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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帝妃 鹊上心头 40550 字 11小时前

紫叶按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舒适多了。

“今日你们都早些睡,让莺歌值夜就好,”药效上涌,姜云冉慢慢合上眼睛,“明日定很忙碌。”

“是。”

这一觉,姜云冉睡得很沉。

可能是因为安神的汤药,她一夜没有做梦,可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很累。

不光身体,精神也相当疲乏。

仿佛一夜都在同人争斗,不休不止。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这才挣扎着起身。

“几时了?”

外面是莺歌和蓝韵。

“娘娘,才刚卯时。”

姜云冉颔首,道:“叫起吧。”

等洗漱更衣之后,姜云冉特地选了一身月白色的袄裙,又只戴了两只白玉簪,就算做罢。

宫门大开,整个长信宫繁忙起来。

一盏盏宫灯亮起,在黑夜里点亮前路。

宫人们默不作声在宫道上穿行,昨日之事虽被仁慧太后口谕,所有人都不得议论,但昨日夜里时分,宫中上下都知道了此事。

此刻宫人们神情紧绷,心中皆打鼓,不知道此事是否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钱小多和紫叶走在宫道上,两人沉默不语,等进入听雪宫,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早膳很丰盛。

姜云冉其实没什么胃口,并不想吃东西,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对抗一切。

她夹了一只小笼包,慢条斯理吃着。

“娘娘,昨夜卫美人的宫女琥珀失踪,今晨在御花园寻到,被人打晕在梅林中,挨冷受冻一夜,伤寒发作,不能起身。”

姜云冉颔首:“知道了。”

钱小多睨了一眼膳堂众人,压低声音道:“根据琥珀指认,就是廖淑妍打伤的她。”

第106章 我最终还是赢了。

清晨的阮府一片死寂。

下人们缩在后厨,不敢随意在府中走动。

府中前后两门皆紧闭,气氛之严肃更是前所未有。

邹妈妈并未跟随廖夫人入宫,这几日都在忙碌阮府的内务,今日老爷从宫中归来之后面色就很难看,她心中便暗叫不好。

尤其阮氏大门都被仪鸾卫看守,无人再能进出,越发让人心惊胆战。

其他下人们不敢议论,但邹妈妈自持府中的老人,斗胆问了问老爷身边的长随王典。

王典面色惨白,魂不守舍,他被邹妈妈一问,吓得直哆嗦。

左瞧右看,见无人在意,他才低声道:“夫人……夫人出事了。”

邹妈妈心中一紧,问:“什么?”

这事定是瞒不住的,等圣旨下达,全京城都要知晓,不差这一时半刻。

“夫人……夫人在宫宴时杀害了卫美人,被陛下亲眼所见,人赃并获,现已关押至诏狱。”

“我的天爷啊。”

邹妈妈腿上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怎么会……”

夫人处事一贯谨慎,绝不会留有破绽,又有邢姑姑在旁协助,如何会出这种事端?

邹妈妈深吸口气,一抹脸上的泪痕:“姓邢的呢?她是怎么办事的?”

王典看了她一眼:“邢姑姑早就死了。”

这七个字犹如惊雷,炸在了邹妈妈的头顶上。

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恍惚起来。

这一瞬间,担忧转成了惊恐,她现在关心的就不是廖夫人的前程,而是自己。

会不会牵连自己?

毕竟她也为廖夫人做了那么多事,若是……

不能再想了,她不会有事的,为了小姐和小少爷,夫人一定会保全府上,不会放弃一切。

自然,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这个想法至在脑海中浮现一瞬,当着王典的面,她把那些心思全部压下,只一脸期待地问:“老爷呢?老爷会救夫人吧?”

王典是昨日跟随阮忠良入宫的,自然知晓细节。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王典看向邹妈妈,“人赃并获,杀害内命妇,如今老爷要做的,是保下阮氏。”

邹妈妈讷讷不语。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阮忠良面色苍白,蹙眉快步而出。

不过一日,他便仿佛老了十岁,身上多了几分沧桑。

刚绕过回廊,就瞧见两人一站一坐,阮忠良立即便明白过来。

他冷冷睨了邹妈妈一眼:“邹妈妈,家中的内务还要靠你操持,你得跟管家一起稳住家中上下,可明白?”

邹妈妈还瘫坐在地上,此刻挣扎起身,诚惶诚恐:“是。”

阮忠良淡淡扫了一眼王典,只道:“跟我来。”

王典就缩手缩脚跟了上去。

阮忠良一路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亮门,大步流星往小花园另一侧的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两人都未言语。

清静居外此刻守着一名年长的仆人,见到阮忠良便躬身行礼:“老爷。”

阮忠良淡淡问:“少爷可有好好读书?”

李三回答:“少爷卯时就起来,先在院中做早课,后来才至书房背书。”

听到这话,阮忠良表情稍霁。

倒是还算有个省事的,当年他坚持这样教养含栋,看来再正确不过。

李三打开院门,阮忠良便一步踏入。

清静居中只有一栋雅致清幽的小屋,外面的院落种有梅兰竹菊,清新别致。

院落打扫得很干净,这都是李三每日的差事。

阮忠良在书房中寻到了自己的长子。

整个院落里,只阮含栋一个人,平日的琐事都是他自己而为,没有小厮时刻伺候在身边。

曾经,阮忠良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认为,只有清心寡欲,才能得道正统。

阮含栋此刻正在窗前读书,他面容稚嫩,干净,好似普通的少年郎,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认真读书,并未注意到院落中忽然多了人。

阮忠良安静看了会儿,才开口:“含栋。”

阮含栋手中一抖,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见是父亲来了,忙起身拱手:“父亲安好。”

“坐下吧,”阮忠良负手而入,在他身边坐下,简单看了看他的课业,“你哪里都好,只策论不足,到底太过年轻,见识浅薄。”

阮含栋颇为羞愧。

他垂下头,道:“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阮忠良顿了顿,才道:“年纪轻,不是你的错,无需道歉。”

面对儿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即便现在说着安慰人的话语,脸上也没多笑容。

冷淡,克制,关心有余,亲密不足。

大凡玉京中的父子亲情,似乎都是如此。

“父亲,耿先生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耿先生是他的老师,是京中颇有名的大家,若非阮含栋的确天资过人,他也不会亲自入府教导。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书庐,一般三日才会来一次,今日恰好就是耿先生的学课。

阮忠良面色微沉,他淡淡道:“近来府中事情繁杂,耿先生不便过府,若我得空,我来指导你的课业。”

阮含栋并未表现出过分惊讶,也没有特别好奇,他很乖顺就说:“知道了。”

父子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课业,阮忠良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科举一途虽然辛苦,需要付出所有心力,但若能一举夺魁,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忍耐一时,才能平步青云。”

阮含栋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是,儿子明白。”

阮忠良难得满意。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只安心读你的书就好。”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阮含栋忽然开口:“父亲,母亲和阿姐可还安好?”

阮忠良脚步不停:“都好,等过些时日,你母亲再来看你。”

“好。”

阮含栋似乎笑了一下,显得很是高兴。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这个逼仄的小院落里,瞬间只剩下阮含栋一个人。

他脸上的稚嫩和天真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嘲讽的冰冷。

他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遥望苍穹。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看着香烟袅袅,姜云冉阖上双眸,在心里对卫新竹道:“姐姐,一路走好。”

众人安静祭奠,无人言语。

就在此时,彭逾捧着圣旨,出现在安奉殿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卫美人贤淑持重,孝感天成……着追封为正三品婕妤,暂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钦此。”

话音落下,是卫家弟妹哀婉的痛哭声。

他们泪眼婆娑,满身素缟,跪在灵位一侧,对乾元宫方向行礼。

“谢陛下恩赏。”

至此,卫新竹有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

景华琰登基至今,短短五载,已经有三位妃嫔过身。

因帝陵尚未选定,因此妃园寝无法依次落成,故而之前薨逝的王惠嫔、阮婕妤和卫婕妤都只能停灵在安化殿。

不过卫新竹由美人直接被追封为正三品婕妤,足见皇帝对卫氏的重视,也能见其对卫婕妤的追思。

听到这个追封,姚贵妃叹了口气:“卫婕妤着实可惜。”

慕容昭仪道:“是啊。”

她眼睛红肿,显然这两日没少哭泣。

对于慕容昭仪来说,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些,难免有些伤怀。

姚贵妃安慰了她两句,便起身离开。

她一走,其他妃嫔就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姜云冉同今日值守的冯采女点头,也踏出安奉殿。

刚一出去,阳光就狠狠刺在了眼睛上。

她眯了眯眼睛,道:“回宫吧。”

等回到了听雪宫,她才取出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紫檀方盒。

那是前日卫新竹郑重交给她的。

当时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看,姜云冉便把它仔细收好,此刻才拿出来,放在手中抚摸。

盒子很朴素,没有雕刻花纹,只有紫檀木本身的纹理,一如卫新竹的为人。

姜云冉打开锁扣,才发现里面摆放了四封信。

一封给她,一封给慕容昭仪,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卫新雅。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新竹的遗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一片湿润。

“唉。”

长叹一声,姜云冉拆开了给她的那封信。

“姜妹妹,见字如晤。”

“入宫多年,未曾想在今岁遇到你,难得与你投缘,这是我的福气,”姜云冉不自觉读出声来,“……我知你面冷心热,不舍我为此殒命,但我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病痛折磨数十年,与我而言已成桎梏,如今我舍命相搏,不仅为银坠,也为了我自己。”

“时至今日,终能为自己选择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也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

姜云冉以为自己已经抚平了哀伤,可再看故人遗信,依旧心中钝痛。

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段时光,她想要留在手中的,怎么都留不住。

姜云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她含着眼泪继续读下去。

“阿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唤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人生漫长,山水有情,望你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不为旧事束缚。”

“愿你此生,皆能心想事成。”

姜云冉的手有些颤抖。

“阿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但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快乐。”

“我终于自由了。”

“卫新竹,新雪日敬上。”

卫新竹多么聪慧灵秀,她如何看不出姜云冉与阮氏的仇怨,所以她劝她看开一些,却也想让她心想事成。

而这封信,竟然是今冬第一个风雪日,姜云冉没有答应她合作的那个夜晚,就已经书成。

可见,她当时已经笃定,姜云冉会答应与她的合作。

“你还是这么聪明。”

姜云冉一边哭,一边笑,最后长舒一口气,用帕子仔细擦干净眼泪。

她把那封信仔细收好,放在了自己最珍贵的枣木盒中,独自一人安静了许久。

等她终于平复心情,才唤了青黛进来。

“去问一问,慕容昭仪何时回宫,若娘娘回宫,我要登门叨扰。”

青黛福了福,正要出去,就听外面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不多时,钱小多快步进来:“娘娘,陛下有请。”

姜云冉有些意外:“陛下?”

钱小多颔首:“是小柳公公来请的,说是卫婕妤的兄姐入宫,给卫婕妤吊丧。”

昨日的事情,姜云冉不知景华琰欲要如何处置,也不知慎刑司查到了多少东西,但她可以肯定,既然封号已经定下,那么事情便已成定局。

无论卫新竹的死是否与她自己有关,但在内宫档案中,她都是被人所害,她是无辜殒命,这一点不会错。

姜云冉敛下眉眼,她把给卫家人的两封信收好,道:“走吧,去乾元宫。”

长信宫比往日都要安静。

只有宫人们在宫巷里扫雪,发出沙沙响声。

有那已经结冰的雪疙瘩,顽固地不肯化去,扫洗宫人们便往上面洒粗盐细沙,用铲子一点点抹掉。

这活可不好干。

天寒地冻,地面湿滑,手指头冻得又红又肿,碰一下钻心得疼。

姜云冉的软轿路过此处,便吩咐青黛:“回去后让钱小多准备些糕饼热水,送来给这些宫人们。”

很快,乾元宫便到了。

今日的乾元宫格外严肃,除了几位凌烟阁阁臣,再无其他的朝臣。

姜云冉进入乾元殿时,景华琰还在御书房忙碌,梁三泰快步从御书房出来,对姜云冉见礼。

“娘娘略等,马上就结束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就在大殿落座,安静等待。

时间有些漫长。

正午的阳光慢慢爬高,只在门槛处落下一小节光影。

御书房中很安静,听不到多余的声音,姜云冉也不知今日景华琰心情可否有好转。

不过瞧见梁三泰一直守在身侧,她便压低声音问:“梁大伴,陛下……”

“可还生气?”

梁三泰今日已经恢复了弥勒佛笑脸,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道:“娘娘,这下臣如何知晓?”

“不过……待会儿娘娘伴驾时,还是温柔一些。”

那意思就是,需要哄一哄陛下。

姜云冉:“……”

姜云冉无奈笑了一下,道:“多谢大伴。”

两人也就说了这几句话,殿门倏然而开,几位朝臣鱼贯而出。

他们身上的朱紫朝服笔挺飘逸,人人皆是凌烟阁的肱股之臣。

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曾经“阮含璋”见过,姜云冉一眼便认出是姚相。

后面还有几人,都是平日里进出乾元宫的熟面孔,自然也都认识姜云冉。

见她等在此处,便知是陛下宣召,姚相都客客气气:“见过姜娘娘。”

姜云冉忙道:“姚相多礼。”

等大人们陆续离开,梁三泰显得更放松一些。

他躬身道:“娘娘,这边请。”

姜云冉便跟着他一起进入御书房。

御书房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窗边幽静燃着的龙涎香,都是往日的味道。

姜云冉穿过一道道碧纱橱,掀开珠帘,才来到御书房内。

景华琰今日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素服,他长眉轻蹙,正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梁三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殿中安静,无人言语。

姜云冉矗立在御案之前,规规矩矩行礼:“陛下万安。”

景华琰没有答话。

他只在折子上急书,一连写了好几行字,才终于把朱笔甩到一边。

啪嗒一声,朱笔滚落在地,朱红的墨迹在金砖上喷溅,仿佛泣血。

景华琰用桌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擦手,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擦干净。

姜云冉依旧站在御案之前,看着他的动作。

等景华琰终于把手指擦干净了,他才缓缓抬头。

“姜云冉,你可知错?”

景华琰的眸子深邃,此刻御书房中阳光明亮,却并不能照耀进他眼眸深处。

他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一半则在阳光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但姜云冉却能从他满含冷意的言语里,听出了他的情绪。

“臣妾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姜云冉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景华琰呵了一声,他站起身来,绕过御案,直接站在姜云冉身侧。

“看着朕。”

景华琰居高临下道。

姜云冉转过身,她微微抬起眼眸,目光直直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

她表情平静,唇角甚至还染着一丝笑意,没有任何胆怯和惧怕。

仿佛昨日的事情,与她全无关系。

不知为何,景华琰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他忽然伸出手,勾起姜云冉的下巴,让她那张脸完整出现在自己眼前。

还是那张熟悉的芙蓉面,就连笑容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景华琰看到了她眼角的微红。

这几日哭得太多,就连珍珠粉也掩盖不了朋友离世的颓唐。

景华琰蹙了蹙眉,他上前一步,两人几乎面容相对,让姜云冉无所遁形。

“你也有心?”

姜云冉沉默回望他,此时才开口:“臣妾也是人,因何会无心?”

是了,她的确有心。

可这份心,并不是为他。

景华琰的手微微一松,他放开了姜云冉,声音重新冷冽起来。

“姜云冉,朕之前应允过你,允你肆意行事,不必禀报,但是……”

景华琰的手慢慢抚上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身边。

“但你不能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不愧是景华琰,不过一夜功夫,大概就已经看清楚昨日这一套诡计。

姜云冉和卫新竹所用的招数简单至极,不过是“借力打力”。

先动手的,自然是廖淑妍和阮含珍,姜云冉和卫新竹只是反击。

并且通过反击,让对方落于下成,最后让廖淑妍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杀人之罪。

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根本不用事后再查,只看到第一眼,就能给廖淑妍定罪。

这个手段最简单,最有效,却也是最不高明的。

因为卫新竹为此丢了性命,而姜云冉也曾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我知道,那又如何。”

姜云冉的眸子明亮又坚定。

“我最终还是赢了。”

姜云冉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本来也没有错。

景华琰深吸口气,他面容越发冷峻:“姜云冉,这不是赢了,这是两败俱伤!”

“朕以为你足够聪明,足够清醒,谁知你的心也被业障迷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若你还执迷不悟,从今以后,朕不允你再肆意妄为。”

第107章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正午的阳光灿烂,此刻却忽然尽数被拦在在高大宫殿之外。

御书房内忽然幽暗一瞬。

两人面对面,却似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姜云冉忽然冷笑一声。

她伸出手,抵在景华琰的胸膛上,并没有太过用力,却还是一点点把他推离身边。

景华琰慢慢松开手,满面冰霜,垂眸睨着她。

姜云冉后退一步,摆脱了他的禁锢。

“陛下,您说执迷不悟?”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我们因何执迷不悟?难道卫新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银坠就该死,难道我不想一生平顺,阖家幸福?”

愤怒浇灭了姜云冉的理智,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控诉。

“陛下,我们平凡普通,生于小民之家,长于凡俗市井,不曾见过繁华,也从未掌握权力,”姜云冉盯着景华琰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们本想安然度日,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可又曾放过我们?”

“当我只是个寻常绣娘时,不过只见我一眼,屠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被害只能忍气吞声,即便是病了死了,*也不能反抗吗?”

姜云冉的诘问一声更重一声,说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眼泪就噙在眼眶里,坚强着不肯落下。

她的怨恨,第一次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景华琰忽然没了言语,他安静凝望她,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

“陛下,你告诉我,若是你又该如何?”

景华琰的怒火在碰触到姜云冉眼泪的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在胸口中,让他完全无法平复。

怒气消散,他冷静解释。

“朕从未说过不能反击,也从未制止你任何行为,朕只是不愿你落入危险境地中,”景华琰呼了口气,想要伸手握住姜云冉颤抖的手臂,“你可知世事无常,若你没能把控全局,受伤流血,又当如何?”

姜云冉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底一片赤红,此刻只有激烈的怨恨。

她对于阮氏的愤懑从一开始就展露无遗,景华琰也曾查过,却不知这些恨意究竟来自于何处。

淮水溧阳县的姜云冉,同阮氏没有任何瓜葛。

她同他好似说过许多真心话,可唯独这件事,她一字都未吐露。

这是姜云冉的禁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束缚。

经过昨日之事,景华琰已经能确定,她同阮氏的仇怨不死不休。

这让他心中难得升起不安。

这股不安,也渐渐化为了愤怒。

愤怒她的隐瞒,愤怒她的偏激,愤怒她的不信任,也愤怒她不顾自己,也……不顾念他。

“我不怕。”

姜云冉语气异常坚定,她盯着景华琰的眼眸,眼眸中没有任何悔过。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我相信我自己,即便真的受了伤,我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千百倍代价,为此不惜一切。”

“陛下当初选中我,不就是因我坚定聪慧,不会为任何人折腰,”姜云冉看着景华琰,此刻却反过来质问他,“怎么,陛下可是不信任我了?”

姜云冉后退一步,几乎要逃离他的所有掌控。

“若陛下不信任,我们不如一拍两散,”姜云冉毫不迟疑,“省得陛下日思夜想,不能安寝。”

“姜云冉,你放肆!”

景华琰本来已经软下了心肠,此刻听到姜云冉说要一拍两散,怒火再度冲到头顶。

自从被立为太子,至今七载时光,景华琰从未这般生气过。

怒火几乎要烧光理智,他的眼睛也赤红起来。

若是旁人在场,定要吓得跪倒在地,但此刻面对景华琰的是姜云冉,她从不会惧怕他。

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甚至有讥笑。

景华琰一把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炙热的吻便汹涌落下。

他不想听她说话了。

“唔。”姜云冉推他,无济于事。

景华琰的手臂犹如铁钳,牢牢固定在她的后腰上,把她整个人扣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逃离。

这个吻有别于平常。

他似乎要夺取她的全部呼吸,让她只为自己一人,让她只与自己知无不言,不曾隐瞒分毫。

让她身心都属于自己。

姜云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终于生气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尖,只听闷哼一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然而即便如此,男人都没有放过她。

这个吻越来越激烈,最终,她被按在御案之上。

呼吸随着鲜血,都被吞下腹中。

姜云冉双目泛红,她使劲推搡着他,口中不停发出呜咽。

“唔,不。”

景华琰根本不顾她的挣扎,他一步步前行,把她整个人控制在臂弯里。

衣带微松,炙热的手贴着细腰,一路攀升。

姜云冉终于急了。

她脚下一用力,狠狠在他的云履上踩了一脚。

景华琰吃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这半步,让姜云冉找到了机会,逃离出了他的桎梏。

“呼。”

“呼。”

两人在御案两边对峙,姜云冉衣着凌乱,呼吸急促,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比方才的强势和凌厉,多了几分柔美。

而景华琰则沉默站在黑暗里,只那双深邃的星眸漆黑明亮。

他慢慢伸出手,在唇边擦了一下,抹去了溢出的鲜血。

此刻的景华琰,完全不像是皇帝,反而犹如一头受了伤的狼犬,眼眸中只有嗜血的冷光。

御书房中一时很安静。

“目的达成,便不愿意朕再碰你了?”

景华琰声音低沉,满含冷意。

姜云冉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抬起眼眸,平静回望景华琰。

“原来陛下也是这等俗不可耐之人。”

她声音低沉,因为一番纠缠,而显得有些嘶哑。

“我原以为,陛下光风霁月,从不为俗务烦忧,儿女情长,风花雪月,都不曾入陛下之心。”

姜云冉的神情异常冷清。

这种冷清,却莫名刺痛了景华琰的心。

所有的怒火都被那一个炽烈的吻挥散,此刻景华琰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朕是在质问你,质问你不顾安危,肆意妄为,你不要左顾而言他。”

姜云冉回答:“陛下,可是您先左顾而言他的。”

对峙这两句,两人瞬间就又不说话了。

方才争执得那么激烈,差点上演全武行,如今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总觉得幼稚又可笑。

一个皇帝,一个宫妃,两个人在严肃的御书房里,犹如小儿那般争执。

真是不成体统。

景华琰拉不下脸,又不肯轻易绕过姜云冉,非要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朕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景华琰道,“念在往日情分上,昨日之事,朕可以宽宥与你,但你要保证以后再不能冲动行事,无论如何,都要以自身安全为先。”

这已经是景华琰第三次强调她自身安危。

姜云冉心中微动,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昨日的气愤,并不来自于她的隐瞒,也不是她同卫新竹合谋算计阮氏,而是她自己主动跟阮含珍离开。

这个行为,触怒了景华琰。

为何会让皇帝陛下这般生气,又如此忧心?甚至今日还做出这样失态之举。

答案只有一个。

或许,景华琰比她以为的更要在乎她。

因为在乎,因为关心,所以他才会失去理智。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以致噙着的泪水终于缓缓流淌而下。

“陛下,您从不知下位者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景华琰的呼吸一滞。

姜云冉慢慢从御案之后走出,她一步步来到景华琰面前,她仰着头,眼泪婆娑。

“陛下,您可知,我们太过卑微,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这一身骨肉,是唯一能拿出的诱饵。”

“你以为,我流血不会疼,受伤不会哭?”

姜云冉握住景华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的心跳剧烈跳动着,带动了景华琰的手掌,那炙热的情绪随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又一步上前,她道:“陛下那样训斥臣妾,臣妾觉得很委屈。”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如何能躲过那些是是非非?”

“先动手的明明不是我,要害人的也不是我,我不过只是自保反击罢了。”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跟随姜云冉的,一起跳动,一起呼吸。

噗通、噗通。

“我本来很委屈,很伤心,陛下不安慰我就算了,因何还要训斥我?”

姜云冉的眼泪汩汩流淌,沾湿了她素白的芙蓉面。

景华琰的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会为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而心绪浮动,魂牵梦萦。

这不应该,这不可以。

可心脏自己要跳动,他阻止不了。

姜云冉幽幽看着他,方才的坚强不见了,此刻是那么羸弱可怜。

“陛下,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挨了打,吃了苦,就只能忍着吗?”

姜云冉向前一步,她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景华琰劲瘦有力的腰肢。

景华琰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姜云冉的眼泪蹭在他的素服上,染湿了一片水渍。

“你还有朕。”

景华琰嗓音低沉,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姜云冉抱着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与此同时,眼泪再度滑落,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似无法停歇。

她终于成为了母亲最厌恶的人。

仗着旁人的感情,仗着对方的心软,把真心待她之人玩弄在手掌之间,争取最大的权利。

这与阮忠良何异?

可那些生离死别,那些仇恨怨怼,曾经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她都不肯罢休。

即便面目可憎,她也要让阮忠良付出代价。

否则,她寝食难安。

景华琰似乎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剧烈挣扎,他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用心安抚她。

“仪鸾卫中有一支丹凤卫,皆为女将,从今以后,随你调遣。”

————

丹凤卫顾名思义,从开国之初,便只为皇后一人调遣。

她们守护的是皇后一人安全,遵从的也是她一人之令。

先帝登基之初,丹凤卫被转入恭肃皇后手中,后恭肃皇后崩逝,丹凤卫却并未随之转给仁慧太后。

先帝取消了丹凤卫,把女将们打散并入仪鸾卫。

景华琰登基之后,彻底收服仪鸾卫,重新设立了丹凤卫。

因后宫无后,丹凤卫也一并由景华琰差遣。

现在他说要把丹凤卫给姜云冉。

今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唱念做打,为的就是丹凤卫,不过她以为自己要软磨硬泡纠缠很久,谁知这样轻松就到手了。

一时间,姜云冉竟没来得及谢恩。

景华琰见她有些惊讶,忽然嗤笑一声。

“你不就想要这个?”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戏谑。

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

不愧是皇帝陛下,当真是能屈能伸。

“陛下如何会这般说?”姜云冉慢慢后退,佯装好奇,“丹凤卫是什么?”

按照姜云冉的年纪,正巧不知丹凤卫才是正确的。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直接来到外面的雅室。

阳光透过窗棱,照在雅室方几上摆放的白瓷瓶上。

白瓷瓶光洁如玉,莹润有光。

一支梅花傲然挺立,在枝头只开了一朵孤独的花,却依旧优雅别致。

香炉幽幽燃着,雅室里一片静谧。

“姜云冉,”景华琰依旧用全名称呼她,“只要你把昨日之事坦诚相告,允诺以后绝不冲动,明日丹凤卫就会去听雪宫叩见你。”

还是有条件的。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乖巧坐在另一侧,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莫名有些口渴。

“陛下真想知道真相,可自己去查,相信以梁大伴的手腕,两三日就能知晓全部。”

“不,”景华琰道,“朕要听你说。”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好吧。”

“陛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说要给我,就不能反悔。”

“臣妾如实相告,陛下也不能再查。”

景华琰哼笑一声,他伸手,用拇指蹭了一下唇角。

那里还有些红,显然姜云冉咬得不轻。

“朕说过要给你的,何时失言过?”

姜云冉面上一红,飞快收回视线。

她睨了一眼朱漆木门,发现大门严丝合缝,一点缝隙都无,便歇了叫茶的心思。

姜娘娘认命取出炭火茶炉,开始煮茶。

炭火慢慢燃着,莲花方壶放在茶炉上,玉泉山水慢慢沸腾。

咕嘟嘟的声音在雅室里回响,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两个人方才的百转千回,都被这水汽冲散,慢慢安然下来。

“之前银坠失踪,陛下已经知晓,其实在之前,银坠恰好看到邢姑姑在太医院做手脚,才道他们要对卫姐姐行不轨之事。”

景华琰蹙眉:“怎么不上报?”

姜云冉叹了口气:“她没有证据,而且当时也没看清楚正脸,直到那日长春宫宴请,她才确定就是邢姑姑动的手。”

“银坠担忧卫姐姐的安危,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肮脏,因此只想大事化小,只要不在太医院熬药,阮家就动不得卫姐姐,并且以此警告阮家不要再动歪心思。”

谁知,阮家胆大包天。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她言语清冷:“不瞎不聋,不作家翁。”

“大楚数万万子民,山川四海,九州中原,皆在陛下麾下,偌大一个国家,有太多事,太多人。”

“从不可能有完人,也不会有一心只为家国的忠诚者,这一点,陛下比臣妾更清楚。”

景华琰沉默不语。

是,阮忠良权欲重,心机深,不用细查他的根底,就知道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但那又如何?

一是从未有过明确证据,证明他亲自动手犯罪,二则是他从未危害过宗室。

更重要的是,如今阮忠良想要更上一层楼,他就必须要做好景华琰手里的这把刀。

他主动出头,拿下赵氏,如何不知会得罪忠义伯府?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为的就是彻底摆明态度。

他要成为景华琰一朝的新贵。

他的投诚,景华琰看在眼中,也给了奖赏。

阮婕妤入宫不过三个月便殒命,哪里来的用情至深?不过是抬举的借口罢了。

对于皇帝来说,想要抬举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所以之后才有阮含珍入宫,对于阮含珍这个人,景华琰其实颇为嫌弃,他平生最不喜欢蠢货。

因此,别看阮含珍在宫中仿佛花团锦簇,实际上无论在丹若殿还是长春宫,景华琰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

这也是为何当时只见了姜云冉一面,阮含珍就要痛下杀手。

她要被猜测折磨疯了。

也一如现在的姜云冉。

从她成为宫妃那日起,不过四个月,她就已经升为美人。

距离九嫔不过一步之遥。

按年限无她,按皇嗣亦无她,论说功劳也瞧不见踪影,更没有显赫的家世,唯有陛下的宠爱是真的。

这四个月来,姜云冉在宫中做了许多事,景华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也从不制止。

他可以做装聋作哑的家翁,却不会做耳聪目明的昏君。

一旦阮氏证据确凿,触及了景华琰的权柄,那阮氏就留不得了。

毕竟,大楚万万子民,读书人不知凡几,诸如阮忠良之流不胜枚举。

那些未曾上位的官员们,只是不如阮忠良胆大而已。

也缺了南安伯这一股东风。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水开了。”

茶香四溢。

自从用六安提片案彻底彻查司务局之后,景华琰就格外爱吃这味茶。

时常能在御书房和知不足斋闻到熟悉的茶香,惹得朝臣们胆战心惊。

老王爷父子俩还在诏狱里蹲着,这茶就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威慑。

姜云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他喜欢吃,他只是用这种方式逗弄朝臣们,恐吓他们老实一点。

茶汤清亮,流入茶盏之中。

“陛下,这整件事都很简单,银坠还是低估了廖淑妍的狠心和大胆,因此她在出宫的那一日,被邢姑姑掳走杀害,生死不知,借此,廖淑妍要打击卫姐姐,让她重病不治,以此拖累卫氏。”

整件事都无阮忠良的手笔,姜云冉见好就收,只单独说廖淑妍。

想要插手科举,就是动摇国本。

因此廖淑妍已经再无活路。

姜云冉说得很直白:“银坠失踪,卫家出事,卫姐姐当即就明白其中深意,但她也想寻找银坠,不想让银坠白白殒命,她深知这样会让自己病情加重,却还是奋不顾身。”

“有时候,感情在前,也没那么多理智可言。”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浅浅一抬,就落到了姜云冉脸上。

除了夜里帐子里求饶的时候,他还真没见过姜云冉失控。

就连方才咬他,似乎都不是。

“那时卫姐姐就计划好了一切,她不想苟延残喘,因此定了这个计谋,只是想不到……”

姜云冉声音冷寂:“想不到廖淑妍和阮含珍居然这样恨我,做这一切非要也把我拖下水。”

卫新竹跟姜云冉讲述的时候,逻辑异常清晰,她说:“我对阮含珍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说给廖夫人听的,邢姑姑一定会告知于她,误导她们我手中握有证据。”

“之后廖淑妍一定要想办法除掉我,这应该也是廖淑妍一贯的手段,所以她会择日进宫,伺机安排此事,”卫新竹面容冷静,犹如运筹帷幄的谋臣,“要说最适合的日子,就是大捷欢庆宫宴,届时满朝文武,王公权臣都会入宫,那么多人在宫中,所有人都是嫌疑人,阮家在其中就不甚明显了。”

“而邢姑姑的失踪,更让廖淑妍确定,我已经盯上了他们,她若不动手,就是鱼死网破。她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手,又不能差遣长春宫的宫人,所以是我逼着她亲自动手杀害我自己。”

姜云冉重复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同意,但卫姐姐一意孤行,她的寿命只剩三月,她说想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茶壶里咕噜作响,两人都未再言语。

姜云冉看似言辞恳切,句句都是实话,但其中真假参半,隐没了许多细节。

所有关于青黛琥珀等人的行动,都被姜云冉全然掩盖过去,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姜云冉、卫新竹就只剩下那一对母女。

她继续道:“当日廖淑妍一定会选择御花园动手,而潇湘馆是位置最佳的一处宫室,只要廖淑妍守住大门,即便卫姐姐反抗也于事无补,她跑不掉。”

说到这里,姜云冉垂下眼眸,抿了一口茶汤。

这个动作,掩盖了姜云冉眼眸中的嘲讽。

廖淑妍自以为机关算尽,可她精挑万选的潇湘馆,却也成了她自己的埋骨地。

最不易攻破的潇湘馆,没有困住卫新竹,反而困住了廖淑妍自己。

她说得的确都是真话。

当天那她们进去之后,琥珀就用冰柱插好了房门,而青黛趁着被素雪带走的空挡,过去打晕了琥珀,并确认冰柱是否能融化。

当日正午,阳光明媚,冰柱越来越脆弱,最终崩断碎裂在地,化成了雪水。

青黛会跑这一趟,是为了确定事情已成定局,回来告知姜云冉。

所以,当众人赶到的时候,房门并没有上锁,廖淑妍的话又成了谎言。

作茧自缚这四个字,多么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自然不必让景华琰知晓。

姜云冉轻叹一声:“我原本只要在当日引陛下过去便可,谁知……谁知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一开始,我以为阮含珍喊我离开,是为了羞辱我,后来发现她手里拿了利器,我才意识到他们想让我成为那个杀人凶手。”

景华琰因何不知?

当他看到潇湘馆中的场景时,他就明白阮含珍为何要在那日对姜云冉“道歉”。

谁知姜云冉聪慧逃过,反手打晕了她,把她扔进了桃花坞。

后面的事情,就是众人看到的那样。

景华琰冷冷问:“邢姑姑是谁杀的?”

姜云冉抬眸,看着他灿然一笑。

“臣妾不知,这所有的事情中,臣妾只用引众人去潇湘馆即可,其他都是卫姐姐亲自动手。”

这是卫新竹一早就交代的。

人死如灯灭,况且在这件事情上,她是苦主。

所有的事情,都推个一干二净,景华琰也不会更多怪罪她。

也更不会牵连卫氏。

这一点,两人都把景华琰看得透彻。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在姜云冉面上,忽然问:“你同廖淑妍又有什么仇怨?”

第108章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关于宣若宁的过去,姜云冉自己都不甚清楚。

但她心里很明白,宣若宁肯定有其故事,不过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只能闭口缄默,直到离世之前,宣若宁才看着姜云冉,满眼都是不甘。

“阿冉,阿冉。”

“你记住,你姓姜,娘也姓姜。”

眼泪顺着母亲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蜿蜒而下。

那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怨恨。

她总跟女儿说,不要让怨恨影响自己的人生,可路途终结,她也想要放肆一回了。

“你祖父在天有灵,希望……”

“希望能平冤昭雪。”

这件事,全天下只赵庭芳知晓。

赵庭芳聪慧多思,当年也是赵庭芳,跟姜云冉一起扶持着走出困境。

若要说出宣若宁和阮家的过去,必定要提当年溧阳书院的往事,而那一段过去,是完全无法为外人道也的。

姜云冉年少时便已有猜测,当年外祖一家一定卷入冤案,以致母亲被逼改姓,一生隐姓埋名,那么就连她,其实也是罪臣之后。

当年的案子姜云冉完全不知情,她入宫一是为阮家,二也想查清旧案,为姜家平冤。

现在终于能握有丹凤卫,也不枉她多年筹谋。

姜云冉心中百转千回,但回过头来,还是对景华琰淡然一笑:“陛下,并非臣妾对廖淑妍有仇怨,而是阮氏对臣妾有偏见。”

“臣妾初入宫闱,阮美人就对臣妾多有谋害,臣妾如今只是迫不得已,反击自保。”

听到这话,景华琰手中的茶盏慢慢放下,平静勾起唇角。

还是不肯说。

不过他也并不深究。

通过姜云冉的隐瞒,他能确定她跟阮氏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如此,倒也无不可。

先有阮含璋冒名顶替之事,又有当街伤害考生之举,廖淑妍胆大包天,还敢在宫中杀害宫妃,如今看来,阮氏数年的谨小慎微,已经开始压抑不住。

既然如此,阮忠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不受控的狗,景华琰可不喜欢。

把丹凤卫给姜云冉之举,此时看来再正确不过,无论阮家结局如何,姜云冉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若姜云冉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那她便足以证明,她的聪明才智能堪大任。

到时……

姜云冉余光瞥见景华琰甚至还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皇帝陛下绝对不是小心眼的人。

只要能给出合理答案,他就不会追着不放。

姜云冉呼了口气,非常殷勤给景华琰倒茶,然后才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这一桩公案要如何定夺?”

景华琰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廖淑妍死定了。

筹谋多年,终于把第一个仇人送上断头台,姜云冉只觉得浑身轻松。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因为卫新竹离世而压抑在心里的悲痛,也因为这八个字而减轻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端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允了,待你同丹凤卫接洽之后,会有人陪你进入诏狱。”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才轻声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少了许多口舌是非。

景华琰不喜蠢货,姜云冉亦然。

又说了几句闲话,帝妃二人之间又恢复如初,仿佛方才吵架的不是两人,仿佛皇帝唇边的伤口不复存在。

此时恰逢卫氏姐弟回到乾元宫,景华琰就带着姜云冉去见两人。

卫新雅同卫新竹生得有八分像,但她自幼身体康健,又饱读诗书,通身上下都是风雅和磊落,眉宇之间全无病弱,简直英气逼人。

不过因为妹妹的新丧,她眼中通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卫新英跟在她身后,脸上甚至带有明显的悔恨。

姐弟二人对景华琰见礼,根本就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主动表明身份,然后才取出那两封信。

她对卫新雅郑重道:“小卫大人,卫姐姐临走之前,曾与我聊过家中事,她未尽之言皆在信中。”

卫新雅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眼泪顷刻而出。

姜云冉的心情反而慢慢平复下来。

“小卫大人,卫姐姐让我告诉你,天高海阔,山河锦绣,希望你能替她多看看壮丽山河,成为青史留名的文正公。”

卫新雅是卫氏下一代的佼佼者,她代表着卫氏的未来。

若卫氏真能出文正公,怕就在她身上。

姜云冉说到这里,目光后移,看到了早就泣不成声的卫新英。

卫新英一条腿还瘸着,他整个人支撑在拐杖上,哭得颤抖不已。

“小卫大人,”姜云冉也只好这样唤他,“卫姐姐让我告诉你,所有一切都是害人者之过,与你无关。”

“她望你不要身背枷锁,从此以后一片坦途。”

姜云冉说完,就看向景华琰。

台下两人要跪拜行礼,景华琰道:“免礼。”

“卫婕妤遗愿,也是朕对你们的盼望,明天春闱,朕希望国朝能出新人才。”

卫新雅和卫新英告退,景华琰这才起身:“用晚膳吧。”

晚膳很清淡,景华琰是因为上火,姜云冉则没什么胃口。

两个人简单用过饭食,就一起在乾元宫散步。

今夜的长信宫格外安静,就连夜里当差的宫人们,都少了言语,安静地在宫中行走,犹如幽灵一般。

帝妃二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忽然问:“陛下,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

景华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才道:“对于宫中的孩子们,兄弟姐妹都是竞争者。”

“论说感情,大家都只住在自己母妃宫中,除了在上书房,平日很少碰面,论说竞争,其实也从不摆到明面上来。”

“朕是长兄,最为年长,在朕三岁之前,宫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景华琰想了想,说,“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觉得有些无趣。”

说起寻常家事,姜云冉的心情就平静下来。

她挽着景华琰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前行。

宫灯在前方照耀,澄浆砖光洁如新,两人即便孤身行走在宫殿中,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彼此身边始终有另一人的身影。

“后来二弟三弟出生,朕那个时候还觉得很新鲜,后来母后刚过世没多久,太后便同陛下上表,让朕提前开蒙。”

虽然如今帝后母子看起来感情寡淡,并不如何亲密,但从景华琰数次回忆之中,姜云冉能感受到在他年少时,太后还是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姜云冉想了想,道:“想让你把心思转到课业上来?”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是。”

“我那时虽然年少,不过记忆倒是挺深的,我记得有一日太后忙完回到坤和宫,先来看望我。”

“当时我坐在屋子里发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其实我并非那么怀念母后,也不是自怨自艾,只是真的很无趣。”

因为恭肃皇后薨逝,宫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多同景华琰说一句话。

原来恭肃皇后还在时,景华琰也相当顽皮,经常领着宫人们在长信宫疯跑。

如今母亲没有了,太后成为了继后,态度非常坚定,一定要宫人们保护好景华琰,务必不能让他出意外。

所以宫人们再也不敢放景华琰出坤和宫了。

狭小的宫殿,困住了幼小的失去了母亲的孩童。

景华琰顿了顿,他语气里都在回忆:“我记得当时太后看着我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太后表现出慈爱之外的神色。”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错愕。”

无论长辈们之间如何,无论曾经多么针锋相对,但稚子何辜。

这大抵也是景华琰为何一直尊重太后,后宫诸事,皆以她为先。

因为她的确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也因为她曾经有底线,把他好好养育长大,直到夺嫡之时,她也在后面推了一把。

母子之间始终没有产生过龃龉。

有姚氏在,景华琰的太子之位才算稳固。

姜云冉有些明白母子两个之间的感情,她问:“陛下,臣妾有个僭越的问题。”

景华琰笑了一下,说:“二弟不适合。”

她不问,他也知晓。

他们总是这般心有灵犀。

“二弟自幼就喜武不喜文,活泼好动,性格耿直,太后也没有对他多加管束,其实对他管束最多的反而是朕。”

先帝作为皇帝,日常最关心的是国事,太后宫务繁忙,加之先帝身体逐渐病弱,她也要匡扶国祚。

荣亲王没人管教,差点成了野孩子,后来课业都是景华琰在操心。

“太后当时告诉朕,只要不长歪,就随他去,”景华琰道,“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那块料。”

仁慧太后是个目的坚定,非常果断的人。

发现儿子不是那块料,就果断放弃,继续扶持景华琰。

无论如何,景华琰都是她膝下长大的。

情分总不会变。

就如同她现在推举姚贵妃,也是为了让姚氏继续荣耀。

只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母子两个有分歧。

可即便意见不合,两人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相互攻讦,或者让姚相从中作梗。

不知道是否因下午的争执,两人竟难得敞开心扉,这一夜的夜游,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直到回到丹若殿,夜里一起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才翻了一下身,在黑暗中看向景华琰。

今夜两人并未胡闹,只是单纯同床共枕罢了。

“陛下,谢你把丹凤卫给我。”

姜云冉知道,这已经是景华琰极致的信任了。

景华琰阖着眼眸,声音难得温柔:“你如何谢我?”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说:“我同丹凤卫,会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不用你成为刀,”景华琰睁开眼眸,偏过头看向姜云冉,他指着脸颊,道,“朕的谢礼很简单。”

姜云冉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才撑起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够了吗?”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中:“足够了。”

————

次日清晨,数道圣旨下达,传召朝野内外。

卫婕妤病重不治,不忘国朝,临终上表,恳请陛下夺情,准运卫氏姐弟参加明年春闱,不为其守丧。

帝允。

都察院右都御史阮忠良,治家不严,行为不端,立即解任右都御史,着降为光禄寺少卿,闭门思过两月,另行赴任。

宫中阮美人触犯宫规,品行不端,不孝不敬,着降为正六品宝林,闭门思过两月再议。

这三道圣旨下发宫廷内外,而针对廖淑妍的旨意,则未*通发前朝,只召谕后宫,上录楚史录。

廖氏藐视宫规,冲撞宫妃,以致卫婕妤急症突发,不治而亡。

着判处死罪,令其自缢。

几道圣旨下达,满朝震惊,却不敢大肆宣扬。

虽然朝臣权贵早知前日宫宴发生事端,却不知事情这般严重,也不知各中细节,如今看来,卫婕妤忽然薨逝,与阮家脱不了干系。

本来阮忠良冉冉新星,未及不惑便官拜二品,官路亨通,又多得陛下恩赏,其家中两女皆是后宫宠妃,前途自不可限量。

不过一场宫宴,就骤然衰落,且不提阮惠嫔接连降位,被罚闭门思过,只看阮忠良被调离都察院,直接从正二品大元降为五品光禄寺少卿,就能看出陛下的意思。

阮氏已经彻底失去了帝心。

廖氏的死罪外人尚且不知,但宫中却都知晓,用不了几日,整个玉京就能人人传颂。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此事皇家已经遮掩,却堵不住悠悠之口,史书上简单一笔,不过为了昭示后人,景华琰本身就不觉此事需要掩盖。

若事事都要掩盖,岂不是人人都敢杀人越货?

此时的长春宫,阮含珍被宫人压着,跪在地上。

彭逾一字一顿宣召完圣旨,阮含珍才面目狰狞:“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要见陛下。”

彭逾不理她,继续宣读关于廖氏的处罚。

前日阮含珍被“送”回长春宫后,由于一直发疯吵嚷,便只得请太医行针,让她安静下来。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昨日夜里才醒来。

但金针效果卓绝,当时阮含珍头脑空空,犹如行尸走肉般呆滞,宫人侍奉着用膳更衣,也不吵不闹。

后来用过安神汤,她再度入睡。

今晨醒来,她才逐渐恢复神志。

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地位,尊荣,家族,甚至未来,都在一夜之间失去。

对于阮含珍来说,不过转瞬,她就从九嫔连降两级,又降回了宝林,并且还要闭门思过两月,也就是说,立冬、正旦、上元皆要闭门思过,所有宫宴都不得出。

除此之外,阮忠良也一并降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这种小衙门,完全无法触及权利,除非阮忠良还能再立奇功,否则再无晋升希望。

这就意味着,阮家彻底完了。

阮含珍的皇后美梦,就此彻底破碎。

况且,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冤枉。

因为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都成了定局,此刻她头脑一片混乱,当日的事甚至已经记不清楚。

不知道太医院给她用的什么药,让她总是恍恍惚惚,无法深思。

但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叫嚣,不肯罢休。

阮含珍就是偏激认为,是姜云冉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圣旨宣告的这一刻,阮含珍几乎疯癫。

她嘶吼着,让彭逾无法继续宣读。

“姜云冉这个贱人,我要让她死!”

素雪吓得面无人色,她跟凡霜一起上前,忙用帕子堵住了阮含珍的嘴,不敢让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彭逾这才呼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着处自缢,钦此。”

话音落下,阮含珍身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眼泪潸然而下,这一刻,阮含珍终于清晰感受到了恐惧。

彭逾垂眸看着她,见她冷静了下来,才对素雪道:“素雪姑姑,陛下口谕,让宝林娘娘搬回东配殿,稍后下臣会命慎刑司的嬷嬷守住东配殿门,以后只允许宫人进出。”

素雪忙道:“有劳公公。”

彭逾没有笑,他看着神情疯癫的阮含珍,倒是很平和。

“素雪姑姑,还是给娘娘请个太医吧,如今瞧着娘娘都有些癔症了。”

等彭逾领着人走了,素雪和凡霜忙把阮含珍搀扶进东配殿。

还好只搬去后殿没几日,东配殿还干净整洁,其他宫人进出搬家,素雪也把凡霜差遣走了。

她跪坐在阮含珍面前,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娘娘,好些了吗?”

“娘娘还有奴婢在,”素雪声音温柔,眼神是那么坚定,“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哪里都不会去。”

阮含珍呆滞的眼神慢慢聚拢,她垂下眼眸,看向素雪。

素雪帮她取出口中的帕子,阮含珍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素雪,素雪,母亲怎么办。”

素雪微微起身,把她抱在怀中。

她其实也只比阮含珍大一岁,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姑娘,但是此刻,她却仿佛阮含珍的长辈,给了她后宫中的唯一依靠。

“娘娘,夫人犯下大错,已经无力回天,就连老爷都被牵连,闭门在府不得出。”

“若娘娘为着夫人好,便不要再闹,咱们暂且先忍下来,”素雪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唇角却带着畅快的笑意,“娘娘,还是让夫人平静去吧,最少也有个体面。”

曾经她把素雨虐打致死,得知素雨重病不治,她也不过就是嫌恶皱眉,说了一句“晦气”。

现在,她也要尝一尝失去家人的痛苦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作恶多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是我母亲,是我母亲啊。”

阮含珍痛哭失声,悲痛欲绝。

素雪轻轻拍着阮含珍的后背,声音温柔:“娘娘,您仔细想一想,娘娘本被降为美人,不过一日,忽然又降到宝林,究竟是为何?”

阮含珍的眼泪慢慢止住了。

她其实跟阮忠良一模一样,生来自私冷漠,薄情寡义,得知母亲即将自缢,她最开始的确伤心,可不过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最在乎的,就是廖夫人之事是否会牵连自己。

“你的意思是,母亲招供,此事与我有关?”

素雪如何能知?廖淑妍被关入诏狱,便无人能见。

如今阮含珍被闭门思过,等到她能踏出长春宫的那一日,廖淑妍早就成为一抔黄土。

谁还能告诉她真相?

素雪眸色沉沉,她轻轻抚摸着阮含珍的后背:“娘娘,老爷被关在府中,已经无能为力。”

“夫人又……”

她语气煽动:“如今娘娘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娘娘得为自己着想啊!”

阮含珍的眼泪再度滑落,这一次,她为自己的“不如意”而哭泣。

“是啊,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素雪,我该怎么办?陛下可会再惩罚我?”

听到她的问题,素雪慢慢放开她,依旧跪坐在她面前,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娘娘,不会了,”素雪说,“陛下已经给娘娘降位,这就是惩罚,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阮含珍松了口气。

素雪声音异常温柔:“娘娘好好思过,潜心忏悔,说不定,陛下看在娘娘的诚心,能早放娘娘出来。”

“是了,是了,还是素雪你聪慧。”

阮含珍身边的所有得力之人都不见了。

邢姑姑死了,廖夫人也即将离开,她的身边只剩下素雪一个。

还好有她。

阮含珍看向她:“素雪,我身边最得用的就是你,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重新起复,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的家人,你的姐妹,我都会让父亲善待。”

素雪心中冷笑,她知道这是阮含珍在威胁。

“娘娘,我一定努力,”素雪问,“我们慢慢筹谋,会有机会的。”

此时的听雪宫,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安详。

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就听闻有人登门。

姜云冉是在明间接见的丹凤卫。

丹凤卫隶属仪鸾卫,其统领为正二品都指挥史,官职仅次于仪鸾卫左右都御史。

丹凤卫下属三百人众,行安防,守卫,探查,列兵等事宜,日常也负责皇后出行的仪仗。

此刻入宫拜见姜云冉的,是丹凤卫都指挥夏岚。

夏岚已过而立之年,眼尾早就有了岁月的痕迹,她凤眼,薄唇,看起来异常威严。

今日她身着飞鱼服,头戴乌纱帽,面容沉静,波澜不惊。

一看就是在仪鸾卫摸爬滚打十数年的狠角色。

她没有因为被归入姜云冉麾下而恼怒,也没有表现出对于美人份位的不敬,只是平静对姜云冉躬身。

“见过姜娘娘,得陛下口谕,臣在此听令,请娘娘差遣。”

姜云冉昨日就同景华琰商议过,既然丹凤卫归于她麾下,那从此以后只供她差遣,所行诸事景华琰和仪鸾卫都不能过问。

景华琰倒是毫不迟疑答应了。

丹凤卫不过三百人,掀不起风浪。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姜云冉并不担心,她看向夏岚,非常诚恳:“夏指挥使,陛下差遣你为我所用,必然已经提点过,多余之言我便不赘述,如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诏狱见廖淑妍。”

姜云冉并不心急。

景华琰虽有口谕,但行事在人,姜云冉并不急于让丹凤卫立即开始处置阮家事。

总要看一看夏岚的为人,再徐徐图之。

夏岚一听这话,躬身行礼,利落地道:“是,臣这就安排,今日下午,娘娘就能见到廖氏。”

姜云冉勾起唇角,她亲自扶起夏岚。

“夏指挥使,以后你我同心,有什么不妥,直言便可。”

夏岚雷厉风行,姜云冉午歇起来,接她的软轿就到了。

姜云冉再见廖淑妍,只隔了两日。

时光短暂,但廖淑妍已经满面沧桑,她披头散发坐在茅草堆上,再也没有往日的优雅。

姜云冉勾起唇瓣,笑颜如花。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第109章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诏狱位于西平门外大街。

毗邻刑部衙门和大理寺,都察院也在其左近,方便官员进出审问。

有大案牵扯时,一贯门庭冷落的诏狱也是人潮汹涌,如今老王爷等都羁押在诏狱,诏狱便比平日都要热闹。

姜云冉从听雪宫出来,到西平门处又换马车,折腾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此刻刚过申时,西平门外大街处车水马龙,而在诏狱之中,却安静幽冷,听不到任何热闹繁杂。

诏狱建设在半地下处,每一个高深的牢房狭窄逼仄,外有栅栏围挡,只能容一人躺平。

诏狱没有大隔窗,只有有高高悬挂在房顶下的方窗透出一丝光亮。

明明是阳光最炙热的下午,诏狱里却阴森森的,地面湿滑,潮湿阴冷,让人浑身难受。

那一扇巴掌大的小方窗,根本照耀不进光亮,也好似根本吹不进新风。

此番出行,是夏岚亲自陪她来的。

此刻她搬来椅子,请姜云冉落座,便安静退出牢房,守在牢房之外。

姜云冉知晓她能听见两人言辞,却并不过分在意,丹凤卫有其规矩,所有女将都是奉命行事,不能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字。

姜云冉对她们的职业素养还是相当信任的。

此刻姜云冉跟廖淑妍隔着栅栏相望。

廖淑妍似乎没听到姜云冉的问题,她呆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直到看到昔日的仇人落难,姜云冉才慢慢品味出一丝快意。

这快意很浅,很淡,只让她轻松些许,并不能让她因快乐而失去理智。

“廖淑妍。”

姜云冉再度开口。

“你看着我,可还记得我是谁?”

廖淑妍迟钝地抬起头,木然看向姜云冉的面容。

这张花儿一样的芙蓉面,廖淑妍在宫中见过无数回。

从平平无奇的平民选侍,直到今日的美人娘娘,姜云冉似乎只凭借这张脸,就俘获了冷漠帝王的心。

有时廖淑妍也觉得奇怪,景华琰这样的冷心冷清,也会因为容貌动心吗?

他根本就不可能为美色所迷惑。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姜云冉的容貌同曾经的阮含璋有几分相似之处。

也仅此而已。

阮含璋入宫之初,是阮家人一起商议的结果,她的盛宠和死亡,都是既定好的命运。

死就是死了,不能复生。

真的……不能复生吗?

廖淑妍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张了张嘴,最终却把所有的话都咽下。

她不敢问。

若真的问了,那阮氏做的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们为了权利地位,狸猫换太子,寻了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就顶替女儿入宫,后来又动手除去了她。

即便姜云冉没有死,可火烧皇宫,依旧是杀头重罪。

“啊!”

廖淑妍最终只能嘶吼了一声。

此刻她终于明白,是姜云冉和卫新竹联起手,一起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

为时已晚。

她进了诏狱,就再也不能出去了。

这一瞬间,廖淑妍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光彩来,她死死盯着姜云冉,眼眸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是你,是你!”

“你怎么能,怎么会?”

此时此刻,廖淑妍不敢多说一个字。

姜云冉端坐在椅子上,依旧优雅端庄,同诏狱的脏污格格不入。

大氅牢牢包裹住她的身躯,抵御了寒冷和风雪,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冰冷。

方窗透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泛起莹白的圣光。

两人隔着栅栏对面而坐,一个光明坦途,一个黑暗无望。

一如两人之后的命运。

“廖淑妍,你被关押今诏狱,经过两日审问,依旧一言不发。”

“陛下念及南安伯及阮宝林,没有对你用刑,已经是对你的宽仁。”

姜云冉道:“我知晓,你缄口不言,为的是阮宝林,也为阮含栋。”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为的亲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廖淑妍虽然作恶多端,却到底是个好母亲。

她偏心儿子,一心都是阮含栋的荣华富贵,可她对阮含珍也的确很好。

为了阮含珍,她也曾费心谋划。

当日在潇湘馆,她哀求阮忠良,却被阮忠良毫不留情拒绝,她就死心了。

她如今一言不发,不肯吐露实情,不肯出卖阮忠良,为的还是两个孩子。

阮家不倒,孩子们就不会有事。

哪怕她死了,此事也只牵扯她一人。

到此为止。

但姜云冉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希望。

她忽然意识到,哪怕她今日死了,姜云冉也不会放过阮家。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是曾经阮家欺凌过的那些普通人,她是皇帝的宠妃。

谁又能知晓,在龙床之上,她都会说些什么。

廖淑妍心乱如麻,根本没听清姜云冉的话语,她甚至下意识咬起了指甲。

一下又一下,直到满手斑驳。

曾经高高在上的廖夫人,如今如同乞丐一般,对于脏乱视而不见。

姜云冉看着她这样仓皇无助,心中并不觉得畅快,她很快福至心灵,眯了一下眼睛。

能说动廖淑妍的,只有她的孩子。

“廖淑妍,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阮氏,”她说,“我只想知道,当年阮忠良在京中,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又是否知晓,我跟我母亲的身份。”

“只要你如实相告,我可以网开一面,放过阮含栋。”

这个说辞,对于现在困兽一样的廖淑妍,不啻于诱惑。

姜云冉同阮含珍已经数次交锋,她绝对不会放过阮含珍,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看谁最后手腕更高明。

姜云冉如今只说阮含栋,反而显得真诚。

诏狱里冷极了。

有时候那扇方窗还会往里面滴水,滴滴答答的,沾湿了一股子霉味的茅草。

这三日,廖淑妍经历了人生中极致的痛苦。

她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现在姜云冉不过三言两语,就给了廖淑妍绝望之中唯一的希望。

有点可笑,临死之前,竟只有昔日的仇人来看望她。

她在乎的家人儿女,没有一人对她过问,甚至关心一句都没有。

她体会到了极致的孤独。

她知晓,若真在乎她,无论是阮忠良还是阮含珍都有办法,唯有阮含栋,被关在清静居,自己都无法踏出一步。

便只为了他吧。

哪怕只有阮含栋还活着,也是好的。

她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又那么孝顺。

他一定会惦着她,念着她,为她日夜上香祷告。

“你真的会放过栋儿吗?”

廖淑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姜云冉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对着廖淑妍浅浅一笑,道:“廖淑妍,你应该知晓我的为人。”

“阮含栋根本没有害过我,我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只要他自己不作恶,我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又说:“你用你母亲发誓。”

“呵。”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她冷笑一声:“你若不想说,我自会去查,到时候查到什么结果,就……”

“我说……”

廖淑妍急切打断她的话。

她喃喃自语:“我说。”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恶毒。

她忽然笑了一下。

“从始至终,你们母女都不应该入京。”

廖淑妍虽然按照姜云冉的要求,开始诉说过去的故事,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得意,却清晰可闻。

果然,黑心人即便死到临头,都不会悔改。

他们只会被逼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安静听廖淑妍的诉说。

“你们母女的入京根本不是意外,否则,为何恰好有一名游商路过溧阳,又恰好识得阮忠良,并把这个消息不经意透露给你们?”

“其实是阮忠良不放心你们,怕你们在溧阳再生事端,所以便引诱你们主动入京。”

“毕竟他在溧阳没有任何人手,若是亲自去溧阳动手,只怕会有更多意外。”

姜云冉了然颔首。

这才是阮忠良的性格,一切就说得通了。

其实母亲当年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父亲”音信全无多年,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来京中看一看。

她已经足够谨慎,却万万没想到,阮忠良狠心至此。

廖淑妍看姜云冉神情平静,对此事并不意外,难得夸她一句:“你能行至今日,的确有过人之处,只可惜命不好。”

“本来我的意思是,直接把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可不知为何,阮忠良非要把你们卖去清州,卖去那腌臜地。”

廖淑妍对于此事也很费解:“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便不再阻拦,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廖淑妍说起姜云冉母女,语气里没有妒恨,没有怨怼,也无任何怜悯。

她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忽然问:“寒苦草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她慢慢笑了起来。

“当然是阮忠良,你以为,他会让阮家出现低贱的野种吗?”

“他所作所为一切都为了阮氏,都为了自己,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祸端。”

可姜云冉和宣若宁本身就是祸端。

阮忠良留下她们的性命,又卖入青楼,本身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反而更像是……

更像是只为了折辱而已。

有什么人,让他如此怨恨。

姜云冉慢慢坐直身体,她目光炯炯看向廖淑妍,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倏然解开。

她一字一顿道:“阮忠良自始至终都在京中,他科举,上位,名声传扬。”

“他费尽心思与你结识,做出榜下捉婿的佳话,而后凭借南安伯的推举,慢慢成为京中新贵。”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是阮忠良。”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姜云冉太过聪明,不过三言两语,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无法拿着这件事要挟姜云冉。

不过……

廖淑妍叹了口气。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了些怜悯。

“你猜的没错。”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

一切都尘埃落定。

姜云冉虽然有过猜测,生过怀疑,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她一直没敢确定。

如今有了廖淑妍的证词,姜云冉终于可以肯定,阮忠良并非自己的生身父亲。

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云冉倏然放松了下来。

她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喜悦。

母亲当年并没有看错人,也没有信错人,她的父亲,的确犹如母亲说的那样。

曾经是溧阳书院最风姿翩翩的少年天才。

廖淑妍看到姜云冉并不惊讶,反而松了口气时,倏然笑了一下。

“是啊,谁会愿意阮忠良那样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她自嘲地说着,眼中却没有半分多余情绪。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姜云冉看着她,道:“我父亲,应该是阮忠良的孪生兄弟吧。”

“否则无法解释,这世间为何会有两名一模一样的人。”

母亲不会看错,阮忠良的确同父亲生得极为相似。

若是短时间相见,她怕更不会认错,只是时隔多年,故人重逢,母亲被阴差阳错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短暂被伤心蒙蔽了眼睛。

更有阮忠良自己主动承认,让这件事显得越发顺理成章。

后来两人被送进逸香阁,母亲再未说过阮忠良的只言片语,但姜云冉现在回忆起来,她并没有因为这一段被背叛的往事而反复纠结。

她心里放不下的,一直是姜家的蒙冤。

要么就是已经放下,因为阮忠良那样的人伤怀完全不值得,要么就是已经有了怀疑,苦于鞭长莫及,最终全部藏在心里。

对于当时的宣若宁来说,跟女儿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看向廖淑妍:“你见过我父亲吗?”

廖淑妍神情有些恍惚,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一年早春,阮忠良高中二甲传胪,意气风发。

皇榜之下,南安伯府的管家和廖淑妍的三弟上演了一出榜下捉婿。

满城皆沸。

盛世在望,繁花似锦,百姓们走在春风和煦的官道上,嘴里议论的都是新科状元,还有英俊非凡的传胪。

廖淑妍知晓阮忠良课业卓绝,绝非凡人,却也从未想过,阮忠良竟会这般厉害,考中二甲第一。

那时候她只有十八,待字闺中,一派单纯,心中满是即将成婚的喜悦。

少女春情好似溪水,温柔绵延。

她心里满满都是阮忠良,都是自己即将携手一生的良人。

大楚女子都可为官,自然没有那么严肃的男女大防,尤其是已过三书六礼的未婚夫妻,更可以随意走动。

这也是为了两人婚后和睦,两家幸福。

那一日也是赶巧,廖淑妍出门采买,正巧买到了阮忠良喜欢吃的状元糕,她就满心欢喜登门,想要同阮忠良说说话。

在春闱之前,阮忠良一心读书,两人相处时间不多,如今正巧得了空闲。

她的登门被阮家上下热烈欢迎。

门房和老管家都没有阻拦,很客气就把她请了进去。

当年阮家还在萱草巷,只是二进的老旧宅子,阮忠良的父母早亡,他十五岁就继承阮氏,成为新一代的族长。

住在老宅子中的,除了阮忠良,只有他二叔一家。

廖淑妍慢慢说着:“当年他二叔患病,卧床不起,一双弟妹都在读书,家中事务几乎都是二婶和老管家操持,二婶是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待我极好,知晓我到来之后,还亲自来陪我叙话。”

二婶娘是长辈,但廖淑妍是高门下嫁,阮家很会做人,一直待廖淑妍客气有礼。

这也是廖淑妍当年坚定选择阮忠良的原因。

“说了几句话,就有下人过来寻她,因也算是自家人,所以二婶就抱歉离开,我一人坐在书房里等待。”

“等了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我知晓阮忠良很喜欢在后院的清静居读书,便独自一人悄悄过去。”

廖淑妍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她脸上的笑容沉寂下来,只剩下冰冷。

“那时候的清静居很狭小,也很破败,不过是一间窄小的屋舍,我刚一靠近,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两个年轻男人在交谈,声音居然……一模一样。”

廖淑妍抬起头,看向姜云冉。

时隔多年,廖淑妍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二十年都不敢忘记。

廖淑妍躲在花丛中,满身都是丁香花的芬芳。

清静居中,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从五岁那年,我就离开了阮家,”他道,“多年来,我从未归来过,也不想沾染阮家一分一毫,如今我只想同你借百两银子救急,待我凑齐,一定全数奉还。”

“阿兄因何要借这么多银两?”

方才廖淑妍还觉得第一个开口之人声音熟悉,现在听到第二个声音,她便能肯定,此人就是阮忠良。

那么上阮家借银子的人究竟是谁?

阮忠良的阿兄?

可阮忠良不是阮家大房的独子,他哪里来的阿兄?

廖淑妍当年的确太过年轻,她并未听出阮忠良声音里的不耐和恐惧。

阮家阿兄说:“我已经成婚了,你应该知晓,我的婚事还是二叔亲自操办,我借银钱,是因为内子生病。”

“知晓的,未能亲自恭喜阿兄,我心中甚是愧疚。”

听到他这样说,阮家阿兄却并未缓和语气,他道:“过往之事一概不提,我也已经更名改姓,不再姓阮,不会让你失去阮家家主的身份,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入京。”

“只求百两银子救命,待我凑齐,会通过钱庄寄回阮家,决不归京。”

这位阮家阿兄,已经第三次提及与阮家毫无关系。

即便是当年的廖淑妍,心中也产生了疑惑。

“好,阿兄不必如此,你我血脉相连,此生都是亲人,”阮忠良温言道,“阿兄略等,我去取银子来。”

话音落下,清静居倏然安静下来。

廖淑妍满心好奇,她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站起身来,顺着窗户往里面探看。

此时此刻,姜云冉看到廖淑妍满脸的恐惧。

“我看到阮忠良用手中的银袋,狠狠砸向另一人的头,鲜血四溅……”

那是廖淑妍第一次看到当场杀人。

几乎吓呆了。

她不知道躲闪,也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愣愣看着窗内恐怖的一切。

阮忠良的脸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银袋也被鲜血浇灌,被他打到的人已经瘫软在地,一动不能动。

但阮忠良还是一下下砸着,直到被害者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血肉模糊,才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办呢?”

廖淑妍听到阮忠良喃喃自语:“怎么办呢,万一你再回来呢?”

“我好不容易拥有这一切,不能还给你,不能。”

阮忠良手指一松,只听啪嗒一声,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掉落在地。

这一百两,了却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眼泪从满是鲜血的脸上滑落。

“再见,阿兄。”

“你行行好,别怨我,要怨就怨阿爹阿娘,是他们把你送走的。”

“啊!”

廖淑妍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倏然,方才还流泪痛苦的阮忠良愣愣看向窗外,他满脸是血,目光冰冷,犹如地狱来的恶鬼,似乎随时都要吃人。

廖淑妍吓坏了。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豆大的眼泪滴落而下。

阮忠良眼眸中的冰冷似乎慢慢化去,他温柔地看向廖淑妍,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妍,”廖淑妍听到他唤自己的小名,“阿妍,别怕,我会同你解释的。”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廖淑妍倏然冷笑一声。

她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满脸都是嘲讽。

“只怪那时我年轻,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连自己至亲都杀害的人,又岂会对我有良心呢?”

说到这里,廖淑妍似乎已经很累了,她靠在栏杆上,长长呼了口气。

“有水吗?”

她问。

姜云冉让夏岚取水给她,廖淑妍慢慢喝了,夏岚就警惕收回了竹筒。

廖淑妍自嘲笑笑:“反正我都要自缢了,今日死还是明日死,有何区别?”

夏岚退到姜云冉身后,冷冷道:“你不能连累娘娘。”

“啊?”

廖淑妍难得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慢慢落下,徘徊在姜云冉的面容上。

“姜云冉,你真的很厉害。”

短短几月,就从皇帝手中讨要了这么多权柄,牢牢握在手中。

廖淑妍此刻甚至是放松的。

“输给你,我不亏。”

姜云冉问:“你当时眼睁睁看着阮忠良亲手杀兄,你居然都敢嫁给她?”

光凭这一点,姜云冉就觉得廖淑妍同阮忠良是一丘之貉。

廖淑妍叹了口气。

“你没跟阮忠良接触过,他耐心哄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全天下都能被他拱手奉上,尤其他同我说,那人是他远房堂兄,因为赌博欠了大笔银钱,隔三差五就上家中讨要,他若不动手,说不定会连累家中。”

大楚严禁关扑。

除了三节两寿和重大节庆,其余时间皆不允许百姓参与。

若家中有人屡教不改,的确会牵连家族。

这个解释,是阮忠良用了心的。

“可你已经听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因何还会被他蒙蔽?”

廖淑妍看向她,她勾唇浅笑,却慢慢流出泪来。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廖淑妍说,“榜下捉婿是佳话,也是桎梏,若我不嫁给阮忠良,或许以后就只能留在南安伯府被人拿捏。”

“我不后悔嫁给阮忠良,从来不后悔,”廖淑妍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下脸颊,“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后悔,也不能回头。”

“事情就是如此,我已经原本告知,望你履行承诺。”

姜云冉看着廖淑妍,忽然问:“尸体呢?”

“我父亲的尸体,被人藏在何处?”

第110章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阮忠良行事太过缜密。

他心思极深,从不留下任何破绽,那么如今唯一出现的证据,就是姜云冉父亲的尸体。

若能结合廖淑妍的证词,便可以证据确凿,最少能定杀人之罪。

但此时此刻,廖淑妍的证词却完全不能使用。

廖淑妍没想到她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道:“我不知。”

廖淑妍叹了口气:“后来我就被阮忠良哄劝回家了,等我再嫁入阮氏,就再未见过那个人,从此以后,我就假装那件事不存在,从未过问。”

“直到你母亲带着*你来到阮家,我才忽然记起这一段往事,”她苦笑一声,“当年的我,把自己的记忆封印,不让自己想起阮忠良曾经的心狠手辣。”

见到宣若宁和姜云冉,记忆深处埋藏的沟壑,才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她当时就明白,为何阮家大郎会忽然回京,为的是自己的妻女。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些微的恐惧。

如果宣若宁把事情闹出,那阮家的一切就都完了,廖淑妍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和未来,直接毁于一旦。

廖淑妍能同阮忠良同流合污二十载,证明她骨子里跟阮忠良是一模一样的人。

说到底,都自私凉薄,心狠手辣,只为自己利益而活。

所以不用阮忠良多言,她当即就想要除去这一对母女。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自己亲身经历,也都知晓。

她缓缓站起身,垂眸看向廖淑妍,最终才问:“我母亲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姜云冉冰冷的面容,终于还是说:“我不知。”

“但我可以发誓,下毒的不是我,我完全不知此事。”

姜云冉直勾勾看着廖淑妍,最终没有继续追问。

寒苦草她都认下,没有理由隐瞒此事,她的确不知情。

姜云冉果断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廖淑妍忽然扑上前来,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伸手想要去抓住姜云冉的衣角。

可以一切都是徒劳。

栏杆挡住了她的去路,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阴冷的牢房了。

“姜云冉,你答应我,答应我,一定要让栋儿好好活着!”

“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会纠缠你不放。”

姜云冉的脚步在门口停驻,她回过头来,平静看向廖淑妍。

“作恶多端的人,也会相信世间有鬼吗?”

廖淑妍的眼睛瞪得很大。

此刻她才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鬼。

“若世间真有鬼,早几十年,你们就都被怨鬼缠身,早登极乐,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究竟害死过多少人了吧?”

姜云冉对她淡淡一笑:“廖淑妍,我会不会对阮含栋动手……”

“你自己猜吧。”

说完,姜云冉轻笑而去。

只留廖淑妍面目狰狞,在牢房里嘶吼:“姜云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我早该杀了你!”

将死之人,姜云冉根本不予理会。

她领着夏岚沉默回到马车上,才道:“方才她说的话,你可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了?”

丹凤卫的行事自有其规则,她们的确奉命行事,可无论做什么都会记录。

至于是否上表,全看上峰的意思。

丹凤卫行册从不会偏颇记录,因此可以当成呈堂证供。

夏岚未曾想她知晓这些,犹豫片刻,才道:“未经允许,不予上报。”

姜云冉轻笑一声。

知晓阮忠良不是自己的父亲之后,姜云冉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压在心头数年的纠葛全然散去,再无怨怼。

微风从窄小的窗户吹进来,扬起姜云冉鬓边的一缕发丝。

这位平民出身的姜娘娘仙姿迭貌,气韵天成,一颦一笑都优雅端方,好似天生就适合这九重宫阙,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凤凰展翅,浴火重生。

夏岚凝望着她,忽然明白为何陛下命她们从此听从姜云冉的诏令。

整个后宫,怕也是只有她能稳于泰山,和陛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之前女将们私下也会议论,讨论姜云冉是否因为美貌而被陛下看中。

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她先是成为了陛下最需要的人,以此迅速上位。

美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聪明和稳重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方才她审问廖淑妍,不过三言两语,就打中了廖淑妍的七寸,以此问出自己想要的线索。

夏岚能在三十岁的年纪成为都指挥史,其能力自不必多说,此刻她不由也好奇:“娘娘为何不多问其他细节。”

姜云冉抚平发髻,她回过头,笑着看向夏岚。

能问出这一句,就意味着夏岚摆明了身份和态度。

从此可以为姜云冉所用。

她道:“其他事,会让阮家抄家灭族,一定会牵连阮含栋。”

唯有事关阮父之事,是阮忠良一人所为,他自己杀人灭口,只能牵连他一人。

即便阮家会因此而影响,总不会让家族跟着一起覆灭。

所以姜云冉只单问这一点。

至于阮忠良做的其他事,那些筹谋数年的勾当,阮青天的来头,姜云冉都不会询问。

廖淑妍即便知晓所有细节,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夏岚难得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得很婉约,不过常年面无表情,让她显得十分威严肃穆。

这样一笑,就如同家中长辈那般,多了几分随和。

“若娘娘不是妃嫔,臣都想请娘娘进丹凤卫,娘娘未曾学过,但刑讯审问的手段却是一流。”

姜云冉愣了一下,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考验她。

“刑讯,不过是问心。”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洗漱更衣,把身上的所有衣裳都换下。

等忙完了,姜云冉才坐下来吃了口茶。

青黛道:“赵大人正在敬安宫中忙碌,稍后才到。”

姜云冉颔首,她闭了闭眼眸,把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这才放松下来。

取出针线,姜云冉慢条斯理做着。

一枝翠竹还未绣完,钱小多快步而入。

他在姜云冉耳边低声道:“娘娘,朝阳大长公主击鼓入宫了。”

大长公主击打的是登闻鼓。

从国朝初定,登闻鼓就摆放在朱雀门外,若谁有冤屈,又求助无门,可敲击登闻鼓鸣冤。

不过鸣冤可以,却因惊扰圣驾,所有击鼓鸣冤之人必要被罚二十廷杖,以免人人都以此相互攻讦。

姜云冉虽然给了建议,却未曾想到大长公主这般英勇,完全不惧怕那二十廷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这话,姜云冉呼了口气:“开始了。”

她思忖片刻,吩咐钱小多:“看守好宫门,这几日宫中一定事多,我们明哲保身。”

钱小多神情一凛,回答:“是。”

约莫到了晚膳之前,赵庭芳才姗姗来迟。

她满面疲惫,眼底泛红,一看这几日便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

姜云冉忙握住她的手落座,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怎么这样繁忙,也未曾听到皇贵太妃重病的消息。”

赵庭芳叹了口气。

“老毛病了。”

她压低声音道:“皇贵太妃年轻的时候曾经小产,那一次伤了身体,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当时如何小产的,我并不知情,观其脉相,应该是被下了十分强力的堕胎之毒。”

姜云冉回忆起景华琰之前的话,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沈氏当年全族被害,就连作为皇帝嫡长子的景华琰都自身难保,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挣扎着活下来。

“后来皇贵太妃就落下病根,一到冬日时节就腰疼难忍,多年来一直没有缓解,”赵庭芳道,“我师父那一手金针是绝学,如今我已经学了八成,去岁给皇贵太妃行针就颇有成效。”

若非如此,赵庭芳也不能入宫两年就成为医正。

要知晓钱医正都在宫中侍奉十年,还只是医正,赵庭芳的晋升已经相当之快。

不光其医术高明,这其中也有她金针厉害的缘故。

姜云冉道:“这几日皇贵太妃又不好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年纪大了,金针的效果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就颇费些力气,否则娘娘夜里都不能安寝。”

说到这里,赵庭芳又道:“本来她生病,礼王妃应该入宫侍奉的,不过皇贵太妃念在她初有身孕,便免了侍疾,倒是不拿婆母架子。”

姜云冉回忆起来,皇贵太妃总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有仁慧太后在场,她从来都不吭声,只有那一次想要让她听命行事,才展露出些许强硬。

这宫中千人千面,只看面容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心肠。

姜云冉提点了赵庭芳一句,赵庭芳也只能说:“我知晓的,奈何医者仁心,娘娘病重,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医治。”

“你放心,我会小心。”

说了几句皇贵太妃的事情,两人才聊起廖淑妍。

姜云冉同赵庭芳讲述完所有的旧事,才道:“京中乃至宫中,从来都是以双生儿为大喜。”

“不可能因为是一胎双生,逼迫其中一个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这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大楚讲究多子多福,双生儿更是喜上加喜,当年阮氏会这么做一定有其理由。

赵庭芳若有所思。

“你见到的案例少,我随着师父行医数年,倒是见过不少奇闻轶事。”

“我只是猜测,姑且一言,你姑且一听。”

“曾经我同师父去过一户人家,那家人先后生了兄弟二人,两人一样聪慧,能干,年少便有天才之名。”

“只家族并不富贵,仅能供养一人继续读书求学,因此……”

“因此那个弟弟,就把兄长推下了水。”

“奈何兄长命大,只是磕碰了头,之后不仅失去了那段记忆,也一直缠绵病榻。”

“此时那弟弟倒是表现出了兄友弟恭,他坚持要荣养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兄长的汤药,为此他每日读书之余还要给人代写书信,很快,他仁孝的美名就传扬出去,甚至吸引了富户的资助。”

姜云冉神情慢慢严肃起来。

赵庭芳嗤笑一声:“只是他没想到戏演得太过,以至于资助的富户请来了我师父,医治数日之后,他的兄长居然奇迹好转,清醒过来。”

这时,一切都真相大白。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父亲是阮忠良的兄长,按照大楚律法,他是家中第一继承者。”

“除去他,阮忠良才能得到家族全力的托举,”姜云冉只觉得后背发凉,“可那时,两人都才只有五岁啊。”

————

阮忠良五岁,那时先祖皇帝还在位。

先帝、恭肃皇后、仁慧太后及皇贵太妃等,都同阮忠良一般年纪。

相差不过两三岁之间。

他们是同一年代的人,阮忠良五岁时,所有人也都只是孩童。

即便阮忠良再聪慧,也不能五岁就开始算计兄长,谋夺家产。

即便他有这个心思,自己也没办法办到,谁会听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命令呢?

姜云冉同赵庭芳四目相对。

“有人帮他。”

这个结论几乎是瞬间就能推理出来。

可为什么?

阮家还是阮忠良,又有什么值得推举的必要?

时过境迁,父亲已经死去多年,阮家的父母也早就过世,如今唯一的知情者只剩下阮忠良。

姜云冉垂下眼眸:“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当年推举阮忠良的人,肯定早早就同他合作,商议把我父亲赶出京中,再也不能回到阮氏继承家业,”姜云冉道,“从此,阮氏对外只宣称家中只有一子,再也无人提及另一个孩童。”

“等阮忠良长大成人,继承家业,成为朝廷新贵……那么……他就可以为人所用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母亲曾经说过,父亲是在清州长大的,”姜云冉道,“也就是说,当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只能回到了清州老宅,作为旁支长大,后来他自己进入溧阳书院,结识了母亲。”

父亲当年文采出众,风度翩翩,他年纪比母亲要小,却行事周全,温文有礼,更会照料旁人,同寻常冲动激进的少年人天差地别。

或许就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让他比寻常同龄人稳重。

姜云冉不知道自己的大伯爷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能作为书院山长,又教导出那么多国之栋梁,想来眼光不会差。

会同意宣若宁嫁给默默无闻的寻常少年,足以证明当年父亲的优秀。

后来姜家出事,是父亲带着她一路逃离,隐姓埋名安顿下来。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若非死了,否则他会如同苍天大树一般,一直守护着她们。

思及此,姜云冉叹了口气。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姜云冉从来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纠结,如今之计,她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寻找证据,早日把阮忠良送去菜市口。

事情议论完,赵庭芳又习惯性的给姜云冉把脉。

姜云冉本来笑话她:“我如今身体康健,倒也不用日日看诊。”

“来都来了……”

赵庭芳本来也想同她打趣两句,可慢慢的表情却变了。

“怎么?”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就看到赵庭芳的眼眸里绽放出喜悦来。

“钱姐的确是妇科高手,”赵庭芳道,“你这一月用药下去,寒苦草的药性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再将养一月,等过了元月,就能大好了。”

这是今日的另一件喜事。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了:“那完了赵大人,这功劳是钱大人的了。”

赵庭芳满面含笑,心情愉悦至极。

“这有什么打紧的,你身体能康复,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朝阳大长公主的登闻鼓,给了长信宫又一波浪潮。

公主年纪大了,不可能让她接受廷杖之刑,景华琰只象征性的罚了公主府两月俸禄,就草草做罢。

等消息传入后宫,姜云冉都感叹朝阳大长公主的通透。

她敲击登闻鼓,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她为的是公道,是天下臣民的心。

老王爷和德亲王等一众宗亲,贪墨数十载,为了掩盖事实,继续享乐,又做了多少泯灭人性的肮脏事,若是寻常官员,早就满门抄斩。

因何只因出身,就要轻易绕过?

难道知道一个人犯了重罪,还要让其逍遥法外吗?

大长公主辈分高,战功卓绝,她一出面,所有的宗亲就都不敢吭声了。

大长公主无儿无女,她孑然一身,也早就行将就木,她根本不怕旁人的陷害和诋毁,所做一切皆为公道。

有她出面,惩治司务局贪墨一案便顺遂起来。

一连五日,乾元宫都灯火通明,所有证据和案件早就已经查明清晰,就差最后的定罪了。

这五日,就是在同各方交涉,最主要的就是各位宗亲,虽然有大长公主的压制,还是因姻亲牵扯而求情。

好一番拉扯,最终定夺判罚。

今日一早,景华琰便下发数道圣旨。

其一就是德亲王府。

德亲王父子两人数十年贪墨巨甚,剥削民脂民膏,其情难容,念其早年亦有政功,死罪可免。

今褫夺德亲王世袭罔替封号,其全家降为庶人,抄没全部家产,返还江州原籍,十年不许入京。

其余涉事官员,只要手里沾染人命,证据确凿,一律问斩。

另抄没家产,夺其官身,家族发还原籍,两代不许科举。

至此,司务局大案在历时四月之后,终于落下帷幕。

元徽五年,帝取消司务局,改令造办处协同三局两监一房协同宫中采买,所有进出账簿一式三份,都察院及宗人府每季按京中物价核对,若有出入,当即问责。

即日起,上请仁慧太后督办此事。

宗亲们求也求了,闹也闹了,最终在皇帝陛下的铁血手腕之下,只能偃旗息鼓。

梧桐巷空了几处宅院,状元街少了几户门庭,在这一片吵闹声中,一条白绫,送走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廖夫人。

而从来寂寂无名的卫婕妤,也被荣亲王亲自护送,至西郊皇陵停灵。

临别那一日,姜云冉亲自去送她。

所有的随葬品都放在紫檀棺椁中,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里面装着的是银坠。

她们两人在宫中相互扶持数年,如今也一起离开了长信宫。

到底自由了。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一身素服,她站在庭院中那棵不惧风雪的四季桂前,洒下了三杯酒。

第一个仇人终于殒命,冤仇得报,总要敬告先人。

一杯敬父母,一杯敬朋友,还有一杯敬苍生。

随着那些罪臣家族离京,一场风雪再度席卷而来,元徽五年这个年关底下,京中渐渐恢复了祥和。

这一日,姜云冉刚用过早膳,乾元宫就来了人。

“可是有什么事?”

时辰有些早,姜云冉很是意外。

这个时辰,景华琰怕刚下早朝。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道:“下臣不知。”

好吧,问他等于没问。

姜云冉简单上了淡妆,又换了一对珍珠耳铛,就坐上了软轿。

风雪新至,宫人们又缩着手脚,在宫道上打扫。

姜云冉只看了一眼,青黛就道:“小多省事,一早就给宫人们安排好了热水和点心,娘娘放心。”

这话倒是引起了小柳公公的注意。

“娘娘心善,宫人多感激。”

姜云冉呼了一口白烟,道:“我也是从宫人过来的,知道他们辛苦,不过力所能及。”

小柳公公难得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很快软轿就直接进入乾元宫。

轿子一路前行,在乾元殿之前停下。

姜云冉刚一下软轿,就险些被强风刮得趔趄一步。

梁三泰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出现在姜云冉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他瞪了小柳公公一眼:“咱家是怎么教你的?没眼力见。”

一边对姜云冉笑眯眯:“娘娘无事吧?”

姜云冉:“……”

她怎么觉着梁大伴更殷勤了?

让人害怕。

“无事,”姜云冉默默看了一眼他富态的肚腩,“大伴也小心着些。”

年纪也不小了,人还瞧着圆润富态,没想到身手这么灵活,不愧是能常年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等两人一起踏入乾元殿,姜云冉才发现梁三泰引着她往西暖阁行去。

“只陛下在?”

难得今日乾元宫静悄悄的,似乎没有朝臣等着朝见陛下。

梁三泰摇了摇头,却未曾明言西暖阁都有谁在,只道:“今日陛下不想召见朝臣,就都拦了。”

一路走过大殿,跨入西暖阁外面的稍间,熟悉的嗓音便响起。

“一会儿见了,便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快走几步,直接来到碧纱橱一侧。

暖阁阳光明媚。

新换的琉璃窗洁净透亮,把漫天光阴都纳入室内。

景华琰今日只身穿窄袖素服,显得猿背蜂腰,身姿颀长。

他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衬得那张英俊面容都年轻几分。

难得有些闲适。

背对着碧纱橱落座的是一名身穿大红褙子的长辈妇人。

对方头上的金簪飞凤翩然,明艳华丽。

“陛下万安。”

四目相对,姜云冉同景华琰请安。

景华琰眼尾显而易见柔和了下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免礼,过来。”

姜云冉掀开珠帘,她踏步而入,顿时感受到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景华琰很自然对姜云冉伸出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

此刻姜云冉才看到了妇人的面容。

那是一名消瘦干练的年长妇人,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风霜停驻在她深长的眼尾上。

那一身金银绣褙子看似十分华丽,但姜云冉一眼就能看出是陈年旧物,大约已经穿了七八年景,衣摆都有了磨损的痕迹。

就连她头上那一支凤钗,也并非新作的奢华之物,仔细看去都是早年间的造景。

不用介绍,姜云冉便福至心灵,一下便猜出眼前妇人的身份。

“见过大长公主,公主金安。”

朝阳大长公主不由笑了起来,眼尾的纹路越发清晰,却多了几分慈祥。

“好孩子,难怪琰儿经常夸你,可真是聪慧,”大长公主道,“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这才落座。

她眼里有活,见两人面前茶盏都有些空了,便立即给三人都斟满茶水。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你的提议解了燃眉之急,朕同姑婆商议之后,姑婆也认为此举甚佳,不费时间口舌,不需要兴师动众,简单便成事。”

“除了要劳动姑婆,旁的事情都不牵扯。”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悄悄睨了景华琰一眼。

怎么像是兴师问罪?

对面的大长公主看到两人互动,不由低笑一声。

“我是要夸奖你,”大长公主道,“能想到这样的上上之策,可非凡人。”

“若是在军营里,必是能安邦定国的能臣,我都想把你要去护国军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景华琰便立即否决:“这可不成。”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看了景华琰一眼,敷衍地说:“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