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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上来。”

顾弄潮眸底没有多余的情绪, 披风飞扬落在身后,雨水从他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明明也是浑身湿透, 却依然风华绝代, 清冷华美。

骑兵紧随而至,来的都是金吾卫, 一身整装,像是一直驻守在这边。

“他”言霁看了眼满脸愕然的老叟,还没说完, 顾弄潮便打断道:“自会安排。”

已有人去牵捆着马车的那匹马,让老叟坐在上面, 言霁放下心, 握住顾弄潮的手,顺着顾弄潮使力, 身子一旋,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鼻尖嗅闻到顾弄潮身上清幽的药香,紊乱的心跳逐渐平缓。

马蹄踏过淤泥, 这一路换了道, 走得很是稳当, 顾弄潮一言不发,言霁也不敢说什么,他感觉顾弄潮似乎心情不太好。

老叟就住在金佛寺的山脚下, 直到将老叟送到他家门口, 老叟很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屋内避雨。

其实淋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湿透了, 避不避雨已经无所谓。顾弄潮看了一眼冻得瑟瑟发抖的言霁, 同意了下马避雨

不止顾弄潮带的那群手下, 就连言霁也感到稀奇。

老叟家的女主人性格憨厚,一见他们就立刻去烧热水,顾弄潮捆好马,过去跟她说了一句,女主人擦着手连连点头。

老叟给言霁倒了杯热茶,看着那边问道:“小公子,这是你哥吗?”

言霁接过茶说:“不是,他是我叔。”

“这挺年轻的哈”

言霁手抖了下,生生将冒到鼻头的喷嚏忍了下去,顺便回了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老叟虽没太明白,但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多问为好,给军爷们都倒了茶,进屋翻找可以更替的衣物。

这时女主人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过来,说道:“小娃娃,快把姜汤喝了,祛祛寒。”

言霁道了谢,问道:“他们没有嘛?”

女主人颇为尴尬地回:“那位大人让我只熬你的,说其他人身强体壮,不需要,你看我还是多熬了些,要不让他们都喝点?”

“谢谢了,我让他们都喝一点。”

言霁分了碗,喝了一半姜汤,端着另一半去找顾弄潮,正好撞见顾弄潮将湿透的银盔换下,他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他将目光挪开时,扫见顾弄潮后背肩胛的位置上,有一道蔓延的艳红花纹,形状诡异邪恶,令人心底没缘由冒起一阵寒意。

顾弄潮穿上衣服,眼神很冷,问道:“何事?”

言霁走进去,将姜汤放在桌上,往顾弄潮那边推了些:“给你喝。”

顾弄潮端起来一口喝完,言霁好奇地问:“你怎么来金佛寺这边了,还知道我被困在路上”

实则,在顾弄潮得知去金佛寺的有康乐郡主和启王后,顾弄潮就安排了人驻扎在金佛寺山脚下,时刻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要知道言霁深夜离寺这件事,那更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顾弄潮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路过。”

言霁瘪了下嘴,端起空碗就要走,恰好女主人抱着被褥进来,并将换洗的衣物递给言霁:“你瞧我们这农家小院,房间也少,你俩今晚将就下挤一张床,热水我已经烧好了,不够的话我再烧一锅,这件衣服小娃娃你将就着穿。”

女主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叫言霁一身小娃娃并不过分,但在顾弄潮面前,言霁听得很不自在,接过被褥应了好几声,才总算把女主人盼走。

洗澡的地方在后院,仅用一条布隔开,言霁等顾弄潮先去洗完,才磨磨蹭蹭地去找皂角,一路上竟空无一人。

他出去看了眼马厩,只停着老叟的那匹瘦马和顾弄潮的黑马,其余人都已经走了。

言霁一时有些懵,这时才反应过来,顾弄潮是因为他才选择暂时留宿在这里。

洗漱完回去,顾弄潮已经躺在床的内侧,似乎睡着了。

言霁满身水汽,穿着农夫家的衣服,总觉得皮肤割得慌,他轻手轻脚拉开被角躺进去,侧头看着顾弄潮纹丝不动的背脊,问道:“皇叔,你睡了吗”

顾弄潮素来浅眠,言霁觉得,就算之前睡着了,他进屋的动静也一定把顾弄潮弄醒了。

言霁便自顾自道:“今日康乐向我打探了一些事,她可能已经进套了,但她还是太小心了些,我还得借傅家的手,推波助澜一下。”

原本他很想问顾弄潮关于傅家女的事,但见到顾弄潮后,又觉得无需多问,顾弄潮不想点明,问了亦是无用。

既然顾弄潮已经知道他的计划,言霁识时务地没再隐瞒,避免落个“不听话”的名头。

言霁阖上浓密长睫,开始酝酿睡意。

农家的木床硬邦邦的,被褥有些潮湿,穿的衣服也很粗糙,但言霁莫名睡得很香,睡着睡着,他本能地朝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靠近,蜷缩在那一方温暖处,呼吸归于平稳。

屋檐外的雨声淅沥绵长,顾弄潮垂目看向缩在自己胸膺处的小皇帝,毫无防备甚至眷念的睡容。

可能是被言霁压着,胸口湮塞不畅,顾弄潮坐起身,在不惊动言霁的情况下了床-

屋外一处稍能避雨的矮墙下,影五抱剑靠墙而立,面对言霁息憩的屋子,面无表情,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梅无香戴着一顶斗笠坐在墙上,也同样留意着那间屋内。

两名暗卫都害怕自己的主子会遭遇不测,毕竟摄政王和皇帝,本就是水火不兼容的关系。

时间漫长难捱,梅无香突然出声:“那天在飞鹤楼里跟我交手的,是你吗?”

影五一脸木讷的表情,看也不看他。

梅无香早就听说过每一任皇帝在他们继位时,会接任上一任皇帝留下来的死士,这些死士精挑细选,从很小就开始培养,将成为新皇扫清障碍最锋利的一把刀。

虽早有耳闻,但梅无香并没机会见到言霁手下的无影卫,无影卫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来去无影,永远藏在暗处,也没人知道无影卫有几人,各有什么本事,他们就是言霁的底牌,不会轻易泄露。

若不是梅无香靠着过人的洞察能力,再加上这个农家小院隐蔽的地方太少,他也无法轻易将影五逮住。

但就算逮住了,也只像逮住一个影子,无法窥见对方的样貌。

梅无香试探了几句,影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就在突然,他手中的长剑出鞘了一寸,紧接着,那间屋子的门被推开,顾弄潮从里面走了出来,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伫立在落雨连串的屋檐下吹冷风。

影五一直提着的心稍放了些,眨眼间再次隐匿于黑暗中-

翌日一早,女主人做到早饭来叫他们时,见那名彝鼎圭璋的年轻男子已穿好昨日来时那身衣服,衣服布料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贵,暗纹像是用金线钩织而成,行动时似有华彩流溢。

在短暂的愕然后,女主人颇为局促道:“饭菜都已做好了,要不叫那位小娃娃起来吃点?”

“不用,他发烧了。”男人的声音跟他人一样清冷,不失礼节,却挡不住的疏离感。

老叟正巧过来,听见这话忙道:“那我这就去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不必劳烦,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回去。”

“发烧可不是小事,哪能耽搁。我们全村得了病都是那大夫治的,医术了得,跑个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

老叟说完就穿着雨蓑跑了出去,女主人招呼着顾弄潮吃点东西,顾弄潮刚坐下,就听见屋内一阵响动,片刻后,言霁推开门出来,满脸潮红,眼巴巴地找女主人要水喝。

农夫家的粗布宽衣裹在言霁身上,娇生惯养的皮肤被磨得发红,且衣服还大了许多,锁骨都露了大半出来。

顾弄潮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要现在回去吗?”

“我头晕,能等我会儿吗?”言霁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回了屋里,等顾弄潮端着热粥进去时,他已经喝了水,再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言霁的额头冒了许多冷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这一会儿,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也干得起皮。

自从小时候落过一次水,言霁每次受了冷,都会发高烧,但由于被照顾地细致,言霁很少生过病。

看言霁如此模样,怕是吃不进东西,顾弄潮给被角压严实,将毛巾打湿了盖在额头降温,弄完后,老叟就带着大夫赶了回来。

顾弄潮并不放心乡野间的人,去到外面吩咐梅无香弄辆马车。

这里离京有段距离,叫御医的话,一来一回反而耽搁了治疗,还是先将言霁送回宫再说。

梅无香还是第一次从王爷脸上看到浮躁一类的情绪,之前王爷在边塞被追兵捉拿,胸口中箭,腿又被折,都没见王爷皱一下眉。

却屡屡因小皇帝的事,破了心防。

另一头,大夫开了方子让老叟去他家抓药,但再等老叟拿药回来,房间里已没了那两位尊贵客人的身影,只余桌上放了锭足够他家吃好几年的银子-

一夜大雨过后,绵绵细雨依然不舍得轻易撤离,刚热没多久的气温又骤然转寒。

马车上,言霁裹着一件衣袍,在颠簸中他清醒了些,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顾弄潮一贯散漫俊美的面容,声音喑哑道:“皇叔,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马轮碾过积水的泥路,言霁却没有特别强烈的晃荡感,身体在逐渐能感知外物后,才发现自己被顾弄潮拥在怀里。

言霁闭了闭眼,沉甸甸的脑袋让他觉得周遭世界都是虚构的。

顾弄潮的外袍盖在言霁身上,用手背手心翻来覆去给他的额头降温,眸子垂敛,看向烧得面色红彤彤的小皇帝:“渴了没?”

言霁洋溢着笑:“不渴,就是有点饿,昨晚我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我的肚子都快要唱空城计了。”

他慢慢地絮叨:“太后安排了傅家女过来,她很好,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不喜欢?”

顾弄潮的声音很低沉,听得人耳根酥麻,言霁在这样的嗓音安抚下,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像小时候那样,往顾弄潮怀里靠近了些,半晌后,问道:“等这件事结束,我可以将立后的折子毁掉吗?”

虽然言霁从没在前朝说过,要选哪家的女儿做皇后,但似乎大家都默契地替他定下了傅袅。

顾弄潮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在言霁眼中的期颐暗淡时,才听顾弄潮道:“陛下想毁,自是可以,但总有一天,陛下得立后,为皇室开枝散叶。”

就算这样也没让顾弄潮松口。

言霁咬了咬唇,暗想,不过能将此事延后,也算一小阶段进步。

病中没有多余心力算计这些,言霁闭上眼重新靠回顾弄潮怀里昏昏欲睡,而顾弄潮抬手揉了揉言霁松散的头发,斜飞入鬓的眉宇下,那双深沉墨黑的眼眸波澜渐隐-

言霁这一次病得厉害,但有御医精心调理,病气来得快退得也快,只是浑身乏力,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承明宫里里外外都将窗户开打通气,为让言霁更快好起来,木槿更是一连好几天都守在言霁榻前精心照顾,她甚至希望能代替言霁生病。

之后木槿还真被言霁传染了。

神奇的是,木槿一病倒,言霁就好了,就仿佛木槿说的话真的灵验了似的。为此言霁还特意笑话了木槿一顿,木槿却挺开心的模样。

罢了几日朝,送到承明宫的奏折都快把言霁埋了,他开始想念起刚继位时顾弄潮全权包揽的那些日子。

言霁病没好全,字也写得软绵绵的,一边批,一边抱怨,顾弄潮这个摄政王做得也太不称职了,明明他已经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帮他批奏折?

从中午批到半夜,也只批完一半,明日又会有新的折子送过来,一想到这,言霁揉着酸疼的手腕,眼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

他招来德喜,问:“摄政王这个时辰可是睡下了?”

德喜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瞧着小皇帝的脸色,揣摩地回道:“应该是睡下了。”

言霁顶着一张幽怨的姝容:“可朕睡不着。”

“那可要叫摄政王进宫?”

“不用。”虽说欲戴王冠就必须承其重,但病中依然分这么多折子给他,言霁着实不痛快。

不能这么算了。

“你去让人,送几只公鸡到摄政王府上。”

德喜忐忑地问:“这是何意?”

“送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待德喜领命退下,言霁撑着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他记得摄政王府上有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鸡遇狗,鸡一叫,狗一吠,摄政王府,鸡犬不宁。

顾弄潮那样浅眠的人,定是睡不着了。

乞巧节过去后,言霁让人盯着启王最近的动态,同时王侍中跟郡主的婚事,在京中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言霁思觉,康乐定是要坐不住了。

或许天命书中预言的谋反,就会在这月内。

不知道他的这一番行动,又会扭转多少剧情,是否能更改死在顾弄潮手里的结局。

望着冷宫那堵高耸的红墙,言霁在心里默默喊上一声母妃。

庄贵妃是他唯一想去争一争的动力,他可以不在意父皇的遗言,可以不在意四皇兄死前欲言又止的眼神。言霁只是想将母妃,带出那座森冷寒酸的宫殿。

他不能锦衣玉食着,而生育自己的人却饥寒交迫-

影一不知第几次来跟言霁说,飞鹤楼的人想见他一面。言霁担心再拖下去会把人等急了,但他又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宫,他每一步行程都有无数人盯着,轻易不敢动作。

直到顾弄潮接连五天告病没来上朝,言霁借着前去探望的名义,终于出了趟宫。

去了后得知顾弄潮并没在府上,吴老请言霁进府喝茶等候,但言霁问过顾弄潮的情况,留了补品就说要走。

外人面前肃穆严厉的吴老,唯独在小皇帝前柔软了神色,慈祥中又不失尊敬,道:“正巧今日厨师做了些点心,都是您往日最爱吃的,陛下请稍等,老仆这就去取。”

“好。”

言霁穿着藏青色的常服,真站在摄政王府外等着。

摄政王府外来往的行人悄悄打量,这么娇俏的小公子,加上派头十足的车驾,以及穿着铁甲的守卫,让人很难不对其身份进行揣测。

没多久,吴老抱着一个点心盒子出来,盒子盖得严实,依然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杏花香,跟蜜糖混在一起,蒸腾着一股子热气。

一直到车里,言霁的心情都颇为畅快,每次去摄政王府,都像回家一样,无论是饭菜还是里面的人,都比皇宫贴合心意。

“陛下,没见到人吗?”

薛迟桉一直在车里没下去,这次出宫是他央了言霁许久,才被准许代替生病中的木槿一同出行的。他见言霁出去时还一脸淡漠,回来后就带了笑意,薛迟桉浅灰色的眸子黯了黯,嘴角却勾着孩童特有的明媚笑容。

言霁将点心盒子递给他,道:“朕也没打算会见到他,尝尝,摄政王府特色之一杏花糕,旁的人可吃不上。”

顾弄潮这么久不上朝,很可能是发病了,一般他发病都会去京郊被严密防守的别苑,言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见到顾弄潮,否则他还怎么去飞鹤楼见清风。

言霁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分给那小孩,薛迟桉却局促地捧着盒子,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问他:“真的可以吃吗?”

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让言霁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不太好:“当然可以,朕既然许了,你就接着,左右不过是盒糕点而已。”

薛迟桉惭愧地低下头,眼中酝酿出泪意,正要说话,马车骤然颠簸了下,外面传来骚动声,一道压低的声音混于其中,传进窗口:“主人,下车。”

言霁撩起锦帘率先下车,车厢内,男孩一眨眼,眼眶里的湿意尽数消弭,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盒子,尚显稚嫩的小脸冷如寒霜,抬手将盖子推开了些,清丽的糯米花香破阀而出,他再不看一眼,弯身跟着出了车厢。

一个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正站在外面,朝言霁点了点头,与薛迟桉错身而过时,薛迟桉瞳孔微斜,由于角度问题,他看到半张隐在宽大帽檐下的脸,竟然与言霁如出一辙!

不过,他只看到下颌和殷红的嘴唇,稍像一些也并不稀奇。

薛迟桉将疑虑压在心底,跟言霁躲进巷口的暗角里,看着斗篷人坐上了他们坐的那辆马车,御驾在混乱后快速整顿好重新启程,而宫人们对此毫无察觉。

薛迟桉收回视线,看到言霁浑身放松地仰望着渐生暮色的天空,纤长的脖颈毫无遮挡地展露,乌黑的长发披散身后,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握。

言霁笑了起来:“天空真的好辽阔啊。”

薛迟桉总感觉言霁话里有话,当皇帝的人都这样吗,真正想说的永远会蒙一层雾。

“走吧,去飞鹤楼看看。”

他们从巷子的另一边出去,就到了直通飞鹤楼的南北街,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正是鱼龙混杂、毂击肩摩的时候。

南北街是京中最繁华的街道,前接瓦市,后镶柳巷,一条街养活了无数商人流贩,几乎每个店面的背后,都跟朝堂势力息息相关。

据言霁之前还住在镇国王府时观察到的,这里有三成的贸易仰着顾弄潮鼻息。

那时候是三成,如今恐怕不止于此。

也正是因此,在南北街霸主般占了一半盛名的飞鹤楼,成了无数人眼中的肉饽饽,而飞鹤楼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却无人能查探到,也因此,飞鹤楼一直相安无事地成长至今。

如果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那他也就到此为止,未来飞鹤楼会落到谁手里,都与他无关。

言霁自然是希望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的。

作为和亲公主,若身后牵扯上这些,那么就不单单是一个楼这么简单,必然会上升到两国之间。

要将母妃接出来就更加难如登天。

飞鹤楼的龟公一早就接到通知,言霁一说是跟清风约好之人,就毫不含糊地将言霁直接带去了五楼。

上到四楼时,就不同于下方喧嚣,安静地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五楼更甚,只有他们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

一路走过,每一扇錾金的朱红门扉旁边,都挂着一个牌子,有些翻过来,有些正面朝外,写着那些在飞鹤楼最有名气的魁首花名。

从环形状的狭道走过去,一同经了五扇门,最后停在刻着“清风”的木牌前,龟公躬着身谄媚地笑道:“公子到了。”

“谢了。”言霁本想抬手推门进去,但想起段书白此前的做派,朝薛迟桉抬了抬下巴,小孩会意,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打赏给龟公。

龟公满面喜意地走了。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小童恭敬地将他们请进屋内,而后走到外面,抬手将门上刻着“清风”二字的牌子翻了个面。

屋内未点灯豆,看不清任何物件,在房门关上的那刻,一簇火苗颤巍巍亮起,暖光蔓延开时,勾勒出手握烛灯的白衣人。

“这都五个月了,我还当你之前所说是戏耍于我。”

白衣人将烛灯放在木架上,长睫微敛,转过身时,莹白纱衣拂动,如乌珠似的目子直直看向言霁,脸色略有不快。

那是一副虽说不上绝色佳人,但也足以让人见之眼前一亮的容貌。

三个月挤入飞鹤楼头牌,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天命书所言成谶-

从进入飞鹤楼起薛迟桉就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听到这名清倌的话,薛迟桉脸色微变。

小皇帝冒着风险来这里,竟然只是为了看相好?

恰时,言霁开口道:“迟桉,你先出去玩会儿,别乱走,我完事后就来找你。”

薛迟桉确实有些待不下,一张小脸赤红,但他却并不愿走,直到言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离开。

出来后,薛迟桉的脸色几乎黑透,他年纪虽小,但从小就开始学习很多超出年纪的东西,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门内会发生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你之前承诺的事,可还算数?”屋内,清风公事公办地给两人各倒了杯茶,就迫不及待地问出声。

言霁不急不慢地端起茶品了一口,他故意喝得慢,恶作剧般地欣赏清风焦急不安的神色。

小皇帝从没被人不耐烦地接待过,骄傲造作的性格导致他也非得针对回去。

欣赏够了,言霁才放下茶杯,嘴角翘着傲慢的笑:“当然算数,将你带出飞鹤楼,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清风的心这才定下:“你让我当上头牌,究竟想获得什么,现在总能说了吧?”

哐当一声轻响,言霁盖上茶盖,簌簌长睫下的眼眸在光影的折射中一抹瑰丽的色彩,有股惑人心魄的魅意。

言霁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被这般注视着,清风仿佛被定在座位上,心魂也随着这一眼陷入那双漆黑的眼瞳。

清风本能地点头。

或者是被那双坦诚询问他的双眼,驱使着点头。

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飞鹤楼待了这么久,看到这张过于绝艳无暇的脸时,清风依然被震撼地失了神。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傲慢,这次笑得很好看:“你能告诉我,飞鹤楼外的灯笼,会在哪些时候亮起来吗?”

清风原以为言霁要让自己做什么很为难的事,却听他只是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清风回答道:“五楼一共有十二间房,每间房外都有一盏材质很特殊的灯笼,没有老鸨的吩咐,我们不能碰那盏灯,更不能将它点亮,我当上头牌已经两个月,这期间,老鸨只让我点过一次灯。”

说话间,清风推开窗户,在窗户的左上角,正挂着一盏四方八角的琉璃宫灯,下方的流苏在晚风里飘摇,其模样同画里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上次有位客人好奇这灯笼,赏银让接待他的姐儿偷偷点灯,妈妈知道后大发雷霆,当着我们的面,让仆役将她活活打死了。”

言霁将想要点灯的念头压了下去,问道:“你还记得,老鸨来叫你点灯的是哪一日吗?”

“七月初七。”清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就是在姐儿死后的第二天。

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言霁随太后离宫前往金佛寺时。

言霁拧起眉:“除了你,其他人可有点灯?”

清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鸨不允许我们私下交流点灯的事,若是被她知道,后果不敢设想,而且每次灯亮只有一刻钟,就必须熄灭。”

也就是说,言霁要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在这个时候点灯,哪些人点了,哪些人没点,几乎没可能,其他地方都因角度问题,看不全飞鹤楼顶的灯。除非他能找到一个能将飞鹤楼全景尽收眼底的地方

言霁瞪大了眼。

尽收眼底的地方,不就是母妃所在的未央宫吗。

这个时候,清风压低声音说道:“但那一天,其他有几人,肯定也点了灯。”

也就是说,每次亮灯都不一定是全部亮起,一个密令对应的是不同的点灯规律,从而朝外传达信息。

飞鹤楼的北面对着的是未央宫,那么南面又正对的是哪里?

言霁在脑海里构造了一张以飞鹤楼往外展开的地图,飞鹤楼向正北,为未央宫,从未央宫的角度能看到飞鹤楼五楼上挂着的每一盏北面的灯,飞鹤楼往正南

出了京,一路疾驰,是柔然的方向。

言霁的眼神越来越涣散,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飞鹤楼敢大摇大摆地以亮灯传递信息,因为只有固定的角度和时间,才能看到正确的信号。

飞鹤楼或许就是柔然设在大崇境内的根据地。

那顾弄潮又知道多少,他不让自己将庄贵妃接出来,是不是早就知晓这一切?那为什么还要让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皇子登上皇位?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言霁兀地明了,乖乖听顾弄潮的话,他最后或许真会如顾弄潮许诺的那样,获得所有的一切,这一切都将是顾弄潮偿还给他的。

但同时,他也将失去所有,如同与恶魔签订契约。

可就算是知道,言霁悲哀地发现,他依然无法反抗顾弄潮的摆布,到底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局面呢?-

“你什么时候将我带出去?”

清风不安的声音打断了言霁的思路,言霁长呼一口气后,说道:“下一次花灯节,我会将你赎走,此后天高地阔,你想做什么都行。”

“好。”清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快离开,飞鹤楼的规矩就是规矩,要想以后不再躲躲藏藏,只有花灯节这一条出路。

为了自由,他愿意去等。

言霁道:“你帮我记下每次点灯的日期,如果能知道还有谁点了灯更好,我想要飞鹤楼南面每次点灯的规律。”

清风嗤笑了声:“你这要求可真不简单。”

“我要将你赎出来,同样也不简单。”

“你不是说易如反掌吗?!”

“骗你的,嘻嘻。”

清风:“”

从清风那里出来后,言霁想起被自己丢在外面的小跟班,想着在五楼转一圈,看看他还在不在上面。

言霁走到环形廊道的最内侧,这里的灯被风吹灭了一盏,显得有些昏暗,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门扉上的牌子,正处在被翻转的状态。

说明里面的头牌正在接客。

言霁正要离开,转身却撞到一人,这一下他没收住脚,撞得额头十分疼,居然有人的胸膺跟铁板一样硬,也不知道额头破皮没。

言霁恼羞成怒地捂着额头,正要呵斥,却听到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陛下?”

昏暗的走道里,梅无香略显尴尬,他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言霁,同样没想到的还有言霁,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后,言霁从疼痛中回过神:“顾弄潮在这里?”

梅无香是顾弄潮的暗卫,几乎形影不离,梅无香在这里,无需想,顾弄潮肯定就在这周围。

言霁一瞬间就怒了,连接好几日不来上朝,原来是跑飞鹤楼来了?!

梅无香见小皇帝这幅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素来冷酷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缝,解释道:“王爷有要事处理。”

“什么要事非得他一而再地亲自来这里?”话一说完,言霁突然想起乞巧节那一天他被困在雨道上,顾弄潮带着全身整装好的金吾卫出现,难道真就这么巧?

顾弄潮对飞鹤楼的调查比言霁想得更深。

“他在哪间屋子里?”

因为额头的疼痛而被刺激出的眼泪,在这时变得极其暧昧,像是含着委屈的控诉。

梅无香谨遵身为暗卫的操守,抿嘴不语,言霁见问不出,威胁道:“不说的话,朕就一间间敲过去,总能敲到皇叔在的那间,如果你不想闹大,最好现在就告诉朕。”

现在的小皇帝,跟当初在镇国王府的十一皇子一点都不像,十一皇子那会儿多可爱,常常跟在梅无香后面叫哥哥,梅无香看着眼前矜贵骄纵的小皇帝,只觉糟心。

梅无香闭上眼睛,指了个方向,言霁毫不含糊,抬起一脚想往那扇门踹去,但临时又放下了脚,他想起自己目前在顾弄潮面前卑微的身份,忍下怒意,整理好衣襟,抬手扣响那扇门。

叩了三声后,里面传来一声酥软到骨子里的闷哼,言霁神色一变,猛地推开房门,大步迈了进去。

入目红帘软帐,霏香袅袅。

一名衣衫半褪的红衣人半靠在摄政王怀里,手摇一柄略微泛黄的纨扇,听到动静,媚眼中的波光微动,朝门口看来,随即嘴角勾着一抹邪邪的笑意。

像是吸人精魄的妖魅。

言霁瞪大纯净透彻的眼眸,越过那个长得比女子还美艳的清倌,看向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瞧上一眼的顾弄潮。

梅无香跟在后面进来,聪明地将门关上。

从震惊中回神后,言霁勉强稳住声线,喊道:“皇叔,朕有事找你。”

顾弄潮将刻刀悄无声息收回袖中,目光这才落到言霁身上:“何事?”

原本言霁就只是找一个借口,顾弄潮真问起来,自然回答不出。他的眼神来回往那清倌跟顾弄潮身上瞟,并没注意到,在他刚闯进来时,顾弄潮手中的刻刀,正抵在清倌的脖子上。

“朕”言霁沉默了下:“朕饿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那名清倌从摄政王怀里站起身,整理好褪落玉肩的领口,慢条斯理道:“小楼还真是接待不周,让陛下饿着是奴等之过。”

言霁不喜他。

撇开头没理。

清倌倒也不在意,他俯身靠近顾弄潮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王爷,看来今日,你我依然不能一较高下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皇叔。”就一会儿的功夫,言霁又喊了一声。

小皇帝额头红红的,眼睫湿润,眼神带着控诉。潜意识里,言霁觉得不能让顾弄潮继续留在这里,飞鹤楼的秘密顾弄潮未必全都知晓。

顾弄潮幽幽看了言霁一眼,推开清倌站起身:“走吧。”

离开时,那道柔情蜜意的声音突然叫住言霁,言霁顿住脚步,转头看去。清倌衣衫不整地靠在美人榻上,摇着那柄不入景的纨扇,面前的红帘被灌入窗口的晚风吹得飞扬。

面容绝美魅惑的男人眨了下勾人心魄的眼,红唇轻启:“奴家名唤风灵衣,在此等候陛下重临陋舍。”

“朕不会来的。”

风灵衣微微一笑,眼中乍现运筹帷幄般的锋芒:“您会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逛花楼双双撞见。

第26章

对此, 言霁并没理会,扭头就走。梅无香落在后面,替人关门时不知怎地, 似有所觉抬头看去, 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眸也正笑看着他。

那笑像狐狸,梅无香身为暗卫, 敏锐地察觉对方必然不简单。

然而不简单的恶人却先告状:“你一直看着奴家做甚?”风灵衣支着下颌,抛了个媚眼:“好吧,奴家也等着侍卫大哥来。”

嘭地一声, 梅无香将门关上,挡住了里面低沉魅惑的笑声-

“皇叔, 梅无香说, 你来这里是有要事处理?”

等上菜的间隙,言霁实在没忍住, 只要一想起风灵衣跟顾弄潮亲密无间的姿势,就没法不在意。

且风灵衣的样貌,仅次于顾弄潮。他们的风姿全然不同, 顾弄潮冰寒如冷月, 风灵衣美艳如绯花, 两人一齐回过头时,太过耀眼般配。

盛誉京都的名倌之首,名副其实。只有那样的样貌, 能当得起颠倒众生一词。

同时言霁对风灵衣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可他回想,确定自己并没见过风灵衣。

听到言霁的问话, 顾弄潮“嗯”了一声, 漆黑深邃的眸光同时落在言霁身上:“陛下又为何来此?”

“当然是来吃饭的。”言霁掐着手心, 试图转移话题,“朕见皇叔接连几日没来上朝,担忧你身体,特意出宫探望,皇叔却不在府上,朕离开时饿了,就只好寻了个地方”

说到这里,言霁暗叫一声糟糕,他忘记影七随御驾回了宫,他到时候要怎么解释。

早知道就小心点,不去找顾弄潮了,反惹得一心糟乱,还有一堆漏子要补。

“别掐了。”顾弄潮敛着眸子,突然出声道。

握住言霁自我折磨的那双手,看着手心的掐痕,顾弄潮微微皱起长眉,神色中带着责备和不解:“掐自己,不疼吗?”

言霁一时愕然,望进顾弄潮那双似要将人吸进去的黑瞳时,神使鬼差地笑了下:“皇叔心疼了?”

那只握着他的手松开,顾弄潮重新看向灯火阑珊的窗外,每次他这样,就代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若是往常,言霁定会适可而止,但今日,一口气哽在他胸口,总想要纾解,菜上全了,满满一大桌,却也始终没有动箸,声音闷闷道:“皇叔,你不帮我批奏折,就是来这楼里找他了吗?”

顾弄潮重新转头看他:“欲戴冕旒,必承其重,你想要皇权,知政务,辩黑白,是其首要,等你真正成长为一代帝王,就会知道,当初臣代君批朱,是多僭越的一件事了。”

言霁有些生气,他这句话的重点分明是顾弄潮来找风灵衣。

本来确实有些饿,这下都被气饱了。

他要怎么告诉顾弄潮,他虽然想拿回皇权,原也只是为了完成父皇的遗愿,完成四皇兄的期许,但他本身对此并无多大兴致呢?

可无论什么理由,一个权臣,最厌恶的就是拢权的君主。

只是言霁惯会装傻充愣,所以才勉强维持表面的平衡,实则,他跟顾弄潮之间的冲突,早已解释不清。

所以哪怕顾弄潮放权给言霁批奏折,言霁想得最多的也是,是否是顾弄潮在试探自己。

“朕吃饱了,回宫吧。”

桌上的菜,自始至终未动分毫-

“少主,这是近些日子从那边递过来的消息。”

身材丰腴的女人从暗格中取出一迭厚厚文书,递给一个十多岁的玄衣小孩,两人不光年龄,连身形都差距颇大,但女人没敢丝毫不敬,甚至神色中透露着畏惧。

地下暗室仅点了一盏灯,光影绰绰下看不清小孩的脸,只见他接过文书,随手翻开几页,里面却全是空白,连墨点的痕迹也看不到。

小孩端过茶杯,将茶水尽数淋在上面,随着水侵染过的地方,才逐渐显露出铁画银钩的墨字。

见此,女人越发谨小慎微。

空间静得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下,那人说道:“已经有人注意到楼里了,你寻个时机带着人离开京城避避风声。”

“是。”

女人应声后,咬着牙龈恨声道:“顾弄潮此人太过谨慎,我们已经折损了好几名探子。”

“至于冷宫那边,也始终没有公主的消息,一名探子在牺牲前递回的消息,说是有名宫女,竟然无意间混了进去,或许可以从这边入手。”

昏沉的烛光微颤,小孩眯了下眼,片刻后道:“知道了。”

言霁出楼时,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把薛迟桉给忘了,正要回去找,就见穿着短打的仆从一把将一个小孩推出大门,小孩脚下蹒跚,狼狈地摔在地上。

“没钱还进飞鹤楼?今日你不把钱给赔了,这双手就别想要了!”

刻薄讥讽的话灌入耳中,言霁快步过去扶起薛迟桉,气得眼神都在冒火,连带着在顾弄潮那里受的气一并发作,厉声喝道:“大胆!”

薛迟桉瑟缩地垂着脑袋,似怕将事闹大,轻轻扯了下言霁的袖袍。

然而言霁惯是护短,自己养着的孩子越是这样,越发激起他的怒火,眼前那仆从趾高气昂的,并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还在嘲讽:“这是你家的?我瞧着公子也是一身非富即贵,手底下的奴才怎地撞碎了旁人的东西,却连赔都赔不起?”

一个仆从,敢这么大张旗鼓,背后的主子必然身份不低,言霁懒得与之多费口舌,直接道:“将你主人叫出来。”

仆从嗤笑道:“就你也配?”

就算气愤,言霁也不会当众挑明自己的身份,余光瞥见顾弄潮从飞鹤楼里出来,牙一咬,开口喊道:“王叔!”

在顾弄潮看过去时,藏青的身影就如一道小旋风扑进他怀里,声音哽咽委屈道:“那个狗奴才欺负我!”

只一眼,之前还嚣张跋扈的仆从,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世人不识久居深宫的小皇帝,却无人不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

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的仆从主人正巧赶来,便看到摄政王和靠在摄政王怀里红着眼眶控诉的金贵皇帝,顿时两眼一黑,缩回脚想跑已来不及。

顾弄潮的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淡漠道:“原来是常丞家的人,革职抄家吧。”

颇有股天凉王破的气势在里面。

但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从不开玩笑。

常丞大惊,全然顾不上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行过去磕头请罪,却并没任何作用。

此时常丞只恼恨受到刁奴牵连,却全然忘记了一直以来他都是纵容的态度。

顾弄潮绕过常丞,拉着言霁离开了是非之地。

跟在顾弄潮身后的言霁第一次切实领会到权力是什么,是一句话就能让人抄家灭门,是所有人见了都会诚惶诚恐地跪地折服。

言霁垂下卷翘的眼睫,他明白了大家为何都如此渴求权势。

错身而过时,顾弄潮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垂头站在旁边的小孩身上,又无声无息地移开,旁人没有丝毫察觉,只有被那道犹如寒芒注视的主人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

仿佛那一瞬,那个男人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回程的路上,薛迟桉跟言霁同样心不在焉,言霁担心影七的存在暴露,那么他将失去一张保命的底牌,但好在,回到承明宫看到一众宫人焦急拥簇上来的神色,言霁彻底松了口气。

影七是暗卫中最谨慎小心的,也是最聪慧的一个-

御花园的莲塘花开时,言霁坐在池边水榭避暑赏景,接到影一送来的一则消息——邶州界外出现匪贼烧杀劫掠,启王请奏由应雯将军领军清缴匪贼。

邶州,为先帝赐给同胞亲弟的封地,之后由亲王独子言颐启继任,而应雯,则是一直追随前启王的一代老将,如今镇守邶州,终年不得归京。

终于调遣军队了。

言霁笑了笑,计划在按照预想那般进行着。

探出身体够到开得最清丽的那朵莲,用力一折,莲花落在他掌中,言霁收回手,听完影一的汇报后,低声道:“请奏的折子可奉上来了?”

影一站在阳光照不见的暗角,一身黑衣几乎融入背景,只听到幽冷的声音从那方传出:“还未。”

言霁懒懒散散地靠着扶栏,花枝流出的汁水沾满指缝,他扯了朵花瓣,送到在旁边给他打扇的木槿口中,木槿一愣,老老实实含进嘴里咀嚼。

言霁眨着明亮清透的眼睛问:“怎么样?”

木槿:“有些苦,苦中弥漫出的确是浓浓的清香。”

小皇帝矜贵昳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蛊惑的笑,对影一道:“若是康乐起疑,将折子拦下,那便让邶州那边,闹得更热闹些。”

“另外赐婚康乐的那道诏书,是不是也该将送去启王府了。”

花瓣的汁液碾碎在指尖,言霁撑着头,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像是真在为堂姐即将到来的婚事而感到高兴-

这日,言霁起得比往日早了许多。天还未亮,宫人进来换香时,就见小皇帝身着松散的寝衣,负手站在案前练字,窗户开了半扇,外面天色依然黑沉,只隐约破开些金橙的晨光。

宫人恭敬地跪在隔间外,问道:“陛下,可要传唤更衣?”

“更衣吧。”

言霁放下笔,烛光下照亮宣纸上的龙飞凤舞的大字——以身诱敌。

宫人在得到传唤后鱼贯而入,他们低着头,脚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地给皇帝穿衣梳发,最后戴上沉重的冕旒。

早朝依然跟往常一样,言霁只需要坐在龙椅上,看着顾弄潮的脸色,点头同意或者说上一声“容后再议”。

他一直表现得非常乖巧,面对朝事始终一副没有长进的懵懂模样,整个早朝任由朝臣们争论不止,到了临近结束时,中书省陈太傅上请道:“另外还有一事启奏陛下。”

言霁眨了眨眼:“何事?”

“邶州近日苦受匪贼所饶,启王殿下想让陛下恩准,由镇守邶州的应雯将军带兵剿匪。”

陈太傅公事公办地叙完,操心老婆子似地再度提醒:“陛下,臣认为此事需要三思后再做决断,应雯手握重兵,轻易不可出邶州。”

言霁故作苦恼:“可是从其他地区调兵,一来一回不仅耽误,且不一定了解周遭地形,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是大崇的军队吃了亏,岂不是很丢脸?”

一群朝臣听到小皇帝这番幼稚的政论,一大半人的脸色都青了。

言霁依旧笑盈盈的模样,看向一身朱红朝服的摄政王:“皇叔,你认为呢?”

顾弄潮望着龙椅上的九五之尊,眸色暗沉:“臣自然支持陛下所有决策。”

朝中再不敢有议论的声音。

这次,顾弄潮把选择权交给了言霁。

言霁轻轻拧了下眉,朝德喜看了眼,德喜会意,走下金阶接过陈太傅手里的折子,躬身递给小皇帝。

散朝后,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大殿,言霁握着那本奏折坐在龙椅上迟迟未动,在顾弄潮也打算离开时,言霁用软软的强调喊了声:“皇叔。”

顾弄潮顿住脚步,回身嘴角带笑看向小皇帝。

那笑幽幽凉凉,笑了又似没笑,让人无从揣摩他的情绪。

“皇叔今日,怎么不愿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了?”那声音很委屈,充满不解,可又大胆地,直直看着顾弄潮,妄图想从顾弄潮脸上找到答案。

顾弄潮眼中现出一抹柔情:“陛下总得学会自己拿主意。”

沉默片刻后,言霁道:“皇叔,你走近些,我有些看不清你。”

顾弄潮依言,朝龙椅上的小皇帝走去。

言霁转眼又笑了起来:“你站累没,坐下歇歇吧,下次我让人专给皇叔备一把椅子,我记得你以前受过腿伤,不能久站。”

他往旁边让了让,龙椅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下,然而顾弄潮却站着没动,嘴角依然带笑,但神色诡谲晦涩。

“陛下这是何意?”

言霁茫然地看向他。

顾弄潮微微倾身,肩头的墨发在动作间滑落朱袍,他伸手撩起小皇帝冕旒下挡住面容的旒珠,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顾弄潮呵了口气,轻声道:“皇位可从来只能一个人坐,陛下,您在试探什么?”

冰冷的手指触碰言霁艳丽又纯真的脸庞,滑至颌侧,冷得言霁忍不住瑟缩了下,在这时,言霁察觉到,那截指尖停在了脖颈上,似抚摸一块温玉般摩挲。

言霁被迫扬起下颌,眼前的旒珠噼啪作响地晃动了下,碎影溢彩,那双魅色生艳的眉眼在看向顾弄潮时,恐惧又儒慕。

手中那本奏折因无力去拿,滚落在地面。

言霁艰涩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但凡您想要,我都愿意拱手相让,绝无咳咳,试探你的意图。”

然而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藏得极深的试探。

手握滔天权柄,一句话便可毫无缘由将人抄家灭门的摄政王,并不如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有着一张暴戾凶狠的脸,亦或是表情阴沉邪恶。

面前的男人容貌清冷俊美,一身庄重的朝服托出殊容鹤姿,雪肤玉骨,长眉斜飞,目似寒星,唇如点朱,正和一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抛却身份,这张脸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魂牵梦绕,为爱成狂。唯有一点,他的眼神格外冷,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很少出现过分激烈的情绪。

仿佛永远也不会为外物动容。

所以即便听到这样一句荒谬绝伦的话,顾弄潮也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以一种责备不懂事孩童时的口吻道:“可当陛下戴上这顶冕旒,除了死亡,就再无摘下的可能。”

言霁只觉遍体生寒,卷翘纤长的羽睫颤抖个不停。

那截冰冷渗骨的手指在颈项处摩挲片刻后,最终离开。

顾弄潮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奏折,放到言霁膝上:“陛下既然已经做好准备,还在犹豫什么?”

“无论陛下选择什么,臣永远都是陛下的靠山。”

有瞬间,言霁几乎有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顾弄潮都会像如今一样包容他的错觉。

言霁自小就被人捧在手心,从未经历过挫折,手没沾过阳水,却被顾弄潮教得沾了血,心未存过算计,却被逼得每一步都习惯思考后果。

成为皇帝的过程就像是一块沉铁在不断经受锻打。

“皇叔。”

顾弄潮朱红的广袍被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指攥着,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也可以。”

“”

那双清澈的眼眸坦然注视着他,里面似藏了万千星辰般绚丽,生来娇贵矜傲的皇帝陛下,撑着扶手起身,在顾弄潮的薄唇上印下一吻。

他脸色微红,好似引诱般,声音低哑道:“风灵衣跟你做的事,我也可以做。”

作者有话要说:

风灵衣:妄图澄清,澄清失败,旁观看戏。

第27章

心跳如擂鼓震耳, 言霁敛下羽睫,唇上残留的温度一直灼烧到心间,令人魂不守舍。

做完这个举动后, 言霁想过或许自己太冲动, 可他并不后悔。

既然他跟皇叔过去的情分不足以支撑皇叔对自己的信任,那么, 就创造一个新的关系,比如情人。

言霁蓦地笑了起来:“皇叔至少给我一点反应?”

顾弄潮隐去眼中剧烈翻涌的波澜,离得太近, 言霁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就像密不透风的藤蔓缠绕着他,不得不退一步才能继续保持清醒。

一瞬的动荡后, 顾弄潮重新穿上无欲无求的皮囊, 应言霁的要求,语气淡淡地给出反应:“臣出身卑鄙, 当不起陛下此言。”

顾弄潮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说完他没再停留,但转身时, 言霁不死心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压着恼怒道:“你这样算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 我却不行?”

顾弄潮将手抽了回去,抬眼看言霁时,眼皮堆出深深的褶皱:“陛下何必与他人比较, 臣”他停顿良久, 对视上言霁清透的眼眸,自嘲一笑, “陛下安坐高堂就好。”

这次, 顾弄潮离开时, 言霁没再挽留。

金殿空无一人,言霁脱力地跌坐在金座上,少年龙袍下的身姿单薄,眼眶染红,控制不住地对着顾弄潮的背影吼道:“反正这颗心交到你手上了,你爱要不要!”

小皇帝表白,也十分霸气。

言霁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不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之前他明明做过重重铺垫,顾弄潮对他的接近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并非抗拒。

为什么,在他亲吻顾弄潮后,顾弄潮瞬间变得如此疏离。

自信难免受挫,甚至陷入了“我是不是很丑”这样的自我怀疑中,可是马夫明明夸他好看的。

过了许久,德喜佝偻着背脊小心翼翼进来察看,皇帝陛下正抱着膝盖缩坐在龙椅里,遮面的旒珠略显凌乱,但依然将圣颜遮挡着,看不分明。

德喜试探道:“陛下,天晚了,可要起驾回宫?”

“朕不想走。”

这哪有在太平殿就寝的道理,而且龙椅上也不能睡人啊。

德喜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古有一言伴君如伴虎,小皇帝虽不像老虎那般渗人,但也是尊小祖宗,关于“不好伺候”这点没少半分。

心里叫苦,嘴上还是得劝:“陛下,这个时辰御膳也弄好了,咱回去吃饱了,泡个温汤,睡上一觉,啥事也没了。”

言霁总算抬眼看他:“那你背我。”

小皇帝声音闷闷的,鼻音很重,想来又是被王爷欺负了。

这早已见怪不怪,德喜听他肯挪地,欣慰又激动,忙蹲下身等着小皇帝趴上来,却听言霁道:“等下。”

德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咋地?”

“你去给朕取支朱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