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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当坐在乞伏南盘的据点里, 言霁终于知道,他为何能在京城潜伏这么久,都没被顾弄潮找到。

西街五十二巷的地形十分复杂, 像是一团混杂在一起的迷宫, 如果不是本地人很容易走丢,当有人找来时, 乞伏南盘会比他们得到自己的位置前更早发现这些找来的人,从而转移位置。

乞伏南盘给言霁倒了杯烈酒,示意道:“尝尝柔然那边酒的滋味?”

言霁依言端起呡了一小口, 火辣辣的酒水滑过喉头时犹如刀子割下,刺激得他眼尾瞬间蔓起红意, 剧烈地呛咳着。

这个恶劣的人见此, 大笑了起来,一碗干尽言霁没喝完的那碗酒, 说道:“大崇的皇帝,真如传闻所说的,弱不禁风。”

其他那些胡人闻言, 便也跟着大笑。

不愿与之虚与委蛇, 言霁缓下呼吸后, 直接道:“白华咒,怎么解?”

“陛下不是知道么?”乞伏南盘撩起眼皮,笑意愈深地看着他。

“朕问的, 是彻底解决它。”言霁已然有些不耐, 好看的眉拧了起来,心底已经准备好与之交易的筹码, 无论乞伏南盘如何狮子大开口, 他都

“没有解法。”乞伏南盘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轻轻哼笑了一声,“柔然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走下这一步的,怎么会留下破绽呢。”

言霁的呼吸停顿了下,心思急转,面色沉了下去:“朕不信会无解,这世上没有事是全然无解的,一样东西能存在,便也能消失,这才是万物该有的平衡。”

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天地间的规则。

乞伏南予兮读家盘嗤笑道:“如果有解法,或许只有当初种下这个咒术的巫医知道,你要问,得去问他。”

“但你不可能找到他,因为就连孤,也不知道他在哪。”

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反倒是乞伏南盘姿态肆意地坐在虎皮大椅里,神色暧昧地看着言霁,说道:“据孤所知,陛下与摄政王水火不容,为何冒险来求白华的解法?”

“这对你来说,应该一点利得都没有。”

言霁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朕就不能拿到解法后,以此来威胁他?”

“冒死也要这样做吗?”乞伏南盘又是一笑,“倒是让孤想到另一个可能”

他压低声音附在言霁耳边道:“能舍身赴死的,只有互许终身的情人间。”

这真是一件浪漫盛大的爱恋。

但很可惜,乞伏南盘说错了,他们不是情人,也不曾互许终身,甚至彼此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都有可能杀掉对方。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言霁是希望乞伏南盘所说的是成真的,但他仅仅只是在颤抖的烛火中垂下眼睫,没有否认,就好像真如乞伏南盘所说。

——他冒死来拿解法,是因为他们是互许终身的情人,而非亏欠。

心里就像缺陷了一块,透风、凉飕飕,言霁勉强定下心神,起身道:“既然舅舅不愿说,那朕便先走了。”

他刚站到一半,两只有力的手压在他肩上,猛地将他压回座上,乞伏南盘在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道:“陛下急什么,孤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可不会让你轻易回去的。”

言霁自然知道来此一趟必然会被“剥”层皮,只冷冷看着他,如今久坐皇位,少年皇帝也养成了些帝王的威仪,给人青涩的压迫感。

乞伏南盘转着指尖的碗,意有所指道:“白华白华一朵互许生死的冥界之花,顾弄潮既肯为陛下付出生命,孤很想知道,他能做到哪个程度。”

冷静地分析后,言霁问道:“你想利用朕,来试探顾弄潮身上的咒术,已经蔓延到哪个阶段了?”

乞伏南盘笑了起来:“传言果然不能尽信,陛下反倒是个聪明人。”

恰在此时,房门吱呀被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胡人带着一身水汽,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边拍着身上的水珠,便对身后一同被换下同伴道:“又下雨,这大崇的天气不是刮风下雪就是下雨,难怪这边的人这般娇弱。”

话刚说完,看见楼内的客人,康乌子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面露敌意,在乞伏南盘玩味的目光下,才稍稍收敛,禀报外面的情况并无异常后,坐在壁火旁,眯了下凶狠的眼睛,问道:“怎么把这小皇帝给抓到的?”

乞伏南盘撑着下颌,又是一笑:“陛下自行前来拜访,怎可说得这么野蛮。”

言霁不动声色地扫过康乌子,收回视线继续盯着颤动的烛火,外面果然下起了雨,雨水从屋檐如串线的珠帘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光听动静,也能猜想到外面的风有多大。

没理会一直若有若无落在身上的视线,言霁继续静坐着,乞伏南盘似是觉得很有有趣,询问道:“你不逃吗?”

言霁抬眼看他:“该逃的,应该是你。”

乞伏南盘被这席话弄得笑出声,却没反驳,断断续续又喝完一碗酒,这么烈的酒,他喝了大半壶,脸上却丝毫没有醉意,整个人裹在雍华的貂毛里,烛光投射在他俊美邪气的脸上,头顶歪戴的鬼面具却隐在照不见的黑暗。

言霁道:“朕在等人来救朕,你又在等什么?”

乞伏南盘神秘地笑:“孤在等救你的人来。”

他虽然一直是笑着的,但言霁总觉得,这人没一刻,是真心在笑,他的笑单纯只是一种表达各种情绪的表情。

在梦境里那本书所示的内容中,乞伏南盘也是一代枭雄,南征北战,生生让小小的柔然之国成为坐镇北域的一方大国,其人颇有计谋,年少成王,但很可惜,最后成为那位神秘的穆王世子复仇路上的垫脚石。

是以,关于乞伏南盘的描述并不多,但从仅有的字段来看,他也是个能与顾弄潮争锋的风云人物。

言霁不敢小觑这人,他有种直觉,自己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

子时过后,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伴随着轰隆的雷鸣,整个京城都静谧无声,陷入沉睡,而胡人全都握着冷兵,没有一丝睡意,康乌子更是坐在角落里,不错眼地看着突然而至的少年皇帝,姿势如暗地里蓄势待发,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猎物脖颈的猛兽。

他在朝贡上受了大辱,不光憎恨赢他的侍卫,还连着憎恨起坐在高位漠然注视这一切的皇帝,或者说,他憎恨整个大崇。

甚至,柔然的每一个人都憎恨着大崇,如果不是大崇的先祖,中原本也该有柔然的一块立足之地,但在大崇扩张版图时,他们被迫迁往北疆,只能往温差极大的草原移居,导致物资匮乏,此后再难以与迅速发展的大崇匹敌。

但恶劣的地理环境也让柔然的子民体格膘壮,他们各个勤于锻炼,善骑射,勇猛无畏,迟早有一天,他们的铁骑将踏破大崇境内。

更何况,如今的他们,拥有一位足智多谋、野心勃勃的君主。

乞伏南盘突然道:“贵妃娘娘如今的居所可还尚好?”

原本还稍能与之平和相处的言霁,在此时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不劳你费心。”

乞伏南盘恍若未闻般,自顾自道:“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并不如预想那般成功,但所幸差得也不大,柔然的子民会永远记住公主的功德。”

言霁胸口起伏了下,直直看着他:“朕想知道,她带着白华咒到大崇来,可是自愿。”

“自是自愿的。”

“没人能逼迫得了她,她虽温柔,但也是最刚烈的。”

乞伏南盘那一刻的神色前所未有得柔和,“那年柔然战败于镇国王手下,原本是要上交一名王子为质,送往大崇朝,是她不忍兄弟遭难,自请远离故乡前去和亲。”

“王上,也就是上一任国君,我们的父王,将计就计,给她种下花咒”乞伏南盘的目光投向远方的雨夜,悠远得如同陷入回忆中。

高高在上的国君俯视跪在地上请求的公主,那姿态并不像看自己的女儿,反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送去质子可保柔然二十年休养生息,嫁去公主却只有十年之期,你该知道,孤会如何选择。”

“请让我代替弟弟前往大崇。”姒遥重重将头磕了下去,“为此,我愿种下白华,魅惑崇玄宗,为柔然打开通往中原的大门。”

国君看着自己越来越美丽的女儿,楚楚动人的面容,娉婷婀娜的身姿,或许上天赐予她无上的美貌,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她为柔然,更出色得完成任务。

穿上火红嫁衣离开柔然的那天,百骑大马追随其后,无数子民夹道相送,他们嫁出的是他们最尊敬的公主,也是柔然最美丽的女子。

车舆后,一个小孩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哭喊着奔跑,“阿姐、阿姐”地叫着。

像是从千万个声音里听到小孩的哭声,面帘微晃,自缀珠往后看去,她最小的弟弟奔跑着跟在最后面,这般远,似也能看清他脸上淌下的泪水。

姒遥将手交叉至于胸前,长睫垂落,虔诚地祈祷:“愿神庇佑你,平安幸福地长大。”

落日辉光照在她脸上,美好宁静得仿若一副传世千年的画卷。

“你跟你的母妃,倒是有几分相似。”乞伏南盘柔和的目光落在言霁脸上,片刻后移开,又饮完一碗酒,才续道,“但你比她更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保护自己。”

言霁不置可否,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没有软糯的。

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

从他能冷眼旁观兄长们如蛊里的毒虫互相残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天生比旁人缺少些同理心。

虽然当时被逼着杀廖平时,他确实被吓到了,同时也是因为畏惧顾弄潮的疯狂肆意,就像自己的性命,也能被他这样随意定夺。

乞伏南盘细细欣赏着言霁的表情,问:“你的好皇叔,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吗?”

言霁回视乞伏南盘,轻轻眨了下眼,在晃动的烛光下,蓦地笑了下。

“谁知道呢。”

没人知道,顾弄潮在想些什么。

皇宫里还坐着一个皇帝,顾弄潮不可能知道现在的他在哪,言霁等的是无影卫截断乞伏南盘的退路后再来救他,所以当知道乞伏南盘居然在等顾弄潮来时,觉得好笑的同时,并没纠正他。

为什么旁的人,都觉得顾弄潮这么在意余口惜口蠹口珈。他?

比言霁自己,对此都更有信心。

更何况,最近这几日,正是顾弄潮花咒发作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顾弄潮很少出现在外面。

刚一想完,外面突然响起踏在雨地急速奔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雷鸣,房门被猛地推开,刺骨的冷风夹着雨水飞进来,那名开门的胡人大喊道:“王上,他们找到五十二巷来了!”

乞伏南盘毫无意外般,还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一只长腿搭在另一只的膝盖上,手撑着头,懒懒往那胡人身上瞥去:“来了多少人?”

“上百名金吾卫!”未了,胡人露出一个极为恐惧的神情,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方才续道,“但杀进巷子里的仅有一人。”

第52章

屋檐下的暗角里, 影五如壁虎般趴在上面,一身黑衣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每当他想出手时, 旁边就会伸出一只手按住他, 就连看到康乌子将弯刀架在言霁的脖颈时,那只手依然死死地按着他。

影五不解地看过去, 影一只对他摇头。

很轻的声音传来:“陛下还没下令,不可妄自行动。”

明明按照计划,收到他们成功埋伏的消息后, 言霁便会立刻下令将这群窝藏在京城的柔然人剿灭,但现在, 言霁迟迟没有动作。

是在等什么吗

就连影一都不确定。

但他们最重要的一条命令就是“遵守命令”, 所以影一决定先静观其变。

如今整条巷子都被金吾卫包围,严格把控每一个出入口, 巷子里的居民门户紧闭,生怕被卷入这场纷争。很快,胡人冲了出来, 厮杀声在雨夜响起, 但迎战勇猛善武的胡人的, 却只有一人。

那人甚至还打了一柄伞,遮住下个不停的大雨。

正在这时,影一终于接到言霁的手势, 突地朝乞伏南盘拔剑袭去, 影五同时飞出一柄弯刀,打偏抵在言霁脖颈上的大刀, 由于太过突然, 康乌子虎口被震得发麻, 刀柄脱手,掉落在地上前被言霁稳稳接住,反手一转,凌厉刀锋袭面,刀尖堪堪停在了康乌子眉心三寸处。

康乌子顿时不敢再动弹。

他气得赤红眼珠,冲冠眦裂道:“卑鄙,竟搞偷袭这套!”

言霁歪了下头,微微一笑:“只是还你朝贡上一箭之礼而已,怎么能说卑鄙呢,不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是正确的么?”

康乌子被这句话哽住,而言霁下一句话更让他气得差点晕过去:“朕觉得,很是对呢,所以学了下来,师父,朕可学得你三成的真传?”

另一边,乞伏南盘跟影一打得不相上下,甚至能明显看出乞伏南盘留有余力——他始终坐在那张虎皮大椅里。

内力震荡下,椅脚摩擦着往后滑退,避开迎面劈下的致命一击,手指间倏地出现十几根尖针,如梨花暴雨般迅速朝影一刺去,影一仰面后倒,快速在空中翻身避开,渗毒的尖针噼里啪啦打在剑身上,竟也将影一逼得一再后退。

看言霁这边的情况稳定后,影五飞身加入战局,三人交战在一起,也仅仅只是将乞伏南盘逼离了那张椅子,他们很明显不敌此人。

言霁观察局势不利,就连影一和影五连手都难以对付

在他失神时,康乌子近乎自残般往前抵着刀尖,大声嘶吼着徒手握着威胁他的那柄大刀掰断,随后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攥成重拳,狠狠朝言霁的脸挥去。

眸子微动,康乌子手掌泊泊流出的热血随着激烈的动作,提前被甩在言霁脸上,在白皙的皮肤上鲜艳刺目,让他显得更加淫冶,康乌子的动作都在即将击打到这张惑人心神的脸时,微微凝滞了下。

就像人在即将摔倒时会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撑地缓冲,在看到这张脸时,哪怕心中早已深恶痛绝,也控制不住本能地放轻了力道。

仅仅只需这片刻的迟疑,言霁侧身避开了拳风,用手中仅剩的半截刀狠狠朝康乌子的胸口刺去。

使足了劲,刀抵在坚硬如石的胸部,却半分也陷不进去,言霁嘴角难得地抽搐了下。

皮真厚或者说,这身胸肌真结实。

一个失误,不慎的话丢的便是命,好在言霁很快收手后退,但还是被一旁的胡人的重锤给打中了手骨,如果他没及时后退,被这个满是倒钩的锤子砸中的,会是他的脑袋。

言霁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余光同时扫见影一影五也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屋内还有好几个体格健壮的胡人,再缠斗下去,于他们不利。

既然金吾卫来了,就不需逗留下去了。

没能拿到白华咒的解法虽不甘心,但至少知道了,柔然那名种下白华咒的巫医能解此咒。

言霁就不信,布下天罗地网,会抓不住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医。

下令撤退时,乞伏南盘从打斗得遍地狼藉的黑暗中走出,幽幽道:“陛下,孤可还没允许你擅自离开。”

影一影五纷纷拔剑对向乞伏南盘,言霁遽然感到一股疼痛蔓及全身,如被电击般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上,影一慌忙地去扶他,去听乞伏南盘清幽地笑了一声。

言霁疼得额头冒汗,艰难抬眼看向他,咬牙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可那酒明明乞伏南盘也有喝,还喝了一整壶!

乞伏南盘走到言霁跟前,微微弯下身,抓起言霁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弯着眼眸说道:“放心,不是什么致命的毒,顶多让你感觉仿佛死过一遭。”

影五将刺向乞伏南盘,乞伏南盘丝毫也不闪躲,倒是影五不得不收了势头,不敢真把他怎样,毕竟此时,言霁已算半个人质了。

“走。”言霁忍痛冷静下来后,率先对影一影五下令。

影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影一迟疑片刻,冷眸插剑入鞘,拉着影五飞快后跃,消失在了暗夜中。

乞伏南盘手指尖的毒针被收回,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言霁,抿嘴笑道:“陛下养的狗,可真是听话。”

“他们不是狗。”言霁直视他,“是人。”

“好吧,无所谓。”乞伏南盘耸耸肩,松开桎梏着言霁下巴的手,直起身。在失去支撑的那一刻,言霁毫无防备地伏倒在地,黑发凌乱散落下去,指尖颤抖地攥紧心口,大口喘着气。

康乌子咬着绷带一角包扎着手掌深可见骨的伤走了过来,满是恶劣地说道:“你在摄政王面前也是这样喘的吗?”

跟乞伏南盘一样,这些人几乎都以为言霁跟顾弄潮有关系,不然就解释不通,为什么顾弄潮放着好好的皇位不坐,偏偏扶持他这个傀儡皇帝上位。

而且,他们知道顾弄潮为言霁过继了白华咒一事,很难不令他们想歪。

言霁隐在暗处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嘴角却是溢出一道笑声:“你想听?”

康乌子再次被哽住了。

向来都是他让别人气得心脏阻塞,这还是第一次别人把他怼得没话说。

在乞伏南盘回到虎皮大椅上坐下时,他才感觉到手指微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在抬起手看了眼,指尖渗出一滴黑血,半截手指在无意识的时候,已经乌黑发青。

竟不知何时,他中了招。

乞伏南盘胸腔闷笑了声,看向言霁,言霁掀起眼皮也挑衅似地看着他,满是轻柔温和的声音响起:“你给我下毒,我还你一针,这才叫公平,对么舅舅?”

整个屋子的胡人在发现国君中毒时,纷纷亮出大刀直指言霁,言霁却在这一片肃杀之气中,懒洋洋地靠坐起来,扔掉藏在手心里的毒针,脸上的笑容从天真乖巧,变得极其恶劣。

屋外的厮杀声已近在咫尺,有血溅射在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滑倒了下去,擦出很长一道血痕。

突然间一个胡人挥舞着刀砸在紧闭的大门上,冲击力将门砸得四分五裂地飞溅开,他倒在碎木里呕出一口血,很快便不省人事。

电闪雷鸣间,厚重的雨幕中,一个撑着伞的墨裳玄袍之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门帘外,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柄不断滴血的剑,森冷的目光往里面看来,扑面而来严寒如朔雪的威压。

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来的言霁,在看到顾弄潮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那双眼黑沉得透不进一丝光,站在满地被吹刷得四处溃散的血水中,身上却干净得纤尘不染。

言霁没第一时间开口叫他,潜意识里,他觉得现在的顾弄潮很危险,是那种敌友不分的危险。

乞伏南盘虽中了毒,面上却依然带着他惯有的笑,饶有兴致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面造访的人,抬起手上的酒碗推出,友好地邀请:“王爷即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酒碗急转着飞射向顾弄潮,被抬起的剑尖一挑,稳稳接住,就连酒水都没洒出一滴,但顾弄潮却并没喝,他勾剑将酒碗抛至空中,斩碎成无数碎片,就像是被定格在了半空,凝固的那一秒,疾风驰过,内力掀飞顾弄潮的衣袍,墨发乱舞,那无数的碎片便如无孔不入的暗器,向屋内急射。

一时间,胡人乱了阵脚,挥刀击落碎片,将乞伏南盘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包围圈里,但言霁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枚碎片擦着他的脖颈飞过,若不是旁边有个桌子可以躲一躲,他估计很快就会被戳成刺猬。

趁所有人都在对付顾弄潮时,言霁借着物体的掩护躲到安全的地方,心口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刚一松懈便又栽倒在地上,恰在此时,顾弄潮长腿迈进屋内,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

猝然间,乞伏南盘趁此时发难,手腕一转从袖口里滑出一柄匕首,整个人极快的飞向顾弄潮,快到几乎只能看到道道残影,顾弄潮松了伞飞身后避,以剑相抵,化去了匕首汹汹来势,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依然被刺伤一道口子,顾弄潮的反击同样十分迅速,旋身转开,剑就像长了眼般在停下的那一刻直刺乞伏南盘的心脏。

两人缠斗,刀尖光影不绝,令旁边的人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言霁同样看得眼花缭乱,遍及四肢百骸的疼痛让他很难维持清醒,恍惚中,能感觉到乞伏南盘的气力正在不断流逝,应该是刺到他指尖的毒针起了作用,言霁暗暗松了口气。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夜空突兀地响起,抬眸骤然看见,乞伏南盘几乎是不要命地将匕首狠狠划向顾弄潮的后背,顾弄潮堪堪避开一寸,那匕首便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将他整件衣服划破,又是一转,衣料在内力下被震得炸裂开,于此同时,顾弄潮将剑狠狠刺进了乞伏南盘毫无防备的胸腹中。

看到这一幕的胡人瞳孔紧缩,短暂的愣怔后一拥而上,顾弄潮高高挥起正待斩下的长剑不得不转而对敌无数劈向他的大刀,乞伏南盘摇摇晃晃地捂着腹部,冷声道:“撤退!”

胡人不甘咽下此仇,康乌子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言霁,发觉这个距离再难将人禁锢后,不得不后退着扶起乞伏南盘,在众人的保护下,在顾弄潮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对的,是在顾弄潮一个人、一柄剑的面前。

临走前,乞伏南盘咽下嘴里的血水,在大雨中回头,肆意邪炁地笑了起来:“下次再见,希望王爷还能保持这一丝清明。”

言霁复杂地看着这群胡人消失的方向,乞伏南盘大费周章,难道只是为了剥顾弄潮的衣服看他的后背一眼吗?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言霁和顾弄潮两人,顾弄潮上身光裸,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剑,剧烈的拼杀后,他的胸腹肌肉极有规律地起伏,蕴含蓬勃的力量感,这比他穿着衣服时,给人更强烈的冲击和压迫感。

莫名的,言霁想到了康乌子戏谑他的那句话,眼神不由闪躲了下,他忍着遍及百骸的疼痛站直身,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不追吗?”

话音未完,那柄染血的长剑架在了言霁脖子上,言霁骤然愣住了,直直望向顾弄潮深黑如浓墨晕染开的眼眸——那双眼中倒映不出任何事物,黑得像吸噬一切的黑洞。

背部从心口滋生的血红花腾微动,在昏暗的烛光下缓慢舒展。

哪怕疼得面无血色,面对已失理智的顾弄潮,言霁依然维持着冷静道:“顾弄潮,你想弑君吗?”

第53章

“也对,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死在敌寇的贼窝,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他自讽地笑了下, 脖颈贴着剑身朝顾弄潮走了一步, 蛊惑般说道:“如果这是你失去理智后最想做的事,那你就杀了我吧。”

原本能稳握刀锋的手蓦地一抖, 只听哐当一声,那把剑掉在了地上,坠地前一闪而过的刀光映在顾弄潮挣扎的眼底。

像是从这挣扎中找回了片刻神智, 顾弄潮回答了言霁之前的问题:“外面有金吾卫守着出口”

言霁捡起那把剑,拉过顾弄潮的手, 将剑还给他, 很轻的声音说道:“顾弄潮,你真是个懦夫, 如果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乞伏南盘虽中了毒,面上却依然带着他惯有的笑,饶有兴致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面造访的人,抬起手上的酒碗推出,友好地邀请:“王爷即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酒碗急转着飞射向顾弄潮,被抬起的剑尖一挑,稳稳接住,就连酒水都没洒出一滴,但顾弄潮却并没喝,他勾剑将酒碗抛至空中,斩碎成无数碎片,就像是被定格在了半空,凝固的那一秒,疾风驰过,内力掀飞顾弄潮的衣袍,墨发乱舞,那无数的碎片便如无孔不入的暗器,向屋内急射。

一时间,胡人乱了阵脚,挥刀击落碎片,将乞伏南盘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包围圈里,但言霁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枚碎片擦着他的脖颈飞过,若不是旁边有个桌子可以躲一躲,他估计很快就会被戳成刺猬。

趁所有人都在对付顾弄潮时,言霁借着物体的掩护躲到安全的地方,心口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刚一松懈便又栽倒在地上,恰在此时,顾弄潮长腿迈进屋内,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

猝然间,乞伏南盘趁此时发难,手腕一转从袖口里滑出一柄匕首,整个人极快的飞向顾弄潮,快到几乎只能看到道道残影,顾弄潮松了伞飞身后避,以剑相抵,化去了匕首汹汹来势,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依然被刺伤一道口子,顾弄潮的反击同样十分迅速,旋身转开,剑就像长了眼般在停下的那一刻直刺乞伏南盘的心脏。

两人缠斗,刀尖光影不绝,令旁边的人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言霁同样看得眼花缭乱,遍及四肢百骸的疼痛让他很难维持清醒,恍惚中,能感觉到乞伏南盘的气力正在不断流逝,应该是刺到他指尖的毒针起了作用,言霁暗暗松了口气。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夜空突兀地响起,抬眸骤然看见,乞伏南盘几乎是不要命地将匕首狠狠划向顾弄潮的后背,顾弄潮堪堪避开一寸,那匕首便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将他整件衣服划破,又是一转,衣料在内力下被震得炸裂开,于此同时,顾弄潮将剑狠狠刺进了乞伏南盘毫无防备的胸腹中。

看到这一幕的胡人瞳孔紧缩,短暂的愣怔后一拥而上,顾弄潮高高挥起正待斩下的长剑不得不转而对敌无数劈向他的大刀,乞伏南盘摇摇晃晃地捂着腹部,冷声道:“撤退!”

胡人不甘咽下此仇,康乌子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言霁,发觉这个距离再难将人禁锢后,不得不后退着扶起乞伏南盘,在众人的保护下,在顾弄潮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对的,是在顾弄潮一个人、一柄剑的面前。

临走前,乞伏南盘咽下嘴里的血水,在大雨中回头,肆意邪炁地笑了起来:“下次再见,希望王爷还能保持这一丝清明。”

言霁复杂地看着这群胡人消失的方向,乞伏南盘大费周章,难道只是为了剥顾弄潮的衣服看他的后背一眼吗?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言霁和顾弄潮两人,顾弄潮上身光裸,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剑,剧烈的拼杀后,他的胸腹肌肉极有规律地起伏,蕴含蓬勃的力量感,这比他穿着衣服时,给人更强烈的冲击和压迫感。

莫名的,言霁想到了康乌子戏谑他的那句话,眼神不由闪躲了下,他忍着遍及百骸的疼痛站直身,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不追吗?”

话音未完,那柄染血的长剑架在了言霁脖子上,言霁骤然愣住了,直直望向顾弄潮深黑如浓墨晕染开的眼眸——那双眼中倒映不出任何事物,黑得像吸噬一切的黑洞。

背部从心口滋生的血红花腾微动,在昏暗的烛光下缓慢舒展。

哪怕疼得面无血色,面对已失理智的顾弄潮,言霁依然维持着冷静道:“顾弄潮,你想弑君吗?”

被打断的尾音截止在喉头,顾弄潮垂下眼睫, 说道:“你不会。”

突然间, 顾弄潮身体晃动了下, 撑着剑单膝跪地倒在地上,言霁忙去扶着他,目光扫过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细小的伤口, 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乞伏南盘善使毒, 那只匕首上,会染了毒吗?

言霁伸手捻去顾弄潮脸上伤口溢出的血, 凑近细看, 血是纯粹的红, 并没夹带黑色,或许,匕首上没毒?

那为什么顾弄潮还这么虚弱?

此时顾弄潮的神识再次陷入之前弑杀的混沌中,像是有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咆哮,他握紧刀刃,紧咬着牙龈,极力想要恢复知觉,在挣扎时,一个温暖的拥抱轻轻环住他,在一片看不见的黑暗里,他能感觉到那个抱住他的人在颤抖,可是依然坚定地抱着他。

贴身的温度将顾弄潮从泥沼里拽了出来。

这么近的距离让顾弄潮能清晰地感觉到言霁吹拂在脸上的气息,一瞬间绷紧了背脊,沉沉的目光在看到言霁眼中泛起的泪光时,呼吸紊乱了一瞬,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又在溃败。

恰在此时,言霁一抬眸,看进顾弄潮汹涌欲望漩涡的眼中,对视间,时间无声从中淌过,视线像是能摩擦出火花。

“王爷!”一道声音突兀地闯进屋内,两人同时拉开距离,士兵跑进来回禀,“五十二巷每个出口都没看到胡人的踪迹,我们怀疑他们还躲藏在巷子里。”

顾弄潮转剑入鞘,冷冷抬眸道:“从外往里呈包围圈搜查五十二巷每一寸地,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

“是!”士兵铿锵有力地回了声,转身迅速去布置命令。

言霁疼得靠在墙上休息,长睫垂着很轻微地颤抖,眼帘下出现一双皂靴,顾弄潮将伞递给他,问道:“还能自己回皇宫吗?”

“宫门都下钥了,你让我在城墙下过一晚?”言霁克制下心头的情绪,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他。

虽宫门时刻可为皇帝打开,但翌日保不齐多事的大臣都会知道,陛下深夜归寝,当夜不知去哪鬼混了。

于是铺天盖地“耳提面命”的奏折都会被送到他宫里,简直烦不胜烦。

顾弄潮沉默了下,在言霁接过他手中的伞时,道:“那便回王府,我会让太医秘密出宫来给你诊治。”

临走时,言霁问他:“你没事吗?”

顾弄潮眼底柔和:“无事。”顿了下,又补充道,“不必担心。”

虽说是往他自己回去,但随行护送言霁的侍卫却有十几,在这样重要的当口,顾弄潮依然分出了他十分之一的兵力,用来保护言霁。

有时候言霁也会疑惑,明明顾弄潮的欲望是杀了自己,可为什么同时也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自己?

从马车下来时,摄政王府前早已有一名老者正提灯等候,言霁调整好表情,扬起纯真烂漫的笑容跳下马车,立即就有一把伞探来挡去磅礴的风雨,吴老扶了他一把,见他疼得额角都溢出了冷汗,长长叹道:“陛下何必逞能,一切自有王爷解决就是了。”

“怪朕贪嘴了。”言霁咧开一口白牙笑了下。

太医果真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摄政王府,而来的竟然还是老熟人——江逢舟。

江逢舟也没想到今夜值夜,却被紧急召出宫的原因,竟然是为陛下诊治,他愣了下后,先跪地行礼,拍干净衣袖才靠近歪靠在榻上的言霁,诊脉许久,也没觉出哪里有问题,等询问因由后,才决断道:“应该不是毒,而是酒本身的问题。”

“不知臣可否暂宿于王府内。”说完,江逢舟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臣先为陛下开一副药,明日一早看看是否起效,好再作下一步打算。”

吴老自是应允,江逢舟开了药后便退下了,吴老亲自去煨药,除了伺候的侍女,房间内只剩下言霁一个人,他屏退左右后,影一悄无声息出现在暗角,禀报道:“埋伏的一路上并没见到柔然人的踪迹,影九扮作了太监的模样,伪装成陛下待在承明宫,目前包括摄政王在内的所有人,都还不知他的存在。”

这一次,又是靠影九的聪明才智和应急能力才安然度过。

无影卫暴露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相当于言霁另一条“命”的影九,一向是极少出现的,言霁心道,以后还是少让这种情况发生为好,顾弄潮那样精明的人,能瞒过一两次,可瞒不过第三次。

说到柔然的踪迹,难不成真的还没出五十二巷吗?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言霁不认为乞伏南盘会是让自己处于被动,做一只被困同一处的鳖。

夤夜将过,等到的消息果真是金吾卫一无所获,他们几乎搜遍了五十二巷每一寸地,就差掘地三尺,然而乞伏南盘就这样,玄乎得在所有拦截下消失了。

甚至连一名胡人都没能活抓住。

而影一递给言霁的消息,同样是没有寻到一丝踪迹。

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乞伏南盘明目张胆地来到大崇的国都,又大张旗鼓地离开,他们却拿乞伏南盘没有任何办法。

前有百名金吾卫拦截,后有无影卫埋伏,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翌日,江逢舟赶在言霁去上朝前来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言霁边任由侍女给自己穿衣,边回道:“已无感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开的药是为陛下疏筋正气,臣猜测,那酒应该是柔然那边特制的虫酒,第一次喝的人,多多少少会出现些激烈反应,不过也都是暂时的。”

“虫酒?”言霁抬了下手让侍女系上鞶革,在心里暗骂了乞伏南盘一句,那人还故意吓唬,让他以为自己真中了招。

言霁问道:“你给摄政王看过没?”

江逢舟:“王爷并没召臣前去。”

想起期间顾弄潮近乎失智的模样,就像是一颗点燃引线的火药,埋在了言霁心底。他能明显感觉到白华加快了蚕食顾弄潮的速度。

在离开摄政王府上车驾时,正巧顾弄潮也从府中出来,看到顾弄潮跟江逢舟撞见,言霁心脏一缩,那本书里,江逢舟会被顾弄潮收归去别院,难道就是在这次会面后?

但顾弄潮仅仅只是很淡地看了江逢舟一眼,江逢舟也很规矩地朝他行了个礼,两人就此擦肩而过,再无任何互动。

言霁不由又迷茫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事,书中的顾弄潮并没有被种白华,为什么别院里依然设了药庄?-

朝贡后,皇宫里的生活恢复平静,在枯燥乏味中,转眼快到言霁的生辰,木槿整日喜气洋洋,偷偷在为言霁准备礼物。

而薛迟桉这些日子在宫外跟无影卫习武,见到的时间越来越少,少数的几次见面,都聊得并不多。虽然薛迟桉依然会窝在言霁怀里任他揉头发,但言霁依然觉得薛迟桉学了无影卫那套沉默寡言。

他觉得小孩应该活泼些好。

薛迟桉反问他:“那当小孩长大后,又是否应该活泼些才好?”

言霁一时被问懵了,倒是薛迟桉自顾自答:“长大后又该说沉稳些才好,那我便提前学着沉稳,等以后,也会比旁的人更稳得住。”

最后言霁无奈地回道:“你开心就好。”

薛迟桉反而不依不饶地问起言霁:“陛下喜欢活泼的吗?”

好半天,言霁才回了句“不知道”。他在还没理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前,就将喜欢统一概括成了“顾弄潮”。

薛迟桉去倒茶时,许久不见的影七出现在殿内,言霁在看到他时立刻放下了手中正看的书卷,神色也凝重了下来。

“还没找到吗?”言霁问。

影七跪地,这是告罪的意思。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难免失望,言霁撑着头气恼地撅起嘴,烦闷道:“那可有查到,当年穆王府可有侍妾、亦或是侍女生产过?”

“并无。”影七声音很沉,“穆王府的卷宗基本都被销毁,下属找过当年或许知情的所有人,问了一遍依然毫无线索,这件事被封锁得太严,穆王像是刻意在抹消些什么。”

言霁卷缩手指攥紧,他依然不相信,会如康乐所说,母妃跟四皇兄曾有过什么,在他的记忆中,母妃连皇宫都很少出,虽然有过半年去行宫避暑的经历,但回来时毫无异常。

最主要的,还是得找到传说中那个穆王世子。

“继续找,活人口中探不到,就去探死人的口,调动所有探子,务必将穆王世子找出来。”

一丈之隔的屏风后,薛迟桉端着滚烫的热茶静站良久,在听到“穆王世子”时,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待里面没了声音,薛迟桉才端着茶进去,他并没有假装没听见,影七这等级别的暗卫,隔二十尺都能从呼吸听出周围藏着多少人,给言霁倒了杯茶后,薛迟桉状似随意地问:“穆王世子?不是说穆王一生未娶,没留子嗣吗?”

“是这样,但也有些消息说,皇兄尚有遗孤在世。”

薛迟桉抿了下嘴,自暗处静静看向言霁,又问:“陛下为何要找他?”

吹凉茶后,言霁呷了一小口,氤氲的雾气缭绕在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庞前,使眉眼都显得不甚真切,他的声音也带了些悠长:“因为顾弄潮也在找他。”

薛迟桉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果然也是

“他或许是朕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人了,在他走上歧途前,朕想将他拉回来。”言霁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轻轻地磕响。

“况且,皇兄在离去前,曾让朕庇护他府上老幼,朕想,他最想叫朕护着的,应该是那个孩子吧。”

薛迟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想说不可能,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这时,言霁看出他的异常,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询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薛迟桉摇了摇头,靠近些依偎在言霁怀里,像个小孩般撒娇地问:“陛下要是找到他了,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闻言,言霁好笑地去捏扯那张没几两肉的小脸,笑道,“如果真心喜欢一人,爱是不会被瓜分的。”

被当团子揉扭的薛迟桉沉默无声地看着言霁,黑沉沉的眼珠子似要将人吞噬进去-

大屿+汐$%独(家崇先祖有过明文规定,在年幼皇帝即将成年前,有一些必须要进行的教育需得由长辈传授,经过考校后,再由文武百官评定是否可以进一步放权。

直至及冠,再彻底让皇帝掌权。

也就是说,如果有外戚、权臣或宦官,大多数都是在小皇帝成年后、及冠前这期间,让之留下皇嗣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夭折。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一直掌控着大崇的朝政。

大崇的史书上,这类夭折的皇帝,不知凡几,每一次都要经历一场血洗才能重新恢复大崇皇室的正统。

日子临近,言霁明面上的长辈除了宗室里的亲王外,就只有作为舅舅的权臣顾弄潮了。在这日就连一直避世不出的太后都摆驾来了承明宫,并带了四名宫女,以及一些画着床帏秘事的册子。

在太后的示意下,言霁随手将册子,只瞟了一眼,就止不住脸红,连忙将册子丢远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未免有些荒唐。”

太后瞧他这模样,掩嘴笑了会儿,笑罢拍了拍手,那四名宫女依次从帘幔后出来,皆生得沉鱼落雁,又各有千秋。

四名宫女冠以女官之职,分别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介绍完宫女,太后还非让言霁将几本册子看完,对言霁好生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他的父皇在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太子,意思是,让言霁也抓紧点。

当然,言霁不可能让自己在这么危险的时期,给自己留下隐患,面对太后的苦口婆心,全都天真懵懂地笑了过去,等太后一走,转眼就假装被奉来的茶烫到,以笨手笨脚的名头,娇纵任性地将这四个宫女打发去了浣衣局。

木槿将人送走后,回来不解地问言霁:“如此一来,陛下这一关岂不是会落得那些大人们口舌之责?”

“责就责吧。”言霁无所谓地瘫在榻上剥橘子,“反正,等朕二十三岁,也拿不到实权。”

所以,有些无用的挣扎就没必要去做了。

木槿也是个佛系的,一切都以陛下的意愿为先,转头却见起居使将这些都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担心摄政王知道言霁这么消极后,会为难他,便拿了两个橘子塞给起居使,企图贿赂:“这些无关紧要的就不必记了吧,来来来,吃橘子,你不记也没人知道的。”

然而起居使是个愣头青,连连推却,硬是不肯接两个橘子的私相授受,还要将皇帝身边的大宫女贿赂他这事也写进去,把木槿气得不行。

言霁支起头笑盈盈的看着,突然又兴起逗一逗这个几乎把自己伪装成透明人般的起居使。

他语出惊人:“太后送来的这四个宫女,姿色未免太平,加一起都还没皇叔千分之一,无非打发朕罢了,她要真心替朕着想,那就将皇叔那样的,送到朕床上啊。”

起居使被这番话吓得手腕不稳,笔尖一划,整页都被破坏了。

他抖着手,几乎要将头埋进膝盖,耳朵尖红得充血。

言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记啊,怎么不记了?”

这起居使,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喉头滚动,缓下剧烈的心跳后,抖着手,记录道:帝曰,四女之姿不及顾王千之一二,乃太后遣之,其若真心,形比顾王之姿者,何不赠朕榻侧。

木槿看他写完,嘴不断张大,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回神后她伸手托了托自己的下巴,转头惊惶无比地告诉言霁:“他真的记下来了!”

“记下了啊。”言霁丝毫不慌,反而笑得越发让人难以捉摸,慢条斯理地将橘子上的橘络扯干净后,塞了一瓣进嘴里,嚼着橘子肉,看着窗外疯长的绿植道,“朕真心仰慕皇叔,皇叔几时才能回应朕的一番孺慕之情呢?”

那语气漫不经心地就像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听不出有几分真心,哪怕他挂在嘴里的全是“真心”。

木槿被吓得快要晕倒,倒是起居使被这样逗得多了,承受能力被摧残得很是强大,这下已然表情麻木,手也不抖了,气息也匀称了,认认真真将之写下:朕心慕顾王之久矣,不知何期,叔肯顾吾之情。

哪怕再故作淡定,在这句话写完后,起居使依然遏制不住耳廓的颜色越发赤红欲滴。

在膳间,言霁的嘴终于停止了语出惊人,起居使抱着那本册子跟一支笔缩在角落里,恍惚又想起午后陛下说的那番话,他怔怔地翻动册子的前几页,每一页的结尾都有一句:

——朕心慕之。

所有人都将小皇帝的胡言乱语当做是故意恶心摄政王的话,起居使一页页地翻着,那一刻,他冒出个要命的想法

或许陛下,在冒天下之大不韪,隐晦克制地诉着真言。

“又是这些药膳?!”

刚想到这里,就被碗碟推搡声给打断,小皇帝将玉箸摔在桌上,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国库是给顾弄潮搬空了吗,就命你们拿这些东西打发朕?”

宫人扑通跪了一下,一人小心翼翼道:“王爷特地嘱咐御膳房,说陛下心疾未愈,不可贪食荤腥。”

“那便让朕吃月余的素食?”言霁站起身,冷冷道,“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要不是镇国王府上就顾弄潮一个后人了,朕非得让他全家也试试吃一个月素食是什么滋味!”

收回视线,起居使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个娇蛮金贵的小皇帝,怎么会懂什么叫克制。

该是他多想了。

第54章

本该休沐这日, 言霁大清早却跪在了太庙里,看着面前高低整齐的一排排祖宗牌位,依从礼官的步骤, 每念到一声, 便朝前叩拜一下。

今日便是他成年前的考校期,不仅皇室宗亲需到场, 还有文武百官等候在前朝,等着轮流向他提问。

言霁已经能想到那群糟老头会怎么刁难自己了。

他无所谓地走完太庙里祭祖的流程,由一群宫人领着抵达太清池, 这一步名为“净身心”,由长辈授礼点化, 洗去污秽与愚昧。

宫人恭谨地为他褪去华衣, 不着丝缕地踩着玉阶走进清澈见底的池水里,水冷得像是密密麻麻的针扎进皮肤般刺骨, 言霁忍不住打了个颤,池水里成群的锦鲤游过他周身,言霁便散发注意力看着它们, 好叫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直到言霁冷得嘴唇发白时,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前来点化他的长辈来了。言霁微微侧身看过去,来人朱袍长冠,身姿翩若惊鸿, 礼部安排来的果然是顾弄潮。

这并不意外, 朝野上下,有资格为他洗礼的, 仅剩顾弄潮一人。

跟言霁不同的是, 顾弄潮穿戴完整, 亦不需要下池,只需站在岸边无任何保留得回答言霁的疑问即可,这称之为点化。

等言霁问完问题,上岸由长辈拭身,再熏艾草穿衣,点化的长辈为之束发,赠成年礼引导,便是“净身心”的全过程。

此时,顾弄潮站在池边,垂目看了眼言霁苍白的嘴唇,说道:“如果想早点上来,就快些问吧。”

哪怕冷得浑身都在抖,言霁依然惯性地扬起笑:“第一个问题,皇叔不觉得只我一个人在池里受罪,很不妥当吗?”

顾弄潮道:“这是规矩,目的是为陛下居危思安,在极端的环境下也可保持清明。”

“那夏天成年的皇帝,岂不是很幸运?”

“夏日的池子里,可不止锦鲤,底部会铺设碎石,并好不到哪去。”

由于实在太冷,言霁根本想不出要问什么,他几乎是报复式地道:“可我不想一个人受冻,皇叔就不能下来陪我吗?”

以顾弄潮的性格肯定会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言霁本也只是试探下,却没想到顾弄潮在沉默后,真的入了池水里。

那双清幽的眼看向言霁,回复:“能。”

言霁剩下的话全哽住了,站在池子上由于有锦鲤的遮挡,看得反而不会太清楚,顾弄潮也进太清池后,距离拉进,想遮都没得遮了。

如果不是太冷,相信他的脸一定会红得堪比涂了胭脂。

言霁第一次恼恨起自己为什么要嘴欠,他撇开闪躲的目光,微微往后退了步,故作镇定地咳了下,问起第二个问题:“如果边关失守,敌军直捣黄龙,朝中无将可用,是该弃都后撤,还是死守京都?”

“于陛下来说,应弃都,于臣来说,会死守京都。”

言霁被这回答弄得愣了下:“城中无粮,也要守?”

“也要守。”顾弄潮几乎没有迟疑。

之后言霁接连又问了几个历史上困扰过每一任皇帝的难题,顾弄潮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后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言霁催促道:“上去吧,我问完了。”

说完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急着往岸上走,转头却见顾弄潮没动,在这么冷的池子里站这么久,顾弄潮丝毫不见异常,就好像站在池子里,跟站在岸上没有任何差别。

言霁问他:“你不上去吗?”

顾弄潮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得拭身。”

“拭身不是在岸上”还没说完,言霁便猛然意识到什么。

在岸上拭身,就彻底一点遮挡就没了,而且触感会远比在水中更清晰,一时间,言霁也沉默了下来,他活到快十八岁,除了母妃,还从没让别人看过自己的身体。

虽然顾弄潮已经看过了。

但当时至少也隔了一层。

言霁尴尬地都感受不到太清池水的冰冷,他几乎是机械般将拭身的帕子递给顾弄潮,然后闭着眼背过身去,背脊紧绷得能看到匀称的蝴蝶骨轻轻舒展。

母妃曾经教他写过清静经,现下言霁在心里磕磕绊绊地念着,极力想忽视,但轻一分重一分反而更显分明,接触的位置像有电流窜过,头皮都近乎炸开。

清静经都失了效。

言霁甚至怀疑顾弄潮是故意磨蹭,才会这么难捱,膝盖一软差点滑坐下去,被顾弄潮扶了一把,用手臂圈着他,这个姿势像是被顾弄潮抱在怀里,让言霁连动都不敢动了。

这个时候,言霁庆幸起太清池水的冰冷,能将他身体的燥热给压得死死的。

等拭完身,言霁没敢看顾弄潮,几乎逃一样披起岸边放着的外袍就往外走,落在后面的顾弄潮依然泡在冰冷的池水里,升起的□□却并没得到平熄,原本他毫无杂念,将一切看做正常的洗礼流程,但从什么时候封闭的感官开始溃不成军。

顾弄潮深深吸了口气,不得不重视起自己对言霁的控制欲以及占有欲,究竟该归于何类。

熏完香穿戴完毕,言霁通红的脸也慢慢恢复正常,坐在镜匣前等顾弄潮来为自己束发。

在未及冠前,只能用簪和发带不能用冠,束发也是以簪固定,再用发带束之,大崇的礼节便是如此,即将成年时第一次束发需由长辈完成,就跟女子嫁人后第一次梳发需由丈夫三梳到尾一样。

宫人准备好跟言霁身上穿着的衮龙袍同样材质和款式的发带放在旁边,过了会儿,顾弄潮进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朝服,照常给言霁梳发固定,手法特别熟练,毕竟这事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言霁还住在镇国王府的时候,每日清晨都是顾弄潮给言霁将头发束好的。

言霁偷偷拿眼从镜子里瞅他,像是想找出点被掩藏住的情绪,但很可惜,除了顾弄潮的头发尚还有些湿意,一切跟往常并无两样。

又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原地,把他拉下去的人,却一直高高在上。

头发束好,言霁却迟迟未动,太多情绪被压抑在心底,有时候会混淆他的认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开心,还是在难过,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远离这个人,还是想靠近。

一枚虎符被放在他面前,言霁瞳孔微缩,抬眸看向镜子里的顾弄潮,顾弄潮亦从镜子里看向他,说道:“成年礼,此后屠恭里率领的皇城军,任由陛下调遣。”

手指一瞬间攥紧,言霁嗤笑了下:“皇叔,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那一瞬间言霁想到无数可能,或是在试探他,或是在设计他,甚至是在诱导他像书里写的去反杀顾弄潮,然后顾弄潮再来一招金蝉脱壳,名正言顺将他废除?

而顾弄潮只是静静看着满目警惕的皇帝,看着他在一瞬后,再次转换成那张纯真散漫的笑脸:“无论什么原因,总归是谢谢皇叔了。”

言霁弯着眼睛,收下了虎符。

听话的傀儡,会选择任由摆布,如果主人想诱导傀儡去杀他,那么作为傀儡的他,自然会乖巧地奉从。

言霁握紧虎符站起身,回身看向顾弄潮,扬着笑问:“我需要给你什么回礼吗?”

垂地的纱幔轻轻鼓动飘飞,窗外的阳光蔓进屋内,为那双妍丽的眉眼镀上一层金辉,顾弄潮伸手将他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如果可以,我挺希望你能有能力将我取而代之。”

言霁眨了眨眼:“有点难啊。”他不要脸道,“要不你把你手底下那些幕僚也给我吧,哦,包括州府的管辖权,还有金吾卫,这些加起来,倒是有可能。”

风过无声,顾弄潮以一种堪称温和的目光看着他,道:“你用什么来交换?”

那双手柔若无骨地攀住顾弄潮的脖颈,言霁睁着闪烁璀璨的桃花眸,凑过去,气息交缠间,说道:“拿我自己跟你换可以吗?”

他试探地将身体贴上去,在顾弄潮唇畔印上一个吻,依然是那样笑盈盈的表情,像个小流氓道:“太清池里,我感觉到了,你动情了。”

“皇叔根本就没表现得这样,正人君子嘛。”

顾弄潮抵着言霁的额头将人推开,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恼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言霁无所谓地笑:“知道啊。”

“没大没小。”顾弄潮气得发笑,后退一步整理衣冠,临走时,糟心地扫了他一眼,“收起你这些作态,太平殿上,好好答问。”

等屋内只剩言霁后,脸上的笑容敛下,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郁闷地拧起眉-

太平殿,姗姗来迟的小皇帝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环顾下方,像是寻常上朝那样,一点也不重视地说道:“诸位大臣赶紧问吧,母后为朕炖了汤,还等着朕回去喝呢。”

几位肱骨大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得了王爷的吩咐,不会故意刁难,在此时都心气被激起来了,专挑难答的问言霁。

言霁撑着头,每次都会思考很久,最后说出那句让人吐血的:“不知道啊。”

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思考过!

陈太傅便在轮到自己事,问了个最简单的民生之道:“于民来说,何为本,于君来说,何为本?”

这都是被圣贤们念烂的道理,陈太傅心想,陛下这次该知道了吧。

然而他松下的气还没彻底,就见言霁又撑着头,拧起眉开始沉思,一股不祥的预感突上心头,果然,在万籁寂静后,言霁叹道:“不知道啊。”

陈太傅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在一阵鸡飞狗跳下,这次考校以极为荒唐的结果结束了,言霁成了史上唯一一个在考校时答零分的皇帝。

——哪怕后来那些大臣抹着冷汗,刻意问了些类似于“一加一等于几”的白痴问题,也没能力挽狂澜。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言霁的考校,起不到多大作用,自然也能理解言霁消极的态度了。

不能理解的只有陈太傅。

之后几天,陈太傅每天都要留在宫里,对言霁讲“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本”等等大道理,听得言霁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陈太傅还要求他将四书全都抄写一遍。

由于陈太傅为了监督他,每天都要待到很晚才走,连膳食全是素菜言霁也不得不忍耐下,在他连夜抄着四书想要快点将陈太傅打发走时,朝上又起波澜。

乞伏南盘已经成功回国,并且安插在柔然的探子传回消息,柔然跟临边的匈奴已经结盟,紧接着下午又接到新消息,匈奴秘密养殖了上万头作战的犀牛。

这些,在书里言霁就已经提前看过了,当时他还在惋惜,一代奇女子邬冬在大崇与结盟的两国开战时已经香消玉殒,现在言霁有信心,以邬冬的谋略,定能将犯我大崇的敌寇打回窠xue。

所以,在朝堂为之剑拔弩张时,言霁依然气定神闲,陪着太后看被请进宫的戏班子搭起台子表演《墙头马上》。

台上,老者一震袖,正咿呀地念着:“自古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婢之流最为下贱。”

不顾正旦悲戚之情,尤咄咄逼人:“说什么天赐姻缘,你擅自私奔,无媒茍合,天地难容!”

当裴少俊被逼写婚书时,他撕掉白纸黑字,选择与爱人共同面对官吏诬告,在杖刑下依然死死相护,在这场剧里,裴少俊没有做那薄幸郎,却依然妻离子散。

太后握着言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那张年轻美艳的脸刻意做出慈爱的模样,轻声细语地问道:“皇帝可喜欢这出戏?”

言霁不喜欢看戏,但顾涟漪经常拉着言霁陪她一起听戏,多多少少也能品出点东西,闻言答道:“尚可,但这场戏的结局原并非如此?”

太后温柔地笑着:“是哀家叫他们改了戏。”她悠悠地望着台上因封建的世俗而被拆散的男才女貌,看着一生一死,阴阳两隔,抿嘴笑得端庄,“不被祝福的相爱,本就应该被拆散,原戏演得未免太过畅想,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结局吗?”

言霁垂下眼睫,随口附和:“啊对对对。”

顾涟漪:“”

随着剧台落幕,侯在一旁伺候的宫人看着台上的离散也不由动容,唯独顾涟漪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戏子下台叩拜时,还心情颇好地打赏了些银子,看着时间还早,又让他们唱了另一曲。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

这是一首女子为国远嫁出塞的剧情。

袖下的手指不由攥紧,正在此时,顾涟漪回过头看了言霁一眼,微笑着温声关怀道:“皇帝可是身体不适?”

场中静得出其,宫人各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只有不明内情的戏子依然咿呀唱着曲。

“或是不喜这戏?”顾涟漪依然笑着,吩咐身后的侍卫,“让陛下不喜,把这群戏子拉下去斩了吧。”

上一刻还赏银,下一刻便要摘人头颅。

鼓锣声骤然一顿,戏子们齐刷刷伏跪在地,言霁浅浅呼出一口气,弯起眼睛:“喜欢,朕还想接着听呢。”

台下的戏,可比台上演的精彩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自古道,聘则无媒茍合,天理难容。——《墙头马上》华文漪版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昭君出塞》

第55章

同历代一样, 在开战前,前朝会自动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每一派都有各自的道理。太后在这种关键时候故意拉着言霁听戏, 就是为了防止他干预此事, 因每一次纷争,都是皇帝最好掌权的时机。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言霁愚笨的人。

这一年来会借着各种因由在关键时候绊住言霁, 朝臣们亦觉得言霁骄纵的脾性是由于太后过于溺爱造成,而言霁从没想过要去改变现状。

是以,看似的和平一直维系了下去。

到言霁真正生辰的那天, 按常理下令大赦天下,朝臣赐勋一转, 大酺三日, 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提早拒绝了礼部的安排, 不办宴席。意思就是,民间可以为此大聚,宫内就不必大肆操办了。

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生辰, 本该是热闹非凡的, 但这一日的热闹, 仅限在了宫外。

哪怕如此,木槿还是吆喝着宫人们,连夜给承明宫张罗得喜气洋洋, 让言霁一睁眼, 看到的便是满目的红。

木槿穿着司衣房送来的大红嫁衣,旋身一圈, 面色绯红地问:“陛下, 好看吗?”

因为言霁嘱咐过, 司衣房不敢怠慢,这身嫁衣耗时近三月才完成。广绫大袖衫上金丝缀边,正朱红的缎面绣着双花鸟凤纹,外罩霞帔,尾裙长摆逶迤拖地,头戴的凤冠步摇随着转动晃得铛铛作响。

言霁从床上起身,青丝泄在身后,他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好看,木槿,你想不想改个名?”

木槿点点头:“只要是陛下赐名,自然愿意。”

说起来,“木槿”也是她进了宫后,宫里的嬷嬷另给她取的,便是为了好叫唤,她原本的名字,连自己都忘记了。

“等你出嫁后,朕封你为舜华夫人。”

“舜华?”

“嗯,舜华。”言霁披着皇袍下床,将木槿头上打乱的步摇整理好,带着几分调侃念了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木槿略嗔怪地看了言霁一眼,同时心里也有些发酸:“陛下,既是同车而行,又为何总想遣走奴婢,如果非得如此,可否让奴婢守到你及冠时?”

曾经她不懂朝堂上的纷争往来,如今跟在言霁身边久了,也知道些情况,这两年,或许是陛下最艰难的时候。当初陛下救她出魔窟,就是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言霁在看到木槿眼中溢出的泪光时,愣了下,伸手揩去她眼尾的湿意,笑而不答,只是道:“穿着嫁衣就不要哭了,泪水落在嫁衣上,可是很不吉利的。”

木槿被言霁逗得重展笑颜:“奴婢竟不知陛下还信这些。”

“啊,对了。”静默片刻,木槿拧着手指,说道,“他被从冷宫调走了,奴婢再想进去可能会引起旁人察觉,其实,现在冷宫守得不严”

磕磕绊绊地说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最后,想到今日是陛下的生辰,若真让陛下去了冷宫里知晓实情,未免太残忍了些,挣扎须臾后,木槿勉强扬起笑道:“没、没事了,或许今日庄贵妃也给陛下写了信,奴婢去”

“不必了。”言霁垂下纤长羽睫,转过身去将被衾整理好,“以后不必跟朕说那边的事了。”

木槿心里咯噔了下:“为、为何?”

言霁笑了声:“因为朕已经长大啦。”

直起身,看向外面旭日灿烂,殿外被打扫得干净明洁,来往的宫人们也都一脸喜气,言霁突然道:“木槿,你画过妆吗?”

“没、有。”木槿略显窘迫地低着头,“宫内禁止宫女张扬打扮。”

“穿嫁衣怎么能上画妆呢,朕教你。”叫人取来脂粉眉笔,按着局促不安的木槿坐在镜台前,言霁弯下腰细细给木槿抹上脂粉,又描上柳叶眉,仅仅只是略施粉黛,镜中的少女已然俏丽娇艳,明亮灵动的杏眼闪烁着璀璨光泽。

少女身着嫁衣,纯净美好地坐在投射进来的光影下,凤冠金钗耀耀生辉,她看着镜中这么美丽的自己,或许也在期盼,穿着这身嫁衣,三聘六礼,去见自己心上人的那天吧。

聘则为妻奔为妾,若是能光明正大迈入大门,谁又会甘心做妾,连祖祠都不能入呢。

午时,太后来了一趟,陪言霁吃了一顿饭,说了些贴心话,她旁边的小太监便提醒道:“太后,午后还得诵经呢。”

顾涟漪很是歉意地看向言霁,似有苦恼般:“哀家得回去了,大师说过,礼佛荒废一日,都于心不诚。”

言霁的目光落在太后拿出来的手帕上,上面绣着菩提,针脚细密,手法比司衣房的女官还精巧,太后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手帕展开,抚摸着上面的菩提花,怀念地说道:“这还是庄贵妃送给哀家的呢。”

那小太监察言观色,笑呵呵多嘴道:“太后这些年一直带着,可谓是视若珍宝。”

顾涟漪也抿嘴娇俏地笑了下:“哀家同她也是许多年的好姐妹了,当初先帝也是念在这一层关系上,才肯将陛下交由哀家。”她将手帕收回,突然道,“陛下恐是忘了,这张帕子,还是她叫陛下送来的。”

送走太后,木槿明显感觉到言霁的情绪不太对,直到薛迟桉回来,才好转一些。

薛迟桉给言霁带来一个刻得栩栩如生的玉雕,那双稚嫩的小手上都被连日连夜的雕刻磨出厚茧,废了无数料子才刻出这个龙坠子,言霁见了很是喜欢,当即就挂在腰坠上。

出乎意料的是,之后言霁还收到段书白送来的礼物,并附赠了一首让人肉麻的诗,不过那首诗已经被薛迟桉提前给按下了,并烧成了一堆灰。

一整个下午,薛迟桉都挨着言霁身边,连木槿都插足不得。言霁想到前段时间陈太傅来说太学院开院的事,便对薛迟桉提起,想让他跟正常小孩一样,不要老是跟着无影卫厮混,希望他能去太学院念书。

薛迟桉将脸埋在言霁怀里,眼中闪过一瞬暗茫,嘴上小声嘀咕着:“陛下教我的,已经够了,其余我可以自学。”

“但是你总得长大,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从将他带回宫,言霁就说过,给他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这句话一直有效。

更何况,薛迟桉确实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或许在薛迟桉身上,言霁给予了自己没能得到的自由,而不是成为禁锢薛迟桉成长的笼。

沉寂一瞬后,薛迟桉紧紧抱着言霁的腰身,勾着嘴角微微笑着:“我知道了,陛下。”

其实在言霁说希望他学文后,薛迟桉就一直在看书学习,不愿去太学院,只是因为去了那里,会很长时间见不到言霁。

但这一刻他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

抬头看向言霁纤密的长睫,薛迟桉突然问道:“那陛下呢,陛下现在也长大了,为何不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陛下你好像,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笼子。”

四方宫墙高耸,言霁坐在菩提树的枝干上,远方是一轮弯月,他仰头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玉笛,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今天是顾弄潮白华发作的日子,早就该知道他不会出现,可言霁还是不受理智控制地等着,一边又清醒得知道,他不会来。

以前言霁曾问过顾弄潮,他的每个生辰,顾弄潮会不会都一直陪着。

他记得,顾弄潮好像说了“会”,又好像并没有回答,在镇国王府的那些事,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可却遥远得模糊不清,连顾弄潮怎么回的他,都记不得了。

思绪一转,又想起最近边塞接二连三的摩擦,战事似乎随时都会打响,但每一方,都好像在等,等一个机会。

顺理成章,就想到以前镇守在大崇与柔然边塞分界处的镇国王,言霁对那位老王爷尚还有些印象——镇国王并不喜欢他这个流着柔然血脉的皇子。

这很正常,柔然曾经杀死多少大崇的将士,他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才将柔然赶回北地,哪怕再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他,多少会排斥。

坐在树上断断续续地吹了会儿笛子,言霁跳下树枝,往承明宫走,路上遇到提灯走在宫道上的宫人,纷纷朝他弯膝行礼,猝不及防的,那一刻言霁突然很想见到顾弄潮。

但长大或许就意味着,再也不会一头热地去做没有结果的事。

当迈进承明宫的那一刻,他还是这样想的。

当看到披着长衫站在廊檐下的顾弄潮时,之前建立起的防御,轻易就轰然瓦解了。

木槿站在顾弄潮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碗,正面露苦恼地跟他说着什么。夜色里,顾弄潮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侧影在寒气未褪的冷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言霁走近时,木槿率先看到他,两眼一亮,喊了声“陛下”。

顾弄潮的身影明显地顿了下,回头时,眼中闪过一瞬慌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很快,顾弄潮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模样,朝言霁颔首,声音里再看不出多余的情绪:“陛下生辰吉乐。”

“谢谢。”言霁看着他,不舍得眨眼,短暂的对视后,顾弄潮错开目光,道了予兮读家告退。

在错身而过时,言霁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状态不对劲,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伸手拉住了顾弄潮的手,顾弄潮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猛地将手抽了回去,力道太大,将言霁带得踉跄了下,差点摔在地上。

其实他能站稳的,但他故意没站稳,如愿以偿地扑进了顾弄潮怀里。

挪着耳朵,抵在心口的位置,言霁笑了起来:“皇叔,你的心跳好快哦。”

抱着他的人明显僵硬了下,似乎想将他推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就任言霁抱着他,慢慢地,将手搭在言霁后背,轻微地缩紧了些。

“你刚去哪了?”顾弄潮问。

“看我母妃去了。”言霁闻着顾弄潮身上那股较浓的药香,眨了眨眼,“你是不是以为这个时辰,我睡了?”

所以才来找我?

顾弄潮沉默了下,言霁便不等他回答自己了,自顾自地说:“以后,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了,那么,对于成年后的我,你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

顾弄潮垂目看着言霁,眸子里的温柔像是水一样快要溢出来:“希望臣的陛下,永远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余光瞥见木槿耐人寻味的视线,言霁从顾弄潮怀里抽身出来,压低声音像是怕他听到般,说道:“可是你明明早就知道,我没有表现得那么单纯。”

顾弄潮“嗯”了声。

正在言霁咬下唇的时候,又听他道:“但陛下在臣眼中,从未变过,哪怕你满腹心机,哪怕你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都另有所图,陛下,也依然是单纯的。”

此时,言霁心跳的速度跟顾弄潮刚刚的比起来,不遑多让,面对这种情况,言霁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快。

还好木槿过来解围,端着那碗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这是刚刚王爷开小灶煮的长寿面,快凉了,陛下不然先吃了再”

她看看顾弄潮,又挤眉弄眼地看言霁。

言霁很是惊讶,接过那碗面,问道:“你居然还会下厨?”

他以前从没见顾弄潮沾过庖厨,闻着面香,颇期待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握着筷子就尝了一口。

顾弄潮难得紧张地问:“怎么样?”

那一刻,这个不染纤尘的王爷似乎也有了些人间烟火气,言霁将筷子递给他:“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