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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家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整日做这些嚼舌根子的事儿!!”

孝庄将茶盏重重往矮几上一拍,所有妃嫔都赶忙起身跪下。

“就你们嘴里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狐媚子,起码她知道该怎么伺候好皇帝,你们呢?”

“有本事在这儿跟哀家废话,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比不过你们瞧不上的女人,哀家都替你们臊得慌!”

“妃嫔的本分是伺候皇帝,如今你们要哀家拦着昭嫔尽本分,下回是不是又要撺掇着哀家杀了谁?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佟佳氏被说得脸色难看,面对孝庄的震怒,却只能白着脸劝孝庄息怒。

宣嫔梗着脖子不服气,孝庄冷冷看她一眼。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要雨露均沾,且轮不上你在这里蹦跶。”

“你要是觉得能进出咸福宫太逍遥,就给哀家滚回咸福宫禁足,多为你额吉和阿布抄几本经念着点他们平安无事,别听风就是雨的,哀家不爱听!”

宣嫔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唇低下头去。

去过咸福宫走动的惠妃和郭络罗贵人脸色也煞是好看。

出慈宁宫的时候,两人甚至觉得这大冬天的朝阳晒得厉害,直叫他们脸皮子滚烫。

等方荷醒过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她还惦记着今儿个要请安的事儿,猛地坐起身来。

唬得翠微赶忙上前,“我的主子诶,您可千万安稳些吧,再扭着一回腰,奴婢都没脸去叫太医了。”

方荷讪讪揉了揉腰,其实早就不疼了。

她只是因为康熙快住在头所殿了,才总借口工伤,逃避工作而已。

她紧着下床,“今儿个不是请安的日子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万岁爷上朝之前吩咐了,说您昨晚累着了。”翠微冲方荷挤眉弄眼,表情格外微妙。

虽说皇上确实待主子挺好,甚至没就寝之前张牙舞爪的从来都是主子,皇上大多时候都没脾气,偶尔还要给主子赔不是。

可这男人啊,啧啧……一上床就不是他咯。

就在头所殿伺候的这几回,翠微和春来回回都能听见主子哭喊的动静。

后宫的小宫女都隐约听见了。

福乐虽然医术不错,到底没经历过人事,还特别担忧地问过伤着哪儿了,需不需要她包扎,给翠微笑得肚子疼。

这会子她也捂着嘴调侃,“万岁爷生怕您腰不好,回头苦的怕还是自己,叫梁九功亲自去慈宁宫给您告了假。”

方荷扬起自己白嫩嫩的巴掌:“……再蛐蛐儿我,主子亲自打你板子!”

翠微赶忙躲开,“您要再吓唬奴婢,慈宁宫的事儿奴婢可忘了啊!”

方荷立马放下手,“算了算了,下次一定,你赶紧说。”

春来在一旁递梳洗的物件儿。

洗漱过后,翠微亲自给方荷梳头,正好凑近了,方便她把慈宁宫的精彩八卦告诉方荷。

慈宁宫里没有富察氏的宫人,倒是有个田嬷嬷,却也不能进殿伺候,听得没那么仔细。

“小喜子去提膳回来,田嬷嬷递消息说,老祖宗骂得挺凶,在外头都听着了,娘娘们走的时候,脸色也都没缓过来呢。”

方荷自己梳着一绺黑发,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儿。

“我还以为老祖宗说不准要叫我去慈宁宫住一阵子呢,没想到……”

翠微歪了歪脑袋,发现主子遗憾得还挺真实,恨不能扒开主子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

“您还恨不能挨老祖宗一顿骂才好?”这多少是有点毛病。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她可能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但上辈子工作那么多年,她很了解职场规则。

不患寡而患不均。

康熙来头所殿来得勤,如果董事长觉得不好,现在就开骂,好歹证明她信任方荷,有心矫正回来。

越是不骂,憋着攒着,等到变成问题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她就是待处理的员工,随时可能辞退的那种。

上辈子被辞退,最多就是没工资,这里被辞退,要么家庙,要么是个死。

可叫她把康熙推到别人那里去……康熙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做不了拉皮条的老鸨。

别人受宠也不会给她好处,她就图腻歪自个儿吗?

最多……闭门谢客呗。

到了晚上,康熙忙完政务,溜溜达达从乾清宫过来。

前日刚下过雪,正好赏赏雪景了。

可还没走到头所殿门前,他就顿住了脚步。

“梁九功,你过去看看,头所殿的宫灯是不是坏了。”康熙面无表情吩咐。

梁九功头皮立马就开始发麻,就是承乾宫的宫灯坏了,也不会坏头所殿的啊!

谁不知道这阵子皇上天天来,前脚坏了,后脚内务府保管就屁颠屁颠给送过来。

他心里叫着苦行至门前,丝毫不意外看到被熄灭的羊皮宫灯好好的,只是没点燃。

宫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门外站着小太监陈顺,看见御驾过来,哆哆嗦嗦跪下了。

不是冻的,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的。

等康熙行至跟前,陈顺抖着嗓子轻声道:“启禀万,万岁爷,主子说自个儿今天腰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还说……听不得嘈杂动静,叫把门关上,等她睡醒了再开。”

康熙心下哂笑,往她腚上拍巴掌都醒不过来,她能听见什么嘈杂动静?

梁九功和后头跟着的李德全,还有齐三福他们都跟着跪下了。

宫里就从来没有宫妃将皇上拒之门外的先例,没人敢这么打皇上的脸。

他们都怕皇上突然大发雷霆,反正昭嫔这觉是甭想好好睡了,别说腰不舒服,就是爬都得爬出来……

“不是说雨花阁院儿里的梅花开得不错?”康熙淡淡开口,“过去瞧瞧。”

梁九功愣了一下,接着便抹掉额头上冷汗赶忙应是。

“奴才这就喊轿辇过来。”

皇辇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过来,绕过头所殿往雨花阁那边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瞧着倒像是康熙晚膳后,特地去雨花阁赏花似的。

过了这一晚,康熙就不再直接往头所殿去了。

他吩咐梁九功,“你先去瞧瞧头所殿的宫灯亮不亮,要是亮了再回来禀报。”

经此一事,梁九功是彻底服头所殿那祖宗了。

她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才把过去格外注重规矩的主子爷给弄得如此五迷三道??

一直到小年为止,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头所殿的宫灯总共亮了不到一半的时候。

康熙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每回从头所殿出来,心情还都特别好。

至于不点宫灯的理由……康熙想知道的消息就没有不知道的,自也听说了慈宁宫里皇玛嬷大发雷霆的事儿。

其实方荷就算不灭宫灯,临近年底他也不能一直去她那儿。

有子嗣的妃嫔,还有跟前朝有关系的妃嫔,尤其是家人在外地当官的,都得去加以安抚。

但她灭了宫灯,回头敞开大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格外讨巧一些。

那小嘴儿比果子还甜,直叫人欲罢不能,他乐得隐下这桩不提。

方荷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许是妃嫔们都被孝庄那番训斥给吓着了,除了隐晦地阴阳怪气一番,也不敢再说别的。

她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准备过年。

可在除夕宫宴之前,孝庄却叫人把方荷请到慈宁宫,一进门就叫方荷跪下,表情疏淡。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方荷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算后账?

可当着孝庄这个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她也不敢在枪口上逗趣儿,只老实摇头。

“嫔妾不知。”

孝庄令于全贵将彤史捧到方荷面前,语气更淡。

“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所以虽然拒皇帝于门外实属以下犯上的罪过,哀家也不曾敲打于你。”

“可皇帝在头所殿的时候,你也不好好伺候,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荷没有看康熙宠幸谁用了多久的兴致,她不用看彤史也知道孝庄在说什么了。

自打福乐提起,她这身体如梁娘子最开始预料的那般,要三五年才能补得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喝药缩短这个过程,至少也还得半年,她就淡了侍寝的心思。

男人方荷可以不在乎,一涉及孩子的问题,她只恨不能从胚胎它爹身上开始卷。

往后小崽的前途另说,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输给任何人。

她还在喝着药,除了经期前七后八的日子,即便康熙到头所殿,她也不伺候。

反正叫人舒坦的方式多了去了。

认真相处下来,她发现康熙其实是个对新鲜事物接受特别好的人。

尤其是知道她还在补身子以后,更致力于幔帐里的各种花活儿,并不非要真刀实枪做什么。

可是这话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方荷乖乖叩头下去,“是嫔妾的错,您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喝着药,怕怀了身子会影响皇嗣,所以……”

“哀家不管你到底乐不乐意伺候,又是怎么伺候的。”孝庄轻叹了口气。

“可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你那里浪费时间,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哦,纯睡觉的不要,就得大干特干才能睡一块儿呗?

她明白,孝庄这是叫她不方便伺候的时候,推康熙去其他人那儿。

因为在这世道的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为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如若不敦伦还天天腻在一块儿,那都是虚谈不必要的感情。

孝庄可能不在意宫里出个盛宠的,但她绝不允许谁能叫皇上生出感情来,不务正业。

方荷蓦地有些想笑,要真是那样,那她跟花楼里的姐儿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的,她还得兼职老鸨,还没有兼职费。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老祖宗明鉴,过去嫔妾一心想出宫,后来又有北蒙的事儿在,皇上一直很不喜嫔妾的推拒和逃避。”

“灭了宫灯,关上殿门,已是嫔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嫔妾也得为皇嗣考虑,不敢太恣意消耗那点子情分。”

她突然眼神亮晶晶抬起头来,“不然老祖宗还是令嫔妾在大佛堂住段时日吧,许是到时候万岁爷的兴致就淡了,正好嫔妾能好好养养身子。”

孝庄:“……”这算盘都打她脸上来了。

哦,她把人关起来,就变成她跟玄烨较劲儿,这丫头倒是好吃好喝去了?

再说那岂不是更叫玄烨惦记着,她半点好都落不下。

“你也别在哀家这里耍心眼子,哀家就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孝庄哭笑不得道,到底和缓了语气。

“哀家挺喜欢你,你可万别逼着哀家做不想做的事儿。”

太后因为乌林珠,对方荷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待胤祺还纵容。

皇帝说出息吧,也很有限,看似是拿捏这丫头,实则还是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孝庄确实不在意有人受宠,但她不会给后宫留下红颜祸水的隐患。

即便她行将就木,到底也能以死后的遗旨作为屏障,守住这宫里的安宁。

“你别怪哀家心狠,大清江山再不能出一个为了女人耽误江山社稷的皇帝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退下吧。”

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翠微有些不安地给方荷端了盏温水。

“主子,老祖宗怎么这会子叫您过去了呢?”

再过几个时辰可就是除夕宫宴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了年再说?

方荷平静摇头,“没事儿。”

只是大过年非要给她添个堵,叫她在宫宴上也注意个眉眼高低,别叫康熙在人前闹出好色昏聩的笑话来罢了。

她很理解孝庄的矛盾心理。

这世道的长辈,都是既想多子多福,又恨不能女人都木头似的,好叫康熙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全身心都投入江山社稷。

她越了解孝庄的想法,就越察觉出封建社会女子的悲哀,心里总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

到了宫宴上,哪怕皇室宗亲和女眷们的眼神都盯在她身上,还有底气足的,甚至跟妃嫔们一唱一和地阴阳怪气,方荷都没理会,只不冷不热保持着基本的客气应付了过去。

引得康熙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过来好几次,趁着去官房的时候,康熙问梁九功。

“怎么回事?”

梁九功躬身:“回万岁爷,半下午时候,老祖宗叫嫔主儿去了趟慈宁宫……出来时,嫔主儿脸色不太好看。”

康熙蹙眉,腊八前后皇玛嬷短暂地晕了一次。

太医说得仔细伺候着,但有个风吹草动的毛病,许是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当时是在殿外说的,思及慈宁宫的宫人可能听到……那皇玛嬷也应该知道了。

她不会是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方荷这个变数给压下去吧?

康熙捏了捏眉心,有些着恼,却又不知该恼谁。

皇玛嬷是为他好,方荷受着委屈,是不想刺激皇玛嬷。

可他忍不住心疼那混账,哪怕皇玛嬷为难她,到底还有他撑腰,何至于连宗亲都敢给她甩冷箭受着。

等回到殿内,没过多会子,康熙便特意扬声道:“朕尝着这道鹿筋做得不错,去给你嫔主子送过去尝尝。”

梁九功大声应嗻,端着康熙特用的金盘,给方荷送过去,回话声也不小。

“嫔主儿尝尝,这可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若您用着好,奴才再叫人进一盘子上来。”

太后下意识担忧地看向孝庄,孝庄只面色淡淡的,没任何反应。

原本还跟人议论方荷的佟国维夫人皱起眉来,下意识看向上首的皇贵妃。

佟佳氏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前几日她着凉还没好,今儿个脑仁儿疼得厉害,实在懒得看那狐媚子和皇上唱双簧。

左右方荷受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她就算站出来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佟佳氏不动声色看了眼冷着脸低声训斥宫女的宣嫔,心下冷笑,不如由着方荷蹦跶,须知这蹦跶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死得越惨。

方荷并没有因为康熙的撑腰迅速支棱起来。

她快来大姨妈了,昨儿个还侍了寝,今儿个又被个纸糊似的老太太找毛病,偏不能怼回去,实在是没心情造作。

浅浅吃了几口鹿筋,她就垂眸安静端着梨汤喝,只瞧那慵懒娇柔的芙蓉面,确实有宠妃的灼灼韶华,却半点宠妃的架势都没有。

孝庄心下点头,看样子这丫头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身子不济,撑不住太久,不到半途就跟太后先离了席。

方荷羡慕地看着两个人走远,要是她现在也是太后就好了。

她也想暖和和钻进被窝里,嗑着瓜子听翠微说八卦,不想听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叽叽歪歪。

轻啧了一声,她略有些烦躁地叫人再上一盅梨汤。

心情不好就得喝点甜的。

回头可以把奶茶给做出来……她走神想着,端起梨汤慢慢喝。

随着温热清甜的梨汤落肚儿,她感觉身体整个儿都暖和了起来,没注意到给她上梨汤的,换了个不起眼的宫女。

左不过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只要不想掉脑袋,内务府也不可能叫生面孔进来伺候。

所有入口的东西试膳太监都再三试过,也不怕中毒。

她喝得很放心,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意,不自觉就靠在了椅背上,眯着眼打瞌睡。

“昭嫔?昭嫔!”一个略有些高昂的声音,把起了朦胧睡意的方荷惊醒。

是宣嫔。

见她这慵懒无力的模样,宣嫔眸底闪过一丝嫉恨。

“昭嫔这是困了?也是,日日伺候万岁爷总得叫人知道你辛苦,否则怎么得万岁爷怜惜。”

“老祖宗先前说得对,咱们都该跟昭嫔多学学才是。”

“你钻我床底下了?”方荷脑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就不想忍了,冷笑着问。

“还是打算钻我床底下学?那你得问问皇上愿不愿意,别再惊着圣驾。”

这个‘再’字被方荷说得抑扬顿挫,叫所有人都听出了故事。

原本正推杯交盏的宗亲都听见了,吃惊地看向方荷……又转头看宣嫔,再看方荷,再看宣嫔……

这两位娘娘怕都病得不轻,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吧?

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等几个都跟方荷不对付过的妃嫔,都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

宣嫔最恨别人戳她脊梁骨,只到底还记得这是乾清宫,冷冷看方荷。

“我劝昭嫔慎言!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可我寻思着昭嫔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回头老祖宗还得训斥你。”

方荷一听来了气,呵呵笑出声来,一个个消息都够灵通的啊!

也不知怎的,她身体里的暖意变成火气后,直往脑子里拱,叫她再也忍不住。

“宣嫔的意思是你就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我怎么记得你年底还不懂事儿呢?”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憋气发作出来。

再不发作她要憋死了,凭什么?

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翠微感觉出来不对,靠近后竟闻到了主子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她大吃一惊,她从春来那里清楚知道主子的酒量。

偏偏皇上刚才被宫人洒到身上酒水,去换衣裳了。

她赶忙上前拽方荷:“主子您别——”说了。

“闭嘴!”方荷大声道。

别特奶奶个腿儿!

如来佛都走了,孙猴子还不做斗战胜佛,更待何时!

看着周围盯着这边看的人,方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看什么看?就算是天桥看耍猴的还要捧钱场呢,你们交银子了吗就看!”

她叉起腰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宣嫔连连冷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守规矩,这话宣嫔没少跟自个儿说,才指责别人指责得这么麻利吧?”

宣嫔快要气晕过去了,“你——”

“你什么你,听闻北蒙出豪杰,哪怕是女子都不让须眉,老祖宗和太后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打了个嗝,又一拍桌子。

“——王八都不吃秤砣,你倒铁了心非要跟皇上过不去,你比王八还能呗?”

福全和几个宗亲都差点喷了酒,不可置信看着这跟市井一样的吵架场面,一时间想笑又只能憋着,脸色格外扭曲。

只有常宁,笑得快趴桌子底下去了。

这个小三嫂实在是太有趣了,怪不得三哥喜欢……

太子和大阿哥倒是在,俩人都震惊地看着方荷,一时也没顾上拉架,反正又没打起来,不算大事。

俩人分别带着几个扎堆的弟弟们,不自觉往嘴里填把子肉,感觉配着昭嫔的骂特别下酒。

宣嫔脸色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怒喝——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你这是挑衅博尔济吉特氏,我定要告诉老祖宗,治你的罪!”

“哦哟,我好怕哦!”方荷推开翠微的拉扯,虽然脑子已经跟浆糊一样,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多少都长了嘴。

“你为难我,不就是看不过皇上宠我吗?那是我挑衅博尔济吉特氏吗?分明是你要替博尔济吉特氏挑衅万岁爷。”

“这么看的话宣嫔你可真是宫里最厉害的,再没人比得过你,我若是你,都用不着老祖宗说话,自个儿就撞墙了!”

两人吵架涉及北蒙,福全和常宁都坐不住了。

常宁赶忙开口,“我说两位娘娘,差不多就得了,这喝多了酒可不能乱说话,否则等酒醒了,谁后悔谁知道。”

“我又没干坏事。”方荷越说越委屈,尤其是看到某个从外头进来的明黄色身影,她怒冲冲看向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

“汰!妖精!我就说几句大实话还不行?”

常宁:“……”他怎么就妖精了?!

翠微都快哭了,跪在地上直求方荷,“主子您喝多了,别说了!”

康熙听见动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状冷喝。

“还不赶紧扶昭嫔下去!”

方荷响亮地抽泣了一声,“我没喝酒!”

被人拽的时候,方荷直接跳到椅子上,怒视动手的小宫女。

“不许碰我,不然我就告诉老祖宗和太后,求她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可会求人了!”

康熙:“……”

周围的笑声更大,小宫女不敢动了,康熙额角青筋直蹦。

“扎斯瑚里氏!”

方荷蓦地举起手:“我在我在,我是没人捧钱场的小可爱!”

福全实在绷不住了,低着头肩膀耸动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其他宗亲也差不多。

倒是女眷们笑的不多,都皱着眉头看方荷,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多,闹出如此不雅的事儿来……

倒该如她所说,赶紧撞墙去,好歹别继续丢皇家的颜面。

康熙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沉声道——

“来人,立刻给朕查是谁给昭嫔上的酒!”

“查出来,杖毙!”

众人心下一惊,女眷们也反应过来,昭嫔酒量不好,应该不是自个儿喝的酒,是被人算计了。

有个年纪大的老郡王福晋颤巍巍开口,“可万岁爷,过年不宜见血……”

康熙冷冷看过去,打断她的话:“今日有人敢给昭嫔下烈酒,明天就有人敢往朕的酒杯里下毒,老福晋觉得,朕不该处置?”

老福晋赶忙起身跪下,直道不敢。

其他人见康熙震怒,都赶忙跪地请皇上息怒。

“宴饮照旧,朕过会儿回来。”康熙淡淡扔下一句话,抱着已经快睡过去的方荷出了门。

梁九功已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抱着方荷进去,一坐下,就感觉怀里的身体在轻颤。

他伸手一抚,抹了满手的泪,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生气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荷,也心疼她过后要面对的尴尬境地。

他刚要开口哄,就听方荷抽抽噎噎出声。

“呜呜……皇上生气的话,只砍半个脑袋好不好?”

“皇上别不理我,我是你的小白菜啊,吃素挺好对不对?”

“呜呜,老祖宗说我,往后我没炉子用了,要不……要不你夏天再别来吧?”

康熙:“……”就,又心疼又想打她一顿。

方荷全然不知,打了个嗝,在康熙怀里乱蹭。

“中间几个月就当……就当我在反省~我是猴哥,猴哥只讲实力,不讲脑子的。”

康熙不知道猴哥是谁,只轻声问:“果果有什么实力?”

方荷手指竖在嘴边,做出神秘样儿来,“嘘——不能被人听见哦,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康熙顿了下,顺着她的话俯身下去,就听到带着淡淡甜香的酒气吹入耳中——

“我这本事可是大~大~的秘密,就是……”

“是什么?”康熙微微挑眉,还真有些好奇,想听听她酒后能吐出什么真言。

但就是后头却没了下文,偏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康熙:“……”这混账永远有本事叫人没办法心疼她多哪怕片刻工夫!

好在睡着之后的方荷比醒着的醉鬼乖巧多了,康熙顺顺当当把方荷送进了被窝。

等出来头所殿,他面上才露出压不住的煞气,低喝——

“暗卫何在?”

两个黑衣身影从角落里现身,无声跪在康熙面前。

“今日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伺候的宫人,都给朕查!”康熙的声音比这天儿还冷。

“朕许你们动天字令牌,若此次再查不出有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在御前当差了!”

暗卫在宫里能走动的地方有限,寻常当值,都只能在乾清宫附近。

贴身保护皇上的暗卫,可持黄字玉牌进出前朝。

每遇大宴,能持玄字牌,进出前朝和后宫交接的地方,以及宫门内外。

天字令牌,除前朝后宫,宫外王公宗亲家里也可潜入,被擒免死。

暗卫知道皇家太多事,如不能在御前当差,就只有一个死。

两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气大发了,一个字不敢多说,利落叩首下去,迅速消失在人前。

翌日,方荷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上午了。

睁开眼,她还有些恍惚,她不是在宫宴上吗?

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了?

翠微过来掀开幔帐,伺候方荷起身。

方荷一扭头就见她红肿的双眼,心底蓦地往下沉。

“怎么了?”

翠微又流着眼泪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没闻出梨汤里被人掺了后劲格外大的梨香酒,惹下大祸……”

“停!”方荷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打断翠微的话。

“我问你答。”

翠微抹着泪不说话了。

方荷格外冷静地问:“头所殿会死人吗?包括你我在内。”

翠微犹豫了一下,“不会死人,但……”有些事儿比死可怕多了。

“头所殿有人被罚吗?”方荷继续冷静地打断翠微不必要的迟疑。

翠微下意识摇头,“没有,是主子您受了委屈。”

方荷醒过来,理智也就回来了,两辈子她都没少受,只要回报足够,委屈算什么。

社畜有几个没受过委屈的,她放在心上,倒给别有用心的人脸了。

她起身洗漱,“我吃点东西,你再仔细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她肚子饿了,至于醉酒会遇上的事儿,既不要命也不受罚,最多就是个社死,她是那么要脸的人吗?

先吃饱了,解决麻烦最重要。

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她昨日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这会子迅速恢复熠彩,眸底莫名氤氲起了无人得见的兴奋和风浪。

第67章

虽方荷在除夕宫宴上大闹了一场, 但她是皇上亲自送回去的,膳房也不敢怠慢,早准备好了她素日最喜欢的膳食,很快就送到了头所殿。

方荷饶有兴致地拿鸡蛋给自己和翠微都滚了眼眶消肿, 不紧不慢吃了个肚儿圆, 这才开始听翠微说昨晚的情形。

实际上她喝第二碗梨汤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醉了, 这身体的耐酒性太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断了片。

翠微便从方荷喝第二碗梨汤开始说。

这会子她前所未有地佩服自家主子。

她这个伺候的宫人说起来, 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毕竟在宫里过活,生死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脸面。

不得脸的主子, 过得没有体面的宫人和太监强,这种事屡见不鲜。

所以翠微更恨暗中动手之人,这人甚至狠到不亲自动手害人, 是要叫主子自个儿生出不想活的念头。

可惜对方打错了主意, 方荷的脸色分毫未变, 连嗑瓜子都没耽误。

翠微:“……后来奴婢听您在轿子里哭了,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万岁爷亲自抱您上床的。”

方荷腹诽, 那不然呢?

他还能隔空扔她到床上去?

听完了翠微的描述,见她和春来都眼巴巴看着自己, 方荷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问话的时候还带着浅浅笑意。

“昕珂、昕南、昕华和昕梓的规矩学得如何了?能唬人不?”

翠微急得跺了跺脚,“这会子您怎么还有功夫……”

见方荷挑眉, 她只能耐着性子回话:“学得不错。”

“那就好,春来,你带着她们四个, 跟我一起去乾清宫。”方荷刚才嗑着瓜子,就已经迅速在脑海中计划起了危机公关的法子。

其他的事儿她可能没那么擅长,但在前厅部工作,一个应对不好,就很容易给酒店抹黑。

迅速有效地开启危机公关,是前厅部每个中层干部都要反复考核的标准。

翠微心底一沉,怕主子嫌弃她没用,急道:“那奴婢……”

“魏珠留守头所殿,你和陈顺他们千万看好了,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出。”方荷打断翠微的话,说完魏珠才看向翠微。

“库房是你登记造册的,有多少金银你心里清楚,我不管你用任何法子,查清楚昨晚在妃嫔身边伺候的所有宫人背后的主子,库房里的金银随你取用。”

翠微立马支棱起来,“奴婢一定竭尽所能!”

方荷没再多说,带着春来和昕珂她们几个,浩浩荡荡高调往乾清宫去。

因北蒙和漠西的摩擦,康熙下朝后会带人去南书房商讨军略,早的时候两个时辰就能结束,晚的话甚至会留人用午膳。

这会子刚巳时中(10点),裕亲王和恭亲王肯定还在南书房没走,是正黄金二十四小时危机公关的最佳人选。

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后,方荷就立在敬事房和乾清门边上,带人安静等着。

顾问行听到动静,过来给她请安,“嫔主儿这是……可要人进去禀报万岁爷?”

方荷客气冲顾问行笑了笑,“不必,我是过来给恭亲王赔礼道歉的,在这里等会子就得,您不必管我。”

她这话没压低音量,敬事房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太监都听到了。

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乾清宫,甚至渐渐往后宫和大臣们当值的班房那边扩散。

后宫妃嫔们都挺想看方荷是如何低声下气赔罪的,可到底是乾清宫,无召她们没方荷的胆子,敢光明正大往里闯。

但班房里当值的大臣们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尤其是听闻昨晚宫里出了个猴嫔的事儿以后,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妃嫔,喝醉了酒竟有胆子对着恭亲王骂。

要知道,宫里可是个睡觉都不敢说梦话的地方。

立马就有好事的大臣,或者是得了后宫指使的大臣们,借着手头的差事要禀报,一撮撮往乾清宫来。

春来看到侯在乾清门里,往这边瞟的大臣们越来越多,心里忍不住来气。

这些大臣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就不怕万岁爷知道后摘了他们的顶戴花翎?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主子,要不咱们去敬事房……”

“不必,让他们看。”方荷笑道。

她摆出这么大阵仗来,就是给人看的,没人看她干什么来了。

外头的动静,康熙自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根据前线才送来的战报,有些事儿还没说完,他也不好就此叫散了。

可他也不愿叫方荷再被人当猴儿看,在梁九功耳边轻道了一句。

梁九功微微躬身,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绕到常宁坐的地儿,小声提醒——

“王爷,奴才伺候您更衣。”

常宁一脸莫名其妙,他也没尿啊,更什么……一抬头就见康熙看着他,常宁福至心灵,洒然起身。

“皇兄,臣弟先去更衣,待会儿再回来。”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话,非得去官房才能说。

但等出来南书房,都不用常宁问,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真正要说的话不在官房,就在乾清门边儿上戳着呢。

方荷上前几步,利落福礼,大大方方开口,“嫔妾昨晚酒后失仪,对恭亲王出言不逊,特来给恭亲王赔罪。”

常宁心里憋笑,面上却只挑起眉,故意道:“那若是本王不接受呢?”

“那自然是恭亲王的自由,只怪嫔妾赔礼不够真诚。”方荷面色不变地笑道。

但顶着背后隐晦却灼热的瞧热闹的目光,她话音蓦地一转。

“常言道不骂不相识,还有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嫔妾与恭亲王也算有缘分……”

常宁脸色一变,艹,这小三嫂怎么如此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就她今儿个这话传出去,昨晚骂他妖精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赶忙制止道:“昭嫔娘娘慎言,昨晚的事儿本王没放在心上,要是昭嫔再闹笑话,那可与本王无关啊!”

方荷笑出声来,坦然道:“嫔妾想说,既您与万岁爷是亲兄弟,嫔妾厚颜也能与王爷论声亲戚,这少说也得是五百年的缘分吧?”

“若您觉得嫔妾诚意不够,嫔妾就只能求万岁爷替嫔妾给王爷赔罪了。”

“左右都是一家人,都有个舌头碰着牙齿的时候,总不能就不长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常宁:“……”那您也未免太敢长嘴了!

他也被逗笑了,潇洒拱拳,“昭嫔娘娘说得有理,是本王狭隘了,不骂不相识……这话说得好。”

“也就只有三哥才配得上小三嫂这样的佳人相伴,都过去的事儿了,小三嫂不必放在心上。”

方荷侧身避开常宁的礼,微微福身,“如此,嫔妾谢过王爷的大度,嫔妾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没看乾清门后头到底站着多少人,带着春来她们又浩浩荡荡出了月华门,直往慈宁宫去。

实则乾清门内瞧热闹的大臣,有这个胆子,要么是跟皇家沾亲带故,要么就是劳苦功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后宅里的妻妾也不少,大风大浪他们见多了。

但像昭嫔这样说话风趣,被人陷害后不在意脸面,还能如此洒脱,迅速补救的女子……说实话,别说宫里没见过,外头他们也没见过啊!

如果女子都能有这种心胸和脑子,他们也不必为了家宅之事头疼了,所以大部分都挺认可恭亲王的话。

怪不得昭嫔受宠,能有这样的佳人伴在左右……万岁爷真是好福气。

康熙散了南书房的议事后,听梁九功仔细说了方荷的言行,眸底的笑意迅速漾开,藏都藏不住。

当然,他也没想藏。

能叫他惦记好几年,甚至费尽心思才哄到自己怀里的甜果儿,当然与其他的女子不同。

他含笑吩咐梁九功:“去,传话给赵昌,叫他紧着点皮子,回头要是昭嫔赶在他前头查出什么来,叫朕在昭嫔面前没了脸面,他那身皮子也甭想要了!”

梁九功:“……嗻!”您要是怕没了脸面,倒是别笑得这么骄傲啊!

赵昌私下里听了李德全传过来的口谕,也有些无语。

在万岁爷心里,久经风霜和训练的暗卫,比不上他宠得娇花一样的妃嫔?

这哪里是警告,分明是炫耀,寒碜谁呢!

可哪怕心里再堵得慌,赵昌还是不得不毕恭毕敬应下来,回头继续去给办差事的暗卫紧皮子,搞得暗卫都有些怀疑人生。

当然,某个‘夜香郎’除外,他是真把话听进心里了。

在其他人都暗中憋气的时候,他隐晦提醒,“这可是当初那位差点废了万岁爷的暗卫,还能在御前横着走的主儿……”

突然被回忆袭击的暗卫们,不自觉地夹了夹腿,表情都慎重不少。

那还真是得拼个命了,他们可不想跟那祖宗打交道。

康熙不管暗卫们的心理变化,他只吩咐梁九功盯着头所殿的动静,先去把上午还没处理的折子给批了。

等到了午膳时候,梁九功才来禀报。

“嫔主儿出了乾清宫就去了慈宁宫,如今还在慈宁宫没出来呢。”

康熙眸底笑意更甚,这混账确实聪明。

先故意挑准了时机,引起旁人的注意后,光明正大认错,凭着与众不同的心胸叫朝中大臣转变对她的看法。

只要这小狐狸一直如此聪慧,他自会一直宠着她。

往后方荷的前程,如若会遇到什么绊脚石,也只会是这些大臣,而非那些只知道嚼舌头的后宅女子。

能影响她前路的女子,就只有皇玛嬷一人。

所以从乾清宫出去,她立刻去了慈宁宫。

过去康熙喜欢方荷,只是因方荷能叫他心情愉悦,那股子鲜活劲儿也叫人格外舒坦,他才会不自觉多宠几分。

现在他突然发现,方荷还有更多他不曾察觉的面。

她在丢了脸面的情况下,这么快想明白轻重,就叫康熙在新奇之余,愈发欣赏起她的行事。

康熙笑道:“盯着慈宁宫的动静,等她出来了,把人请来乾清宫。”

到底是叫她受了委屈,还要辛苦奔波,他总得给她颗定心丸,也好好安慰安慰她。

但他算到了方荷的目的,却没算到,方荷能为达到目的做到什么程度。

她一进慈宁宫,就发现太后也在,正跟孝庄说话呢。

方荷垂眸遮住眸底的笑意,不枉费她大张旗鼓在乾寝宫和慈宁宫之间左右张望了会儿,表示‘为难’,寿康宫果然收到消息了。

瞧见方荷进来,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故意调侃。

“哟,咱们要人捧钱场的皮猴儿来了,可惜我今儿个没带银子过来。”

太后转头又对孝庄笑,“还是麻烦姑姑帮我给这皮猴儿点银子,也好了了这桩官司,省得她回头再喝多了,还惦记着自个儿穷困呢。”

孝庄似笑非笑瞥太后一眼,伸手无声点点她。

当她听不出来?

太后这分明是怕她为难方荷,才特地赶过来,先是说了方荷一箩筐的好话,又将昨晚那般胡闹大事化小说成逗趣儿。

就是太后如此纵容,才叫方荷有恃无恐,醉了酒都不忘拿她们俩给自己撑腰。

方荷只当听不懂的,等乌云珠翻译完了,她才跪在地上,露出赧然神色。

“嫔妾已经去给恭亲王赔礼道歉了,来慈宁宫,也是特地向老祖宗请罪的。”

孝庄淡淡看她,“哦?皇帝说你是被算计了,你来请哪门子的罪?”

方荷恭敬叩首:“嫔妾罪责有三,一不该在老祖宗训诫后,钻了牛角尖,一时恍惚,忘了小心谨慎,才会遭人算计。”

“二不该将在民间学会的粗鄙之行带入宫中,引得醉酒后,举止不当,丢了皇家颜面。”

“三不该仗着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宠爱,连累您二位的名声。”

“嫔妾自知罪过深重,实无颜面继续伺候万岁爷,自请入大佛堂为皇家祈福。”

怕孝庄不同意,方荷真诚地抬起头,叫孝庄看清她的表情。

“嫔妾礼佛乃是自愿,想必皇上也绝不会阻拦。”

“一来嫔妾丢脸之举也需要低调行事,好叫人慢慢忘记此事。”

“二来嫔妾受罚,也能提醒其他人,口舌不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才能叫她们引以为戒,记住皇家颜面不容任何人糟蹋的规矩。”

说完,她又一次叩首下去。

“还请太皇太后恩准!”

孝庄面上这才多了点笑意,不错,这丫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见她不喝酒的时候,心思还挺清明,知道轻重。

“行,起来吧,这会子也不早了,用过午膳再过去吧。”

为了叫人知道不规矩的下场,孝庄就算有心叫方荷回去用午膳,再收拾些常用的物什,从头所殿去大佛堂,方荷也没同意。

她可怜巴巴凑到太后身旁,软软央求孝庄。

“嫔妾有错就该罚,没得还有缓刑的,容易叫人误会有老祖宗和太后撑腰,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求老祖宗赏口饭吃,嫔妾用过膳就去大佛堂。”

至于收拾行囊,反正用不着她动手,有春来和翠微,什么东西收拾不好,回头再送到大佛堂就是了。

方荷想做什么事儿,就一定会做到极致。

她这安分姿态,让孝庄心里格外满意,特地叫人按着方荷的口味做了荤菜,好叫她礼佛之前解解馋。

用完了膳,太后要回寿康宫午歇,方荷没打扰孝庄休息,直接去大佛堂。

太后拦住方荷,特地叮嘱:“大佛堂冷清,夜里寒凉,要是有人不好好伺候,你只管叫人传话给我,我叫乌云珠给你送。”

大佛堂的宫人和太监毕竟是慈宁宫的人,就算有怠慢的地方,估计方荷也不敢说。

她这话就在慈宁宫天井里说的,为的就是叫人把话传到大佛堂去,免得有不长眼的叫方荷难受。

方荷冲太后露出个灿烂的笑,“我知道太后疼我,您放心,我去大佛堂是躲清静去了,正好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等从大佛堂出来,保管叫您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

太后被逗笑了,但笑意有些淡。

方荷没说要祈福多久,姑姑也没提这一茬。

谁也不知方荷要在大佛堂住到什么时候,只能盼着乾清宫早点查出幕后的黑手。

太后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若知道是谁如此害乌林珠的后人,她可不是当年那个摆着好看的皇后了,这回她非要扒了对方的皮不可!

等两人离开慈宁宫,苏茉儿和柳嬷嬷伺候着孝庄躺下。

柳嬷嬷出去守着门,叫主仆俩说话。

孝庄脸上没了方才故作冷淡的模样,满脸都是笑意。

“还是你比哀家看人准,这丫头……不愧是贵人命数,天生就适合在宫里过活。”

起先她故意由着妃嫔们怨声载道,却从不为难方荷,叫那丫头提着心肠。

过后方荷好不容易放松了些,她又冷不丁把人叫过来敲打,是为了看清方荷的性子。

她都快过完一辈子的人了,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和刻薄好说。

总归到九泉之下,她跟皇太极和福临都还有得掰扯,也不差这一桩了。

她心疼玄烨这孩子,从小没了阿玛和额娘,为了守护大清江山,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没过过几天松快日子。

但凡早几年她都没现在看得开。

可近一年几番在生死线上挣扎,她突然就放下了。

如若有个贴心人在玄烨身旁陪伴……只要不是个左了心思的坏种,也挺好。

一辈子那么长,她相信玄烨不会叫她失望,更担心他一生孤苦,真成了孤家寡人。

事实证明,玄烨的运道比皇太极和福临强多了,那丫头不错,心性更比寻常人强得多。

苏茉儿跟着笑:“主子现在不担心,宫里会出什么红颜祸水了吧?”

“先前在温泉行宫的时候,奴婢与昭嫔朝夕相处,就发现她与这世道的女子都格外不同,倒像咱们北蒙人。”

被困在紫禁城的女人数不胜数,至今还有不知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勾心斗角,左右钻营,互相陷害……多少人都是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

哪怕是她们主仆,这些年手里沾染的鲜血,是日日礼佛都洗不清的。

方荷不同,她会做一些旁人看起来很古怪的挣扎,只为了叫自己快活。

哪怕是不得不面对险境……她竟是比受宠的时候还精神,想起来苏茉儿就想笑。

换成旁人,做出这么丢脸的事儿,早活不下去了,背后之人狠就狠在这儿。

但方荷那双原本渐渐没了波澜的眸子里,竟重新燃起了火焰,像草原上的野马纵情奔腾时的激昂。

孝庄撑着脑袋,噙着淡淡笑意,出神地回忆了下草原上的日子。

她已经记不起来细节了,但也记得纵马时的快活。

可纵马,除了快活,更会时刻注意自身的安危,避免自己从马上掉下来。

越恣意,这种谨慎越会成为一种本能。

她笑着摇了摇头:“咱们都不如她,虽都被困在宫里,可她的心却没有被困囿在这四方天。”

顿了下,她躺下,阖上眸子。

在苏茉儿以为她睡下的时候,幔帐里才传出一声模糊的吩咐。

“还没盖印的遗旨,拿去烧了吧。”

就冲那丫头这份恣意,她信方荷一回。

等康熙收到消息的时候,方荷已经在大佛堂里安置下来了。

他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白里透着股子猩红,刺眼得很。

康熙拧眉,“真是她自请去大佛堂的?”

梁九功小心躬身,“回万岁爷,慈宁宫听见的人不少,于全贵也不敢撒谎。”

康熙定了定心神,决定写完折子再说。

可抬起笔,胸口那股子憋闷,却叫他看不进折子上的字。

他随手将朱笔扔在一旁,以扳指抵着眉心轻捋,好压住心里的躁意。

上午时候有多高兴方荷行事稳妥,这会子他就有多恼她过于稳妥。

她现在已经把不信他摆在明面上了!

倒不是说非得叫她依赖自己,只是在头所殿,也不耽误她自个儿查证据不是?

把事做得如此决绝……在她心里,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多无能?

康熙沉着脸吩咐:“再传朕口谕给赵昌,朕只给他半个月时间。”

“顺着死在耳房那宫女往下查,还有御膳房,若查不出始末,就全滚去慎刑司!”

梁九功惊得心头猛跳,小心翼翼应了嗻。

这回是他亲自去传的话。

赵昌从梁九功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又起了火气,倒没敢再腹诽,亲自带着人,铆足了劲儿查证。

好在只要暗卫可以探查的范围扩大,又是在京中不缺人手的时候,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

刚过正月十五,一份格外详尽的证据,厚厚一沓,摆在了御案前。

康熙翻开第一页,脸色就倏然冷了下来。

小小一场宫宴,只为了叫方荷丢脸,倒是好大的阵仗。

有知情不报站干岸的,也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还有浑水摸鱼借刀杀人的,更有不动声色行方便的……从前朝到后宫,处处都可见痕迹。

康熙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任水洒了满膝,热水沁入肌肤,叫他心底火更旺。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口口声声喊着是皇家的奴才,对付准噶尔他们估计都没这么费心思吧?

谋算他后院之事,一个个倒跟打了鸡血似的,抖不完的机灵。

梁九功小心翼翼劝,“万岁爷息怒,气大伤身啊。”

“无论如何,您总得顾惜自个儿,才能替嫔主儿张目,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可好?”

康熙胸口一窒,喉结微微吞咽,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叫他恨不能大开杀戒,让整个紫禁城都换换血,好镇住那些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把人逼急了眼,整个紫禁城都要动荡。

如今北蒙、漠西和京城的局势都分外紧张,他绝不能失却冷静。

他蓦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挑出其中几张纸,扔给梁九功,压着怒火冷声吩咐。

“你去趟慈宁宫,把这份证据给皇玛嬷看,请皇玛嬷亲自处置!”

梁九功不经意扫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宣嫔’二字,心下一惊,赶忙躬身藏起震惊的表情。

这若是把老祖宗气出个好歹,那宣嫔死都难赎其罪。

万岁爷怎么会……他不敢再多想,把李德全叫进来替皇上更衣,自己紧着往慈宁宫去。

孝庄拿到证据后,倒如康熙所想,并不意外,甚至比康熙淡定得多。

她问梁九功:“其他人皇帝打算怎么处置?”

梁九功心里纳罕,怪不得这祖孙俩是最后的赢家呢,就这份丘壑,怕是大清再没人比得上。

他赔着小心回话,“回老祖宗,万岁爷没说,只面色不大好看。”

孝庄了然,转念一想就知道孙子的意思。

这阵子太医诊脉说她算熬过最危险的那阵儿了,剩下要熬的,就是下一冬的事儿了。

康熙这才敢把麻烦丢到慈宁宫来。

以孝庄的老谋深算,自然明白,能在乾清宫,众目睽睽之下算计皇帝的宠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涉及的人应该不少。

只是不能同时发作,更不能急着发作。

顶好是暗中布局,等和谈的消息传回来,定下跟准噶尔是战还是和的局势,再将该收拾的一次全收拾咯。

这就少不了要叫方荷多受一阵子委屈。

她孙子是要她拿宣嫔开刀,亲自替那丫头张目,好叫旁人不敢因为先前的事儿欺负他的宠妃。

呵……这俩混账,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打算盘,她真是该了他们的!

她揉揉额头,吩咐柳嬷嬷,“你带武嬷嬷去咸福宫,多带几个,堵了宣嫔的嘴,把人绑到慈宁宫来,不必避开人。”

接着,她又吩咐苏茉儿:“你去趟大佛堂,把那丫头请过来,就说老祖宗知道她委屈了,是自家人惹的祸,定给她个满意的交代。”

“叫人开库房,有什么值钱又体面的玩意儿,凑足十五套,也好叫人知道,哀家满意昭嫔为了祈福,错过十五日的宫宴,特地赏她的。”

“再有,传哀家的令下去,宫里但凡有敢嚼舌根子的,不论是谁,都赏五十板子,死活不论!”

顿了下,孝庄捏了捏额角,又吩咐,“再叫个太医准备着吧。”

那丫头最是个会摸着杆儿往上爬的,万一还要闹腾,她少不得豁出这张老脸去,装个病吓唬吓唬人了。

事实上,等方荷一进门,看到被五花大绑,跟个疯婆子似的宣嫔,比孝庄还淡定。

她跟朵新长出来的白莲花一样,俏生生立在孝庄跟前,一脸不忍地劝。

“老祖宗,何至于此啊!”

“若传出去,叫人知道宣嫔所为,丢了您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就更叫嫔妾无颜以对了。”

孝庄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哭笑不得点点方荷的脑袋。

“你这脸都快丢干净了,哀家和太后舍点子脸皮给你贴回去,也没什么,倒是不用你如此贴心。”

别人欺负上门了,还要替人求情,这点可不像北蒙女子,不能细想,一细想还怪膈应人的。

方荷微笑不变,就宣嫔那脑子,要是能在乾清宫如此周密地算计人,她脑袋剁下来给孝庄当凳子坐。

她表情认真了许多,“嫔妾没跟老祖宗玩笑,真不至于,又没伤着嫔妾的身子,左不过是举止不当,闹了点笑话。”

“如果真重罚宣嫔,传出去不但有损老祖宗和太后的颜面,也叫旁人觉得嫔妾心狠手辣,心眼子比万岁爷还小呢。”

被堵了嘴的宣嫔呜呜在一旁拼命挣扎,目光里的刀子都快把方荷凌迟了。

她用不着这贱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要脸地在这里炫耀跟皇上的情分!

孝庄和方荷谁都没把宣嫔的闹腾放在心上。

方荷愿意息事宁人,孝庄也偷偷松了口气,她上了岁数,也真是不愿意折腾。

她笑着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嫔妾觉得,宣嫔之所以会如此,定是因为被关在宫里久了,心思才会变得狭窄。”方荷给人求情也不耽误她呲哒人,引得宣嫔呜呜嗷嗷的骂声更大。

方荷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蓦地抚掌一笑,“有了,这犯了错不罚也不合规矩,但嫔妾是真不愿将事情闹大,不如叫宣嫔去行宫,以为老祖宗祈福的名义闭门思过?”

“可以叫武嬷嬷和大力太监守着,只允许宣嫔进出自己的寝殿和跑马场,若能每天痛痛快快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说不准心思就能开阔了呢?”

仿佛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方荷笑着补充,“正好到了避暑的时候,宣嫔就可以随您一起回来,此事就算过去了。”

“如此不伤您的体面,又能吓唬人,旁的妃嫔可没有北蒙女子骑马的本事呢。”

孝庄听得出方荷是在拍马屁,但她脸上笑意还是越来越深,人老了就喜欢听几句好听的。

“哀家觉得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吧。”

她拉着方荷的手拍了拍,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安抚方荷。

“你受了委屈,就不必再去大佛堂了,免得有人心疼,还要来闹哀家。”

“回头所殿也能好好养身子,等你有了身孕,哀家亲自替你把丢掉的体面找回来。”

这是侧面保证方荷有孕后,会叫康熙给她晋位分。

方荷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赧然,乖巧应下,带着春来回了头所殿。

翠微知道以后,鼻子都要气歪了。

“主子就这么放过宣嫔了?”

“您可知道她心思有多歹毒?除夕宫宴的菜肴里一小半都掺了酒,即便您不喝梨汤,也逃不过一醉……”

她这十几日费尽心思才查出来御膳房里的动静,本就气得要死。

如今得知方荷竟轻拿轻放,恨不能冲到慈宁宫,给宣嫔几巴掌才解气。

方荷脸上没了在慈宁宫时的笑意,平静道:“安心,一来,她不是罪魁祸首,为了她得罪老祖宗和太后,实在没必要,不如趁机换点实在的。”

不等翠微憋屈,方荷脸上突然露出个冷笑。

“二来,除非……大行,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宫了。”

先前她在乾清宫,见过一张已经完工的堪舆图,虽然没写是什么地儿,却有‘瑞景轩’和大宫门的字样。

巧的是,这地儿方荷上辈子跟男朋友去过,是畅春园。

既然已经完工了,那今年避暑,康熙可不会带人去南苑了,必然会去畅春园。

宣嫔既然有胆子算计她,就给她好好在行宫里幽禁吧。

至于骑马……呵呵,要放在十几年前,宣嫔可能挺喜欢这安排,连孝庄都觉得是方荷好心。

可在宫里养尊处优十几年,被养废的北蒙女子,每天骑一两个时辰的马,她就不信她的腿还能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哪怕不枉造杀孽,也只是上辈子的教育使然,正好给自己的孩子积福罢了。

再者,她更狠辣的手段,宣嫔?她不配拥有。

方荷叫春来和魏珠都出去守着,低声问翠微:“几个高位妃嫔的宫里查得如何了?”

翠微顿了下,略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

“奴婢倒是使了银子,隐约得到点暗示,知道掺和的人应是不少,可再要仔细查,却查不出来了。”

她凑近方荷,指着乾清宫的方向,与方荷耳语道:“富察氏的嬷嬷告诉我,是有人封了口。”

方荷轻呵一声:“行,我知道了。”

既然那狗东西不想叫她知道,就别怪她用自己的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真相了。

第68章

流水一样的赏赐从慈宁宫送到头所殿, 即便慈宁宫和头所殿都更靠近前朝,后宫乃至满宫的宫人和太监们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且不论妃嫔们心里如何嫉恨,内务府是反应最快的。

内务府内总管太监刘福生,亲自带着方荷正月里的月例过来, 甚至有许多超过嫔份例的好料子并珠光宝气的首饰。

可刘总管就跟眼瞎了一样,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在方荷面前躬身。

“万岁爷特地吩咐,不许委屈了您, 有些东西到底不好往大佛堂送,免得扰了佛祖清净,奴才都给您留着呢, 您只管挑,都不犯规矩。”

从翠微到魏珠,甚至还有四个昕和比较冒尖儿的陈顺几个, 都满脸喜色, 仿佛头所殿才刚开始过年。

但方荷却半点喜色都无, 浅浅扫了一眼,摆摆手, 语气冷淡。

“都拿回去吧, 送些素淡的便可。”

翠微脸上的笑蓦地一顿,倒是春来表情不变, 恭敬搀扶着新头疼的昭嫔娘娘进殿,好叫主子有地儿躲起来心痛。

刘福生心下一惊,赶忙给魏珠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他小声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可是昭嫔娘娘对份例不满意?要不我换一些来?”

魏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阿姐平日里最好财,寻常没事儿还要去库房转一转, 出来脸上保管带笑。

可他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荷的脸面,只故作高深摇摇头,“我们家主子还惦记着给皇家祈福的事儿,更不是个刻薄的,主子怎么吩咐,刘总管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虽主子被人陷害,老祖宗心疼主子,不叫主子在大佛堂受着清冷,但主子心诚,这会子还礼佛,自看不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总管没探听出什么来,只能忐忑着心肠离了头所殿。

但他也没回内务府,脚跟一转就去了乾清宫。

这可是梁九叮嘱咐要小心伺候的主儿,差事办砸了,甭管为啥,总得交代一声,免得万岁爷问。

魏珠看着刘福生离开,偷偷抹了把汗,总觉得自己替阿姐把格调端得太高了。

膳房要是知道了……不会不准备荤食了吧?

那回头阿姐馋起来,指不定会烤了他。

他略心虚地往屋里跑,却没承想,还歪打正着了,方荷就盘腿坐在矮几上抄经呢。

甚至还换了身特别素净的天青色旗装,什么花纹都没有,都不如翠微和春来身上的衣服鲜亮。

春来和翠微一脸微妙站在旁边,一个忙着燃香,一个正在做绣活儿,瞧着像是跪坐用的蒲团。

魏珠:“……”怎么的,阿姐这是要出家?

他也不敢打扰方荷,鸟悄凑到翠微跟前,用气音问:“什么情况?”

翠微眼珠子一转,同样小声道:“主子说大佛堂待得舒心,准备继续在头所殿清修,虔诚为皇家祈福,直到抄足十遍法华经,才算完。”

魏珠呆住了,要是他没记错,法华经足足有七卷,共二十七册啊!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不会是他乌鸦嘴叫阿姐听见了吧?

到了午膳时候,方荷果然没碰荤食,只吃素,甚至也没吃多少,歇了晌又继续抄经。

魏珠快哭出来了,磨蹭到方荷面前,哭丧着脸问:“阿姐,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都怪我多嘴!”

说着他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把正专心练字的方荷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

“你给我惹什么麻烦了?”方荷一脸不解。

“不是,什么麻烦能比得过我惹出来的?”

魏珠红着眼眶愣了下,“不是因为我说错话,您才抄经茹素的吗?”

方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魏珠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赶紧抿唇咬住舌尖,生怕自己把魏珠给笑哭。

“那什么……我抄经,是想精进一下高深些的学问。”法华经里的诗词据说蕴含着大智慧,看着就很美,还能祈福。

已经数次听不懂康熙卖弄的带颜色的诗词了,她不想一直做个半文盲,正好趁时机合适,进修一下嘛。

至于茹素……

“翠微是不是没跟你说,这几天福乐给我换了药方子,不食荤腥效果最好?”

翠微和春来在门口,已经捂着肚子窟窟上了。

翠微还探脑袋进来调侃,“叫你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苦大仇深得叫人没眼看,是主子说希望你能活泼点,可不怪我们!”

自从听乔诚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一宫总管,魏珠心里就有点较劲,总时刻注意叫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尤其是方荷被人算计过后,他更沉默了不说,还总老气横秋的,时不时就露出点阴狠神色,翠微都担心他有一天会钻了牛角尖,给主子枉添血孽。

魏珠这会子怎么还不明白他是叫翠微给唬住了,跺跺脚,抖着手指着翠微就往那边冲。

翠微笑着往外跑,两个人在天井里低低地笑骂,还真有那么点过年的热闹。

方荷笑眯眯跟春来站在一块儿瞧着,看了会儿又跑回去抄经。

春来仔细打量着,总觉得主子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练字,精进学问。

可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眸底就有些黯然,主子有什么主意瞒着她也是应当的。

到夜里,方荷早早就令人熄了宫灯,关了宫门,美其名曰早睡早起捡佛豆。

康熙在弘德殿忙完后,一时情急,没叫梁九功提前过来看,又吃了个闭门羹。

从养心殿旁边的隆宗门一右拐,看到黑漆漆的甬道,康熙就顿住了脚步。

他轻叹了口气,“梁九功,你说,昭嫔是不是怪朕呢?”

他最清楚方荷的在大事上的敏锐,尤其是需要逻辑能力的事儿,她甚至比大部分男子要强。

推出宣嫔来,方荷应该就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是跟他生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话,“许是嫔主儿在大佛堂休息不好,才刚回来,身子疲乏……”

康熙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说话,更没有去雨花阁赏花的心情,直接转身回乾清宫。

他确实叫那小混账失望很多次了,所以她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甚至不能将证据给她看,只能拖着,叫她慢慢查,其中之复杂,等她查清楚,差不多也是时候还她公道了。

作为皇帝既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为了大局,委屈了身边人,他也该受着这份埋怨。

就寝前,他平静吩咐:“敲打一下内务府和膳房,若伺候不好头所殿,朕不介意换人伺候。”

梁九功赶忙应下,思及上午刘福生送过来的话,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反正那祖宗怎么做,万岁爷都能找到理由安抚好自己,他又何必多话,给主子爷心里添堵。

总归作为妃嫔,也不敢一直将皇上拒之门外,否则老祖宗也不答应,过阵子应该就好了。

到了龙抬头这日,宫里各处都喜气洋洋分发龙须糖,在太后的带领下去坤宁宫祭灶,而后又去慈宁宫摔瓦片,祈福岁岁平安。

等到热闹得差不多,孝庄也有些累了,就先叫众人散了,如梁九功所想,独留下方荷说话。

贵妃、惠妃和郭络罗贵人等人的目光,在方荷脸上转了一圈,以帕子掩着唇角的笑,娉婷离了慈宁宫。

孝庄看到她们这番作态,心里大概明白方荷为何不愿意出来走动了。

今儿个还是她特意叫人去头所殿传了口谕,方荷才出来的。

她沉声对方荷道:“你总不能因为旁人的异样目光,就把自个儿困在头所殿里。”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子挫折你要是都放在心上,往后的日子你也痛快不了。”

太后跟着在一旁温声劝,“你就别管她们,如今都知道我和姑姑疼你,皇帝也令人照顾你,她们什么都不敢做,才只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姿态恶心你。”

方荷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两个富婆这语重心长的姿态给逗笑了。

她冲要翻译的乌云珠比了下手势,“等我一下哦。”

她冲春来招招手,春来从袖子里取出竹镊子,从她耳朵里掏出两条棉花来。

孝庄和太后:“……”

方荷笑嘻嘻凑到孝庄身边,坐在绣墩上,扬着脑袋笑问:“好啦,老祖宗和太后刚才说什么呢?”

乌云珠看了眼太后,一时不敢翻译,怕自己一张嘴就笑出来。

孝庄知道自己猜错了,就方荷这大大咧咧的古灵精怪样儿,会在意那些女人的故作姿态才怪呢。

她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怪道你说自己是个猴儿,就会闹妖,哀家听闻你自回了头所殿,一直不肯侍寝,这又是为何?”

方荷捂着脑门,委屈得从白莲变成了一朵天然小白花。

“那还不是为了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嘛!”

孝庄和太后:“……”她们也没拦着方荷受宠啊!

方荷半含着下巴,继续解释,“哪怕是宣嫔害我喝多的,可在宫宴上闹笑话的毕竟是我,还牵扯到了老祖宗和太后。”

“无论任何理由,这犯过的错总会留下痕迹,嫔妾不愿意将错误全归结在旁人身上。”

她靠在孝庄腿边蹭了蹭,“所以嫔妾回到头所殿,是您明察秋毫,但嫔妾该受的罚也自然还得受着。”

“好歹完成在佛祖前立下的宏愿,抄完法华经供奉到佛前,方是个圆满不是?”

“左右宫里国色天香的娇花儿多的是,也不缺我一个伺候的,不然将来万岁爷跟嫔妾算账怎么办?”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心眼儿?”康熙没好气的笑骂声从外头传进来。

方荷赶忙起身,低眉顺眼给康熙请安。

这狗东西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听墙角。

康熙先给孝庄和太后请了安,然后跟孝庄一样戳了戳方荷的脑门儿。

“你都说朕几回坏话了,朕要是跟你计较,早打你板子了。”

方荷:“……”说得跟你没打过一样。

她礼貌笑笑,靠在太后身侧,不吭声。

康熙一看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就有些来气,嘴里说得好听,实际就是跟他怄气。

在她心里,太后可比他这个枕边人亲近多了。

孝庄不动声色打断康熙往方荷身上飞的眼刀,“皇帝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坐在孝庄身边,笑道:“过阵子万寿节,朕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今年不准备大办。”

“如今北蒙的情形……也不适合叫北蒙王公们进京,怕是要委屈皇玛嬷和皇额娘了。”

两位长辈一年到头,也就万寿节时候有机会见见亲人,孝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万寿节。

她心里有点遗憾,却也不多,只笑着摆摆手。

“这事儿最委屈的是皇帝你,到底还是国事为重,哀家和太后相熟的老人都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见与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康熙过来就是为了提前说这件事,毕竟万寿节如果不大办,提前一个半月传召出去就已经不早了。

他看了眼垂眸静立在太后身边的方荷,张了张嘴,到底只化作腹中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方荷不急着走,笑眯眯陪着孝庄和太后说了会子话,还是孝庄借口有话要跟太后说,才将她撵回头所殿。

方荷一进门,就见魏珠和翠微都在门外候着,知道是康熙来了。

她脚步微微一顿,撬开康师傅嘴第一步,拒绝跟他玩耍,已经完成了。

众所周知,对付犯熊的小学鸡,不跟他玩儿,不跟他说话,找茬吵一架,把他吵晕了,过后熊孩子会做一段时间的可爱听话小鸡崽。

上辈子有孩子的同事,老多对付孩子的经验了,大多到最后都是这三步走。

她进了殿后,只往里走了几步,安静蹲身下去,连慈宁宫内的问安都没了。

康熙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就打算一直不理朕?”

方荷一声不吭。

康熙心头无名火起,蓦地站起身,往她这边走。

方荷垂着眸子安静后退,直到被康熙逼着退到了门边,始终不言语。

康熙压着火气,抬起她的下巴,还算温和问她,“你怪朕不肯为你张目?”

“早晚朕会帮你讨回公道,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荷心里哂笑,多早晚算早晚呢?

等她七老八十?她依然懒得跟他废话。

“说话!”康熙突然觉得有些没劲儿。

“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朕的为难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你好,如若现在发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往你身上飞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方荷心里冷笑,说得现在好像就没有了一样。

在康熙欲低头亲下来的时候,她借着自己灵巧的身高,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飞快退后,安静跪地。

康熙胸膛起伏片刻,突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果然,道理和情理他都懂,只是这混账冷心冷肺到叫人心底都跟着发凉。

他为何一定要自讨苦吃,舍弃自己作为皇帝的脸面,低声下气过来受这个冷落?

居高临下看方荷一眼,他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唬得梁九功都好悬没反应过来,小跑着在后头追。

翠微担忧地扶起方荷,小声道:“主子,您……彻底惹恼了万岁爷,往后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了。”

“若真有那一日,我许你跳墙。”方荷微哑着嗓音调侃。

那小学鸡要是能忍得住,她往后就再也不造作了又何妨?

太后长寿着呢,她又不是没有撑腰的,一个延禧宫修了半年还没修好,呸!大不了往后搬寿康宫住去。

以前她不想跟康熙吵架,所以才会从心地选择诙谐的方式,叫两人始终处在轻松的氛围里。

可好日子非有人不愿过,那就都别过了。

现在她想吵架了,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小火慢炖,吵起来才够滋味。

康熙带着一股子邪火回到御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发作,就得到了八百里加急的线报。

佟国纲和索额图带领使者团,被困在小滦河附近近一个月。

因为北蒙和漠西的战火越来越激烈,始终无法穿过小滦河,往尼布楚那边去。

千余号人,不足以应对漠西铁骑,每日吃喝消耗的辎重却不是小数字,又怕牵连进两者之间的战局中,无奈之下只能转回京城。

如今已经过了张家口,再有五日左右,使者团就能归京。

康熙猛地将茶盏摔出去,“废物!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赶忙跪地,传讯回来的兵丁直接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康熙不是气佟国纲和索额图不敢与漠西正面对战,两个人都上过战场,也都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不会惧怕打仗。

他们会回来,是考虑到使者团内还有许多不善战的文臣和翻译,还有更重要的和谈差事要做,只能回避。

他气的是,北蒙和漠西都打了一个月,他们人都回来了,打起来的消息才传到他耳朵里。

他们把他这个皇帝当什么?

康熙努力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去,传令裕亲王和恭亲王进宫!”

“叫纳兰明珠清点户部粮草,去南书房禀报!”

“还有,让佟国维并理藩院尚书阿什坦滚来给朕解释,他是怎么当的差事!”

……

一连串的口谕从乾清宫传出去,福全和常宁等人迅速进宫,去往南书房。

纳兰明珠迟了一步,与汉尚书张玉书一起,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阿什坦,三人一起进了南书房。

南书房内已经布置好了沙盘。

翰林院的张英,御前起居官高士奇,并工部尚书陈廷敬,参与过平三藩的翰林院徐乾学和李光地都在,正围绕着沙盘讨论的激烈。

徐乾学道:“臣以为两军此时交战,定是漠西为了阻止和谈的诡计,佟国公和索中堂应该绕开交战的地方继续北上。”

李光地则不以为然,“你说得轻巧,万一打起来,死伤惨重,会成为大清的耻辱,罗刹说不定也会毁约,还是再等等,总有打完的时候。”

高士奇低着头疾书,陈廷敬和张英则仔细看着沙盘,暂时没说话。

见到三人捡来,康熙没理会跪地的阿什坦,只问纳兰明珠。

“如果现在派大将军出发热河,与察哈尔四旗汇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的辎重是否可以支撑住?”

纳兰明珠跪地,“启禀万岁爷,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再久……或许要动用赈灾粮。”

张玉书赶忙道:“万岁爷明鉴,今年钦天监算出雨水颇多,而靳辅主持的中河尚未挖通,万一起了水患,若动用赈灾粮……容易激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拧眉沉思,过了会儿才冷眼看向阿什坦,“如今北蒙和漠西到底什么局势,你别跟朕说你一无所知!”

阿什坦赶忙抖着嗓音回话:“启禀万岁爷,月前臣接到北蒙传来的消息,还只说是因为争夺早春草场偶有摩擦,并未说打起来了。”

“后来北蒙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臣派了人去查探,碰上佟国公他们在热河附近驻扎。”

“佟国公和索中堂说他们会注意北蒙的动静,传讯回京,叫臣不必多管,免得传到御前的消息不准确……”

康熙冷笑,佟国纲这是怕他立刻就要跟漠西开战,佟家没办法获得战功,倒把一贯主战的索额图都给说服了。

他淡淡问道:“佟国维人呢?”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声,“启禀万岁爷,小佟国公着急进宫,惊了马,摔断了腿,叫人进宫替他请罪,说是过会子就叫人抬进来。”

康熙:“……”早不断晚不断,这会子倒是断得及时。

他压着火气吩咐:“不必了,叫他滚回府里反省,无诏不得入宫!”

这会子不是跟佟国维算账的时候,如果立刻要打起来,早前他们商议过的就是兵分三路。

东路彭春比较熟,可以跟乌拉那拉费扬古一起带兵。

西路则由一直驻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来镇守,福全可以带兵出击。

中路的话,常宁一个人却是镇不住场面,得有人跟他一起带兵。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倒是合适,如果他御驾亲征,太子还小,独自监国等于痴人说梦,京中也得有人留守。

与罗刹和谈一事势在必行,所以最合适的人还是佟国纲和佟国维其中一人带兵,一人负责和谈。

无论如何,两个舅舅再多的私心,再大事上总归向着皇家,不会犯糊涂。

康熙只能憋下肚儿里那口气,捏着鼻子叫太医去佟府。

朝堂上风声鹤唳,后宫虽然没有接到具体的消息,却也会看风向。

方荷在头所殿不出,妃嫔们阴阳怪气也传不到方荷耳朵里,一个个都安分得紧。

康熙宵衣旰食,带着大臣们彻夜商讨国策,打算在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之前,商讨出对付漠西的法子。

时间紧迫,若等漠西浑水摸鱼,打到家门口,就来不及了。

后宫妃嫔得知康熙政务繁忙,都贴心地送汤水点心表示关切。

连孝庄和太后得知康熙如此忙碌后,也叫苏茉儿和乌云珠来御前劝康熙保重龙体。

等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两人一说北蒙和漠西的形势,康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两者已经小规模地打了好几场,可主要矛盾还是喀尔喀三部之间,三部打起来比跟漠西打得还凶。

有察哈尔四旗虎视眈眈,漠西如今的兵力,还不足以跟喀尔喀三部和察哈尔四旗同时作战。

漠西主要是在其中浑水摸鱼,顺便叫人盯着佟国纲和索额图的动向,阻止他们往尼布楚去。

两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罗刹通风报信,因此也不敢硬闯,怕被人包了饺子。

又不能继续僵持,只能回京再做打算。

既然是喀尔喀内战,康熙便也不急了,只叫佟国纲和索额图暂时回府休整,派彭春带领轻骑兵去北蒙打探消息。

三月初,彭春令人送回来消息。

与佟国纲和索额图的说法差不多,只不过如今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已经被打残,投靠了漠西,与另外两部对峙。

康熙思忖许久,到底还是下令乌拉那拉费扬古为主将,彭春为副将,带领三千将士,护送佟国纲和佟国维等人再次往尼布楚出发。

到时候费扬古留下来与察哈尔四旗会合,助喀尔喀车臣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对付漠西。

彭春的主要任务是趁着双方交战,声东击西,与瑷辉城的郎谈和周培公汇合,护送使者团尽快与罗刹和谈。

等再次送走大军和使者团,都已经过了万寿节。

梁九功禀报说,前朝后宫送来的贺礼都收在了内库房里。

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能睡个好觉的康熙,突然特别想念抱着某个小混账睡觉的轻松惬意。

他问梁九功:“昭嫔送贺礼了吗?”

梁九功呼吸一窒,躬身不敢抬头,“回万岁爷,昭嫔娘娘送了一卷法华经。”

康熙:“……”法华经一共七卷,她只送了一卷?

这混账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偷懒!

他没好气问:“这阵子头所殿亮宫灯了吗?”

梁九功脑袋扎得更低:“回万岁爷……没有。”

康熙深吸口气,行,这混账也不怕大晚上的撞墙了,他倒要看看,她憋在头所殿到底在做什么!

一进头所殿,康熙就闻到浓郁的南瓜子香气,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殿内传来隐约的轻笑声。

这让他胸口的怒气更甚。

尤其是等他进殿后,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住,魏珠和翠微都赶紧扔下瓜子请安,方荷也恭敬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这回倒是长嘴了……康熙面无表情走过去,弯腰抬起方荷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片刻。

越打量越发现,这混账竟在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把自个儿养得白里透红,甚至还胖了点儿。

她却连一盏汤都不记得往乾清宫送。

“都滚出去!”康熙闭了闭眼,免得看着这张愈发娇俏的芙蓉面心软,只冷喝出声。

翠微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点点头,翠微这才拉着魏珠出门。

梁九功有些心惊胆战……但又有点习惯地关上了殿门,老神在在站在门口守着,不许人靠近。

翠微和魏珠无法,只能立在廊庑下,拼命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尤其是翠微,她不像魏珠对方荷滤镜那么深,总觉得主子时刻像在悬崖上蹦跶,随时都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就……又担忧,又挺想继续看,她哪儿承想,宫里还能见到这一出呢。

实际上,等人出去后,康熙再次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没打算发火。

他知道这混账心眼子小,又受了委屈,这回轮到他不想吵架了。

他只平静问:“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方荷也很平静地回话:“大概是闹到万岁爷再也不想见到嫔妾的时候吧。”

康熙将她拽到身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困在怀里,“你明知道,朕舍不得。”

方荷讽刺一笑:“是啊,您只舍得叫我受委屈,叫我闹笑话,叫我眼睁睁看着害我的人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推不动,她也就不推了,她只淡淡看着窗外,“您想过没有,在宫里我有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脑海中突然蹦出个老管家来,差点叫方荷出戏,她赶紧咬住舌尖,保持住了林妹妹的忧郁。

康熙呵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朕刚才还听见了!”

方荷:“……”那得怪你爱听墙角,怪她吗?

她语气更加尖锐,“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失宠了吧,不用被老祖宗敲打,不用被人针对,这种轻松的日子,只有万岁爷不来的时候——”

“徐芳荷!”康熙低喝,面带警告捏了捏方荷的下巴,格外无奈。

“你想清楚再张嘴,别说会叫自己后悔……”

方荷突然爆发,比他语气还冷,“徐芳荷早就死了!还是您给嫔妾活人的身份,别再叫我徐芳荷!”

康熙被她气得刻薄劲儿也上来了,“所以你还惦记着自己犯过的欺君之罪,哪怕委身一个乡间竖子,也不愿意伺候朕!”

“朕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的心窝子看看,你是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半点好都不记,只会在朕面前张牙舞爪!”

“不然呢?万岁爷还不是只会叫我受委屈,从来也没见您委屈过别人!”方荷分毫不让。

好不容易能痛快吵一次架,刻薄起来谁输给谁啊!

“但凡皇上有一次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雷厉风行处置了那起子不老实的,就没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骑我脖子上屙屎屙尿!”

“皇上觉得我不该闹,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妃嫔的家世,孩子,甚至我跟前都还放着您的探子,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有我好欺负是吧?”

“我今日受的每一分委屈,全都是因为皇上,也全都是替你受着的!”

方荷用力推开他,直直往门边儿走。

“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皇上爱叫谁受委屈,就叫谁受委屈,您只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就是了!”

康熙被她话里的刀子捅得一阵阵紧缩,见她又要跑,下意识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嗓子眼干涩得发疼。

“果果,朕知道你委屈,可你想要做什么,朕何曾拦过你……即便如此,你心里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朕?”

方荷被逗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戳着康熙的胸口。

“说瞎话之前您都不打草稿吗?何曾拦我……您若不拦着我,为何我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至于心里有没有你?哈哈哈,太好笑了,我……”

说得倒是好听,她银子都撒出去三分之一了,才只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关键的消息还是一直都查不到。

就凭他这刚愎自用,说一套做一套的性子,不值得人讨厌吗?

她闭了闭眼,把会刺激过头的话咽了回去,她吵架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是为了找死。

她还是按照计划,把狠话放完。

“算了,我认输就是,您走吧。”

“延禧宫我是没那个福分去住了,往后您看我顺眼,就叫我在这夹道里苟延残喘,看我不顺眼,就叫我去延春阁,爱怎样怎样吧!”

说罢,她就要去开门,请这位爷离开头所殿。

但康熙不放手,甚至更用力,“你刚才要说什么?”

方荷冷着脸用力挣扎,“没什么,您弄疼我了!”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这会子更疼。

他对这混账所有的好都像是喂了狗,甚至他主动给了台阶,却仍然叫她这样看不顺眼。

他是皇帝,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奚落!

她若不是仗着他的喜爱,又怎敢如此有恃无恐?

“你给朕说清楚,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心惊于这狗东西是下了死力气,不许她挣扎,尖锐的疼叫方荷心里的火‘轰’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想说什么都没用!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您这样高高在上的天子放在心上,由着人羞辱!”

“皇上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伤都没受,甚至只是闹了个笑话,不值得大题小做?”

“可皇上但凡不蠢,就知道在宫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要脸,脸就全给了别人,把我当个小丑一样,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了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她用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挣扎,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含在嗓子眼里,随着吼声喷涌而出——

“想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吧?”

“我是个人!我想做个人!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个物件!!!”

可能是方荷头一次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喊,也因她的指责确实戳中了康熙心底的一部分想法,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啪——”的一声响,叫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看着康熙被抽得脸都偏向一旁,脸上迅速浮现出巴掌印,方荷呆呆地张大嘴,缓缓地,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她不该动脑子算计人的。

每回,每回都会发生意外,不怪耿舒宁说她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不动脑子凭直觉是天使,动脑子过度冲动起来就是魔鬼。

她明知冲动会坏事,一疼起来,还是没忍住,又在快要达成目的的时候把一切都毁了。

上辈子因为冲动没了命,这辈子大概也是这个下场。

方荷蓦地捂住脸,嚎啕大哭。

门外翠微和魏珠都不用伸长耳朵了,急得上前,直想掀翻梁九功和李德全冲进去。

听刚才的巴掌声和他们家主子这震天响的哭声……万岁爷也太狠心了!!

第69章

康熙在演武场和布库房受过很多次伤。

擒拿鳌拜时, 甚至在布库房被鳌拜一脚踹飞,如果不是曹寅拼了命在底下垫着,也许断手断脚都有可能……

但脸上火辣辣的疼蔓上来,他第一感觉不是震怒, 是迷茫,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脸上挨巴掌的这一天。

不等他酝酿出怒火,方荷震天响的哭声, 就把康熙刚升起的火气镇住了。

宫里不许哭,哪怕掉眼泪也都细雨无声,生怕被人听见不吉利, 哪怕被打死都不敢大声叫嚷。

妃嫔们倒有哭的时候,要么梨花带雨,要么哀哀怨怨, 多是啜泣, 总之没有一个跟方荷这样恨不能叫满宫都知道。

隔着一堵墙就是慈宁宫……康熙顾不得脸上的疼, 赶忙过去捂住方荷的嘴。

“若惊动皇玛嬷,你不要命了?”感觉到掌心的湿润, 康熙愈发无奈。

说实话, 头回被方荷羞辱时,叫她怎么死无全尸, 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

可这回……他只能说,意外却又不算意外,这混账出格的事儿干得还少吗?

他压低了声, 憋着火低斥:“挨打的是朕,你倒委屈上了,你——”

方荷抬起朦胧泪眼, 不停积聚的晶莹,扑簌着连串掉落,却挡不住她眸底的绝望和崩溃。

康熙的话再说不下去。

他下意识抓紧方荷的肩膀,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像一阵风似的飘散。

方荷在康熙的掌心呜咽不止,“您若不能保护我,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啊?”

“皇上思虑周全,永远为别人考虑,只叫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谁为您考虑了?大清到底是谁的??呜呜呜……”

“我就知道早晚会死在这深宫里,我认命还不行?正好,您现在干脆就杀了我吧!谁都不必再为难……”

如果被人发现康熙脸上的痕迹,就他现在被人四下桎梏的境地,她的死活甚至不以康熙的意志为转移。

这一巴掌,甚至叫方荷感觉比在北蒙中箭的时候离死亡还近。

她心底越怕,越是生出一股子狠劲儿来,哭得浑身颤抖,声音止不住从康熙掌心泄露出来。

“您问我有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我多希望我不在乎……呜呜若不在乎您,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受这份罪啊!”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感觉她哭着说得太模糊了,又被他掌心挡住大半,似乎没听清楚,是不是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见她哭得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想将她扶起来,免得她哭伤了身子。

他打横抱起方荷,明显感觉到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哭声甚至都没了。

康熙低头,就见她眼泪依然落得凶,表情却空洞得像是魂儿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似的。

“果果,你……”康熙叹了口气,将她放在软榻上,知道她估计是吓坏了。

“好了,别怕,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朕先松开的手,不会跟你计较……”

方荷被放在软榻上以后,抱住自己的腿,沙哑着嗓音出声:“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杀了我吧……”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行不行……”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眸中绽放出有些诡异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我不要脸,哈哈哈……我可以不要脸,为您受委屈,我不能叫我将来的孩子也受这个委屈。”

“如果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嘲讽他们有个做猴嫔的额娘,如果有那一天,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杀了他全家!!”

“皇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恨意和孤注一掷惊得蓦然站起身,定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窝子比脸更加刺痛。

他突然明白方荷最在意的是什么。

她想有个孩子,所以一直很积极地喝药调养身体。

他以为她大大咧咧,不会在乎外头那些不痛不痒的风雨,多等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总归她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心是站在她这边的,没人比她更有底气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可她能做到的,孩子未必能。

同样是皇子皇孙,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也不愿叫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这是哪怕他额娘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未享受过的亲情,是额娘死后他无数次幻想,若额娘活着他会拥有的亲情。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好阿玛,好夫君……到头来,他其实哪个身份都有太多的无奈和思虑要顾及。

却没有一个如方荷一样的亲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动作缓慢地坐在方荷身边,手顿了下,才轻抚过她的头发。

“朕……”他嗓音干得叫喉咙都有点疼,心里蓦地被催生出一股子戾气,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继续轻声道:“朕也不能。”

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和方荷的孩子会被人如此羞辱。

方荷呆呆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安静地落泪,像什么都没听到,其实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翠微说得是真的。

康熙对景仁宫一直有种格外执拗的虔诚,与其说那是他对生母的怀念和向往,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缓解委屈的避风港。

她将这个避风港变作现实,变成他可以拥有的亲人,这个诱惑……到底够不够保命啊!

想起刚才那一巴掌,她手背和手腕这会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她只需要用下巴压着,根本不用掐腚,眼泪都止不住。

康熙突然扬声吩咐:“春来进来伺候!”

“梁九功,头所殿禁止人进出,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外头翠微和魏珠都快急哭了。

里头呜呜咽咽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主子哭得特别厉害,慈宁宫的于全贵刚才都过来问,应该是慈宁宫听到动静,老祖宗叫过来的。

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九功隐晦说皇上发了火,谁也不敢进去劝,于全贵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头所殿。

这会子听康熙冷淡倒叫人心底发凉的吩咐,翠微和魏珠心里愈发着急,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怕挨打,就怕挨了打,回头主子需要人伺候,他们没办法陪着。

春来反应很迅速,闪身进门,往坐在窗户边的两位主子身边走。

康熙背对着人,听到门被关上,才转过身来。

春来余光一看到康熙的脸,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一声不敢吭。

方荷听着都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连春来这个见证者都觉得可能活不成了,她保住命的概率……

她眼泪突然落得更凶,哭得脸通红,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在睡梦中掉脑袋,好歹没那么疼呜呜……

可恨福乐给她调养身子调养得太好,她哭得脑袋疼,也半点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但看在康熙眼里,却怕她会哭晕,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

他叫春来进来,就是想保住这混账的命。

梁九功是忠心,但只忠心他一个,发现有人对他如此大不敬,未必肯替方荷瞒着。

翠微和魏珠……一个忠心不定,一个年纪太轻经不住事儿,他都无法信任。

唯有春来,属于暗卫,终其一生只能效忠于他这个皇帝。

在方荷身边久了,春来很偏向这混账,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沉声吩咐:“朕刚才怒急攻心,抓昭嫔手的时候不小心动作大了,伤了昭嫔的脸,你清楚该怎么做吧?”

春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哆嗦着说出话来。

“奴,奴婢清楚!奴婢这就去打水进来给主子清洗,请梁谙达取御前的药膏子来给主子……消肿。”

方荷呆呆抬起头,还能这么干?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朕要哄昭嫔消气,今日午膳和晚膳都在头所殿,昭嫔气性大,除了你,不欲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懂吗?”

这一巴掌,只能是方荷‘挨’的。

但他也不想叫人以为方荷失宠,如此是最稳妥的安排。

春来偷偷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赶忙出去办差。

一出门,她就被梁九功和翠微还有魏珠团团围住。

春来垂着眸子,按皇上的吩咐,遮遮掩掩说了几句,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主殿。

“万岁爷还等着呢,主子……肿得没法儿看,都赶紧着吧!”

翠微二话不说,都忘了跟梁九功打招呼,扭头就往福乐那边跑。

要论消肿,福乐手里的药膏子可能没有御前的好,但安神汤总得准备着。

魏珠杀鸡抹脖子地催陈顺和刘喜他们去膳房提热水。

梁九功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药膏子自然是叫李德全回去取。

任谁都没多想,只在心里替方荷道了声可怜。

就万岁爷那手劲儿,昭嫔怕是好几日都见不得人咯。

说是不小心,可听先前屋里的吵架声,梁九功甚至在心里琢磨,这回万岁爷怕是气大了,一时没收住脾气。

啧啧,只盼着那祖宗这回挨了打,好歹记住疼,往后可别再蹬鼻子上脸咯。

“真是不小心?”孝庄到底也知道了,有些不大信。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东墙的夹巴道里,若天气暖和,打开窗子的话,方荷的哭声甚至能直接传进慈宁宫主殿里。

于全贵一直叫人在慈宁门边儿上盯着呢。

见李德全出来,于全贵亲自过去问的,知道是老祖宗问,李德全不敢瞒着,比春来还隐晦地提了几句。

于全贵私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是不小心。

“奴才听守门的太监说,万岁爷进门就有些生气,把人都撵出来了……奴才大胆忖度,万岁爷怕是气急了眼,过后又心疼上了。”

孝庄也觉得这才说得过去,她微微蹙眉。

“哀家还道他如今脾气比小时候好多了,一上火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宫人都不打脸,他这真是……回头哀家得好好跟皇帝说说。”

再怎么,也不能随便动手啊!

说罢,她又有些恼方荷一直耍小性子,“就独她气性大,乌林珠也不这样啊,好好的日子偏不肯好好过,要是传出去,琪琪格又要心疼了。”

苏茉儿在一旁柔声劝,“万岁爷如今正年轻,昭嫔年纪也不大,当年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没少……”

这说的是多尔衮,所以苏茉儿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当年海兰珠入了盛京皇宫,其他人就不怎么受宠了。

多尔衮原本就对主子有那么点心思,总借着由头去哲哲皇后宫里……

反正当年俩人也没少闹腾。

孝庄瞪苏茉儿一眼,“她又不是哀家的血脉,怎么什么都往哀家身上赖!”

但瞪完了人,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无奈摆摆手,“行了,由着他们闹去。”

“多准备点药膏子,回头指不定人没哄好,叫那丫头给挠了,反正哀家是不管了。”

总归谁都不信,方荷敢掌掴康熙。

所以就更没人想到,这会子用温水净面的,除了哭得满脸通红的方荷外,还有个半边脸微肿的皇帝。

那药膏子也是给皇上用的,春来举着药膏子,好半天不敢动手。

要是弄疼了皇上,主子不会有事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摘了她的脑袋。

方荷素着小脸过来,默默接过春来手中的药膏子,轻轻往康熙脸上抹。

康熙感觉脸上刺痛,下意识扶住方荷的腰肢,止不住稍稍用了点力气,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春来无声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俩,康熙这才开口问:“还生气吗?”

方荷垂着眸子摇头,哑着嗓子轻声道:“其实您待嫔妾已经很好了……是嫔妾贪心不足。”

“那也是朕纵出来的。”康熙仰着头,定定看着方荷红肿的眼眸,沾了点药膏,在她眼下轻轻涂抹。

“你说得对,你本不必受这份委屈,说到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无——”

方荷用盛着药膏子的瓷盒贴在康熙唇上,不叫他继续说。

作了死,总得说点好话,免得以后这位爷翻旧账。

“是嫔妾口不择言,其实皇上比任何人都更厉害,没人能跟您一样,千金之躯敢以身犯险,却又能杀敌于百里之外。”

“只您心里装着家国天下,需要思量万万人的生计和江山延续,才不得不受着皇帝本不该受的委屈,嫔妾心眼小,不如您能忍罢了。”

康熙:“……”前头还是好话,后头这是夸他吗?

涂完了药,他揽着方荷躺在软榻上,就着天光仔细给她哭肿的眼圈和鼻尖也涂了药,将人拥在怀里。

“往后你想吵还是想闹都成,只再不许说死字,朕听不得。”

方荷沉默片刻,紧紧拥住康熙的腰,轻轻嗯了一声。

午膳是春来伺候的,梁九功和御膳房的人进来摆膳的时候,康熙拥着方荷躺着没起。

至于晚膳,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用膳,只喝了碗下火的汤,吃了盘子点心,就早早就寝。

因为白日里犯了错,方荷一点都不敢造作,比紫禁城里的猫祖宗们都乖,叫脱衣裳脱衣裳,叫躺好就躺好。

等康熙躺下,她还特别乖巧地滚进康熙怀里。

她两辈子都没打过人的脸,更别提打得还是这么要命的主儿。

虽然她没什么心思,但也做好了要用床尾和的体力活儿来哄人的准备。

康熙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像拍孩子似的,轻轻将方荷往怀里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

方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望进一双深邃却包容的眸子里。

康熙在方荷耳畔亲了亲,“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给朕上药。”

半夜里,方荷做梦自己掐着康熙的脖子,左右开弓猛扇耳刮子,活像个杀人狂,白日里不敢回味的暗爽在梦里体会了个够。

她甚至在梦里笑得,身体都微微打颤。

康熙被惊醒过来,抓着烛台小心打量过去,就看到了合着眼却满脸惊恐的小脸儿。

方荷在梦里还没扇过瘾,突然就听到孝庄的声音跟如来佛一样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她头顶响起。

“兀那猴嫔,胆敢以下犯上,刺杀皇帝,该当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

“来人,给哀家扒了她的皮,剁碎了熬油点天灯~点天灯!天灯!!”

方荷看着数不清的刀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全往她脑门上扎,这是要从头顶开始扒皮?

啊啊啊!

不要啊!

她脑袋小,扎不下这么多刀子啊!!

“果果?果果!”

方荷感觉有刀子扎在脸上,吓得低呼出声,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看到康熙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坏了,她没说什么梦话吧?

扇耳刮子的时候,她可说了不少心里话啊!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格外复杂的神色,他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账,会吓到睡着了都在做被凌迟的噩梦。

他怕吓到方荷,搂着她轻轻躺下,将她摁在怀里。

“果果……你永远都不必怕朕。”

方荷迷迷糊糊问:“可皇上又去不了未来,您怎么知道永远有多远呢?”

康熙轻笑了声,半晌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有道理,朕会好好想想,这个永远能有多远。”

方荷在康熙的轻拍中又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到四更天,才被春来唤醒。

方荷下意识看向康熙的脸。

她力道再大,也比不过男人,又是手背甩到的,那个不完整的巴掌印就只剩点轻微痕迹。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保持清醒,散着头发亲自伺候康熙洗漱,给他上了药。

春来递过来一盒暗卫用的水粉。

方荷顿了下,接过来,薄薄给康熙涂了一层,又找出自己的水粉,也给自己上了一层。

春来这才打开门叫人进来,梁九功捧着龙袍在门口候着。

进门他偷偷用余光看了眼方荷,见她面上略见黯淡,就知道这是涂了粉。

他心下更肯定,昨儿个万岁爷估计没少用力气,心里咋舌之余,没发现,侧着脸的康熙面色也跟寻常有些不一样。

方荷依然不假他人之手,伺候着康熙穿好了衣裳,像拥抱一样给他系好蹀躞带。

趁着方荷要起身的功夫,康熙坏心思地摁住她的背不叫她动弹,拽下腰侧的龙纹玉佩,塞进方荷垂在身侧的掌心里。

他低下头,凑到方荷耳边,其他人都以为两位主子还要黏糊一下,都赶紧退到门口。

“这是朕登基那年,皇玛嬷亲自给朕挑选的玉佩,陪了朕二十七年,对朕意义不同。”

康熙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朕用它来代替二十七载,往后二十七载内,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不对子嗣动手,无论你犯下什么样的罪过,朕都会对你……会因这玉佩对朕意义不同,网开一面。”

“要是到时候朕还没被你气死,再给你换一块。”

她不信他的承诺,所以他只承诺不会打自己的脸,总能叫她放心了吧?

见方荷愣住,他故意调侃:“除非用到它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来叫人看见,不然皇玛嬷定不会饶了朕,朕可不想再……”涂药了。

最后三个字怕隔墙有耳,康熙没说出口。

方荷眼眶迅速泛红,这是第一次,她对康熙真的生出了感动。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抓马可言。

她昨天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哭出来的,哪怕反应迅速,也做好了会一辈子住延春阁,或青灯古佛的准备。

可眼前这男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对被掌掴一事恼上半分。

她吸着鼻子,不想哭,可劫后余生的酸涩,却叫她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她哽着嗓子抱住康熙,“皇上,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康熙沉默片刻,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对这混账的纵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大概是一点一点加深的吧?

“你说过,朕做事向来只看利弊,总再三思虑过多,将你带进宫,大概是朕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儿。”

“朕不想难得一次任性变成个错,不知不觉就把你放在心上,也只能对你这个混账更好点了。”

方荷仰起头,用下巴靠着康熙的龙袍,叫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落到康熙刚换好的龙袍上。

她哽咽道:“多谢皇上,我好感动,往后我也一定对您更好些!”

可他心里除了她,还装着太多东西,江山,百姓,子嗣,女人……从来不缺她一个。

所以,她确实感动,也仅止于感动了。

泪眼朦胧站在殿门口,目送康熙踩着宫灯的影子离开头所殿,方荷转身的功夫,用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翠微和魏珠紧着过来想安慰主子呢,一看方荷这拔掉无情的模样,都被噎住。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站到了方荷面前。

春来自觉出去守着门,恨不能连耳朵都塞住,她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一点都不想再知道更多。

“魏珠你去趟姑爹那里,我有些事儿想拜托他……”方荷叫魏珠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声吩咐了几句。

魏珠趁着天还不亮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了头所殿。

至于翠微,方荷对她的要求跟原来一样。

“应该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知道皇上到底查到了什么。”

“盯紧承乾宫、永和宫、翊坤宫、长春宫和钟粹宫,不要吝啬银子,别叫人发现。”

翠微闻言有些心惊,不是心惊主子有所猜测,而是——

“您是故意挨打的?”

好叫万岁爷因为愧疚而处置参与方荷醉酒之事的妃嫔?

好家伙,主子也太豁得出去了,也不怕破相。

方荷:“……”说出去谁信啊,她真不是故意的,挨打的也不是她。

梁九功伺候康熙快三十年,可以说康熙一撅腚,他就知道主子爷是要放屁还是那啥。

他对康熙的了解,要是不怕说出来吓人,他敢说比皇上自个儿都要深,当初就是他头一个看出皇上对昭嫔不一般的。

在头所殿他不敢仔细打量,可到了乾清宫,周围灯火通明,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万岁爷的肤色比素日深了一点,梁九功很确定,万岁爷绝对涂粉了!

虽然挺均匀,与素日差别也不大,可……他看了快三十年的麻点呢?!

他赶忙低下头,脸色剧烈变幻,在心里猜测,万岁爷不会纵容昭嫔到,跟她一起涂脂抹粉吧?

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只是就算杀了梁九功,他也不敢往那处猜,只能尽量凑皇上近一点。

于是今日上朝的王公大臣们,还有太子和大阿哥就发现,今儿个梁总管活像闻到肉味儿的哈巴狗,恨不能贴皇上/汗阿玛身上去了!

康熙发现不对,顿住脚步,就感觉后背被梁九功的帽檐顶了下。

他冷冷瞪梁九功一眼,没说什么就坐下了,把跪地的梁九功吓出了满脑门的汗。

哪怕皇上今儿个脾气格外大,训斥那些不作为的官员毫不留情,梁大总管都活像丢了魂儿一样,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弘德殿后,康熙一脚踹在梁九功屁股上给他醒神。

“你这狗奴才今儿个到底怎么回事?”

梁九功被踹得一个趔趄,幽幽拍了拍腚,还是没憋住,趁着殿内没人,光棍跪在康熙脚边。

“奴才想讨打了!求万岁爷赏奴才几板子,心疼心疼奴才,给奴才上药吧!”

康熙:“……”他看梁九功是想找死。

他自然听出来这是没瞒过梁九功,可这狗奴才要拿抹腚的药膏子往他……

“滚滚滚!闭紧了你的嘴,要是朕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从你嘴里漏出去,你也别涂药膏子了,直接去地底下见你梁家祖宗去!”

梁九功也有脾气了,他一气之下……‘啪啪’给自己两耳刮子。

不等康熙反应过来,梁九功就低着头打了个千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毕竟乾清宫的药留在头所殿了呢。

康熙:“……”

他捏了捏额角,总觉得自打方荷进宫,这御前的奴才们也都胆儿肥了。

不过他知道,梁九功这是心疼他,又不敢多嘴妄议主子,才耍点小脾气,他不放在心上。

但佟国纲和佟国维通信,不然佟国维也不可能腿断得那么及时,却独瞒着御前北蒙的消息,叫康熙很着恼。

索额图为了太子也与佟家沆瀣一气,意欲替太子门人争夺军功,这些人有哪个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更不用提朝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有纳兰明珠,如今跟胤褆来往甚密,倒给了惠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底气。

方荷说得对,他为这个考虑,为那个顾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谁替他这个主子考虑过?

翌日,从乾清宫传出口谕,皇上心疼皇贵妃病重,令其在承乾宫安心养病,将宫务和凤印金宝交到了永寿宫。

又过去几日,在请安的时候,太后因惠妃和郭络罗贵人影射昭嫔告假,是又闹笑话挨打的事儿,大发雷霆。

不过午,寿康宫的懿旨就传到了惠妃的长春宫,申斥她现在已经做了婆母,理当为儿媳以身作则,却不修口舌,造下口业,勒令其禁足半年,抄法华经供奉佛前补功德。

这几乎是明摆着嘲讽惠妃多嘴多舌,打她的脸呢。

至于郭络罗贵人?

她都不配太后下懿旨,直接吩咐宜妃多加看管。

这样也还没叫人发现此事与方荷有关。

但到了下午,康熙歇子午觉起来,得知有人叫太后动了怒,给翊坤宫传达了口谕。

李德全亲自过来传旨:“万岁爷口谕,宜妃管教不严,令宫中妃嫔行不孝之举,实在令朕着恼,罚俸三年,在管好自个儿宫里之前,就不必去看五阿哥了。”

宜妃很平静地跪地接了口谕。

郭络罗贵人和四公主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太后哪儿来这么大邪火。

但母女二人也没多想,左不过就是口舌上的官司,宜妃也不靠月例过活,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惠妃总归是好一点。

岂料到了晚上,去御前送绿头牌之前,顾问行当着满敬事房太监的面儿,将郭络罗贵人的绿头牌拿出来,扔进了火盆子里。

在呈送绿头牌的副侍心惊胆战时,顾问行轻描淡写,“往后就不必送郭络罗贵人的牌子到御前了。”

顾问行总不敢自己主张这样大的事儿,那是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在后宫传开,郭络罗贵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不是没人跟她计较,而是她不配叫主子们亲自下旨。

四公主见额娘几乎瞬间灰败下去,以她的聪慧,自然看出来,皇玛嬷和汗阿玛这是在为昭嫔出气了。

才九岁的四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就要冲出去,去乾清宫求汗阿玛收回成命。

如果额娘这辈子再也没有资格侍寝,等于将额娘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叫额娘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拦住四公主!”四公主还没出门,宜妃就冷静地吩咐宫人,面无表情踏进后殿偏殿。

“姨母!”四公主被跪地的宫人拦着,满脸不可思议。

“您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嫔,骑在咱们翊坤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宜妃慢条斯理坐下,叫人都出去。

“你们两个瞒着我借刀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却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四公主紧皱眉头:“她和我额娘,和我这个公主能相提并论吗?”

“额娘也没伤了她,是她自己酒量不济,又能怪谁?”

“过去这么久了,汗阿玛却突然为她报仇,定是她吹了枕边风,姨母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往后自己的恩宠也被她夺了去?”

顿了下,四公主目含嘲讽坐下,“不,如今昭嫔的恩宠,已经无人可比了,才会墙倒众人推。”

宜妃失笑,论起与旁人争斗的聪慧,伊尔哈这性子倒是随了她。

能生下三个儿子,十年荣宠不衰,宜妃的心计自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当初是她跟着去北蒙的话,她不会叫方荷有机会活着跑到江南。

惠妃和荣妃去过北蒙,都知道方荷醉酒后,在哈拉哈河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荣妃看似鲁莽,实际上直觉比任何人都准,知道对付昭嫔最佳的时候,就是在北蒙,万岁爷还没太上心的时候。

所以荣妃果断叫马佳氏出手,让方荷变成了皇陵的熙妃。

即便荣妃回宫后不得不装出礼佛的虔诚来,起码除掉了方荷。

岂料方荷没死,荣妃这礼佛的心就只能愈发浓厚了。

同样,方荷回宫的那天,宜妃就知道,对付方荷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所以她从来没做过多余的事情。

“你觉得恩宠对我来说还重要吗?”宜妃冷静地跟伊尔哈分析,“我不需要再生阿哥了,皇上也不会许我继续生。”

四公主愣了下,“那为了五哥和小九,小十一,咱们翊坤宫也不能失宠啊!”

“所以我拦着你,不叫你去御前。”宜妃看了眼趴在寝殿内哭的妹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只要胤祺还被太后看重,我在太后跟前得脸,万岁爷绝不会亏待了我们,你额娘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

“可你一个女儿冲过去质问你汗阿玛,管你汗阿玛的后宅之事,你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不打算要了吗?”

“你要知道,作为公主,将来就算抚蒙,嫁到漠北还是漠南,贫瘠还是富裕的部落,都得看万岁爷的心意!”

惠妃没有公主,却生怕方荷生出儿子来,抢了胤褆在皇上心里的恩宠,不敢自己动手,只敢撺掇妹妹去做那些恶事。

方荷因为受宠,确实叫妃嫔们又嫉又羡,能看她倒霉,自然乐得看笑话。

皇贵妃借着身子不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钮祜禄氏在内务府有人,为宣嫔收买人心行了方便。

若不是小十一那阵子着了凉病得起不来身,宜妃早知道,绝对会将妹妹锁在房里,去跟方荷卖个好,提前把罪认了。

也好过现在这样结仇。

“你额娘是废了,但你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公主,该怎么做,你自个好好想一想。”

“想清楚之前,你不许出翊坤宫的大门!”

与此同时,翠微和方荷也在聊这件事。

“主子猜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永和宫,手里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没本事自己争宠,只会做这些下作事儿,可惜却叫贵妃占了便宜!”

方荷撑着下巴懒洋洋听着,任由福乐给她受伤的手腕针灸,等翠微说完,她轻笑出声。

“谁告诉你,掌管宫务是占便宜了?”她转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冲翠微挑眉。

“都掺和了一手,却独独永和宫没动静,你就不觉得奇怪?”

翠微蓦地一愣,别说,还真是。

第70章

翠微知道主子说的话有道理, 只是……

“奴婢能动用的关系都用了,连秦嬷嬷都帮了忙,如果动静再大,怕是会叫人发现。”

“奴婢和秦嬷嬷能用的人, 多在各处洒扫和粗使上, 如果永和宫不无辜, 只能说那位娘娘藏得也太深了。”

顿了下,她略迟疑道:“主子可是有什么证据?”

方荷摇摇头, “皇贵妃要对付我,不会选宣嫔,她想做皇后, 就不会得罪太皇太后和太后,最多是站干岸罢了。”

佟佳氏在前朝再得脸,若无孝庄和太后的支持, 她汉军旗的出身想做皇后很难, 绝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

“以贵妃在内务府的势头, 更不必选择宣嫔来动手,没有必要。”

钮祜禄氏完全可以省掉中间那个环节, 被查出来的可能性还更小一些。

从康熙的处置就能看得出, 贵妃犯的错并不大,起码不是罪魁祸首。

“至于惠妃, 她确实知道我在哈拉哈河畔喝多闹了笑话,只是她和荣妃、安嫔都不知道我的酒量。”

康熙是突然决定要去哈拉哈河直面罗刹人的,匆忙赶路连御厨都没带。

她喝多的那晚, 御厨也没能看到她喝多少。

知道的只有梁九功、李德全和春来,这三人总不会跟惠妃说。

福乐垂眸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安静起了针收拾, 方荷揉着手腕冲翠微笑。

“你猜,郭络罗氏是从哪儿猜到我的酒量,然后借机叫冲动鲁莽的宣嫔发现的呢?”

她还有一回吃御前带酒的菜醉了,跟康熙闹得动静不小。

巧的是,那次高位妃嫔只有德妃。

至于小答应们,都是刚选秀进宫,没那个能力探听御前的消息。

“就更不用提,她能以包衣身份,生三女二子,叫皇上单独为她晋位,速度比谁都快,她要是没手段,能做到吗?”

翠微略有些沮丧认了现实,主子还没提皇八女的死,隐约都有德妃的手笔在呢。

只是以她的能力,实在是拿德妃没法子。

等福乐无声退下后,她跪在方荷面前,小声道:“是奴婢过于自大了,奴婢只能查出宫里些微消息,偏乌雅氏的势力多在宫外,奴婢实在无能……”

她不是不知道德妃的祖父额森,曾做过膳房总管。

只在额森去世后,宫里被富察氏、董鄂氏和田佳氏后来居上,乌雅氏无力再插手膳房之事,只能从内务府下手,转向宫外的差事。

她拜托秦嬷嬷查过各处膳房和御膳房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毫无所获,才没多想。

如今想来,若乌雅氏从宫外就开始布局,再想法子叫人入宫成为钉子,并非不可能。

只是这些却不是翠微一个嫔位女官能查到的事儿,即便宫里有人知道,也不敢下这个赌注告诉她。

方荷探身将翠微拽起来,“无妨,她要是那么好对付,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德妃那边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气馁,其他人那里还需要你继续盯着,但这回不盯她们怎么害我了。”

她凑近翠微的耳朵,“瞒着点春来,也尽量别叫暗卫发现,我要知道她们的弱点。”

康熙虽然算是雷厉风行处置了害她的人,她知道,这对康熙而言,要平衡和解决的麻烦就已经不少了。

而她连块肉都没少,这个交代孝庄指不定都觉得太过了。

可方荷觉得不够。

虽没有伤筋动骨,但按照这世道的标准而言,对方是想要她的命,她要是手软,都对不起自己放弃的江南水乡!

方荷这边跟翠微说话的时候,佟国维拄着拐杖进了乾清宫弘德殿。

他在得知皇上连番下旨后,就在家里躺不住了,连着三天递折子请求觐见。

康熙晾了他三天,才准了他所请。

等佟国维进门艰难跪地,康熙坐在御案前,头都没抬。

佟国维心不停下沉,他不像后宅女子,什么事儿都往争风吃醋上想。

与其相信婉莹和赫舍里氏所说,皇上是昏了头给昭嫔张目,不如说……皇上这是对佟家不满。

过去皇贵妃病重,叫贵妃和四妃协理宫务时,可没有拿走金册和宝印,这分明是绝了皇贵妃封后的希望。

哪怕腿断了的地方隐隐作痛,佟国维依然跪得特别标准,分毫都不敢动,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等着。

康熙批完了剩下的折子,由着梁九功在墨缸里洗笔,他起身行至罗汉榻前坐下。

佟国维咬着牙转过身,继续跪伏在地。

康熙视而不见,淡淡问:“舅舅还记得额娘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佟国维抖着嗓音回话:“奴才记得,奴才说佟家所有人都是您的亲人,奴才全族一辈子都会誓死效忠皇上!”

“那你能跟朕说说,你和大舅舅私下通信往来,到底是为什么吗?”康熙喝了口茶,声音更冷淡。

“索额图的动机朕还能猜得一二,朕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佟家到底是为什么?”

佟国维额角冒汗,咬紧牙关,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似的。

“奴才死罪!不该为了拖延时机,好安插佟氏子弟争夺军功,蒙蔽圣听,请万岁爷降罪!”

康熙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朕给佟家的,你和佟国纲仍觉得不够,所以把朕当个被困在紫禁城里的蠢材,要靠自个儿努力一把?”

“怎么,再往上,你们是想要朕的位子?”

佟国维知道这个外甥刻薄,这明明都不是最刻薄的时候,他却有些无言以对。

其实本来这事儿应该不至于此。

佟家过去为了争权夺势,做过比这个更过分的事儿,也都好好敷衍过去了。

即便皇上知道,也都轻拿轻放,不会跟自己的母家计较。

也正因此,纵大了他和兄长的心思。

他们兄弟二人商讨过,觉得喀尔喀三部毕竟人多势众,还有察哈尔四旗在侧,漠西再野心勃勃,也不可能贸然起战,少不得筹谋个一年半载。

这段时日足够佟家往军中安排佟氏,并姻亲家中的子弟立军功了。

谁也没料到,札萨克汗王成衮会突然病逝。

其子沙喇继任汗王位,攻势猛烈,打散了土谢图汗部,逼得土谢图汗部汗王察珲多尔济,带领大批将士、牛羊和马匹归顺了噶尔丹。

漠西势力一时大涨,立刻就掀起了小规模的战役,甚至还意欲追杀去尼布楚和谈的使者团,逼得佟国纲和索额图不得不回京。

康熙已经了解了其中的内情,所以他一直都憋着一肚子火。

如果不是因为和谈,以及漠西势力大增的缘故,佟国纲和索额图都得进宗人府。

他面无表情上前,扶起佟国维,“舅舅,朕叫你一声舅舅,是感念你佟氏多年来的忠心。”

“但舅舅也别忘了,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别叫朕彻底寒了心。”

佟国维脸色苍白,半句替皇贵妃求情的话都不敢提,只在康熙松手后,又一次跪了下去。

“奴才谨记万岁爷训诫,绝不敢再犯!”

“行了,你继续回去好好养伤,伤没好之前就别出门了。”康熙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如果真跟准噶尔打起来,大清的将士多得很,倒也不缺佟家那几个。”

佟国维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本他还不明白,为何皇上以前都能容忍的事儿,如今却突然发作。

这会子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佟家所为……触犯了康熙的底线,这军功即便往后还有机会,只怕是真要拿命去挣了。

康熙离开乾清宫后,去了慈宁宫。

他知道太后心疼方荷,所以劝说皇额娘配合自己处置后宫那些僭越的妃嫔容易,但得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孝庄也在等康熙,并不意外他这会子过来。

“先前你叫哀家处置宣嫔,哀家还以为你到底是心思清明的,怎么又突然犯了糊涂?”孝庄叫苏茉儿守着门,头一句话就骂到了康熙脸上。

“你这邪火到底哪儿来的?还对昭嫔动手,你可真给爱新觉罗家长出息。”

康熙:“……”要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这会子只怕会骂相反的话。

他恭顺听着孝庄继续训斥。

哪怕孝庄已经不过问朝政多年,但当年扶持福临,还有扶持康熙的时候,她的政治敏锐性,叫她不用多问也能了解很多事情。

“哀家知你心里委屈,可高坐庙堂,底下有些瞒天过海的人也是正常,人人都有私心,你总归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你现在发作是痛快了,可闹得人心惶惶,真要是北蒙局势不太平,打起来的话,又要如何安抚军心,这些你都想过吗?”

“还有,岳乐这两年看起来老实,可正蓝旗还死死捏在他手里,你连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的人心都拢不住,又如何压制正蓝旗和其他四旗?”

……

等孝庄说完,康熙才起身跪在孝庄面前。

“皇玛嬷说的这些,孙儿其实都懂。”

孝庄不解,“既然都懂,那你为何……”

“玛嬷,您还记得朕刚登基时是什么情形吗?”康熙抬起头看着孝庄,打断她的话。

“顾命大臣把控朝政,鳌拜甚至当着朕的面都敢杀人,朕为了亲政,十三岁就选了赫舍里氏为后,不得不迎遏必隆的女儿进宫……您在隐忍,朕也在隐忍。”

孝庄微微怔忪片刻,是啊,当年那段日子,比福临登基的时候还难熬,她本意是想过几年叫慧妃做皇后,才提前把那孩子接进了宫里。

但为了大清安稳,她不得不对索尼低头,选了赫舍里氏。

即便赫舍里氏性子端庄,遏必隆之女在宫里也没过几天好日子,祖孙俩的憋屈依然如鲠在喉。

“后来鳌拜死了,又有三藩势大,越来越不把朝廷当回事,朕只能焦头烂额想着如何平衡朝堂和异姓王,依然在忍。”

“再后来打起来,您替孙儿选了许多功臣之后入宫,朕在她们面前,大声说话都要思虑再三,列祖列宗大概也没想过,朕这个皇帝会做得如此窝囊吧?”

敬嫔和安嫔都是好女子,她们本来也应该能做正头娘子,在宫外逍遥快活。

但她们只能进宫,甚至敬嫔还有心上人……

他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当做不知,所以他很少宠幸敬嫔,对安嫔也只由着她舞枪弄棒,并不常去她殿中。

“现在大清勉强算得上安稳,漠西之乱朕早晚会解决,朕不想再忍了,否则这江山都不知道归了谁。”康熙面色渐渐冷硬。

“江山社稷,朝堂安稳,百姓安康……乃是朕一辈子都要兢兢业业去做的事。”

“朕已而立之年,大清也比过去强盛许多,朕不敢居功,却也由不得人欺辱!”

“所有人都当为朕所用,不得用的奴才换一批就是了,他们不思报效朝廷,却叫朕屈就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

孝庄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些年康熙过得不容易,可这个决定就跟当年玄烨决定要削藩时一样,还是有些冲动。

“你要是这样执拗,少不得给自己添许多麻烦,你……”看着康熙愈发倔强的眼神,孝庄摇摇头。

“算了,你是皇帝,你阿玛在这儿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哀家管不了了,你自个儿清楚后果便是。”

但说完后,她突然觉得,康熙的下巴上好像隐约有点红痕,有些怀疑康熙有给方荷出气的意思,好为了那一巴掌哄人。

“只一桩,往后你要是再有气,别在哀家的慈宁宫旁边儿撒,乾清宫里多的是人给你发作,也省得哀家这把年纪了,还要替你操心!”

康熙噎了下,无奈只能咽下嗓子眼的憋屈,垂眸应下来。

“孙儿记住了。”

康熙离开后,苏茉儿一进来,孝庄就笑了,“哀家说什么来着?这俩混账是一个都不叫人省心,一个两个爪子都那么长。”

苏茉儿有些不敢置信,“昭嫔还真把万岁爷给……那可要奴婢把药膏子给万岁爷送去?”

孝庄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这会子哀家还能装作不知道,要是送药过去,哀家就得罚昭嫔,回头玄烨总不能再处置几个妃嫔哄人。”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又不是皇帝挨了巴掌,随他们去吧。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后,本来是想左转去头所殿的,只是往那边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脚步,改了主意。

李德全有些疑惑地问:“万岁爷?”

“回乾清宫!”康熙上了轿辇,敲敲轿沿,淡淡吩咐道。

回去后,康熙没再去弘德殿,先去南书房待了会儿,而后在晚膳前回到昭仁殿,把赵昌给叫了过来。

赵昌一进门,迎面就飞过来一只龙靴,惊得他赶忙躲,却又不敢全躲,只能侧着身挨了。

康熙冷笑:“赵昌啊赵昌,你实在是给朕长脸,满蒙汉八旗估计都挑不出你这么出息的儿郎来!”

赵昌满头雾水地……缓缓跪地,这听着不像是夸他啊。

可他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吧?

“朕吩咐你,别叫昭嫔赶在你前头查出什么证据来,你倒是替朕爱惜脸面,干脆堵了昭嫔的路,你可真行!”

康熙越说越生气,那混账不是故意打他的,可是不是故意吵架他后头一琢磨就清楚了。

那混账生着气都不忘上眼药,每句带刺儿的话都意有所指,最叫她生气的那句,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除了暗卫,也没旁人有那个本事了。

康熙指着自己的脸,冲懵逼的赵昌嘲讽:“你瞧瞧,朕这脸面拜你所赐,比常人多了一层,都肿起来了,你看朕该怎么谢你才好?”

赵昌:“……”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奴才也没干别的,只是提前翠微和魏珠一步,查出了动静。”

“这御前的消息向来不可为外人知,暗卫持天字令,自然都会封口……”

另一只靴子也飞了过来,砸在赵昌胸前。

“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还得夸你一句办事周全?”

他既然说了别叫方荷赶在前头,那言外之意,以赵昌的脑子他不信赵昌想不明白,不过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康熙指着门外:“行,那朕必须赏你,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吧!”

他都挨了一巴掌,要是不打赵昌一顿,难消他心头之恨。

等赵昌哭丧着脸要出去,康熙突然又叫住他,“等等,挨完了板子,你把林佳氏的地契给春来送过去,叫她请昭嫔给她改名字,就说是朕赏她的。”

林佳氏是春来的母家。

赵昌愣了下,这……暗卫终其一生不得背主,皇上这意思是叫春来换个主子?

康熙没多解释,暗卫不可能换主子,他也没有叫春来背主的意思。

不过先前梁九功问春来为何替方荷隐瞒的时候,春来提及过觉得方荷处境像她额娘。

春来看到地契就能明白,他这是默认往后春来关于方荷的事儿可以知情不报。

等殿内没了人,梁九功捧着消肿的药膏子过来,眼巴巴问:“万岁爷,您看是去头所殿……还是奴才给您上药?”

自打梁九功闻到康熙身上的药味儿,给了自己两巴掌,康熙就知道他不会乱说话了。

所以他只摆摆手,“你来,朕今儿个哪儿都不去!”

他挨了巴掌,还要替那混账出气,又马不停蹄地擦干净尾巴,把哄人的事儿做全了,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至于延禧宫,他不叫她过去,也是等她……是为了她好!

做到这份儿上了,那混账要还没个表示,那往后就叫她在头所殿自生自灭吧,他是供不起这么个祖宗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但过了春雨连绵时候,天光便一日好过一日,很快就热了起来。

到了月底,直把康熙热得脑袋顶都要冒烟了,所以他早几日就下旨五月初就要出宫避暑。

梁九功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连风里都带着股子热气儿,叫人心烦。

他冷着脸问:“今儿个朕不去慈宁宫,皇玛嬷说什么了没?”

梁九功木着脸躬身,“回万岁爷,老祖宗请您保重龙体……头所殿里嫔主儿还在抄经……哎哟!”

话还没说完,梁九功就赶紧手忙脚乱接住扔到自己怀里的玉如意,唬得脑门儿都见了汗。

康熙冷笑,“朕问那混账了吗?用你多嘴!滚下去!”

梁九功迟疑了下,“那奴才叫李德全进来给您打扇……”

“不用!”康熙面无表情,“心静自然凉,朕劳烦不起你们!滚!”

梁九功:“……”问题这会子虽然热,可也没到往年最热的时候啊!

他出来殿门,躲在盘龙柱后头,摘了帽子拿脑袋磕柱子,心里迟疑着是不是该叫人去给那祖宗传句话儿。

又过去二十多天了,先前昭嫔不如其他妃嫔懂事就算了,可她……她诛九族的事儿都干了,就不知道过来跟万岁爷卖个好?

这伴驾避暑的名单都还没给出来呢。

各宫妃嫔但凡有点心思,都止不住地往御前来探听消息,偏就这祖宗没动静。

她这改姓了扎斯瑚里氏,难不成连人家的祖坟都惦记上了??

李德全看干爹发愁,经过这阵子万岁爷时好时坏的脾气,也知道干爹到底在愁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小声道:“干爹,要不我去跟魏珠那小子通个气儿?”

其实男人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万岁爷这股子东风,明摆着是端着皇上的架子,不可能被压倒,那只能西风懂点事儿了。

不然回头遭殃的又是他们,赵统领的腚都还没好全乎,李德全是一点都不想步后尘。

大不了……他见了魏珠就叫哥哥,要不是魏珠年纪太小,爷爷他都能叫出口,反正也不掉块肉。

梁九功觉得行,刚要点头,殿内那位心静自然凉的爷,刮着一股子热风出来了,大跨步往月华门去。

“万岁爷……万岁爷?”梁九功赶忙去追,小声喊着。

“天儿热,奴才给您备轿辇啊……”

康熙充耳不闻。

他就不该指望那混账有良心,那日的好话,怕是犯了要命的错,吓得撒谎欺君呢!

他非要治那混账个欺君……不对,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儿,又不见他去,觉得被他厌弃了,才只能在头所殿卖乖吧?

康熙心里一阵子冷一阵子热的,顶着大太阳头进了……慈宁宫。

既然有功夫过来,他自然不能直接往头所殿去,否则孝庄估计能连他带那混账一起揍。

方荷这边收到魏珠送过来的消息时,正在对着一大批人名儿绞尽脑汁地画线呢。

若不是李德全杀鸡抹脖子拽着他直喊哥哥,把魏珠喊得毛骨悚然,他都不想进来打扰阿姐。

“主子,万岁爷去了慈宁宫,一会儿怕就要过来了,您看是不是换身衣裳,准备迎驾?”

方荷在其中一列人名儿上加了个星号,闻言头都不抬,“不用,要是我换衣裳,皇上才会生气呢。”

翠微查不出来的事儿,不代表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辈子在酒店里工作,除了各种有必要没必要的小技能外,分工到人,定点定时打卡签字,一旦出现任何错误,通过交叉对比迅速确定职责,才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儿。

先前方荷叫魏珠去给乔诚送了一千两银子,托请乔诚帮她办了几件事。

第一桩,将宫外所有跟乌雅氏以及他们的姻亲有来往的人,尽量弄清楚名单,罗列出来。

第二桩,叫乔诚以敬事房副侍的身份,查询敬事房的人事记档,尤其从额森临死之前两年,一直到如今进来的所有膳房太监。

最后是请乔诚利用外库房发放月例的职权,与伺候御医的粗使太监和医徒接上线,把与秦新荣所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查出来。

三份名单都凑齐,她就可以开始两两交叉对比,最终得出来的名单再交叉,只要出现同样的人名,必然就是责任人……啊不,是有可能替德妃办事的人名单了。

这是个笨法子,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工作量不小,又不能引起宫中人的注意。

二十多天,她也不过才拿到三分之一的名单,就已经发现了几个不对劲的人,甚至都不止在乾清宫!

方荷一时上头,才没顾上康熙。

当然了,就算有时间,她也不可能去给康熙送汤送吃食,嘘寒问暖。

宠妃要是太贴心,就该轮到别人伤她的心了。

都是伤,自然是伤别人的心更好。

魏珠出去后,方荷盘算着时间,迅速将名单藏进放银子的匣子里,锁进首饰箱笼。

然后她使劲揉了揉眼,站到门边。

一听到外头魏珠大声请安的动静,方荷立马深吸口气冲了出去。

康熙一进门,就见方荷兴高采烈,甚至眼神放光地小跑过来,险险停在了他身边,像个哈巴狗似的,冲他笑出两排小白牙。

“万岁爷,您终于来啦?”

“万岁爷您怎么才来啊,我……嫔妾想您了。”方荷绞着手指抱住康熙的胳膊,小小声道。

“我还以为您再也不肯理我了呢。”

本来康熙想过方荷可能是吓坏了,可看她这会子精神得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一摇,他心里突然冷笑出声。

进了殿,康熙抽出自己的胳膊,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凉凉看着方荷。

“说吧,你又打算干什么?”

不等方荷回答,他意有所指地提醒,“这乞食之人都还知道追上去说几句好话,也就你这没良心的,朕不来,你完全不记得乾清宫门朝哪儿开是吧?”

方荷期期艾艾凑到康熙身边,蹭他。

康熙并腿躲开,她干脆把自个儿塞进他怀里。

“那我不是担心您脸上的伤还没好,看见我就生气吗?”

“其实我可想您了……”她拉着康熙的手轻轻触在她肚子上,“嫔妾身子都养好了,就等着万岁爷呢~”

康熙:“……”等着气死他吗?

他实在不想叫这混账几句话就说没了脾气,活了三十多年,他都没想过自己竟如此好哄,干脆掐着那把子细腰将人推到一旁去。

“真没事儿求朕?那过几日朕带人出宫避暑,你就待在宫里吧!”他故意冷声道。

方荷呆了下,不可置信看着康熙,“您还想过不带我吗?”

她恰到好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您进门就表情不对劲,原来还怪罪我打……犯了错呢。”

“也是,像我这样的罪人,又怎么有资格伴驾,更没资格给您孕育子嗣,都是我自作多情……”她捂着脸起来就要往寝殿冲。

这会子哪儿都不疼不痒,掐腚也来不及,实在哭不出来,只能进去干哭两嗓子了。

但这回康熙可没再叫她跑了,长臂一拦,将人拦腰从背后拢进了怀里,咬着她耳尖磨牙。

“朕若怪罪你,这会子就不该往头所殿来!”

方荷委屈巴巴抽泣了一声,点点头:“嫔妾懂了,您这是气不过,嫔妾都明白的……”

她抬起手,就要往自个儿脸上落,“那嫔妾替您打回来……”

康熙额角止不住蹦起青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上巧劲将她拽了下,横摁在膝,‘啪’的一声落下去。

“你自个儿打,哪儿有朕亲自动手来得痛快,一下朕觉得不够,你觉得呢?”

方荷:“……呜呜我错了错了错了!”

算了,这位爷越来越经不起逗了,还不如江南时候一脸呆滞看她自己打自己的时候呢。

她迅速老实下来,乖乖解释,“我是真害怕,我‘挨了打’,闭门不出才正常,若我还跑御前去争宠,以老祖宗的聪明,指不定猜出一二,嫔妾可怎么活呀?”

她轻轻在康熙心窝子上画圈,“再者……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别人送汤我也送汤,时间久了,万岁爷肯定会把我从这儿撵出去的。”

康熙心知她这几句话说得还算老实,但碍不住她确实故意惹人生气的事实。

他闭了闭眼,下颚绷紧片刻,到底没忍住那股子气,猛地站起身,抱着方荷进了卧寝,拿脚踹上寝殿的门。

“哎哟……您轻点,回头又叫老祖宗听到唔唔……”

翠微和魏珠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听到这儿都松了口气,脸上不自禁露出几分喜色。

同样喜的还有李德全和春来,哪怕瞧着时辰……有些不大合适,但两个主子总算是和好了啊!

他们日子也能轻省些,实在顾不上那许多了。

主子们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只有梁九功,老神在在地关上主殿的门,云淡风轻在里面已经暧昧起来的声响中挥了挥手。

“去,叫人去御前把午膳提过来,多提些冷水回来,就说避火缸里的水不够了,回来拿小泥炉子烧着。”

白日宣淫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敬事房是瞒不过的,可彤史就只有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能看,只要不闹出动静来,就没什么大事儿。

先前太后和万岁爷大发雷霆,宫里都装鹌鹑老实的时候呢。

里头动静确实不大,方荷嘴都被捂住了,偏偏衣服凌乱却一件不少地好好穿在身上,憋得她满身的汗。

身后人身上少了条中裤,还是逼着她伺候着去了的,热得她眼角迅速沁出泪珠儿来。

很快,这人可能就是想看她哭,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感觉到泪划过掌心后,好歹也将她的中裤扔出幔帐,替她散散热。

只可惜这人忙活得热火朝天,里里外外都烫,她一点都没觉得凉快,呜咽得更凶。

等终于感觉到肚子饿,想起用午膳这回事儿来的时候,都过了康熙歇子午觉的时辰了。

两人还都和衣躺着,只是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难受得方荷只想再以下犯上一回。

反正都是要洗漱换衣裳,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两样吗?

哦,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看着被扔在一旁的小衣,上头两人纠缠的痕迹,叫方荷这样经过风浪的人都止不住脸红。

好歹床榻还算齐整……个屁啊!

一团一团的……反正都得换!

等水送进来的时候,方荷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干脆将脑袋扎康熙怀里,由他抱着自己去沐浴。

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没丢脸……

可等洗漱完出来,康熙在方荷的催促下,沉默却微妙地穿上里衣后,春来和翠微进来伺候更衣,一进门就都愣住了。

“主子您……”翠微下意识开口,后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春来有经验了,脑袋直往胸口扎,反正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主子没丢脸!

方荷察觉不对,匆忙裹上里衣,凑到铜镜前,就见自己的小脸上,多了一道渐渐显现出来的巴掌印,还是横着的。

方荷:“……皇上!!!”

“咳咳,春来,御前送过来的药膏子还有吗?再问梁九功要一点。”康熙淡定道。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们主子应该很习惯了,对吧?”

一人一回,他也不是故意的,就算扯平了。

“你们俩伺候用膳,其他人就不必进来了。”

方荷气得直往康熙面上射冷箭,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宁愿抖着腿,也有骨气地推开康熙,气鼓鼓坐在了桌前。

梁九功一听春来又要他去取药,这回鼓不住了。

就算那是祖宗,可他家主子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宠个女人,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叫女人骑在头上的道理吧?

他皱眉叫李德全去取药,取回来后,梁九功板着脸,硬是自个儿进了门。

就算拼着不要命,这回有些话他也不得不说了,里头那祖宗不知道心疼人,他还心疼主子呢。

只是等冷着脸进了门,梁九功就发现,他心疼的主子,憋着笑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哄着人张嘴呢。

被哄的那个嘴上……嚯!好大一个巴掌印,怪不得刚才里头没那么大动静……

方荷一抬头,就见梁九功进来,手里还拿着药膏子,表情还有些古怪的尴尬。

她又不是傻子,梁九功准备伺候谁,或者说准备给谁脸子看,很明显了。

她冷笑出声,“怎么?梁谙达是担心我伤得太重,心疼我,打算替你家主子给我上药?”

康熙唇角抽了抽,淡淡瞥梁九功一眼。

“自个儿去领十个板子!”

方荷继续冷笑,“别啊,来来来,我嘴上肿得最厉害,你家主子打算用嘴给我上药,梁谙达呢?”

康熙:“……二十个板子!赶紧滚!”

梁九功:“……”所以说,他一个奴才,瞎操什么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