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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时,有个最大的障碍,那便是镇国王一家,镇国王忠心为国,截获了柔然威胁柔然公主的密信,并查到不少大崇境内被安插下的暗桩,正要写信禀告先帝时,柔然联合当时正跟大崇打得水深火热的胡人,为镇国王冠上通敌叛国之罪。”

“先帝本就疑心重,加上镇国王实在功高震主,在诸多所谓的证据下,连调查都省去了,直接让大军押解镇国王回国,可柔然哪会让他回到京城,在路上,就派了一支兵,假装是来解救镇国王,如此,彻底坐实了镇国王通敌之事。”

“百万大军兵临盘安关,后有胡人虎视眈眈,两方争斗,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死镇国王以及镇国王的家眷心腹,而对柔然来说,那封暗桩名单才不会被传出。”

光是在这三言两语间,便可描绘出当时的场景是如何惨烈,被夹击在中间的人,任是领兵奇才,也不可能逃脱得了。

结局言霁自然知晓,满门忠烈,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独留下一个躺在尸山血海中只剩一口气的遗孤,被押往京城审判,正是顾弄潮。

在牢狱中,每一项逼迫他认供的刑罚几乎都是在将人往死里弄,以及数不胜数的暗杀,柔然认为顾弄潮手中有那份名单,先帝认为顾弄潮定会怀恨在心,一得时机就会联系镇国王手下余党逃脱大牢,是个祸害。

在那种情形下,就算顾弄潮将名单拿出来,先帝也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他是蓄意报复,而他罪臣之子,又孤身一人,面对彼时已站在权利之上的内奸,堪比蝼蚁般势单力薄,一着不慎,甚至会连累在宫中本就不受宠的大姐。

危机四伏,处处都是要将他粉身碎骨的陷阱,在牢狱中忍辱负重谋划三年,才终于掌握为镇国王洗清罪名的证据,被释放出来。

在此后,顾弄潮一步步扳倒曾经坑害镇国王的逆臣,逐渐在朝中笼络自己的心腹,再揭露柔然的阴谋,将庄贵妃身带咒术嫁入大崇并祸及皇嗣一事公之于众。

这罪名本该赐死,但先帝于心不忍,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只将庄贵妃打入冷宫,并将联络外族身负咒术一事掩盖。

而风灵衣接下来所说的剧情,与言霁从那本书中得知的,有了些微差别。

书里并没有详细描写言霁这个背景板皇帝的视角,但他应该在母妃打入冷宫时,就得知了所谓的毒害皇嗣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此后性格一度扭曲,在花咒的控制下,成为了后面与顾弄潮针锋相对的暴君。

但现在的言霁,并没被种下花咒,也不知道所有隐情

风灵衣道:“当时顾弄潮请求先帝,将小皇子送他教养,他承诺,会解决掉小皇子身上的花咒。”

“先帝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女人,不愿再失去与最爱的女人一同生下的孩子,哪怕明知顾弄潮另有企图,依然将小皇子过继给了皇后。”

呼吸一窒,随着风灵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原本困扰言霁的那些谜团如同剥开外罩的迷雾般一一被揭晓。

顾弄潮教他读书习字、辨认是非。

让自己身边的侍卫将热腾腾的午膳给他送去。

降下身段帮他惩治太学院欺负他愚笨的皇子皇女。

在无形间,自己身上的花咒便被转移给了顾弄潮,从何时起,他生出了愿意为顾弄潮而死的心志?

是在那次暗杀坠入寒潭,他背着顾弄潮,吐着血将人连挪带蹭地送去农夫家救治,等到安全他才昏死过去。

还是夺嫡之争时顾弄潮拼命护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也要在大雪天时,给被太子困在府中受冷受饿的他送去氅衣和一碗阳春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难怪难怪父皇让他坐稳皇位后,就杀掉顾弄潮,父皇必然是知道花咒的危害,也知道顾弄潮愿为他而死。

但言霁看过那本书,里面所写的剧情,并非如今所延伸的这样和谐,在书里,顾弄潮真的杀了他。

愿意为他而死,和要不要杀掉他,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它可以两个都存在。

可言霁依然为顾弄潮“愿意为他而死”这件事触动了心神,心底泛起层层荡开的涟漪,泛滥不歇,又生狂澜。

也因顾弄潮的接近果真带有目的,而心灰意冷。

风灵衣晃了晃案上仅剩的酒壶,里面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他眼色恹恹地倒回榻上,姿态颠倒众生,满是欷吁道:“你们都愿意为彼此而死,却又隔着一层仇,都想杀掉对方,真是”

他一声笑:“造化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小雅·白华》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第46章

离开飞鹤楼时, 风灵衣已然醉得连坐都坐不稳,还不忘说道:

“摄政王背后实力雄厚,动辄间就能让大崇改朝换代, 陛下还是莫要轻易跟他叫板, 且也不必因花咒一事而心生愧疚,这位王爷的秘密, 远比你我所知的更多,他转移去花咒,并不光是为了陛下, 陛下最好离他远些,若是能逃走, 更好。”

看着语气, 他倒不像是醉的,言霁依旧是那句:“为何要逃?”

风灵衣笑:“因为他真的会, 杀了陛下。”

言霁问出从进来就生起的疑惑:“朕如何相信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无论陛下信不信,如今的飞鹤楼, 是为了保护陛下为生的。”-

回到宫中, 沐浴歇息, 惯常在看到桌上堆积的奏折后,又猛地坐起,等翻开第一本, 才想起来他如今在跟顾弄潮怄气, 已经罢手当甩手掌柜了,便又将折子扔了回去。

顾弄潮会杀他这件事, 言霁一直都一清二楚, 因此并未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至于风灵衣的话,言霁也没敢全信,坐上这个位置后,看待事物,言霁始终带着三分怀疑的态度。

说起来,这还是顾弄潮教会他的。

言霁莫名有种预感,顾弄潮想要把他培养成书里那个自己。

晃了晃脑袋,今日所知的一切都太过荒谬,言霁只觉大脑混沌,再想下去恐会陷入思维误区。

正在此时,影一查到柔然使臣的事,出现在寝宫向他禀报道:“前段时间,柔然使臣确实住在飞鹤楼,似乎跟那名叫做风灵衣的头牌多有交涉,不过发生争执后,便被请了出去,属下查到,柔然这行来朝贡的人当中,有个人格外神秘,几乎从不露面,而且柔然使臣,看似将他当作下属,但言谈举止间,莫不尊崇。”

翌日早朝,言霁一如既往地犯困,撑着头倚在龙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朝臣们商量的主要政务是使臣归国之际,这期间大崇展开的收获,与哪些外国达成友好,哪些藩国似有反心,对于每个国家,在新的一年内大崇需要相应做出怎样的应对,面对敌国,又该做怎样的部署,预防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总之这次朝会冗长乏味,一直进行到午时也不见歇,言霁的眼皮子几次耸拉下去,都被争执声给惊醒。

无论讨论何事,他们总有理由吵起来。

在言霁第不知道多少次阖上眼皮子的时候,顾弄潮咳了一声,原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大臣立即息了声,询问望过去,只见顾弄潮一袭朱红朝服长身而立,手执玉笏,凝视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肖丞察言观色,率先道:“时辰不早了,若无事再禀,便先退朝吧。”

陈太傅想要上前,被肖丞相一把拽走了。

这一觉睡了个舒心,再没有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灌入耳中,直到太阳由南往西移,阳光蔓进太平殿,洒到缩在龙椅睡得正熟的小皇帝身上,将一身明黄的衣服照得更加绚烂,其上金线流光溢彩,冕旒折射华光,他在这刺眼的阳光中,苏醒了过来。

殿内的人都走完了,仅剩顾弄潮沉默地看着他。

当下言霁心头一个咯噔,余下的瞌睡全散了去,做好即将迎来责难的准备,但到底害怕面对发火的顾弄潮,手指不经意地蜷缩着。

“陛下昨夜没睡好?”顾弄潮开口了,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言霁懵了下,顺着此话道:“落枕了。”

顾弄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弄得言霁越发迷茫,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等他醒来问一句昨晚可是没睡好?

但顾弄潮本就难以捉摸,似乎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顾弄潮即将跨出殿门时,言霁出声叫住了他,叫的是他的名字“顾弄潮”。

叫完,言霁一愣,顾弄潮离开的背影也停在那里,大殿阒寂,冕旒摇晃相击的声音都能听得细碎。

“皇叔”言霁没出息地找了下补,说,“我睡胡涂了。”

顾弄潮转过身,眼底并无一丝多余的情绪,问道:“陛下可还有事吩咐?”

上次将他掀倒在榻上撕他衣服时可不是这样的,言霁在心里吐槽,面上做着乖巧模样:“现下王府恐过了午膳,皇叔不如留在宫中用过膳再回。”

“不必了。”意料之外,顾弄潮拒绝了他,走前跟他留下一句,“进来京中不太平,若是无要紧时,陛下还是别出宫了。”

等殿内只剩下言霁一人,脸上扮出的乖巧褪去,秾丽的眉眼俱是冷然。

顾弄潮是要将他禁足宫中?

确如言霁所料,这段时间皇宫四门皆由金吾卫把守,轮岗守职全交由了出去,这原本是该由屠千里的皇城军负责的。

不过不能出宫这事在现在对言霁束缚并不大,但到底心里憋闷,已然可知屠千里折服在顾弄潮手下,现在他在偌大的京城中,一点兵权也没了。

全仰顾弄潮鼻息。

但这一切,原本也是言霁策划好的。

可还是憋闷

言霁告诫自己不可图一时之快,需徐徐图之,便又窝在承明宫拿出那支玉笛开始吹,此举可沉心静气,前段时间他便是靠每日吹吹笛,将自己宽慰好的。

不过只他一人能在此魔音中做到沉心静气,承明宫的宫人们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直到一天,镇守冷宫五年之久的侍卫撤离,仅剩原本就在这里守门的几个老太监。苍凉斑驳的冷宫朱门重新暴露在绚烂的日光下,一根粗重的锁链捆着门叩,再不像从前那般,隔绝了跨越不去的沟壑。

言霁裹着狐裘,站在那扇门前,视线越过重重雾障,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单薄的少年郎跪在地上叩门,手掌拍得满是鲜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妃”。

那日大雨,雨水冲洗掉满地浊污,连同地上惊心的血,也被冲散得漫无边际。

那是五年前。

他想起了,被北洋来的大师催眠遗忘掉的事。

就像如今也一样,他会将木槿带给他的信当真,逐而迷惑自己的大脑去忘却真相。明明有很多个办法可以进入冷宫,木槿都可以做到的事,但他因惧怕触及真相,不断告诫自己这堵宫墙有多高,外面的侍卫有多凶恶,让自己不去踏足。

在五年前,母妃其实就已经死了,每一个封锁冷宫的人,父皇也好,顾弄潮也罢,都是在保护他,让他能够无畏坚韧、心怀希望地长大。

老太监解开锁链的扣环,躬身低头,将他迎了进去。

踏入的那一刻,言霁的身影渐小,拔高的身量缩减了回去,身上的狐裘褪为一件破烂脏污的粗布短打,脚蹬着缝补麻线的布鞋,轻快地往里跑。

荒芜萧瑟的荒草往后跃去,天色泛黄苍夷,但都因少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鲜活,哪怕茅椽蓬牖,墙垣颓圮,也开始变得生机盎然。

“母妃!”言霁扑进坐在窗边缝补的女人怀里。

天盛六十八年,镇国王遗孤平反,继父王爵,其后联合诸臣揭发柔然之阴谋,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昭然若揭,文武百官于朝前长跪不起,三日后,崇玄宗下旨,将柔然公主送入冷宫。

其后将十一皇子过继给一无所出的皇后抚养,但在守卫松懈时,皇子逃出,自贬为庶人,随生母一头扎进了那座凄凉萧瑟的宫殿内。

言霁履行了之前他对母妃许下的承诺。

一夜间从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变成冷宫里人人欺凌的小杂役,他脸上始终扬着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外面的人干完活,得了些热食,抱着回去送给母妃。

“今日是浣衣局的姐姐给的烧饼,特别好吃,母妃的尝尝。”撕了块喂到女人口中,那双璀璨绚烂的眸子没有被当下的处境磨灭分毫,在萧瑟凄冷的冷宫中,恍然是一盏散发炽热温度的灯。

姒遥握住那只泡得通红的小手,眼眶有泪逐渐凝聚,隔着泪光,她望着言霁,犹如望着一个罪孽。

每看一眼,她便忏悔更深。

如果世界上有命运的指针,那么此时它又该指向何处

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抬起来,无措地给姒遥擦泪,小皇子不明白:“母妃,为何每次你看着我,都那么难过。”

就好像,他是母妃痛苦的根源。

残阳余晖下,姒遥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底一如既往似深海般温柔沉宁,她将言霁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妃不饿,霁儿吃吧。”

言霁吃了口烧饼,却觉得喉头哽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妃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应该给宫人们干活?

可是不干活,就没有吃的,会饿死的。

夜里,油碗里一根灯芯正燃着,言霁偷偷爬起来,在外面挖了一桶土回来,借着微末的灯光仔细捏着泥。

他捏得很是认真,捏一会儿便停下来想一想,又带着笑继续捏,一个人形自他手中逐渐成形,等到天快亮时,急忙收拾好一地污垢,将捏了一半的泥人藏在床脚后面,洗干净手爬回床上,趁天还未亮急急睡会儿。

连着几日下来,那个泥人终于成了型,但横看竖看却一点也不像,噘着嘴放弃手上的,又重新开始捏。

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言霁捧着盘腿而坐的佛陀泥塑送给自己母妃,他满怀欣喜地仰头望着母妃紧绷的下颌,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在说:快夸我吧。

那只手朝佛陀泥塑伸过来,在言霁骤然瞪大的眼睛里,佛陀泥塑被母妃挥手打碎了,观音像四分五裂得摔在地上,重新变回了一滩烂泥。

言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团泥,他不明白的事中又多了一项,明明母妃尚佛,为何会打碎佛陀像呢。

“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姒遥披头散发地撑着桌子站起,声嘶力竭地挥落桌面上的绣品,拿起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不断砸地上那摊泥。

在巨响中,听到她似疯似狂道:“我苦苦哀求神明,日夜跪在祂面前诵经,可神回报我何物,是神薄我,是神薄我!”

“为何要是你,为何偏偏是你,霁儿,你此生又该怎么办。”姒遥跌跌撞撞走向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言霁,紧紧抱着他,热泪滚落苍白的脸颊,润湿言霁肩头的衣料。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道:“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生下你。”

言霁迷惘地眨了眨眼,颤抖着问:“母妃,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姒遥闭着眼绝望地哭泣。

第47章

姒遥很爱言霁, 从不舍得他吃一点苦,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 姒遥都是温柔安静的, 静静坐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绣着针线活,这是冷宫里, 唯一来钱快且不必太过劳累的活计。

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刺满了针孔,原来金钗步摇的贵妃娘娘,困于冷宫素面朝天, 如墨黑发以一粗布包裹着,一身洗得素白的青衣, 依然仙姿玉色, 白璧无瑕。

送来冷宫的饭菜有时候是馊的,冷宫里看管弃妃的嬷嬷面堆横肉, 目光不善,很不好惹。但言霁会卖乖,被辱骂也不还嘴, 反而笑呵呵地讨喜, 所以大多数时候,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差。

言霁依然每天过得很开心,把难过不解通通遗忘,像是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照耀得暖烘烘的。

这日冷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后宫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降尊纡贵,亲身驾临。

一大群身着绫罗的宫人簇拥着她, 跨进断墙颓垣的荒芜宫殿, 行事猖狂的冷宫嬷嬷在她面前都跪着说话, 笑容谄媚得好似让她跪舔皇后的鞋,她也二话不说。

皇后自十三岁时便嫁给了皇帝,因母家显赫的门楣,一入皇宫就直接封后,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那头长发如乌云堆砌,插着凤钗华胜,高束的发髻后还别着一朵鲜活艳丽的红花,一身华贵溢彩的裙衫垂落在长着青苔的石路上,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那张脸过于艳丽,美得锋芒毕露,不过她总是和气地笑着,比如现在,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十一皇子呢?哦不,那个贱人的庶子呢?”

嬷嬷冷汗直冒:“小杂役这会儿应该正拿着绣品出去换钱了。”

“小杂役?”闻此称呼,顾涟漪品味地笑了起来,随后她往里面走去,嬷嬷迟疑地想要阻拦,但被顾涟漪旁边的太监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只得又收了回去。

不同于顾弄潮,顾涟漪对柔然恨之入骨,对于柔然嫁过来的公主,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她走近那间偏僻孤冷的房间,环顾一圈后,大摇大摆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

坐之前她嫌脏,用手帕垫着。

姒遥提着费力地提着一桶水回来,无视掉站在门口大群的宫人,走进屋内后,将水倒进缸内。

除了水的哗哗倒落声,空间静得就只剩顾涟漪的轻笑。

她比姒遥小了很多,嘴上却甜甜地叫着一声“妹妹”,娇俏得宛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说道:“世间的奢华富贵总是别开生面,但穷困落魄却千篇一律,妹妹生活在这里,可还想家了?”

姒遥手上一停,静静站在那里。

斜阳一点点偏移,森冷阴晦的黑暗笼罩在顾涟漪身上,她笑道:“本宫可是很想的呢,可是本宫的家,再也没了。”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浴血杀戮的将士们,一场上位者的博弈下,有无数诸如此类的妻离子散,而后延伸出没有尽头的深渊,因果纠缠,无数人在其中沉沦挣扎。

痛苦的、嘶吼的、扭曲的、报复的,在深渊的业火中灼烧。

她站起来走向姒遥:“我大哥在随父出征的第五年死的,三弟四弟也接连死去,而在盘安关一战,就连父亲母亲也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可笑的是,仅剩唯一的亲人却并没想着报仇,就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沉重得深海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家仇。”

“洗清冤屈又如何,三十万将士的英魂依旧无冢可归,镇国王府依旧成了过去,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也再也没有家了。”

顾涟漪赤红着眼,猛地掐住姒遥纤细脆弱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手指缩紧,姒遥被迫仰起头,青丝自肩后落下,没一会,那张绝艳无双的脸便充血涨红,盈盈的美眸看看凄厉嚎啕的顾涟漪,透出类似神佛的悲悯。

在姒遥没有反抗快要濒死之际,脖颈上的力道一松,姒遥泄力地后退了两步,撞到水缸才停下。

顾涟漪在笑,她的脸颊上依然流满泪痕,她说道:“姐姐这次来,可不是杀妹妹的,当然,也不是向妹妹说这些无聊的事。”

此时太阳完全沉入了禺谷,偏僻落魄的宫殿隐入黑暗中,姒遥伏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脖颈呛咳,闻言嘶哑地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妹妹还是一如既往聪慧。”顾涟漪扶起姒遥,轻柔地替她拍去裙摆上的尘土,随后握住姒遥的手,像是好姐妹打商量的语气道:“把小皇子给姐姐好吗?”

“陛下原本已经过继给本宫了,可小皇子不配合,真叫本宫好生烦恼,妹妹作为生母,怎可如此自私呢,他在你身边被人欺辱地叫小杂役,而在本宫身边,便是大崇唯一的嫡皇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涟漪嘴角翘起俏皮的笑,附在姒遥耳边道:“我怜悯众生的贵妃娘娘啊,您已经害他至此,怎能继续牵连无辜的小皇子。”

看到外面的侍卫,言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急急往里跑,上台阶时脚下打滑,猝然摔了下去,胸口揣得温热的铜板轱辘滚了满地,怕惹母妃伤心,还没爬起来他便焦急地去捡。

天色太黑,冷宫不像外面处处点着石灯,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铜钱滚到了哪个角落,清数了下手中的,还差一枚。

言霁仓皇地抬起头,一只玉白细嫩的手捏着那枚铜板递到他面前,轻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找这个吗?”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华贵的衣袍,满头金辉钗饰,俏艳的脸庞漾着笑,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言霁愣愣地喊道:“皇后娘娘”

“快起来,乖孩子。”顾涟漪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将那枚铜板放到他小小的手心中,“娘娘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言霁赶紧爬了起来,朝皇后行礼,手里紧紧攥着那些铜板,扬着灿烂的笑道:“谢娘娘记挂,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是么。”顾涟漪抿嘴笑着,突然道,“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东西吧?”

“吃过了。”言霁也笑。

其实并没吃,但他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言霁跟这位皇后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一向自己问自己的,不会在意别的的回答,这会儿也是如此,顾涟漪朝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言霁,只听顾涟漪说道:“刚路过御膳房,便带了些来,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跟你母妃一同吃罢。”

原本并不愿接,但想到母妃近日来总是咳嗽,想让母妃能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迟疑挣扎间,那个食盒便直接放到了言霁手里,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转身回到了顾涟漪身后。

顾涟漪挥挥手,慈祥地笑着:“快回去吧,别再摔了。”

一步步回到那座萧瑟的宫殿,母妃一如既往正坐在灯下绣着巾帕,言霁提着食盒,却在门前踟蹰,不敢进去。

大约是听到声音,姒遥放下绷子,往外面望了眼,唤道:“可是霁儿回来了?”

言霁咬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姒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没等她问,言霁便目光闪躲率先开口:“是有个御膳房的女御厨十分喜欢母妃绣的鸳鸯,给了钱,还送了我一些吃食”

但紫檀木的食盒,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使用,更何况上面还有金粉刻画出的凤纹。

姒遥敛下目光,喉头一阵痒意,被她折磨自己般得强忍着,哑声说道:“那便用膳吧。”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言霁小心翼翼地瞧着母妃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只当光线太暗,母妃没认出食盒是谁给的。

饭桌上,母妃素来要求他食不语,哪怕挺多想问的,言霁也憋着,一声不吭地刨着大白米饭,似饿狠了,还没嚼碎便咽进肚子里,就算这样,也不忘给始终没夹菜的母妃添菜。

葱花猪蹄汤、金焦鲍鱼肉、烧鹿筋、熘鸡脯等等,只要言霁喜欢吃的,都会将最好的那块夹给姒遥。

姒遥放下堆成小山高的碗,望着言霁,问道:“好吃吗?”

摇曳灯光下,那双眼眸似悲似戚,光影映在眼中,如泛起的水光,却也因暖黄的光,而柔和了面容,显得很温柔。

从来没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话的母妃,这次却放下碗问自己,言霁先是无措,口里还含着食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只能迟疑地点了点头。

御膳房的膳食,自然是好吃的。

姒遥在得到言霁响应后,释然地笑了笑,说了声“我吃饱了,先去烧热水”,站起身便要走,言霁忙囫囵咽下食物,匆匆道:“但母妃做的小米粥更好吃,如果御膳房的膳食和母妃的小米粥选一样,孩儿愿意一辈子喝母妃煮的小米粥。”

一席话让背对着他的姒遥泪如失闸般涌出眼眶,她低着头,呼吸颤抖地“嗯”了声。

同时,顾涟漪临走前的话徘徊在耳边。

“——顾家需要一个天真愚笨的皇子,妹妹放心,本宫自会待小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扮演母慈子孝的。”

姒遥病得越来越重,正所谓病如山倒,一倒下,就再难站起来。

不光是冷宫的条件过于艰苦,没有营养的食物,时常喝的生水,穿不暖的衣,单薄潮湿的被衾,每一项都在将人往死里逼。

言霁拿了这些月里他们赚的所有钱去买药,不过十日,就花完了。

难以想象,母妃不辞劳苦绣了这么多月才换来的铜钱,只能从太医署买来十包药。

一包药,言霁反复地加水煎熬,直到煎出的水不再是黑色,喝进去除了涩没有苦。

好几次,姒遥都赶他走,她将药碗摔碎,将言霁的东西裹在包袱里扔出去,她窝在床上日夜咳嗽,直到咳出血,脸上一片灰白。

言霁以为,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钱,便能请来太医将母妃治好,于是他整日在外面到处讨活干,跪下去求人。有的宫人欺凌他,言霁干完活不给他钱,冲上去讨要反被打了一顿,他也要爬着,用那双血手攥着对方的衣角,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旁的人围着他嗤笑,说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沦落得连下人也不如,他们好像因欺凌折辱了他,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一个太监抬起他的脸打量,目光透露着贪婪,露骨地说道:“可惜你还太小,若是大点,还能去卖,以殿下的姿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哄堂大笑。

有人说:“不有的人就喜欢小的吗,要不去找廖平公公试试能不能入他的眼?”

言霁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等周围人闹够了,沾着血的脸上便扬起笑,说的却是:“公公打够了,那能把钱给我了吗?”

母妃说得真对,世界上没有神。

有的话,祂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第48章

随着言霁身上的新伤旧伤, 日积月累的还有他赚来的铜板,他终于又有钱给母妃买药了。守着冷宫的嬷嬷看不下去,跟他说宫里的药本就贵得紧, 把方子给她, 她可以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言霁感激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让母妃用最好的药, 贵点就贵点吧。”

可是,喝药并没让母妃的病情好转,在夜里, 姒遥吐完一大口血昏倒了过去,任凭言霁哭喊也没任何动静, 他终于意识到母妃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得逝去。言霁冒着夜色跑出冷宫, 去求万人之上的父皇。

帝王寝宫外,公公拦住了这个跑得面色潮热、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灯不甚明,细看下才发觉原来是十一皇子,一愣后说道:“殿下深夜来, 陛下已经睡下了。”

“公公求求你通报一声, 母妃病得很严重, 求父皇派太医去看看吧。”

没有皇帝的旨意,太医署的太医是不允许给冷宫妃子诊脉的。

公公又是一愣,斟酌道:“可奴婢也实在不敢去打扰陛下啊”

“我去, 公公放行便可, 父皇若是怪罪,我保证不牵连公公。”言霁急急说完, 便从拦着他的臂弯下钻了进去, 侍卫欲追, 那公公摆了摆手。

叹道:“毕竟也曾恩爱过,若陛下当真余情未散,真出了什么事,往后咱家可当不起怪罪,便假装不曾看见任他去吧。”

“但自古帝王无情”余音散在晚风中。

言霁对这里很熟悉,他自记事起便来过无数次,但时隔多月,对比冷宫的残壁断垣,再见此地的丹楹刻桷,便又觉异常陌生。

他急急往里跑着,害怕宫人追上来,连喘气都顾不上。终于到了父皇的寝殿前,言霁跑上门阶,推门进去。

正想开口叫父皇,就听到里面喘息声,言霁脑中似有一根弦绷断了,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此时不应该出声惊扰里面的人。

扫过地上凌乱的衣衫。

原来表面看似爱极母妃的父皇,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更何况整个后宫的女人每天千方百计地勾引,想要爬他的床。

明白这点后,言霁眼中只有悲伤,再无责怪与不忿,他好似在这一刻弄清楚,这世间的道理了。

既然来了,言霁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他放轻动作离开房间,将门关上,然后正对着门跪在外面的庭院里,高声喊道:“父皇,儿臣求见。”

喊了三声,里面的人才终于出来。

崇玄宗披上广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轻薄的娇媚女人,似蛇一样攀附在他身侧,面色不善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言霁,抱怨道:“哪来的乞丐啊,赵福干什么吃的,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那声“儿臣”分明响亮得很,但偏要将他比成乞丐,言霁能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恶意,不以为然,只直直仰头盯着崇玄宗,眨眼间,便有一滴泪滑过苍白的脸颊。

又哑着声音喊了声“父皇”。

崇玄宗神色动容,推开女人走近了些,对他说道:“霁儿自已自贬为庶人,就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能再踏足”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言霁手腕处的淤青,再细看,锁骨下也是深浅交加的伤,顿时怒不可遏:“是何人敢欺吾儿!”

这些伤都是言霁故意露出来的,他像个纯真无助的孩童般,伸手去拉崇玄宗的衣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眼泪便越发挡不住地簌簌落下,好似被崇玄宗这一番话所打动,声音也越发哽咽:“父皇,求你救救母妃,她生病了,可没人愿意来给她看病。”

那张本就与庄贵妃三分相似的脸在自己面前哭诉,崇玄宗越发狠不下心,将人扶起,正要细问,旁边的妃子扯回他的手道:“打入冷宫本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陛下何必为了那毒妇”

一声惊呼,妃子被推倒在地,崇玄宗弯身将言霁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最终,母妃得了诊治,父皇握着母妃的手,在她的床榻前坐到天明才走。

只需一夜,宫里的动静便传到诸位大臣耳中,朝堂上,斥责“妖妃误国”的奏折如雪花般往上递,这次连言霁也受到牵连,说他毕竟流着外族人的血脉,总是个祸端。

前朝如何,言霁并不关心,他守着那炉小小的药壶扇着火,不顾嬷嬷在外面对着他这扇门破口大骂,说他坏了冷宫里的规矩。想起昨日嬷嬷对着崇玄宗诚惶诚恐的模样,言霁冷漠地想,规矩,什么是规矩呢,位高权重就是规矩。

端着熬好的药出了门,言霁依然对胖嬷嬷笑得乖巧,低声下气地认错。

但虽破例得到太医照料,母妃的病情也只是稍有缓解,并没彻底痊愈,只是比起曾经,衰败下去的速度慢上了些。

言霁清楚枯萎的花朵总有凋零的那天,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后头那些日子,姒遥不曾理过言霁,言霁当她怨自己将父皇带来,很干脆地哄着她承认错误,可哪怕如此,姒遥也未曾动摇过,不断将他往外推。

她若是能下得了床,就会整日地坐在窗边看日出日落,就像曾经在未央宫,她看着那座楼上的灯笼一样的神情。

但是冷宫里望不见那座楼,就像远嫁而来的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国。

可故国的人,却来找她了。

“你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他既已将你送到冷宫来,就是让你寻着机会逃走,哪知你如此”激烈争执的声音顿了下,渐低淯噏下来,“我带你走,我们回国。”

言霁抱着刚晾干的衣服止步在门外,低着头额发落了下来,遮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何必冒险来此一趟,你走吧,我们都知道,如今我不过是一枚废子,再也回不去了。”是母妃的声音,清冷轻柔。

“再待在这种地方,你会死的!”

“可我若走,大崇便有了跟柔然开战的机会,反正我如今已是半个死人,临死前,别再让我牵连更多的人了。”这句话满是痛苦哀求,压抑在嗓音下,在出声时方才泄露。

姒遥闭着眼,落下一滴泪:“当初选择嫁来大崇,我便知晓,哪怕不去缚住我的手足,赐我翱翔天空的翅膀,我也逃不出半分。”

屋内是长久难掩的沉默,那人声音哑涩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那一刻姒遥想起受自己所累的孩子,想起故国的落日万丈金光,最终咽下那个名字,道:“你早日回国吧。”

冷宫的嬷嬷突然在不远处骂骂咧咧,质问是谁将她种在墙下的菜给踩坏了几棵,屋内的交谈也随之一顿,嬷嬷看到站在屋子外的言霁,骂了声“小杂役是不是你存心报复”,说着就要过来。

言霁怕她发现屋内的人,赶紧抱着衣服跑过去,不谙世事般睁着那双澄澈清明的大眼睛道:“嬷嬷,我刚收完衣服回来,这是怎么了,菜怎么被踩坏了。”

望着被毁坏的菜地,他露出很是心疼可惜的模样,腾出一只手去拉嬷嬷的手,仰头望着她道:“浣衣局的姐姐今日给了我糖酥,我去给你拿,嬷嬷别生气了好吗?”

胖嬷嬷脸色缓和了些,当是自己冤枉了人,但也并无愧疚,她根本看不上小孩子的吃食,便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外面安静后,那扇紧闭的房门这才被打开,一个身着艳艳红衣的少年从里面出来,衣袍被开门时灌入的风吹得飞扬,那双殊丽的眼眸落在灰扑扑的言霁身上,微微凝滞了下。

他走出来,蹲下身平视着言霁,伸手揉了揉言霁蓬乱的头顶,轻声问道:“你就是霁儿吗?”

少年模样看起来也并没多大,用的却是长辈的语气。

看了眼母妃,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

红衣少年很轻地说道:“你可以叫我风灵衣。”-

言霁十三岁生日那天,天空飘起了很大的雪,冷宫里就连那些齐人高的荒草都枯萎了,整个冷宫被雪覆盖着,一如既往得荒芜。

一大早起来,言霁便拿着扫帚扫雪。

他不喜欢冬天,今年格外不喜,因为冬天一到,胖嬷嬷就会命令他第二天起来必须将昨夜覆盖在过道的雪清扫掉,言霁必须天没亮就爬起来,这样才能在胖嬷嬷来时,完成这项任务。

嬷嬷过来时,雪已经被清扫好了,言霁扬着笑脸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又去熬药,循规蹈矩地过着每一日,仿佛已经忘记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如今母妃清醒的时间很少,常常都是在她昏睡时,言霁捧着碗将药一点点喂给她,她也很少出去过,必然也不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到了傍晚,胖嬷嬷瞅着那间屋子,扔下手里的瓜子壳,皱着眉嘟囔道:“这人怎么当娘的,这么个重要的日子,怎地一点表示也没有!”

跟言霁相处了大半年,嬷嬷虽没说多待见,但至少从没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刁难,看这小孩讨喜,偶尔还会大发慈悲地搭把手,如今逢岁,看他连碗最寻常的长寿面都没有,难得生出点看不过去的义愤填膺来。

坐了会儿,确定那间屋子不会有任何动静后,胖嬷嬷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攥着刚关上门出来的言霁便往厨房走。

洒了一把面进沸水里,嬷嬷气不住地嚷嚷道:“你那娘是死了不成!”

言霁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老实实地坐在灶台前烧火,闻言为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片刻后,脸上惯性地扬起笑,说道:“母妃只是睡下了。”

“睡下了?!她倒是睡的安心,全然忘了十几年前的这一天,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言霁错愕地抬头看向满脸怒容的胖嬷嬷,胖嬷嬷瞪着他:“看什么看,知道你今日逢岁很稀奇?去年这日,整个皇宫都被轰动,想不记得都不行!”

须臾,她又刻薄地笑了声:“真是瞬息万变,去年我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子会落到我手底下来。”

言霁垂着头不吭声了。

嬷嬷将煮好的面推给他,不耐烦道:“快吃,过生日怎么能没有长寿面,吃完自己把锅碗洗干净。”

看着他夹起一筷面吃下,嬷嬷这才拢着厚棉衣离开,在路过姒遥的屋门前,吊着嗓子冲里面喊:“连句话都没有,这当娘的真狠心啊、真狠心啊。”

房门在风雪中被打开,姒遥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去厨房,从门外看向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正低着头小口吃着长寿面的孩子,面上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汤碗。

哪怕那张脸尚且稚嫩,也能从流畅艳丽的眉眼看出长大后会如何风华绝代,姒遥看得愣神,无意识地唤道:“霁儿”

而何时才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在轻唤声中,言霁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姒遥后,忙放下筷子跑过来扶她,偷偷将眼泪擦干,仰头笑看着她,问道:“母妃怎么起来了?”

“霁儿。”姒遥抬起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抚上言霁的脸,眸中凝着泪光,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十三年前,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生下你?”

言霁抿着嘴,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总会活得比常人痛苦些。”姒遥抱着他流泪,“对不起,霁儿。”

“但依然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唐·王勃

第49章

云卷云舒, 雪停了,风也小了,天气虽然依旧冷得刺骨, 但一切都在好转。

同样好转的, 还有母妃。

这日母妃起得很早,穿戴整洁端庄, 容光焕发地走到院子里,将外面又冒出头的杂草理了理,辰时后, 阳光升至高空,洒下暖洋洋的光, 一点点将霜雾破开。

言霁起来时, 看到外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确定真的是母妃后,怕她累着,忙接过她手里的铁铲, 道:“孩儿来吧。”

姒遥带着笑看向他, 这是这些日子来, 姒遥第一次对他笑,声音跟以往一样温柔清透:“母妃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在这里等会, 我去给你拿。”

点了点头, 言霁局促地等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母妃再次出来, 怀里抱着个小奶狗, 言霁瞪大了眼, 满是惊喜地接过,确认得问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好可爱的小狗狗!”

姒遥眼带笑意,说道:“不是狗,是狼狗,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叫它去咬他。”

“谢谢母妃!”言霁开心地举着小狼狗转圈,转了一会,停下问,“是不是该给他起个名字?”

姒遥温柔地看着他道:“既是霁儿的,便由霁儿来起名。”

言霁思索半晌后,苦恼道:“我还没想好,一定要给它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我再仔细想想。”

“不急。”姒遥站久了,有些累,靠坐在窗台旁的杌子上,望着层云堆栈的天空,“前段时间皇后来时,让母妃送她样东西,今日弄好了,你带过去吧。”

“什么呀?”言霁眨了眨眼,“皇后娘娘也让母妃给她绣帕子吗?”

姒遥笑了起来:“嗯,一张手帕。”顿了顿,她面露哀戚地嘱咐,“你过去后,嘴放甜点,切莫跟皇后起冲突,就将她当作母妃一样孝敬着,知道吗?”

不过只是短短去一趟,姒遥却叮嘱了他很多话,才将怀里那张迭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交到言霁手里,推着他的背往冷宫的大门走:“去吧。”

言霁握着手帕,还抱着小狼狗,想要将它放下再走,母妃却说:“怕路上有人欺负你,带着它吧。”

言霁惯常听母妃的话,懵懵懂懂地往冷宫的朱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心跳不自觉地紊乱,潜意识里像是预感到什么,每迈出去的一步都格外沉重。

母妃站在近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朝他挥手微笑,站在积雪初融、断井颓垣的宫殿前,静美得像一张画卷。

扭回头,言霁跨出那道斑驳脱落的朱门。

从此之后,这扇朱门再没被打开过。言霁将手帕送到,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顺从得被皇后留在宫里用了午膳,中途他还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里,想着等会可以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直到言霁说要走,顾涟漪露出一瞬愕然,尔后了然地笑了声,伸出手绢擦干净言霁的嘴角,温声细语地说:“按照规矩,本宫亦是霁儿的母后,以后莫要再叫娘娘,本宫不喜,叫母后,知道吗?”

言霁只觉这女人轻柔细致的举动下,让人冰冷悚然,仓促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皇后对他道:“本宫的凤鸣宫,霁儿随时可以搬来。”

当言霁再也进不去冷宫,才终于明白顾涟漪那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冷宫前哭求母妃给他开门,抱着小狼狗卷缩在门檐下冷得颤抖,然而母妃始终没有响应过他,连胖嬷嬷都销声匿迹了。

三天后,言霁再支撑不住,眼皮耸拉意识模糊,怀中仅有热度的小狼狗呜咽地叫着,同样气息微弱。

停歇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这应该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没多久就在言霁的眼睫上、发丝上、衣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在言霁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场雪中时,低垂的眼帘下,映入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皂靴,一袭比雪还亮洁的辉白长袍拂过雪地慢慢行来。

言霁眨了眨眼,凝在卷翘长睫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心里迟缓地想着,莫不是地狱使者来勾我的魂了?

他已经冷得麻木,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你怀里的狼狗,快死了。”琅琅如碎冰撞玉的声音,比雪还没有温度,好似仅仅在叙述一个事实,但言霁在极致的冷意中,却品出这话里的温柔,像是一团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这话中,恢复了些许知觉。

言霁茫然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纷飞乱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把伞,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那张脸好似能颠倒众生,眼睛却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辉冰洁。

原来牛头马面竟长得这么好看吗?

言霁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脑沉重得如灌铁铅,很有礼貌地张了张嘴,询问道:“你不是来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吗,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愣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来是同意了。言霁将跟冰块等同温度、长着冻疮的手放在那只洁白修长的手上,顺着力道踉跄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记忆中,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有着好闻清香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父皇坐在他床边,正同太医说着什么,言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锐地察觉,大掌包裹着他的手,将温热传递至言霁的四肢百骸。

“醒了吗,先别动。”父皇朝身后喊了声,一个金卷半长发的大胡子东洋人走了过来,单手至胸前行礼。

接着,那个东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边,扶着还处在迷蒙中的言霁靠在床头,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十一殿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没等言霁回应,他拿出一块正转动的机械表悬在言霁两眼前,一边摆动,一边循循善诱道:“看着这块表,看着上面的指针。”

东洋人的中原话说得拗口,反而产生如隔世传来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驱使,言霁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着表上的指针,才发现这块表正在倒转。

“现在,我们往后看,想一想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然后我们将它,一一封存起来。”

时间在言霁的记忆中往回倒溯,这大半年发生的每一件事的画面,在指针的走动下一一倒放,最后停顿在上面的画面,是母妃被禁军扣押前往冷宫,风过时,漫天飞着菩提花。

窗外洁白无瑕的飞雪,也在此刻,在言霁的眼中,变幻成了菩提花。

“对,现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节,在你十三岁的春天,你的母妃刚被送往冷宫,你被过继给皇后,现在你正从凤鸣宫的床上醒来。”

言霁目露挣扎:“不不是这样的。”

东洋人手下停顿,渐渐严肃慎重起来,用更轻的声音说:“没错,你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现在记忆错乱,但很快,梦里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归现实中。”

言霁喃喃道:“梦?”

“是的。”东洋人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他,自摆动的钟摆后看向小殿下迷惘涣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让你长大后再去接她出来。”

那一刻,言霁眼中的挣扎慢慢消弭,只记住了,母妃让他长大后,去接她。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见她了吗”

东洋人再次肯定地回复:“是的。”

言霁沉浸痛苦的眼眸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漆黑,有光慢慢从中透了出来。再次睡过去时,他的嘴角翘起了笑意。

寝殿外,崇玄宗疲惫地坐在交椅上,说道:“你答应朕的,一定会转移走霁儿身上的白华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顾弄潮眼底的情绪清浅淡漠,收回望向寝居的视线,抬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一眼时,也不由心下一惊,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杀予夺,才能有的气魄。但很快,那双眼恢复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处之。”-

那段时间,言霁过得很是混沌,大部分时间都身心俱疲地在睡觉,醒来的时间很少,伺候他的宫人说,他生了一场大病,需好生调养着,也不让他下床,连开窗吹个风都不允许。

言霁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月份,只听宫人说,现在是春天。

但不知为何,却这般得冷,大概冬的寒霜还没来得及收走吧。

言霁一向乖巧听话,不让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不开窗便不开。他身上不知从哪来的淤青,在玉脂膏的作用下淡化,直至完全消失,皮肤白净滑腻,就像一直养尊处优着,不曾受过半分苦。

皇后经常会来看他,对他很好,各方面的照顾都无微不至,但这样的好却透露着一种疏离,以致言霁在面对她时总觉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远离。

但在偌大的皇宫,顾涟漪需要个皇子,言霁也需要个母后,支撑他能活到长大的时候。

父皇也常常过来,有时候抱着他念书,有时候教他如何投壶更加精准,有时候陪他捏幼稚的兔儿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母妃一个字。

言霁也很默契地不提。

他对冷宫生出种望而生畏的态度,就好像永远不打开那扇门,母妃就永远正好好得活着。

直到一天,宫人告诉他:“入夏了,殿下可以出去了。”

那一刻言霁想的是,这个春天真是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也终于结束了。

走出去,沐浴在多日未见过的阳光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浮出了点颜色。宫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御花园,很多人跟在身后,各个都低眉垂目,不敢妄言。

好像警惕着什么。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日父皇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太学院念书,并道,如果不想去,他可以叫太傅来宫里单独为他教导。

看样子,父皇应该想让太傅进宫教导的。

太傅本应该只为太子授课,但父皇为言霁开了先例,为防其他皇子不满,便放宽了条件,让太傅□□导众皇子。

大概也是如此,此后太子在看到言霁时,才会满是敌意,联合众人在太学院孤立言霁。

此时,言霁面对父皇的询问,说道:“儿臣想到太学院去。”

他在凤鸣宫待得很不自在,想要有个躲避的地方。

第一次去太学院,皇后特意给他备好笈囊,告诉他若在太学院逗留晚了,可去镇国王府歇脚,并安排了随从跟在言霁身边。

起初言霁并没有去,他也没怎么回皇宫,而是在书院里申请了一间房,常常会去那落脚。

那段时间同窗们对言霁的好奇大过于畏惧,会时常来找他说话,偶然间,言霁听说有段时间宫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洗,问言霁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言霁详细问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大概快到春天那会儿吧,一夜间处死了很多人,还都是些不起眼的宫人。听说还是镇国王府手底下的金吾卫去处理的

快到春天的时候?

言霁仔细想了想,并不记得有这回事,那人也就当个稀奇说说,见他都说不记得,便道,那估计是以讹传讹吧。

此事便掀了过去。

等言霁见到三番两次旁人口中提及的镇国王嫡子时,是因为车轮过山路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给颠坏,随从对他说,最近能落脚的地方只有镇国王府,问他要不要去借宿一晚。

当时已是盛夏,天气酷热,言霁念着若叫随从再来回去找车,恐怕会得热病,便点头同意了。

镇国王府初见时,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池塘边,一身黑袍玄襟,神色慵懒浅淡,正撒下一撮鱼食,垂目淡淡地看着竞相争食的红鲤鱼。

言霁不由心生紧张,手指轻轻攥着袖子,上前斟酌地喊了声:“皇叔。”

若是叫舅舅,未免太攀关系了。还是按照职衔去叫好些。

听闻此称呼,那道极其好看的背影未免一顿,随之像是从嗓子眼溢出的轻笑,那人回眸看来,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点亮了一池星辰。

寂寥又温柔。

窝在他旁边的小胖狗抬起脑袋,在看到言霁时撒欢似的跑过来扒拉言霁的衣角,言霁连连后退了几步,却见“皇叔”并没阻止。

不得不硬着头皮寻着话题问:“它叫什么名字?”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池面,鱼儿已经吃饱,沉入了清澈水底在水草间游曳。

只听他淡淡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称之为:薛定谔的母妃。

——只要不开门,就处于即死又活的迭加状态。

关于指针:最早的钟表“水运仪象台”出现在宋朝,被称之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是统称,其中还有二十四节气、针灸、珠算等)。为了避免考据,这里使用东洋人作架空处理,大钟浓缩成小钟。

第50章

冷宫里的杂草野蛮生长, 任何缝隙都能长成,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也只有它们的生命力才能这么顽强。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 一路没看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墙体都坍塌了好几面,宫殿灰蒙破旧, 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风过,都是阴冷的。

在言霁不断深入时,他眼前好似浮现出一道巨大透明的钟表虚影, 正在快速顺时针转动,无数画面闪过, 一切得以拨乱反正。

母妃被打入冷宫时, 他不是十三岁,而是十二岁。

那是天盛六十八年, 不是六十九年。

如今的言霁即将成年,有了支持自己的党派,他如约来到被尘封的冷宫, 来接母妃出去了。

走进过往曾居住的屋子, 将门推开时落下很厚的灰尘,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翩跹,纷扰视线。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窗旁的木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筐, 里面尘灰覆盖着未修完的针线。

言霁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眼, 上面绣的羽曦犊+。是两个人,只绣了个轮廓的女人, 牵着绣得细致精美的小男孩。

眼泪啪嗒掉在绣面上, 润湿了泛黄的巾帕, 言霁握着它转过身,绕过破败的木质屏风,在半遮半掩的床帘后,看到一具女性白骨,安安静静躺在不辨色彩的床上。

言霁闭上眼长长换了口气,再睁眼时,盈着泪光的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笑容,他走过去跪在床前,执起白骨的手,很轻地说道:“母妃,儿臣来接你出去了。”

余音颤抖哽咽,似不成调-

天盛七十三年,冬,皇帝谕旨,追封庄贵妃为敦和太后,骨灰暂放金佛寺供奉。

冷宫里的妃子不可入皇陵,这是先祖时的规矩,哪怕言霁贵为皇帝,也无法逆改,就连追封谥号,都是在群臣的反抗下孤意行之。在此情形下,他只能先将母妃的骨灰放在金佛寺,等他的陵墓修好了,再葬进去。

而要去金佛寺,就必须得到顾弄潮的准许。

如今皇宫依然被顾弄潮封禁着,言霁让人给顾弄潮传了几次消息,都始终看不到这个人半根头发丝,最后言霁不得不下诏,命令顾弄潮进宫陪同。

不进宫,就是抗旨。

言霁本以为就算搬出圣旨也不一定能将摄政王请来,等顾弄潮真来了,言霁反而猝不及防,抱着母妃的骨灰坐在未央宫的菩提树下,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扫过一眼他手里的陶瓷罐子,顾弄潮的眼色一如既往冷淡:“陛下唤臣入宫,为的何事?”

言霁撇开视线,闷声道:“就别明知故问了,朕要出宫。”

顾弄潮沉默了下:“宫外还不安全。”

“若朕非要出去呢?”

又是漫长的寂静,言霁能感觉到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很沉的压迫感,可他这次不想退让,他迫切地想要母妃早日得到安息。

做好心理建设,言霁抬起头,直视顾弄潮,问出近日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惑:“皇叔竟愿意为朕放弃生命,只是不知,皇叔是想要因此获得崇玄宗的信任,亦或是另一方面?”

“如今皇叔日日为白华咒所扰,可后悔过?”

始终也没等到自己想听的答案,言霁苦笑了下,菩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在他衣袍边,像是一场单独只为他一个人下的雪。

他道:“你别管我了,无论是死是活,都该是我自己的造化,你这样让我觉得欠你良多。”

欠得多了,这辈子还不完,是要留到下辈子的。言霁不想跟顾弄潮这样,生生世世都牵扯不清。

“那便去吧。”走之前,顾弄潮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走出宫门时,言霁相当郁闷,他转身看向紧随自己三步距离的黑色侠客服青年,一再道:“朕有暗卫,不必你跟着。”

梅无香抱着一柄剑,只看他,不挪半步。

这是明晃晃的抗旨!

言霁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原本沉重的心情都沉重不起来了,言霁扭头踩上一早便候在宫门外的御辇,也不等梅无香,就叫太仆策马驶了出去。

马车跑得并不快,前有骑兵开道,后有宫人举仗扇随行,一路顺畅无比地到达金佛寺,主持率弟子们出门迎驾,而后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放置好母妃的骨灰,关上漆盒,言霁点上三根香祭拜后,插入香炉中,一直以来的执念终于在此时告一段落。

走出金佛寺时,外面正好有一道阳光破开层云照了下来,整个山林在冬日的艳阳中焕彩,言霁抬手挡着光,羽睫微掀,看向镀着金边的云霞,心情前所未有得松快。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催促道:“赶紧得归队,陛下快出来了。”

言霁忙低下头点了点,侧身退避一旁,恰巧一众侍卫围着身着明黄衣袍的皇帝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谁也没认出,这个穿着不起眼太监服、卑躬屈膝站在旁边的人是言霁。

等影九上了马车,见梅无香并没起疑,照常跟在马车旁边,言霁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代替影九此前伪装的身份站回仪仗队,一路低着头跟随辇毂往回走。

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位置,到进城门后,言霁落在后面,趁无人注意,在队伍到达大街拐角时,悄无声息混进两旁的人群中,迅速往外撤。

走进巷道里,一只手突然抓住言霁的手腕,一惊下刚要挣,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是我。”

言霁放松下来,回身看向隐在暗处的影一,问:“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影一面色严肃,“陛下真要去”

“嗯。”言霁望向深沉的黑夜,斑驳灯影在远处扩散模糊,显得格外遥远,“总有要走出保护圈的一天,不然,朕还怎么赢他。”-

西街五十二巷,这是影一报给他的坐标,言霁没带一个人,孤身踏进这条昏暗污秽,仿佛埋藏着无尽罪恶的巷子。寒风扯动他宽大的斗篷,宽大帽檐遮着冰冷的眼睛,只露出朱红的唇,以及尖削的下颌。

两个醉汉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路过这个黑衣斗篷的少年,巷子太过狭仄,其中一个醉汉的肩膀狠狠撞了上来,言霁退开一步避让,却并没使醉汉识趣离开,反而神色旖旎地凑了上来,嘻嘻哈哈地调侃。

“小美人,一个人呢,干嘛去?”

醉气扑鼻,言霁不适得皱了皱眉,往后避开,在步步紧逼下,后背抵在了墙上才停下。

醉汉的另一个同伙同样不怀好意地笑:“我俩对这段路熟,想去哪,哥哥们带你去。”

再抬头时,言霁露出个纯真友善的笑容,哪怕月色昏暗,也能看出其眉眼昳丽生艳,泛着盈盈波光的眸子散漫地看着他们,软声说道:“我想去找我舅舅,可是只知他在这条巷子中,不知具体位置,你们真能帮我么?”

说完,言霁歪头期待地笑了下。

原本醉汉因他的身段令人遐想连篇,生了邪念,如今看到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后,邪火就像荒原的火瞬间燎原,像是被那双眼蛊惑,躁动地伸出手,轻佻浮薄,迫不及待要将这艳色无边的少年制伏。

言霁适时提醒道:“这里离西街很近,我一叫就会来人。”

两醉汉对视一眼,他们本就喝得醉醺醺,想不出太复杂的事,闻言打着舌头顺着话诱哄:“到里面去,到里面去。”

言霁笑了笑:“到里面去找我舅舅么,你们认识他?”

“认识,这条巷子里都有哪些人,我们兄弟俩可都一清二楚,你只管跟着我们走,保管你找着你舅舅。”醉汉拍了拍胸口,说完打了个酒嗝,晕乎乎地往旁边倒了倒。

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跟在他们身后,往更黑的巷道走去。

路上,醉汉安耐不住地用话语调侃言霁,问鱼西湍堆他是哪里人,家有可有什么人,他要找的舅舅叫什么。

言霁一一回答:“京城人士。”

“家中只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臭叔叔。”

“舅舅叫乞伏南盘,我跟他不是很亲。”

哪怕醉得辨不出南北,两醉汉依然知道“乞伏南盘”这个顶顶响亮的大名,其中一个捉狭地笑了起来:“乞伏南盘?柔然国君?哈哈哈,小美人,莫要说笑了,你舅舅是乞伏南盘,你难不成是大崇皇帝?”

言霁微笑道:“是的哦。”

“哈哈哈,那我还是摄政王呢!”酒意麻痹下那人大放厥词,言霁不与之计较,只专心看着前路。

大约是那人的声音太高,巷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隐约好几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言霁不动声色,继续跟着两醉汉往深处走。

走了一会儿,想必是看这里差不多足够隐蔽,醉汉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身,垂涎欲滴的目光黏糊在言霁身上,嘿嘿一声,道:“差不多就这里了吧。”

言霁看向他们身后,弯了弯弧度姣好的桃花眸:“差不多,是这里了。”

醉汉前近一步,突然感觉到脖颈一凉,僵硬地愣在原地,目光往下,只见明晃晃的刀尖正从后面抵在喉头,顿时下软了腿,哆哆嗦嗦地极目往身后看去。

许多锦帽貂衣的胡人弓着背,一副蓄势待发如捕食的猎豹般站在迫狭的巷道里,眼神如鹰,锋锐阴寒,而他们中间分出一条道,一个穿着貂毛大氅的男人从中走出,步姿闲散优雅,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但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凛然威仪。

穿巷而过的冷风拂过男人周身,貂毛乱飞,他的头发被编成很多股小辫,用镶嵌着墨蓝宝石的发扣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个诡异的鬼面具,就连醉汉转头时猛然看到,都被吓了一条。

——那是一张刻绘恶魔脸的面具。

已经看过一遍,言霁并没露出多余的反应,男人从手下的簇拥中走出来,低低的笑音隔着面具沉闷地传来,用生疏的中原话说道:“你的好皇叔千般万般护着你,不让孤碰到,恐怕他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言霁眨了眨眼,像是懒得伪装,他只抿嘴很小弧度地笑了下:“朕都孤身来见你了,舅舅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听到这个自称,两个醉汉吓得彻底呆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乞伏南盘往上拨开面具,一张锋锐俊邪的脸露出,犹如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深邃的眼窝加上一双颇具异族风采的眼睛,多道褶皱的眼皮上掀,最为夺目的是那双眉,眉尾上挑,眉骨又高,显得如剑般锐利。

不得不说,这是一张颇具侵入感的脸。

那张鬼面具歪歪扭扭地带在头侧,与这张脸形成鲜明对比。若说顾弄潮如玄天上的神官淡薄冷情,那这位柔然国君,就是地府的鬼君,邪气四溢。

削薄的嘴唇翘了下,乞伏南盘躬身,单手抵胸,低语道:“叩见陛下。”

与言行不符的是,所有胡人,都在余音落下的那一刻,包围住了言霁。

“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这两个色胆包天的贼人?”乞伏南盘堪称温柔地问言霁。

言霁笑意不达眼底:“既然落到舅舅手中,自然是由舅舅处置。”

乞伏南盘道:“那便当孤,送给陛下的见面礼吧。”

走时,只听那两名醉汉在身后哀嚎求饶,但很快,他们的声音戛止在阒暗的长巷中,有血喷射落地的淅沥声,光是想象也能知道,那整面墙,想必都被血水洗涮了一遍。

言霁眸底暗沉,手指不由卷缩攥紧。

这是一个,跟顾弄潮一样,没有人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