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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

言霁握住他的手,那笑容像极了清风在飞鹤楼看到的,渣男哄骗无知姑娘时露出的模样:“我还想知道关于风灵衣更多的消息,以我们多月来深厚的交情,清风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第36章

小皇帝睁着大大的眼睛, 里面似盛放了万千星辰,澄澈无害,以一副满是信赖的目光注视着清风, 清风的耳朵在这样的注视下一点点红了。

那眼神, 就好像在绝望无助的环境里,只能依靠着他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其中有着哄骗的成分, 清风依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不过却是道:“我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清倌,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做得到, 别忘了,风灵衣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了。”

“就是因为他注意到你了。”言霁一收澄澈无害的目光, 眸光幽暗,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显得十分冷漠。

这一刻, 面前坐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清风无声吞咽了下,别过头道:“好,记住你的承诺。”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 软软地说:“我就知道清风一定会帮我的。”仿佛刚刚那一瞬只是清风眼花一样-

关于派遣谁去邶州驻军一事, 终于在今日早朝时定下来了。

小皇帝像是还没睡醒的模样, 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手背支着下颌,和和气气地说了声“不要吵啦”后, 开玩笑似的道, “既然大家都这么有抱负,那三个人都调遣吧。”

朝上一静, 众位大臣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就听小皇帝道:“不如将邬冬将军调去塞北, 屠恭里将军调回皇城, 常佩将军调往邶州,这样,三个人不都能得到磨炼了吗。”

朝堂上一时更静了,这是要将整个军事重新洗牌啊。将不是任何一派的屠恭里调回皇城,如此皇帝再不会收到摄政王一党的威胁,将邬冬这名亲信调往塞北,能容易掌控边疆一带的局势,看似丢了邶州这块肥沃之地,但换了另两方的太平。

而且,摄政王一党的人本就在推动常佩调往邶州一事,这个结果也合了他们心意他们没理由再拒绝。

一箭三雕。

这确实是小皇帝能想出来的策略吗?

言霁见大家突然不说话了,不由惴惴地问:“有何不妥吗?”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左前方身姿挺拔俊美的摄政王身上,眼神迷惘,就像在求助。

其中一人迟疑道:“老臣认为”

顾弄潮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就依陛下所言。”

常佩后一步走出来来,依旧不着调地笑面:“臣遵旨。”

只有顾弄潮能看明白,这并不是所谓的一箭三雕,而是小皇帝对他的示弱,没人比顾弄潮更清楚,言霁手底下唯一掌兵的保皇党,只有邬冬这位女将军,一旦调离,言霁在京中,只能依靠他这个心怀叵测的皇叔。

顾弄潮目光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骄纵矜贵的皇帝陛下,言霁撑着头,犯困似地眼帘半阖,也看着顾弄潮,目光对接,似带醉意般的缠绵缱绻,朱红柔软的嘴唇轻启,无声道:“朕相信,皇叔不会让朕失望的。”-

近些日子,承明宫一片愁云惨淡之景,问起承明宫的宫人,得到的回答是没头没尾的一句:“陛下已经玩了近一个月的笛子了。”

还没哪次,小皇帝能持续这么久。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委婉,断断续续,呜咽如泣难以成调。

在承明宫众多宫人的推搡下,木槿不得不委婉地给陛下送去一个提议:“陛下,您要不要请个老师呢?”

“为什么要请师父?”言霁眨着清澈的眼睛,诚心询问。

木槿一时没好说出真实的理由,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师父能让陛下的技艺更高一层。”

言霁笑了笑,道:“朕就是吹着玩,没想要成为乐理大家。”

说罢,他又将玉笛放到唇畔,凄厉尖锐的鸣笛声再次响彻承明宫的上空。

木槿默默将棉团塞回耳朵里,笑容疲惫。

在场只有薛迟桉能对这笛音熟视无睹,甚至安静地撑着头趴在旁边——欣赏。

其实,往好处想,小皇帝的笛音比最初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个“不知多少”在强大的破坏力前,犹如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在承明宫沉闷的气氛中,阖宫迎来了即皇帝继位后太后的第一次寿辰。

由于仍在丧期,且太后尚佛,这场寿辰太后主张低调,只邀了天子近臣以及各皇室宗亲。

但总人数加起来,也不算少了。

如今已至深秋,夜间天气更凉,也依然没有浇凉众人为太后贺寿的火热奉承之心,各自带着五花八门的奇珍异宝进献,而言霁独具一格,还真将从花市买来的那盆拒霜花送了出去。

太后依然是风姿犹在的年纪,加上养护得当,瓷白娇媚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皱纹都没,从始至终都带着和煦的笑容,对于言霁送上的贺礼,只淡淡说了句:“皇帝有心了。”

这盆拒霜花莹白透亮,在月色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但再好看,也只是从花市里随手买来的,当不起多金贵,哪怕是御赐。

场面都有些安静下来。

言霁浑然不觉的模样,天真乖巧地朝太后贺寿,自始至终看不出一丝破绽,对太后的儒慕之情亦不似作假,未了依偎在太后旁边,同她说起些朝堂上好玩的事。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抚过言霁漆黑亮洁的长发,听他说完,突然提及:“之前你跟傅袅的事耽搁了,要不重新择个日子再去一趟钦天司?”

言霁半依在顾涟漪怀里,仰头望着她,目光有些哀怨:“母后就这么想快点把朕打发出去吗?”

太后失笑道:“还不是大臣们催得紧,叫你赶紧为皇室开枝散叶。”停了停,又道,“就算暂时不想纳后,纳些妃嫔填充后宫也可。”

“母后,这事容后再说吧,朕都还未及冠,想多清净几年。”言霁说完不想再待下去,直起身子道,“朕去后面看看,先前在母后这里抄的佛经落在佛堂了。”

寿宴还没开始多久,言霁便离了场。

他真正的母亲不是坐在群臣环绕的欢庆声中,而是处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冷宫,甚至连生死都未明。

言霁走进佛堂,薛迟桉在后面给他提着灯,等推门进去后,率先掌了一盏灯放在贡台上,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佛龛里盘坐的金塑像,佛像慈眉善目,眼眸低垂,于葳蕤灯光下显出悲天悯人之情。

言霁在佛前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对薛迟桉道:“你到外面等朕吧。”

薛迟桉应了声“是”,走前将门掩了半扇,他并没有走远,找了个台阶坐下,灯放在脚边,在秋风落叶中,十分耐心地静静等待着。

佛堂内,言霁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点了三支香供在香炉里,抬眸并不怎么虔诚地看了眼垂目微笑的佛像。

后宫里,最敬神明的并不是顾涟漪,而是庄贵妃。未央宫烧毁前,父皇也曾为母妃建造一间独立的佛堂,庄贵妃每日辰时都会去诵经礼佛,晚间睡前点上三支香,宫人们都说,未央宫的一花一草,就染上了佛性。

那棵菩提树更是,生机勃勃。

可是最敬神明的人,如今又落得何等下场。

看了片刻后,言霁收回视线,整理起贡台上零散放着的抄书。

身后响起脚步声,言霁以为是薛迟桉来催他了,没回头道:“马上,将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心里太膈应了。”

“膈应什么?”

清冷声如金玉相击时余留在山涧间的回音,空旷轻灵,轻飘飘钻入耳中,却吓得言霁脱了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迭宣纸,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

夜里的晚风从没有半掩的房门吹入,将宣纸卷着边吹着飞得更高了些,烛光颤动,言霁跪在佛前侧身回头,眼中还有未遮掩下去的惊惶。

顾弄潮穿着广袍宽衣,如华似水的冷白色,肩上搭着一袭御寒的玄黑披风,金线祥云腾龙图纹滚边,墨发披在身后,雪衣玉冠,殊容鹤姿。宣纸飘在他脚边,顾弄潮弯身拾起,目光扫过,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诸多经文,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细思后落笔,墨渍落得很厚。

“你杀气过重。”顾弄潮不冷不热地点评了句。

言霁默默拾着落了满地写着经文的纸,神色并无浮动,拾完整理好后,接过顾弄潮手里那张,夹在册子里,这才抬起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皇叔是来找书吗?”

没有开门的动静,而且顾弄潮来的方向是一架多格梨木书架后,那里放置着太后从各处集来的经书传记,若是人藏在后面,从这个方向确实是看不见的。

说明言霁进佛堂前,顾弄潮就在这里了。

顾弄潮侧靠着贡台,见言霁并不怎么会装订册子,很自然地接过道:“送了几本孤本为太后作贺,她叫我放进这里来。”

说完,两人间又没话题了。言霁便老老实实地看着顾弄潮手指娴熟地给整理好的宣纸左中右穿了三个孔,穿过红绳绑好翻页线,动作细致专注,好像这位翻弄皇权的摄政王,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值得他去做。

言霁看得失了神,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以前皇叔为他补课时亦是如此专注的神情,哪怕他在太学院每次都排名垫底,顾弄潮都从没放弃给他开小灶。

哪怕是现在,也在教他为君的道理。

“看什么?”顾弄潮撩起眼皮,那本册子早已装订好放在旁边,香烟升起的烟雾袅袅环绕在顾弄潮身畔,顾弄潮倾身靠近言霁,挑眉道:“本王好看吗?”

那一瞬,言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近在咫尺俊美惑人的面容,继而心跳的速度加快,频率杂乱无章。

有些抵不住近距离的美颜暴击,言霁耳朵绯红地往后仰了些,手指揪着衣袖,青涩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闪躲道:“皇叔自然好看。”

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风灵衣?风灵衣根本没法给皇叔比。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那道气音似的笑声扑在言霁颤抖的眼睫上,他直起身,目光悠远地落在挡在门外的夜色里。

“为什么将康乐手下的商铺账册和私印给我?”

言霁一时没接过话题,还处在眩晕的愣怔中,恍恍惚惚地就吐出一句:“因为皇叔好看?”

说完,他差点闪了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覆水般再难收回。

真是美色误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言霁慌张地就要解释,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英年早逝,在那书里,至少也是二十多岁发生的事了。

然而越急越说不清,忽而间,下巴被微微抬起,唇瓣落下一个温热柔软的吻,轻轻相贴,转瞬即逝。

“你是想让我亲你吗?”顾弄潮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像全然不知此番行为,如何惊扰得言霁内心掀起巨浪狂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道:“可以直接跟我说。”

言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微缩,唇上的温热还没散去,直袭得内心满目狼藉。

佛不语,低眉敛目,慈祥且悲悯。

“我”言霁话说了个开头便顿住了,他看到顾弄潮眼里,没有夹杂一丝□□,里面倒映的人,反倒先不知所措地红着眼尾。

言霁闭了闭眼,缓过心里弥漫开的钝痛,嘴角勾起抹笑意,支起身子贴着顾弄潮,满脸天真烂漫道:“我想要的更多,皇叔也给吗?”

这次,换顾弄潮往后避开了。

满室香烟,令人窒闷,又令人心头怦然,不着调地跳动,越来越快。

而另一颗最先跳动的心脏,却逐渐寂于平静-

半掩的门扇旁,薛迟桉站在门外刚好撞见顾弄潮亲言霁的那一下,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没有停留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生活再次恢复正轨, 言霁禀行三点一线十分规律的作息,上朝、批奏折、回寝宫。除了一些折磨人的小爱好,例如吹笛子, 再没有激起生活中多少水花。

活得比真傀儡还要约束自己。

对于此前从清风那里获得的消息, 言霁似乎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意图。

至于言霁叫人送去摄政王府的、他从康乐那里搜查来的各大店铺账本和私印,以及商脉联络的路线图, 全被顾弄潮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是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言霁便顺势接下, 让影一此前安排下去盯着的人开始收网,以及安排影七去查穆王府传闻中那位“世子”的痕迹。

除此之外, 就无他事。

但当言霁安分了, 朝臣们必然就不会甘心,似乎这天下无事时, 他们反而坐不住地要找些事做,于是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又开始怂恿言霁提一提纳后一事。

纳后的第一人选自然还是傅袅, 那便得再去一趟钦天监算八字命格。

言霁之前本是打算寻个由头拒绝的, 但这次, 他没拒绝,想着娶就娶吧,反正顾弄潮又不喜欢他, 就按照他人生因有的轨迹, 纳后繁衍,再等哪天顾弄潮发疯把他杀了好了。

然而这次反倒是傅家拒绝了, 递上来的理由欲遮欲掩, 说是傅袅身体不好, 恐要耽误些时日。

算八字哪需要身体好不好的?

而且若是以往,以傅尚书的攀龙附凤、一切为自己的前途为先的性子,就算傅袅半死不活,恐怕抬也会把人给按时抬去,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件事推迟?

言霁越想越奇怪,但他跟傅袅不过只见过一面,实在不好过多询问。

但京中的流言蜚语却不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正在宫墙之外传得沸沸扬扬

时节近冬,塞北的屠恭里将军班师回朝,陈太傅的侄女邬冬同时整装完毕,即将领兵前往塞北,两方进行军务交接时皇帝必须在场,言霁总算没理由再躲在寝宫里忙里偷闲,被又推又扯地挪了尊脚。

两方军务必须赶在入冬前交接完毕,否则入了冬,一旦下雪导致路上积雪,调往北疆的行程变慢恐生变故。因此邬冬在一早就料理完皇城军的琐事,只等这最后一次交接。

在此之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得到传信,去了趟太傅府,拜访叔叔陈道渊。

邬冬自小没了父母,家业全靠叔叔帮忙打理,长大后性子便养得有些野,志向从军,背着陈太傅扮了男装去参了军,此后被揭穿,还是陈太傅舍了老脸向先帝求饶,才得到破例,后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任成了大崇朝唯一的女将军。

曾经那些嘲笑她女儿家的臭男人们,全被她一杆□□打得三天爬不起来。

陈太傅自己没有子女,便视邬冬为子为女,邬冬没有父母,也视陈太傅为父为母,两人间比之寻常人家,虽有疏离,但其中的亲情更显深厚。

邬冬到时,太傅府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地叫她将军小姐,邬冬也都一一回应,一会儿从这个手里抓一把干果,一会儿从摘朵花别在丫鬟头上,一路嬉笑怒骂地进到正厅,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叔,找我呢?”

叔没看到,邬冬倒是看到正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脸蛋裹在长氅的毛领里,一身贵气非凡的衣饰,矜贵漂亮得好像话本里蛊惑人心的鲛人。

但这不是鲛人,而是只龙崽,邬冬是见过天子容颜的,瞬间就认出来了,立刻收起脸上不着调的笑,躬身半跪在地,正色道:“参加陛下。”

言霁眼瞳动了动,往眼角瞄了眼,看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女将军。

陈太傅坐在旁边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侄女邬冬。”

“哦,朕知道你。”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邬冬女扮男装参军一事就有所耳闻,更了解是在那本书里,书中也有写过邬冬,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

邬冬与她叔叔陈太傅同一阵营,身为保皇党,最后却没能在叛乱中护下皇帝言霁,带着万余人的皇城军拼死突围,想要拿回言霁的尸体安葬,但尸体却被摄政王顾弄潮扣押,与顾弄潮对战五天五夜,是整本书里唯一与之交战不落下风的将才。

但最后她输在人数太少,输在无粮以继,输在全朝廷无人向她,苦撑之下败于宣武门前,万箭穿心而死。

最后,也没能拿回言霁的尸身。

女将军浑身浴血,撑着一杆□□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也满是血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

「对不起,叔,负你所托,黄泉之下,邬冬来向您领罪了。」

若说知晓剧情前的言霁不明白一朝败之为寇,除了丢了自己的命还能有什么影响,那么看过剧情后,看到邬冬战死那段,言霁已然清晰,如果自己输了,会迎来的是什么,不光是自己死,那些追随他的人,也全会被送来为他陪葬。

比如德高望重的陈太傅,比如巾帼英雄的邬冬,以及保皇党数字年迈的老臣。

这也是为什么言霁不想再与保皇党深交的原因,除了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他们。

言霁将邬冬调离京城,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若是哪天他玩得过火,真被顾弄潮杀了,那么希望远在北疆的女将军,能逃过书中写的一劫。

“起来吧。”

言霁无精打采地歪在座椅里,伸手够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却浮着茶沫并没喝,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的品阶是?”

连自己手底下掌管皇城的人品阶都不知晓,邬冬很是无语,相比陈太傅经历这种情况多了,要说以前,肯定也是会逮着言霁一番耳提面命,但现在内心风平浪静。

邬冬起身侯于侧,恭敬地答道:“臣从四品,官名明威。”

言霁撑着下颌思索了下:“镇军大将军一衔正好空悬着,你顶上吧。”

邬冬骤然愣住。

就连陈太傅也差点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从椅子里滚下来,赶紧跪在地上劝告:“陛下,万万不可,邬冬尚未建功立业,此番跳阶升职,恐惹人非议,更令那些常年征战的老将寒心。”

邬冬也跟着再次跪下,随从道:“望陛下收回成命。”

言霁垂着眼,神色看不分明,轻声反驳陈太傅的话:“她建过功,也立过业了。”他说的声音太轻,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正厅里因为小皇帝的突发奇想而蔓延开无边的肃寂。

言霁突然笑了一声,给人恶劣贪玩的感觉:“帝王下旨,谁敢非议。更何况,又不是平白无故给你升职,天下可不会有掉馅饼的事。”

邬冬愕然地看向言霁,一时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传闻中呆愣痴傻的小皇帝,但看到言霁玩味的表情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邬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叔叔非要拥护皇室,哪怕皇室留下来的是这样一位,但她也从不去问,只要是叔叔的选择,她都会无条件遵从,哪怕是豁出性命。

想毕,邬冬软下声音,问:“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我们打个赌吧。”言霁兴奋地两眼闪着光亮,使那张本就艳色无边的脸越发摄人心魄,充满灵动与生机,“领军塞北的都未有低于三阶以下,以你现在的职位到了那边恐难掌权,这个职位朕事先预支给你,若你能拿得对应的军功,自是你的,但若不能,去到那边五年之内毫无作为,朕会剥去你的职位,降你为校尉,而你未升任回去前,不得回京。”

“你可敢跟朕打这个赌?”

陈太傅素来尚稳扎稳打,闻言不禁皱眉,以邬冬的职位和能力,没必要冒这个险,这等于在坐稳镇军大将军之位前,她得永远待在酷寒肃杀的北疆。

“我跟你打这个赌!”邬冬接下赌约,眼中迸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

言霁嘴角微挑,姿态复又变得散漫:“即日起,命邬冬为镇军大将军,未得军功前,不得归京。”-

两方交接一事进行了大半日,言霁并不懂军务,只等在外面喝茶吃点心,来来往往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脸色一肃,行了礼飞快跑走,仿佛他是只洪水猛兽。

皇城军军规严明,私下这些兵尉打成一片,但一穿上胄甲,就是铮铮铁汉,百折不挠。

邬冬将皇城军整顿地很好,无人不对这位女将军钦服。也是因此,她才能以少胜多,对阵那么多日。

屠恭里跟邬冬交接完毕,邬冬最后一次整军,邀言霁去观军列阵。站在高台上,言霁看着下方整齐划一的步伐,听着震天洪亮的齐吼,心里也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情。

兵戟划动,突刺,寒光闪过,厚重的兵袍每次动作都撞出砰嗙震响,一声令下,眨眼间便能更换阵容,眨眼又重归齐整,场面恢弘壮丽。

完毕后,领军的邬冬擦着额上的细汗,爽朗笑着来约言霁一同去下馆子。

这朝中上下,恐怕也只有邬冬敢如此没规矩地让皇帝跟他们一群流着臭汗的大兵们玩闹,旁边等着的士兵纷纷汗颜,都想逃跑了。

屠恭里也在场,这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正经严肃地比朝中老古板还瘆人。言霁瞟了他一眼,转向邬冬,摆手道:“你们去吧,朕已经包下千香阁,大家吃饱喝足,朕就不去扫你们的兴了。”

邬冬大笑着拍过言霁的肩:“哪里的话,陛下去了我们开心还来不及。”

旁边的士兵们统一:“=_=”

邬冬凑近言霁,低声问:“千香阁一道菜可贵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雨*兮[团陛下您的小金库撑得住吗?”

言霁斜眼睹她,勾起一笑:“朕最近发大财了,放开了肚皮吃,管饱。”

他最近可能把控了康乐手底下的全部商脉,自己建了支商队笼金,还收刮了康乐在京中的几个大店的库房,从江南那边运送来的金子,甚至让一艘大船差点沉底。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富得流油。

从校场出来后,外面天色昏黄,日暮西斜,言霁领着侍卫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被他遗忘在脑后的,那串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与人相约的见面地点。”

“谁手上有京城的地图?”言霁望向随行侍卫,侍卫们左右看看,纷纷摇头,其中一人道,“皇城军里肯定有,陛下稍等,卑职去要一份来。”

说完匆匆返回顺天府,等了片刻,那人出来,递上一张图纸。

言霁展开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眼,方方正正的地图如果列成十九个横纵线,从南往北第七纵线是蓥金街,往横去第一格是贫民街的入口,再后面所说的第二个房间

恐怕得去了才能知道。

蓥金街,如名所述,是贩卖金器银什,开玉贩宝之地,这里随便一家铺子每日流过的钱财就足够几十家平民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

大崇朝的等级阶层形成巨大的分水岭,寒门难出贵子,贵门轻贱贫民,也是因此,从寒门出身挤入官场的王侍中,格外了解最底层的疾苦,自己穿着破鞋也要散尽俸禄,为民谋福。

才得那了无上的美名。

王侍中死后,京中再没第二个自降身份的官员。

在蓥金街中央,有座格格不入的破庙,破庙旁边就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与金碧辉煌的铺面比之,这条小道泥泞潮湿,缝隙生满绿植,从没有人管过这里,因为这个庙,和这条巷子,是贵人们颇为不齿的乞丐们的据点。

当然,巷子里也住着许多自力更生的贫民,大崇朝将这种街巷,统一叫做贫民街,就像,他们住的地方,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配有。

纸条上所写的数字,指向的就是这条脏乱污秽的街巷后。

披着长氅的少年站立在破庙前,周围来来往往的富家小姐夫人看到他带着的一队侍卫,自动绕开他,破庙的石阶上坐着几个饿得肌黄面瘦的小乞丐,胆怯又渴望地看着少年,冻得通红的手里拿着破碗,想往前递又不敢。

这些乞儿觉得来蓥金街的都非富即贵,遇到善心的赏他们一点钱,便能让他们好几日吃上热饭,即使在蓥金街得到打赏的概率比其他街还低。赌的成分多少是人劣性之一,所以,蓥金街上的乞丐,比其他街上更多。

言霁的目光从石阶上的小乞丐们身上扫过,若是以往,他定会像看一件寻常存在的东西一样扫过就扫过了,但王侍中这个人的存在与死亡,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世事的看法,多了一些对底层的共情。言霁的目光停在那些渴望地望着他的乞丐身上,没再移走。

“将钱袋给他们。”

言霁偏过目光看向身后的侍卫,侍卫们纷纷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磕头跪谢的乞丐们。

言霁迈进那间结着蛛网、落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破庙,庙里供奉的石像本涂过彩绘,但因常年无人打理而斑驳脱落,现已经看不太清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转向跟在身后的小乞丐,言霁问道:“之前这里可有来过什么人。”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回答:“每日来来往往,很多人。”

言霁又道:“你觉得很有印象的人。”

小乞丐想了想,跟旁边的伙伴们对了个眼神,这才出声:“确实有位印象很深,那位大人是半个多月前来的,穿着黑底绣金线的衣服,脚上的靴子材质很特殊,就算是蓥金街上的人都很少有人穿那个材质,好像挺贵的。”

他们蹲在街边,看的都是别人的脚,大多时候都是根据对方的鞋子判断对方有没有钱。

另一名乞儿补充道:“那位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一来就进了巷子里。”

闻言,言霁拧起眉:“他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长得可好看了。”躲在后面的是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惊心动魄的好看,垂在地上的衣摆缎面淌着光,那双眼很冷,但好像也很温和,唇的颜色有些淡,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垂着,依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言霁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缩了下,这个形容,完全就是顾弄潮。

半个月前,应该是他在花市见到顾弄潮之前。

第38章

总之, 无论飞鹤楼是什么目的,都得进去看过才知晓。

言霁向几位小朋友道了谢,往贫民街的巷口走去, 身后的侍卫劝阻道:“陛下, 卑职先进去探探。”

望进这条贫民街,破旧狭窄的房屋挤挨在一起, 青石板蜿蜒往上,一眼望去鳞次栉比,斥入眼眸的是昏沉灰蒙的色调, 斜下的灿烂余晖只堪堪落在屋顶,仿佛是施舍来的。

巷子里有的正提着衣篓出来晾晒, 有的正在劈砍柴火, 巷口有几间价格便宜的饭馆、包子铺、面店,现下已经张罗开, 炊烟袅袅地升起,等待逛蓥金街的客人们光顾。

这条逼仄不堪的街巷里,只有蹲在房屋前玩耍的稚童, 生机鲜活, 穿得圆滚滚的, 大人们全都面容麻木、历经风霜。

“不用,一眼就能看到底,能有什么危险。”言霁压下心里异样的情绪, 拒绝了侍卫的提议。

这会儿毕竟已经是晚饭期间, 路过包子铺的时候言霁去买了几袋肉包子分给侍卫填肚子,他在营里一直吃着点心, 现在倒是不饿。

从巷口进去, 或站或蹲在两边的人, 都神色不善地望向这位与整条贫民街格格不入的少年,侍卫啃着包子,依然不忘腾出惯有的右手压着剑柄,时刻警惕周遭。

进来后的第二间房屋门锁紧闭、已经被遗弃许久,瓦顶破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并不像能藏匿之处,言霁停顿了下,继续往里面走。

夕阳格外短暂,没一会儿天光昏黑,街巷两旁零零星星点起烛光,透在窗纸上,外面的人也都回了屋,门全给关上了。

整条街住着人,但是一点声都没有。

侍卫觉得渗人,建议道:“陛下,要不明日再来吧?”

“来都来了。”言霁不喜欢半途而废。

整条贫民街的房子几乎都一样地寒碜破旧,只有少数几间看得过去的屋子,路过唯一一座两层木楼后,言霁猛然顿住,他明白了。

这个第二间房指的是特定类型的第二间房,就比如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木楼、或是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泥屋。

言霁更倾向是第二间木楼。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终于停在进来后遇到的第二间木楼前,侍卫得了令,抽出长剑破门而入,言霁随后迈进屋内。

这件木楼内的陈设十分老旧,但明显经常有人打理,地面一尘不染,堂屋内放着一些打猎的工具、几个背篓和一张桌子,角门后是大小两间寝居,挨着后门的屋子是间厨房,言霁揭开锅盖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酸臭的馊味。

看来这里的主人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来了。

“陛下。”去搜查二楼的侍卫站在楼梯口叫他,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这是毒窝。”

账本上清晰记着每日毒-品买卖的几率,比如常见的一品红、红麝香、鹤顶红、软筋散、寒食散,以及慎恤胶。

慎恤胶,就是当初廖平那个狗奴才食用的壮阳药。

这东西在市面上十分少见,能令人致幻并刺激性-欲,就算没了命根子,也会产生行房事的错觉,曾经一个先祖皇帝就因对慎恤胶上了瘾,致使宫闱内□□至极,连同朝中也腐朽落败,那位皇帝最后死在了宫女身上。

更不齿的是,还是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角落里。

后一任上位后直接封查了慎恤胶,将此列为禁品,不允许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交易,大崇朝在此整顿下,风气跟着好了不少,不过到近些年,这东西又开始冒了头。

没想到起源就是在这。

账本上该的私印十分眼熟,正是康乐的私章。风灵衣故意将这些留给他看,是为什么

他身边好像没有人跟毒有关。

从锅里煮的东西发酸的程度来看,这里的人也是差不多半个月前匆忙逃走的,本个月前顾弄潮来过,所以,在他收到清风给他的消息前,顾弄潮已经搜查过这里一趟了。

并且在花市撞见时,顾弄潮依然告诉了他数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在言霁坐着思考时,侍卫们已经将整个木楼翻了个底朝天,原以为再没什么线索,正在言霁准备叫他们收手离开时,房屋深处倏地响起一声木板翻转的咔哒声。

有人在黑暗深处骂骂咧咧。

言霁一扬手,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气看向隐隐约约显露出的人形。

“这底下也能关人?太恶心了吧。”那人拍了拍身上,拿着一个东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声音有些耳熟。

言霁缓下紧绷的神经,试探道:“段书白?”

“草!谁啊!!”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过来,才发觉外面居然站了这么多人,一看中间那名少年,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快步走出黑暗,“陛下!”

言霁上下扫了眼段书白浑身泥垢,默默退了半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段书白饶了饶头,欲遮欲掩道:“我就路过。”

言霁笑了声:“路过别人家?”笑后,表情冷了下来,厉声道,“私闯民宅,把安南侯府的公子抓起来。”

侍卫立刻就要动手,段书白急到:“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顿了顿,他将藏在身后的玉佩拿了出来,“是常佩说有样东西拿在这里了,他没空过来,便叫我来取一趟。”

言霁接过那枚玉佩,认出那是傅袅的,之前在金佛寺,傅袅挂的就是这枚玉佩,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月色在玉面泛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这座木楼下面还有个暗室,侍卫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如果不是段书白突然出来,定是要错过了。

言霁揭开盖在暗室上的木板,正要下去,段书白忙攥住他,道:“我看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脏得很,你别下去了。”

“朕就要下去。”言霁素来喜欢跟人反着来,推开段书白就顺着木梯爬了下去,落地后环顾四周,这底下的空间很大,像是堆货的地方,此时只剩一些燃烧过后的余烬,想必,那些禁药就是堆在这里面的。

再往里走,言霁的视线停在一处,顿住了。

那是一间铁门牢房,门上有仅容一个碗通行的口子,此时铁门已开,里面一个柜子,一个铺着稻草的石床,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窗口。

这是启王之前藏匿言霁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贫民街气味混杂,大多数人都胆小怕生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附近的房子几乎全都空着,后面就是一个死胡同,这地方鲜有人至,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地点。

难怪关了他那么久,都没被朝廷的追兵找到。

恐怕启王逃走后,跟他的余党也是藏在这里的,直到被风灵衣卖了。

段书白紧跟着下来,指着旁边那间屋子,道:“玉佩就是在那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这间应该是看守的人住的地方,比关言霁的那间好多了,至少床上有被衾,洗脸架以及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油已经燃尽了。

段书白扯着袖子去遮言霁的嘴鼻,嘟囔道:“这底下烧过些不好的东西,吸久了伤人,陛下还是快点上去吧,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朕之前就被关在这里。”言霁看向段书白,无所谓道,“跟大批禁药一起待了那么久,若是中毒,早就无药可救了。”

段书白给言霁挡嘴鼻的手僵在半空。

出去后,回去的一路异常沉默,言霁突然问道:“你跟着常佩学武,常佩即将被调往邶州,你也会跟去吗?”

段书白跟在他身后侧半步远的位置,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着去的,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长的,哪有在京城自在。”

言霁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原本打算,现在不打算了?”

段书白自嘲地笑了下:“是,现在不打算了,我想象个男人一样,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护他、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杀尽他想杀之人。”

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贪念美色的纨绔子弟吗?

言霁笑了起来,略带揶揄道:“究竟是怎样的大美人,将你迷得都改了性子,不当逍遥快活的小侯爷,偏要九死一生当大英雄。”

段书白:“是我历经花场,一见就误了终生的人,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说句艳冠天下也不为过。”

闻言,言霁心里咯噔了下,这小侯爷,可别喜欢的是风灵衣啊。

然而没等言霁再去探听,他们已经出了贫民街站在巷口前了,段书白拱手正待告退,言霁看向他手里的玉佩,终于开口:“你能把这个玉佩给我吗?”

段书白诧异地看他。

言霁解释道:“朕正好借口归还玉佩,去看一看傅袅怎么回事。若常佩问你,你就说被朕拿走了。”

近些日子关于这位准皇后的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段书白也有耳闻,没再迟疑把玉佩给了言霁,还傻愣愣道:“还了玉佩后早些回宫,宫门该要下钥了。”

“嗯。”言霁将玉佩揣进袖子里,弯着眼睛乖巧点头。

段书白一步三回头地走在蓥金街辉煌的光影里,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一别或许很久不能相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言霁思考了下,葳蕤灯光中笑了笑:“那便预祝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拿到玉佩后,言霁并没直接去尚书府。

他从影一那里得到消息,傅袅如今并不在尚书府,就连傅尚书也正翻天覆地在找傅袅,说起来傅袅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了。

这消息傅尚书封得很严,少有人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个污点都可能成为党敌用来对付他的利箭,傅尚书想要女儿位居中宫,就不敢有丝毫闪失。

所以,即便是拿着玉佩去尚书府,也得不到回复,更有可能面对的是傅尚书的满口谎言。

言霁一路闲逛,站到了摄政王府门前。

从哪里产生问题,就从哪里解决最好。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得知小皇帝驾临,跟过年似地热闹,吴老嘘寒问暖地照顾着,没一会儿言霁身上就多了一件袄子,手里揣了个汤婆子,面前放着五花八门的点心。

之前言霁不饿,这会儿终于觉得饿了,他最想的还是府上厨娘煮的阳春面。

吴老依着道:“先吃点点心垫垫,你啊你,说了多少次,到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饭,陛下的肠胃本就娇气,不可再任性下去了。”

“知道啦。”言霁眉眼弯弯地问,“皇叔呢?”

吴老顾左言他:“一来就找你皇叔,先把面吃了,多久没见了,感觉陛下又瘦了,不过,好像也高了不少。”

言霁笑了笑,看出吴老不想让他去找顾弄潮,便没再提起。

厨娘还是以前那位厨娘,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面上还加了一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言霁礼貌地道了谢,不快不慢地吃着面条。

厨娘站在旁边,面上的皱纹堆栈在一起,现出和蔼的笑容:“陛下,还是以前那个味吧?”

“嗯,跟往常一样好吃。”言霁在外面冻得鼻尖通红,现下暖了,眼中盈出一层浅浅的光亮,吃完后连着将汤也喝完,将空碗递给厨娘,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厨娘煮的阳春面有一股家的味道,除此之外其实比不上千香阁大厨的手艺,但言霁偏爱吃这个,还因为,他能有理由经常回摄政王府。

厨娘端着碗离开后,吴老踌躇完,在旁边轻声道:“今年岁旦,陛下依然在宫里过吗?”

空气凝滞了下,这个话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岁旦。

先帝就是在岁旦的前一月走了。

以往言霁都是在宫里与皇室宗亲貌合神离地团了个所谓的年后,会回到摄政王府与一直等着他的顾弄潮一起,过一个真正的年,一起度过子时。

唯独去年,帝王驾崩猝不及防,龙子相争血染京城,四皇兄拖着病体带着他一起料理完父皇的后事,遗诏下来后,朝野上下几乎没人敢信,那是真正动荡混乱的岁月。

摄政王几乎是踩着遍地白骨,手腕狠厉,行事雷厉风行,让他坐稳了储君之位。

直到入春,他真正成为了大崇朝的皇帝。

那年,言霁是在宫里度过的,一个人睁着眼待在承明宫度了子时,他那时就在想,往后恐怕只能他一个人过岁旦了。

吴老叹息道:“每年陛下都是跟王爷一起过,今年,陛下也回来过吧?”

言霁笑了笑,“好”字卡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之后再说吧”。

耽搁下,宫门已经落了钥,言霁被留在了摄政王府落宿,他借口四下走走,让吴老回去休息,只留下丫鬟小翠提灯陪着他。

摄政王府很大,但因为主人少,显得十分清静空旷,言霁还记得以前镇国王一大家人还在的时候,镇国王府是很热闹的,但如今这一大家人,守着这个忠君为国的镇国王府的,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走走停停间,言霁状似无意地跟小翠闲侃,小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原本拘束着,几句话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皇帝很好相处,说话也就放开了些。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顾弄潮,言霁感慨:“也就他了,朕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不知道朕哪里又得罪他了。”

小翠躬身低头提灯走在旁边照路:“陛下勿怪,王爷这些日是真的有事。”

言霁挑眉:“有什么事比朕还重要?”

小翠笑了声:“自然是没有陛下重要,但也是王府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里,恐怕要有王妃了,前几日住进来的。”

言霁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危险道:“顾弄潮要娶亲?”

小翠恍惚觉得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了个哆嗦。

转过头,幽黄灯光下,小皇帝依然笑容妍艳,说道:“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第39章

“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闻言, 小翠面露难色:“抱歉啊陛下,奴婢不知那位小姐住在哪个院里,只是看前段时间总是有大夫进出, 这事王爷似乎不想让外面知道。”

“恐怕她不是你们的王妃。”言霁道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没再开口,小翠也不敢多说, 默默跟在旁边掌灯。

言霁没再往深处走,回了自己往常居住的寝房,小翠打了热水, 又将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做完后言霁也将她遣走了。

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时常有人打扫着, 角落里也一尘不染, 被褥像是新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言霁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桌前举起手,食指勾着那枚玉佩的牵绳,看了会儿后, 影五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禀报道:“人应该在卿竹居。”

“情况如何?”

“守着不少金吾卫, 怕引起动静,没敢靠近。”

“知道了。”言霁深吸一口气,收回那枚玉佩, 又问道:“皇叔在哪?”

“这几日王爷去了别院, 似乎旧疾复发,不过, 这会儿应该得到陛下到来的消息, 正在赶回来。”

想起别院里的药庄, 那间时刻充斥着浓郁苦涩药香的屋子,言霁眉心紧紧皱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本书里关于顾弄潮身体状况的描写,并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最后突然猝死。

为什么现实里,顾弄潮却恶疾缠身。

而且在他看到那本书前,顾弄潮已经出现这样了。

快到子时,摄政王府一路上再次燃起了灯,摄政王带着几个兵尉,驱马而归,满身风霜地跳下马背,吴老接过顾弄潮手里的缰绳,说道:“陛下房里一直亮着灯,在等着王爷呢。”

“嗯。”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向一旁看好戏倚在门口的常佩,问道,“叫你去拾的东西,拿回来没?”

常佩笑着耸耸肩:“被小皇帝截走了。”

顾弄潮何其聪明,转眼就明白了事情起因,脱了披风扔给吴老,径直往言霁房里去。

这几个月来顾弄潮陆陆续续,将之前安排到言霁身边的线人收回来不少,现下对言霁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般一五一十全知道,没成想,这么快就脱离他掌控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言霁裹着棉被坐在石阶上,正犯困地昏昏欲睡,顾弄潮本打算放轻脚步,言霁就像是感应到顾弄潮来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视线看到顾弄潮后,就没移开,也再没眨眼。

顾弄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棉被:“既然困,为何不先去睡?”

大概是夜色太沉、周遭过于静谧的缘故,顾弄潮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得温和。

“我在等皇叔。”言霁抬手想揉眼睛,手腕被顾弄潮攥住拉开,凑近了轻轻朝他的眼睛吹了吹,言霁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

吹完后,顾弄潮直起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能看得出刚休养完的顾弄潮,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情绪十分稳定,不会动不动就崩坏,言霁面对他时的压力小了些,以很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去到贫民街里的第二个木楼了。”

顾弄潮“嗯”了声。

言霁接着道:“看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找到了一个你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

顾弄潮勾了下嘴角:“是吗。”

“你别想趁跟我说话这会儿功夫让人将她转移走。”言霁抓着顾弄潮的衣服靠近,“外面都是我的人。有些事,我应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硬气也只存在一小会儿,没多久言霁就泄了气,眼神幽怨得像大冬天被大人抛弃在街上的小孩。

“你知道我一定会调查下去,哪怕是将那个木楼里所有东西都烧了,也不会阻止我,所以你就留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给我看,误导我的思路,想要把我支出去。”

顾弄潮赞同地点头:“猜得不错。”

气得言霁抓起他的手,直接一口咬在顾弄潮手背上,磨着牙泄愤,咬了一会儿,松了力道,怕真把人咬疼了,但顾弄潮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着手任由他咬。

反倒是言霁眼尾绯红,带着鼻音道:“我要去见傅袅,将她落下的玉佩还给她。”

言霁见到傅袅时,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尚书府的天之娇女,深夜的卿竹居依然灯火通明,外面守着玄甲长戟的士兵,婢女们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黛,时不时有人进入其中一个屋子,没多久又面色憔悴地出来。

时而能听见里面压低的哭声,灯影颤动,傅袅就缩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角落,头发蓬乱,将连埋在膝盖里,卷成了很小的一团。

初冬深夜冷得水面结冰,她依然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像是感觉不到天气变化,又或者已经冻得僵硬。

顾弄潮语出惊人:“她怀孕了。”

言霁:“??”反应过来立即道,“我没碰过她!”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信没信,言霁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道:“我喜欢的是你,不可能沾染其他人。”

更何况他跟傅袅只在金佛寺见过一面。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傅袅依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微微啜泣的声音,几乎快要以为缩在这里的已经是个死人。

言霁不知道怎么面对傅袅,傅袅现在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他,最后言霁将那枚玉佩放到傅袅跟前,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傅袅突然出声叫住言霁。

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眼睛,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苍白毫无血色,勉强勾着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找来了。”

言霁垂落长睫,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傅袅眼神落寞下来,一眨眼泪水有陆陆续续往下掉:“是在金佛寺,本来我回到尚书府,是想要爹爹上书取消婚事的,但爹爹得知事情原委后,决定瞒下此事,我不肯,从府里逃了出来。”

“之后测算八字一事居然仍在进行,没人知道我失踪了,爹爹让我庶妹拿上我的八字红书,替我前往钦天监,我得知了,想要去钦天监阻止。”

“然后撞见启王将你绑进马车,启王发现了我,也顺带将我掳走了。”

哪怕遭逢如此打击,傅袅依然口齿清晰,语序不乱,但她显然已是在强撑,眼神飘忽离散,声音带泣:“我在那间地下关了许久,直到郡主一党落马,启王逃匿,他转回来也想带上我,可我不肯,挣扎时王爷找到了那里。”

“来到王府,被检查后,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

即使是逃亡,也不忘九死一生想要带走傅袅,不能说启王对傅袅的感情是假,但绝对不能算得光明。

说完后,傅袅终于回答了言霁之前问的问题:“我不知如何打算。”

傅袅抬头看向顾弄潮,勉强笑着问道:“王爷,我可以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吗?”

言霁也看着顾弄潮,顾弄潮这才挪了脚,转身出去,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傅袅转眼间跪在言霁面前,磕下一个头,哭声渐大:“对不起陛下,我已经当不起陛下的皇后之位了。”

言霁伸手去扶,又不敢有大动作,他觉得很是无语,连续择的两位准皇后,都出各种各样的意外,前一个是自愿,后一个是被迫,或许他才是天煞孤星吧。

“你先起来。”言霁心生怜悯,扶着她坐到床边,去将旁边挂着的裘衣披在傅袅身上,等她哭声渐止,才道,“你有什么难处,朕都可以帮你。”

一场朝斗,牵连无辜之人,言霁觉得自己该当其责,但之所以发起朝斗,又是为了让更多即将被侵害的无辜人得以安稳,难说对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傅袅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是我之错,亦是启王之错,跟陛下又有何干,我知道陛下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成全陛下的心意,才是傅袅一生之幸。”

“之前我说多喜欢陛下,其实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陛下这么好看的人,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吧,更何况还如此尊贵,只是如今的我,已经失去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了。”

言霁心想,顾弄潮更好看,为什么没人敢喜欢顾弄潮。

哦,他的上一任准皇后喜欢顾弄潮,下场并不是很好

傅袅接着道:“单留陛下,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爷的面说,我被启王掳走后,听到一些关于,陛下身世的消息,不知真假,但总觉得,应该告诉陛下。”

“他说,庄贵妃在嫁入大崇前,曾被安排献祭给柔然的鬼神,身负一种巫术,这种巫术会转移给至亲至近之人,且对方心甘情愿为之死去,便可奏效。”

言霁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将话入了耳,只觉太过玄乎了。

傅袅看着言霁,眼中泪光闪烁:“启王说,先帝没有被转移,很可能是陛下被转移了这种巫术。”

虽然并不太信,他一直以来都好好的,但为了得到柔然更多的消息,还是出声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巫术?”

傅袅愣愣地重复当时启王跟她说的话:“一种能让中咒之人自取灭亡的禁术,直至疯魔,不死不休。”

“我曾经想过,若为陛下的皇后,作为至亲至近之人,我可会甘愿以自身转移此咒。”傅袅惨然一笑,“我居然退缩了。”-

言霁出来时,顾弄潮依然等在外面,他站在柔亮的灯光下,长身玉立,风姿清雅,衣摆的褶带在晚风中晃动,墨发泄落在肩侧,将他托显得略孱弱。

但言霁见过顾弄潮衣下的身体,那是具颇具男性魅力的身躯,肩宽腰窄,肌理健硕有力,蕴含强大的力量,绝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弱不禁风。

——他也曾是领兵北征的少年将军。

姜棠清说,喜欢就要追求。傅袅说,喜欢就是成全。

那他的喜欢,又该如何置之。

大概是言霁看得太入神,没察觉顾弄潮已经走到他面前,蓦然回神还吓了一跳,言霁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些。

顾弄潮不在意道:“你既然看过了,之后又打算如何安顿她?”

言霁不答反问:“皇叔将她藏着不让我找到,是想要私下处理掉她吗?”

顾弄潮:“她的存在会是陛下的污点。”

若是顾弄潮真心不想让言霁找到,言霁是绝对寻不到这里,他明明留了一线,在被问起时却丝毫不提,言霁忍着心里翻腾的怒气,忍得指尖颤抖:“我不相信皇叔这么聪明的人,能算到我纳傅袅为后会激化启王的怨恨,却算不到傅袅会成为这场政治的牺牲品。”

“你是故意的。”言霁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中泛起了血腥,“一面举荐傅袅为后,一面断绝了她为后的可能,你的计划达到了,结果也如你所愿,如果我没收到清风的消息,你是不是就随便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不对。”言霁摇了摇头,“这不符合皇叔你的美学标准,你应该会在撬完康乐嘴里的真话后,将傅袅怀孕的事公布出去,以傅袅为饵,诱启王上钩,彻底斩草除根。”

而从始至终,以为自己在掌控全局的言霁,不过也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顾弄潮未置一词,又或是默认,但有时候沉默地面对别人激烈起伏的情绪,反而更残忍。

言霁脱了力,靠在朱红木柱,滑坐在地上。他第一次直面了顾弄潮藏匿在深处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无论是姜棠清,亦或是傅袅,顾弄潮之所以敢让朝臣启奏,就是因为知道言霁最终纳不了后,他明明知道一切,却看着言霁为他挣扎痛苦。

“拿我的真心当筹码,你觉得快意吗?”言霁闭上眼,眼尾滑落一滴莹润的泪水。

顾弄潮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抬起言霁的下颌,将脸凑近,吻去言霁脸上的泪痕,轻声言:“本王亲选的人,怎可能让他为她人夫。”

隐忍蛰伏的恶兽,终于在此时露出了锋利带毒的爪牙。

第40章

翌日一早, 言霁提前醒来更衣回宫,却迟迟未见前一日安排来伺候的丫鬟小翠。

心想或许小翠并不知他会起得这么早,天气又冷, 还在睡懒觉吧, 便没有摇铃传唤,叫来影五去打了热水, 洗漱完准备离开摄政王府。

走在路上时,远远瞧见两个侍从正扛着一个滴着鲜血的麻袋匆匆往外走,一路都是血迹, 言霁迟疑下将人叫住,两侍从神色仓皇, 忙不迭将麻袋藏在身后, 跪在地上道:“叩见陛下。”

“你们扛的什么?”

一人说话结结巴巴,另一人接过话道:“是前些日子厨房里剩下的死猪肉, 放了许久已经不新鲜,所以我们打算趁天还未亮,拿出去扔了。”

言霁看着藏在他们身后鲜血淋漓的麻袋。

那人挪动身体遮了严实, 提醒预曦正立。道:“陛下, 秽物污眼, 还是别看了。”

言霁点了点头,两人如蒙大赦,重新扛起麻袋往外走。

原本放置麻袋的地上, 已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迹。

死猪肉还会流这么多血吗?

此时一直压在言霁心间, 早朝也上得漫不经心,一下朝, 他就问影五情况, 影五说傅家小姐依然好端端的, 言霁这才松了口气。

但疑惑更甚。

周转打听后,只得知上次去摄政王府伺候自己的小翠因家中有事,赎了身契离开。影一得到吩咐,留意小翠的去处,却什么也没再探听到。

言霁想起闲聊时,小翠在星光月色下言笑晏晏,说起进到摄政王府为婢,是天降的好事。

再一想到那留滞下的血迹,言霁只觉遍体身寒-

年关将至,邬冬已至塞北多日,传回信件说明那边情况的进展,期间邻国发生过一次兵痞扰民的事,被邬冬带了一只小队强势镇压,邬冬的名声就传到了敌国,边疆交界的摩擦跟着少了许多。

每次新将调换,敌国在掌握新将的作战风格前,都不会贸然行动,只会开展一些不痛不痒的行为慢慢试探,而邬冬的战术又素来诡变,恐怕塞北会安稳个一两年了。

常佩亦带着亲兵去了邶州,那边的情况言霁就不甚清楚了。

而屠千里这边,影一传来消息,说屠千里跟摄政王最近因一桩政务多有交集。

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唯独飞鹤楼,言霁偏要将那地方晾着,不去理会,即使风灵衣借清风的口给他递了不少消息,诱惑他前往。

期间司衣房的掌事嬷嬷带着手底下的宫女们来承明宫,要给言霁新作过年的冬衣,量完身段后,嬷嬷讨好笑着道:“陛下比三月前又高了许多。”

听闻此话,言霁心情舒朗,随手赏了她一枚金叶子,嬷嬷喜笑颜开地跪地谢恩。

“你给迟桉也量量,他窜得可比朕还快,先前发他的冬衣已经露脚脖了。”言霁拉过站在后面伺候的小孩,推到嬷嬷面前。

薛迟桉略显窘迫地看向言霁,没想到这点细节,陛下都注意到了。

但司衣房可是个王孙贵族做衣服的地方,他不过是个下人,怎敢当得起。

嬷嬷收了钱,又是陛下吩咐,哪怕心里犯嘀咕,也笑着招手让宫女们给薛迟桉量了身段,薛迟桉任由她们摆弄手脚,局促地赤红了脸。

之后言霁还将木槿也叫了进来,干脆地让她们也给木槿量量,木槿的反应跟薛迟桉比同样好不到哪去,一再推拒,言霁看得笑出声,揶揄道:“女儿家总有一天会出嫁的,朕便让她们提前给你做件嫁衣,就当是朕送你的新年礼了。”

木槿停下推拒,红着眼眶道:“奴婢说过,会伺候陛下一辈子。”

“朕也说过,不喜欢老宫女,你还是赶紧腾出位置,让好看的小宫女有个近身伺候朕的机会吧。”言霁弯着眼角,眼中却是掩在眼睫下的落寞。

他撑着头翻看桌上的书页,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经过之前的事,言霁清楚顾弄潮不会容忍他身边又过分亲近的人,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对木槿出手,还是在这之前,让木槿离开皇宫,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从登基之初承明宫无所不知的眼线,到如今木槿为他扫去一切隐患,让他得已有个喘息的地方,木槿对于他来说不是宫婢,而是妹妹,是言霁唯二想要保护的人了。

没几天,司衣房就将刚做好的衣服送了来,木槿的嫁衣因为工序繁多,还得晚许久。

言霁挑了件让小迟桉换上试试,最近这孩子跟着无影卫学习,起早贪黑,身高像雨后的春笋,几乎是被人猛地拔高了好大一段,已经长到了言霁胸口的位置。

薛迟桉在木槿的帮衬下,脱了衣服赤脚踩在地上,一层层将新衣服穿好,直至胖了一大圈,木槿打他一拳,都感觉不到痛的。

言霁将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替他撩出来,将薛迟桉转了一圈,欣赏道:“还行吧,勉强也能穿出去。”

薛迟桉一直禁锢的内心,在此时发出“砰”地一声细响,似乎有什么松动了。

这衣服哪是还行,用的料子可是江南进贡的蜀锦,经线起彩,彩条添花,一眼看上去就富贵至极。

比起皇帝的衣服,自然是稍次了些,但一个下人穿,恐怕史无前例。

木槿看了一眼,名贵的缎料越发凸显出了薛迟桉的眉眼,这么一看,似乎跟陛下有些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狭长斜飞的眉宇,但一个艳烈,一个淡漠。

天子之颜不可妄加评说,察觉这点,木槿也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声怪异。

薛迟桉到底心性尚小,得了穿的暖和的新衣,心中亦是安耐不住欣喜,一时失了分寸,张开手扑到言霁怀里,气息轻轻道:“谢谢陛下。”

言霁揉了把小迟桉软乎乎的头发,好笑道:“谢什么,既然朕决定养着你,这些本就是应该做的,以后缺什么跟朕说,别憋着。”

薛迟桉咬着下唇,将头埋进言霁颈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奏折如雪花似地往承明宫送,往承明宫送的,还有一个人,顾弄潮给他安排了起居使。

起居使原本就是必备在皇帝跟前的一个官职,先前因为没有出身清白的人选,此时一直耽搁了下来,直至此次三元的名单出来,经过一番筛选,顾弄潮给言霁选了其中一名榜眼。

这位榜眼相貌平平,为人中规中矩,言霁就连喝口茶,榜眼都会记上一笔:今日陛下喝了什么茶,在什么时辰喝的,喝完是什么表情。

言霁起初懒得管他,最近朝事繁忙,他已经好几日没出去走动了,昏天暗地地批着奏折,兢兢业业、衣宵食旰。但奏折依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似的,而言霁就如同那愚公,以笔做铲,哼哧哼哧地移山。

起居使便守在他旁边,也哼哧哼哧地记录言霁在批奏折的时候嘟囔了什么,走神了多久,屁股挪动了几次,一个时辰批了多少份。

言霁怒了。

顾弄潮这是安了双眼睛在他跟前?

这月各地都要向朝廷报送总结当地的税收情况、灾害情况等等大事记,以及官员的调遣情况,还有其他考上来的进士,也到了抉择他们去处的时候。既然起居使爱记,言霁便边批边念叨,比如:

“今年税收不太好,应该让皇叔去督导督导。”

“灾害要花好多钱啊,国库都快亏空了,皇叔连御厨房每日做的菜量都要管控,肯定没钱治灾了。”

“啊,这些进士们朕也不知该如何安排。”

言霁说得口干舌燥,起居使记得手腕酸痛,互相折磨了半日,两两瞪眼,言霁率先妥协,说了一句总结:“太多了,皇叔能像以前一样帮我批就好了。”

起居使颤抖地提着笔,记下这句总结。

然后言霁低着头继续批,起居使也放缓了速度接着记。几日操劳下,言霁累得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只要一看堆积成一箱箱的奏折,就想哭。

之后由于政务太多,尚书省也跟着加班加点,这些事必须得在年前批下去,让一年的奔波尘埃落定,整个尚书省的大臣们都跟着言霁一起奋笔疾书,这下言霁连偷懒的机会都没了。

木槿端着茶点站在屏风后往里瞧了眼,心中越发忧虑,这可如何是好,那些大臣能挨得住,陛下可不一定能坐得下去啊。

屏风外是一些官职较低的,处理也都是没那么重要的折子,遇到重要的再放一起送里面去,这会儿无论里面外面,都忙得案牍劳形。

其中一位抬头看到木槿还侯在屏风外,好心提点道:“姑娘还是省着些力气吧,你要是将这些吃食送进去,叫那些大人们看见,才是真害了陛下。”

木槿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前一顿前前一顿都没吃几口,她总担心陛下饿着了。

此时言霁已经批得目光呆滞,神识离体,下首左手边的肖丞相抬起眼皮撩了一眼后,闭着嘴闷咳一声,吓得言霁手下的笔一松,回过神才发现,走神时他竟然在奏折上画了个王八。

再一看是谁递来的,言霁欲哭无泪,是顾弄潮递来的

言霁悄悄将那本折子塞到坐垫下,决定毁尸灭迹。

这几日摄政王到广陵视察一处新挖掘的矿洞,这折子也是说的矿洞的事,并且还在矿洞里发现一些私造假银的器具,雷厉风行地将工头抓住了,正要押回京处置。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京了。

肖丞相突然出声,将一本折子递到言霁面前,说道:“陛下,您看看这个。”

言霁一眼扫过:“朝贡?”

“是。”肖丞相道,“每逢年关,藩国与周边氏族部落都会至大崇敬献,陛下登基第一年,正是个关键节口,必须得安排好诸事事宜,一扬我大崇国威。”

言霁头疼:“这么大的事,要不等皇叔回来处理吧。”

肖丞相沉下脸,声音微厉:“陛下!”

言霁不得不折服:“那先放朕旁边吧,朕想想。”

复又拿起折子仔细看了一眼,言霁面露惊讶,礼部报上来今年朝贡的藩国中,居然有柔然,要知道他当皇子时,从没柔然的使臣来过。

当然,在母妃打入冷宫前,柔然也是每年都来的。

深夜,承明宫点着一盏灯,言霁在自己寝居的书案后,披着衣服继续处理白日里没弄完的折子,今日弄不完,堆到明日只会越来越多。

暖阁内的地龙将屋内熥得暖洋,言霁咬着笔杆,撑着头昏昏欲睡,突听身前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薛迟桉披着头发走过来,两眼闪亮地看着言霁,抿了下唇后,出声道:“陛下,迟桉帮你批吧。”

言霁只觉好笑:“你我字迹不同,那些老臣的眼睛可毒着,会瞧出来的。”

再说,薛迟桉也就勉强认得字,真要让他处理国家大事,未免太难为小孩了。

“你的心意朕收下了,回去歇着吧。”言霁垂下眼睫,明亮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提笔允了手下的折子后放到另一边,继续批下一本。

薛迟桉并没有回去,而是凑到言霁旁边,红着脸小声说道:“陛下,你信我,我真的会,而且迟桉是拿陛下写过的字帖练字,字迹可以跟陛下相差无几。”

言霁正好想松懈下,虽没当回事,但还是将比递给薛迟桉,抽出一张宣纸道:“在纸上写给朕看看。”

薛迟桉提笔,像言霁之前那样写下一个“准”字,字迹清隽飘逸,不能说十成像,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下就连言霁也止不住地惊愕,薛迟桉,简直就是个天才。

言霁在旁边看着,一连让薛迟桉解决了好几本奏折,薛迟桉都处理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会在有错漏的奏折上详细提出解决办法。

看出言霁的不可置信,薛迟桉搁笔收回手道:“迟桉时常在陛下身侧研磨,无聊时会看陛下是如何批复奏折的,便学了些,想以后为陛下分忧迟桉是不是逾矩了?”

“无妨。”言霁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迟桉,你有想过当官吗?”

薛迟桉抬头:“没有,我想学好武艺,像影五那样,保护陛下。”

“可朕只需要一个影五就够了,你要抢影五的饭碗,不怕他打你?”

薛迟桉目光黯然下来。

言霁道:“你有治国的天赋,或许走上官场才是你本该的归宿。”

薛迟桉似乎有些抗拒,第一次在言霁说完后没有做出回应。

烛台炸起一缕火星,又很快暗下,言霁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至于如何选择是薛迟桉自己的事,而且他还这么小,往后的事早着呢。

言霁打了个哈欠,百无禁忌地将奏折往薛迟桉面前一堆,将宽大的座椅让出些,道:“你帮朕吧,朕先休息一会儿。”

薛迟桉点头,先去把灯光挑亮了些,再垫脚挨着言霁坐下,握起笔杆仿着言霁的字迹批改。

看了会儿后,困意渐渐上涌,言霁撑着下颌,头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薛迟桉浑然不觉,批完手上这一堆,去够言霁旁边那迭时,才发现陛下已经睡着了,他不由放轻了呼吸,手指微微蜷缩。

薛迟桉放下朱笔,想叫醒言霁去床上睡,又怕言霁醒了会继续强撑着批折子,为难下,再一次痛恨自己无论是力气还是能力都这么弱小。

若是摄政王直接能抱起陛下去床上安寝。

最后薛迟桉只能找了条毯子盖在言霁身上,支起身轻轻在言霁脸上亲了下,坐回去继续改着奏折,并且加快了速度,想着将那些不是很要紧的折子处理完,再叫醒言霁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