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暗恋雨至 冬宜 24750 字 3天前

第51章 隆冬 “阿让外公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分针划过底端,课间铃将校园的沉闷敲碎。

酝酿许久的睡意被空调暖风烘到最大,班级里齐刷刷倒下一片,温书棠从书桌里找出做完的小测卷,准备拿到物理组给季鸿生批改。

刚要起身,只听吱呀一声,教室后门被推开,她下意识回头,目光却闯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校服外套半敞,露出里面的黑色卫衣,领口抽绳散漫垂落,周嘉让单手拎着书包,正阔步朝她这边走来。

他看起来也不太清醒,额发凌乱,眼皮恹恹搭着。

“你怎么来啦?”温书棠懵懵地睁大眼睛。

周嘉让没答,侧身越过她,骨感极强的指节在她同桌的桌面上轻叩两下,压低音量不打扰别人:“同学。”

他敛起往日那种疏离与淡漠,薄唇挑出几分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

指尖对向靠墙那排的空位,他示意后继续说:“麻烦你换到那边坐行吗?”

“我想和温同学坐一起。”

他这人名声太大,整个年级就没有不认识的,同桌女生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但已经收拾好东西火速腾出位置。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温书棠。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抬手难以置信地在脸上拧了把。

……

嘶。

好疼。

看来不是梦。

瞥到她这个举动,周嘉让连忙伸手阻拦,蹙眉不解地问:“掐自己干嘛呀?”

迟钝三秒,温书棠抬眸,琥珀瞳孔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还是没想明白:“你怎么到我们班来了?”

“不是说过了吗。”

周嘉让撂下书包,后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眼半眯,扯出一个懒散张扬的笑,轻飘飘的四个字:“来陪你啊。”

他在她鼻尖上轻刮一记,扬起尾音打趣道:“这还不到一天呢,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哦我知道了。”语调憋着一股坏劲儿,他眉骨稍动,“原来我们恬恬是属金鱼的。”

什么啊。

温书棠咬着唇瓣摇头:“我没忘……”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直接来他们班啊。

脑海中飘过另外几个重要问题,她抓住他小臂连声追问:“妍姐和闫主任他们都知道吗?你不会是擅自过来的吧。”

校规中有明确规定,私下不能乱换班,违反后的处罚很严重,想到这温书棠就着急起来,力道不大地往外推他:“趁他们没发现,你快回去。”

看她皱起眉心,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周嘉让没由得就想逗逗,勾着唇角不在意道:“没事。”

“他们不会知道的。”

温书棠一听更急了,温软的嗓音都变了调。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

周嘉让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肩膀簌簌地抖,胸腔也跟着震动,在她梨涡那戳了戳:“傻。”

“恬恬。”无奈话语中夹杂着明晃晃的宠溺,他勾起她的手,“我有你想的那么嚣张吗。”

“当然是经过他们同意才过来的啊。”

其实他们俩挺低调的,说话动作什么的幅度都很小,但架不住周嘉让这人太晃眼,走到哪都像装了闪光灯般自带热度。

那一上午,七班气氛格外躁动。

无论上课还是休息,大家眼神都有意无意往这边瞄,交头接耳间,有人看不惯地嘲讽,有人花痴地感慨好帅,更多还是在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不知是谁一语中的:“难道是专门过来陪温书棠的?”

“有可能诶!”众人思路被打开,“不过这也太夸张了吧,为了她连英才班都放弃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可是年级第一,当然有狂的资本。”

直到陈曼芸出来制止,才勉强把讨论压下去一点。

午饭时,许亦泽一惊一乍,下巴都要挂到锁骨上:“卧槽阿让,你真的去七班了?”

“早上看你座位没人,还以为又请假不来了,结果你告诉我是换班了?”

他捂着胸口,满脸痛心疾首:“你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好兄弟抛下了!”

周嘉让乜他一眼,嘴角冷冷抽动,不加掩饰地嫌弃:“不然呢?”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谢欢意陪着。”

“可别。”谢欢意抗拒地在身前比了个叉,“我的心也在棠棠这。”

频遭排挤的许亦泽:“……”

“不过。”话锋一转,他塞了口炒面,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怎么说服阎王爷同意的?”

关舒妍倒好说,一向都是嘴硬心软,磨几句差不多就能松口,但闫振平可是出了名的死板,最讲究那些守则校纪。

周嘉让悠悠抬眼,挑起眉梢,漫不经心地拖长声调:“那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后来温书棠才知道,他所说的办法,是答应在下周的高考动员会上公开演讲,并且代表学校参加明年的全国理科联赛。

他向来不喜欢掺和这些,温书棠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

周嘉让对此却无所谓,捏着她细嫩的手心,语气平静,像在哄她,但更像陈述事实:“之前不去是嫌麻烦,仔细想想还是挺新奇的。”

“而且这多值啊,随便考几场试,上去讲几句话,就能换来和你坐同桌的机会,怎么说都是我赚大了。”

可温书棠还是过意不去,苦着脸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反问打断。

“难道恬恬不想看我演讲吗?”

这个问题直戳心窝。

她当然想。

周嘉让在她脸上读出答案,松开眉头笑意更重:“所以啊,我这也算是满足恬恬的心愿了。”

高考动员会在周三,第二节生物课后,前面广播响起,通知各班到操场上整队。

那天晴空万里,光线柔和,迎面拂来的风也和煦,一草一木都透着盎然,是冬日里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校领导致辞完毕,进入下一个环节,主席台上款步而至的少年,引得下面阵阵惊呼。

薄雾寒气中,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模样周正,身形笔挺,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做派,刚理过的发松散利落,垂至眉前,露出那双深锐锋利的眼。

日光灼灼,他沉声开口,嗓音经话筒扩放后更为磁性,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传递回荡着。

“大家好,我是周嘉让。”

“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作为高二年级的学生代表,为即将迎来高考的学长学姐们送上鼓励和祝福。”

“高考,是我们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数十年的努力与辛勤,终于在这一刻交上答卷。”

滤去平时那种浑不吝的敷衍,他声线低平,言语朴实却又深入人心,台下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专心倾听。

“但我也希望大家能明白,无论结果好坏与否,它都只是一个契机,不要因为一时的成果而得意忘形,也不要因为短暂的失意而颓废丧志。”

“生命就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赛,不到最后一刻,我们谁都无法预计成败,所以,哪怕中途不幸遇到坎坷,也请你务必全力以赴地继续向前。”

片刻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温书棠站在这片轰然里,仰头望着那个暗恋许久的人,晨曦明媚,可她却觉得他比熹光更加耀眼。

其实她曾问过自己很多次,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周嘉让。

仅仅因为在雨天帮她找回那枚丢失的钱包吗。

一开始也许是。

但再往后,更多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值得的人。

忽然想到在书上看过的那句诗。

鲜衣怒马少年时。

放在周嘉让身上,大概就是最好的诠释。

演讲临近尾声,他拔高话筒,掷地有声:“最后,我还有一句话想要送给大家。”

周嘉让停顿几秒,曜黑的眸徐徐扫过,定格在某个方向:“也送给那个对我最重要的人。”

心跳陡然加快,尽管隔着好远一段距离,但温书棠还是无比肯定,他此时就在看着自己。

两道视线隔空相碰,下一秒,她听见他说:

“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é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été.”

“即便身处隆冬,但我坚信,我们身上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少年应有鸿鹄志,祝各位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气氛被点燃,不知谁第一个开口,抬头对着天空高喊:“高考加油!”

“青春万岁!”

“我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

肆意燃烧的年少意气,驱散了寒冬中的凛冽,看似莽撞的宣誓,却是青春中不可磨灭的生动一笔。

温书棠也被感染,回到班级后,她把那句话誊在便利贴上,小心翼翼地贴在桌角。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也能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就如愿望灵验那般,后面的日子似乎真的一点点好转起来。

周嘉让留在七班陪她,帮她讲题,给她鼓气,在她累的时候带她到楼下散心,两人几乎无时无刻都要黏在一起。

至于江伟诚那边,他帮忙联系到一位很厉害的律师,在处理婚姻问题这方面小有名气。

温惠起初还有点抗拒,推脱着说不麻烦了,周嘉让掀眼,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干脆随着温书棠那样称呼。

“姐。”他声音沉又沙。

温惠倏地一愣。

喉结上下滚了滚,周嘉让深吸一口气,放缓的语速透出恳切:“这位律师和我家有交情,人品很好,经验充足,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钱这方面不用担心,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低下头,后颈处的骨节瘦削凸起,很淡地笑了下,“也是为了恬恬。”

“我们都不想她整天担惊受怕地活在阴影里。”

像是被这句话触动到,温惠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终于下定决心地松口:“好。”

周嘉让把对方的联系方式给她,电话交涉过后,隔天便效率很高地在店里见了面。

女律师三十出头,留着干练的齐肩短发,即便先前有过简单了解,但听她讲完全部遭遇后,还是不免愤愤。

她告诉温惠别怕,先从整理证据开始,然后会一步步提起诉讼流程。

周嘉让还思虑周全地在附近装了摄像头,以便随时监控江伟诚的动向,真发生什么意外,他也能及时赶过来。

气温逐渐回暖,脱掉臃肿的棉服,学校里不怕冷的男生,已经超前换上了T恤。

窗外早樱抽枝发芽,浅绿色叶片中,拥簇着几粒小小的花苞,似新生婴儿般脆弱娇嫩。

褪去潮凉,挟着尘腥的雨水挤入土壤,无声滋养着万物复苏。

春天就要来了。

三月下的一个周末,恰好是谢欢意的生日。

她平日叽叽喳喳看起来很吵,实际却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没有大张旗鼓地办生日宴,只约了要好的三个人到玄武湖旁野餐。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微风翻涌着草木清香,周围不少家长带小朋友过来玩,追逐嬉闹中欢笑声一片。

几人并肩坐在湖边,青灰色台阶上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沐浴在温暖的橙色光辉下,许亦泽半眯起眼,身体向后仰去,率先挑起话茬:“妍姐让写的那个计划清单,你们都写的什么啊?”

上周五的自习课,关舒妍没像往常那样给他们灌心灵鸡汤,而是要求每人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三件当前最想做的事,并按照由高到低的重要程度递减排序。

温书棠和周嘉让也被要求写了一份。

谢欢意捧着纸盘,挖一块草莓蛋糕送进嘴里,字句含糊道:“既然是自己的计划,那当然是秘密,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

许亦泽瘪嘴切了一声,手欠地拨弄她发尾:“谢欢意你怎么这么小气。”

“就你不小气。”谢欢意侧头躲开他的手,皱鼻飞过去一记眼刀,“那你倒是告诉我们你写的是什么啊。”

“说就说。”

许亦泽撑着地面,轻松跃起身来,双手扩在唇边,中二又热血地,朝着望不到尽头的湖面大喊:“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飞行员!”

像水波泛起的涟漪,余音圈圈绕绕地激荡折返。

转过身,他得意地挑眉,表情臭屁道:“怎么样,小爷我的理想够远大吧?”

谢欢意不情不愿地哼声:“还凑合吧。”

许亦泽看向旁边正在说悄悄话的两人,十分没眼力见地打断:“阿让棠妹,你们俩呢?”

周嘉让白他一眼,从地上扯了根狗尾巴草,不爽地往他身上甩:“你话怎么这么多。”

“……”许亦泽幽怨闭麦。

温书棠吃完蛋糕,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垂眼小声嘟囔:“其实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

从小到大,她刻苦又上进,但好像也只是为了在考试中拿到高分。

至于未来,实在是一个让她迷茫的话题。

“不要着急。”周嘉让拉过她的手,撬开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眸光笑容都很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还有很久呢,我们可以慢慢想。”

“但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温书棠歪着头,鼓了鼓脸颊,在这个问题上莫名较真:“我去哪你都陪着我吗?”

周嘉让没有半秒犹豫:“对啊。”

可他们成绩相差那么多,他不出意外肯定能去最好的大学,而她拼命这么久,也只在追逐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小步。

真的能一直在一起吗?

她不敢思考答案。

好似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周嘉让捏捏她手指,唤她回神:“又忘了我之前说的是不是?”

温书棠怔怔看着他。

“你开开心心的,其余都交给我。”

“你不需要追赶我的脚步,因为我会停下来等你。”

月色皎洁,夜幕缓缓降落,他们从天南聊到海北,最后的最后,是许亦泽带头高呼:

“不管怎样。”

“我们一定都会成为想成为的人。”-

四月以愚人节开场,天气也学会捉弄人,预报明明是艳阳天,谁知那一周都阴沉地浸在连绵细雨中。

周嘉让最近有些忙,老宅那边的阿姨有事请假,他不放心外公一个人,每晚都要回去看看。

放学后,两人从教学楼出来,温书棠看着他疲惫难掩的脸,折眉心疼道:“你别送我回家了,直接去外公那吧,这样来回折腾好辛苦。”

“不辛苦。”周嘉让食指蹭蹭她的脸,宽慰似的低笑一声,“正好晚自习上的人头晕,陪你走走还能放松一下。”

温书棠抿唇,也舍不得和他分开。

公车停至澜椿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周嘉让把人送上三楼。

腻歪地抱了好一会儿,确认江伟诚不在家,他才放心离开。

出了楼道,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堆着十几个未接电话。

号码不同,但归属地全部来自沪城。

又一通打入,他没再挂断,右滑接通。

收拢的眉噙着戾气,周嘉让眸色晦暗,显然没什么耐心:“你到底有完没完。”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嗤笑一声,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起伏音调中尽显嘲弄:“考虑?有什么好考虑的。”

“陆承修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和你们陆家沾上半分关系。”

“我嫌恶心懂么?”

被叫做陆承修的男人不但没恼,反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不徐不疾的态度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阿让,话不要说得这么绝。”

“毕竟咱们是一家人,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回来的。”

“滚。”

额角青筋暴起,周嘉让被“一家人”三个字激到,呵出脏字后一把掐断电话,将所有号码都放进黑名单。

夜色渐深。

他的背影苍茫又孤寂。

……

第一次摸底考姗姗来迟。

早自习下课,周嘉让把人送到第二考场,分别前揉揉她的发顶,嘱咐:“考完试别乱跑,就在这等我。”

温书棠乖乖点头:“知道啦。”

周嘉让眉眼带笑:“别紧张,恬恬加油。”

唇边露出两个梨涡,她浅浅弯唇:“你也是呀。”

虽然这个月待在七班,但有季鸿生和周嘉让的辅导,她进步速度飞快,再加上做了充足的复习,所以真正坐到考场上的时候,并不像前几次那样紧张。

两天考试眨眼间就结束。

交完英语卷,温书棠装好纸笔,背着书包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迟迟没有看到周嘉让的身影。

是还没出来么?

不应该啊,第一考场怎么可能延时收卷。

走廊里的人快要走光,她打算先回班看看是什么情况。

刚拐过一层楼梯,迎面碰上许亦泽神色慌张地往下跑。

“不好了棠妹。”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快去医院。”

“阿让他外公出事了。”

第52章 葬礼 “恬恬,我没有家了。”

不等他说完,温书棠已经转身朝楼下冲去。

跑到校门口的时候,警卫室里的老大爷出来拦住她:“诶同学,你哪个班的啊?非休息时间离校是要开假条的。”

但她哪有心思管这些,答非所问地敷衍几句,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铁门,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和司机报上医院地址。

汽鸣轰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违反校纪。

漓江的春天,犹如舞台表演中的脸谱那般多变,空气中的暖热还没褪去,铅云层层聚拢,浓墨般压出一片阴霾,然后哗——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

车窗晕开一层薄雾,屏幕荧光微弱亮着,温书棠捏着手机,担心地想给他打个电话,但又觉得他现在应该不会有精力接听。

于是只能在心里反复祈祷。

上天保佑,外公一定要平安无事。

天气不佳,路况也拥堵得厉害,车子走走停停,离医院只剩最后一个路口时,温书棠没耐心再等下去,付过钱后干脆利落地闯进雨幕。

急诊厅里人流攒动,她向护士询问了抢救室所在的楼层,像战争开始前的号角,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着。

辗转数次后停下,凌乱的气息还未平复,走廊尽头那血红的三个字便直直刺进眼底。

目光下落,周嘉让独自坐在门外右侧的长椅上。

还是那件蓝白校服,堆积的下摆透出狼狈,头颈低垂,他手肘抵在膝盖上,肩胛处的骨节瘦削突出,脊背虽然挺直,可上面却仿佛被压着超过千斤的重物。

手背青筋隐忍迭起,冰冷的白炽灯在他周遭落下阴影。

温书棠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宛若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有断裂破碎的风险。

心脏猛然抽痛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走到他面前,柔唇翕动,声音很轻地唤他。

“阿让。”

但周嘉让并没有反应,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

两道细眉心疼地拧在一起,温书棠屈膝蹲下,手指捏住他袖口,小幅度地扯了扯,试图再次叫他:“阿让。”

指尖微动,周嘉让迟缓抬眸,眼皮压出深深一道褶皱。

瞳色依旧漆黑,里面却黯淡得像是蓄了一团迷雾。

看见是她,紧绷的下颌略有松懈,喉结轻滚,声带震出的嗓音是被砾石碾过那般嘶哑:“怎么淋成这样。”

温书棠一瞬怔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冷,低下头,才发现里外衣服被雨浇了个透。

周嘉让脱下外套,抬手想披到她肩上,话语带着些无奈:“着凉生病了该怎么办。”

鼻尖忽而涌出一股酸涩。

都这个时候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关心自己。

唇向内抿,温书棠摇摇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没事,然后抬臂握住他的手。

绵软撞进宽厚,她握得力道很大,紧到关节都泛白,想让他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曾经很多次他安慰她那样,温书棠仰头望着他的眼,唇畔勉强挤出一点笑:“阿让,别怕。”

似敲碎冰面的最后一锤,也似冲破堤坝的最后一击,深埋在心的情愫挣脱桎梏,如火山喷发般汹涌翻腾。

肌肉线条贲起,周嘉让环过她单薄的肩,不由分说地将人拥入怀中。

他明明没有淋雨,可身上温度却是那么冰,温书棠靠着他胸口,听见他失序又慌乱的心跳。

就这样不知多久。

颈窝里划开一抹湿热,喘息声逐渐粗重,周嘉让颤抖地挤出低语:“恬恬。”

“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陨石掷入湖面,这看似普通的问话,却在她心底激起惊天动地的浪潮。

毫不掩饰的需求,他需要她。

眼眶泅开湿意,视线被氤到模糊,温书棠更用力地回抱他,重重点头,尽自己所能地想给他安全感。

“好。”

女孩声线细软,但字字坚定:

“阿让,我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

等他情绪好转一点,温书棠才试探地询问情况:“外公他——”

“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老毛病吗?”

“不是。”

周嘉让偏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哑声解释:“车祸,对面司机违规驾驶,外公没来得及躲开。”

“啊?”

温书棠不禁撑大眼睛。

周嘉让当时并不在现场,是医院这边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外公出了事。

等他匆匆赶来,人早已被推进手术室。

“警察来找我核实外公身份时,我无意听到他们私下讨论,说事故现场……十分惨烈,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路面。”

他越说尾音越轻,到后面那半句时,痛苦得只能用唇瓣比出口型。

温书棠也被惊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虽说这种意外并不罕见,可当它真切发生在身边时,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她都如此。

何况是作为至亲的周嘉让。

温书棠强打起精神,晃晃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阿让。”

“不要胡思乱想了,外公他会没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外公救死扶伤大半生,肯定会有福报的。”

周嘉让阖眼,艰难地嗯了一下。

……

手术室外的灯久久不灭,刺眼的红像一抹化不开的血。

许亦泽和谢欢意姗姗来迟,弄清楚状况后,不约而同地也陷入沉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外公被推进去,整整过去了三个小时。

窗外雨势也不断加大,由淅淅沥沥到倾盆暴雨,雷鸣声低沉怒吼,好似要将整座城市摧毁。

周嘉让起初还能坐等,到后面干脆站起来,寸步不离地守在门边。

中途门开了,医生出来让他签了一张病危通知书。

确认过各种风险细节,周嘉让接过笔,签名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这大概是他字迹最潦草的一次。

温书棠陪在旁边,听医生讲着那些专业术语,报告单上是看不懂的数值,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出意外的那天。

同样是雨天,同样在盈满消毒水气味的诊室。

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医生护士的交谈声,奶奶姑姑的哀嚎声,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烙进骨髓的永生噩梦。

直至今日,每每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难过。

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她有姐姐作陪,那些复杂繁琐的手续也有家里其他长辈操办。

可周嘉让谁都没有。

他总是默默扛起一切,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无坚不摧到让人心安,以至于有时她都会忘记,其实他也不过才十七岁。

本该是安心读书,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他却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苦痛。

而且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为什么上天偏偏要这样接二连三地捉弄人。

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眷顾他们一点呢。

她想要抱怨,想要发泄,但根本不知道该去怨谁。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替他承担这一切。

可她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他,告诉他别担心,外公会平安无事的。

凌晨一点十五分,灯牌熄灭,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

忐忑在这一刻被放大到顶点,几人一齐围上去,等待最终的审判:“医生,怎么样了?”

口罩上是一双疲惫的眼,紧缩的眉宇写满无力,医生摇头,说出那句最不想听到的台词:“抱歉。”

“我们尽力了。”

赌局结束,宣判死刑。

脚下发软,周嘉让肩膀塌了下去。

临走前,医生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几次后,也只是苍白地说了句:“节哀。”

太平间里,周嘉让见了外公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让温书棠跟着,怕场面血腥会吓到她,架不住她态度坚定:“阿让,我不怕的。”

“让我和你一起吧。”

空荡狭窄的房间里,凉意渗人,头顶灯光惨白,没有半分生气。

白布缓缓掀开,尽管周嘉让及时抬手挡住,可温书棠还是瞥到了一眼。

刹那间,眼泪绷不住地决堤涌出,她拼命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警察说的没错,这场事故的确惨烈。

断掉的双腿,扭曲的肢体,血肉模糊的苍老面容,一切都是最最有力的证据。

但她并不害怕,只是痛心。

因为她清楚,外公是一个很好的人。

周嘉让低眼看着病床上安静的老人,默然良久后,轻笑一声开口。

“老爷子,不是说这周末让我回去陪您吃饭吗。”

“这次可是您食言了啊。”

他伸手握住老人垂在旁侧的手,手背上的皮肉都已绽开,露出下面灰白的骨节。

“这么多年,虽然您嘴上不说,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外婆和妈妈。”

“嗯,现在你们应该团聚了吧,代我向她们问好,告诉她们,我也很想念她们。”

“至于我呢。”周嘉让停顿几秒,声调中满是涩苦,“前些年我没少犯混,总是让您替我操心,以后,您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会听您的话,放下过去的心结,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外公。”

一颗晶莹的泪砸在地上,周嘉让费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辈子太短,都没能好好孝顺您。”

“说好了啊,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外孙。”

……

准备后事的流程很复杂,按照漓江当地的习俗,周嘉让要守灵三天。

灵堂里摆满花圈,他跪在供桌前的软垫上,没再流泪,只是沉默地看着相框中的黑白照片。

怕他出事,几个人不离不弃地始终陪在一旁。

凌晨四点,灵前的香即将燃尽,周嘉让起身想去换香,也许是跪的时间太久,站起来后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下。

温书棠连忙过去扶住他,看他脸色苍白:“阿让,你还好吧?”

周嘉让很淡地扯唇:“没事。”

许亦泽从瞌睡中醒来,在脸上搓了几下,看了眼墙上的时间:“阿让,你去休息会吧,这边我替你守着。”

周嘉让没有答应:“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可你都熬了两个通宵了。”许亦泽担忧道,“再这样下去,身体也受不住啊。”

“许亦泽。”

温书棠挽着周嘉让胳膊,虽然心疼,但还是读懂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咱们还是让阿让陪外公走完最后一程吧。”

三天后,葬礼如期举行。

到场的人很多,除去一些邻里朋友外,来吊唁的大多都是曾受过外公恩惠的同事病人。

外公生前不喜奢华,凡事讲究朴实低调,周嘉让也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大张旗鼓,一切流程从简。

他一身黑衣站在主位上,像一道匿在黑夜中的影子,对前来参加葬礼的每一位宾客表示感谢。

短短几天,他又消瘦不少,挺拔背影里多了些被命运裹挟向前的稳重与成熟。

周家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也就是说,全部重担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啜泣声接连不断,谢欢意自幼在周家学琴,打心眼里喜欢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外公,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许亦泽忍住眼泪,揽着她肩膀安慰。

温惠也对这场意外感到痛惜,弯腰将白菊花放在墓碑前,眼圈发红地走到周嘉让身前,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他:“阿让。”

“要振作,一切都会过去的。”

葬礼结束后,人群慢慢离场,只剩下周嘉让和温书棠。

天空仍被乌云笼罩着,被雨水打落的花苞嵌在泥土中,浸满水汽的空气里,弥漫着赶不走的潮湿与尘腥。

周嘉让蹲在墓碑前,将最后一束花放好,拇指轻抚过碑角,语气眷恋:“外公,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转过身,他们目光隔空相对。

温书棠看到他唇线绷直,眼眶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破碎到极点,也脆弱到极点。

“恬恬。”

他还像往常那般叫她,但温书棠知道,他的痛苦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边缘。

迫不及待地,她快步来到他身边,还没站稳就跌进他□□的怀抱里。

“妈妈走了,外婆走了,现在外公也去世了。”

压抑数日的平静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周嘉让的话语闷在她颈侧,滚烫炽热的泪将她衣领都打湿。

心口一阵钝痛,紧接着,她听见更酸涩的两句。

“恬恬。”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第53章 祈愿 愿心上人日日欢愉,岁岁无难。……

温书棠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偶然听过的一首歌。

里面有几句歌词唱到:“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界的残忍,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她轻轻拍着周嘉让的背,努力抑住哽咽的鼻音:“但是阿让,你还有我。”

“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我不会是一个人,你也不会。”

“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一起克服这些困难。”

哪怕前路风雨弥漫,荆棘满山,但只要彼此还在身边,就能生出继续向前的心安。

离开墓园后,温书棠陪他回了老宅。

房间里还保留着外公出门前的种种痕迹,紫砂壶中未喝完的红茶,茶几上翻到一半的杂志,桌角立着的台历,周日那天被红笔重点圈了出来,遒劲有力的字迹在下面标注着:和阿让一起吃饭。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化,可恍然间就是冷清了许多。

亲人离世,最痛苦的并不是他离开的刹那,而是往后漫长岁月里,你不经意想起他的每一个瞬间。

看着他疲惫的侧颜,心脏像被泡在水里那样酸痛,温书棠小声劝说:“阿让,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好不好?”

喉结微滚,周嘉让没回答,而是看着她问:“那你呢?”

温书棠以为他是不想一个人待着,稍稍睁大眼睛,特别认真地承诺:“我不走,就在这陪你。”

周嘉让摇头:“我是说,你也需要休息。”

“好。”温书棠顺着他的意思,“我们都休息一下。”

不眠不休地熬了一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掉,这是出事后周嘉让第一次睡着。

温书棠守在床边,等他呼吸渐渐平稳,俯身掖好被角,关上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她给温惠拨了通电话,交代完这边情况后,细密的眼睫垂下,咬着下唇犹豫开口:“姐。”

“阿让他情绪不是很好,我想留下来陪他几天。”

温惠没有多问,只是柔声嘱咐:“好好劝劝阿让吧,谁都不想碰上这种事,可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我明白。”温书棠嗯了下,又开始不放心她,“姐,家里那边……”

“没事。”

温惠知道她想说什么:“赵律师前天陪我去警局提交了一些证据,江伟诚的拘留期被延长了,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

“所以就不用担心我了,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姐姐说。”

温书棠松下一口气:“嗯。”

……

周嘉让醒来时,时针刚划过八点,外面天黑得彻底,卷土重来的雨淅淅沥沥。

缓了两秒,他翻身从床上下来,推门走出卧室,听见厨房那边窸窸簌簌地传来声响。

转过身,透过开阔的玻璃门,视线里闯进一道单薄的身影,温书棠站在灶台前,头颈微低,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翻上去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瘦手腕,正拿着勺子往锅里加调料。

他愣了愣,快步过去:“恬恬。”

“嗯?”听见他叫自己,温书棠扭头,“你醒啦?”

“不是让你休息吗?怎么跑厨房来了?”周嘉让不想油烟沾到她,扯扯她衣角,“你先出去,我来吧。”

温书棠没有动,反而把人往外推:“你在客厅等一下,我这很快就好了。”

半分钟后,关掉燃气,温书棠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出来。

她知道周嘉让没食欲也没心情,可不吃东西身体会扛不住,于是提起嘴角,半弯着眼朝他笑,用那种“命令”般的玩笑口吻:“我都亲自下厨了,你该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周嘉让哪能看不懂她的意图,眼眶酸涩地动了下,心甘情愿地认栽:“怎么会。”

在餐桌旁坐好,周嘉让拿起筷子,挑了一口面送进嘴里。

“怎么样?”温书棠侧头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冰箱里没有其他食材了,你将就一下吧。”

“不会,很好吃的。”

周嘉让揉揉她发顶,漆黑眼眸中翻滚着复杂情绪:“恬恬,辛苦你了。”

吃完饭,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周嘉让没让她再进厨房,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折身返回,温书棠忽然出声:“阿让。”

“嗯?”

“你教我弹琴吧。”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她并不是真的想学,只不过想帮周嘉让转移注意力,毕竟人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周嘉让说好。

琴房在二楼,大概有段时间没人进去过,打开门,空气中尘灰飞扬,带着些陈旧的味道。

摁亮墙上的灯,周嘉让问她:“想学哪一首?”

温书棠鼓着腮帮想了想:“就上次生日你给我弹的,那首《不能说的秘密》。”

周嘉让拿下琴谱册,摊开向后翻,掠过其中某一页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中间掉出来。

画面上的他年岁尚小,身后站着一个身姿挺拔、气质端正的中年男人,仔细看看,二人的五官轮廓隐约有些相似。

“这是你和外公的合照吗?”温书棠猜测。

周嘉让嗯一声:“是我五岁那年,在波兰拿到第一个钢琴金奖时拍的。”

他捏着照片边角,用拇指缓缓摩挲,嗓音沙哑地回忆:“当时听说我要参加国际比赛,他怕我紧张,便推掉工作,千里迢迢从国内飞来看我。”

“上台前他一直鼓励我,让我不要有压力,说不管怎样我在他心里都是最棒的。”

“后面我得了金奖,外公特别高兴,拉着我拍了好多照片,说要留着回去给他们科室里的同事炫耀。”

讲到这里,他弯弯唇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

“外公其实特别喜欢听我弹琴,只是妈妈去世后,我再也……”

“看来以后也没机会弹给他听了。”

“阿让。”温书棠握住他冰冷的手,安抚般摁了摁他的手心,“别想那么多了,外公不会和你计较这些的。”

“嗯。”

她继续往下说:“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也就是说,外公并不是真的离开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即便我们看不见,但是他的爱却永远不会消失。”

女孩声音轻柔温和,如同寒冬中挤出云层的第一缕煦日:“所以你要好好的,不然外公会更难过的。”

下颌一瞬收紧,再也抑制不住那般,周嘉让侧身把人抱进怀里,语气很重:“嗯。”

……

因为车祸是违规驾驶导致的,属于重大事故,肇事司机最后被判了三年。

但周嘉让却认为,事情并不像表面所展现得那样简单。

眼尾收拢,眉心紧锁出一道沟壑,他自虐般回忆着各种细节:“还记得事发现场的那段监控录像吗?”

“当时来往行人明明很多,但为什么偏偏只撞到了外公一个人。”

搭在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骨旁绷起根根青筋,他沉声说出结论:“我总感觉那辆车就是冲着外公去的。”

“到底会是谁。”他眸中的戾气越来越重,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书棠没有反驳,也没有怪他在胡猜,而是用掌心包住他的手:“阿让,你先别急。”

“你要是真觉得不对,我们就一起去慢慢调查。”

那几天他们四处奔走,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从车祸发生的细节到司机的人际背景,几乎查遍了所有能查到的东西,可所有结果都告诉他们,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警察还要处理其他案件,没太多精力接着管这些,只以为是事情太突然,周嘉让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安慰着说了几句宽心便宣布结案。

回家当晚,周嘉让生了一场病,高烧直逼四十度。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眼窝深深凹陷,偏冷的皮肤透着绯色。

劝了几遍都没用,他就是不肯去医院,温书棠看着他吃完药,又忙手忙脚地给他熬了一碗热粥。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昏暗的暖黄光调里,温书棠端着粥进来,扶着他坐起身:“阿让。”

她像照顾小朋友那般同他讲道理:“喝一点,胃会舒服很多,病也能好得快。”

周嘉让接过粥,很听她话地小口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倏然停住。

“怎么啦?”温书棠放轻音量,心中泛起忐忑,“是粥做得不好喝吗?”

“恬恬。”

周嘉让垂下头,侧脸线条锋利,颈后黑发下的骨节瘦削凸起,嘶哑声线伴随着不易察觉的颤:“你说,我是不是也挺废物,挺没用的。”

“才没有。”

她能猜到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身子往前凑近了点,琥珀色眼瞳清清亮亮地望向他:“阿让,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会有脆弱的时候。”

“没有人规定说,你时时刻刻都必须强大,必须坚强。”

他额头上的毛巾又被捂热了,温书棠换来一块凉的,放好后轻缓地帮他理着被弄乱的发:“而任何一段关系也都是相互的,在我伤心痛苦的时候,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现在换你遇到低谷,我当然也要陪你走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从相遇的那一瞬,他们的命运就被捆绑在一起。

像浮在海面上的两座孤岛,流落漂泊数年终于找到对方,互相温暖,又互相救赎。

周嘉让病好的那天,漓江也难得迎来天晴。

温书棠说想去椿茗寺。

“听说那里有一棵古树,许愿祈福都特别灵验,我们去给外公求一签吧,来生他一定会幸福平安的。”

几天没有出门,外头已然是另一种光景,天空被洗刷得湛蓝,街边梧桐也被唤醒生机,风一吹,翻涌出成片成片的绿浪。

椿茗寺外的那条路,樱花开得正旺,粉白相间的花瓣压弯枝头,似春日细雪般随风飘落,在地面交叠铺成一条长毯。

庙里人很多,怀着各自的愿望,从各处过来上香祝祷,祈求得偿所愿。

古老而悠扬的钟声穿堂而过,杏黄色院墙与青灰色瓦脊沐浴在日光当中。

在殿前拜过后,要穿过几十阶石梯,才能到达那棵古树所在的地方。

周嘉让牵着温书棠的手,走到一半时,停下来捋了捋她耳畔的碎发:“累不累?”

温书棠晃头,笑得很乖:“不累。”

跟随人群走到顶端,视野变得开阔,庭院的东南角,参天古树肃静伫立,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身。

在僧人那领好笔和红布条,两人到右侧的案桌上写下祈愿。

朦胧光影下,温书棠握着笔,低倾的肩颈连出一道柔软,她压住红布,轻划慢写,一字一句皆为虔诚:

佛祖在上,心意可鉴。

愿姐姐身体康健,一生平安。

愿心上人日日欢愉,岁岁无难。

写好后,他们依次将布条挂到树上,又漫无目的地在庙里闲逛了会儿,等太阳快落山时,才朝出口那个方向走。

漫山遍野的樱花下,石板路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周嘉让偏过头,看见一朵小小的花瓣落上她肩膀。

他用手捻起,浓密的睫毛被镀上一层光,下耷的唇线稍有颤动,轻声叫她:“恬恬。”

“怎么啦?”

“等明年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还愿吧。”

对上他的目光,温书棠笑着应下:

“好呀。”

第54章 罂粟 周嘉让倒在她怀中。

时间的齿轮从不会停止,太阳东升西落,流水汩汩向前,哪怕发生了再大的意外,新的一天还是会照常来临。

温书棠陪周嘉让在家休息了一周,关掉社交软件,切断与外界那些复杂纷扰的联系,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弹琴,一起趴在阳台上看日出,也一起被困在街边屋檐下等雨停。

高烧终会退去,那些彻骨钻心的伤痛,也终是在另一个人的细心关照下痊愈抚平。

四月中旬,两人回到学校。

未到谷雨节气,暑热却已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日光灼灼刺眼,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被无情炙烤着,蔫蔫懒懒地溢出油绿。

刚拐上三楼,还没走到七班门口,谢欢意和许亦泽迎面扑过来,幅度夸张地打开双臂:“好久不见,欢迎回校!”

“棠棠。”谢欢意伸手抱住温书棠的腰,瘪着嘴撒娇,“我要想死你了,你不来都没人陪我去厕所了。”

温书棠弯眼朝她笑笑:“这不是回来了嘛。”

“我怎么感觉你瘦了。”谢欢意蹙眉。

温书棠抬手摸摸脸颊,将信将疑的神色:“没有吧。”

“怎么没有。”

谢欢意又往前凑近了点,盯着她尖瘦的下巴,刚要开口,便猝不及防地被人扯着衣领向后拽。

“差不多得了啊。”周嘉让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人隔开,收拢的眉头挑着不耐,“这是学校,搂搂抱抱的干什么。”

谢欢意:“……?”

她隐约从这话里品出一股酸味,难以置信地皱眉,拔高语调:“不是吧周嘉让,你怎么连我的醋都要吃?”

周嘉让没否认,垂眸斜乜她一眼,淡淡撂下四个字:“你有意见?”

“没。”

谢欢意一秒换上假笑,忍气吞声:“哪敢啊。”

“甭理他。”许亦泽出来护短,抱着手臂嫌弃,“他现在小气得要命。”

周嘉让冷哼一声。

插科打诨后,许亦泽扯回正题:“对了,你们俩别去七班了,东西都帮你们搬回四楼了。”

“嗯?”温书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摸底考的成绩出来啦!”谢欢意在一旁解释,嘿嘿笑着挽住她胳膊,“棠棠你还不知道吧,你这次考得特别特别特别好!”

“年级第二诶!只比周嘉让少了八分!”

温书棠愣了两秒,迟钝又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吗?”

“那是当然了。”谢欢意抬起下巴,仿佛拿到好成绩的人是她,“而且你还是英语的单科状元,老顾在班里把你好一通夸呢。”

温书棠没接话,嘴角上扬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看来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更重要的是。

她和周嘉让之间的差距终于没有那么大了。

默想的间隙里,谢欢意托着腮,目光长远地替她计划起来:“只差八分,再努努力的话,下次说不定就能超过周嘉让,直接变成年级第一了!”

“棠棠。”她握拳比出加油手势,“我看好你。”

温书棠被她说得脸热,连忙打断:“欢意你瞎说什么。”

“这怎么能是瞎说呢。”谢欢意点她鼻尖,给她树立信心,“棠棠,你得相信自己。”

“是啊。”

那道懒散的男声忽然插进来。

周嘉让半俯下身,漆黑瞳孔中闪着张扬的笑,重复谢欢意刚刚的话:“温同学,你得相信自己啊。”

他最近用的是她新买回来的沐浴露,清甜的栀子香代替冷雪松袭来,心跳陡然加快,温书棠无措地眨眨眼,又听见他继续说:“我等你。”

“等我什么?”她觉得思绪像被锢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意识反问。

周嘉让压得更低,温热气息落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尤为清晰:“等你超过我啊。”

……

回到二班,一切都是熟悉的环境。

关舒妍听说周嘉让家里出了事,把人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开导了一顿,然后又找到温书棠,和她交代了下目前各学科的进度。

“就知道你肯定能考回来。”关舒妍捏捏她脸上的软肉,“这一个月没少下功夫吧,好好保持,再接再厉呀。”

她从抽屉里翻出几包小饼干,塞到小姑娘手心里:“争取把周嘉让从第一上挤下来,省的这臭小子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

温书棠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会努力的。”

那晚放学,几人决定去1912那边吃火锅,庆祝温书棠重回英才班。

转进长江路,大概走出十几米,不知从哪跑出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衣衫单薄,头发也扎得凌乱。

她目标明确地停在许亦泽和周嘉让面前,仰起头,童声稚嫩:“大哥哥,你们要不要买束花啊?”

“行啊。”许亦泽瞧她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要为生计奔波,很好说话地答应下来,“我要这束白的吧。”

“我和你讲哦。”小女孩晃晃怀里的花,“我这花可神奇了。”

许亦泽很配合地表示好奇:“哦?怎么神奇了。”

透亮的眼珠转了转,她看向旁边的温书棠和谢欢意,偏头又看回来:“只要把花送给女朋友,你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

“真的假的。”许亦泽被逗笑,手撑着膝盖弯腰,和她视线平齐,“小朋友,你都在哪学的这些,骗人可是不对的哦。”

小女孩急切:“没骗人,是真的。”

“行吧。”接过花,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

周嘉让的话跟在他后面,出手阔绰:“剩下的我都要了。”

小女孩开心得恨不得跳起来:“谢谢哥哥!”

收好钱,她把一大束花塞给周嘉让,转身几步就跑没影。

周嘉让侧身,不出所料地把花递给温书棠。

淡粉色花朵在月光下更显娇艳,芬芳扑面,她细密的眼睫微微颤着,看起来有点懵。

周嘉让低头,在后颈上捏了捏,嗓音沉且沙:“这次考好的礼物。”

温书棠轻轻哦了声,把花抱进怀里,不知是花色映衬还是其他原因,面颊蒙上一层浅淡的绯红。

夜风涌动,说不出的暧昧弥散开来。

小女孩的那句话,他们俩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可不妨碍有人替他们说出来。

看着递到眼前的花,谢欢意言语不解:“许亦泽你干嘛?人都说了这是送给女朋友的,你送我干什么。”

许亦泽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提高音量掩盖心虚:“这买都买了,你不要我扔了啊。”

“诶?”谢欢意鼓鼓腮帮,垂下一双圆溜溜的眼,莫名磕巴,“扔、扔了多可惜啊。”

嘴角弧度根本压不住,她口是心非地说:“为了不浪费你的钱,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磨蹭进火锅店,也许是谢欢意那句瘦了被他听了进去,周嘉让一直在往她面前的碗里放菜。

看着摞得小山一般高的食物,温书棠摸着肚子投降:“饱了,真的饱了。”

周嘉让不听:“多吃点,长长肉。”

“棠棠。”谢欢意从飘着辣油的锅底前抬头,“你这周末有时间嘛,想让你陪我去商场选几件新衣服。”

捏着勺子的手顿住,温书棠有些犯难:“周末不太行,我有别的安排了。”

谢欢意斜眯起眼,啧啧两下:“不会是和周嘉让去约会吧。”

“什么啊。”温书棠拧眉,嫌她又乱说,“是我家里面有点事。”

谢欢意抿嘴:“好吧。”

周嘉让给她倒了一杯葡萄汁,贴在她耳边关切道:“家里怎么了?”

“没怎么。”温书棠怕他多想,低声说,“官司那边有进展了,我得陪姐姐去趟法院。”

“我和你们一起?”

“不用啦。”温书棠摇摇头,“就是去提交个材料,很快的,而且赵律师也在,你就别折腾过来了。”

“那要是有什么情况,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周嘉让嘱咐。

“会的,你放心吧。”

周六那天,雾雨蒙蒙。

从立案大厅出来,赵晗停在台阶上,提醒姐妹俩:“江伟诚的拘留期要结束了,这段时间你们小心一点,我这边会尽快推进诉讼流程。”

温惠笑笑:“麻烦赵律师了。”

“不用这么客气。”赵晗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律所里还有事要处理,那我就先走了。”

目送她离开,温惠转过头对妹妹说:“店里的衣架和彩线都不够了,我得去商场补点货,恬恬,你先回家吧。”

温书棠乖乖点头:“好。”

温惠揉揉她头发:“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姐你也是。”

两个人在巷口分别,法院离家不算远,步行回去就可以。

路过一家新开的书店,温书棠进去转了一圈,买了两个新的错题本,付款出来后,外面天阴得更厉害了点,堆叠的铅云预示风雨即将来袭,她没带伞,不自觉加快脚步。

信号灯由红变成绿,她习惯性地左右观望车流,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一个站在角落里的身影。

棕色皮衣,黑色紧身裤,嘴里咬着根烟,流里流气的长相,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短疤,俨然一副不良青年的样儿。

起初她没太在意,挪开眼神,沿着斑马线穿到对过那条街

等又走过一段路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人似乎是在跟着自己。

后背冷不丁渗出一层汗,指尖掐进掌心,她告诉自己或许是想太多了,脚下灵机一动地换了个方向。

没想到他也同步跟着自己转弯。

再试一次,得到的是相同的结果。

“……”

脊背一僵,大脑空白两秒,靠着残存的一点理智,她立马掉头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恐惧感已然如浪潮般席卷全身。

呼吸逐渐粗重,她咬紧牙关尽力保持冷静,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按出那串号码的。

“喂?恬恬?”

熟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恬恬?”没听到回应,周嘉让语气重了几度,“怎么不说话?恬恬?出什么事了吗?”

温书棠回神,竭力抑着喉咙中的哽塞:“阿让,有个可疑的男人好像一直在身后跟着我。”

话语因为惊吓而变了调:“我、我有点害怕……”

“别怕。”周嘉让在那头安慰她,“电话别挂,大致位置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找你。”

她抖声报出地址,悄悄瞄向后头,只见男人越跟越紧,浑浊不清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安抚的话接连传来,可心跳仍然快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埋头越走越快,没注意到蹲守在前面路口的另外一人,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

额头一阵钝痛,抱歉的话未说出口,手腕便被对方用力攥住。

这两人是一伙的。

可怖的念头闪过脑海,瞳孔惊恐瞪大,手指脱力,手机啪一声摔在地面上。

“呦。”

瞧着她的反应,身前灰衣男笑出声,神情玩味地上下打量,说出的话令人作呕:“别怕啊妹妹。”

“我们可都是好人。”

温书棠浑身都在发抖,警惕又戒备地瞪着他:“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个短疤男也凑过来,面容阴森,“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不认识你们。”她后仰拉开距离,试图挣脱,“松开我。”

“不认识没关系啊。”灰衣男轻浮地吹了个口哨,蹭着她细腻的手背,“现在这不就认识了。”

说罢,他倾身压过来,混着烟酒的油腻气味逼近,温书棠别无他法,几乎用上全部力气,忍着恶心狠狠咬在他手上。

“操!”

血珠从皮肉中涌出,男人吃痛地呵出咒骂。

温书棠趁机将人甩开,迈开步伐拼了命地朝另一边跑去。

风顺着耳畔呼啸,似一把磨到极致的利刃,刮在脸上生疼,鞋底与石板路撞出忙乱的哒哒声。

不堪入耳的叫骂追在身后,就像前来索魂的恶魔,温书棠双腿发软,速度渐渐变慢,但却半步都不敢停下。

这一带地形弯绕,她一不留神便迷失了方向,嗓子里蔓出血锈,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细小的沙石擦破掌心,豁出一面火辣辣的痛。

温书棠倒吸一口凉气。

短疤脸追上来扯住她胳膊,也累得不行,喘着粗气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臭婊.子本事还不小,你他妈倒是继续跑啊。”

“别和她废话了。”灰衣男发号施令,“直接把人拖到那边巷子里,把该办的事办了。”

耳道嗡嗡满是杂音,温书棠被打得头晕眼花,依旧绞尽脑汁想着对策,周旋道:“我已经报警了。”

“警察一会就到,你们最好赶快把我放了。”

宛如听见什么笑话,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着:“当我们傻是么?手机都摔地上了,你怎么报警?”

“行啊,既然这么说的话,那就看看警察会不会来救——”

话没说完,一块砖头从右侧飞出,不偏不倚砸在短疤脸的太阳穴上。

鲜红的血顺着侧脸滑落,剧烈的痛意刺激他松了手。

身体往后瘫倒,温书棠失重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周嘉让半跪在地上,干燥温暖的手掌揽住她肩膀,声线沉沉让人心安:“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他脱下外套给她披好,上面带着清凛干净的味道,如同一位镇定剂:“不怕了啊恬恬,有我在呢。”

“你他妈谁啊。”灰衣男淬了一口,“少来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是么?”

齿间逼出两个字,周嘉让眸色晦暗,甚至没给他缓冲的机会,回身不由分说地往眼眶处砸了一拳。

“我.操!”灰衣男捂着半边脸,“我看你他妈是活够了!”

恼火一触即发,刹那间,场面陷入混乱。

和学校里的混混不同,这两个显然是常年混迹于社会上的无赖,下手脏得很,周嘉让单打独斗并不占上风,眉骨处挂着好几道血痕。

温书棠脑袋乱成一团麻,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恐慌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不能再让周嘉让受伤。

情急之下,她瞥到刚才他用过的那块砖头。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顾不上各种疼痛与不适,她捡起砖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尽全力朝着正要对周嘉让下手的灰衣男身上砸去。

砰——

砖石与肉/体碰出闷响。

痛意延迟传来,男人瞪大眼,抬手摸到热血,由难以置信到暴怒如雷:“你他妈主动来找死是吧?”

“行啊,那老子成全你!”

他松掉周嘉让,面色阴翳向她走来。

温书棠连连后退,背脊陡然撞上一片坚硬,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了墙根。

灰衣男手伸进口袋,冰冷的白光晃进视野。

那是一把匕首。

脖子被他死死卡住,温书棠根本无法逃脱,窒息感和无力一齐席卷,她像放弃了挣扎,下意识闭上双眼。

可就在下一秒,手腕被一道温热覆盖,肩胛也被人护进怀中。

周嘉让解决完那个短疤脸,及时将她从桎梏中救出,但自己却没有机会躲闪,刀刃就这么朝着他肋骨处插入。

殷红浸透衣衫,像一朵盛放的罂粟。

……

……

灰衣男从愤怒中清醒,反应出自己做了什么,担心真的惹出人命,第一时间落荒而逃。

温书棠捡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手机,哆哆嗦嗦地报了警,讲明情况后,请求他们快点过来救人。

天边骤然劈过闪电,风中泛起刺骨的寒凉。

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般散开,周嘉让面色苍白,好似飘在半空的羽毛,摇摇欲坠地倒在她怀中。

温书棠一颗心被捏碎,痛到难以呼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想帮他止血,但又不敢随意触碰伤口,蜷起的手失措地悬在空中。

周嘉让费力握住她的手,动作缓慢地帮她把溅上的血迹擦掉,昏沉天幕下,他原本凌厉的眉眼变得温柔,语气更甚:“别哭啊……恬恬。”

“刚刚……是不是吓坏你了?”

温书棠眼圈红得吓人,鼻音里的哭腔压抑不住:“没有。”

“我要是再早点到就好了。”周嘉让想抱一抱她,但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用手掌抚上她的脸,指腹抹去她的泪痕,“没事的,你别哭,我一点都不疼。”

话虽这样说,但他声调却在不受控制地减弱。

“阿让。”

“嗯。”

一滴泪掉在他的脸上,温书棠哽咽地说:“对不起,我又一次连累了你。”

周嘉让虚弱地摇头:“恬恬,别这样说,我很开心……我能保护你。”

他眼皮一点点沉了下去,温书棠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慢慢消失。

她下颌贴在他额头上,断断续续地重复:“阿让,不要睡,也不要闭眼。”

周嘉让笑,一如既往的宠溺:“好,听你的。”

“再坚持一下,警察他们就要赶到了。”

“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你要是食言了,我会很生气的,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呢,我还想和你一起高考,一起拍毕业照,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对了,我们不是说好明年一起去椿茗寺还愿吗?我可都记着呢,你不能骗人啊。”

“……嗯。”

“阿让,你知道吗?”

“……”

“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一次,她没能得到回应。

第55章 纸条 周嘉让不想见她

那个云霾压顶的午后,成为温书棠整个青春里最晦暗,也是最痛苦的一段记忆。

风雨欲摧,沉闷的雷鸣声不绝于耳,乌沉混沌的昏影下,蓝红交替的警戒灯姗姗来迟。

医护人员把周嘉让推上救护车,途中他意识全无,但却始终紧攥着温书棠的手,直到进抢救室前都不肯松。

后来还是温书棠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说她不会走,会一直在外面等他,这才勉强放开一点力度。

感应门缓缓闭阖,刺目的红灯再一次亮起。

而温书棠也在这一刻彻底脱力,单薄的背抵在墙上,肩膀猛地塌陷,像再也支撑不住那般滑下,虚软地瘫坐在地上。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场景。

上一次,她在这陪周嘉让等外公,如今半个月不到,躺在里面的人却变成了他。

光亮洁白的地砖,倒映着少女脆弱的身影,温书棠双手环住膝盖,头颈低埋,两块蝴蝶骨向外凸起,绷紧的背脊仿佛即将断裂的弦。

长发散落在耳侧,遮住她哭花了的脸,极度的痛苦和担忧麻痹她的神经,整个人仍处于未回神的茫然中。

那一刀刺得到底有多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四处都是他的血,浓重而湿热的血。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生出来找人签风险责任书:“病人家属在吗?”

温书棠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踉跄撑着地面起身:“医生我在。”

医生上下打量她几次,神色略有疑惑:“你和病人……?”

温书棠被这个问题噎住,干涩的唇瓣半张,眼睫轻颤:“我是他……同学。”

“同学?”医生皱眉,“他家属没来吗?通知他们赶快过来啊。”

“他家人都……去世了。”温书棠越说声音越颤,咬着唇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医生,就让我来签吧。”

按理说这不合规矩,只是情况实在危急,医生思索两秒后松了口:“行吧。”

接过那张纸,笔连续掉了两次,她才颤颤巍巍地写好名字。

等温惠和谢欢意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温书棠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蜷缩着窝在角落里。

她身上沾着周嘉让的血,温惠瞥到那块暗红,心倏地一紧,忙过去拉起她胳膊检查:“恬恬,你哪里受伤了吗?”

“不是我。”温书棠深吸一口气,眼眶憋得通红,“是阿让,是他帮我挡下了那一刀。”

“啊。”温惠一瞬默然,“那,阿让他现在怎么样了?”

温书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抬手摁了摁酸热的眼角,手背忽而触到一片冰凉,低下头才发现,是周嘉让送她那条翡翠项链。

眼泪终是在这一刻失控,一颗一颗地决堤涌出。

那时他说,新一年要保佑她平安健康。

可如果她的平安都要用他的健康来换,那么她宁愿永远活在黑暗与阴鸷中。

喘息声与急促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在空荡的走廊中回荡着,温惠听得揪心,看得更难受,拿出纸巾帮她擦了擦,蹙眉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温书棠没有明确讲过她和周嘉让的事,但再怎么说,温惠也算过来人,不可能看不出他们俩的心思。

一开始她还有所忧虑,毕竟她自己遇人不淑,在感情上吃过苦头,不想妹妹重蹈覆辙,后面逐渐发现,周嘉让和其他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真诚,纯粹,愿意不求回报地付出全部感情。

“姐。”泪水糊了满脸,温书棠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发声困难,言语破碎到极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就像奶奶说得那样,天生就是灾星啊。”

小时候是爸爸,然后是姐姐,再往后是周嘉让,似乎所有和她亲近的人都会接二连三地被连累。

听到这,温惠没忍住也跟着掉眼泪,手臂绕过她肩膀,把人揽进怀里:“才不是呢。”

“我妹妹才不是什么灾星,恬恬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有你才是我们的幸运。”

就这样抱着她哄了好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赵晗打电话进来,说是法院那边需要过去一趟。

温书棠吸吸鼻子,嗓音沙哑:“姐,你去吧。”

“我没事,这里还有欢意他们陪我呢。”

温惠抿唇,显然是放心不下,但官司的事又推脱不了,只能拜托谢欢意帮忙照顾一下。

谢欢意用力点头:“姐姐我会的。”

眼前是无尽的白,浸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对时间的概念已然全失,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外面天色黑得彻底。

谢父谢母也赶了过来,几个人交替在手术室外等情况,只有温书棠,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一旁。

“棠棠。”谢欢意小睡一觉醒来,揉揉惺忪的眼,蹲下来晃她胳膊,“你都在这守好久了,得休息一会了,再继续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眼球里血丝密布,耷下的眼尾满是疲惫,温书棠却说:“欢意,我不累。”

许亦泽也过来劝人:“棠妹你还是歇一歇吧,要是阿让知道你这样,他会更心疼的。”

温书棠摇头,唇角弧度僵硬:“我答应阿让了,会在门外等他出来。”

“而且……”她喉咙哽咽了下,“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听出她的自责,谢欢意握住她的手开解:“但这不是你的错。”

可温书棠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周嘉让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活下去。

分秒点滴流逝,她静静靠在墙边,眸光长久凝滞在手术室的方向,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没等到梦醒,耳边声音飘远,意识也渐渐模糊——

“棠棠?!”

她偏头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漫漫长夜已经过去。

窗外日光柔和,白色被单上落下几个浅淡光影,身体发冷,温书棠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血管里流动。

视线回焦,细细的针头戳进手背,软管中的药液滴落缓慢。

谢欢意和许亦泽都在旁边,见她醒了,凑上前关切道:“棠棠,你感觉怎么样啊?”

温书棠没答,心思根本不在这儿,撑着床铺起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阿让呢?”

“诶,棠棠你别动啊。”谢欢意止住她动作,所幸是没扯到针管,把人摁回原位,慢慢解释,“手术结束了,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是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

话语说得轻巧。

可温书棠的心却狠狠揪在一起。

指尖掐进掌心,软肉上是一道道月牙形痕迹,扬起纤密的睫毛,温书棠轻声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目前还不能进去探望。”许亦泽给她倒了杯水,“况且阿让还没醒呢,棠妹你先别折腾了。”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可以吗?”

一双眼哭得红肿,琥珀色瞳仁盈满水雾,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几近祈求地说:“就让我看他一眼好不好?”

“棠棠……”

她现在状况很差,护士嘱咐过不能乱跑,可谢欢意又不忍心看她这样难过,作出让步和她商量:“那等你吊完这瓶水再去好吗?”

温书棠仰起头,药瓶里还剩下最后一点。

她没再执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