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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组正常复诵:“上27,1021,南方3278。”

“白鹭8573,左偏十海里机动。”江宁看了一眼屏幕,下达另一条指令,并低头填写进程单。

没两句话的功夫,南方3278的机长声音又传来,“南方3278,前方有块天气,额……我申请左侧机动一下。”

江宁低着头,手上填着进程单,屏幕上每架飞机的位置都在他脑子里,他甚至都没抬头,直接语气冰冷地拒绝,“南方3278,左侧有活动,不行。右偏——”

江宁一句话还没说完,耳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隐约听到像是南方5378那位机长的声音,明显是跟江宁抢麦占波道了。

而江宁在干扰的瞬间就抬起了头,目光盯着面前的显示雷达,等了大约两三秒,嘈杂的电流声消失,他开口的语气几乎降到了冰点,“南方3278,等我说完再发话!右偏7海里机动。”

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尴尬,“额……好的,不好意思。”

江宁眯了眯眼,“南方3278,证实指令!”

他刚发了指令,对应的机组就得复诵,但南方3278的机长只说了一句抱歉,所以江宁需要他证实收到指令并且复诵,才算结束对话。

“右偏……右偏7海里机动……南方3278。”

无线电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陈述句都被他说成了疑问句。

江宁面无表情道:“正确。”

江宁身后的李晓和瞿昭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看这样子……是谁一大早就惹他了?

而高空中南方3278的驾驶舱里,两个飞行员面面相觑,跟江宁直接对话的机长此刻默默抬手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凶……”

管制室里的江宁继续指挥。

“吉祥1276,减速220,右转航向150,下24保持。”

“深圳5143,上4800。”

“海南72——”

江宁没说两句,又被插进来的话打断了——一口不太流利且有些生涩磕绊的英语。

“Yucheng control good morning,uh CES2563 maintain 1200 meters and heading 300.”

(虞城进近早上好,东方2563,高度1200米,航向300。)

江宁说了一句“Standby”,然后继续刚刚被打断的指令,“海南7266,雷达服务终止,联系塔台124.35,再见。”

“124.35,再见,海南7266。”

机组复诵完,江宁才回头道:“CES2563,Yucheng Approach radar contact climb to 2700 meters on QNH1021.”(东方2563,虞城进近雷达看到,上到2700米,修正海压1021。)

他的语速向来很快,但字字清晰。

机组复诵:“Climb to 2700 meters on QNH1021,CES2563.”

江宁指挥了两句其他航班后,“CES2563,climb to 4800 meters. ”(东方2563,上升到4800米。)

“Climb to 4800 meters uhCES2563.”

起初,江宁只以为这位机长的英语不怎么过关,发音不是很标准,句子也不流利,但在能听懂的范围。

直到——

“CES2563,radar service terminated, contact Yucheng 119.75 good day.”(东方2563,雷达服务终止,联系虞城119.75,再见。)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机长不仅英语口语不怎么样,听力也不怎么样。

“One one niner point five,good day,CES2563.”(119.5,再见,东方2563。)

江宁给的区调频率是119.75,对面复诵的却是119.5,一时间,江宁连开口的音调都高了两度,急促而严肃道:“Negative!Negative!Say again negative!CHINA EASTERN two five six tree, contact Yucheng , one one niner point seven five!”

他甚至连数字都一个一个的读出了重音,连背后向来笑眯眯的瞿昭,此刻都有点被他的气场惊到。

一旁的李晓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替无线电那头的机长默哀上了。

频率对面的机长本来英语就不怎么好,被江宁这一连串三句“negative”吓得直接磕绊了起来,“one oneuhone one ninerseven five,CHINA EASTERN two fivetwouhtwo five six treesorry.”

光听语气,都感觉对面快哭了。

江宁纠正完,等机组磕绊但正确的复诵结束,他便继续面色如常地发布下一条指令,仿佛刚刚那个语气严厉气场强大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好不容易挨到早高峰快过去,快到江宁换班前,一架山东航空波音737-800客机进入江宁的管制扇区内。

“进近早上好,山东1286,高度5400米,航向150,听你指挥。”

声音有点耳熟。

江宁抬起头,点开屏幕上山东1286的航班信息,“山东1286,虞城进近雷达看到,保持当前航向下4200米。”

“保持航向下4200,山东1286。”

“山东1286,下2400米。”

“下24,山东1286。”

多说了两句后,江宁似乎是听出来了对面是谁。

但不容他多想,没过多久,无线电的那头传来几声平静却急迫的“PANPAN”,江宁面前的管制雷达上,山东航空1286次航班,已经挂上了红色的“7700”标识。

瞬间,整个管制室里如临大敌。

飞机的应答机识别代码,就相当于这架飞机本次航行的“身份证”,用于飞机的应答机与管制员监视雷达之间的通讯,以便管制员监控飞机,然后向飞行员发出指令指挥飞机。

而应答机识别代码中的“7700”,是在雷达上发出告警给管制员和空中其他飞机看的,表示飞机此刻遭遇了紧急情况,需要管制员优先指挥落地。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飞机驾驶员同管制之间经过无线电的语音通话,全称为Air Traffic Control,航空交通管制,俗称“ATC”。

“PANPAN”便是ATC紧急呼喊中的一种,程度仅次于“MAYDAY”,表示飞机和乘客有潜在的危险。

一般喊话三次,避免误报。

“山东1286,我起落架故障了。”

飞机进近低于3000米后,一般就要放下起落架,为的是增加飞机重量增大飞行阻力,以起到减速的效果。

刚才江宁给的指令是“下2400米”,所以在下降高度过3000米后,飞机同时也要放下起落架,以准备进近着陆。

江宁顿了一下,语气平静地问:“收到了,山东1286,证实你的诉求。”

“额……我刚尝试了一下重力放轮,目前仪表上起落架灯还是没亮,我可能需要低空通场确认一下飞机状态。”

飞机起落架故障,有的时候是真的卡阻,但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仪表问题没显示。

重力放轮也就是飞机上自带的“人工放起落架手柄”,简单理解就是在飞机起落架故障时,放起落架的备用方案。

飞机起落架由液压控制,当它卡阻故障时,运用这个备用方案,断开起落架的液压控制并且松开起落架的上位锁,用起落架自身重力将其放下。到位后下位锁便会自动锁定,起落架便放好了。

但现实的情况是,使用了重力放轮后,驾驶舱仪表起落架灯依然没有亮起,飞行员无法确定起落架有没有正常放下,因此需要请求低空通场。

而低空通场的意思就是飞机降低高度飞过本场塔台或地面观测点上空,以便借助地面的观察和判断来判定飞机外部故障和受损的情况??。

此刻,山航1286需要确认飞机的起落架有没有正常放下。

“山东1286,收到了,稍等。”江宁看了一眼雷达,回头知会了一声瞿昭,“联系塔台和地面,空出二号跑道。让人去准备看一下山东1286的起落架。”

瞿昭点头,立刻去通知塔台和地勤人员。

如果起落架没有放下,飞机就可能需要进行本场无起落架的迫降操作,地面跑道得给他让位,同时也包括天上的飞机。

江宁回头继续指挥,“山东1286,我会雷达引导你低空通场二号跑道17R方向,证实是否还有其他需求?”

“没有了,谢谢。”

“收到,山东1286,航向150,减速180,继续下12,进场点等通知。”

“航向150,减速180下12,等通知,山东1286。”

于此同时,江宁还得挪开所有挡在山东1286前面的飞机,为他保证航路畅通。

第27章 我啥也没干 “Chinese fol……

毕竟是挂了“7700”的作弊代码, 优先级直接拉满,飞机过场后没一会,地面就来了消息, 起落架已经放下了。

江宁通报山东1286,并询问其意图后, 重新指挥飞机进近, 然后将指挥权移交塔台。

因为山东1286的紧急情况,天上的飞机为了给他避让,堆积了不少。本来江宁以为等它落下去,这茬就算过去了。

谁曾想, 没一会塔台的电话又来了, 瞿昭接的, 语气也是十分无奈,“塔台通知, 山东1286安全落地, 但是起落架机械故障,抛锚在跑道上了,二号跑道临时关闭。”

落了, 但走不了了。

江宁:“……”

关了一条跑道,空中和地面双双大堵机, 本就忙碌的管制室里瞬间阴云密布, 一条接一条的指令此起彼伏,气压骤低。

相比起先前进近挨了江宁怼的那几位, 之后来的可是一个比一个惨。

与此同时, 另一边开会的王珩宇整个人昏昏欲睡。

每次安全会无非那几句,到了领导侃大山时间,他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百无聊赖给江宁发信息,但江宁都没回,多半是忙着呢。

王珩宇身边坐的是徐柯淳,也在偷偷玩手机,不知道在聊什么,手指打字飞快,一边还偷笑。

闲着也是闲着,王珩宇凑过去问了一句,“看什么呢?”

许是没想到王珩宇会问,徐柯淳愣了一下,“群里说今天进近是阎王点卯,阎王似乎心情不好,来一个骂一个。”

王珩宇皱眉,反应过来是谁后,又很疑惑,“江宁?”

几个小时前他送江宁到单位楼下都还好好的,也没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啊。

见他好奇,徐柯淳干脆把手机递到他面前,翻着前面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群名叫“虞城机场物流集散中心”,是个关于虞城机场的群,里面大部分都是常飞虞城航线的机长、乘务等。还有小部分虞城机场的工作人员,比如地勤、管制、航站楼工作人员等。

这个群王珩宇也有,当时好像就是徐柯淳给他拉进去的。不过成天都是99+,进去就屏蔽了。由于每天聊的内容过于杂乱,王珩宇真难得想起来才会点进去看一眼。

【又是挨骂的一天……】

【东航那个兄弟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转频道一听是阎王爷在岗,赶紧把话语权交给副驾驶。】

【那你这……多少有点不是人了!】

【没逝的没逝的,反正骂的不是我,嘿嘿。】

【虽然是地面有情况,但是他让我多飞了一圈五边,他真的超凶的!】

【听你们说的,我都有点同情后面落那些了,还好我落得早。】

【上面的兄弟,你哪位?也挨骂了?】

【南方的……被骂别插话那个就是我o(╥﹏╥)o】

……

王珩宇看着直皱眉,江宁今天火气这么大?

他早上好像没干什么吧?

徐柯淳见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多在意,收回手机后小声跟他说:“刚刚看消息说是有架飞机挂了7700的,起落架故障,结果后来落地以后又抛锚在跑道上。本来就是早高峰,这下搞得上面下面一起堵,进近压力大,情绪难免会不好。”

不过同情归同情,他还是很庆幸的,“要说起来,还好今天咱不飞。”

话是这么说,但王珩宇觉得不太对。

看那个对话,显然在故障之前江宁的态度就已经不太好了。如果光是早高峰,应该不至于让他脾气这么大才对。

他思索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徐柯淳看了会手机又拽了拽王珩宇,一脸八卦地问他,“宇哥,你上周跟姜敏一起飞的?”

王珩宇还在想事情,随口应了一句,“啊,怎么了?”

徐柯淳把手机再次递到他面前,俨然已经是另一个群里的信息了,群名是“CFGO”。

【说真的,我都要嗑他俩了,真没点什么?】

【他俩真是挺配的。】

【有没有东航的兄弟来展开说说啊?】

【我东航的……但是客观来看,少爷好像对谁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吧,感觉他俩站一起就很有CP感!】

【来来来,我这有照片!有图有真相!】

本来王珩宇还看的一头雾水,然后有人发了两张照片,他瞬间就明白了!

是两张在飞机客舱过道上的照片,画面里王珩宇一手拿着一杯饮料,另一只手扶着姜敏,姜敏几乎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从照片来看,这角度确实很暧昧。

但事实是,那天他俩轮班都在客舱,王珩宇正好坐久了起来活动,就自己去倒了杯饮料,回位子的时候撞上要去厕所的姜敏。偏偏就是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了一下,姜敏没站稳,王珩宇在边上顺势扶了她一下。

前后绝对超不过十秒,他立刻就松了手!

真相个屁啊!

徐柯淳看着王珩宇那一脸凝重的模样愣了愣,“宇哥,你跟姜敏——”

他是想说,他俩这确实是有点暧昧的成分了,但对上王珩宇抬眸那个犀利的眼神,一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王珩宇把他手机拿走了,又把聊天记录往上翻,看得直皱眉,“你这什么群啊?CFGO?不是游戏群?”

光看这“CFGO”的群名,王珩宇还以为是个什么游戏群,结果翻了半天,全是八卦。

徐柯淳摸了摸鼻子,“Chinese folk gossip organization.”

王珩宇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中国民间八卦组织?

“以前叫‘中民八组’,后来有人说不够洋气,就换了个英文缩写。”徐柯淳有点尴尬的解释,“就是个八卦群……罗哥跟一鸣哥都在里面。”

罗佳宇跟齐一鸣?

“你都民间组织了,能洋气嘛?这英文缩写就洋气了?”王珩宇皱眉:“所以这群里为什么没有我?”

“额……你不符合八卦标准。”

“???”

“这不是重点!”小徐把手机抢回来,又把话题拉回正规,“你跟姜敏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屁事没有!”王珩宇“啧”了一声,“她是后半程加进来的副驾,我跟她总共才飞了一程,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我什么都没干!”

他是觉得姜敏可能对他有点意思,后来也尽量避着。但毕竟是曾经的同学,他也不好做的太过分。当时都在一个机组上那么多人,他总不能当众下人家小姑娘的面子吧?

小徐不置可否,“那就得问你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王珩宇抿唇沉思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江宁晚上下班,在管制大厅楼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早上那架起落架故障的山东1286的机长,陈杨。

也是江宁大学时候的学长。

他们俩虽然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但陈杨跟江宁不是一个专业,更不是同一个学院,甚至不是同一级,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按江宁的性子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交集。

但巧就巧在,有一次学院联谊,作为民航学院门面担当的江宁被同专业的师姐硬拉去撑场,而这位师姐,是他妈妈以前教过的学生,还是课代表,小学的时候成绩就特别好,江宁刚好认识她。碍于这层关系,他就答应了去露个面就走。

然而,江宁还是低估了自己那张脸的魅力,作为一个社恐,面对蜂拥而来找他要联系方式的人,江宁根本应付不了,趁乱就准备溜之大吉。

只是没想到,刚出门就撞上了同样偷溜跑路的陈杨被女生强吻的画面——就是姿势不太好看,显得他很弱。

这事后来被陈杨称作是会影响他形象的“黑历史”、“滑铁卢”,而作为见证者的江宁被他缠着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他才肯罢休。

就是这一来二去,聊得多了,交集就来了。

陈杨表面上是一副很随和的模样,文质彬彬的,其实私底下吊儿郎当玩心大得很,不管从哪方面看,跟江宁都不可能是一路人。

江宁自己也很纳闷,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跟他成为朋友的。

陈杨身上还穿着那身机长服,站在大厅门口双手插着兜,低着头。

上午他在天上的时候就听出了江宁的声音,一落地事情处理完他就给江宁发了信息,约他晚上吃饭。

其实他们从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了,陈杨也不是经常飞虞城,偶尔来一趟也不会次次都找江宁,有时候一时兴起才拉他出去吃个饭。

今天陈杨发信息说要谢谢他上午指挥落地的事,江宁百般推脱都没推掉,最后也只能接受了。

只是没想到,他俩出门的时候,江宁见到了等在外面的王珩宇。

早上王珩宇把他送到单位,确实说了晚上来接他,但是最近管制中心缺人,江宁时不时就要加班,也说不准几点能下班,当时好像也只回了他说“晚上再说”。

后来他又忙,王珩宇也没发信息,江宁压根忘了“再说”这件事。

至于王珩宇,他今天是懒了一句,想着江宁就算加班大部分也是到那个点下班,就干脆直接来了管制大厅楼下等着,一边应付手机那头远在国外的齐一鸣的盘问,一边等江宁。

结果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他跟另一个男的有说有笑的从大厅里出来。

王珩宇这个醋意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但他面上还是那副礼貌得体的微笑,径直往江宁身边走过去,“江哥。”

江宁有些抱歉地看他,“今天太忙我忘了,抱歉……我跟朋友约了去吃饭。”

“朋友啊……”王珩宇一挑眉,目光看向一旁身上还穿着那身机长制服的陈杨,也是个四道杠的。于是,王珩宇礼貌地伸出手,“你好,东航的,王珩宇。”

“王机长,久仰!”陈杨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礼貌而不失风度地回握,“山航,陈杨。”

王珩宇才不在乎他什么态度,客套过后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吃饭?不知道陈机长介不介意加个人?”

陈杨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那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珩宇跟江宁——重点是打量江宁,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见请客的人都没有意见,江宁本来想说什么的,最后也没开口。

王珩宇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定好去哪里了吗?”

陈杨道:“‘17L’,就在机场附近。”

王珩宇点头,“那行,我带江哥先过去。陈机长,‘17L’见吧。”

说完,他就直接拉着江宁的手腕走了。

江宁硬被他拽走,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能回头看了眼陈杨,陈杨冲他一挥手,“没事,你去吧,我认得路。”

陈杨站在原地,眼看着王珩宇那明显有些敌意的背影,以及被他强硬拽走的江宁,甩着手里的车钥匙,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嘀咕着:“有点意思啊……”

他好像知道哪里不对了。

陈杨低着头下台阶,迎面不注意就撞到了个人——抬头的时候看到那人背着个双肩包,身上穿的是那身管制的工作服,脚步匆匆地模样。

他就看到个侧脸,没看清正脸,但那张侧脸看着就很乖的样子,白白净净的。

那人似乎因为撞到了他有些尴尬,低着头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

陈杨还没来得及回神,身后大厅里有人喊,“顾群……快点!要迟到了!”

“来了!”那人应了一声,又急急忙忙冲着他连说了几句抱歉,“……对不起……我赶时间!抱歉!”

说完,人就匆匆跑了。

陈杨回头,就见那抹身影一路跑进管制大厅,转角就没了踪迹。

顾群?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但他这个声音……软软的,还挺好听。

而且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是塔台的管制?

眼前王珩宇的车呼啸而过,陈杨一挑眉努了努嘴,倒是没多想,径直往停车位上他租的那辆车走去。

他不常来虞城,但这次要到明天晚上才飞,明天还跟人约了出去玩,所以今天一落地忙完以后他就去租了一辆车。

本来今天还准备用这车带江宁去吃饭的……眼看也是用不上了。

他这租的A8哪比得上人家几百万的大G啊。

……

王珩宇把江宁拽上车,随后一句话也不说,车内的气氛异常沉闷。

习惯了王珩宇总是叽叽喳喳的,他这突然一下安静下来,江宁还有点不太适应。

他犹豫了好久,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解释:“早上有点忙,后来就忘了你早上说的事……你也没给我发消息,我就没想起来。陈杨给我发的消息说想请我吃饭,他早上落地的时候起落架故障,当时是我指挥的,我也不好拒绝就……”

江宁向来不是个爱多话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面对王珩宇的沉默,他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要说一下。

他的本意是解释他不是故意忘记早上他们的约定——虽然并没有约定什么,但王珩宇来接他了,显然是把早上的事记在心里的,而他却忘记了。

结果他这一解释起来,话突然就多了。

王珩宇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前面的路况上,等江宁说完才淡淡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江宁抿唇,那股心堵的感觉又上来了,他扭头看着窗外“嗯”了一声之后便没再开口。

车内再出次陷入安静。

王珩宇抓着方向盘的手暗自握紧,默默咬牙。

倒不是他故意要装得这副冷漠的样子,只是他这会真的感觉自己快被醋给腌入味儿了,深怕自己开口一时冲动说点什么,倒还不如不开口。

直到他们到了地方,停好车,江宁一言不发地下车,正好碰到跟在他们后面开进停车场的陈杨。

下车见江宁脸上情绪不佳,王珩宇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心里暗暗发笑。他走上前,十分熟稔地伸手勾住江宁脖子,手一挥,“咱俩也挺久没见了,一会想吃什么随便点,哥请客!”

江宁被他勾得一个踉跄,翻了个白眼推他,“别动手动脚。”

虽然江宁的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但却让王珩宇听出了几分纵容。

重点是,陈杨对于江宁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不满,甚至嬉皮笑脸地转头看向王珩宇,熟络地招呼他,“王机长,你跟江宁是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别客气啊。”

王珩宇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瞬间握拳,心里暗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朋友!”但他抬眸对上陈杨意味不明的目光时,还是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倒是要让陈机长破费了!”

“害,哪的话。”陈杨回头再次勾住江宁,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江宁“啧”了一声,眼见他是挣扎了一下的,但没挣开,只不过不咸不淡地骂了一句,“少攀关系。”

而勾着他的陈杨丝毫不在意,也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样子。

王珩宇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这他妈谁啊!他都没勾上江宁呢!他凭什么!

三人各怀心思进门,今天刘老板不在店里,看店的伙计也认识江宁,招呼了一句正要问他们想坐哪,一个热情洋溢且带着惊讶的声音传来。

“卧槽,宇哥?杨哥?”

第28章 他还跳过伞 “我宇哥当年,那可是开着……

王珩宇和陈杨齐齐循声望过去, 竟然是罗佳宇。

跟他同桌坐着的身上也穿着那身机长服,也是飞行员。罗佳宇看到他们就跑了过来,“诶, 你俩还认识呢?我跟我朋友来吃饭,反正我们的菜也才刚点, 人多热闹, 要不要拼个桌?”

这会陈杨已经松开江宁了,王珩宇跟陈杨互看一眼,齐齐开口,甚至都带着点对对方的不屑, “我们!不认识!”

罗佳宇, “额……”

不认识就不认识, 凶啥?

他们还站在门口,身后有客人进来, 王珩宇拽着江宁往自己那一侧退了两步, 江宁跟陈杨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

江宁疑惑地转头,对上他的目光,王珩宇坦然道:“有人, 挡路了。”

身后的人路过,甚至还说了声“谢谢”。

王珩宇的手也松开了, 江宁见此, 便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王珩宇抬眸的瞬间对上对面的陈杨,眉头一挑, 嘴角微扬。

陈杨:“……”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罗佳宇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到了江宁身上——江宁的脸向来是让人入眼便会觉得惊艳的程度, 罗佳宇此刻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不过他身上这身衣服罗佳宇倒是认识, 好像是虞城机场的管制工作服。

“这位是?”

江宁浅浅笑了一下,自报家门,“管制,江宁。”

罗佳宇瞪圆了眼睛,“嘶——你、你好!”

是阎王本人!

他今天上午还不幸被江宁指挥了一下子,虽然没犯什么错,江宁也没怼他,但他语气属实说不上好。

他到此刻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由于两方互相都认识,最后的结果就是两边五个人,趁着上菜前拼了个桌,要了个小圆桌的隔间。

落座后,罗佳宇给介绍了一下他那个朋友,看着很文静一个人,也是飞737的,叫裴凌,南航的。

罗佳宇是跟王珩宇一样的性子,他甚至更甚,不仅话痨还八卦。刚坐下就开始跟王珩宇打听,“诶,宇哥,咱俩才多久没见,你就有情况了?”

王珩宇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啊?”

罗佳宇曲指敲了敲桌子,“你跟你们公司那个,姜敏,我那群里都传遍了!”

闻言,王珩宇吓了一跳,甚至都来不及看江宁的反应,下意识就反驳,“别胡说八道啊,没有的事儿!”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用余光看了眼他身侧的江宁,江宁此刻低垂着眉眼在看手机,不知是在跟谁发信息。

“真的假的?我看群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罗佳宇显然不信他的话,都已经开始翻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了,“要不要我找出来给你看看?说是什么你给人家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温柔得不行。”

王珩宇刚要反驳,另一边陈杨问:“是不是那个中民八组的群里?我今天落地也看到了,聊得还挺热闹。”

王珩宇震惊地回头看向陈杨,“你也在群里?”

陈杨微微一笑,“嗯哼。”

江宁本来在看手机的,突然抬头去看陈杨,问了一句,“什么群?名字有点耳熟。”

王珩宇看着江宁,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你别告诉我,你也在里面!”

江宁看了眼王珩宇,又有点茫然地看陈杨。

从坐下到现在一共没说过几句话的裴凌,突然开口问:“CFGO?”

王珩宇:“???”

陈杨看向裴凌微笑点头,随后低头回江宁道:“就是个八卦群,按你跟王机长的身份,进不去。”

江宁一挑眉,并没有深究是什么群,又为什么他进不去,淡淡“哦”了一声——好像听程瑜跟于诗涵提起过。

陈杨笑而不语。

王珩宇就更疑惑了,要说八卦群,罗佳宇跟齐一鸣这样的在里面他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陈杨也在?甚至连裴凌这样看着一声不吭斯斯文文的也在里面!

偏偏就他进不去?是他不够八卦嘛?

哦不对,陈杨说江宁也进不去。

他好奇发问:“怎么你们这个群还看身份的?”

罗佳宇“昂”了一声,手上翻着聊天记录,一边道:“可不嘛,少爷你可是风云人物,一般像你跟江哥这种话题度比较高的人,是进不了群的。”

王珩宇不明白:“为什么?”

陈杨幽幽道:“因为不好贴脸开大。”

王珩宇:“…………”

“哎呀,你不要岔开话题!”罗佳宇把手机推到他跟前,一副严肃的样子敲了敲桌子,“你自己看看这照片拍的,谁看了不说一声暧昧!”

“我清清白白一大小伙子,你少污蔑我!”王珩宇把手机给他推回去,那照片他早上在徐柯淳手机里看过了,那些聊天记录他也翻了个遍,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这会罗佳宇提起就算了,甚至还是当着江宁的面,王珩宇急得直拍桌子,“我当时不过扶了她一把,怎么就暧昧了?借位知不知道?”

“那还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呢?”

“子虚乌有,言不符实!”王珩宇不服气地反驳,“我能干出来这种事嘛?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那谁知道你……万一呢?”罗佳宇一挑眉,凉飕飕道:“对喜欢的人,特殊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没有的事,我不喜欢她!”

对喜欢的人……王珩宇承认他对江宁确实是特殊的,而这份特殊也仅对江宁。

对于别人,绝对没有!

“我跟她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那你们俩不还是——”

“当”的一声瓷盘碰撞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硬生生打断了罗佳宇要问出口的话,几人纷纷朝声源看去,江宁有些茫然地抬头,“抱歉,你们继续聊。”

随后,他一脸平静地继续拿杯子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然后再淡定地放回去,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低头看手机。

只是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江宁的手机屏幕上,正在编辑的《关于山东航空1286次航班起落架故障指挥报告》的文档里,接连出现了好几个错字及乱码。

陈杨转头看了眼江宁,眯了眯眼,又转而看了眼脸色阴沉的王珩宇,暗自发笑。

这俩人……有意思!还玩暗恋呢!

王珩宇看着江宁那一副淡然而波澜不惊的模样,虽然知道他惯常就是这个样子,可此刻,还是让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没了跟罗佳宇再继续掰扯的心思。

罗佳宇见他面色不善,便也没再继续问他,打着哈哈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去逮着陈杨就问他起落架故障的事。

作为同样飞737的裴凌,这会也来了兴致,目光专注地听陈杨讲早上的故障。

他们边吃边聊,陈杨最后给江宁夹了一块鱼肉道:“本来我今天主要就是请江宁,一来也是很久没见了,二来就是感谢他上午的指挥,不然我也没那么快落地。这要是换个手生的,指不定我还得在天上多转会呢。”

江宁是喜欢吃鱼的,但他不太会吃,一般吃鱼都挑鱼肚子的位置,有骨头也都是大的。今天陈杨点了碗酸菜鱼,都是鱼片也没什么骨头,江宁吃了不少。

见陈杨给他夹菜,江宁并没有多想,平淡地说了句“谢谢”,然后道:“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你该庆幸那会早高峰快结束了,不然指不定你还真得多转会。”

陈杨单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说的是,那说起来我运气还行。”

王珩宇看着江宁跟陈杨那副熟稔对话的模样,舌尖抵着后槽牙,目光变了又变。

罗佳宇好奇发问:“杨哥你跟江哥很熟嘛?”

“那必须熟啊!他是我学弟!”陈杨手一伸就搭到了江宁背后的椅背上,身子靠着椅背,下巴一扬,“是拥有共同秘密的那种熟!”

一桌五个人,三脸问号。

江宁波澜不惊地回头,“怎么,你的秘密能公之于众了?”

“……”陈杨神色一滞,默默收回手,“啧”了一声,“别拆台啊你!”

江宁不置可否,转头继续吃他的。

陈杨咳了一声,“反正就是很熟的关系!”

“那也没见江哥给你走后门啊?”

“那是我小学弟刚正不阿!你见他给谁走过后门?”

……

陈杨跟罗佳宇还掰扯上了,王珩宇却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就记住了陈杨那句“拥有共同秘密”的话。

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饭局过半,罗佳宇发觉江宁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生人勿近,后来也不怵他了,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江哥,我能不能采访一下你?大家都说你早上是心情不好,为啥呀?”

江宁抬头,眼神有些茫然,“早上?”

罗佳宇又道:“就是早上杨哥进近前,听说好几个挨了骂的,说你一大早火气就很大。”

跟阎王点卯似的,点一个骂一个。

江宁愣了一下,回想起早上的事,眉头微皱,但只是一瞬,他便低了头,平静道:“早高峰流量大,连续遇到几个不是抢麦就是听错指令,有点烦躁没压住脾气。”

“嗐,我说呢。听说早上那个听错频率的,都被吓哭了……好像是个新人。”

罗佳宇也不过就是随口一问,而对于江宁的说辞,在场除了王珩宇,并没有人深究。

王珩宇转头看了眼身侧低头吃东西的江宁,皱了皱眉。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一大早就心情不好,这个答案并没有人告诉他。

话题很快在罗佳宇的继续下换了又换,甚至还说到了陈杨被台风追的事。

“当时管制跟我说让我加速,听语气是很严肃的,我还寻思我速度已经很快了。结果他下一句跟我说,后面有人在追我。”

“我就纳闷,我雷达上都没显示附近有活动,能有谁在追我。结果他跟我说‘曼瑞’,我还想问‘曼瑞’哪家航空公司呢,我寻思好像也没有这家公司啊。结果我副驾驶直接一句‘卧槽,快跑,台风’给我吓一机灵。12级台风,就在我屁股后面!”

罗佳宇笑他,还开了个玩笑道:“没事,反正你们山航一向快,区区12级!”

结果陈杨瞪了他一眼,“我是民航又不是战斗机,我能有多快!”

网上说什么山航“硬核航空”那都是玩梗,事实上他们跟别的航空公司比,不过就是多了一个辅助HUD系统,起飞条件没有其他航司那么苛刻。

至于网传提前到达什么的,大家都是一样根据民航总局的规定在飞,统一标准下的差距不过毫厘,但如果航司售票的时候预计到达时间多报一点,那他们自然“提前到达”。

说起战斗机,思维发散的罗佳宇又把话题引导了王珩宇身上,毕竟在场唯一开过战斗机的,只有王珩宇。

起先的话题江宁并没有多在意,他们说他们的,问到他时他才应两句,不涉及他的他就低头安静吃东西。

但这会说起王珩宇,江宁突然来了兴趣,吃东西的动作都慢了不少。

罗佳宇说:“我宇哥当年,那可是开着歼20跳过伞的人!”

江宁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心头一惊——他还……跳过伞?

先前他们聊天那次,王珩宇跟江宁说的都是一些他在部队里的趣事,压根没说起过他为什么会转业。当时从王珩宇的言谈里能听出来,比起民航客机,他是更喜欢战斗机的,江宁还疑惑过他为什么转业。

可碍于他们当初并没有那么熟悉,江宁最后也没问这个问题。

此刻——

江宁转头看王珩宇,只见他一脸平静地阐述着他跳伞的事情。

而落进江宁耳朵里的,却是那几个听着就让人感觉惊心动魄的词——失速螺旋、鸟击、双发失效、发动机起火、爆炸……

无论是哪一个,都让江宁心头震颤。

他不由想起了他爸……当初他父亲出事的时候,最后除了一个官方的调查结果和慰问抚恤金,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机会问他父亲,当初失事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失事的那一刻,他又在想什么?就连作为幸存者之一的袁长林,时隔多年,剩下的也都是噩梦般的回忆挥之不去。

王珩宇……他此刻能平静的说出这些,是真的不在意了嘛?

如果不在意,为什么会放弃热爱转业?

人类对于危险,通常会有出于本能的恐惧,他会让你意识到危险,并且正视危险,从而躲避危险。

所以说,那些自杀身亡的人都是下了巨大的必死的决心,因为他们战胜的是自己的本能。

可对于像王珩宇和他爸一样的,面临危险时他们别无选择,本能的求生并不能发挥完全的作用保证他们的安全,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断加深的绝望。

被绝望席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

饭后,各自散会,江宁跟王珩宇一辆车回家,路上江宁一直很沉默,王珩宇找了个话题,想打听一下他跟陈杨的关系。

但江宁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只道陈杨是他大学的学长,其他的并未多言。

王珩宇见他说起陈杨的语气十分平淡,情绪也不高,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心里纵使有百般疑惑,这会也不好再问。

气氛一度又尴尬了起来,他便想着换个话题,“你早上心情不好嘛?早上我送你去上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是到单位以后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用闲聊的语气问,言辞间只表达了对他的关心。

江宁闻言却有一刻没由来的心虚,下意识想反驳,但回过神想到他到单位以后的事,便又闭了嘴,最后只是有些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没有,没事。”

王珩宇趁着红灯扭头看他,见他一副神情低落的模样,有些担忧地皱起眉:“你怎么了?”

江宁摇头,并没有说话。

他其实有点想问问王珩宇,为什么转业来民航。

但他又犹豫着,这毕竟是他的私事,还是不要多问了。

虽然江宁一贯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此刻王珩宇仔细打量着他,他是个会联系上下文的人,便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刚刚说跳伞的事,想起江叔了?”

江宁闻言,猛地抬头,眉头微皱,双唇微张,满脸的惊讶。

对上他的目光,王珩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嘀嘀——”

后面的车按了喇叭,王珩宇回头,才发现前面的信号灯已经不知在何时跳了绿的。

王珩宇启动车子继续往回开,轻笑了一声后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们之间,不用这么犹豫。”

王珩宇的声音本就很清亮,说话总是带着一股活力感,肆意而张扬。

江宁想起程瑜对自己的评价,说他说话冰冷没有感情,工作更像是一本规程手册,循规蹈矩毫无变通,满是公式化,脸上也总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是现在外面的AI机器人都比他情感丰富。

可自从认识王珩宇,无论江宁如何掩饰自己,这个人似乎总是能一眼就看透他。

江宁最早意识到这一点,是上次父亲忌日前,王珩宇来找他喝酒那一晚。当时他们并不熟悉,总共算起来才见了不过两面。但王珩宇那天晚上的举动,明显是因为知道第二天他父亲忌日的事。

一晚上他能感觉到,王珩宇都避开了谈论一些不开心的话题,他始终在说一些他喜欢的感兴趣的不那么沉闷的事情。

想起刚刚王珩宇的话,江宁不由在心里质问自己,他们之间——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关系了吗?

而王珩宇此刻这轻轻一笑的一句话,就像一滴清澈的水珠无声无息地滴落在水面,虽然融入水中不见踪影,却依然能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一层又一层荡漾的涟漪。

江宁盯着王珩宇看了好一阵,第一次感觉到“心乱如麻”这个词的含义,下意识收回视线,转头望向窗外。

车子在马路上疾驰,车窗外一路后退的光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树木、行人、灯光、高楼大厦,皆是如此。

只听见他轻声开口,却是喊他的名字,“王珩宇……”

“嗯?”

“你当初,为什么转业?”

第29章 12月7日 那或许是他这辈子,距离死……

五年前。

12月7日。

世界民航日。

某空军训练基地。

“我们邹政委又不听话了?我不是说了我明天就回去了嘛, 你乖乖吃药,等我明天回去就见着了。”王珩宇盘腿坐在宿舍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手机开着视频。

视频上的老太太苦着一张脸看着他, “奶奶有听话的,可是他们给我吃那个药又苦又难吃, 一吃还吃一大把……你不在, 他们都欺负我!”

王珩宇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随后佯装生气道:“谁敢欺负您了?您说,等我明天回去就帮您收拾他们!竟然敢欺负我们邹政委!”

小老太太笑起来,“小宇啊, 奶奶等你回来!”

手机里随后传出王丞瑞的声音, “奶奶, 快别聊了,早饭好了, 先吃饭吧?”

话音刚落, 手机画面里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王丞瑞,瞧见对面是王珩宇后挑眉打了个招呼,接过了老太太手里的手机问:“明天回?”

王珩宇点头, “我一会有训练,今天是真回不去。”

王丞瑞“嗯”了一声, 把手机架在一旁, 然后去伺候老太太吃饭,王珩宇就举着手机看着老太太跟王丞瑞讨价还价, 这个要吃那个不好吃的。

王珩宇看了没多久, 队友来喊他,“宇哥,差不多到点儿了!”

视频那头的王丞瑞听到声音回头, “要去训练了?”

王珩宇点了点头,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问:“奶奶最近……怎么样?”

不远处老太太正乖乖吃着东西,像是知道在说她,回头冲着手机里的王珩宇招了招手,“小宇,早点回来哦,奶奶还等你嘞。”

王珩宇笑着也跟她摇了摇手,跟她敬了个礼道:“好,遵命!”

小老太太还十分严肃地站起来给他回了个军礼。

“奶奶,你快吃饭吧。”王丞瑞哭笑不得地把老太太又按回去坐下,随后回头拿起手机走到了阳台上,王珩宇才听见他道:“最近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我来她也不记得我,成天就拿着你的照片。有时候记忆里你还是小时候上学那会,有时候连你也不记得,就拿着照片问我是谁。”

老太太姓邹,年轻时候也是老红军出身,以前是部队政委,所以王珩宇贫嘴的时候总喊她“邹政委”。老太太聪明了一辈子,临了老了却得了痴呆,自从爷爷过世后,奶奶痴呆的毛病就越发重了,唯一记挂的就是两个孙子。

王丞瑞总在身边,她总能瞧见,记挂的还少一些。但王珩宇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进了部队,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见得少了,她就总记在心里。

“今天是你生日,小老太太昨天晚上就准备了两个大红包,一个昨晚塞给我了,还有一个说是要等你回来给你的。她怕自己忘记红包的事,见一个人就叮嘱一个,说是等你回来的时候要提醒她,别忘了给你压岁红包。”

王丞瑞跟王珩宇是双胞胎亲兄弟,但是他们的妈妈在生王丞瑞的时候用力过度,后来生王珩宇的时候就没力气了,差点难产。最后王珩宇是过了零点才出生的,所以兄弟俩的生日还差了一天。

王丞瑞是12月6日,王珩宇是12月7日。

而恰巧今天,就是王珩宇的生日。

王珩宇闻言心里有点闷,“我们邹政委,就爱整这些……”

王丞瑞笑了一声,“你不是要训练吗,快去忙吧,别耽误了。”

王珩宇沉沉呼了口气,“嗯。”

挂了电话调整好心情,王珩宇出了宿舍,跟队友一同前往训练场。

今年是他成为歼20飞行员的第四个年头。

爷爷是老红军出身,是国家第一批战斗机飞行员,自小深受爷爷熏陶的他,最爱的就是各种飞机模型,打小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战斗机飞行员,并且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也一直在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努力。

很庆幸,高中毕业他就被特招入伍了。

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他用了四年。

当初第一次飞上天空,心情激动而兴奋,不仅仅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得以实现。而是当他真正飞向天空后,才终于意识到,手里操纵的这架飞机,他肩上军衔所承载的含义与重量。

他常挂在嘴边的“保卫祖国蓝天”的这句话,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展现。

这四年,飞机几乎成了他的所有,每一次训练、任务,他都保持着十二万分的敬意与严谨。

同时,还有对这份事业无限的热爱!

但也是在这一年,在他生日的这一天,他人生的轨迹线,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今天的东海海面不太平静,风卷着浪,一层又一层,一个又一个地拍向海岸边,天气也不是很好,有些阴云,太阳也是时隐时现。

……

飞机失速,是自飞机诞生起就存在,且让无数飞行员谈之色变的问题。

失速是指当飞机机翼的迎角增大到临界值时,机翼上表面的气流分离,导致升力减小,不足以带动飞机爬升时,飞机便会开始下沉。而失速中有一种状态,是飞机在一边下坠的过程中,还伴随向一边偏侧翻转,这种现象就是失速尾旋,是因为一侧机翼先于另一侧机翼失速,飞机会朝先失速的一侧机翼方向旋转。

而飞机一旦出现失速,如果不能及时改出状态,最终的结果便是,机毁人亡。

改出失速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要给飞机足够的动力,动力增大升力增大,最直接的就是往前推动操纵杆,增大油门,让飞机进入快速俯冲状态。在俯冲状态下的飞机可以获得更大的速度,从而摆脱失速状态。

不断旋转下降的飞机,很容易让飞行员转的晕头转向,一旦飞行员不能及时调整改出螺旋状态,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坠机。

……

收油。

推杆。

踩反舵。

操纵杆向飞机旋转的反方向推动以抵消飞机的旋转,当飞机平稳后再以俯冲增速改出螺旋。

本来,一切顺利。

但就在王珩宇踩舵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方向舵卡死。

方向舵蹬不动,就意味着他无法调整飞机方向以改出螺旋状态,而高度只有那些,无法及时改出螺旋就无法俯冲加速改出失速状态。

最后迎接他的,就只有坠机。

当然,他也可以弹射逃生,但此刻的王珩宇,身处在翻卷着海浪的茫茫大海之上。海面上千百吨,甚至万吨重的船只尚且被风浪吹得摇摆不定,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类,落入这翻涌的大海,怕是就像往里滴了一滴水,瞬间便会音讯全无。

早已翻转倒悬的飞机还在继续下降,持续不断的螺旋状态,以及脚下毫无反应的方向舵,头一次让王珩宇感受到了一种直冲大脑深处的恐惧,尽管他仍旧努力控制着飞机,可眼前逐渐接近的,那一望无尽的深蓝色,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翻滚的海浪就像是从深渊中伸出的一双手,带着压抑、恐怖的气息不断靠近,吞噬着他的意识和理智。

驾驶舱里急迫又规律的失速警报持续不断,此时此刻,王珩宇只觉得那一声接一声的鸣响已然在他耳边渐渐远去。

万米高空之上的飞机长时间倒扣翻转并螺旋下坠,这对飞行员本就是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考验。

在他仅存的意识消散前,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小老太太的身影,挥着手,笑意盈盈地盼着他最记挂的小孙子回家。

她说:“小宇啊,奶奶等你回来!”

海面上一阵大风吹起半米高的浪花,卷着一个又一个的浪头翻涌,而海面上空六千米的位置,一架飞机正以极快的速度螺旋下坠。

5000米。

4000米。

3000米。

……

只见飞机螺旋下降的姿态突然像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卡住,随后又立刻以一个头朝下的固定角度快速向下俯冲,并在接近海平面百米的高度中翻转改平,最后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海面。

飞机发动机产生的热浪划破空气,海面卷起一个巨浪,飞机乘风破浪而出,上扬的机头预示了他的成功。

可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飞机才刚刚改平爬升不过四五秒,迎面撞上了乌压压一片鸟群。

鸟群擦着机腹穿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发动机接连的两声巨响,才刚安静了没多久的驾驶舱里,继而传来了另外一阵警报声。

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驾驶舱里迅速弥漫起一阵刺鼻难闻的味道,伴随还有一股烧焦的肉味,飞机剧烈抖动了几下后,速度快速下降,仪表上的警报灯一个接一个的亮起。

飞机左侧发动机已然冒出滚滚浓烟,随着飞机往前飞行的轨迹,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另一边,飞机右侧发动机除了浓烟外,还伴随火光。

是鸟击导致的发动机失效。

王珩宇看了一眼仪表,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双发失效。

发动机空中停车,重启失败,双发失效导致飞机此刻几乎毫无动力。

海面上风浪滔天,没办法实施水上迫降。飞机所处高度也不够,双发失效的飞机滑翔不到岸边就会提前坠海。

不过几秒的反应时间,王珩宇果断选择了跳伞。

巨大的弹射力将他送出驾驶舱,不足五六百米的高度不过几秒,失去控制的飞机便重重砸在了海面上。

飞机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掀起滔天巨浪,裹挟着浪花直接把王珩宇掀飞了近百米远。

阴沉了一上午的天空,终于是没憋住,厚重的阴云遮天蔽日,沉闷灰蒙的天空淅淅沥沥开始飘起小雨,雨水被风吹着落下,裹挟着飞溅的水花和海浪翻涌,再一同融入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销声匿迹。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疼痛与冰冷瞬间席卷了全身,窒息和混沌也随之而来。

王珩宇甚至觉得,那一刻,他俨然已经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兜帽,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镰刀的死神形象出现在眼前。

他想,那或许是他这辈子,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第30章 心病与心事 “我爸去世那年,我13岁……

“庆幸的是, 我那天运气好,附近有渔船救了我。不过因为当时飞机坠毁爆炸的余波,最后还是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王珩宇捧着茶杯盘腿坐在江宁家沙发前的地毯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块地毯情有独钟, 每次都不喜欢好好坐沙发,江宁说了他几次之后便懒得管他了。

江宁此刻就在他身后的沙发上, 怀里抱着猫。

万万没想到, 江宁第一次主动开口邀请他回家,竟然是因为想知道他为什么转业。虽然这事当初确实是王珩宇心里的一根刺,但王珩宇很想得开,事情发生了, 他也在那个时候做出了选择, 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拘于过去的人,自然也觉得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江宁想听, 他也乐意讲。

江宁抱着奶牛坐在沙发上, 小猫在他怀里呼呼睡大觉,江宁听着王珩宇语气平静地诉说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可谓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那你转业是因为——”

“当初我出事的时候, 本来是瞒着我奶奶的,但是老太太那阵不知怎么的就很清醒, 一直等着我回去要给我过生日。左右等不回我, 我爸妈又神色躲闪。老太太聪明了一辈子的人,哪能瞒得了她啊。我奶奶年纪大了, 本身身体也不好, 身上都是年轻时候留下的各种旧疾,结果被我的事一刺激,进了重症差点没抢救过来。”

“那会我也还昏迷着没醒, 医生说在水里时间久了脑子缺氧,一直不醒的话甚至可能变成植物人。奶奶又出了事儿,我妈急得团团转,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做噩梦,梦到奶奶死了,梦到我死了。”

“不过还好,最后奶奶挺过来了,我也醒了。”

想起当初的事,王珩宇苦笑了一声,“但是我妈因为这事受了刺激,非要让我转业。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都没担心过我爸出任务回不来,现在年纪大了还得遭这罪,真出事了,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所以你转业,是因为你妈妈?”江宁看着他,眼神有些疑惑。

他总觉得,王珩宇不像是会这么乖乖听话的人。

果然,王珩宇摇了摇头,“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战斗机飞行员,我当时觉得我不过就是一次训练失败罢了,等我养好了伤,我照样可以活蹦乱跳地去开我最爱的飞机上蓝天。”

“可是我忘了一件事……恐惧是人的本能。我醒来以后那几天,几乎天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只不过结局不同——每次梦惊醒的时候,身上都是一身冷汗,我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潮湿阴冷的风,无孔不入地往我身体里钻。海水的湿咸和冰冷,那种面对死亡的无助、绝望,甚至是惊恐……历历在目。”

“我妈一直以为我转业是因为在她不懈努力的游说之下终于屈服了,但其实——”王珩宇说着,突然低下了头,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口,江宁垂眸看着他的侧脸,低垂的眉眼里满是落寞,随后便听见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是我战胜不了自己的本能,我被我的恐惧打败了,然后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顺着她递给我的台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下来了。”

“你……”江宁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他向来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他有些……心疼眼前这个人。

以前,他总觉得王珩宇是个乐观开朗永远积极向上的人,他似乎无时无刻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谁都是那么明媚灿烂。他甚至连说起这些曾经的伤痛,都依旧是一副平静的语气,平静到江宁甚至觉得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落寞遗憾的人,江宁恍惚像重新认识了他一般,知道了他掩盖在那些阳光灿烂的笑容之下,也是有一颗像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恐惧的心,但他又很乐观,勇于承认自己的胆怯与懦弱。

害怕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敢承认它。

王珩宇转头对上江宁的视线,一时有些愣神,江宁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难过和怜惜——是在心疼他?

那双眼睛直直注视着他,丝毫不避讳的情绪暴露无遗,仿佛就像两道深邃的漩涡,将他的思绪一点一点吸进去。

王珩宇慌忙避开视线,有些欲盖弥彰地喝了口茶,“我当时其实心理测试都过了,我可以复飞,也可以继续当我的战斗机飞行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坐进驾驶舱里,那股恐惧又会席卷而来,我心里的那道坎始终过不去。”

江宁把怀里的猫塞进王珩宇怀里,从沙发上下来也坐到了地毯上,就坐在他身边,拿过茶几上的水壶给他添了点水,眉眼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问:“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克服的?”

王珩宇抱着猫抿唇想了想,“我当时其实挺矛盾的,一方面我不想放弃我热爱的蓝天,另一方面我又无法面对驾驶舱。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有种方法叫‘脱敏疗法’,有点像以毒攻毒?”

“后来齐一鸣说让我转民航试试,他带我去飞了几次模拟机,比起单座的歼20驾驶舱,可是宽敞多了,感觉好像是没有战斗机驾驶舱那么容易让我觉得压抑。搞得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幽闭恐惧症之类的毛病,驾驶舱换大点的就没事了。”说着,王珩宇揉了一把小猫脑袋,轻笑了一声,“主要可能还是我适应能力比较强吧,从转业开始到现在升机长,用了五年,也算是比较快的了。”

五年升机长,确实是挺快的。

江宁转头看他,王珩宇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却总给他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江宁问:“会遗憾吗?”

闻言,王珩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江宁才听见他开口,“遗憾自然会有,但我并不后悔。”

他向来是个会往前看的人,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把自己拘在里面。世上没有“早知道”,也不会有后悔药,当下做出的选择,不论对错,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生轨迹,既然做了,就没必要后悔。

他向来信奉的准则便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江宁怔怔地看着他,王珩宇的脸上已经再次扬起了那抹他熟悉的灿烂的笑容。

见他盯着自己发呆,王珩宇有些疑惑地抬手在他眼前摇了摇,“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干嘛?”

江宁收回视线,默默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挺羡慕你的。”

王珩宇一只手撑在茶几上支着脑袋,歪着头看他,颇有些好奇地问:“羡慕我什么,说来听听?”

王珩宇怀里的奶牛挣扎着逃走了,转头就往江宁身上爬,王珩宇“啧”了一声控诉道:“它怎么跟你就这么好呢?”

奶牛爬进江宁怀里,在他腿上寻了个位置团成一团,脑袋搁在他腿上埋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叫唤了一声之后就又开始睡觉。

江宁摸了摸它身上的小卷毛,这小东西真的能让人心情变好。

他抬头,脸上难得扬起一个笑脸看向王珩宇,“羡慕你心态好吧。”

王珩宇一愣,江宁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着无数的星星,璀璨又明亮。眸子里的笑意如水般流淌,让他几乎整个沦陷在这难得的温柔里。

那一瞬间,他很想伸手去拥抱他,拥一片星辰入怀——王珩宇攥紧了手,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江宁说完便低了头,看着怀里的猫,眉眼低垂,眸子里的笑意也消失殆尽,徒留几分淡淡的愁绪。

王珩宇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江哥,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

“我家的事,”江宁抬起头,眼神里有些困惑,“你不知道吗?”

“知道一点……”王珩宇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心里有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刚刚饭局上,是因为我的事,让你想起江叔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珩宇觉得他心里有事,但江宁确实是因为听他说起他跳伞的事,想到他爸。

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但他抿唇思索了一阵,最后皱着眉,有些犯难道:“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他向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倾诉者,他一个人久了,往常也不会有人向他提出想听故事的要求。

王珩宇想了想,“那这样,我问,你答。如果你觉得我问的问题让你不舒服或者你不想回答,那我们就直接跳过,行吗?”

一问一答,好像可以,不至于让他漫无目的。

见江宁点头,王珩宇思索了一下,“那就先说说,江叔空难的事?”

江宁低头看着怀里的猫,清清淡淡的声音缓缓道来:“我爸去世那年,我13岁,上初一……”

爸爸出门的前一天,妈妈还因为一些小事跟他吵了起来。江宁当时并没有在意,他在书房写作业,只觉得他们在客厅吵架的声音有些吵闹。

当天晚上,深夜,爸爸就离家了。他听见动静了,想起来送送他,但听见妈妈又在跟他吵,他就没起来,甚至有些烦躁地躺了回去。

江宁的母亲叫闵慧娟,是小学数学老师。早年间他还小的时候,那会江世文还在部队里,不怎么回家,后来等他大些了,闵慧娟又查出了心脏病,江世文才从部队转职离开进了民航当机务,也是那会认识的袁长林。

江宁记得,那不过是江世文离家的第三天,那天放学,江宁回家没有见到他妈妈——母亲是班主任,有时也会晚回家,江宁只当她那天有事。

再晚些时候,他没等到闵慧娟回家,却等到了他爸现在的同事来敲门。

直到江宁坐上车去殡仪馆的路上,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追悼会的大厅里,边上站满了穿着黑衣胸前戴着白花的人,满目都是黄白的菊花,沉重的哀乐和哀戚的哭泣在耳边萦绕。

江宁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落到了他身上,正前方的棺木后面,摆放着那张属于江世文的遗照,袁长林穿着白衣,手上吊着石膏,跪在棺木边烧着黄纸。

此刻他抬起头,满目通红地看着江宁。

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过来,嘴里叹着气说着“节哀”,句句都是惋惜。

江宁却无暇理会,他拨开人群,抬眼就看到闵慧娟目光呆滞地坐在一旁,身边有个女同志红着眼眶扶着她,而她不哭不闹,眼神涣散地像一个木头人一动不动。

他一言不发地朝着她走过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虚浮。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拉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声,“妈——”

她恍然地抬起头,在看见江宁的那一刻,目光像是找到了聚焦点,扑上前一把抱住他就开始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身子无力跪到地上……而江宁只能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直任由她抱着,默默流泪。

母子俩就这么抱在一起,谁劝都没用,直到母亲在他怀里哭晕过去。

江宁知道他妈妈有心脏病,旁边江宁不认识的人们见她哭晕过去,也怕她出事,赶紧招呼人来送医院,场面一片混乱。

母亲心梗差点没救过来,在ICU里躺了一个月,医生说她几乎没有求生意识。

那一个月,很煎熬,是江宁这辈子体会过的最无助又绝望的时候。

也是那一个月,袁长林天天守在医院,守着他们母子俩。

他说,他们去的那天飞机就失事坠机了,整架飞机上89人,死了23个,江世文就是那23分之一!

他说,刚出事那会到处兵荒马乱,他好不容易等到人来接他们回国。

他还说:“你爸……在坠机的时候护住了我,我才捡回了这条命。江宁,对不起!是我带他出门的,我却没有把他好好的带回来!”

对不起吗?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平心而论,江宁说不出原谅的话,但他也知道这事怪不了袁长林,跟他没什么关系。

江宁问过他,他爸临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言,他最怕的就是闵慧娟接受不了。

袁长林摇了摇头,“他只说了,让我照顾好你们母子俩。说他出门的时候跟你妈吵架了,让我帮他道歉。”

托孤。

道歉。

果然不出江宁所料,知道后的闵慧娟,差点疯了。

后来范立扬也来过几次,他是江世文在部队时候认识的,那会江世文负责他的战斗机维护,两人关系很好。

母亲后来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好,再也没去过学校教书。她在家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抱着几本重新被粘起来的动力学的书,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发呆——那天他们吵架,就是因为那几本书。

那会江世文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什么事都不管不顾,成天一有空就钻在书房里。生活的重担压在一个小女人身上,不堪重负之时,她便烦躁地发了几句牢骚。

也因此,争吵一触即发,闵慧娟火气上来,就把他的书撕了。

一直到江宁15岁,上初三,中考前,她又住院了。

这次一住,她就没挺过来。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就要住院,江宁经常是一个人在家,袁长林不放心他一个人,后来就把江宁带回了袁家。

母亲去世后,袁长林成了江宁的监护人。但他在袁家住不惯,或许是因为袁长林心怀愧疚,袁家人对他都很好,很热情,也十分体贴。可就是这种过分体贴的热情,他们似乎无论做什么都在考虑他的感受,会在意他的心情,让他很不适应。

江宁没住多久就还是回了自己家,袁长林知道他性子敏感,也没多强求,只不过时常会去看看他。

中考的时候,江宁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高中,上了高中有住宿,江宁就直接住校了,放假才会去一趟袁家,有时不去袁家就回他自己家,反正放假也没几天。

高考的时候江宁是以省第三的成绩考进的南航,是当时南航民航学院交通运输专业的第一名。

他上大学那会袁长林调到了虞城空管局,毕竟虞城到金陵来回得近三个小时,万一有点事儿,他不放心江宁一个人在金陵。

正好那会虞城机场刚新建,他就让江宁毕业以后到虞城来。

……

他俩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江宁才反应过来,他似乎说了很多。

也是第一次,他亲口跟人叙述,自己曾经的那些过往——就连当初程瑜、瞿昭他们知道他的事,也不过是因为一些意外知道了个大概,他从来没有跟人这么事无巨细地说过以前的事。

很奇怪,说出来好像也不是很难。

王珩宇胳膊支在茶几上,撑着下巴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当管制的?”

江宁低头笑了一下,转而问王珩宇,“当年那场空难,你听说过吗?”

王珩宇点头,那天问过他爸之后他去查了一下,当年好像还挺轰动的。

江宁说:“当初事故调查,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管制员疏忽导致的跑道入侵,还有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理由。”

“我以前其实没什么理想,也没想过以后到底要干什么,性子又闷,我爸那会说我这个性子,就适合搞研究,埋头苦干。”

“一直到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在袁叔家,听他说起有架民航客机单发失效加襟翼卡阻,好像是转向也有问题。”

“那会是梅雨季,金陵的雨连下了一周,那天的天气也不好。袁叔说那天民航的那个进近管制,一分钟连下十几条指令,都是指挥飞机绕天气的——因为转向故障,幅度不能很大,单发失效导致飞机动力也不够,天气不好还得合理规避。”

“我那时候其实听不太懂,但是他后来说那架飞机最后因为那个管制的指挥,最终安全降落,当时飞机上算上机组人员,一共搭乘了168人,无一伤亡。”

“168个人……当时听完以后,就觉得挺震撼的。免不得就要想,如果那会指挥我爸那架飞机的也是那个管制,他是不是……就能活着回来了?”

“想着想着,我好像突然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如果我也能像那个管制一样,把飞机安全的带回来,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像我一样,失去父亲?”

这是第一次,江宁跟他讲了这么多话,王珩宇听他讲了很久,听完以后也沉默了很久。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曾经对江宁的评价好像都是对的——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冷漠,只不过是性格使然,加上幼年的成长环境导致他敏感多思,不善与人交际。

他其实,是个内心很柔软的人,只不过,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表达。

江宁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他,神情有些局促,王珩宇突然沉默不说话,还搞得江宁有些不习惯。

先前头一回从他爸那里知道江宁的过往时,王珩宇就很心疼江宁。他难以想象一个13岁未成年的孩子,在失去父亲之后既要努力学习,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

母亲去世后,独自一个人成长到如今,他不习惯接受别人的“照顾”,也不喜欢这些,但又不得不接受。

袁长林对他的关怀是弥补、是亏欠,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时刻提醒着他,别人对他的好,都是因为他没了父母双亲。

王珩宇想起江宁刚刚说的,他羡慕他心态好——他羡慕的,真的只有心态嘛?

他羡慕他,可他却心疼他。

王珩宇突然想起上一次那个充电宝爆炸导致客舱起烟备降的小女孩,当时他听闻那个姑娘的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江宁。

他心疼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这么多年,那时候他想的只是陪在他身边。而现在,人就坐在他身边,王珩宇突然很想抱他,抱着他,安慰他,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最终,冲动战胜了理智。

江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王珩宇搂进了怀里,他的胸膛宽阔温暖,那双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耳边是他温柔却格外坚定的声音:“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朋友、有徒弟,还有……还有我!”

他说:“你是江宁,是虞城机场最厉害的管制员!你安全的带回了很多飞机,很多人!很多很多的168!”

那一瞬间,江宁觉得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似乎松动了,鼻尖一阵酸涩,心头思绪翻涌。他偏过头,生生忍住了眼里的难过,但那喷涌而来的情绪难以控制,最后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王珩宇的话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地满足,像一个用布围起来的空壳里,塞进了保暖又柔软的棉花,满满当当又鼓鼓囊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孤独失去双亲的孩子了,他长大了,有一份他心仪的工作,认识了交心的朋友,带了出色的徒弟,还认识了……王珩宇。

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一份温暖,在他无知无觉时挤进了他心里,当他察觉时,那份温暖已经丝丝缕缕缠绕在他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