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噼啪——噼啪——”
腊月二十三, 在爆竹和带着笑意的惊呼中,伴随着阵阵催促,在仪真县郊往扬州府和码头去的三岔路,再往里走二里的地方, 热热闹闹开了罗。
“老板你快点儿, 别磨蹭了, 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老板那鞋底子是不是又厚了?怪不得她走不快!”
“快点快点,汤圆都包好了, 赶紧开张咱们好下锅呀!”
……
方荷左手挽着戴帷帽的娜仁,右手挽着梁娘子,活似三个螃蟹, 慢吞吞从客栈内出来。
她的刘海早就蓄长,被绾进瓜皮帽里,露出了银月似的面庞。
修饰过后过于英气的剑眉, 与刻意画得凌厉些的眸子, 中和了她过于精致的鼻头和小嘴儿, 加上喉间特地贴上的喉结,叫她变成了个清风霁月的小公子。
这会子樊小公子左拥右抱, 看得那些伙计们别提多羡慕了, 不由得催促声更急。
这年头,男人活得还没女人潇洒, 他们往哪儿说理去。
听他们酸溜溜的催,方荷眉峰一挑,笑得风流肆意。
“催什么, 你们老板我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就是吉时!”
“不赶紧说几句好听的,蹭蹭老板我身上的好运道, 回头汤圆里的彩头你们可就别想了!”
梁娘子把她推到大门口的牌匾下头,轻嗤,“你就吹吧,你哪儿来的好运道?”
方荷笑嘻嘻冲梁娘子眨眼,“我能遇到阿姐,还能给咱们客栈找到如此美貌多才的老板娘,谁敢说我运道不好!”
梁娘子:“……”油嘴滑舌的,一点好都不学!
想是这么想,但梁娘子唇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落不下去,轻哼了声,跟娜仁站到一边,抓住垂下来的红绸。
方荷把梁娘子吹没了电,得意冲酸溜溜的伙计们龇出两排小白牙,就哄人的本事,让他们先出来也没用,学着点儿吧。
众人:“……”要不是今儿个小年,他们高低得套老板个麻袋不可。
方荷先前往樊家庄子上去的路上,和娜仁一起路过此地,眼尖发现隐约有座农家小院。
走近了看,发现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她请梁娘子和秦叔帮着打听了才知道,好几年前这里住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家子。
可惜货郎得了重病,一家子无以为继,只能回到乡下老家去过活。
这宅子离码头不算近,离去扬州府的官道也有点距离,做买卖的不乐意要,买宅子的又觉得偏,才只能一直放着。
但方荷觉得正合适,离官道太近,她怕碰上南来北往的官员,还不敢买呢。
至于做买卖嘛,酒香不怕巷子深,余生还那么长,她又不急着挣大钱。
得知方荷愿意买这座小院,对方急着用钱,一百两银子就连着后头近两亩地的旱田一起卖给了她。
方荷跟娜仁和梁娘子商量过后,把小院的围墙扒了,留下先前的几间屋子收拾出来做柴房和厨房。
又在旁边起了一座二层小楼,连买地带盖房子花了二百三十两。
仪真县在扬州府下面的县里算是条件好的,又近水,四通八达方便行商们来往,这价格不算贵。
省下来一点银子,本来方荷还想去官府,把旁边空着的荒地也买下来,往后好扩张。
一问才知道,宅基地一亩竟然要十八两银子,比水田就便宜二两,她算了下那片荒地的面积,到底没舍得。
因为客栈小,方荷也舍得花钱,一个月房子就起好了。
再加上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们,有擅长算账的,有口灿莲花擅长砍价的,还有出身前朝贵族底蕴颇深的,客栈一天一个样儿的变着。
一进腊月,客栈就修整一新。
方荷一看,那干脆就年前开张。
要是有买卖,能早点攒钱买地基,没买卖也可以借着客栈开张,不引人注目地一起过个热闹年。
大家都很心动,方荷一说培训过关,他们连小年都等不及过完,紧着就叫人算好了时辰开张。
方荷拉住垂下来的红绸,在大家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扬声客串了一把司仪——
“爆竹声声财气旺,鸿运当头事业兴,三二一——开业大吉!”
她和手握着手的娜仁并梁娘子一起用力,将牌匾上的‘天涯客栈’四个字露了出来。
原本还酸溜溜的伙计,还有抿唇在一旁笑的姑娘们都欢呼出声,互相贺喜。
方荷不让他们叫主子,叫他们喊老板,喊梁娘子老板娘,喊娜仁大掌柜。
老板说了,只要大家认真干,不只有月钱可拿,客栈的干利都有他们的一份,相当于他们都是小掌柜。
他们都没吃过画出来的大饼,这会子是真心感到喜悦万分,都有种总算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安心感。
因为太激动,欢呼声不由得就大了几分。
一辆从码头处缓缓而来的马车,听到动静,停在三岔路口的边儿上,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赶车的高壮马夫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爆竹气息。
他冲马车里的人笑道:“老爷,听动静,好像是有新客栈开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车内坐着的是自荆门老家出门拜访老友,顺道准备一起过年的周培公。
马夫也兼职护卫的周二道:“新客栈好歹没人住过,够干净,应该也没什么人,还清静,万一于先生出门访友了,咱们多住几天也无妨。”
周培公闻言,有点心动。
他天性好洁,在家还好说,出门在外总因客栈里各种各样的不洁味道休息不好。
“那就过去看看。”周培公也掀开帘子看了眼,脸上带着浅笑。
“正好叫咱们碰上了,也是缘分,今儿个怕是到不了小于村,在这里过个小年也不错。”
周二笑着诶了一声,赶着马车拐上了去天涯客栈的路。
而此时,方荷和娜仁、梁娘子……还有始终安静站在娜仁身后的云生站在旁边,依然带着笑看众人欢呼,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再也没有什么要命的规矩约束着他们,自然是想笑就笑,想闹就闹。
即便生活没有以前养尊处优,但为自己而活的每一天,苦都透着甜。
眼见快到中午,方荷起得晚,没吃早饭,有点饿了,这才准备提醒大家去做饭。
但她还没开口,云生突然道:“来人了!”
嗯?方荷肚子都暂且顾不上了,眼神放光看向远方隐约能看到的肥羊……不,是马车。
她赶紧拍拍手:“好了好了,小伙子们,姑娘们,咱们来客人了,赶紧准备着!”
梁娘子:“……”不管听多少回,她总觉得这丫头有点做老鸨的潜质。
但其他人并不这么觉得,大家虽然安静下来,神色却肉眼可见得更兴奋了些。
天天忍着想套老板麻袋的冲动,培训了那么久,好歹肥羊……咳咳,客人来了,他们不好好发挥,都对不住他们磨薄了的后槽牙。
周二赶着马车,远远就看见地上还没收起来的红绸和天涯客栈四个字,心下稍稍放松,不由得叫马车快了点,很快就到了客栈大门前。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林辰再次凭着自己的腚撅开别人挤上前,冲周二热情道。
方荷:“……”
她一脸怀疑人生地看向梁娘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有这么骚气吗?
梁娘子翻个白眼,摇曳着拉娜仁回去守柜台。
娜仁因为脸破了相,身板也不像汉人,不喜欢跟人应酬,她身后云生也沉默跟了进去。
林辰叫人帮忙拉住马,热情跟周二搭话。
“爷可是赶巧了,我们客栈新开张,今儿个不管是打尖还是住店,都有优惠,上房只需要一两银子!”
周二:“……”你们明抢多好呢,还给我们一间房住,也是怪好心的。
周培公从马车里笑着跳下来,满脸调侃。
“我们瞧着不像冤大头吧?身上也没什么油水,可住不起黑店啊!”
要是在扬州府府城,上房要五两银子也没人说什么。
可仪真县的价儿,周培公与老友书信往来大概知道些。
县里头的上房约莫着才八钱银子,这又不是码头边儿上,一两银子跟明抢也没甚区别。
林辰赶忙解释,“咱们可是正经买卖人,这位爷别误会。”
“一两银子包了您二位的早饭,而且您进去看看咱们的房间就知道了。”
“咱们洗漱用品全都是用得上好的,而且被褥一天一换,屋里一天两回打扫,还熏了香的,比扬州府的客栈住着还舒坦呢。”
方荷不敢把后世的东西苏出来引人注意,可这个世道有的东西,她都做买卖了,自然要做到最好。
比如被褥套一层被罩,方便拆洗。
屋里打两组衣柜,放上木头衣架,可以挂衣服。
洗漱和方便的地方连上竹管,直通后门处的夜香桶,免得往外抬,还方便夜香郎收走。
后院有好几组石臼,用木头和绳子固定在上面,做了脚踩的简单洗衣台,也不叫大家干受累。
房间里,洗漱的香胰子、牙粉、猪鬃毛牙刷都做成小份,一日一换,这都是加分项。
能在这种地方住客栈的,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缺钱的就少,他们更图一个省心。
一句话,对挣钱,方荷从来不会敷衍。
果不其然,周培公听了这话,频频点头,连周二脸上的惊疑和警惕都落下去了。
他们过来住新客栈,图得不就是个舒心么?
要这么说,一两银子一天,他们还是愿意住的。
林辰叫人把马车安置好,顺便去喂马,引着二人往里走,脸上还有点委屈呢。
“而且咱们客栈里不光住着舒坦,每到了饭点儿,还有节目提醒大家用膳呢。”
“这价儿非常良心了,按我们老板的话说,我们这都不挣钱,最多就挣个口碑。”
“哦?你们东家是本地人?”周培公感兴趣地问道。
北方人都称呼主家为东家,只有南地某些地儿,才管商号的东家叫老板。
林辰目光闪了闪,笑着点头:“可不是,我们老板就是仪真县人,原本跟着家人在扬州府。”
“后来家里人去世,就回来老家守着老宅过活,又不想坐吃山空,这才起了个营生。”
周培公听着林辰说话,很放松地踏入了客栈。
一进门他和周二就闻到了好闻的花草香气,叫二人都不由纳罕。
南地哪怕没有北方冷,这时节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鲜花,这主家老板倒是有本事。
也没看见有鲜花,只柜台和与之相对的小高台上,摆着些普通的万年青盆栽,哪儿来的花草香?
周培公年五十三,十九岁便做了官,才致仕不足两载,以他多年为官的城府,也没急着问。
眼见林辰能说会道,还一脸委屈,周培公失笑之下,叫周二先去交了对方要求的十两押金。
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等着对方说的汤圆和赠送的小年饭。
等周二回来,汤圆并着四喜丸子,将军过桥,水晶肴肉,拌千丝,龙须春卷,还有一大碗文思豆腐汤,把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负责上菜的伙计笑道:“今儿个我们的汤圆里有彩头,贵客用的时候慢些吃。”
“若得了彩头,今儿个咱们就送贵客一场好戏。”
周培公失笑,他做官多年,甚至连宫中的大宴也有幸参与过,什么好戏没看过。
周二也只念叨:“那还不如给我们免些房费来得实在呢。”
伙计嘿嘿笑,“我们老板说,叫贵客高兴是应当应分的,可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您就当花一份儿银子买了双份的舒心,四舍五入也等于省钱了不是?”
周二:“……”
周培公被逗得大笑,“好,那我们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吃着彩头了。”
“要能得着彩头,好戏无所谓,老夫倒想与贵东家喝上一杯,天涯比邻处得遇有趣之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方荷饿得不行,去后面偷吃刚炸好的小银鱼去了,掀开后门的帘子进门,就听到了周培公的话。
她好奇地探了探脑袋,看到一个蓄着中长美须的老人家,瞧着气度不凡,颇有些像方荷曾经见过的那些官员。
她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除了县令这种小官,其他当官的她敬谢不敏。
虽然她印象里没这人,但万一有人见过她在康熙身边,她却没注意到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前几天她竟然做了跟康熙亲嘴儿的梦。
气得她醒过来就给自己一嘴巴,直骂自己没出息。
好不容易要开始过逍遥日子了,只要稳住能够躺平的收支,她马上就给自己和梁娘子选合适的小哥哥带回家,只盼着最好下辈子跟康熙都别再有任何孽缘。
方荷把负责往屋里端菜的半大小子樊易喊到身边。
“你来,待会儿你去跟林辰说,叫他打探打探,两位客人是做什么的。”
这群小孩子都是在北蒙没了爹娘的孩子,也不想要曾经的名字,既已新生,干脆都跟着方荷如今的姓改了名字。
樊易闻言,清脆应了一声,进门把菜送进一层他们用餐的小包间,就跟林辰说了。
等人到齐,留了一个先吃过的伙计在外头候着,其他人都准备开吃的时候,林辰才匆匆自外头进来。
他凑到方荷耳边:“应是当过官儿,我溜须的时候他们都没否认,只说已经是白身好几年了。”
“我看那老头儿身上有点郁气,应该没说谎。”
方荷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行。
好几年前原身还窝在御茶房,就算那客人能进宫,也肯定不认识原身,就更别提现在乔装过的她了。
放心下来后,方荷便开始张罗着叫大家先吃汤圆。
她起身,毫无老板包袱地挓挲着胳膊,学林辰那样撅开别人,先给梁娘子、娜仁和自己抢了三碗。
一坐下,方荷就摩拳擦掌,舀起一个汤圆就往嘴里塞,含糊着催促。
“快快快!谁先抢到彩头,谁接下来一年发大财哦!”
“哟,我吃到了!”有人突然扬声道。
方荷刚撑起来的小脸儿更鼓了,她赶紧咽下汤圆,“谁?谁欧得这么不做人?”
众人:“……”欧是啥意思?
林辰哈哈大笑,指着外头,“是那位周护卫,人家要老板陪着出去喝一杯呢!”
“你快去,剩下的汤圆我们替你吃了!”
方荷:“……客栈新规矩,老板卖艺不卖身,不陪酒!”
大家都被逗得边吃边笑。
梁娘子既好奇又促狭问:“你有什么艺可以卖?”
连娜仁和云生都抬起头来看她。
方荷噎了一下,抢着又往嘴里塞了个汤圆,“我……能呲!”
众人:“……”快出去吧您呐!
方荷是被梁娘子推出来的。
好不容易遇上个应该没见过方荷却又当过官的,正是考验方荷演技的时候。
要是连未曾谋面的官儿都骗不过,往后也别出门了。
江南这地儿别的不多,就是致仕后的官儿多,要不是娜仁早前就安排好了这边,其他地方没有准备,他们都不会来江南。
周培公一抬头,就见个身着墨绿长袍的年轻人,从小包间里踉跄着出来,满脸不忿,脸上忍不住挂了笑。
这客栈到处都非常有意思,东家……老板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
方荷很快就一脸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从柜台里端出一个白瓷酒壶,笑着走过来。
周培公提前笑着起身,冲方荷拱手。
“周昌,字培公,见过樊老板。”
方荷笑着上前,压着嗓音道:“小子樊绍辉,见过周先生,先生叫我书玉便可,千万别客气。”
周培公示意周二接下酒壶斟酒,自个儿端起一杯,笑着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
见她目光清正,笑容疏朗,颇有些潇洒不羁在身上,周培公心下点头,这性子很对他的胃口。
他捋着胡须笑问:“书玉的字可是出自韦应物的《郡中西斋》?这字倒也符合公子如今的悠然。”
啊?
方荷愣了下,她一个半文盲……实在没听过啊!
她讪讪举杯:“先生折煞我了,小子哪儿有什么悠然,只是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想娶个美娇娘罢了。”
当然,黄金屋要是也能有就最好了。
周培公和周二:“……”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
周培公甚至笑得直摇头,自嘲冲方荷赔礼。
“是老夫的错,许是老夫这几年不得意,倒有些着相了,才觉得旁人都如老夫这般自扰。”
方荷知道这身体的酒量不好,准备的是度数非常低的青梅酒。
她喜滋滋跟着喝了一杯,无所谓地挥挥手。
“嗐,瞧先生说的,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能庸人自扰,那就证明先生身体好得很,衣食无忧,才有工夫寻思别的不是吗?”
周培公:“……”这小子是在骂他吃饱了撑的,闲得慌吗?
方荷也觉得可能这宽慰有点阴阳怪气,赶忙又斟了杯酒端起来往回圆。
“我一喝酒就爱乱说话,您别跟我计较。”
“您看我这样的小子都能娶上美娇娘,可见只要心里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先生万不必自扰,起码您还有才华,多著些流芳百世的书也不错啊!”
上辈子退休的干部不就爱写字著书吗?
耿舒宁在她酒店里,做了好几次这种退休干部沙龙聚会呢。
周培公听得脸上笑意更深,但笑着笑着,却从方荷这过于直白朴拙的话里,品出了些许人生真意。
心中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吗?
他思及自己在山东任布政使时的不得志和辞官后的郁结,蓦地就有些嘲笑起自己。
他活了这把年纪,竟还没有个胸无点墨的小子明白人生的道理,也真是白活了。
等周培公用完了小年饭,周二出门去于家门上递帖子,他进了小客栈的上房。
闻着依然好闻的花草香气,周培公坐在干干净净的书桌前,突然灵思如泉涌。
这回周培公来找老友,是因那位已经入道的老友,与扬州巡抚以及江宁曹家都有来往,可以知道朝廷更多消息。
他先前就已经从信中得知,如今大清正因三道沟一事与高丽起了争端,也已令佟国维和索额图北上与罗刹谈判。
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周培公心下便清楚,应是起了波澜,他心下略思量了一下大清如今的局势,猜测应当跟漠西脱不开干系。
他虽已经辞官,但除了饱读诗书外,还自幼习武,可谓文武双全,身体也一直很好,很难在老家呆得住,为国为民报效朝廷的心从未淡过。
如今胸中开阔,当下笔走蛇龙,一封饱含了效忠之心的条陈迅速跃然于纸上。
等周二回来后,告诉自家老爷,于老道确实不在家,被请去了江宁,参加小曹大人的践行宴。
得知曹寅即将归京,周培公催促他,“辛苦你跑一趟江宁,找到于老道,将我的条陈给他,让他帮忙请曹寅替我递上去。”
曾身为从二品大员,即便他对官场那一套人情往来始终不太认可,可曹寅是个人精,这点面子应该会给他。
曹寅进京时,还差三日便是康熙亲耕礼的日子。
虽龙抬头时才下过雪,但这些时日日头还不错,天儿也稍稍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不少。
曹寅问来接他的家丁,“近些时候,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家丁想了想,道:“自打正月里奴才给您递了信儿,也没啥大事儿。”
“哦,对了,宫里多出来一位章佳常在,是正月里才晋位的,却还在乾清宫没挪地儿。”
曹寅留在宫中的消息渠道传信给他了,已经听过这位新晋的宠妃。
是顾问行从内务府刚过小选的宫女里挑出来的,一入乾清宫就得到了盛宠。
这都封了常在,还住在乾清宫?
曹寅不自禁有些纳罕,他得到的消息说,这位常在也没甚出彩的地儿,性子也软。
唯独能说道的便是书读得比旁人多些,在乾清宫基本上没什么动静。
万岁爷竟喜欢这样的?
他思及先前皇上南巡时,曾在御前伺候的那位方荷姑娘,更想不通了。
不应该啊,他家主子就喜欢他这样爱说会笑的,女人受宠的也是宜妃那样张扬的,什么时候喜欢过小家碧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离京太久,有些不了解他家主子爷了,如此倒不急着入宫,先回府中休整。
万岁爷亲耕要忙的事儿不少,不定有时间见他。
曹寅打算先仔细了解一下京中如今的情形,等亲耕礼结束后再入宫不迟。
到了亲耕礼这日,康熙从先农坛一回宫,就从李德全那里得知,太皇太后叫他回宫后去一趟慈宁宫。
哪怕曹寅已经在乾清宫候着,他也只能先去慈宁宫,以防皇玛嬷找他有急事。
妃嫔们竟也都在。
康熙在门口,就听到端嫔和僖嫔正酸溜溜地挤兑章佳氏。
皇贵妃病了没来,贵妃面色不好看,垂着眸子不吭声。
惠妃和荣妃也很安静,只有德妃一脸无奈地温柔帮章佳氏说话,宜妃似笑非笑在一旁看笑话。
见康熙进来,端嫔和僖嫔赶忙住了口。
除了贵妃、惠妃和荣妃外,其他人包括德妃和宜妃眼神都亮了,娉婷软语地蹲安行礼。
康熙上前扶了一把脸色略有些发白的章佳氏,“身子不适就早些请太医瞧瞧,别硬撑着。”
章佳氏脸上带了些许羞涩。
孝庄含笑道:“叫你过来,是要跟你说件喜事儿。”
“章佳氏闻着殿内的点心有些犯恶心,叫太医来诊了脉,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自打去年三月到现在,宫里也许久没有喜信儿了,也该叫你早点知道,高兴高兴。”
宜妃微微眯了眯眼,德妃手中的帕子也微微发紧,众人心里滋味儿都不怎么好受。
自去年冬天开始,除了德妃和宜妃、万琉哈常在,并端嫔、安嫔偶尔还能被万岁爷召幸,剩下的恩宠都给了章佳氏。
她们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万岁爷的笑脸儿了。
德妃生的小公主才刚满月没多久,十一阿哥没满周岁,十二阿哥也才还没百日呢,也不可能遇喜。
她们都摸不着皇上的边儿,真怀了老祖宗敢喜吗?
孝庄看着殿内表情不一的妃嫔,脸上笑意不变,只要玄烨恢复正常,别又闹毛病,他临幸谁她才不管。
得不着恩宠只能证明自己无能,她巴不得都换着花样儿,好叫这钻了牛角尖的孙儿彻底忘了方荷。
康熙淡淡笑着坐在孝庄下首,“确实是喜事。”
孝庄笑着问他,“既然章佳氏有孕,不合适再待在御前,你看看迁哪个宫里比较好?”
见康熙微微蹙眉,孝庄坚持道:“万寿节后就是选秀,我精力不济,你皇额娘也不爱操心这些事儿,我想着叫贵妃和四妃一起张罗这事儿,保管叫你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康熙微微颔首,看了眼德妃:“皇玛嬷说的是,既如此,就迁入永和宫吧。”
宫里其他妃嫔对章佳氏怨气都不小,章佳氏却不像某个混账那般能应付得来。
还是去脾气性子都比较温和的德妃那里,日子能更好过些。
宜妃含笑嗔怪道:“万岁爷一有好事儿就只记得德妹妹,倒是把臣妾等人都给忘了。”
太后被逗笑了,“你那里有小九一个皮猴还不够?他正是对外头好奇的时候,冲撞了哪个,都得找你算账。”
等德妃所出的小公主会走,章佳氏都生了,倒也不怕冲撞。
宜妃笑着讨饶,其他人也恰到好处地说些讨喜的话,逗太后和孝庄开心,殿内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康熙脸上也噙着笑,等出来慈宁宫的大门,进了皇辇,他脸上才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丝毫未见又要做阿玛的喜悦。
等回到乾清宫,看见曹寅他才稍微高兴些。
“叫你早些回来,你竟敢拖到年后才启程,朕看你是念着乾清宫的板子了。”
曹寅在皇上面前一点都不见外,嘻嘻笑着打了个千儿。
“这奴才可就委屈了,奴才可是为了给万岁爷请回来一个能人,这才迟了些。”
说完,他就把周培公几番修改过的条陈呈给了梁九功。
康熙打开一看,很快眸底就露出了精光。
「草民深感有负圣恩,每愧不敢眠,竟徒劳困囿己心……实不应当。」
「直至离荆门访友,得遇拓达小友,妙语生花,启草民于谈笑之间……」
「草民以为,高丽与罗刹,应异而待之……高丽无理,大清国强,自该扬大清威名,亦可震慑漠西。」
「罗刹地处偏寒,亦非百姓乐居之地……不妨虚实诈之,稍加退让,缔结盟约,再待良机,处置家贼。」
……
康熙仔细看完周培公的条陈,高兴得连喊几声好。
“朕知培公才思不输明珠,奈何当初在莱登受挫,性子又过于耿直……朕当时忙于水师之事,没顾得上,想起来便遗憾。”
等到事情过去,周培公官都坚持辞了,他身为皇帝,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却是无法强行要人回来。
“如今他可算是想通了。”康熙笑着点点曹寅,“你小子总算还做了点好事,那就由你跑一趟。”
“你替朕传旨,封他为……盛京右司郎中,兼任按察使一职,令他坐镇瑷辉城,辅佐佟国维和索额图与罗刹谈判一事!”
曹寅赶忙讨饶:“奴才就知道,您就知道心疼宫里的娘娘们,肯定是不会心疼奴才的,所以啊……”
他露出个促狭的笑,“奴才提早就把培公给请来了京城,多亏了扬州府一位老道帮着劝了几番,培公瞧着倒是比先前知变通了些。”
康熙来了兴致,“哦?培公归乡后的际遇倒是不凡,不管是乡野小子还是得道高人竟都被他碰上了?”
“朕南下的时候,倒没见着几个奇人,就光见着气人的了。”
说完,他心底猛地怔忪片刻,眼神下意识想往角落转,但微微一顿,到底也没去看。
曹寅丝毫没发现,只以为是说江南那些不懂事的文人呢,露出个谄笑。
“奴才不辱使命,如今江南盐引法已成,那些望族和文人世家还不如盐商在江南的话语权高,往后您再南巡,再不必生一肚子气咯。”
康熙不动声色笑着点头:“好,若还碰上叫朕生气的,到时候朕就扒了你的皮做灯笼!”
等曹寅告退后,康熙一个人在弘德殿坐了会儿。
在晚膳之前,他带着魏珠去了景仁宫。
魏珠有些不解,这也不是孝康皇后的冥诞,皇上怎么突然到景仁宫来了?
直至进了景仁宫,康熙并未往主殿去,反倒绕去后殿的东偏殿。
一进门,魏珠就愣住了。
偏殿内全是他阿姐曾经用过的物什,就连那扇被茶水泼脏了的屏风也在。
他脸色煞白,抖着心肠在门口就跪下了。
私藏御前物件,哪怕是放去了乾清宫外库,也是犯规矩,被打死也喊不了冤。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干爹有没有被连累……
“朕记得,今日应该是你阿姐的生辰,对吧?”康熙并未有算账的意思,反倒淡淡问。
魏珠愣了下,赶忙磕头下去,“回万岁爷,是。”
芳荷生于三月十三,康熙是三月十八,他平静地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无字牌位前的香炉中。
他们也算有缘,只可惜情深缘浅。
方荷生前不曾为自己庆贺过生辰,他在她死后才知他俩生辰只差五天。
“你去门外守着。”康熙淡淡道。
等魏珠在门口站定,康熙特别平静地看着那牌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张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再开口,话里的意思叫魏珠惊得后背全是汗。
“荷儿,朕……放下了,陵寝内的骨灰,朕叫人取出来,撒在了京城外的山上。”
她像个小地鼠一样闯进了他的心窝子,却也一直向往着外头,是他一直在强求,也该放她自由了。
“朕得承认,还是有些不甘心,有时恨不能你只是逃了,哪怕是躲起来逍遥快活去了,好歹此生我们……”他话稍稍一顿,脸上露出点无奈的笑意。
“只怕你就是还活着,以朕的身份,此生也得辜负你。”
“所以朕将你从妃陵送出来,放你离开,也好叫你这小混账念朕点好,等朕来生不做皇帝了,咱们再续前缘,可好?”
香烟袅袅,直至最后一缕烟雾散尽,殿内始终寂静无声。
康熙笑着点头,“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朕也不必再惦记着你,只盼来生相见。”
第52章
“祝老板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祝老板福如东海,财运滚滚,带咱们一起发财!”
“祝老板早生贵子,最好双喜临门!”
……
天涯客栈一层的小包厢内,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直把寿星公方老板哄得眉开眼笑。
她冲大家拱手, “好说好说,财咱们一起发, 但双喜临门哪儿够啊,三个也不嫌多!”
梁娘子倚靠在一个看起来跟方荷差不多高,看起来跟女装方荷也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身上, 冲娜仁和云生笑得格外暧昧。
好巧不巧的,梁娘子看上了给方荷做替身的樊素。
樊素原名苏日勒和克,曾是云生的手下, 而云生又曾经是娜仁的护卫, 当初都是一起被撵出拉克申部落的。
也可能是梁娘子太喜欢方荷了, 反正方荷坚持这么认为,所以高高兴兴叫二人以樊绍辉的身份, 在龙抬头后成了亲。
本来方荷坚持让梁娘子雨露均沾, 俩小樊爷轮流陪睡。
只可惜梁娘子只陪她睡了一晚,被她胳膊腿儿甩醒好几次, 自此回了内院跟樊素双宿双栖,再也不肯跟方荷睡。
娜仁被梁娘子促狭盯着,面色丝毫不变, 倒是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云生低下了头,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跟被煮了似的。
瞧得林辰他们几个牙都快酸倒了。
林辰小声跟一旁的伙计嘀咕, “咱们客栈指定阳气不足,就没一个能抬起头来当爷的真汉子。”
伙计斜眼乜他,“有本事你抬去呗,只要你不怕老板不带脏字把你骂个狗血淋头就好。”
客栈腊月里没什么生意,可一过正月,仪真县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南来北往的行商,都指着江宁、扬州和苏州三个大州的元宵灯会赚钱呢。
只不过州府大,居不易,物价也高,做买卖的商人也不是都家大业大的。
仪真县在扬州边儿上,离苏州和江宁都不算远,又有码头,就成了许多行商们的落脚之地。
虽然天涯客栈不算大,可客栈干净还热闹,很快就传出了名声去。
到了龙抬头时候,客栈里就基本上再也没见过空房。
人一多,就什么样儿的都能碰见,还真有比方老板装出来的更可恶的客人,气得伙计们差点动手。
正好那天方荷在,她下来笑眯眯拦了,当着满客栈看热闹的客人的面儿,一个脏字儿不带的,就把对方给骂得脸红脖子粗。
对方气得动了手,方荷合理反击,眼疾手快给了对方一个过肩摔,摔得对方好半天没起来,还是被林辰提起来撵出去的。
这会子林辰也想起那天的事儿,冷不丁打个哆嗦,猛摇头。
“算了算了,好男都不跟女斗,咱们老板不男……咳咳咳!”林辰酸话还没说完,就见方荷挑眉看过来,吓得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他谄笑着冲方荷拱手,麻溜躲了出去。
方荷一看就知道林辰在说她坏话。
他俩性子有些相似,都挺能贫,对方阴阳怪气的表情她半只眼都能瞧得出来。
她得意冲梁娘子眨眨眼,被梁娘子翻了个白眼,也浑不在意,依然笑得很灿烂。
方荷上辈子其实就不怎么过生日。
因为上辈子有件更巧的事,她爸那边的继女,还有她妈亲生的小儿子都跟她一天生日。
每到那一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分别被接过去,替两边庆生。
也不知是不记得她的生日,还是两边的孩子不愿意跟她一起过生日,反正谁都没提过给她过生日。
也就奶奶和姥姥会偷偷给她塞几百块钱。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挖了老方家和老何家祖坟,才会摊上这么一对爹妈。
长大后每到生日她就会想起这件事,心里腻歪,没什么心思庆贺,最多跟男朋友和耿舒宁他们一起吃顿饭就算了。
穿越后就更不必提了,原身和她同一天生日,这大概也是穿越的契机之一。
可原身比她还惨,她阿玛想给她买生辰礼物,偷偷接了木工活儿在屋里做,给她买了一根小巧的银簪子,在生辰那天送给了她。
但第二天她阿玛就在睡梦中离世了,应该是累着了。
原身每到生辰都会听额娘发疯骂她,自己慢慢拼凑起来了真相,她都没这个记忆,却留下了对生辰的恐惧,从来不提庆贺这回事。
可梁娘子得知她今儿个生辰,坚持带着众人给她办了这么一桌好宴。
甚至没人跟她抢东西吃,一个个都带着或轻或重的礼,好话不重样儿地捧到她面前来。
方荷以为自己对生日没感觉,可她现在才知道,有一群真心祝福和关心她的人能一起庆贺,是真的很开心。
她高高兴兴把自己撑了个肚儿圆,待得众人出去干活儿后,从替身小樊爷怀里拉出梁娘子,抱着她胳膊不放。
“好姐姐,你看咱都成亲了,昨天我还看见云生脖子上有咬痕,想必双喜临门是快了。”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你们不能不管我啊,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拼三胎!”
梁娘子知道这家伙又饱暖思那啥了,早上就不该给这混球喝那碗补汤。
其实从过了年开始,方荷就有些蠢蠢欲动,只不过被她和娜仁不动声色拦了几次。
想必方荷看出二人的不赞同,仗着自个儿今天是寿星公,准备分头劝说,为自己争取一胎。
她略有些无奈,跟方荷说了实话,“不是拦着不叫你逍遥,只是你这身子骨小时候没养好,体内寒气重,亏虚太多,后来还生了场大病吧?”
方荷想到自己穿过来的原因,迟疑点了点头。
“可是病了后你也没养好,就跟那纸灯笼似的,看起来光鲜,实则一戳就破。”梁娘子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再加上你先前中了箭,才伤愈不足半年,我就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叫你好得那么快。”
“这种情况下,你能不能怀上孩子是一回事,怀了也未必留得住,生产也比寻常妇人凶险得多,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方荷听得心底哇凉,她没感觉自己那么虚啊,还每天都感觉精力四溢呢。
她先前梦到跟康熙亲嘴儿,还以为是自己斯德哥尔摩。
后来却又梦到他,甚至还有上辈子的男朋友,甚至前男友也梦到过。
她这才明白,无他,万物复苏的季节到了。
瞧瞧她这精神头,哪儿有梁娘子说得那么严重?
方荷梗着脖子满脸不服。
因为今儿个庆贺生辰,樊素做了小樊爷,她没做伪装,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会子那白皙娇嫩的芙蓉面上,带上倔强小神情,怪招人怜爱的。
梁娘子笑眯眯捏了捏她脸颊,“我知道你躁动,没办法,要给你养身子,你又不爱喝药,汤水里就添了些性暖的药材,你乖啊,忍忍就好了。”
方荷:“……”你自己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说怎么每天都有人想方设法叫她喝汤呢,她还以为是大家讨好老板,梁娘子也劝她,她就喝了。
原来是怕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得一匹?
方荷鼓着脸儿期期艾艾看着梁娘子,“娘子,为夫一点都不讳疾忌医,你就告诉我,我这病多久才能养好吧?”
梁娘子:“嗯……怎么也得个三五——”
见方荷那小嘴儿瞬间就撅得能挂油瓶了,梁娘子失笑,戳戳她额头。
“若你不嫌药苦,愿意每天好好喝药……一年,一年后我保证你活蹦乱跳,再也不会影响寿数。”
方荷心下一惊,怪不得大家不跟她说,她都虚到短命了?
她一脸凄风苦雨地抱住自己,迟疑问道:“那……我只要不怀孕就行是吗?”
只要能睡小哥哥,避孕的法子不是多得很么……
梁娘子不耐烦了,起身白她一眼,“你见过哪个纵欲的病人活得久?”
“你这身子本来就内虚外空,再□□外泄,怎么,你是嫌自己好日子过够了?”
方荷缩了缩脖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但等梁娘子去了柜台,她托着下巴,还有点不肯放弃。
当然,她是不会主动找死啦,她惜命得很。
但……啥病人也不耽误跟小哥哥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儿吧?
至于那对小哥哥而言会很难受……嗐,她不难受就行呗。
想通以后,方荷又高兴起来,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是吃窝边草,还是出门寻找春天。
阳春三月下扬州可不是说说而已。
哪怕仪真县只是个县城,风景也好得很。
因挨着官河真扬河,垂柳围绕着河岸,点缀着生机勃勃的野花,偶尔飘一场细雨,整个县城都宛如人间仙境。
近郊的稻谷也都抽了苗儿,城外桃红李白,城内小桥流水,更有小巷花开,到处都美得画儿似的。
她没事儿就喜欢乔装打扮成寻常人家的黄脸小丫鬟,带着功夫比较好的樊易和樊素到处走动。
心动就得行动,她立刻上了二楼特地给她和娜仁、梁娘子留出来小憩的屋里,换了男装。
也没带樊素,主要怕这耙耳朵小伙子去通风报信。
但她也怕碰上麻烦,带着会骑马的樊易,从后门溜了。
客栈生意好,二月里除掉成本和薪水后,竟然收入了四十多两银子。
她咬咬牙……从太后给的黄金盒子上绞下来一小块金子去换了银子,买了几亩地基,准备再起一座小楼。
按照如今的情形,一年内就可以赚钱。
如果多些房间可以住,再把大厅就餐的地儿阔一阔,半年内她就可以顺利躺平了哩。
她们起现在小楼的时候,都特地设计好了,到时候边角的舞台会被就餐区域围绕,变成中心小舞台。
俩人溜出来的时候,正好到了用膳的时辰。
披红挂绿的一对璧人……哦,是漂亮小哥哥和脸上涂得猴儿屁股一样的小姐姐登台了。
锣鼓一敲,二人一个扭着腰间的红绸,一个甩着手中的帕子,就开了腔——
“三月里来,是春天儿啊!一顿不吃饿得慌~”
“喜鹊东来叽叽喳喳叫啊,咱们东家过大寿咦啊嘚啊喂~”
“真金白银有相赠哟,客官坐好听我们往您耳中送诶~”
……
樊易听得噗嗤噗嗤直笑。
他每回看到台子上熟悉的小伙伴们扭得跟蛇一样,偏偏一点魅惑也无,唱得怪腔怪调的,就忍不住捧腹。
方荷倚在后门边儿上听了会儿,听得直点头,脸上的笑意骄傲居多。
她想了很久,什么节目又热闹,又喜庆,讨人喜欢还不会引得人起歪心思,大概世间有很多,但她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二人转!
够喜庆,够热闹,保管骚得一本正经,南来北往的客人们,有不欣赏的,却没有讨厌的。
这就够了。
二人转版说书,二人转版评弹,二人转版杂耍统统安排上,主打一个叫顾客笑着把银子往外掏。
出来门,她还冲笑得脸通红的樊易建议:“我看你功夫不错,年纪小身条也还软,回头上去顶碗……”
樊易猛地挺直了胸膛:“我不软!我可硬了!真的,我哪儿都硬!”
方荷:“……”她是被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屁孩,用车轧了一脸吗?
等方荷从外头回来,梁娘子早得到风声了,就在柜台里似笑非笑看着她,颇有要收拾她的意思。
方荷多识时务啊,立马啪一下黏到了梁娘子身边,笑嘻嘻找补。
“我就是带着樊易出去瞧瞧风景……”
梁娘子冷笑:“瞧回来一个瞎子?”
被带回来还浑身狼狈的高壮青年佝偻了下身子,不敢抬头。
方荷蔫哒哒摆手,“别提了,我本来去……咳咳,看风景,但是一进城,就听到有人在吵架,我能错过那个热闹吗?”
梁娘子:“……”
闲着的林辰和几个小伙计都凑过来,听老板臭贫。
方荷继续道:“我挤过去一看,好家伙,竟是两伙人在殴打一个帅……一个残疾人,这我能忍吗?”
林辰嗤笑,“我跟顾大哥过招的时候,也没见你不忍啊!”
林辰说的是客栈的账房,叫顾先,以前是拉克申部落的奴隶。
因为身强体壮,长得好看,还写得一手好字,被部落里一个贵女看上了。
与贵女议亲的台吉得知此事,冲过来就断了顾先的右臂,本来还要划烂顾先的脸,被贵女的阿布拦住了。
当然,对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部落被挑衅,虽然给顾先治好了伤,却也将他撵出了部落。
估计是找回面子,再逐出部落,让那个议亲部落的台吉随意报复,娜仁早盯着顾先呢,提前把他接到了林子里躲了起来。
论功夫,顾先比林辰强。
论识文认字,那就更强出去好几条街。
如果不是方荷不愿意找个上辈子男朋友的替身,其实还考虑过这位大哥呢。
人家对她可温柔了,打林辰她为什么要不忍?
方荷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还听不听了?”
林辰不说话了。
“我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这位乔公子是御厨之后!”
“小乔做得一手好菜,被人重金买了回去,只是回去那人才知道他眼睛看不清楚,只能说不能做。”方荷偷偷看梁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夸对方。
“买他的人找牙人算账,牙人非说自己也被骗了,两伙人就一起把小乔揍了。”
“我都问过小乔了,他只是得在熟悉的地方才能动手,不熟悉的地方,凭味道也能指点别人做出特别好吃的菜来……”
梁娘子面无表情问:“你就说,花了多少银子吧。”
方荷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
梁娘子:“二两?”
方荷晃了晃。
“二十两??”梁娘子声儿有点高了,这可是他们半个月的盈利了。
方荷心虚地又晃了晃。
梁娘子开始找东西,“二百两?!”
“好好好,咱家家底儿你都带在身上了是吧?我竟嫁了个败家玩意儿,这日子不过——”
“我保证能把银子给赚回来!”她躲在林辰身后小声喊,怕惊着楼上和房间里正休息的客人。
也是巧了,她出门带着银子,一是为了去定新盖的房子里要用的物什,二也是怕有缘人出在牙行,打算来个美救英雄。
英雄没救成,救回来个厨子,但她也不后悔。
“我一看就知道他能挣钱,可能选夫婿的眼光我不如你,但论起吃和挣钱,谁也比不过我!”
梁娘子:“……”这小混蛋是不是拐着弯儿夸自己呢?
但她也就装装样子罢了,在场没几个是缺过银子的,哪怕现在穷了些,却也不把花出去二百两放在心上。
反正都是方荷的银子,她舍得其他人还能舍不得?
但梁娘子不肯就这么放过方荷,叉腰瞪眼,“行,赚回来之前,你什么花花心思都不许有,否则我就带着孩子改嫁!”
方荷心想,也没听说这姐姐有孕啊?
但看旁边无辜站着的樊素……哦对,人家带着孩子爹改嫁,跟带着孩子也没啥区别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点头,“行行行,都听娘子的,我保证不再乱花银子。”
主要是也没银子了。
新盖的房子里要买的东西银子都还不够呢,还惦记什么牵手亲嘴儿,有好吃的就够了。
好在方荷看人……或者说闻人确实有一鼻子。
她从眼盲小帅哥乔小元身上,闻到了特别熟悉的辣椒味儿。
要知道辣椒这会子在番邦和沿海地区才有呢,扬州应该也有,但没人喜欢,还特别贵,很少有铺子卖。
就冲这味儿,她就觉得值。
接下来的日子,她飞快跟乔小帅哥黏糊起来,脑袋挨着脑袋,耳朵贴着耳朵的,每天聊得热火朝天。
梁娘子和娜仁都有些纳罕。
梁娘子:“她是不是觉得买亏了,想叫人家既下厨又上床?”
娜仁:“……那不正好?先慢慢培养感情,还有身契在,再没有比这更省心的了。”
梁娘子给乔小元诊过脉,知他不是天生眼盲,而是去找调味料,吃错了东西,导致眼睛看不清楚。
以她的医术配合针灸和药方,一年半载的差不多能叫他恢复大半视力。
到时候方荷身子也养好了,要是俩人能走到一块儿去,倒是两好并一好,也省得方荷总燥得慌。
如此,两人也不提了,只乐见其成。
其他人,尤其是对方荷有点想法的林辰和顾先,起先都有些不大乐意,偶尔还会去厨房酸溜溜呲哒乔小元几句。
但在方荷的指点下,乔小元摸索清楚了厨房,做出第一道麻辣烤鱼后,整个客栈再也没人对乔小元说一句重话。
甚至还有挤开方荷跟乔小元贴贴的意思。
话就是说,男人(女人)天底下多的是,还是吃的……咳咳,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些。
麻辣烤鱼做好了以后,方荷凭着近水楼台,抢了一碗。
剩下的,都被那些没大没小的半大小子和林辰他们几个给抢干净了。
她一回头,就见梁娘子和娜仁看着她手里的碗,无奈只能分出去三分之二,只尝了个味儿就没了,馋得她差点哭出来。
比她更想哭的是客栈里的客人。
他们还想吃呢,被那麻辣鲜香的味儿馋得要命,可等问起来,却说在试菜,还要过阵子才能上。
就没有这么做买卖的!
有人把银子直往桌上拍,他们差钱吗?他们差的是试菜的机会!
方荷一听,乐了,那感情好啊。
她每天叫乔小元做三道菜,价高者得。
等乔小元彻底熟悉了厨房,甚至因为视力稍稍恢复一些,出菜更快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里,买他的银子都挣回来了。
方荷拉着乔小元的手保证,“只要你愿意留下,身契你自己赎回去。”
偷听的众人:“……”勾搭男人都不舍得下本钱,还叫人家自己赎,啧啧~
“你要是愿意跟了我,我一辈子对你好,虽然许不了你姻缘,但我能保证娃是你的。”
“你要是不愿意,我帮你娶妻生娃,咱们往后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养你全家一辈子!”
外头林辰和梁娘子他们憋得肚子发酸。
反正就是赎了身也得给你卖命一辈子呗?
这抹了蜜的小嘴儿就是渣啊!
乔小元是个内向性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因自小跟着师父离群索居,所以也不太会跟人相处。
听到方荷这话,他脸色涨红,急得直摆手。
方荷还以为是没希望了,嘴忍不住撅了起来。
然后她就听乔小元磕磕巴巴道:“我,我不赎身,我跟你一辈子,娃,娃是你生的就好,我愿意,愿意给你做饭……”
说到这儿,乔小元的脸就已经红得不行了。
他其实不明白什么爱不爱的,但每天跟方荷一起能学到新菜,他觉得这样一辈子就很好。
因为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做菜,万一他做菜忙起来顾不上,孩子是不是他的,他其实没那么在意。
看见众人撅着腚被吸引过来的娜仁:“……”
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这真是王八碰上了绿豆,活该他俩在一块儿啊。”林辰喃喃道,他是甘拜下风了。
方荷被哄得上了楼还咧着小嘴,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什么时候拉了小手,什么时候亲小嘴儿,什么时候磨蹭磨蹭,然后就可以这样那样了诶!
至于爱不爱的,她更不懂,也不准备再多找几个,只要一辈子床上床下都能吃到好吃的,要什么自行车啊!
“嘿嘿,嘿嘿……”越数她越高兴,就还有九个月啦!
恋爱慢慢谈,不着急。
梁娘子和娜仁在后头,都被她这模样逗得笑个不停。
有时候方荷那自得其乐的劲儿,叫她们觉得上半辈子就像一场噩梦,醒过来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三人在楼上叽叽喳喳交流互相的感情状态,主要是方荷八卦,梁娘子吐槽,娜仁听着。
正说得起劲儿,就听到楼下有人在讨论康熙——
“听闻圣上准备九月去北蒙秋狝,这会子差不多已经离京了吧?”
“估摸着还得半个月,总得避开中元节,到时候咱们可以提早准备好江南这边的货北上去卖。”
“我觉得行,皇上和大人们多不在京中,那些内宅的夫人们也放心往外撒银子,等圣上回京了,咱还能收一批皮货回来卖,两不耽误。”
……
娜仁和梁娘子听了会儿,眼神不约而同落在了方荷身上。
并非因为提起康熙,二人太过敏感,而是因为方荷越听底下的人说话,脸上的忧色就越重。
这会子都开始啃手指了。
二人对视一眼,这小混蛋不是对皇帝动了情,直到现在还没放下吧?
梁娘子凑近方荷,有心劝几句:“果果……”
方荷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梁娘子捂着胸口直想踹她一脚。
“你一惊一乍作甚呢?”
方荷赶紧坐正,“我是想起来,他既然会北巡,那就一定会……”南巡。
这俩字不用说出口,俩人也能明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他身边的人发现蛛丝马迹,咱们得有个说辞,保证咱们能继续逍遥下去,最差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娜仁沉默片刻,问她:“若真被发现了,你要是不愿意回去……”
“我愿意啊!”方荷坦然摊开手,冲二人露出个洒脱的笑。
“左右该享受的我都享受了,我这人你们也了解,我不会跟命过不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只要他不犯了我的底线,换种活法儿就换种活法儿呗。”
第一次梦到被康熙千刀万剐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可能。
她从来不是会死扛的人,而且她在乎的人也越来越多,得多蠢才会鸡蛋碰石头?
“当然啦,咱们也不能一点挣扎都不做,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你们听一听……”
与此同时,乾清宫这边,站在殿外的李德全,看着提着食盒过来的乌云珠,颇为诧异。
“嬷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万岁爷正歇晌儿呢。”
乌云珠笑着将提盒递给李德全。
“我知道,只是主子心急,等不得,叫我提前过来跑一趟,也不必非得求见万岁爷。”
“本来此次木兰秋狝,主子是不打算再去的,但得知拉克申福晋病重,主子实在放心不下,改了主意,想跟着一起去。”
“毕竟除了……主子如今还放在心上的,除了宫里几位主子,也就只有拉克申福晋了。”
李德全心下了然,恭敬接过食盒,笑道:“嬷嬷放心,等万岁爷醒了,奴才保管把话一五一十带到主子爷跟前儿。”
乌云珠笑着递给李德全一个荷包,回了寿康宫。
康熙听李德全说完后,也无甚不可。
皇玛嬷和皇额娘在宫里一辈子,在乎的人一个个去了,能回草原上的时候少,他很乐意奉两人回去。
皇玛嬷今年身子骨见好,他都想奉皇玛嬷也再回一趟草原。
只是太皇太后不愿意折腾,太后本打算留下来陪着的。
如今她又想去,康熙立刻吩咐人去寿康宫和内务府传信。
他们七月十八就要出发,还有半个月,准备的时间很紧张。
只是康熙有些疑惑,除了去年,先前他怎么没发现,太后和拉克申福晋的感情如此深厚?
拉克申郡王是左翼车臣汗部,太后是右翼札萨克图汗部,过去因为两翼关系不睦,来往不多。
太后过年过节往北蒙送节礼的时候,以往都没给拉克申福晋送过几回。
不过……从去年初开始,好像就频繁了起来。
康熙脑海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灵光,但却下意识往左翼中旗与其他部落不和,许是要与右翼势力拉近关系这方面去深思。
七月十八,康熙奉皇太后离京一路北上,及至八月二十三,一路舟车劳顿到了热河行宫。
这回行宫已经彻底建成。
比起去岁大家只能挤在一个角落里,如今的行宫要宽敞得多,随行的妃嫔们都能单独住一个院落,这叫她们特别高兴。
跟别人一起住,若皇上来了,还容易叫人勾走。
这会子她们只需要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皇上的注意力,能把人拉到自己院子里,就不必再担心其他。
康熙刚入住才新建好,头一回迎来主人的万壑松风殿,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迎来了诸多替主子送汤水的宫人。
康熙:“……”
狼烟动地的,她们怕是自个儿住的地方都还没瞧明白,就知道膳房在哪儿了是吧?
倒是有些像……康熙蓦地一顿,冲偷笑的梁九功笑骂。
“天儿这么热,那些热汤你愿意喝你喝去,叫她们都消停点儿。”
“去拿些冰碗子来,给太后也送些过去,问问太后可还安好,叫秦新荣过去给皇额娘请个平安脉。”
梁九功笑着躬身:“是,奴才亲自去,但是叫娘娘们消停……这奴才可不敢,回头老祖宗知道,又要赏奴才板子了。”
康熙抬脚就要踹,梁九功赶忙嘿嘿笑着颠儿了。
等到殿内只剩下魏珠后,康熙出了会儿神,到底还是笑着摇摇头,将某个身影抛在脑后,先做正事。
大清一强硬,高丽那边很快就服了软,已差不多算是消停下来了。
但是罗刹却像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偏偏漠西还在其中捣乱。
这回木兰秋狝,康熙不只要在热河练兵,去了木兰围场他也要练兵,震慑漠西。
平三藩,收腹台湾后,大清才安稳了不过两三载,国库不丰,将士们也需要休整,还不是跟准噶尔对上的时候。
摊开堪舆图,康熙独自静坐了许久,待得脑海中思量得差不多,他才吩咐魏珠。
“去,叫阿兰泰来见朕。”
魏珠应声往外走,梁九功提着冰碗子回来了,面色有些许微妙。
“皇额娘身子不适?”康熙眼角余光扫到梁九功的表情,淡淡问道。
如果太后不适,他一会儿见完阿兰泰,得去一趟太后的芳园居。
梁九功走近后,迟疑片刻,才小声禀报:“回万岁爷,太后娘娘身子还算安泰,只是刚才赵昌叫人递了消息给奴才。”
“他说,太后方才就派了人去探望拉克申福晋,是个眼生的。”
“奴才瞧着,乌云珠嬷嬷……似是不知情,还在准备给拉克申福晋的礼单呢。”
康熙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垂眸静思。
乌云珠是太后的掌事嬷嬷,按理说去探病这种事儿,不该瞒着乌云珠。
可太后却派眼生的人提前去探病,照消息传回来的速度,应该是一下马车就叫人去了。
如此迫不及待……太后和拉克申福晋到底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被乌云珠,或者说不能被皇玛嬷知道的?
他有些许猜测,但在脑海中稍转了一圈,就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
太后无论如何不会掺和行刺一事,否则当时也不会被吓晕。
但无论太后和拉克申福晋瞒着什么——
“叫赵昌派人去查。”
康熙沉声吩咐,眸底氤氲着无人得见的波澜,但他声音很冷静。
“告诉他,朕允许他用一切手段去查,只记得一条,不可被任何人察觉!”
梁九功心下微惊,却不敢多问,“嗻!奴才这就去。”
第53章
康熙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练兵上。
他每天从一睁眼, 除了批折子,用膳,午歇,就再没个闲着的时候。
今年木兰秋狝, 他只带了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来, 去练兵的时候也带着两人一起。
得知自己能去跟着练兵, 胤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都顾不得跟太子别苗头了, 激动到半夜睡不着,第二天差点起晚。
胤礽也激动,虽然他已出阁讲学, 可以跟着一起上朝听政,但也就只听政而已。
他能接触的只有不重要的请安折子,还有前朝和历年批复过的折子, 朝堂上的事儿他还沾不上边儿。
能参与练兵, 在胤礽看来, 代表汗阿玛对他的认可。
所以哪怕头一日,胤礽就因骑马时候太长, 大腿内侧都被磨出了血点, 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胤褆见胤礽都能忍,同样受罪的胤褆, 那牙咬得比胤礽更紧。
可俩人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康熙将木兰秋狝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十。
从八月二十四到初八为止,他们每天都天不亮就出门, 中午休息会儿又出门,披星戴月地回。
哪怕胤褆和胤礽早就开始习骑射功夫,也有点撑不住了, 俩人加起来,大腿内侧也没一块好皮子。
难兄难弟甚至都顾不上先前的矛盾,从外头回来的路上,由着贴身太监涂完药,只恨不能抱头痛哭。
胤褆满脸苦涩,问太子:“你说,汗阿玛他每天在宫里也是养尊处优的,他就不会累吗?”
胤礽冲胤褆翻个白眼,“汗阿玛上早朝之前,每天都要打一个时辰的拳好吗?”
“汗阿玛可是大清巴图鲁,是八旗子弟的表率,自然什么都能做得到。”
原本胤礽就对自家阿玛处理朝政的手段和丘壑折服,如今他更将康熙当作天神一样钦佩着,只盼着将来自己能成为汗阿玛那样的皇帝。
胤褆这回没反嘴,他想了想,面上也露出振奋的神色。
选秀六月里就已结束,额娘给他定下了吏部尚书科尔坤的嫡女,明年就能成亲。
等成了亲他就是个大人了,也要以汗阿玛为榜样,将来成为大清第一巴图鲁!
被两个好不容易还算和睦的儿子正吹嘘的康熙,其实也躺在皇辇上,由着梁九功给他涂药呢。
梁九功看着皇上腿侧磨破的皮子,心疼得想抹泪,“万岁爷,练兵的事儿奴才不敢拦,可您也得顾念龙体不是?”
“这伤还没好,每天又添新伤,秦御医都说了,长此以往下去,是要留疤的,回头叫老祖宗知道了……”
“朕心里有数。”康熙淡淡打断梁九功的话。
“赵昌还没回来?”
梁九功心里叹了口气,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了。
万岁爷自打知道太后和拉克申福晋有异,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上不去下不来的,若是不找点事儿做,只怕又要像去年底那样……
他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还没回来,不过他叫人送了信儿,李德全已经给您放在龙案上了。”
康熙不再说话。
等到了行宫,他下令叫侍卫把胤褆和胤礽背回去,自己像没受伤一样,在两个儿子仰慕的眼神中,大跨步回了万壑松风殿。
“万岁爷……”李德全听见动静,和魏珠一起出来迎。
康熙摆摆手,风一样从两人身边过去,直接走到御案前,打开了用信鸽送回来的字条。
但里面的内容并不是康熙想看到的。
他眉心微蹙,赵昌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拉克申福晋塔娜身边并没有异样,暗卫尾随去探病的宫人到芳园居偷听,但对方只跟太后说了塔娜的病情。
赵昌带着人在木兰围场周围四处查访,丝毫没有方荷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他面无表情将字条放在火上燃尽。
梁九功感觉到他身上的低气压,心下便清楚什么都没查出来。
见主子一脸疲惫坐在椅子上,以扳指生抵着眉心好叫自己更清醒,他叫李德全和魏珠出去守着,小心翼翼上前。
“万岁爷,许是奴才那日看错了。”
“太后娘娘急着去探病,好确定拉克申福晋有没有精力应付乌云珠嬷嬷也说不准,您万不能忧思太过,怕是会伤身啊……”
康熙放下手,若有所思盯着烛芯,倏然笑了出来。
他站起身,微讽道:“你错了,正是因为皇额娘太心急,才有问题。”
如无不可对人言的事儿,皇额娘又何必瞒着乌云珠,急匆匆派人去?
真要着急,在路上就可以光明正大派人快马加鞭去探病。
偏偏在明摆着有问题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梁九功满头雾水,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但康熙却没有解释的心情,略有些放松地打了个哈欠。
“行了,备水,明日一早启程去围场。”
因康熙盯得紧,热河这边练兵的效果非常不错。
到了围场后,在小滦河一侧的草原上大练兵时,上万大清官兵喊声震天,几乎震慑住了北蒙所有的部落。
他们心下大概清楚康熙为何如此,都不自禁往漠西那边看。
今年噶尔丹带着漠西王公们来得非常早,也在北蒙部落的王公里头站着,听着不远处的动静,神情莫测。
不出康熙所料,布围和观围一结束,还不等大清官兵正式开始巡逻,以备行猎,他就得到了噶尔丹派人赶回漠西传信的消息。
康熙心下冷笑,如果噶尔丹真敢在这种时候挑起事端,他还敬佩对方是个汉子。
可惜,对方比草原上的狼还狡猾,只敢行暗中行刺之事。
但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在行猎第一日,带着太子和大阿哥两人打了两只老虎,三只鹿。
父子三人没打到什么小猎物,被分割好的肉块绑在马上,众人一开始还没发现端倪,只以为三人是意思意思没发力。
但等随行侍卫将兽首扔到地上数,噶尔丹眼神猛地缩起,差点没忍住心中的杀意。
除了那五个猎物外,马匹后头竟然还拖着三十六只狼首,这正是漠西王公来的数量。
漠北和漠南的部落里也有人发现这一点,都悄悄打量噶尔丹和准噶尔部的神色。
但除了策零脸上有些没藏好的桀骜凶狠,其他人,尤其是噶尔丹,面上丝毫没有异样。
甚至在得知康熙今日猎物最多时,噶尔丹在北蒙王公里头一个单膝跪地,手放在胸前,对康熙低头表示臣服。
北蒙人虽受狼群困扰,但许多部落却都以狼为图腾,信奉实力至上的原则。
康熙代表大清露出了峥嵘,比康熙温和与他们交好还能叫他们信服。
所有北蒙王公都跟着低下头,高呼天可汗万岁。
康熙淡淡扫了噶尔丹一眼,心里没有想象当中痛快。
他知道,自己小瞧噶尔丹了。
如果噶尔丹冲动易怒,他反倒没那么忌惮。
可噶尔丹比任何人都更识时务,真到了成为敌人的那一日,对方绝对会是最难缠的对手。
康熙笑着叫大家起身,宣布自己不参与比猎,叫喀尔喀蒙古的一个护卫得了头筹。
康熙连连夸赞对方,班弟亲王也恭敬地吹捧天可汗,篝火晚宴在友好的商业互吹中落下了帷幕。
等康熙回到皇帐,赵昌已在帐外等着,这才叫稍稍喝了点酒的康熙兴奋起来。
他没等赵昌跪下去,就一把抓住赵昌的胳膊,将之拽进了皇帐。
“查得如何?”
赵昌进了帐后,还是跪地,“奴才无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消息。”
康熙脸色刚沉下去,就听得赵昌又道——
“但奴才也不是一无所获……”
见赵昌抬头左右看了眼,康熙冲梁九功挥了挥手,示意他带人下去。
魏珠看了赵昌好几眼,才咬着牙跟在梁九功身后出去。
等没人后,赵昌膝行几步上前,压低了嗓音禀报,“奴才之所以什么都没查出来,并非暗卫无能,在查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左翼中旗的痕迹。”
“对方有意地将所有痕迹都收拾干净了,林子里也被清扫过,奴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对方是班弟亲王的亲卫。”
康熙清楚赵昌的意思,班弟亲王不可能替拉克申福晋扫尾,那就是……皇玛嬷的手笔。
帐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低低笑了出来,甚至笑得有些喘不过气。
赵昌有些不解:“万岁爷?”
康熙拍拍赵昌的肩膀叫他起来,眸底的笑意和笃定一目了然。
“太后有异,太皇太后也有异,你来告诉朕,那会是因为什么?”
赵昌愣了下,接着便露出恍然神色,猜测脱口而出——
“因为熙妃娘娘还活着!”
不,甚至有可能是太皇太后发现皇上对方荷太上心,指使太后将人放走的,只是他不敢如此妄议。
康熙心下也有无数猜测,可不管是皇玛嬷所为,还是皇额娘所为,皇玛嬷顺水推舟,其实都不重要。
那混账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这让康熙几乎想放声大笑,好叫所有人都知道,老天爷待他并没有那么残忍。
但除了高兴外,他心底也迅速升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不管那混账是因为什么离开他,她还活着,却从来没想过叫他知道?
不知她听见自己以贵妃例下葬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起他心情如何?
康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思忖片刻,吩咐赵昌——
“现在你只需要盯好噶尔丹和漠西的王公们,什么都不必再查。”
“一切等朕回宫再说。”
赵昌心里隐约知道,皇上这是怕惊动太后,或者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会打草惊蛇,赶忙应下不提。
康熙赶在颁金节之前回了宫,章佳贵人已经在他归京前半个月顺利生下了十三阿哥。
所以康熙来给孝庄请安的时候,孝庄脸上带着格外放松的笑意。
“章佳氏是个有福气的,也不枉你宠着她,苏茉儿去瞧过了,小十三虎头虎脑的,太医说身子骨不比胤俄差。”
十阿哥胤俄刚过完三岁生辰,可能因为贵妃没了小公主后太过紧张,一直盯着奶嬷嬷和太医将胤俄眼珠子似的护着
胤俄又特别能吃,比大他近三个月的胤禟都高壮些,小牛犊子一样,瞧着就叫人喜欢。
如今宫里又出了个跟胤俄一样壮实的小阿哥,对信奉多子多福的孝庄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叫她高兴的事儿。
康熙脸上也露出笑意,他也愿意多几个更健康的儿子。
如此等胤礽继位,也有更多兄弟如福全和常宁一样为左膀右臂,是为强盛之象。
他不动声色笑道:“朕也觉得她有福分,如今她生了小十三,也算是有功,不如将她晋位为嫔好了。”
“她能生出健康的小阿哥来,必然也能养好小十三。”
孝庄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些。
“这不合规矩。”
“卫氏生了胤禩一年,才得封贵人。”
“选秀进来那几个家世不俗的,最高也才不过贵人位分,你封一个小选入宫的常在为嫔,叫旁人怎么想?”
“朕何必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左不过谁叫朕顺心,朕就多宠着几分就是了。”康熙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卫氏不曾在朕身边伺候过,其他人与章佳氏如何比得。”
“朕看章佳氏顺眼,早想着把延禧宫收拾出来叫她住,也能离乾清宫更近……”
“你糊涂!”孝庄冷着脸打断康熙的话。
“你私下里偏宠哪个哀家不管,可明面上总得一碗水端平了。”
“这虽是宫里,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也该知道,但凡有那左了心思的,你将章佳氏捧上去,岂不是叫小十三陷于危险之中?”
她语气强硬道:“等到小十三周岁,封个贵人便也罢了,叫她依然住在永和宫便是。”
“为了小十三好,等她出了月子,就跟万琉哈氏一样,去大佛堂给孩子祈祈福吧。”
既然是祈福,自然就不能临幸了,甚至要带着小阿哥住在大佛堂的偏殿。
康熙总不至于到慈宁宫来幸人。
他垂着眸子,无奈笑着摇摇头,软下话头哄孝庄:“孙儿不过就是跟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怎么可能做出叫后宫不宁的事儿来,您这也是太小瞧孙儿了。”
孝庄蹙眉盯着康熙,康熙赶忙露出讨饶的神情,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叫孝庄重新露出笑意。
等康熙离开后,苏茉儿还调侃,“主子如今愈发跟小孩儿似的,一句话不对,说风就是雨,也就是万岁爷孝顺,否则怕是得叫您训哭咯。”
孝庄脸上的笑淡了些,“你既说我们祖孙俩相似,可曾见过皇帝这么快服过软?”
康熙不过是拿章佳氏试探她罢了。
苏茉儿思及皇上刚从北蒙回来,凑近孝庄小声道:“您是说……万岁爷可能知道方荷还活着的消息了?”
虽然太后自觉行事周密,也不曾亲自做过什么,但她从十三岁入宫,就相当于是被孝庄养大的。
孝庄想查出她都干了些什么,都不用亲自审。
只听乌云珠说了太后和塔娜的来往,还有几番问方荷的问题,孝庄就能肯定,那丫头没死,是叫太后给送走了。
既然方荷不愿意在宫里,她也乐得成全,趁机叫人把所有痕迹都扫了个干净,甚至连她都不知道方荷在哪儿。
即便玄烨试探出什么来,想要查,也无从查起。
她叹了口气,“由着他去吧,哀家虽说没多少活头了,可起码我还活着,就不会叫他再把人带回来。”
“那丫头说不准早就成亲嫁人了,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跟福临学,叫我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宁!”
事实上,康熙确实对章佳氏无所谓情分不情分。
她足够安静,也从来不会作妖,与那混账无一处相似。
身为皇帝,他必须要让后宫安稳,以稳定前朝,宠幸章佳氏能叫他没那么难受。
他拿章佳氏试探太皇太后,并非为了试探能不能叫方荷回来,在他这里,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只为确定一件事,方荷离开,到底是皇玛嬷的手笔,还是皇额娘的手笔。
从孝庄对章佳氏的态度来看,她并不反对自己宠信章佳氏,只是不喜欢他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
思及皇玛嬷过往的手段和性子,如果她要避免自己对谁专宠,只会将人放到自己身边,而不是将人远远打发了。
康熙基本可以笃定,是太后所为,那就好办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康熙能做的事情,任孝庄手段再是强硬,总有无法触及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等回宫后再叫赵昌去查。
他人在宫里,想要瞒住皇玛嬷的眼线,叫千里之外的人求助无门,只能据实以告,就容易多了。
康熙回到乾寝宫,就直接把赵昌召到了昭仁殿,吩咐他办三件事——
“派人阻断拉克申部落往和田和伊犁去的路,带上朕的手书,必要时可借察哈尔四旗之手,压下他们进的种马,叫拉克申知道是朕所为。”
“你亲自去找塔娜,告诉她,若她与去岁行刺御驾一事有关,朕会废除她所有子嗣对部落的继承权。”
“再叫人去札萨克图汗部,以太后的身份向右翼施压,这件事做得隐晦些,叫札萨克的女眷去找塔娜,明白朕的意思吗?”
赵昌跪地:“奴才明白。”
这就是要明火执仗地逼供了。
在夫家的部落受制于人,自己的子嗣可能会剥夺继承权,甚至会波及左翼和右翼之争的情况下,但凡塔娜还没病糊涂,就不可能再听太皇太后的吩咐。
康熙面色冷漠继续道:“还有,你私下里传令禁卫军,无论宫外送进来什么消息,只要是往后宫去的,都拦下来。”
赵昌隐约察觉到皇上隐而不发的怒火,态度愈发恭敬,迅速起身去办差。
除此之外,康熙再没做任何事情。
他一如往常那般去慈宁宫请安,待章佳氏也再无不同,如常临幸后宫。
甚至在过年的时候,还高高兴兴跟福全和常宁来了一出彩衣娱亲,将孝庄逗得频频发笑。
及至二十六年初,宫里宫外都平静得很,孝庄心情好,身子骨竟也好了不少,甚至偶尔还能带着人到慈宁宫花园去赏赏景儿。
如此,康熙也就放心在万寿节后,开始了第二次南巡。
他下令太子监国,从大阿哥到五阿哥一个都没带,妃嫔也只带了德妃并选秀进宫的几个小答应,轻车简从离了宫。
他顺水而下,直往永定河去巡视河堤的时候,仪真县这边,方荷也迎来了梁娘子的好消息。
“嗯……你这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梁娘子将手从方荷手腕上放下来,摸着肚子冲方荷调侃。
“可见这心里有了牵挂,你也就不嫌药苦了,以前就纯粹是折腾我呢是不是?”
方荷笑得露出两排小白牙,上前揽着梁娘子的肩,另一只手也摸上她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到现在也不喜欢苦啊,可谁叫我快做阿玛了呢,总不能给孩子做个坏榜样是不是?”
“等孩子大了,我还想带着他骑大马逛花……咳咳,逛县城呢!”
梁娘子似笑非笑拍方荷一下,“回头你要是把我儿子教成个纨绔,我就给小乔下药,叫他支棱不起来,你自己看着办!”
方荷:“……是整个人还是?”娶个这么凶的婆娘,她好难哦。
“就叫他所有的腿儿都站不起来好了。”梁娘子慢悠悠起身,哼笑道。
方荷迅速摆正了表情,“娘子放心,往后等孩子出生了,要是不学好,我一天照八顿地揍,保管他除了学堂,哪儿都不爱去。”
虽然孩子的童年是欠缺了点,可为了他阿玛的幸福,私底下再偷偷找补吧。
梁娘子:“……”还是叫孩子离这个混球远一点好了。
她出门前还是吩咐了一句,“你可给我悠着点儿,药虽然停了,补汤还得喝着,别一起了燥就没个节制,对你和小乔身子骨都不好。”
阴阳精气都得养,一旦外泄太多造成亏虚,都很难彻底恢复。
就这大半年的时间,梁娘子都不知道多少回,看见俩人手拉着手在新建好的客栈后头那条小河边上浪了。
光牵手也就罢了,有回她甚至还瞧见方荷咬人家小乔的嘴巴,搞得那天所有的文思豆腐汤都是甜的,做出来的菜差点没齁死客人。
方荷听了,脸上一点害臊模样都没有。
她又不是也有那啥瘾,而且想要完美体验头一回,小乔还有的学呢,她也不急着做什么。
她殷勤将梁娘子送到门口:“回头得麻烦娘子帮我弄些好册子来,就是……咳咳,樊素哄你的那种,你懂吧?”
梁娘子:“……我那都是言传身教,哪儿来的这种册子?”
甭管是给谁看的避火册子,那不都是女子讨好男子的吗?
花楼里就更是如此。
除非她去小倌馆,且不说她还怀着身孕受不得刺激,要是叫樊素知道了,她还睡不睡觉了?
“你自个儿想办法!”梁娘子斩钉截铁道。
“我还得给你和小乔张罗个洞房花烛夜呢,没工夫替你调教男人。”
虽说方荷不能光明正大跟乔小元成亲,但梁娘子和娜仁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要叫乔小元无名无分跟了方荷,实在是太惨了。
客栈已经扩了两回,如今一个月发完月俸,扣掉成本和分给林辰他们的红利后,好的时候能剩下八十多两,不好的时候也有六十多两。
先前方荷搭进去的八百多两银子,差不多已经回来了,她还特地换了个小金锭,塞进装着南珠的黄金盒子里去。
能这么挣钱,一大半的功劳在乔小元身上。
梁娘子和娜仁都觉得,私下里补一个拜堂仪式,好歹算是给乔小元个名分,才不算太欺负人。
但方荷听了梁娘子的话,迟疑了下,还是拦下了梁娘子。
“拜堂洞房,先不急,我还想跟小乔再腻歪一阵子。”
梁娘子了然看着方荷,“你是想等那位南巡结束再拜堂?”
方荷冲她咧嘴笑,“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家最漂亮最聪慧的娘子!”
“少臭贫了。”梁娘子冷笑。
“凭什么他三宫六院,一个接一个的孩子生着,你倒要为他守身如玉。”
“我替你养好了身子,不是叫你拿去给臭男人糟蹋的!”
方荷被逗得笑个不停,赶紧抚着梁娘子的肚子哄人。
“别气别气,我守什么身啊,我那不是怕疼么,就算不洞房,快乐的法子多的是,姐姐最清楚了。”
“但我也确实想等一等。”方荷依然笑着,只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平静。
“就算我自私对不住小乔吧,反正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真有个万一,处子之身也是我讨价还价的本钱,能保证不管怎么活,我都能活得更好。”
梁娘子怀了身子后,心肠比以前软了许多,闻言鼻尖有些发酸。
“万一……你就一点都不委屈?”
如果是她,好不容易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若是先前负了她的那混账再来逼她回去,她能做出毒药来,跟对方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
可方荷对此,却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态度,甚至每次说起来都笑嘻嘻的,从来没表现出任何不甘心。
方荷立马垂下脑袋,一脸我见犹怜的模样,期期艾艾看着梁娘子。
“我委屈,可委屈了,一想起来心就稀碎稀碎的呢!”
“只是我不愿让大家跟着担心,所以眼泪都往肚子里流,姐姐若疼我,不如就给我弄些好册子……哎哟!”
方荷捂着被敲了的脑门,笑着躲开,见梁娘子恨恨擦眼角,更叉着腰笑得喘不过气。
“姐姐还不了解我?什么事儿在我这儿,只有好和不好,不好的我就非得想法子把它变成好,手段无所谓。”
她笑着喘匀了气,面上确实没有一丝不甘。
无他,两辈子她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人,要遇见事儿就伤春悲秋,她早活不下去了。
不幸运的事儿遇到的越多,她就越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否则不是便宜了盼着她不好的人吗?
那她才真会气死。
只是等梁娘子离开前,方荷到底认真说了一句,“如果真有那天,我希望你们都能冷静些,千万别闹事。”
“因为你们听话,我才能过好日子,姐姐帮我太多,我都数不过来了,就再多帮帮我,等下辈子我一定还。”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来大姨妈了,或者是听到康熙已经南下的消息,方荷心底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昨晚她甚至又做了被康熙掐着脖子咆哮的噩梦。
梁娘子轻嗤,“说得好像你要去死一样,怎么,你要是去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得给你烧纸钱不成?”
能提出这么不要脸的要求,也就这小混蛋了。
梁娘子隔空点点方荷的脑袋,也没说应不应就走了。
而康熙这边,五月中就到达了江宁,依然住在曹家,问候过自己的奶嬷嬷孙氏后,他就没再见任何人。
赵昌回来了。
可这回赵昌的脸色甚至比在草原那一次更严肃。
康熙原本心情不错。
他视察过靳辅主张在宿迁、桃源和清河三县的岸堤边上开的中河,如今已经接上了张家口和骆马湖。
差不多再有一年时间,就可打通下游的平旺河入海,大大地缓解水患带来的压力。
所以他看到赵昌一脸愧色,倒也没生气,只平静将他叫进了书房。
“塔娜还没开口?”
康熙思忖着,看样子,拉克申部落的马匹还算充足,那要消耗不少粮草。
如此算下来,对方实力比以前强了不少,怪不得喀尔喀左翼会紧张。
赵昌脑袋直往胸口扎,“拉克申福晋……开口了。”
可还不如不说呢。
他深吸口气,硬着头皮道:“塔娜顶不住三方压力,告诉奴才,她曾经救下了自己的继出儿媳,名为娜仁,因此得到了娜仁部落的牛马和不少粮草,算是两清了。”
“先前她曾拜托娜仁替太后问熙妃话,但娜仁一直不曾回话,她平日里就藏在行猎的树林深处……”
赵昌的脑袋越扎越低,“后来娜仁只传信说自己救了熙妃,但如何救的,去往何处,无人得知。”
康熙越听,面色就越冷,“确认她所说属实吗?”
“奴才确定,奴才甚至从班弟的亲卫那里得到了消息,对方只扫除了树林里的痕迹,也没见过娜仁。”
“太后派人想得知熙妃的消息,因塔娜也不知道,宫人才什么都没提。”
康熙先前曾想过,等抓住那混账,他定要叫她后悔离开自己身边。
后来南下的一路,他又渐渐想起曾经方荷陪伴在身边的日子,慢慢地,心底那股子无名火渐消,失而复得的喜悦却渐渐上头。
他想着,只要方荷愿意回到他身边,不管她有没有伤残,是不是嫁人生子,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现在……呵,他终于知道了,她确实还活着,但她连一点希望都没留给他。
他沉默片刻,蓦地伸手一扫,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茶盏直接飞出去,在墙上砸得四分五裂。
梁九功和魏珠都骇然跪地,赵昌被碎片划破了手背,却丝毫不敢动,都趴伏在地,承受着皇上的雷霆之怒。
外头李德全也听到动静了,却不得不抖着嗓音小声开口——
“万岁爷,曹,小曹大人求见。”
康熙面上并无暴怒模样,只淡淡道:“叫他滚进来。”
曹寅缩着脑袋进门,心里直懊恼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已经到了门前,也不敢转身就走。
一进门,看到地上的狼藉,还有康熙面无表情却浑身气势冷冽的模样,心下就更喊着救命。
不怕主子爷大发雷霆,就怕这种有火也不露在面上的,稍有差池就得要命。
曹寅赶紧将南地官员求见的事儿给压下去,脑子里紧着转悠,蓦地灵光一闪。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笑着上前,“奴才请万岁爷安,这是谁不长眼,惹咱们主子爷生气啊?”
不等康熙回答,他又抚掌道:“正巧我听说,先前培公去过的那家客栈,名声都传到江宁来了,说是颇有些野趣。”
“听闻不管是多愁眉苦脸进门,总得捧着肚子揉着腮出门,不如奴才伺候您去瞧瞧?奴才这身皮子还留着给万岁爷尽忠呢。”
康熙没有心情去瞧什么野趣,他只冷冷睨曹寅一眼。
“你没正经事儿可做了?”
曹寅赶忙委屈地解释,“哪儿能啊,是培公来信说,他那位老友也是个妙人,最擅长为人测字,据说特别准,甚至因此与南地许多文人交情匪浅。”
“奴才是听说,于先生有家不住,这阵子也爱去天涯客栈,住下就不走了,这才想着伺候您去瞧瞧,说不得您要能收为己用,那就是两好并一好了不是?”
康熙努力将希望在眼前破灭的怒火压下去,既然是个能测字的,说不定……他阖眸将重新往上冒的希冀压下去,起身往外走。
“那就去瞧瞧。”
第54章
方荷也知道于先生, 这纯粹就是个吃货,乔小元的铁粉。
自三月初被麻辣烤鱼俘获后,大半时候都把客栈当家。
听说是自幼读书的世家子,家里没什么人了。
因为姓于, 十几年前在于家村落了脚, 盖了好大一座宅院说是落叶归根。
可据林辰打探, 他根本不是于家村的人,那宅子也跟半个道观似的, 供奉着三清道祖,时常会有人去上香。
但于先生完全不像个老道,确实像世家养出来的浪荡子, 上了年纪也颇有一股子风流在身上。
最重要的是,这位快六十的于先生俊美得像个中年美大叔,短短几个月内, 就勾得客栈好多员工见他就脸红, 连男孩子都有!
对方的风趣和测字的本事整个客栈都知道, 方荷好奇,前阵子去找小乔偷香后, 替这位于先生上了回菜。
有樊素在前, 她伪装也很好,帽子都拿皮子磨薄做的仿头皮贴住鬓角, 从来没人发现她不是男人。
但于先生见了她,先接过她手中的菜,下一刻就冲她眨眼, 抚着喉结笑道:“这位……公子好兴致。”
方荷感觉对方有点本事,来了兴致,请对方给她测字, 问自己是否能够心想事成,在桌上写了个‘命’字。
于先生先吃两口菜,漫不经心看了眼,脸上露出了诧异神色,仔细打量方荷好一会儿,说了一番云山雾罩的话。
他说:“人在上,姑……姑且算老道胡说吧,您当是贵人命数才对啊。”
“且人下一口,若口舌不修,当得叩首,您这运道……老道说不好,不说也罢。”
方荷心想,贵人命数?是会短命的那种吗?
既于先生说不能说,她也没多问,算命这种事儿,好的就叫灵验,不好的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怕听到什么闹心的话,方荷笑眯眯道了声慢用,就回了楼上,换了樊素出来。
那是三月里的事儿,就在梁娘子说她养好身子之前。
所以她才会那般叮嘱梁娘子。
如今得知康熙已经开始南巡,谨慎起见,方荷没事儿就宅在樊家看看话本子,还省得伪装了。
隔天去一次客栈,去了也只叫樊素出面。
客栈新起的小楼,用几天时间扒了一面墙,彻底将原本的小舞台围绕到中央。
她给自己在二层留了间房,也给梁娘子和女员工们休息用。
到客栈她都直接上二楼……继续宅。
除了盘账和偶尔处理点客栈的小问题,其他时候她或去厨房跟小乔腻歪会儿,或随机拉个美人儿在屋里嗑嗑瓜子听听说书,过得依然很逍遥。
昨儿个梁娘子跟樊素去了苏州访友,其他人也正忙,乔小元一心做菜,没时间理她,方荷便抓住了娜仁。
娜仁和云生依然没成亲,但俩人住到一块儿了。
大家知道云生从小就是娜仁的护卫,见过娜仁最美的样子,如今在他眼里,也没人比娜仁更好看。
虽好奇俩人为什么不成亲,但大家都很乐意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没多问过。
主要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锯嘴葫芦,根本问不出来。
就连一直致力于吃瓜的方荷,也只知道娜仁早先生过孩子伤了身,怕是不易有孕。
她猜测娜仁是怕云生想留后,给他一条退路。
梁娘子听了这猜测,连连冷笑,若非方荷拦着,这位狠姐差点直接给云生一服药下去解决问题。
但方荷劝说,万一娜仁还能怀呢?娜仁也挺喜欢小孩的。
梁娘子这才没动手。
方荷躺在娜仁有力又柔软的腿上,叫这位看着冷厉实则温柔的姐姐给她喂水果。
“唔……”方荷眯着眼吃了颗剥好的葡萄,这滋味儿,简直比吃小乔的嘴儿更舒服。
“阿姐~你到底为啥你不肯跟云生成亲啊?”她搂着娜仁的腰蹭,声音也跟麻花糖似的。
“我和梁阿姐想给你好好办一场亲事,往后你若有了宝宝,也能光明正大叫你们爹娘嘛。”
她在这里歪缠娜仁的功夫,外头也到了舞台上开锣的时辰。
这阵子江南出了个很火的话本子,叫《戏说江湖》,说的是一群江洋大盗金盆洗手后开了家酒楼后,发生的各种搞笑趣事。
话本子是方荷的灵感。
可惜她没那个文笔,某天跟大家臭贫的时候提起来,顾先说自己能写。
他虽断了一臂,却练出一笔格外好看的左手书,只用一个月就写了出来。
南来北往的行商有认识扬州开书铺子的东家的,听着有趣,给送到了扬州印刷,已经在江宁、苏州和扬州都传开了。
帮忙的行商人不错,给了一笔封口费,也没提起作者是谁,江南只知道这是一个名叫海右亭古的文人写的。
因名字出自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中,大家都以为作者是山东文人,没人往客栈这头想。
今儿个说到曾为匪首的女当家要抛绣球选婿,结果绣球被手底下人当成了手上蹴鞠的片段。
所以二人转的锣一敲响,就引得楼上楼下都是一片叫好,显然都是乐子人,都想看那位女当家要怎么办。
康熙和曹寅一行人,在叫好声中进了门。
刚踏进门,伙计还没来得及迎上来,就听到台上唱——
“该来的俏郎君倒是来呀,不该来的狗贼凑成了堆儿~”
曹寅:“……”
他冲康熙干笑:“哈哈……这是一位山东文人著的话本子《戏说江湖》,听说很受欢迎,都传到底下县里来了,哈,哈哈……”
康熙没什么心情听曹寅说话本子,只淡淡扫了眼舞台上披红挂绿扭着的两人,闻着空气中的花草香气,莫名感觉有点违和。
路上曹寅仔细说了这客栈东家樊绍辉的往事。
樊家祖上出过扬州乡绅,后来没落了,樊绍辉自小没离过扬州,娶了个花船出身的娼籍女子。
曹寅派人查过,客栈据说是樊绍辉的娘子出主意开起来的,没什么异样,不然他也不敢带康熙来此。
一个乡野小子,能布置出如此有雅趣的客栈?
曹寅跟于先生素有交情,眼也尖,看见坐在角落里低头吃菜的于老道,赶忙引着康熙过去,打断了康熙的深思。
“于先生,许久不见,楝亭有礼了!”曹寅笑眯眯走到于老道跟前摁住人,冲对方笑道。
“这位是我们东家金爷,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被摁住的于隐济:“……”今儿个出门忘给自己算一卦了。
他勉强冲曹寅点点头,等曹寅松开手,无奈起身拱手。
“于隐济见过……金爷。”
康熙推崇汉学,自幼便饱读诗书,脸上带了浅笑点头,坐在于隐济对面。
“‘大隐能兼济’,先生好风骨,何不入朝,将一身本事用于济世?”
于隐济既然知道眼前这位是谁,就知道敷衍不过去,只能据实以告。
“于某祖上出身东阿,乃无垢先生之后,家训使然,实不敢违。”
曹寅大吃一惊。
他与于老道相交多年,竟才知他是那位二十多岁就曾担任前朝帝师的无垢先生之后。
当年多尔衮和多铎在江南犯下滔天孽罪,东阿于家与江南顾氏是最先站出来表示永不入朝,大骂朝廷的。
康熙点头表示了然,如今好不容易朝廷跟江南的局势和缓许多,他也不欲节外生枝。
“今日来寻先生,是听闻先生测字奇准,金某想请先生测个字。”
于隐济有些迟疑,“金爷身份贵重,于某的微弱本事,未必算得出……”
“无妨,先生姑且一试。”康熙表情疏淡,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接过梁九功手里的帕子,他定定看着于隐济,“我欲寻人,先生可否告诉我,在哪里能寻得到人?”
于隐济下意识一愣,竟又是个‘命’字。
同样是人在上,可阳为正,阴为反,这位只会受旁人叩首,那他所欲寻之人,就只一线之隔。
他下意识往二楼看了眼,心下震惊,更后悔出门前没为自己算一卦。
怪不得那日他算得那位女扮男装的东家是凤命,却因其装扮和面相,颇有虚实难测之象,才不敢多说。
原来竟跟这位有渊源。
但于隐济却不想多说,毕竟这客栈还挺得他心意,而且大清皇帝跟他于家人有什么关系?
因自身底蕴,于隐济也没那么害怕康熙。
他当即就想开口,却不料康熙蓦地站起身,顺着他看过的地方看过去。
因一直盯着于隐济,他愣神后,眼底的诧异,还有不自觉看向二楼某个方向的细节,都被康熙一丝不差收入了眼底。
待得看过去,康熙就发现,那里有扇半开的窗户,似有个男人将个娇小的女子揽在怀里,正亲昵说着话。
他慢行两步,鼻尖又闻到飘过来的花草香,心底倏然一动,想起方荷曾在外城做过的生意。
那混账曾在香胰子里加入过花草露,来压住胰子微弱的臭味儿,与这味道何其相似!
“爷?”曹寅见状不对,立刻走到康熙身边问。
康熙扭头,看了眼懊恼地举着手,似是想给自己一巴掌的于隐济,冷笑出声。
“叫人拿我的令牌去县衙,就说此地出了行刺御驾的要犯,疑似往天涯客栈这边逃了,叫他们围了这里。”
曹寅心下一惊,他虽不清楚康熙在寻什么人,但清楚主子爷怕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立刻叫自己的贴身随从去办。
他紧跟在康熙身边,小声问:“爷,可要叫人将客栈里的人都押下去?”
皇上微服出行,身边带着不少侍卫,客栈里最多五六十号人,看管起来不成问题。
康熙摆摆手,心底熊熊怒火被微弱的欣喜缠绕着,叫他心窝子跳得厉害,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曹寅明白,这是不想打草惊蛇的意思,赶忙跟着上了二楼。
等康熙到了开着窗户的那间房门外,凭他良好的耳力,一点都不费力地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你就跟我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我就是心疼你嘛~”
“你要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忍心逼你,但左右你得叫我如愿一回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康熙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底的情绪却如惊涛骇浪,氤氲着谁都看不懂的复杂。
心彻底落回了心窝子里,他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虚弱感。
所有的怒火,喜悦,不解和委屈,全在那娇软得几乎掺了蜜一样的小嗓音里消失殆尽。
接着,一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的恐慌和情怯,叫他连抬起脚踹开门都做不到。
他闭上眼,勉强抬起手,冲曹寅指了指门扉。
曹寅从小跟康熙一起长大,对康熙的性子格外了解,也发现了自家主子爷微微颤抖的手,想了想,到底没敢踹上去,只敲了敲门。
“谁?进来进来!”方荷从抱着娜仁胳膊晃悠的姿态,又躺回娜仁腿上,哼哼唧唧朝水果盘子努嘴。
“我要吃那颗大的!”
这房间外头挂着东家自留的字样,不会有客人进门。
反正进来的只会是自家员工,方荷也无所谓被人看到自己这副耍无赖的姿态。
其实林辰已经从云生那里问到,他愿意成亲,只不过云生什么都听娜仁的,方荷才会想方设法打听。
她真不为八卦,如果娜仁对成亲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甚至提都不会提。
可梁娘子成亲的时候,娜仁看梁娘子婚服的怔忪眼神,还有想摸不敢摸的模样,方荷一直记得。
娜仁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解开娜仁的心结,让她后半辈子彻底圆满,这才坚持耍无赖到底。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可怜巴巴冲娜仁张着嘴,跟个大傻子似的长长‘啊’了一声。
打开门的曹寅:“……”
站在一侧偷偷探脑袋的梁九功:“……”
就,真的没认错人吗?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娇小的男子,躺在格外高壮,甚至还毁了容的女人身上。
那娇撒得,叫人都没眼看。
方荷乔装,是根据樊绍辉的相貌来的。
肤色暗了好几个度,眉形和眼睛与原来都不相同,看起来跟自己本身也就最多三分相似。
所以哪怕见过方荷,曹寅也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谁了,却跟梁九功一起怀疑,也许……刚才说话的是坐着的那位也说不定?
只有康熙,定定看着躺在娜仁腿上的方荷,眼睛一眨不眨,甚至没有任何诧异。
那小混帐耍无赖的本事,他在北蒙已经见识过了,却原来她对其他人还能更甜。
很好。
几个人的反应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娜仁一抬头,就看到全是不认识的男人,立马将方荷拦腰抱到身后,满脸警惕——
“你们是谁?”
方荷被吓了一跳,从娜仁身后探出脑袋来看,一眼就掉进了康熙平静到几乎冷漠的眼神之中。
哦豁,噩梦成真了。
她心下微微发沉,拉住娜仁的胳膊:“我认识他们,故人,阿姐你先出去,叫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与这位故人叙叙旧。”
娜仁听出了关键,她浑身紧绷,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灿烂笑了笑,像真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友人,转头非常平静地看着康熙。
“可以吧?”
始终站在门外的康熙,终于踏进门,嗓音略沙哑地吩咐——
“守住所有的出入口,让客栈内所有客人都回房,客栈的人看管在一处。”
等曹寅和娜仁他们安静退出去。
梁九功轻轻地将门关上,康熙缓步行至刚才她们坐过的地方,慢条斯理捏起一枚葡萄塞入口中。
方荷垂眸,静静跪地。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可两人竟都不觉得意外,气氛也不算紧张。
到底还是康熙先开口:“想好怎么糊弄朕了吗?”
“没。”方荷老老实实回答,“本来是想好了的,但看到您就都吓忘了。”
她跟娜仁和梁娘子对台词的时候,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失忆,被掳走逃出来……这些都骗不过康熙。
所以,她打算反其道而行之。
康熙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如果不吃点什么,他怕自己的愤怒和委屈,都要化作刻薄的质问扔方荷脸上去了。
但……他竟是不敢。
葡萄的甜汁咽进肚儿里,都变成苦涩,苦得他更清明了些。
他怕这是一场梦,怕吓到这小混账,就会被惊醒。
“你慢慢想,朕有的是时候等。”
方荷很光棍地摇头,“不想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康熙去拿葡萄的手一顿,“你是不得已离开的,还是……”
“我自己想要离开的。”方荷直接回答了他,抬起头叫康熙看清楚她真诚的眼神。
“您离开后,我本想找地方躲着,被娜仁阿姐救下,我便求她帮我逃跑。”
康熙对上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意识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眼神。
接着他因这份逃避起了点恼,微微蹙眉,重新看回去。
“为什么要离开朕?”康熙起身,觉得她跪在地上的姿势很刺眼。
他抓住方荷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另一只手迫她抬起下巴,声音低沉得几乎压不住火。
“还是你从来没想过留下?”
方荷与他四目相对,似是被他的话逗到,笑得浑身轻颤,“您这话太有趣了,就好像我有过选择一样。”
不待康熙更怒,她又软下声音,“不过我确实想过一辈子留在您身边,努力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我都想好了的。”
“为了能好好养育孩子,我往上爬的努力劲儿,您应该感觉到了呀!”
康熙的怒火被她的话压下去些,可声音里的沉郁不减。
“那你为何……”
“因为我想活。”方荷轻声打断他的话。
“权势,财富,孩子,对我来说确实都很重要,可什么都没有活着更重要。”
“我想一辈子留在您身边,是知道要是我生了反骨,日子不好过,甚至可能会死。”
“但我没想到,留在您身边,会死得更快。”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大胆和锐意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从第一次南下在龙舟上时,他就知道,方荷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乖软,她的刺都藏在旁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
他压下听到她为保命才愿意留下后的不悦,紧蹙眉心。
“什么叫会死得更快?你不信朕会护着你?”
“不信啊。”方荷脸上的笑意甚至带上了挑衅。
“我从来就只信自己,您不是知道吗?”
虽然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是真不觉得委屈,她从跑的那一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并不难接受。
但美梦眼看即将成真,却被人晃醒,她有点‘起床气’很正常吧?
她继续哼笑:“其实那天在林子里,我没想着给您挡箭,是有人绊了我一脚,您查出来了吗?”
“您猜,对方是要让我立功,还是想让我死?”
“等到了江南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子在宫里已经熬的影响寿数,活不了多少年。”
“您身边的御医为我诊脉那么多次,可否告知过您一个字?”
“我胆儿小,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做个平头小老百姓,很难理解吗?”
方荷字字如刀,轻缓却坚定地往康熙心口上扎,扎得他将方荷紧紧拽到自己身前,想靠近她来止住那股子痛意。
可箍住她笑得轻颤的身体,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马佳荣尚不对劲,因为跟随的暗卫给他打了手势,叫他警惕,康熙才会带其他人离开。
可如荣妃所想那般,他不能凭没有证据的事,就蓦然处死功臣之后。
至于秦新荣……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杀意,他将方荷拥得更紧,额头抵着她的,声音轻哑得仿佛请求。
“朕会给你个交代,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可好?”
方荷垂眸不语,当然不好,母猪又还没学会爬树,这位爷的屁话她敢信吗?
可有些话能放肆说,有些话她却不能放肆说出口,宫里宫外,还有那么多她在乎的人呢。
康熙没再问,只放开方荷,轻轻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方荷往后拽了一下,引得康熙回过头,才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紧张。
“外头那些人,都是娜仁阿姐给自己准备的后路,是我反复哀求,甚至拿自己与太后有旧,才求得阿姐救我,您……不会为难他们,对吗?”
康熙深深看她一眼,“只要你们没做不该做的事儿,朕不会为难他们。”
“什么叫不该做的事儿?”方荷脸上又露出个冷笑,甚至用力去抽自己被握住的手。
“您是指我跟别人成亲,还是马上要有个孩子,还是天天跟一群男人说说笑笑的?那您不如连我一起发作了!”
虽然方荷感觉到康熙的力道很轻,却没能抽出自己的手来,甚至被康熙拉进了自己怀里。
“你……有孕了?”康熙摸着她覆部,语气像是梦呓,但方荷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她坏心思地挑眉,低着头不吭声。
康熙深吸口气,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你这混账倒还真是说到做到……”
真跑外头来给徐佳氏留个后,然后再回宫。
气得他想在她腚上来几巴掌,又担心吓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憋得胸口要炸了一样。
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紧了又紧,到底只叹口气,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不管孩子是谁的,朕会视如己出,叫他继承徐佳氏的门楣。”
方荷:“……”抢别人媳妇,你还觉得自个儿挺大方?
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模像样抚着自己的肚子,顺从跟着出了门。
一出门,方荷就被外头剑拔弩张的阵仗吓了一跳。
娜仁和云生、林辰、顾先他们,都手持刀刃,与同样拔刀的侍卫们针锋相对。
连乔小元都戴着围裙,眼神迷离地举着菜刀,站在人群里,左右张望,试图看清方荷到底在哪儿。
方荷鼻尖蓦地一酸,这些都是她的家人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了他们。
“你们这是干吗呢?赶紧把刀都放下!”方荷大步上前,护着肚子站到康熙前头,大声嚷嚷。
“把我的贵人老爷给吓跑了,影响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可跟你们没完啊!”
众人:“……”我们???
娜仁他们看到方荷的动作,忍着看向乔小元的冲动,都抬起头,张着嘴,呆呆看向方荷……的肚子。
咱就是说,啥时候揣上的?
他们怎么不知道呢!
曹寅和梁九功的表情就更一言难尽,万岁爷这是……要带个怀孕的女人回宫喜当爹?
且不说孩子爹乐不乐意,老祖宗就得扒了他们的皮啊!
方荷见大家不动,眉心一竖,“怎么,我说话不好使了是吗?再不老实点,我可要开始闹了啊!”
娜仁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见她表情正常,眼圈也没红,心下清楚康熙没为难她,慢慢把刀收了起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收起了刀,都是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过来人,他们很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
既然没有选择,他们就不会叫方荷为难,只能沉默地眼睁睁看着方荷被抱上一辆气派的马车,扬长而去。
只有乔小元,举着把菜刀,实在没地儿收,只呆呆地递了出去,被林辰放进了柜台里。
客栈依然被官兵围着,既是借口要找行刺御驾的逆贼,这戏就得做全套。
曹寅也留下了,他接到了主子爷的眼神示意就明白了。
以主子爷的掌控欲,显然方荷在这客栈里都发生过什么,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可。
娜仁他们不意外,该对过的台词,借着每回开员工会议的时候,大家演练过都不知道多少回。
甚至什么时候该打磕巴,什么时候该眼圈发红,他们都在扣奖金的可恶拿捏下,把演技给锻炼了出来。
只有乔小元回到厨房,始终一副沉默局促模样。
怕他心情不好过来安慰的林辰看着,有点心酸。
“兄弟,想开点,老板一直不肯给你名分,就是怕有这一天,她如此选择,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乔小元一脸疑惑,“我知道,梁阿姐和娜仁阿姐都跟我说过。”
“反正往后我还在客栈,她随时想……能回来的时候,都能吃我做的菜,要是她想我了,其实我进宫也行。”
林辰惊悚地看了眼乔小元的下身,不自觉地夹紧了腿,对乔小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为了老板,竟然愿意净身???”
艹啊,这得爱成什么样儿……
“师父说过,做菜一道,永无止境,迎难而上才能得到突破!”乔小元一脸认真打断林辰的脑补。
“而且老板怀孕了,算我欠她的,能为她做菜,叫她好好生下孩子,是我承诺过的。”
反正他也没想过娶妻生子,净身对他而言也没啥区别吧?
只有一桩,叫乔小元还抱着脑袋,懊恼蹲在炉子跟前。
“也没人跟我说亲,亲嘴儿会怀孕啊!”
林辰:“……”兄弟,亲嘴儿确实不会怀孕,就是被人吃了豆腐而已。
“我怎么记得听人说过,敦伦没这么简单呢?可惜我有时间都用来看菜谱了,没仔细听。”
林辰叹口气,蹲在乔小元身边,试图打消他净身的冲动,有些家伙事儿丢了,可就再装不回去了。
“弟弟你听我仔细跟你说道,这男女之间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快乐事……”
俩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方荷已从码头上了船,被引进了康熙的船舱内。
她站在窗边,遥遥看着客栈的方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郁结。
康熙觉得她的动作格外刺眼,冷冷问道:“在想什么?”
“想我娘子呢。”方荷非常自然地接话,“她还怀着身孕,回头和我那替身一回来,发现我不在了……”
俩人可是能光明正大继承她的家产了,就这样梁阿姐还得骂她没良心,好气哦。
康熙:“……”这混账和她……娘子都有孕了?
还有个替身?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额角胀疼的感觉又慢慢复苏,实在不知道跟方荷说什么,甚至不想看到她这副发愁的模样,运了运气,起身自个儿出去了。
待得回到江宁后,方荷依然跟在康熙身边,很自然地跟进了康熙的住处。
反正这狗东西以为她有身孕了,也不可能炒她,怕什么!
要是有太医过来诊脉,她就借口秦新荣的事儿,表示不信任对方,先拖个几天,等梁阿姐给她递了安全的消息再说。
所以一进门,她就抚着肚子,大大方方坐在软榻上,朝梁九功灿烂笑了笑。
“梁谙达,我口渴了,您懂吧?”
梁九功:“……”
他悄悄看了眼被落到后头的康熙,憋着笑躬身应了声是,赶忙出去端茶。
康熙又运了运气,还是压下去,坐在方荷身边,看着她这不男不女的样子,实在是难受。
“你先去收拾一下自个儿,等朕得空再慢慢跟你说。”
方荷巴不得他永远没空呢,闻言撇撇嘴。
起身后也不行礼,只问:“那我去哪儿洗啊?”
“春来。”康熙平静吩咐,“伺候你家主子去净房洗漱。”
角落里站出来个方荷熟悉的身影,恭敬蹲身,“是。”
方荷看见熟人,可比看见康熙亲热多了,当即就拉着春来出去洗漱,顺便问问宫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瓜。
等到洗漱完,换上梁九功跟温水一起送过来的崭新玛瑙色旗装,春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去掉伪装后的方荷,肤色白皙得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唯有耳朵根附近有些微微发红,像胭脂抹多了似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
刘海梳上去后,方荷额头饱满,还有美人尖,衬得那双水灵澄澈的眸子仿佛深山清泉一般。
见含着笑望过来,春来觉得自个儿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酥,声音不自觉就小了许多。
“主子……”
“还是叫我姑娘吧,我这身份不明,真计较起来,我就是个死人,算哪门子的主子。”方荷打断她的话,带着春来出门。
她准备跟康熙问一声,先去给她安排的房间休息会儿。
跟康熙见面后的每一刻,她都在动脑子,罐子不能摔得太碎,人也不能太软,还得反复思量台词有没有漏洞,比跑了场马拉松还累。
只是一出门,方荷就碰上了扶着个宫女缓步过来的丽人,瞧着金尊玉贵的模样,略有点眼熟,但没见过几回的那种。
她略一回忆,记起来了,这是她打交道最少的那位,德妃。
迟疑了下要不要给德妃请安,方荷想着,她都没给康熙请安,也实在没那个跪地蹲身的爱好,干脆就站着冲德妃笑了笑。
德妃有些诧异,御前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好颜色的女子?
不是曹寅送过来的吧?
她下意识看向春来,“这位是……”
春来蹲身行礼,“回德妃娘娘话,万岁爷没吩咐,奴婢不敢乱说。”
德妃手中帕子微微一紧,却冲方荷露出个和善的笑。
“那我就不多问了,想必这位姑娘是刚来御前?若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只管叫人来跟我说便是。”
方荷失笑。
惠妃自傲,荣妃跋扈,宜妃张扬,听闻德妃公认脾气最好,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如今看来,段数确实不低。
人家卖着善意,就把如今掌管康熙妃嫔的权力展现得明明白白,搁在后世怎么也得是高级绿茶段位。
可惜的是,在这里德妃却没有个喘气的空间,被迫茶了一辈子,才会在康熙死后突然跟发了疯一样跟大儿子对上,硬是绝食把自己饿死了吧?
思及往后又要跟这些妃嫔们打交道,甚至还要比她们更茶,已经自由了一年多的方荷,心底莫名生出些许不耐烦。
她敷衍冲德妃笑笑,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进了屋。
要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儿,方荷甚至想扛着火车就跑,眼不见为净。
但也不知怎的,德妃却没叫人禀报,无声无息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派人禀报求见的,反倒是快马加鞭回来的曹寅。
康熙去书房见曹寅。
也不知曹寅到底查出了什么,在方荷等得愈发不耐烦的时候,康熙沉着脸夹风带雨进了门。
“朕倒是小瞧了你!”
“替你那位娘子和自己选了婿还不够,还买了人回去,大庭广众之下就与人卿卿我我,你真把自己当个男人了不成?”
方荷脑袋上冒出来个大大的问号,客栈里的伙计们不会演过头了吧?
她耐着性子解释,“讲道理,我这虚凤也不能拦着陪我唱戏的娘子正经嫁人生子吧?”
“所以怀孕的确有其人,却不是你。”康熙眼神锐利盯着方荷,一字一句道。
“你只是养了个厨子做面首,准备坐享齐人之福是吧?”
如果方荷真有身孕,他无论怎么生气,都只能压着火,不想伤了她的身子。
可她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曹寅派人拦下从苏州访友回来的梁娘子夫妇,那替身一不小心就露了馅儿。
得知方荷并未有孕,他拽着方荷就要往卧寝内去,打算好好跟方荷算算账。
“您要做什么?”方荷惊恐地瞪大了眼,努力往后挣扎。
这种情况下进去了,她还能站着出来吗?
康熙浑身杀意凛然,冷笑反问:“朕要做什么?你倒是提醒朕了。”
“来人!”他怒喝出声。
梁九功迅速进门,就听得康熙厉声吩咐,“吩咐曹寅,将天涯客栈的厨子抓起来,五马分尸,喂狗!”
方荷的挣扎蓦地顿住,面色也迅速冷了下来,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第55章
梁九功躬身应嗻的功夫, 方荷反手拽了把康熙,平静出声。
“等等!”
梁九功抬头看自家主子,康熙冷着脸一言不发,显然金口既开, 就没有往回收的余地。
方荷不等梁九功转身, 冷静看着康熙道:“万岁爷,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看在我差点为您丢了命的份儿上, 我们先谈谈。”
“如果谈完了,您还想将谁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悉请尊便,我绝不多说一个——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康熙拦腰抱起来。
在她的低呼声中, 康熙沉着脸扔下两个字, 就踹门进了卧寝。
“等着!”
梁九功被吓得一哆嗦, 望了望外头的天儿,这都快晚膳时候了……也算是天黑了吧?
瞧着万岁爷这模样, 像是要临幸方荷, 按规矩来说,旁边得有宫人伺候着。
可他分明瞧着, 这俩祖宗完全不像要好好敦伦的模样,他哪儿敢叫人进来,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咬咬牙, 梁九功杀鸡抹脖子地冲李德全和魏珠比划,叫俩人守着门外,尽量别叫人靠近。
他自个儿则站在门口, 伸长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以便叫水或叫太医。
魏珠见到自家阿姐回来,又高兴又担忧,本是恨不能时刻伺候着方荷,好问问她这些时日到底过得如何,这会子也麻溜出了门。
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他还是再等等好了。
三人严阵以待的时候,康熙大跨步来到床前,将方荷扔进明黄色的被褥里。
这事儿方荷有经验了,她打个滚翻身靠墙坐着,看康熙的神情满是警惕。
“放心,朕还不至于饥——”康熙看着方荷那张如娇花一样的面容,有些说不下去。
这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方荷第一次露出自己整张脸,似是比记忆中更好看了些。
就光那双气到发红的眸子,就叫他心里的怒火有些难以为继。
他微微侧首,控制着不叫自己心软,面上露出几分讥讽。
“你不是要谈?舌头叫狗吃了?”
方荷深吸了口气,努力将声音放缓,“我想知道,曹寅到底跟您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康熙不想太刻薄,可他心底的愤懑却忍不住从心底往外冲。
“你是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光明正大跟梁氏共享一个夫君,还守着客栈那么多人调戏客栈里的厨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女子吗?”
方荷咬咬唇内侧,继续压制怒气,她其实不想吵架,重要的是叫康熙把火发出来,解决问题。
她只平静解释,“樊素是梁阿姐的夫君,我跟他没有首尾。”
“至于厨子,我既已逃出生天,想成亲生子,提前试试对方对我有没有感觉,我觉得这并不过分……”
“你还想做什么?”康熙蓦地探身,将方荷拽过来,用手掐住她的下颚,声音几乎压制不住怒气。
“枉朕一直惦念着你……你——”把朕又当成了什么人!
他不想问出跟怨夫一样的话,怒气更甚,“徐芳荷,你是不是跟娼籍女子待久了,就忘了女子的本分!”
不管是康熙这带着压迫的动作,还是他这羞辱梁娘子的话,都叫方荷再也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其实吵一架也行……她蓦地伸出脚,一脚往康熙下腹踹过去,引得康熙心下一惊,险险避开。
他惊得几乎忘了生气,“你不想活……”
“皇上惦念着我,也不耽误宫里又出了个小阿哥不是吗?”方荷冷冷地打断康熙的话。
“哦,我还忘了选秀,宫里怕是又进了不少花骨朵儿似的佳人,您怎么惦念我的?”
“是在惦记着我的时候临幸她们的吗?那我还真是谢谢您惦念着我,这可真是叫人恶心!”
外头梁九功赶心底猛地一哆嗦,恨不能把耳朵剁了去。
饶是知道这小祖宗喜欢语出惊人,但他也没料到,出宫一年多,她竟是越来越惊人。
他赶紧出门,叫李德全和魏珠将人撵得更远一些,生怕叫人听见。
方荷上辈子很少发脾气,因为她气上头说话会专往人的痛脚处戳,连耿舒宁那种牙尖嘴利的都被她气得无能跳脚过。
这会子康熙的脸色也非常好看,黑里透着青,死死瞪着方荷,像是要吃人一样。
他想解释,自己若为方荷守身如玉,那她‘生前’在乎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受无妄之灾,朝堂也会生乱。
但他属于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解释,只咬着后槽牙,将声音逼出嗓子眼。
“你一个女子跟朕比?”
方荷冷笑,“是,我身份卑微,在您眼里只是个奴才秧子,确实跟皇上比不得,那您干嘛屈尊降贵惦记我?”
“您所以为的深情,到底是临门一脚却求而不得,还是真爱我爱得不可自拔?”
康熙越听越生气,也不可置信,“你就是这么想朕的?朕以前对你还不够好?”
御前哪儿有人跟她一样,规矩不知道犯了多少,却从来没被真正地罚过……
既然要吵架,那方荷那一肚子火也不打算憋着了。
“待我好?又是毒酒又是风吹雨打的伺候着,菜都不叫我多吃几个,我在您眼里算个人吗?我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我在想,哦,我死了,您情意倒一天比一天深,看到我还活着,我竟然敢嫁人,您现在怕是恨不能叫我再死一回,好继续一往情深?”
康熙被噎得胸口那股子气直直往脑子里拱,可刻薄归刻薄,吵架……他还真不是方荷的个儿。
“朕若想要你的命,不必见你,直接砍了你的脑袋,还免得浪费朕一杯酒!”
就那一杯吓唬人的酒,还有一回克扣她的菜,就叫她硬是记到了现在。
偏偏他待她的好,她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他气到极点,反而重新冷静下来,察觉出些许微妙,又一次逼近方荷。
“你在逼着朕杀了你?”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保住客栈里那些人的命?胆敢掳掠宫妃逃宫,还不守妇道,朕只会叫她们全为你陪葬!”
方荷心想,我是逼您骂我来着,可惜对这位爷只会无能狂怒,实属被人娇惯的大龄小学鸡一个。
她觉得他的火气还差点意思,干脆菜鸡互啄好了,她又伸腿去踹人。
只可惜康熙身体反应比她快许多,伸出去的腿被他抓住,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拖,顺势将她困在身吓。
“不,叫她们为你陪葬倒是便宜了他们!”康熙越想越气,胸膛起伏不定,全数传递给方荷。
“纵容你欺君罔上,甚至叫你为了几个身份不明的逃奴,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如今还敢口出狂言,朕该叫他们一辈子都为奴为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荷用尽全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开康熙的桎梏,气得原本还留着的最后一丝理智也没了。
她讨厌被人威胁!
讨厌美梦被人惊醒!
更讨厌他连喜欢都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
她一脑袋冲康熙撞过去,撞得康熙闷哼出声,趁他捂鼻子的功夫,她抬手就挠。
“你以为我会在乎?反正我自个儿都活不下去了,你都说了我是个混账,我管他们是死还是活!”
方荷依然不肯放弃挣扎,吃奶的劲儿都用来推他。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下辈子我再还他们,再来一次,我拼了命也要跑,总比死在你床上来得痛快!”
康熙浑身一僵,由着方荷涨红着脸推开他,翻滚到一旁跳下床。
他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消散一空,只是脸色黑得叫人不敢看。
“你跟朕解释清楚,什么叫死在朕床上?”他蓦然平静下来,甚至声音都变轻了,可眸底氤氲的杀意却叫方荷迅速冷静下来。
完犊子,气秃噜嘴了。
上辈子男人面对这种羞辱都接受不了,这位爷就更别提了。
理智回来,方荷摸了摸脖子,怒气冲冲的……跪回了床上。
她声音也小了很多,“御前侍寝哪一回有人自个儿走出去的?您不会以为自个儿的技术很好吧?”
“李嬷嬷教我如何讨好您,可从来也不见您花费些功夫叫妃嫔们放松下来,就您那横冲直撞的,身子弱的,谁能受得了?”
康熙的脸色时青时黑,阖上眸子轻呵了声。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纵容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账如此羞辱他。
“来——”康熙想喊梁九功进来,把方荷压下去,叫她滚得远远的。
可方荷以为康熙气到要杀了客栈里的所有人。
她是为了刺康熙发火不假,可更想先吵架再服软,最后用自己受过的伤打个反差,好跟他讨价还价,可惜气昏了头。
她咬咬牙,冲上去撞进康熙怀里,打断他的话。
“您杀他们,哪儿够解气的,您不如将我五马分尸算了!”
康熙垂着眸子,心里的讽刺叫他又起了火。
“你为了那厨子,不惜以死威胁朕?”
“我跟您说的是娜仁阿姐他们,他们本来就是被我连累才会有这无妄之灾!”方荷抬头瞪他。
“关厨子什么事儿,我亲他是因为他做饭好吃,填饱了肚子,就不用频繁梦到某个混蛋,反正要嫁人,嫁给有身契在手的,听话的,总比嫁给别人强!”
康熙已经不信她这花言巧语了。
“梦到会叫你死在床上的混蛋?徐芳荷,你在朕面前,也就只有刚才,才说了一句实话。”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若我有半个字虚言,就叫我不得好死,五雷——”
康熙想起自己在景仁宫说过的话,忍无可忍地将方荷从自己身上撕开,将她摁在膝上,‘啪’的一声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
“皇上!”方荷感觉到屁股疼,不可置信地跟个小王八一样划拉着要爬起来。
刚才都没动手,这会子他发什么疯?
“闭嘴!”康熙狠狠一巴掌又拍下去,半点没留情面。
他发现,还是这种不用面对面的谈话,更叫人解气。
‘啪’——
“朕看你在外头待久了,心野得没边儿,把尊卑都给忘了!”
‘啪’——
“就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一个字传出去,你们所有人都活不成!”
‘啪’——
“朕干脆打死你,也省得朕牵肠挂肚,忘了自个儿皇帝的责任!”
方荷死死咬着唇,再也没出声,这样叫他发出火来……靠着疼卖可怜也行吧,谁叫她在皇帝面前还敢不带脑子呢。
康熙一个错眼,看到落在被褥上的眼泪,心尖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再也下不去手。
吵也吵过了,该罚的也罚了,康熙心底的煎熬和心灰意冷却半点不减。
他甚至怀疑方荷说得对,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她,是因求而不得,才会将方荷看得越来越重。
可他就是不甘心,天底下就没有他想而得不到的东西,其中也该包括一个人的心!
她承认自己是混帐,他作为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是食之无味,他也不可能由着她自去逍遥。
康熙恨恨地将方荷推到一边,“你既承认徐芳荷已经死了,那你跟徐佳氏也再无关系。”
“南巡结束,朕会派人送你去盛京扎斯瑚里家,往后你就是他们外嫁丧夫后居住在娘家的嫡出三女。”
“等你学好了规矩,再以寡妇之身入宫,正好也算如了你的愿。”
方荷该捅的刀子捅过瘾了,豁出去挨打,保管这人一时半会儿对她起不了爆炒的兴致,却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变成个寡妇。
她彻底躺……趴平,可怜巴巴抬起泪眼,哽咽着往回找补。
“那我往后叫什么啊?”
“三妞。”
方荷:“……”真是个有辨识度的好名字。
她小心翼翼试探:“那客栈里的人呢?”
康熙躺在一旁,不看她那可怜样子,“客栈是樊家樊绍辉开的,与朕和你扎斯瑚里氏有何关系。”
方荷心里狠狠松了口气,看来叫康熙把火发出来是对的,也省得他憋着火全冲别人去了。
可她想留在南地,才有机会彻底逃出生天。
得知康熙南巡,不是她不想离开仪真县,甚至关了客栈先暂避风头。
看小说电视剧的时候觉得肆意江湖很容易,可等真的人在江湖了才发现,没有路引和身份公验,除非落草为寇,否则哪儿都去不了。
选择开客栈的时候她就跟娜仁聊过,如果真要畏首畏尾,成为野人,她宁愿痛痛快快活一场。
该风流风流,大不了人死鸟朝天,也比叫子孙后代都变成随时会被剿了的匪寇,一辈子都见不得光来得强。
客栈突然关门,更会引起人怀疑,她完全不敢赌以康熙的耳目会不会变成画蛇添足。
只能躺平了,赌康熙不会注意到乡野里的一座小客栈,可惜她赌输了。
但她还没输彻底,她轻轻抽噎几声,去拉康熙的手。
“您不叫我现在入宫,是怕太皇太后会叫我真的变成个死人对吗?”
“可早晚老祖宗会知道的,到时候您要叫我再死一回吗?”
康熙抽出自己的手,闭上眼,语气平静,“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儿。”
实则他先前是打算叫方荷一起进宫,扎斯瑚里氏的身份路引都已经在御前,太皇太后那里他早有安排。
现在……他确实不想看到这混账在跟前,否则他估摸着也得气到短寿。
还是把该处置的人都处置干净了更重要些。
再者,分开两地,也好叫他冷静些,若然能放下这混账,干脆她照以前的打算叫她嫁给正蓝旗的新都统,如果放不下……再说。
方荷继续去拉他的手,“那您不如叫我留在曹家学规矩,有您的奶嬷嬷教导,总是稳妥的,总比叫我去陌生的地方……”
“你觉得朕会给你机会再逃一次?”康熙到底忍不住睁开眼,冷冷睨她一眼,却没往她脸上看。
方荷下意识捂住腚,“我要是会逃跑,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等着您瓮中捉鳖……捉我了!”
实际上梁娘子去苏州,是为了去湖广的路引去的。
在大清,以康熙的势力,真下了狠功夫想找人没那么难,可只要路引办好了,就有机会叫大家一起到开了海禁的岸口出海。
到时说不定还能创造一个新国家哩,这狗东西总不可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康熙冷笑,“若是有路引和公验,你会待在江南?”
“你若是想叫朕继续下令叫那厨子去喂狗,你就继续说!”
这混账怕是把他当傻子了,他翻个身,干脆不看方荷。
方荷气得恨不能再一脚踹过去。
她心下一转,恶狠狠冲过去,抱住康熙的腰。
康熙掰她的手,气得方荷干脆爬到他身上,用自己整个人摁住她,逼他看着自己。
“该解释的我都解释清楚了,打您也打了,您还闹什么脾气?”
“如果您往后都将我当个犯人看管,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康熙对上她那张因为生气变得格外生动的小脸儿,心窝子又隐隐不舒服,连脑仁儿都疼,叫他确实有种掐死她的冲动。
如果这世间不曾存在过如此一个混帐,他也不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如方荷所愿,定定抬头看她,“旁人朕杀不得,你……朕确实挺想弄死你。”
方荷:“……”这个弄字,很微妙啊!
她不动声色往下挪,“那我本来有机会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我只能跟旁人抢一个男人,我都不气了,您也别气了好不好……”
康熙由着她挪下去,却瞬间翻了个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低头,目光与她紧紧相交,其中氤氲着的波澜叫方荷倒抽了口凉气。
“方荷,朕确实了解你,你若是想留下,会想方设法问朕要叫你以什么身份入宫。”
“你会第一时间收回你满身的刺儿,想方设法用你这张小嘴儿来哄着朕……”康熙顿了下,心下嘲讽更重。
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想看到更真实的方荷,还是宁愿她继续像以前一样狡言饰非。
“但你一个字都没提,你说,朕该如何信你?”
方荷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抖着嘴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的时候,那双泪眼里似乎蕴含着万般情意。
康熙忍不住拥她更紧,哪怕她那般羞辱自己,他也还是想将她嵌入身体,也好过牵肠挂肚,愁肠反复。
“皇上……”方荷颤抖着嗓音,努力叫自己更贴近他。
康熙下意识低头,终于还是含上了惦念许久的那张小嘴儿。
然后他就听到方荷呜呜哭出声,“您压着我的腚了!呜呜呜……”
康熙:“……”
他深吸了口气,翻身躺在一旁,一手覆住眼帘,一手指着外头。
“你出去!”
方荷眼泪汪汪翻个身,哭得眼泪停不下来,“我出哪儿去啊?”
康熙想说房间多的是,叫她随便去哪儿,可话到了嘴边儿,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朕就杀客栈里一个人,就从那厨子开始!”
方荷:“……”艹,不问她睡天井吗?
她咬牙爬起身来,一声不吭往外走。
“站住!”康熙低斥,但方荷充耳不闻,引得康熙脑仁儿更疼。
“徐芳荷!!”
方荷只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屁股,叫她走她就走,叫她站住她就站住,她没有脾气吗?
康熙看着她的背影,心底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这混账入他梦的时候,也是每一次都走得如此干脆。
他冷声道:“你要是再往外走一步,朕立刻下令砍了——”
“别叫我徐芳荷!”方荷怒冲冲地转身回来,艰难爬上床,盖上被子趴在被褥里。
“叫死人干嘛!叫人家扎三妞!”
康熙:“……”
他又气又想笑,靠在方枕上,许久不吭声。
等听到熟悉的小呼噜声响起,他才轻声叫梁九功送金疮药进来。
不甚熟练却轻手轻脚给方荷涂了药,将浑身药味儿的方荷轻轻揽入怀里,禁锢住她的手脚,免得她不老实碰到肿的地方,康熙重新闭上眼。
感觉到怀里的脑袋不耐烦地在他心口轻蹭,康熙无声喟叹一声,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安宁下来。
只可惜这份安宁非常短暂,到了半夜,他就被怀里不老实的动作给惊醒了。
他有些头疼,哑着嗓音问:“你又闹什么妖?”
“我饿了!”方荷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忍着!”康熙将她拢进怀里,只想多睡会儿。
先前因为这混账寝食难安,还耽搁了一日,明儿个起他还要忙,只想好好睡觉。
方荷摁了摁屁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那么疼了,倒方便她灵活地钻出康熙的桎梏,悄悄爬下床。
没了乖乖软软的小乔,她连饭都吃不上了,想想就悲从中来,该去找她的梁谙达讨点吃的了。
梁九功早就叫人备着好克化的膳食呢,生怕没用晚膳的康熙和方荷会饿。
听里头先是吵架吵得叫人心惊肉跳的,而后哎哎呀呀又啪啪啪啪的半天,也没叫水就歇了,还要了金疮药……
他一时拿捏不准这到底是敦伦还是没敦伦,只好叫人连同热水一起都准备着。
这会子见到方荷如常出来,梁九功就知道了,显然是什么都没发生,不由得重新将这位祖宗在心里的位置又拔高了一点,仅次于康熙。
毕竟引得皇上大怒丢了命的大有人在,或者干脆用那档子事儿来泄愤也不是不可能。
但万岁爷跟这祖宗闹了大半晚上,愣是一手指头都没动,说句不中听的,宫里的阿哥和公主们都没这待遇。
因此一听方荷说要吃东西,梁九功立马笑着躬身,“姑娘且稍候,奴才这就叫人送碗……送膳上来。”
方荷有些疑惑梁九功为何改口,一扭头就看到了蹙眉站在门口的明黄色高大身影。
“您不是不饿吗?”她翻个白眼,比昨儿个还自在地先一步坐在桌前。
康熙不吭声,他能说怀里一空,他睡意也跟着消了吗?
叫这混账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造作呢。
他淡淡坐在方荷上首:“朕想了想,你还是跟着朕回宫,以太后的口谕接你入宫,陪伴皇额娘,也为皇玛嬷侍疾。”
方荷心下咯噔一下,要是她去了盛京,梁阿姐他们许是还有办法把她接出来。
要是进了宫,她可就只能留在宫里一辈子了。
“可我不是才新寡吗?这进宫也不吉利啊!”她貌似不经意地嘀咕着。
“再说太后见着我,指不定以为我诈尸了,要吓出病来……”
康熙淡淡乜她一眼,“你想好了再说,要是朕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胡说八道的话,朕就……”
“我不就跟人亲了个嘴儿嘛!”方荷一把拍在桌子上,又有些不耐烦了。
在外头这一年多,她脾气被娇惯得有些绷不住过去的谨慎,而且她也很烦康熙如此双标。
提着食盒进门的李德全和魏珠都哆嗦了下。
虽然都经历过方荷那一句一个大霹雳,可他们也太久没经受过这种霹雳了,有点不习惯。
方荷扭头,见不是外人,继续念叨:“您亲过的嘴儿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了,往后指不定更——”
“没有。”康熙淡定道。
方荷:“……”哦,忘了,这位爷活儿那么差,前戏都不会呢。
康熙看着李德全和魏珠哆哆嗦嗦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面色倒是很平静。
他连更大的羞辱都接下了,如今竟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洒脱。
他示意李德全摆桌,继续道:“除了一个已经死了的混账,朕没亲过别人,朕已如她所愿,将她的骨灰撒入了山林,你扎三妞……就老实待在朕跟前儿吧。”
方荷:“……”孩子死了你就奶,孩子活着,你就一点人事儿都不干呗?
她端过鸡汤面,先塞了一口进嘴里,才含混不清狡辩。
“那您现在也亲了扎三妞,咱们都是亲了两个,扯平了。”
见康熙还要说话,她凉凉道:“您要再算下去,我可要跟梁谙达抢伺候侍寝的活计,替您数一数未来孩子额娘有多少了!”
康熙意味不明看她一眼,“行,你跟朕回宫,慢慢数。”
“在数清之前,客栈里的人一辈子都离不开江南,任你有什么鬼心思,朕劝你都收起来。”
方荷往口中塞面条的动作顿了下,接着更凶狠地塞了一大口,吃完以后愤愤进门。
春来小心翼翼跟进去伺候,被方荷缩头缩脑拉了过去。
“问你件人命关天的事儿。”
春来抖着心肠:“您,您问。”可她不一定知道啊!
方荷一脸严肃,“我存宫里的银子,现在在谁那儿呢?”
她很现实,往后只能养尊处优跟人撕头花……没银子怎么买头花,横不能叫人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