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朦胧掠过人影,温书棠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阖眼安静地睡着,脸色很白,身上是宽松的病号服,肋骨那隐约还有血迹渗出。
几个小时不见,他憔悴许多,人好像也消瘦了一大圈,高挺的鼻骨更显凌厉,眉宇间郁着很深一道沟壑。
额头抵在玻璃上,这是她能离他最近的距离,手指轻轻隔空划过,温书棠想帮他抚平那道化不开的褶。
护士推着药车路过,看见是她,意外又头疼地睁大眼:“诶?你不是应该在病房里输液吗?怎么跑出来了?”
“我……”温书棠抹掉眼泪,询问周嘉让的伤势,“护士姐姐,请问他……伤的很严重吗?”
“整个脾都刺穿了,能不严重吗。”
护士瘪瘪嘴,朝里面看了眼,话音稍转:“不过幸好是脾,要是再偏一点,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温书棠心口缩痛得更厉害。
“对了。”护士想到什么,“你是叫……温书棠吗?”
温书棠被问得有些懵:“是我,怎么了吗?”
护士啊了声,扬唇笑笑:“也没怎么,就是刚下手术昏迷那会儿,他一直喊这个名字来着。”
眼帘猛抖了下,温书棠别过头,目光再次落回周嘉让身上。
怎样才能让他不再受伤呢。
到底谁能告诉她啊。
那几天周嘉让都是醒醒睡睡的,始终没能完全清醒,非直系亲属不能进到ICU探望,温书棠也很少见到他。
不过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张纸条,字迹陌生,是他拜托小护士写好再转交给她的。
【别担心,我很好。】
【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偷偷哭鼻子,照顾好自己。】
【恬恬,有点想你了。】
……
温书棠把纸条保存好,一笔一划回得认真:
【阿让,我也很好。】
【嗯,我不自责。】
【好,我会听你的话,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阿让,我也很想你。】
她很努力在忍了,可还是一边写一边掉泪,黑色笔迹被泪痕晕开,怕他看见会担心,只好揉皱再换一张新的。
回复不过短短几个字,垃圾桶里却蓄满了作废的纸团。
出事后的第四天,温书棠被叫到警局里去做笔录。
巷口附近的监控记录了事情的全过程,那两个混混很快就被抓住,他们交代说是觉得温书棠长得漂亮,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才临时起意,动了不该有的邪念。
“但经过我们一系列调查后发现。”警察把几帧录像画面调出来,“这两人从半个月前就开始跟踪你了,只不过最近才找到机会动手,所以我们倾向于这是一次预谋作案。”
男警看向温书棠:“你认识他们吗?”
温书棠摇头,答案坚定:“不认识。”
“那你,或者说是你家里,有得罪什么人吗?”男警追问。
这次她多了几分迟疑:“……没有吧。”
“行吧。”沉默片刻,警察合上记录本,“你可以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情况立刻和我们联系。”
温书棠说好:“麻烦你们了。”
这段时间她不眠不休地呆在医院,顾不上洗漱收拾,路过街边竖着的镜子,才瞧见自己的狼狈与凌乱。
眼下挂着乌青,眼窝凹陷,头发也乱糟糟的,像一截被腐蚀挖空了的枯槁,面容灰白。
不想周嘉让看见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她回家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再回到医院时,温书棠得知他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
问清他的病房号后,她一路小跑着过去,却在门口被负责他的那个护士拦下。
“他现在病情还不是很稳定。”护士干咳两声,眼神撇到别处,“医生说需要静养,不能让人打扰到他。”
“啊……”
温书棠愣了愣,一颗心又悬起来,字句都变得磕巴:“是、是恢复得不太乐观吗?”
“不是啦。”护士顿了几秒,含糊其辞地把话引回去,“就是需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
温书棠越听越迷茫,不自觉扯住她袖口:“我看一下立马出来可以吗?我保证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打扰他的。”
护士还是说不行。
手臂徐徐垂下,她绷直唇线,想着医生的话总不会出错,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好吧。”
后面几天,温书棠依然守在医院。
但她不仅进不了病房,就连每天都不会缺席的小纸条也没了。
内心的不安越蓄越大,她拉住护士焦急地追问:“是不是阿让他出什么事了,瞒着不让你们告诉我?”
护士挤出生硬的笑,仍是那套说辞:“没有,你不要多想,病人真的只是在静养。”
可温书棠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和谢欢意说完这件事,对面冒出一声惊呼:“啊?不会吧。”
“上午许亦泽还去医院看他了呢,他还和我好奇说怎么没看见你。”
温书棠心脏猛然一沉。
上午那阵她去了趟警局,有新进展需要她配合调查。
谢欢意也被弄得发晕,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磕磕绊绊地安慰她:“嗯……也许是才允许进去吧,许亦泽也说了,周嘉让看起来不是很好,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棠棠,要不你……再去问问护士?”
温书棠艰难地嗯了下,匆匆挂断电话,可从护士那得到的仍旧是相同的回答。
……
刚晴没多久的天又阴沉下来。
想了一下午,她在傍晚时敲响主治医师的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温书棠怯怯地说,“医生,我是想来问一下,325房病人的病情还是很严重吗?”
医生抬头,往上推了把眼镜,对她还有印象:“没有啊,目前各项指标来看,病人是在逐步好转的。”
“所以说,我是可以进病房看他的,对吗?”
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医生表情怔然:“是啊。”
简单两个字,对温书棠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医生说可以进。
许亦泽也可以进。
那为什么护士却拦着不让她进去呢?
她们并不认识,她实在没有针对自己的理由。
走廊里的温度不低,温书棠却只觉浑身冰冷。
思来想去,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
是周嘉让不想见她吗。
第56章 认输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周嘉让醒来的时候,时间还不到九点。
昏迷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梦里有妈妈,有外婆,有外公,还有温书棠。
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仪器的滴答声敲在耳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却出现一道他不想看见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
伤口尚未痊愈,他嗓音很低,过激的情绪又逼出几分喑哑,像被埋在砾石中磋磨过。
陆承修靠在椅子上,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镜框:“当然是来看你了,阿让。”
他笑得温和,依然掩盖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受伤住进了ICU,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听到父亲两个字,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额角青筋一瞬暴起,周嘉让双目狰红:“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阿让。”
相比于他的暴戾,男人尤为平静,低眼睨着他:“你要知道,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割舍的东西。”
陆承修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说出来的话像在打哑谜:“我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现在看来,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周嘉让忽然觉出什么不对,浓黑的眉头压低:“你什么意思?”
“阿让。”陆承修不再绕圈子,话语不容置喙,“我这次是专门来带你回去的。”
“不可能。”周嘉让想都没想便否定,“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跟你回去。”
听见他的话,陆承修轻笑一声。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母亲哪一点吗?”
他神色淡淡,自顾自地往下讲:“太倔,完全不懂得权衡利弊。”
“要是她当年肯乖乖跟我回去,怎么会有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略带惋惜地摇摇头:“阿让,在这方面,我不希望你和她一样。”
“只要你愿意,未来陆家的所有都是你的,无论是财产,还是继承人的位置,你会是我对外公开的唯一儿子。”
“说够了吗?!”
周嘉让厉声打断他,眼眶几乎眦裂:“陆承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和我提她?”
“她这一辈子都是被你毁掉的!”
“滚。”周嘉让别过头,脸上的阴翳散不去,“我是不会走的,你给我滚。”
“阿让。”
陆承修语气严肃起来,神情是不曾改变的虚伪:“你真觉得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周嘉让冷嗤一声:“有本事你就把我绑回去。”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呢。”
陆承修向上推动眼镜,风轻云淡地问出下一句:“你也不想让那个小姑娘再碰上什么意外吧。”
周嘉让霎时怔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在脑子里把这句话过了遍,捕捉到那个关键的再字。
什么叫再碰上意外。
不过两秒,他气怒至极地起身,手背上的针头不慎被扯掉,殷红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但他完全顾不上,一把揪起陆承修衣领,理智崩塌地咬紧牙关:“这次的事是你做的?!”
“那两个人是你派来的?!”
他疯了似的嘶吼:“回答我!!”
陆承修不语,使了个眼神让保镖把人摁回去,从口袋里掏出条薄丝手帕,慢慢将他手上的血迹擦干:“看来你比我预想中还要更喜欢她。”
“但是阿让,你得想清楚,你真的有能力保护好她吗?”
“或者换个角度,她值得你伤成这样吗?”
周嘉让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生剜活剥,一字一顿地挤出字音:“你这样是犯法的。”
“我要报警。”
“报警?”
大概觉得他想法太单纯,陆承修竟不合时宜地笑起来:“阿让,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就算报警了又有什么用,上次的事还没吸取教训?跑前跑后地查了那么久,最后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么。”
周嘉让又一次被定住。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陆承修指的是自己调查外公车祸的那件事。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
先前种种怀疑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齿缝里挤出一句咒骂,他挣开压着他的那几个人,拳头狠狠挥在陆承修嘴角上:“操!你他妈就是个变态!”
“外公他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还是人吗?你有人性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周嘉让双手掐住他脖子,胸腔起伏剧烈,浓郁的恨意涌上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给他们陪葬!”
几个保镖上前拉他,一人摁住肩膀,一人拧动胳膊,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控制住。
陆承修抬手抹了把血,用故作心痛的口吻叹气:“阿让,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既然他们钳制着你,让你留在漓江不肯走,那我只能扫清这些障碍。”
“阿让,我也不想这样的,你要理解我。”
周嘉让仍瞪着他,可眼神中的一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去。
原来一切祸患的根源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一意孤行,外公就不会遇害去世,恬恬也不会差一点被欺负。
多年前的噩梦重新上演,全部都是他的错,是他害了他们。
他是灾难本身。
仿若品酒那般,陆承修玩味地欣赏着他的每一寸表情:“阿让,作为父亲,我实在不想让你记恨我。”
“仔细想想又是何必呢?血肉相连,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闹到最后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的话像软刀子,割下去不见血,但足以折磨出刺骨的痛:“既然你这么不想走,那就算了,我不会再强迫你。”
“好好养病。”
撂下这句话,陆承修起身打算离开。
周嘉让沉默着,挺拔落拓的脊背却开始一点点塌陷。
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也顺着四肢攀爬。
听起来是让步,实际却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等等。”
周嘉让忽然开口。
陆承修回过头,瞳孔中是不加遮掩的阴狠与残暴。
周嘉让抑制不住地发抖,手掌紧攥成拳,恨不得要把指骨捏碎,缓缓闭上眼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
“……但是。”
陆承修挑眉,等着他的话。
似是体力耗尽,他声音越来越轻:“你必须答应我,不会再去伤害她。”
“也不能再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哪怕只是出了半点差错,我也绝对会不惜一切地让你付出代价。”
……
脚步声渐远,病房里终于恢复了清净。
护士到时间来给他换药,看他半靠在病床上:“诶?你醒了?”
“既然你都醒了,那今天应该就不用我在中间给你们传话了吧。”她笑着打趣,有些奇怪地朝门外扫了眼,“嗯?那小姑娘哪去了?早上那阵还看见了呢。”
换好药,她双手插着兜八卦:“那是你女朋友吧?”
“你们感情真好。”护士忍不住羡慕地啧啧两下,“你是不知道,最近她没日没夜地守在外头,每天都来问我你恢复得怎么样了,简直比对自己还要上心。”
眼睫轻颤,周嘉让呼吸很轻,心口冒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酸痛。
身下被单被他揪得发皱。
护士没察觉,扯回正题嘱咐:“虽然从ICU出来了,还是得好好休息啊,你这下伤得不轻,可别再留下什么后遗症。”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周嘉让哑着嗓子叫住她:“护士。”
“嗯?”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
走出病房的时候,护士整个人都是懵的。
啊,他们居然不是男女朋友吗。
抛开这个疑惑,那为什么之前要每天递纸条出去,现在却性情大变地不想见她了呢。
直到走回护士站,她都没能搞懂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让她最不忍心的是。
那个女孩子那么在乎他,要是知道真相后,她该有多难过啊-
温书棠在走廊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夜雨翻涌而至,身后窗户没有关严,雨丝顺着缝隙挤进,凉风习习,肩后那块布料被泅湿,她却没有任何知觉。
眼眶涩得厉害,她没哭,只是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周嘉让不想见她吗。
她不相信。
九点三十分,雨下得更大了。
护士正在交班,温书棠停在病房前,白墙上的人影单薄,手心里搭着一片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把手,试图推门,但没能成功。
门被人反锁了。
唇瓣稍稍翕动,她语速缓慢:“阿让,你把门打开好吗?”
“……”
言语间多了些赌气的意味:“我知道你醒了,我也知道你能听见,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天真的少女总以为见一面就能解决一切隔阂。
温书棠语调更倔:“我说到做到。”
“……”
里面传来一阵窸簌声,半分钟后,咔哒一下——
门开了。
病房里很暗,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周嘉让穿着病号服,头发凌乱,人好像是又瘦了不少,本就分明的五官更为凌厉,冷白皮肤上满是病态。
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锁骨嶙峋地向外凸出。
眼皮上深深一道褶,他没有看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病床上。
关好门,温书棠跟在他后面进去。
“你渴吗?”她站在病床边,瞥到他干裂的嘴唇,“我给你倒杯水吧。”
周嘉让垂着头,后颈处的骨节格外瘦削,胸腔震出的声线沙哑到极点:“不用了。”
握着水壶的手顿了顿,恍若未闻般,温书棠倒了半杯水,试过温度不太烫,伸手递到他面前。
“喝点吧。”
……
眸光忽闪,周嘉让终究还是认输地接了过来。
“阿让。”一如既往的亲昵称呼,她忍着想哭的冲动,吸了一记鼻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伤口那里还疼吗?”
伤口不疼。
疼到滴血的是心脏。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出那些话。
但,他又不能不说。
他不能那样自私,不能让她再因为自己受到一丁点伤害。
是他太没用,是他太无能。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恬恬。”
黑密的长睫垂下,遮挡住他眼里的晦涩与不舍,喉结重重滚了下,发出的每个音都无比艰难:“以后你就别再过来了。”
轰——
外面明明没有雷声,可温书棠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了。
“阿……阿让。”
开口的瞬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嘴角划开一抹腥咸,喉咙像是糊了一团泡沫,她不解地蹙眉:“你,你在说什么啊?”
空气化成利刃,无孔不入地扎在身上,每分每秒都是凌迟般的痛苦。
周嘉让侧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收紧的下颌如同锋剑,竭力保持着平静:“我说,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所以说。”温书棠肩膀颤动,睫毛上挂满泪痕,“你让护士骗我,拦着不让我进来,就是因为不想见我。”
“对吗?”
周嘉让没接话,温书棠却从他的无言中读出答案。
暗灰窗帘在夜色中摇曳,倾盆暴雨裹着穿透般的力度砸下,隐约也砸在他们彼此的心里,所及之处伤痕累累,满目坑洼。
“到底是为什么啊?”
喉间阵阵涌上血腥,温书棠手摁在胸口上,像是气息不畅,断断续续地质问:“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你还在纸条上说想见我。”
她哭到崩溃,因为缺氧而弓身咳嗽着,支撑不住地伏在床边:“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恬恬。”
见她这样,周嘉让简直比死了还难受,最终还是做不到完全狠心,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眼下擦过:“听话,走吧。”
“我不走。”温书棠死死咬着下唇,不管不顾地摇头,“你说过要陪着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怎么可能忘。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他连自己的何去何从都是个未知数。
四周气氛紧绷着。
在这空白的时间里,温书棠倏地想通了什么,眼尾湿红地仰起脸,尾音虚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确定:“阿让。”
“你是不是在怪我。”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在加上之前我姐姐的事,还有那次,我被她们关在地下室……”
眼泪快要哭干,只剩摇摇欲坠的泪痕,她一件又一件地罗列着:“如果没有我,你根本不会被卷进这么多麻烦事里来。”
她笑笑,自责地承认:“确实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阿让,你累了对吗?”
目光好似深不见底的潭水,周嘉让想说不是,他从没有怪过她,也从不觉得她在连累他,那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只怪自己不够强大。
可下一秒,脑海中忽而浮现出那天她差点被人欺辱的画面。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周嘉让泄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笑着:“是啊。”
半张脸匿在阴影里,他口是心非地说着假话,残忍地将过往一笔勾销:“恬恬,我累了。”
溺水的人弄丢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海浪的卷挟中失重下坠,直至沉入海底。
扯着他衣角的手骤然松开,温书棠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埋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周嘉让,真的对不起。”
她抽噎着,又苦笑着,不知说了多少句抱歉:“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周嘉让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的面容由伤心变成无措,看着她将脸上的泪擦干,看着她转身,步伐颤抖地离开。
晕沉光线下,她的背影慌张又脆弱。
门关上的那刻,眼泪夺眶而出,方才的疏离与逞强一扫而空,他承受不住地弓着腰,任由绝望的啜泣在房间中回荡。
心底的窒息与疼痛经久不散,他拿起手机,疲惫地拨通那串号码。
“我跟你走,你放过她。”
第57章 转学 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离开病房,温书棠一路跑得仓促。
迈出医院的第一步,浑身力气忽然被抽空,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下过雨的地面泥泞,粗粝的石子硌进手心,擦出火辣辣的痛,膝盖也磕得发麻,萧瑟混沌的雨幕里,有好心人上前扶她。
“你没事吧?”
略为耳熟的女声,偏过头,是那个负责照看周嘉让的护士。
温书棠红着眼,脸色跟纸一样白,长发被眼泪乱七八糟地黏在一起,宛如一株被打落的花,随时都有残败的可能。
护士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了?”
“是摔到哪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温书棠摇头,费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哭喊过的嗓音沙哑:“我没事,谢谢你。”
夜雨落得酣畅。
分别前,护士把伞塞给了她,温书棠撑放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在街边。
来往经过的行人,无不用奇怪目光朝这边打量,她全都熟视无睹,只是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咀嚼着方才那段对话。
自虐般的痛再次袭来,伴随着腥咸的水汽,恍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周嘉让真的喜欢过她吗。
她没问过,他也没亲口说过。
霓虹晃进眼底,抬起伞沿,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电玩城附近。
是她和周嘉让曾经去过的那家。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温书棠停下脚,转身推门进去。
天气糟糕,来玩的人也少,吧台里的店员托着腮帮昏昏欲睡,又被猝然响起的那句欢迎光临惊醒。
换好游戏币,温书棠抱着塑料筐来到娃娃机前。
扪心自问,她并不是很喜欢这种项目,总觉得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以往都是浅尝辄止,体验几次还没成功就会及时打住。
而这晚,她一个接着一个地往里面投币,就像在和什么较劲那般,不达目的绝不停止。
分针悄然划过,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温书棠机械地伸手拿币,但却只摸到一面空。
游戏币被用光了。
她走到前台想继续换币,店员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小姐姐,我们马上就要关店了,想玩的话明天再来吧。”
“……啊。”
手臂缓缓垂下,温书棠顶着一双肿眼,僵硬地点头说知道了。
走出游戏厅,刀子似的凉风迎面扑来。
而她也在这一刻如梦初醒。
其实她根本就不是想要娃娃。
至于到底在固执些什么,那答案她清楚,却没有勇气承认。
她在赌,用能否抓到娃娃下注,麻痹自己说只要成功了,周嘉让就是真的喜欢她,就不是故意那样对待她。
就好比在学校时,总有人把考试成绩寄托在小小一枚硬币上,正面为好,反面糟糕,抛出正面便欣喜若狂,一旦抛到反面,就会找出种种借口,自我洗脑地说这局不算,调整状态重新再来。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出现想要的结果。
但归根究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明明心里早就有答案的。
……
错过了末班车,温书棠只能走回澜椿路。
刚进小区,远远瞧见自家那栋楼灯火通明,好多邻居围在楼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些什么。
都这个时间了,按理说大家都要准备睡了。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轻轻皱了下眉,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生出几分心慌。
脚步不自觉加快,等她走近一点,又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
余光扫到住在对楼的李阿姨,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瞥见她身影,神色慌张地抓住她胳膊:“棠棠,你回来了啊。”
心慌进一步放大,温书棠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茫然地眨了下眼:“李阿姨,怎么了吗?”
“棠棠。”女人唇线颤动,眸光中闪过不忍,别开眼说,“快过去看看吧,你姐姐出事了。”
温书棠脑袋里嗡的一下,像被人按下了删除键,懵懵愣愣地一片空白。
迟钝两秒,她才作出反应,拨开隔在前面的层层人群,大步冲到里侧,看见温惠正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
她阖着眼,脸色青紫,身上那件毛衣被大面的暗红浸透。
红。
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块刺眼的红。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书棠双腿发软,险些没有站住,眼泪毫无预兆地往外涌。
她扑过去握住温惠的手,体温是冰块一般的凉,呼吸都快要停止,断断续续地唤着:“姐、姐姐。”
“你醒一醒,别吓我啊。”
医生紧锣密鼓地做着各项检查:“麻烦家属让一下。”
“医生。”她胡乱抹了把泪,强忍着哭腔询问,“我姐姐这是怎么了。”
连接好心电图仪器,屏幕上那条线不再起伏,医生无奈摇头,宣布噩耗:“没有再送去医院的必要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思绪好像被锈住了,不然怎么会听不懂,看着他们陆续停了动作,温书棠攥住白大褂一角,气息急促地哀求:“你们快救救我姐姐啊,医生我有钱的,多少钱我都付得起,你们快救救我姐姐好不好。”
“患者失血过多,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睨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的女孩,医生眼中露出些许怜悯,“抱歉,请节哀。”
节哀。
为什么要和她说节哀。
早上姐姐还和她通了电话,询问周嘉让的病情,又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还说等回家要给她做喜欢的赤豆元宵。
这还不到一天的时间。
怎么就能告诉她姐姐不在了呢。
她们甚至都还没有认真地道过别啊。
……
耳边仿佛被装上消声器,世界静如止水,却又翻江倒海-
那年气候很奇怪,漓江的雨似乎下不完。
李阿姨事后解释,那晚她原本是想过去取改好的衣服,进门却看见温惠倒在血泊中,店里的东西也被暴力砸得稀烂。
她匆忙打了急救电话,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抱歉啊棠棠。”女人眼角怔红,言辞哽咽,“要是阿姨再早点发现就好了,也许你姐姐就不会……”
连晃头的力气都没有,温书棠垂着眼,声音很轻:“李阿姨,别这么说,这不怪你。”
是她的错。
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心思都扑在周嘉让上,她忘了那天是江伟诚拘留期结束的日子。
应该回家陪姐姐的。
温惠下葬那天,仍是个雾云缭绕的雨天。
姐姐不喜欢吵闹,温书棠没有举办葬礼,只有一些邻里朋友前来悼念。
赵晗也抽时间赶了过来,得知这个噩耗,她默然良久,表示会承担后续全部的诉讼流程。
她说江伟诚手段残忍,加上有多次前科,不出意外可以判到无期。
温书棠点点头,但神情呆滞着,好似那些话并没经过耳朵,只是凭本能说:“赵律师,谢谢你。”
这段时间和姐妹俩接触,赵晗知道她们的日子有多不容易,如今温惠意外离世,对于温书棠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她抬手把人抱住,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安慰:“要好好的,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送走宾客后,温书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墓碑前。
最近她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陷进了某种诅咒的轮回,不然医院和墓园这两个地方,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细雨缱绻,她将姐姐最喜欢的木槿花放好。
她没在哭,准确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低着眸,定定看向那张黑白遗照。
这些年,温惠没拍过什么照片,几经翻找,唯一能拿来用的,居然是结婚那年拍的证件照。
画面上的她笑容恬淡,眼尾还未生出皱纹,眉目间满是对步入人生新阶段的向往。
如今却落得这样悲痛潦草的下场。
那时她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幸福,却不曾料想是钻进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笼。
多么讽刺。
指腹轻缓地蹭过碑角,温书棠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姐姐。”
“你是去找爸爸了对吗。”
“我知道你很想他,可我也很想他。”
“……你能不能把我也一起带走。”
她吸了一记鼻子,指尖用力掐进掌心:“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体力消耗太多,她支撑不住地瘫倒,额头抵上墓碑,就像许多次,姐姐将她揽入怀中那样。
“姐。”
纤长睫毛簌簌颤抖,她没撑伞,任由雨滴落在身上:“当时,你肯定很疼吧。”
“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姐。”喉咙发哽,温书棠一字一句地保证,“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一定会的。”
……
葬礼事宜结束后,再也承受不住一般,温书棠一病不起。
她与世隔绝,把自己关在家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失去血肉的空壳,仅凭最后一口气吊着。
窗帘紧闭,房间里的灯全都关上,痛苦似不见底的深渊,一寸一寸将她吞没。
她被桎梏在梦魇的幻境里,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般自动闪过,她先是见到了姐姐,然后又见到了周嘉让。
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不断重现着。
她想起从地下室被救出的那天,他承诺绝对不会再推开自己;想起烟火璀璨的跨年夜,他许愿要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想起在打烊的摩天轮上,他说一切交给他,他会陪自己登上山顶。
往日的誓言与约定,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反成为执念的利刺,深深扎进她的心间。
她的身体彻底垮掉,失眠与疼痛一齐迸发,四肢止不住地痉挛,明明什么都吃不下,可还是被反胃感刺激得干呕。
精神颓靡,她对时间失去概念,意识模糊间,求救似的给周嘉让打了好多个电话。
她想告诉他姐姐不在了,她谁都没有了,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要抛下她。
可全都石沉大海,他一次都没有接通过。
与外界断联的第三天,谢欢意放心不下地来看望她。
记忆中温柔安静的少女,此刻却完全变了样子,只见她眼神空洞,面容苍白,头发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整个人虚弱到极点,不见一丝生气。
脸颊向内凹陷,温书棠瘦得快要脱相,犹如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单薄伶仃,风一吹,就能消失不见。
“棠棠。”心脏狠狠揪着,谢欢意见不得她这样,“你这是怎么了啊。”
“难过你就哭出来,把所有不开心都发泄出来好不好?”
眼睛里血丝密布,温书棠靠在她身上,像是漂泊许久的浮木归了岸,闷在心里的情绪被豁开,惊天动地地贲发而出。
“欢意,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浑身上下颤得厉害:“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为什么姐姐会出事,为什么周嘉让也要离开我。”
“为什么我不能跟着姐姐一起去死,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因为你还有我。”
谢欢意抱她抱得更紧了点,掌心揉着她脑袋:“棠棠,你还有我呢啊,难道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欢意。”温书棠埋在她颈窝里,“你是不是也会离开我。”
“才不会呢。”谢欢意抽抽鼻子,较真地和她讲,“从跟你做朋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下决心要赖上你了。”
“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不会离开你,还有许亦泽,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还有好多人在爱你呢,为了我们,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她的安慰下,温书棠慢慢平复下来,到浴室里洗了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
那天晚上,她们相互依偎着,将《匆匆那年》重新看了一遍。
她曾经问过,为什么陈寻突然就不爱了。
周嘉让回答她,说人都是会变的。
可他同样说过,对她,他不会变。
脸上薄薄两行湿痕,忽而好想问问,这些话是不是都在骗她。
直到听见方茴说的那句——
“誓言这种东西,无法衡量坚贞,也不能判断对错,它只能证明,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彼此曾真诚过。”
原来,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的结果-
五月初,温书棠回到校园。
教学楼前的梧桐树绿浪翻涌,蝉鸣隐隐有了聒噪的势头,广播站里依然放着心灵鸡汤,黑板上的抛物线擦了又换。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
只是身后那个座位空了出来。
谢欢意抿着唇,吞吞吐吐地解释:“棠棠,之前一直没敢告诉你。”
“周嘉让他……转学了。”
她低着头,语气逐渐变低:“他没和任何人说过,我们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温书棠唇角稍动,表情不见波澜:“知道了。”
可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捂着脸,隐忍克制地又哭了一场。
姐姐去世,周嘉让消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伴随一场滂沱凄迷的雨,在十七岁这年退出她的人生轨迹。
曾经那些美好,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而如今,梦醒。
——上卷完—
第58章 绝笔 再见,我亲爱的少年
亲爱的Y同学:
见字如面。
应该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时间过得真的好快,从写下这本日记开始,已经过去一千零九十一天。
喜欢上你,似乎是我黯淡无光的青春里,一个尤为勇敢又叛逆的秘密。
每次和你擦肩而过,我都佯装镇定,目不斜视,但其实心口压抑的悸动,早已翻涌了成千上万次。
关于你的一切,我总是费尽心思去了解,四十块的黄鹤楼,球衣后的数字九,冒着气泡的北冰洋,明黄色的护腕带。
你钟情黑色的冲锋衣,领口松散着敞开一半,运动裤配白球鞋,微风鼓起衣角,留下一道触不可及的背影。
46路公交车,到九中需要三十分钟,老旧广播的信号不稳,时高时低的报站声敲在耳边,我的心脏也好像被勒上一根细线。
车缓缓拐进巷口,我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短短几秒拼命寻找,试图在人海中发现你的存在。
但或许是上天捉弄,我竟一次都没有看见,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石板路,脑补你背着书包慢步经过的样子。
你真的好受欢迎,走在街边都能听到与你相关的闲谈,她们说你好帅,各方面优秀到耀眼,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却又不受控地加快脚步。
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你,但这并不现实,所以我只好掩耳盗铃,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觉得好幸运,兜兜转转,居然能和你在同一个班。
藏在日记里的人,如梦一般出现在眼前,不用再去幻想,我能闻到你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
但我却更习惯悄悄看你,因为暗恋是胆小鬼的游戏。
我喜欢你,喜欢你手臂上的青筋,喜欢你右眼下的泪痣。
我喜欢你的肆意,喜欢你的桀骜,喜欢你穿着校服,意气风发地站上领奖台。
我喜欢你的脆弱,喜欢你的颓废,喜欢你指间燃烧的香烟,青灰色烟雾模糊掉你的侧脸。
你像一阵风,吹乱我的心事,留下阵阵涟漪。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等新年来临,你把保平安的翡翠项链送给我,在零点钟声响起的瞬间,笑着对我说,希望我能快乐。
被关进器材室那天,全校停电,眼前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我抱膝缩在墙角,倒霉地想,是不是要在那里过夜。
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来救我,毕竟那时我们正在闹别扭,很久都没有联络过,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可门被撞开,你神色慌张地冲进来,俯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心跳变得好快,委屈和后怕一起冒了出来,好没出息的,眼泪一颗颗滑落,泅湿你的衣衫。
你擦掉我的眼泪,说别怕,有你在。
你会一直在吗?你也喜欢我吗?
好像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你弹得那首曲子我会记得,这些点点滴滴我也全都会记得。
也许不圆满才是人生常态,但说不难过是假的,我不喜欢不告而别。
看到这里,你肯定会好奇,为什么会叫你字母Y。
因为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漓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黑色雨伞撑过头顶,你穿着白色T恤,将丢失的钱包归还给我,仿若从天而降的神明。
Y,是你,是雨,是我兵荒马乱的十六岁心事。
暗恋就像一场不会停止的雨,你撑伞而过,留我满身潮湿。
就在今天,漓江又下了一场雨,便利店正在播放周杰伦的那首《轨迹》——
“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
从今往后,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再见,我亲爱的少年。
再见,周嘉让。
第59章 客户 周嘉让大步朝她走来
从医院里出来,陈言之的车就停在楼前。
天色阴沉,风吹得汹涌,空气中蒸腾着潮湿的腥锈味,隐隐又有下雨的势头。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年京北的雨好像格外难缠。
以至于叫人恍惚间生出错觉,还以为是回到了漓江。
温书棠在这片昏霾中发了会呆,拉开车门,跨步在副驾上坐下。
陈言之接了通电话,挂断后上车问她:“饿了吗?楚怡说她们已经点好菜了。”
“我有点累,就不去吃饭了。”温书棠扣好安全带,有气无力的声音,“学长,麻烦送我回公司吧。”
搁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顿。
陈言之侧过头,瞧她眼尾耷着,脸色也难看得厉害,没由得拧起眉头,担忧地问:“书棠,你真的没事吗?”
“要是哪里不舒服,正好进去找医生看看。”
温书棠摇头,扬唇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学长,我真的没事。”
话虽这么说,可那一路她情绪都不是很好。
陈言之余光瞟过去,看见她偏头靠在车窗上,滑落的长发挡住侧脸,依然能分辨出她发红的眼圈。
他们认识这些年来,温书棠大部分时间都很坚强,不管脆弱还是难过都藏在心里,很少会对外展现。
到巴黎交换那阵,她刚落地就被偷了钱包,后面又遇上黑心的房屋中介,凌晨三点不得不拖着行李在街边找住的地方。
饶是这样,她都面色平静,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为什么却哭了。
眸色渐深,陈言之想起刚才在医院纠缠她的那个男人。
路况难得不拥堵,车子平稳前行,起了雾的窗格倒映出一张清冷的面孔,温书棠有些头疼,半阖着眼,秀气的眉微微内皱。
她今天穿的是件V领衬衫,领口处的锁骨凹陷,短裙下是纤细笔直的腿,整个人如风中柳叶般弱不禁风。
等车停下来,她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直接被送回了小区。
清润的男声响起,陈言之对她说:“累了就回家休息吧,你才刚回国,公司那边可以先放放。”
温书棠嗯了声,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没再逞强:“谢谢你学长。”
陈言之笑,语气似有无奈:“和我还这么客气。”
低垂的眼眨了下,温书棠拿好手提包,和他告别:“那我就先上楼了。”
“书棠。”
犹豫再三,陈言之还是开口叫住她。
“你和那个人……”
怕触及她的禁忌,后面半句,他突然不知该怎么问。
空气像被凝结,车内陷入缄默,温书棠手臂悬在半空,雨丝顺着车门的缝隙挤进,铺开一面细密的湿凉。
又有车驶入,鸣笛声刺得人回神。
长睫微不可察地轻抖,温书棠抿着唇,鼻腔溢出似有若无的自嘲,轻飘飘三个字:“没什么。”
“抱歉。”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陈言之眼底闪过自责,低下头转移话题,“那个,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温书棠婉言拒绝,“我自己就可以的。”
沉默三秒,陈言之没多坚持:“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
打开家门那刻,疲惫也如海浪般汹涌袭来,连衣服都没换,温书棠倒头窝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里梦外都是周嘉让。
她梦见八年前,他替自己挡下一刀,满身是血地被送进医院。
又梦见病房里的最后一面,他态度冰冷地对自己说累了。
梦见那些无人回复的消息,梦见她怎么都打不通的电话。
兜兜转转,梦到今天。
同样在医院,他拉着自己的手,关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形成了一个闭环。
手腕上的粗粝感还在,耳边回荡起一句恬恬,钻心的痛意从胸口漫出,梦境戛然而止,她喘着粗气醒来。
琥珀色的瞳略有失神,她盯着空洞的天花板,右手紧紧攥住被角,因为太瘦,手背上清晰绷起一根根血管。
半晌后,凌乱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雨声沸沸。
小憩过后,身体上的倦怠并没消减,反而加重了几分,脑袋里昏昏胀胀,四肢酸软,仿佛被人打了一顿。
掀开被子下床,温书棠到茶几下翻出体温计,搁在腋下夹了十分钟,拿出来一看——
三十八度,低烧。
家里的药都被她出差带去了法国,药箱里面空空如也,她捞起手机,在外卖软件上下了单,刚摁灭屏幕,外头门就被人敲响。
“……”
温书棠愣了愣,心想着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透过门镜,来人是穿着灰色制服的快递小哥。
“请问是温小姐吗?”他问。
温书棠点点头:“是我。”
机器滴一声扫过,小哥把手中纸箱递给她:“您的快递,请签收。”
温书棠蹙着眉疑惑,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可我最近没有买什么东西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重新核对过单据上的信息,小哥犯难地表示,“地址和联系方式都是对的,确实是你的包裹。”
“好吧。”温书棠接过来,“谢谢。”
关上门,她正好奇里面会是什么东西,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电人显示谢欢意三个字。
滑动接通,俏皮的女声从听筒中钻出:“棠棠,收到我的爱心包裹了吗!”
温书棠恍然:“原来是你寄来的。”
“那是当然啦。”谢欢意尾音轻快地解释,“前段时间你不是说想吃青团嘛,我就拜托我妈做了一些,是你最喜欢的蛋黄肉松口味哦。”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呀。”
温书棠呜呜地感动:“好爱你,帮我谢谢阿姨。”
“这话可就生疏了啊。”谢欢意嘿嘿笑着,“对了棠棠,你最近还好吗?时差倒过来了吗?”
“下个月我手里的项目差不多就能结束了,到时候等许亦泽休假,我们一起过去找你玩呀。”
因为不想离家太远,高考后谢欢意没有填报外地的学校,留在漓江的师范大学读广播编导。
许亦泽自然是陪着她,并且如愿以偿考进了漓航的飞行学院,可谓是事业爱情双丰收。
“好啊。”温书棠应着,还不忘记打趣她,“但是说好了,你们俩可不要在我面前秀恩爱。”
谢欢意拔高语调,忍不住惊呼:“哇,棠棠你学坏了!”
“要是不想被喂狗粮呢,你就赶紧找个男朋友。”她唠叨着,像个爱操心的老妈子,“省的没人照顾你,害得我总放心不下。”
温书棠没接话,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谢欢意觉出什么不对,轻声叫她:“……棠棠?”
“欢意。”
握着手机的力气收紧,指腹压得泛白,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垂眼凝着瓷白的地砖:“我……遇见他了。”
谢欢意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了半分钟,才磕磕巴巴地反问:“周、周嘉让?”
自他转学后,这八年来,她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个人。
如今再说出他的名字,竟然还有些许陌生。
温书棠空咽了下:“嗯。”
“然后呢?”谢欢意追问。
“没有然后了。”温书棠话语淡淡,脑海里再一次重现那天在机场看到的画面,“他应该有女朋友了。”
“啊……”
没想到会这样,谢欢意霎时怔然,纠结一番后试探询问:“棠棠,你还——”
“早就不喜欢了。”
温书棠预判到她的问题,干脆利落地否定。
谢欢意却听得心酸,咕哝着叹了口气:“棠棠,难道你和我还要撒谎吗。”
如果真的不喜欢了,为什么你会生病。
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没再睡过一个好觉-
温书棠在家闷了两天,周三一早,闲不住地又准备出门上班。
吃早饭时,她习惯性地打开博客,随便找了个法语新闻磨耳朵,忽然嗡嗡两下,通知栏跳出一条新通知。
【Quatre jours.赞了你的微博。】
这微博是她昨晚发的,那时她失眠睡不着,辗转反侧很是难受,没忍住就在上面抱怨了句。
而这个点赞的人,可以说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关注自己好久了,时不时就会给她的动态点个赞,陌生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的头像是最原始那种,点进主页,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唯一能看懂的,就只有他的昵称。
是法语里四天的意思。
四天。
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温书棠想不通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关注自己,一度怀疑这是不是系统给她塞来的僵尸粉。
……
九点一刻,温书棠准时到达公司。
刚到工位,椅子还没坐热,冯楚怡敲敲隔板,提醒她:“棠棠姐,十分钟后要在8301开会。”
温书棠说了句好,简单整理了下桌面,起身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恰好碰见组长Chloé,白衬衫配包臀裙,脚下是将近十厘米的恨天高,长卷发干练,俨然一副职场女强人的模样。
她抬手热情地打招呼:“书棠,你回来了。”
“这几天休息得还好吗?”
“都挺好的。”温书棠笑笑。
等人到齐,会议也正式开始。
Chloé打开电脑投屏,清清嗓子直奔主题:“挚书科技下个月要和法国Servier公司举办一场医药领域的国际研讨会,希望我们来负责会场部分的翻译工作。”
话音刚落,下面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挚书?”会议桌对面,新来的小实习生瞪大眼,言辞惊讶,“就是那个刚刚研发了超声诊断系统、还在法国拿了好几个专利奖的挚书吗?”
Chloé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对。”
另一个同事接话:“诶?我记得他们公司是在美国成立的吧,今年才回到国内发展。”
“是啊,最初还不被业内看好,没想到势头特别猛,几个月不到就站稳了脚跟,京北那几家老牌公司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大概是早上吃了感冒药,温书棠这阵没什么精神,整个人都恹恹的,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的资料本。
旁边有人纳闷:“既然挚书这么厉害,怎么就选中我们Transline了?在医疗翻译这一块,还是隔壁的lanbridge更厉害一点吧,毕竟他们老板是医学专业出身的,大半个公司的人都有相关背景。”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副组长Léo干咳两声,飞过去一记眼刀,“咱们Transline好歹也是京北翻译圈里公认的top1,能不能不要这么妄自菲薄。”
Chloé出声打断他们:“好了,先别说这些了。”
她把目光投向温书棠:“书棠,我记得你去年跟过一个医疗项目,对那些专有名词能熟悉一点,不然这次就你来?可以吗?”
温书棠点头:“可以的。”
“那好。”Chloé对她足够放心,继续往下交代,“下周一挚书会安排人过来,具体介绍这次合作的情况,你先把资料简单过一遍,有什么疑问可以在会上反馈。”
“好。”
专业领域的翻译最难做,那几天温书棠把自己埋在资料堆里,完全顾不上休息,没日没夜地研究着。
周一一早,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迈进办公区。
冯楚怡着实被惊到,关切地凑到她身旁:“棠棠姐,你昨晚不会是通宵了吧?”
“没有啦。”温书棠揉揉惺忪的眼,说话还带着些不明显的鼻音,“五点的时候睡了一会。”
冯楚怡:“……”
这和通宵有什么区别。
“棠棠姐。”冯楚怡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劝说,“你这样不行,身体会吃不消的。”
温书棠弯起眼,捏捏她脸颊:“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
和挚书的会被定在十点。
为了避免会上犯困,温书棠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仰头一口气灌下,然后拿上资料,提前去会议室做准备。
完完整整地又看了遍,温书棠拿起手机,发现组内的摸鱼小群里,实习生们疯狂刷着消息。
【听说今天是挚书的总裁过来谈合作?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刚才去Chloé姐那送材料,亲耳听见她和Léo说的。】
【好奇怪,这种事一般不是交给相关部门的经理负责吗?哪有总裁亲自出面的。】
【可能……他们对这次合作很重视?搞不懂。】
【卧槽,家人们啊啊啊啊啊!】
【干嘛大呼小叫的?Chloé姐又要扣你工资了?】
【不是,我在楼下看见你们说的那个总裁了。】
【好他妈帅啊……简直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帅。】
【四个字,人间极品。】
【……有那么夸张吗,拍张照片让大家看看实力。】
【qwq我不敢啊。】
【啧,那我不信。】
【骗你干嘛,不信你问棠棠姐。】
【@My.棠棠姐,等一会开完会,你可得帮我作证啊。】
她脾气软,性子又随和,这帮实习生和她关系最好,什么事的都愿意和她说。
温书棠回了个点头的小表情,半玩笑道:【好呀,让我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帅。】
刚按下发送,会议室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收起手机,她调整状态准备迎接客户。
咔哒。
门被打开。
抬眼望去,看清来人的那秒,嘴角预演出的笑容僵住,温书棠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她真的怀疑,上天是不是存心想折磨她。
不然为什么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眼前。
和机场的恣意闲散不同,和医院的风尘仆仆也不同,周嘉让一身黑色西装,裁剪精良的布料勾勒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头发好似也精心打理过,五官硬朗,轮廓凌厉,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矜贵。
一群人拥簇着他,热络地在说些什么,他却谁都没有理会,眼神精准落在她的身上。
两道视线交汇,他大步朝她走来。
第60章 婚戒 “周嘉让,你混蛋。”
温书棠被他这个举动惊到,脑袋里只剩空白。
不止是她,在场其他人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杂音顿时消失,会议室里陷入死灰般的沉寂。
像电影中的夸张镜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们。
距离一点点缩短,温书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生了锈的零件,任凭大脑拼命发出指令,提醒她快做些什么,可她只能卡顿着,呆愣着,无法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周嘉让停在她面前。
一秒、两秒……
久违的雪松气袭来,仿若一味清醒剂,温书棠回过神来,仓促向后退开半步,头颈微低,摆出一副礼貌待客的姿态。
陈言之及时出来救场,几步走到他们中间,按流程给她介绍:“书棠,这是挚书科技的周总。”
然后又笑着去看周嘉让:“周总,这是我们Transline法语组的译员温书棠,本次研讨会的翻译工作将由她来负责。”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伸出,温书棠抬起头,却没有直视他的勇气,勉强露出一个还算标准的笑,抑着发颤的声线开口:“周总你好。”
“……”
眉心拧起,周嘉让眸色一凛。
这么多年过去,她嗓音温软如旧,可毕恭毕敬说出的那两个字,就犹如一把锋利至极的刃,直直插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剖开血淋淋的一片。
绷直的唇线稍颤,他耷下睫毛,试图掩住眼里的自嘲,薄唇翕动,哑声道:“你好。”
没有昵称,只是一句你好。
他不想冠冕堂皇地叫她温小姐,却也不知该怎么在这种场合把那声恬恬说出口来。
掌心纹路交叠,周嘉让回握住她,感受到她手指冰冷,指尖不明显地颤着。
是最近太忙了没休息好吗。
还是说……她真的就这么不想见到他。
气氛仍凝结着,项目部的负责人干咳两声,故作轻松地试探:“周总是和我们Sandy认识?”
“没有。”温书棠这次反应很快。
她撤回右手,借着这个机会移开视线,看向方才说话的男人,不带一丝犹豫地否认:“王经理太抬举我了。”
“……”
生意场上的时间最宝贵,落座后,一行人切入主题。
陈言之在介绍公司的情况,温书棠坐在席末,没了先前的决绝,目光很没出息地落在周嘉让那个方向。
他靠在椅背上,眼前摊着本文件册,修长分明的指节掠过纸页,不紧不慢地翻看着。
下颌收敛,侧脸弧度锋芒,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褪去青涩,留下成熟稳重的气场。
恍然间,温书棠想起,很多年前,她也经常这样藏在人群中看他。
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众星捧月,看着他名字登顶红榜,也看着他的课桌被情书塞满。
彼时他们天差地别,就像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她也不曾料想,会与他产生那样一段交集。
尽管后来……
鼻尖莫名发酸,她心中忽而生出几分悲凉。
经年已过,他们之间的差距好像也越来越大了。
但她是替他高兴的。
即便他们曾经不欢而散,即便他们隔着跨不过去的八年,她依然不希望他过得不好。
他本该是耀眼的。
正这么想着,周嘉让突然偏头,乌黑的发扫过眼尾,彼此的眼神隔空相碰。
温书棠狼狈低头,耳根隐隐发烫,有种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心虚。
这场会,她开得实在心神不宁。
但出于专业素养,她还是努力逼着自己专注,拇指反反复复地蹭着卡在右手腕骨处的表带,仿佛是在缓解什么。
陈言之就在她身边,瞥到她这个小动作,侧过身,悄声询问:“还好吗?”
温书棠轻轻嗯了一声。
陈言之把提前准备好的果汁推到她那边,宽慰道:“别紧张。”
温书棠浅笑:“谢谢。”
他们俩交流得很隐蔽,但仍然被坐在对面的周嘉让尽收眼底。
心脏猛地一缩,碾出密密麻麻的酸涩,眉骨压低,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骨旁的青筋绷到快要爆开,情绪游走在扭曲的边缘。
Chloé过后,轮到温书棠发言。
她把资料里没太看懂的几个点提了下,等挚书那边解答完,拿着笔认认真真地标注在旁边。
“周总放心。”那位王经理又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不管经验还是能力,Sandy都是组内数一数二的,此次研讨会一定能圆满完成。”
周嘉让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但她却连余光都没分来半点,于是只好落寞地转回来:“嗯,我相信她。”
“合作愉快。”
会议结束,周嘉让被王经理拉着寒暄,温书棠也趁机快步离开。
高跟鞋与地面碰出急促的声响,似乎再多呆一秒,她脸上伪装出的笑容面具就会裂掉。
大概是精神绷得太紧,她胸口有些发闷,深呼吸几次还不见平复,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温书棠捧了把冷水扑在脸上,门外又进来几个女生,是隔壁项目部的,刚才开会也在场。
不得不承认,洗手间是八卦的绝佳场所,站在最右边的粉发女孩,拿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言辞激动道:“我靠,挚书这个周总也太帅了吧。”
“是啊。”身旁人跟着应和,“连老大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根本就移不开眼。”
“我真的太喜欢这种痞帅长相的了,想泡。”
“省省吧。”中间那个黑衣女孩懒懒出声,给她们浇来一桶冷水,“人家都有女朋友了。”
粉发女不免瞪大眼睛:“啊?你怎么知道?”
“他无名指上那么大个戒指,你们都没发现到吗?而且那个牌子我认识,价格可不低,肯定是婚戒啊。”
“也不一定吧。”粉发女瘪着嘴质疑,“万一只是装饰戴呢?我这母胎单身二十五年,平时不也喜欢往手上套个戒指。”
另外一人接话:“再说了,前几年挚书在国外风头那么盛,要是有恋情早就被扒出来了吧,外媒可不是吃素的。”
黑衣女孩将长发拢到耳后,给自己重新化了道眼线:“谁知道呢,不过就算单身,这种级别的也轮不上我们啊。”
一句话叫人如梦初醒:“唉,说的也是。”
几个人挽着手出去,耳边闲聊声渐渐飘远。
温书棠撑在洗手台上,表情不见波澜,可垂颤的睫羽却出卖了她的难过。
她又洗了把脸,理好凌乱的发丝,将颊边残留的水珠擦干,揉皱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
电梯停留在十六层。
正值开会的高峰期,各楼层人员流动频繁,按照以往经验,走走停停的折腾一通,等下到她这层,起码要过二十分钟。
温书棠一向不喜欢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径直朝东侧的楼梯口走去。
手机嗡嗡震动,小实习生还惦记着之前讨论的事,在群里艾特她:【棠棠姐,你们会议结束啦?】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那位周总是不是特别帅!】
拉开楼道门,温书棠正思考该怎么回,抬眼扫到一双黑色皮鞋,眸光向上,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光影混沌,周嘉让单手插兜,肩膀微弯地倚在墙边,听见开门声后,浓密的睫抬起,双眼皮压出深深一道褶皱,眸色漆黑而晦暗,复杂的情愫翻滚在其间。
心跳停滞数秒,温书棠下意识想逃,但还没迈出脚步,手腕却先一步被人握住。
男人力道不大,却能轻松钳制住她,天旋地转间,位置调转,脊背抵上一片硬挺,周嘉让把人虚圈进怀里,用手将她和冰冷的墙壁隔开。
炙热的呼吸洒在颈侧,似有电流穿过,拂开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
瞳孔骤缩,温书棠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挣脱一边本能地向另一侧闪靠。
周嘉让收紧力气,像怕她会消失一样,眉头皱起,声音嘶哑难耐:“恬恬。”
“非要这样躲着我吗?”
温书棠没有回答,费力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松手。”
“不松。”宛若那种不听话的小朋友,周嘉让半倾下身,姿态暧昧,薄唇和她耳垂间只离了几寸,无赖地问,“恬恬,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簌簌的谈话声,应该是有人在朝着这边靠近。
眸中闪过惊恐,温书棠挣扎得更厉害,胸腔剧烈起伏,语调逼出尖锐:“松开我!”
“周总。”她深吸一口气,不想让理智完全失控,沉声道,“这里是公司,我们这样不太合适吧。”
“如果被人撞见,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况且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请你不要为难我。”
字字平静,却又字字生疏。
周嘉让垂眸,看她白着一张脸,砰一声把门踢上,又行云流水地腾出手反锁。
“好了。”他想用这种方法让她安心,“现在不会有人进来了。”
温书棠的态度却没有改变:“那也放开,我们现在只是合作关系,周总还请自重。”
不知道被哪个字刺到,周嘉让往前一步,长腿带有侵略性地挤进她裙间,挺阔裤料摩挲上她的小腿,温书棠不由得战栗了下。
“恬恬。”
周嘉让按住她肩膀,放缓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哄人的意味:“别这样叫我,也别这样对我。”
“我们……好好聊一聊,好吗?”
聊一聊。
还有什么好聊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是在八年前都讲得很清楚了吗?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软,拒绝的话卡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也是这时,一道银光倏地映入眼中。
温书棠被刺得眯了下眼,待视野慢慢清晰后,看清戴在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刚刚在洗手间里听到的话自动回放在耳边。
——价格不菲,肯定是婚戒啊。
里侧的窗口没关严,冷风汹涌挤进,像淬炼过的刀子割在身上,疼痛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酸热仍抑制不住地漫出眼眶,自虐似的,温书棠定定望着他手上的银戒,鼻音浓重,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嘉让,你混蛋。”
明明都有女朋友了,甚至都到了订婚的地步,还可怜巴巴地来找她说这些干嘛?
想让她再重蹈覆辙一次吗?
瞥见她眼睫上的泪,周嘉让一瞬愣住,缴械投降般,攥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他主动退远,颈后凸出瘦削的骨节,喉结重重滚了一记,颓败地承认:“是。”
“我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