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
看来是怕她在沈照清家玩电脑玩久了,把近视眼玩得更加深,这才马不停蹄找过来。
有罗英在,桑悦什么都不害怕,用力捏了捏沈照清的手腕,小声对他说:“沈照清别怕,我妈吵架可厉害了。”
闻言,沈照清回过头,深深凝视着她。
他说:“我不怕。”
果然如桑悦说的那样,罗英战斗力超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挡在两个孩子面前,对着沈军怒斥道:“你是沈照清爸爸?这么大一个男的,和小孩动手,还是不是人啊!”
沈军恼羞成怒,手指头快要戳到罗英脸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还会管他?他老娘都找好新姘头了,我要还不要他,以后他就是没人要的一根草!”
说到底,这才是沈军来争拆迁款的原因。洗头妹打听来告诉他,李觅有新男朋友了,看样子是要奔着再婚去的。李觅还年轻,要是再婚,多半要再生个孩子,到时候从他手上分到的钱,说不定就要落到别人手里,给别人的儿子用了。
按照上海的计划生育政策,李觅如果找了个没孩子的老公再婚,是有资格再生一个的。
沈军觉得自己是在帮儿子争取利益。
他跟李觅这种女人不一样,等他以后死了,钱总归是要给自己儿子的,但沈照清对他的态度却像对阶级敌人一样,可不让他一下就爆。炸了。
沈军这个话,罗英最不爱听。
早些年,桑悦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老是被别人调侃,说她是“小草”,爹不疼娘不爱,没人要领才丢在外婆家。
罗英他们夫妻俩是双职工,都要上班,当初原本是桑悦爷爷奶奶主动请缨,要住到罗英单位分配的婚房里帮他们小夫妻带孩子,但罗芬门槛精,私下到田书秀那里撬边,说凭什么让外人住罗英的新房子,自己亲爹妈都没去住过。
田书秀本来就不喜欢桑悦爸爸,对亲家俩更是深恶痛绝,于是就找罗英闹了一通,强行把俩老的赶出新房,把桑悦带到了弄堂里自己带着。
这种陈年旧事,罗英压根没法说出来,也不想伤了桑悦对外婆的心,只能背了“不要孩子”的这个骂名,害得小孩也被人明里暗里地调侃玩笑。
现在听到沈军这么说自己儿子,她又一次感同身受,气愤道:“人家老话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现在看来是一点没错。侬有钞票出去格姘头,拿侬儿子丢了个的,还好意思刚清清妈妈覅伊!哪能啦,小人会的自嘎长了嘎大啊?讲出来的埃沃真是覅面孔!”
(你有钱出去找外遇,把你儿子丢在这里,还好意思说清清妈妈不好!怎么,小孩会自己长到这么大的吗?讲出来的话真是不要脸!)
……
沈军吵不过罗英,语速没她快,音调没她高,还没她有道理。他骂了句“啊里的来额雌老虎,十三点(哪里来的泼妇,神经病)”后,讪讪地铩羽而归。
没过多久,李觅终于急匆匆赶了回来。
她压根没顾得上换鞋,见到沈照清,一把将人拉过来,前后左右上下打量了一圈,脸上难掩焦色,“清清你没事吧?沈军有没有打你?”
李觅是接了电话立刻从客户那里回来的,桑悦没来得及打通的电话,被隔壁的阿姨悄无声息地打通了。她这才知道沈军又来寻衅,生怕儿子脾气冷,和沈军杠上吃亏挨打,当即拉了个擦头(打车)往家里赶。
弄堂里都是老邻居,进进出出邻里邻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什么原则性矛盾,还是会互相照顾一下的。特别是家里还有小孩,再多摩擦也祸不及孩子嘛。
这种经年累月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是冷冰冰的文字可以分析清晰的。
罗英看李觅神色着急,在旁边应了一句:“覅紧,没撒事情。阿勒噶西多宁,侬放心好嘞。”
沈照清也跟着摇了摇头。
李觅松了口气,又去看旁边的桑悦,问:“悦悦也没事吧?今天太谢谢你了,阿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着,她想到什么,连忙又折去旁边,从冰箱里拿了一排李子园巧克力牛奶出来,塞到桑悦怀中,“喝点牛奶,清清讲你喜欢巧克力口味的。过两天阿姨带你们去吃必胜客好不好?”
桑悦一脸笑眯眯的,大咧咧地应声答道:“李阿姨,没事的。谁家大人打小孩呀,那个叔叔要是真的动手,我会马上报警的。”
弄堂里打孩子的人家还真不少,周骏才更是从小挨揍,只有罗英是真的从来没打过桑悦。她自己小时候被田书秀又打又骂的,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受这份委屈,再生气也只骂不打。
听桑悦这么说,李觅叠声道:“好、好,谢谢我们悦悦了,还是悦悦聪明。”
和小孩子说了几句之后,李觅就把桑悦和沈照清赶去里面玩电脑,自己则是拉着罗英说话。
在出租车上,李觅已经和沈军打电话吵过一架了。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军在弄堂里瞎讲八讲了点什么。
李觅:“阿姐,今天的事还是最感谢你。我们搬过来之后,实在是给你们家添了不少麻烦。”
罗英:“没撒,小人一道白相相,有撒麻烦不麻烦的(没什么,小孩一起玩玩,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叫我一声阿姐,我肯定要帮帮你的,都是邻居嘛。”
事实上,李觅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这些年一个人带着沈照清,自己家俩老的身体也不好,还要腾出手来照顾,工作还是那种要拼业绩的,忙得分身乏术,把原本温柔的性子都磨的风风火火了起来。
谁知道沈军这个神经病还要来找事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内室,低声冲着罗英吐了几句苦水,连连叹气:“……我本来还想这件事要怎么跟沈照清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
李觅确实是有了新的对象,但距离谈婚论嫁八字都还没一撇,就
这么被沈军捅了出来,她实在担心沈照清不高兴,也怕邻居们知道了嚼舌根,毕竟孩子还这么小。
罗英倒不觉得这算什么,说:“再婚么也是正常的呀,说明你有本事。沈照清以后能有人照顾,不用孤单一个人。他这么聪明懂事,会理解你的。”
前些年李觅打离婚官司那阵,弄堂里确实有人说她“吊膀子(傍大款)”、“离婚昂紧分宁噶钞票覅面孔(离婚分人家钱不要脸)”之类的话,但罗英却始终持不同观点,在家里说过好几次,人家能找到有钱的老公,那是人家有本事,谁要是不服气,也可以自己去找个有钱的。
在罗英看来,她找桑悦的爸爸结婚,一是见面的时候第一眼就觉得有缘分,二是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桑悦爸爸的月工资不到她的领头,又大手大脚吃光用光一点不考虑女儿,连他们结婚的婚房都是罗英的单位分房,这就是没本事。
但也没办法,日子总得过下去。
她自己有能力能赚钱,在青浦插队落户还能考大学考回市里,进了效益福利那么好的央企,也不需要找厉害老公了。每个人家都有自己的一本经。
听罗英这么说,李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露出了感激的表情,“阿姐……”
两人又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沈照清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先喊了一声“妈”,打断了俩人说话,复又看向罗英,轻声问:“阿姨,我们拆走以后,我还能去找桑悦玩吗?”
罗英有些愕然,同李觅四目相对,“当然可以啊,怎么这么问呢?”
沈照清:“我怕弄堂没有了,大家都搬走了,以后再也找不到桑悦这样的朋友了。我很喜欢桑悦,不想和她分开。”
第16章 16上岛咖啡
沈军来弄堂闹了一下,沈照清家就成了最早签字搬迁的那批人。
李觅不想沈照清再面临这种情况,直接找到了沈军爸妈那边,当着二老的面,承诺把拆迁补偿的所有钱和房子全都写给沈照清。
石库门里的屋子本来就面积大,她家又有独立厨卫,按面积来补偿的话,算下来非常划算。哪怕户口本里只有李觅父母和沈照清三个人的名字,也能拿到三套房,外加不少的钱。
李觅对沈军父母说,这些会全部作为沈照清的个人财产存着,以后他想出国留学、或是创业、或者随便干什么,都可以直接拿来用,她父母已经拿了沈家的一套房,所以一分不占,等于两边平等置换。
至于她自己,无论她再婚也好,不再婚一个人也好,都不会放沈照清不管,更不会拿孩子的钱去补贴别人。
李觅只希望,沈军不要再来找麻烦,给孩子带来痛苦。
沈军父母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又奋斗多年攒下不小的家业,虽然管不住儿子,但夫妻俩自己还是明理的,考虑片刻就同意了李觅的安排,答应她会尽量约束沈军,她只要负责照顾好沈照清就行。
桑悦外婆家还是拖到了很后面才走。
外婆家里人多,每个人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大家都不想当拍板做主的那个人,以免以后被责怪。
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又不愿意承担责任,姐妹几个互相推诿来推诿去,虽然本意不是想做“钉子户”,依旧扯皮到了动迁期限的后半段。
最终,2007年三月底,外婆家拿了一百四十来万补偿款,签字走人。
在桑悦眼里,只觉得速度好快。
她还没能想到办法和方圆修复关系,转眼间,就要先离开生活12年的弄堂了。
弄堂一头的永和豆浆过完年就没再开业,另一边的亨得利钟表也早早关门闭店,里面那些沉重的落地摆钟不知道运去了哪里,会报时的布谷鸟卖出去了吗?
桑悦无法验证,因为某一天在她想起这件事、故意绕路走过那里的时候,亨得利的门头都已经拆掉了,玻璃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里面乌漆嘛黑的,却能看出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背着书包,重新坐到灰扑扑的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悄悄地流了眼。
什么都没有了。
亨得利钟表店没有了、爱立信的广告牌没有了、利华公司没有了、南京路上卖章鱼小丸子的小店没有了。
弄堂后面靠近江西中路的那一排梧桐树,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砍掉了。
不久之后,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弄堂就会变成一片废墟,夏天不会再有爷叔搬躺椅出来乘风凉噶三糊(闲聊),冬天也不会再有麻将机的声音从早到晚地作响,热闹经久不休。
几十年前的破旧老房子,矗立在上海这座摩登大都市的最中心,确实好像缺少了点现代化味道,显得城市面貌不够崭新。
他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活,终归无法逆着时代洪流停驻,只能封存在回忆之中。
外婆她们还没来得及买房子,或者说,按照家里人这种性格,谁都不愿意做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买房了。在桑悦的邀请下,暂时先搬到她家去,也就是罗英那套单位分房,在杨浦区。
田书秀不太满意,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说杨浦那边是下只角,附近都是“刚波宁(江北人)”之类的话,听得人很不舒服,忍不住要皱眉头。
但她年纪大了,嘴很硬,做事却优柔寡断,弄堂附近有老小区的房子在卖,她也不肯当机立断拿拆迁款去买一套,非要慢慢看。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实在无处可去,不得不跟着桑悦和罗英搬走。
罗英的新房子有独立厨卫,当初也装了空调。
比起弄堂来说,生活条件堪称从远古社会一脚踏入新世纪。
桑悦再也不用去沈照清家蹭空调蹭浴室,小时候最盼望的事情成为了现实,但她却还是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悦模模糊糊感觉到,眼前站了一个人,挡住了她身前的阳光,在地上印出一道瘦长阴影。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怔怔模样,落入了沈照清的眼睛里。
这么一看,沈照清已经比两人初见时高了许多,马上就要超过桑悦半个头,陡然间,甚至露出了一点点青涩的少年气。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见桑悦仰头看他,才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捏在掌心,蹲下。身,轻柔仔细地替她擦掉了眼泪,又换了一张干净的纸,把她整张脸都抹得干干净净。
沈照清:“桑悦,你别哭了。”
闻言,桑悦勉强翘了翘唇角,勾出一个笑。
她猜到自己的模样肯定有点滑稽,但让沈照清看到没关系。
桑悦:“后面的梧桐树都砍掉了。我妈说,那些树比我年纪还大。好可惜。”
沈照清:“嗯。”
“以后那条路上还会种别的树吗?”
“会的。”
“那好吧。”
桑悦站起身,拍拍裤子衣服,顺手把蹲着的沈照清也一起拉起身,“不知道这里要建什么在地铁站上,下次等建好了我们再过来玩吧。反正坐车也不远。”
她家到这里有公交车直达,不堵车的话,一趟也就三刻钟。往后等到世博会,上海的地下铁网络建好,应该还会有地铁能到,肯定会更快。
沈照清点点头,看桑悦要松手,立马又反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桑悦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沈照清:“走,请你喝饮料。”
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外婆家最近所有人都在忙着整理东西,家里乱七八糟,灰尘漫天,但她们又不要桑悦插手帮忙,只嫌她在旁边碍手碍脚,晚些回去也没关系。
沈照清家则是早就已经收拾完,大功告成。浦江镇的新房还没拿到钥匙,交房之后还得再装修一下,李觅打算先带沈照清回外公外婆家住个一年半载,家里的杂物已经提前让搬家公
司搬了过去。
2007年,小升初没有什么大规模考试,九年制义务教育,人人都有学上。加上两家家长都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性子,俩小朋友一点都没有五年级毕业班的紧迫感,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还有点清透的蓝色,一同偷偷摸摸地溜到了步行街上。
沈照清:“想喝什么?茶风暴?或者上岛咖啡?”
茶风暴是奶茶店,柠檬茶最出名,但也有桑悦心心念念好几年的奶茶卖。
上岛咖啡是桑悦之前路过几次都说想去试试的店,哪怕她压根不爱喝咖啡。但每家上岛的店面都装修得很特别洋气,门头很大很瞩目,看起来价格也很不便宜,拿着扁扁的钱包压根都不敢靠近。
罗英不给她买,说带她回家喝咖啡粉泡的,味道一样,还能随便她想放多少咖啡伴侣就放多少,甜死腻死都没关系,把桑悦气得够呛。
闻言,桑悦笑了起来,忍不住调侃道:“沈照清,你现在也是有钱人了。”
沈照清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点头应下,“所以你想喝什么我都请你。”
桑悦:“那要不要干脆叫宋书豪一起来?”
沈照清:“不要。只给你用。”
桑悦大笑出声,“行,谢谢你啊沈照清,唉真没看错人,以前没白对你好。”
“……”
步行街人潮攒动,两人在人流里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去体验一下上岛咖啡。
虽说是沈照清请客,桑悦也不好意思点贵的,本来打算随便喝一杯最基础的咖啡体验一下,翻了翻菜单,才发现这里虽然叫“上岛咖啡”,其实还能吃西餐吃甜品。
但贵也是真的贵,一杯橙汁就要30块,怪不得罗英舍不得。
桑悦前思后想半天,还是默默合上菜单,小声对对面的沈照清说:“算了,不吃了,我们还是去吃肯德基吧。我钱包里还有一张圣代半价优惠券没用呢。”
沈照清不肯,只说“没关系”,见她不肯点单,干脆自己挥手招来了服务生,点了一杯草莓冰沙一杯玉米汁,外加一份香蕉船甜品。
就那么一点东西,加起来要一百多块。
差不多都能在必胜客点上一个超级至尊加一份炒饭了。
桑悦吃得心惊胆战,倒不是单纯因为贵,只是觉得平白吃沈照清的,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等她磨磨蹭蹭喝完那杯草莓冰沙,沈照清将他那个诺基亚手机推到桑悦面前。
桑悦不明所以,“啊?”
沈照清:“给你用。”
“为什么?”
“马上就要搬家了,你没手机,不方便联系。”
桑悦不肯要。罗英从小不许她乱收别人的贵重礼物。
沈照清很坚持,“没关系,等你有手机了再还给我。”
桑悦:“我们不是还在一个学校上学嘛,有什么事学校里说呗。”
罗英的房子早在桑悦出生那年就分配下来,也一到手就装修好了,到现在已经过去快要12年,平常只有桑悦爸爸一个人住,罗英偶尔才回去。之前贺云皎在附近上大学,也借住过一阵,大部分时间没有人。
因此,新家里没有接电话线。因为没这个需求。
但等他们一起搬过去之后,肯定还是会装电话的,要不然多不方便啊。桑悦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沈照清完全不听桑悦说的,见她不肯接,干脆坐到她旁边,直接拉开她的书包,把手机丢进了她的书包内袋里。
“我会每天放学给你打电话的。”
说完,沈照清又低声强调了一遍,“每天。”
第17章 17《绿光森林》
清明之后那个周末,上海从连续数日的阴雨绵绵中脱身而出,悄然转晴。
外婆家原本拥挤又狭小的屋子,如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清清爽爽,看起来好像平白大了好几倍。他们家一贯节约,什么破烂都不愿意留下或是扔掉,能带走的非要一起带走。
最后一个VCD机装上搬家公司的货车,桑悦跟罗英一起坐进了装着旧货垃圾的货车箱。外婆和罗枚坐前面。
到家的车程要三刻钟,一路上,罗英都在数落她:“你看看你,一直个副样子,叫侬迎迎迎,硬紧刚迎过了,浪费一百块。”
(你看看你,一直这个样子,叫你找找找,硬说已经找过了,浪费一百块。)
贺云皎在帮忙搬东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年前被桑悦弄丢的那张《上官婉儿》的碟片,就卡在VCD机子里。可能是她放下一张的时候没注意把前一张拿出来,直接硬塞进去,前一张碟就卡到光驱里面去了。
搬动的时候,贺云皎听到机子里有奇怪响动,是类似零件掉落的声音。
她倒了几下,又重新插上电打开光驱,那张消失的碟片就这么从里面滑了出来。
罗英早就已经买了新一套碟还给单位了。时过境迁,想到平白损失99块钱,对于一个每分钱都要计较的人来说,却不能就这么过去。
桑悦自知理亏,但被教训了半天,翻来覆去那几句话,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她实在很难不回嘴:“谁知道碟片卡进去还能转啊!你当时不是也找过好几次了吗!”
罗英:“是我看的还是你看的?”
桑悦扁了扁嘴,撇过头,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在教育孩子上,罗英是个兼具开明和传统的家长。
桑悦看点什么小说杂书,哪怕是同龄人家长闻之色变的言情小说,罗英也从来不会上纲上线,有书卡的时候还会主动买几本回家。
并且,随着桑悦一天天长大,罗英开始逐渐愿意倾听桑悦分享自己的事,并合理点评几句。哪怕不认可桑悦的观点,大部分时候也会站到自家孩子的立场上去。
但在过后的母女吵架中,罗英经常由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发散出去,扯到之前桑悦说过的小事上,旧事重提,用以批评她。
“侬看看较侬,宁噶刚撒侬再要帮宁噶唱反调,嘴巴噶老,所以刚宁噶再要帮侬吵相魔咧。哪白相了最好呃小姑娘,哎呦额方圆,伊不是啊不睬侬嘞!”
(你看看你,人家说你什么你都要和别人唱反调,嘴巴那么犟,所以人家都要和你吵架。你们玩得最好的那个小姑娘,就是那个方圆,她不是也不睬你了!)
罗英说到方圆,立马就踩到了桑悦的尾巴。
她气恼地反驳道:“明明是她莫名其妙好伐!那个换马达的事情,妈你明明也知道的呀,我还打电话让你在家里找有没有备用电机,宋书豪看我们要来不及了,把他备用的给我了,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又是好朋友又是一队,本来不就该互相帮助吗?而且最后他的个人赛还拿了名次,得了奖金,后来又评上了区三好学生,我也跟他道谢了,怎么就能让方圆记这么久了呢?”
桑悦至今还不理解,为什么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能点燃方圆心中对她的不满。
她直来直往,但自问对朋友那是没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