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笔取了来,言霁探手接过笔,那双手握笔时极为好看,手腕皓白,写的字也端正隽秀,等德喜的视线从手上挪开,就看到奏折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正是上书调遣邶州军队的折子-
言霁每次不开心,都会将玉笛翻出来吹上一通,纾解悲愤之情。
每当这个时候,承明殿的宫人们就会很默契地偷偷拿棉絮堵耳朵,将鬼泣般的笛音隔绝在耳外,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很大逆不道,但是没人管。
因为连总管太监德喜,和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木槿,都不堪折磨,逐渐放弃了抵抗。
这就成了一件秘而不宣的行为。
言霁沉浸在自己演奏的仙音里,伤悲怀秋,月下兴叹,浑身散发出一种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孤独与悲伤。
满脑子滚动播放:我是不是好丑?
顾弄潮这种属于丑拒吗?
后半夜,言霁总算睡了。
承明宫的宫人们露出劫后逢生的笑容-
“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装上。”
承明宫内忙忙碌碌,朱红的礼箱整整齐齐摆满了过道,宫人们从库里仔细挑选出奇珍异宝装进箱子,木槿挨个检查,确定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才勉强点头:“行了,就这样吧。”
“派人送去启王府,这可是陛下特意为康乐郡主备的嫁妆,你们都仔细点。”
木槿伺候言霁久了,深知言霁的心思,这些东西送过去,单纯就是恶心下康乐郡主。
要说今日这番动静,起因还是前段时间赐下的一道圣旨。
康乐郡主跟王侍中婚期一经拟定,宗室立刻敲锣打鼓地张罗起婚仪,而言霁自按宗室要求写了赐婚圣旨,就一直等着。
他要等启王府沉不住气的那天。
终于在无影卫严密监视下,婚期的那一晚,影一截下了一则密信。
这封密信被送到了言霁手里,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人看不懂,只有几串毫无规律的数字。
言霁默默将这串数字记在心上。
忙起来后,言霁很少再想起太平殿上对顾弄潮“表白”一事,仿佛已经淡忘,只专注整起事业。
毕竟少年们都是如此,心焦气躁又没心没肺。
除了朝堂上,私底下言霁跟顾弄潮几乎也没任何交集。
有天昏黄,到御花园消食,倒是偶遇了顾弄潮一次,顾弄潮从永寿宫的方向出来,顺道路过御花园时,言霁正跟一群宫人玩闹得起劲,那些宫人趴跪在地上扮着各种动物,以此取乐小皇帝。
言霁本是不喜这样的,但宫人们把他当个小傻子去逗,他便扮个傻子,欢欣地鼓掌赞扬。
一挥手,就是金银作赏。
梅无香隔着重重花影,见到被簇拥在中间骄纵的小皇帝,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都微微动容,低声说道:“这群宫人,怕是会带坏了陛下。”
顾弄潮缓下步子,眸光往那边瞥了一眼。
夏花开得正是烂漫时,天际迸射万道金光,言霁身上穿的月白云锦袍被余晖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花团锦簇下,小皇帝正懒懒散散地笑,姿容秾艳动人,一颦一笑都令天地失色。
只不过,眼眸一转撞见顾弄潮,那笑就静止了。
两扇浓密的眼睫垂敛,脸也侧了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顾弄潮。
梅无香奇道:“陛下这是与您在置气,王爷,您又把人怎么了?”
要像往常,一看到顾弄潮,再远的距离,小皇帝也会撒欢似地跑过来,如今这样,还真是少见。
“这次,可不是本王把他怎么了。”顾弄潮朝宫门走去,“不过是雏鸟的翅膀硬了,想要大逆不道,被一棒子打了回去而已。”
“陛下?”
木槿察觉到言霁心不在焉,轻声将他唤回神:“可是累了,要不回宫歇着了?”
言霁摇了摇头,往后靠坐在软椅里,突然就问:“木槿,你跟你那位青梅竹马的侍卫进展地如何了?”
“啊”木槿清秀的面容顿时滚烫起来,支支吾吾道:“陛下怎地提起这事。”
私通宫闱在别人眼里可是大罪,更何况是皇帝身边的宫女,但言霁却一度鼓励木槿,因为他想知道平常人的爱恋,是什么样的。
以前他一直以为,父皇是爱母妃的,否则也不会在母妃进宫后就独宠母妃,在言霁之后就再没皇子皇女。
可如今,言霁又觉得父皇并不爱母妃。
否则又怎么会还未调查清楚,就把母妃打入冷宫,甚至严加看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让去探望。
木槿想了想,声音柔和道:“他对奴婢很好,但奴婢自知高攀不起,从不敢妄想。”
言霁不解:“既然你们心意相属,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陛下,人世间的情爱从来不是一句是否心意相属就可说清的。”木槿无奈地笑了下,“五蕴六尘,照见皆空,是只有菩萨能达到的境界,人总少不了被无形的丝网束缚。”
所以,就算喜欢对方,也会有隐藏自己心意的可能吗?
言霁陷入沉思,木槿说高攀不上,皇叔也说自己出生卑鄙配不上他,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沉思、沉思
恍然!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上夹,明天会晚上更,九点或者十点之后~
试图打个广告,末世+血族有人喜欢吗【星星眼】
——《我穿成了血族一代》——
血族苏醒,末世来临,人类地位骤降。
程叁叁被迫逃亡,在不同的时间在线,他因各种变故死了八次,第九次重生,又是惊险一幕,姿态各异的二代血族正深深嗅闻他身上的味道。
程叁叁如被拎着脖颈的猫。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他被带到了血族古堡,惊奇发现,吸血鬼们似乎都想当他爸爸——
血族A亲自下厨,精心为他准备食物;
血族B学习钢琴,弹奏曲子哄他入睡;
血族C练习裁剪,为他设计专属衣物。
其他血族们也各展身手。
末世以来,程叁叁第一次不用面临生命危险,能吃饱穿暖,睡着也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怪物。
作为回报,程叁叁用自己在不同时间线重生的经验,帮血族避免一次次危机。
他用镜像折迭,让阳光再无法照入古堡;
用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制作能抵御猎人炮火的防弹衣;
用有效沟通,换来人类与血族在末世和谐共存。
直到一天,程叁叁不小心摔倒,皮肤擦伤冒出血珠。
他看到所有血族,纷纷在他面前跪倒。
二代血族叫他“父亲”,往下的血族称他为“亲王”。
程叁叁震惊:“我以为你们想当我爸爸,原来我才是你们爸?!”-
末世中有一人被神明眷顾。
当神明看到弱小的人类即便一次次死亡也依然如向日葵一样崇尚新生,神明便给了他不死的身躯、最崇高的地位。
神明亲吻他时,构造体中分泌出了多巴胺。
这是神明第一次心动。
第28章
早朝, 言霁听着下面毫无起伏的汇报,止不住地打瞌睡。
离康乐的婚期只剩半个月,邶州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连应雯剿匪后都回了邶州封地, 局势太过平静,平静得言霁产生狐疑。
也正是因此, 昨晚他彻夜失眠,第二日无精打采地坐在龙椅上。
然后支撑着脑袋不小心睡着了。
“陛下,陛下”德喜在旁边压低声音轻轻唤他, 言霁惊醒后,睁开眼就看到满朝文武正面色不怫地盯着他, 言霁以拳抵唇咳了咳, 化解尴尬。
“不知陛下认为可妥当?”
一名武将拧着一对粗眉,面似寒铁, 声音粗犷地震耳欲聋,将言霁剩下的瞌睡都震跑了,连带眼前的旒珠都震得一颤一颤。
言霁迷迷瞪瞪地朝下方看去, 条件反射道:“皇叔以为如”话说到一半, 才反应过来顾弄潮今日又没来上朝, 不得不止住余下的话。
德喜察言观色,小声提醒:“将军正在说给邶州的驻军犒赏一事。”
言霁反应过来:“就依爱卿的意思去办吧。”
太不对劲了,下朝后, 言霁直奔宫中, 让木槿给自己换了套素白常服,命人备好马车, 随便包了份贺礼提着就要出宫。
他得去启王府看看情况。
马车出了宫一路往启王府去, 一路上, 言霁都在思考哪里不对,康乐郡主虽然有她父王留下的幕僚们帮着扶持,但要想吞下整个大崇的商脉绝不是一件易事,之前言霁因提前看了剧本,从没往其他方向去怀疑,但仔细思考下,他其实只能记得一个故事的大概,书里很多细节都像是做梦般记得不是很清楚。
就像书里写四皇兄勾结敌国谋夺皇位,被顾弄潮提前发觉并幽禁。但他记不清四皇兄勾结的是哪个敌国。
书里也写康乐郡主是如何一步步掌握大崇的商脉,但却没详细说明,究竟谁是康乐最大的助力。
如果,康乐在这盘局里,也只是个棋子呢?
甚至因为他的干扰,如今康乐已经成为一颗弃子?那康乐毫无动静,就能理解了。
总之,得去看看,才能知道。
到了启王府,康乐郡主称病未出来迎接,只有启王压着愤恨,直挺挺站在门口迎接圣驾。
言霁跳下马车,扫了他一眼,像是单纯疑惑地问:“启王见了朕,为何不跪?”
如今康乐郡主被逼婚,启王见了言霁没冲上去揍一顿就已经算是克制了,如今还被要求下跪,启王感觉自己咬碎了一颗牙。
言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已经有拔剑的趋势,启王不得不弯下双腿跪在地上:“恭迎陛下圣驾。”
言霁重展笑颜:“哥哥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启王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是你让我跪的吗!!!
“起来吧。”
没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何怨恨,言霁错身步入府门,一边打量院内布景一边道:“朕之前送贺礼恭贺郡主婚事,这次就没带了。噫,婚期将近,启王府怎么到现在都未曾布设,可是没钱?”
启王站起身跟在后面,咬着牙:“还没来得及。陛下已送了礼,无需再特地走上一遭。”
“那不一样。”言霁像是全然没察觉启王的不欢迎,笑着道:“自家姐姐出嫁,怎能不来看望看望?。”
纤尘不染的衣摆送启王跟前拂过,带过帝王的龙涎香,启王看着那一身白衣,心想这人真不是来吊丧了吗?
碍于身份悬殊,又不敢表现出不快:“臣唯恐郡主的病邪染上陛下贵体,还请陛下止步,陛下的心意臣定向郡主传达。”
言霁转头笑着看他,幽幽地问:“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朕,你可是在害怕什么?”
在启王愣神的功夫,言霁已经带着人大摇大摆去了康乐的院子。
结果康乐郡主还真是病了。
隔着一道屏风,能听见里面嘶哑的咳嗽声,满屋的药香通了窗也未曾散去,屋内的物件像是都沉了味,言霁本有些不相信,绕过屏风,却看到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那模样丝毫不似作伪。
就算这样,言霁也未完全打消疑窦。
康乐并不清醒,没察觉小皇帝就站在她床前观察她,启王很快赶了进来,压着怒气道:“郡主病得严重,还请陛下莫要打扰她。”
“什么时候病的,怎地都不让人通传宫中一声,也好叫御医前来医治。”言霁比谁都不希望康乐在这个时候病倒。
然而启王没好气道:“病好了,就能不耽误嫁给那姓王的了?”
言霁着实不解:“王侍中家世清白,为人清廉正直,虽不是一品,但却是为夫婿的最优选择,启王为何如此抗拒?”
启王气得脸红耳赤,心道一个小小的侍中怎可配得上我姐,但他又怕吵醒康乐,便压低声音道:“出去说!”
言霁翻了个白眼:“谁跟你废话。”
看了人,言霁也懒得再待下去,送给启王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扭头就走了。
这对姐弟手上的商路一大半都走的私道,明面上交的税还没一个朝臣手底下的铺子多,不光走私漏税,还连着暗杀了他三个月,他绝不会轻易算了,虽然最后不知什么原因,这对姐弟停止了暗杀。
何况康乐也算是个心志坚毅的人,轻易不会被这样打垮,素来身子康健,哪能这么巧就病了。
看启王那一副拒绝看御医的模样,这里面定是有鬼。
康乐确实很聪明,但奈何她有个致命破绽——她弟弟言颐启。
启王府修建得丝毫不比皇宫的布局摆设差多少,亭台楼阁、碧瓦飞甍,三步一景,十步一绝,所有的建造都是按照皇室的标准,奢华无度,就此也可以看出康乐的野心。
待小皇帝走后,启王立刻回到床边,心疼地喊道:“阿姐,他走了,你快把药吐出来。”
康乐睁开眼,眼中不复病态的空茫,锐利锋芒尽显。
一阵催吐后,康乐精神极差地抓住启王的手:“再忍忍,我们绝不会止步于此,本该属于你的位置,阿姐会重新夺回来。”
言霁坐在马车里,想这些弯弯绕绕想得头疼,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吩咐马夫驶慢点,一想到回去还要处理一大批奏折,就很想撂摊子。
顾弄潮就是个混蛋。
把他弄上这个位置,却又不管他,大概他死在康乐手里,顾弄潮眼都不会眨一下吧。
正想着,马车外似乎撞到什么,传来混乱的喧闹声,连着马车也一阵颠簸,生生将言霁颠醒了,拧眉睁开眼,就见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带来浓浓的血腥。
“皇”
“闭嘴!”
言霁维持着惊呼的表情,嘴唇微微圆张,很快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掌覆住,将余音堵回喉咙里。
顾弄潮面色煞白,乌黑深邃的眼眸从车窗缝隙盯向外面,他腰腹间染了大片暗红,湿漉漉的全是血,急促的鼻音喷薄在言霁眼睫的位置,让言霁忍不住一直眨眼。
车厢是一个人独坐的规格,顾弄潮挤进来后,就显得格外狭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言霁柔软的唇瓣抵在顾弄潮掌心,引起的痒意扰得顾弄潮分出心思,看向一脸惊惶担忧的言霁。
顾弄潮这才将手松开,但手心依然有些痒,还有些烫。
“陛下,您没事吧?”锦帘外护卫询问了一声,言霁回视顾弄潮的视线,沉默片刻,扬声道:“没事,外面怎么了?”
“有一个小孩突然闯出来,所幸没受伤,已经解决了。”
马车再次启程,顾弄潮捂着伤口靠着车壁,眼睫遮住晦暗的目光,正一浅一深地呼吸,看得言霁心脏一再揪起,想给他止血,手上却没任何工具。
而且看顾弄潮这身穿着,似乎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车厢内静寂须臾,言霁问道:“你要进宫吗,还是去哪?”
顾弄潮这才睁开眼看他,那双眼底似有些散焦,额角的薄汗湿润了碎发,眉宇微微皱着,美玉般无暇的脸庞血色尽失,少了平日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只余清冷易碎之感。
他思考后说道:“不知道,随便吧。”
言霁朝顾弄潮靠得更近了些,手掌抚上流血的部位,垂目隐去乍起的寒茫:“皇叔,你就不怕,我会趁机要了你的命?”
顾弄潮懒洋洋地靠着车壁,长睫垂落,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声音一如既往没有多大起伏:“那就拿去吧,君要臣死,臣岂敢茍活。”
言霁眼尾渐染红意,憋闷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这人分明知道他不会,才敢说这样的话。果然,顾弄潮就是个混蛋。
故作凶恶伸出的爪子缩了回去,开口对驾车的马夫道:“去郊外摄政王的别苑。”-
这还是言霁第一次来这座别苑。
别苑隐于山脚,背后的大山栽种了漫山遍野的枫树,想来秋天时一片红景,应该是极为好看的。
言霁原本以为这座别苑不会比京中任何一家府邸差多少,但事实上,别苑青瓦白墙,除了占地很大以外,没有任何夸张花哨的布设。
清幽安静,九曲廊道,是个避世静养的好地方。
然而京城中那座摄政王府却比皇宫还奢华亮丽,两相对比,言霁都怀疑走错了地方。
将他拉回现实的是别苑门前严守的金吾卫,金吾卫是顾弄潮的兵,只有顾弄潮才有这个权势,能让军兵镇守自己的院子。
金吾卫的副将名叫常佩,以前住在镇国王府的时候,这个将领就老是喜欢逗弄言霁玩,还教过言霁习武,有次言霁习武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顾弄潮得知后,就以“既然这么闲就去练兵”为由,将常佩调去了金吾卫的军营。
金吾卫,是当年盘安关一战时仅存下的残部,这些年在顾弄潮的管控下,已经成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强军。
言霁跟常佩也有两年没见过了,但常佩依然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满身从营里习来的痞气,扶着顾弄潮回屋后,常佩命人去将庄里的医师叫过来,这才走到言霁身边,没什么姿态地抱拳行礼,语带调侃道:“几年不见,殿下真是越来越让人惊艳了,这恍然一瞧,还以为是仙人屈尊降临。”
他依旧习惯性地唤言霁“殿下”,说完才反应过来,笑嘻嘻道:“是臣失言,陛下莫要怪罪。”
其实言霁还挺怀念别人叫他殿下的时候,如果常佩没改口,他也不会纠正。
常佩改了口,言霁不由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转言问道:“你们庄里,一直备着医师吗?”
“那可不,陛下感兴趣的话臣带您去看看?咱庄上药庄的规模,可丝毫不比宫里的太医署差。”
京郊的别苑备了多名医师就已经很奇怪了,甚至还专门设置了药庄,令言霁再度想起顾弄潮背上艳红的花纹,以及梦境那本书中关于顾弄潮结局的描写。
但是书里,并没有写过顾弄潮背后有花纹
描写顾弄潮背部的句子,用的都是“光泽莹润”、“肌理精瘦有力”等词。
正要回答,屋内传出一阵压得极低的痛哼声,常佩面色一肃,快步绕进里屋。
很快医师也得到通知赶了过来,赶在言霁前一脚迈进屋内,反手就将门关上了。言霁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扇,顿时有了种自己已经离顾弄潮的世界很远很远的感觉。
以前,顾弄潮受伤的时候,他永远都是站在里面的那个。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得很快,当别苑各处都点起灯盏时,身后那扇门才再次被推开。
常佩一脸疲色地将医师送出门,医师提挎药箱,反复叮嘱道:“王爷心力耗损极大,此次失血过多,那里嗜血的玩意儿更加兴奋,再这样下去,王爷哪天恐怕就真得”
“陛下。”常佩突然出声打断了医师的话,看着站在夜幕下的小皇帝,一脸惊讶道,“这么久了,您还没回去?”
“朕朕担心皇叔状况,也就稍微等了一会儿。”言霁的神色不是很自然,眼神一直往屋里瞟。
常佩笑道:“想看就进去啊,放心,这会儿王爷虚得很,没力气凶人。”
“朕才不是怕他凶!”言霁瞪了常佩一眼,反惹得常佩哈哈大笑,言霁懒得理他,抛却顾虑提脚进了屋内。
但进去后,言霁又变得格外拘谨,磨磨蹭蹭地走到隔绝里屋视野的镂空雕梅座屏前,仔细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才小声唤道:“皇叔,你睡了吗?”
“没。”
听到响应,言霁绕过屏风走了过去,一眼看到顾弄潮靠坐在床前,身上已经换了件雪白的里衣,泼墨的长发搭过削薄的肩,一直垂散在床被上,端的是芝兰玉树,公子无双。
言霁拧起眉,问道:“是谁伤的你,朕这就派兵,将他们全给剿了!”
顾弄潮望向小皇帝,微微勾起嘴角:“臣还以为陛下在外面哭鼻子了呢。”
“你不要扯开话题!”
顾弄潮依然风轻云淡的模样:“等这么久,陛下饿了没,想吃什么让常佩吩咐厨房去做。”
“不饿!”
“常佩。”顾弄潮提起声音,朝外面喊道,常佩探了个头进来,挑了挑眉,“咋地了?”
“本王饿了。”顾弄潮报了几个菜名,都是味道偏甜的,还有几样糕点。
常佩脸上的笑意愈深,转头往外面大声喊着,似乎恨不得全别苑的人都听到:“快快快,王爷饿了,赶紧弄吃的来,菜名都听着了没,要甜——的!”
言霁依然很在意顾弄潮究竟在私底下做什么事,他身边有梅无香这样的高手,怎么还能把自己弄伤,而且以顾弄潮的身份,谁又敢伤他?
但看几句话下来,顾弄潮的面色更苍白了些,只好不再过问。
顾弄潮靠在床头,身上搭着毛毯,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犹如息盹的蝶翼。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美好无暇,给人言霁很不真实的错觉。
仆人陆陆续续将菜端上来,言霁用汤匙搅着银耳燕窝羹,等温度适中,递给顾弄潮道:“你流了那么多血,就不要吃那些甜的了。”
“好。”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接过碗,盛了一点送到唇边,每一个动作都十足赏心悦目。
一大桌子菜,言霁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他将常佩叫了进来,还在想用什么说辞才能让常佩跟自己同桌不用拘束时,常佩已经大摇大摆坐到言霁旁边,捻起一块糕点就塞进嘴里,满足地喟叹:“哎,饿死我了,我就不客气了啊。”
言霁:“”是朕多虑了。
饭桌上,常佩边吃边跟言霁说军营里鸡毛蒜皮的琐事,还叫言霁得空了跟他去玩,他还想教言霁射箭。
实则顾弄潮教过言霁骑射,言霁还是口头上应了。
等言霁再去看顾弄潮时,顾弄潮已经睡着了,小案上的燕窝羹剩了大半碗,并没怎么用,也不知道顾弄潮是不是靠吸仙气活下来的。
常佩在外面道:“陛下,这里我来照顾就是,你去休息吧,隔壁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没有理由留下,言霁依言去了隔壁屋休息。
当关上门的那刻,影一从黑暗中现身,禀报道:“确实如主人所料,康乐郡主病得蹊跷,而且其名下好几处产业都在暗中转移,一认为,郡主病倒,恐是故意为之。”
“有没有查到暗中跟康乐接头的是哪一方的人?”
影一跪地:“属下无能。”
“不是你的问题,起来吧。”言霁坐在太师椅上,眸光寒了下来:“康乐不惜自损身体,也要推迟婚事莫非是在等一个变故?”
影一看着快速成长的小皇帝,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会因母妃宫殿被烧偷偷哭一整晚的少年了。
一时百感交集。
“康乐背后肯定有更大的人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四皇兄此前通敌一事。”言霁感觉到自己手腕还太过青涩,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派人去守着侍中府,朕担心她会对王侍中动手。”
“是。”影一又给言霁带来个重磅炸-弹,“王爷似乎对飞鹤楼出手了。”
言霁一愣,虽知这是早晚的事,但还是忍不住紧张。
因着这事,言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外天色黑沉如浓稠的黑墨,屋内只有一盏灯豆徐徐燃烧着。
言霁翻身起来,披上衣袍,点了盏灯笼提上,开门走到外面,打算随便走一会儿,走累了应该就能睡着了。
出去后,却发现顾弄潮的房间也依然亮着灯,而常佩正抱着随身不离手的长剑,坐在回廊栏台上呼呼大睡。
言霁轻手轻脚越过他,中途常佩抬手揉了揉鼻子,侧了下身并没有醒过来。
提起的心脏落回原位,不由又在心底指责,这要是来的刺客,以常佩这样的警惕性,顾弄潮焉有命在。
他轻轻推开门进去,原本只想偷偷看一眼,却看到顾弄潮竟然在书案后写字,听到开门的动静,于烛光下抬眸看来,暖黄的灯光照在如瓷白皙的脸上,冲淡了素来的冷寒。
言霁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快了些。
顾弄潮正在批改奏折,言霁突然想起,下朝后应该有些着急的折子是要他马上批改下来,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发给对应的部门,尚书省的人恐怕是没寻到他,就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言霁顿生愧疚,熄了灯笼放在旁边,走过去道:“我来吧,你受了伤,就好好休养。”
“没多少了。”顾弄潮这样说,翻开下一本蘸了墨继续批改,在他旁边,改下来的奏折已经堆了很高一摞,剩下的确实没多少了。
言霁很不好意思,坐在旁边也没事做,就翻看了几本改下来的奏折,跟言霁不同的是,顾弄潮改折子不光只写“准”或“驳”,还会用小字注明意见,且那字也写得钩爪锯牙,凌厉锋芒。
如果镇国王府没经历那样的事,以顾弄潮的家世和才华,应该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
或是接替父辈的祖业,终生会为大崇镇守薄弱关口。
那么,一心想要吃闲饭、如愿当了闲王的言霁,跟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再有瓜葛的。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顾弄潮将剩下的折子处理完,转头看到小皇帝趴在书案的一角已经睡着,顾弄潮刚一搁下笔,细微的声响就让言霁唰地惊醒,眼中捎带茫然,渐转清明。
看来,经历三个月的刺杀,小皇帝的警觉性也增高了不少。
“回去床上睡吧。”顾弄潮撑着桌子想要起身,但身体一时使不上力,反倒惹得唇色雪白,言霁忙伸手扶他。
言霁道:“我陪你睡吧,常佩在外面睡得跟死了似的,一点也不会照顾人。”
常佩自幼习武,素来的习惯养成无论在什么样的地方睡着,听到动静都能立刻清醒,又怎会对言霁进入他的屋子毫无知觉。
顾弄潮垂敛眸子,顺着言霁的力道站起身。
躺在床上,言霁一整晚也没有逾越过,只是悄悄拉着顾弄潮衣服的衣角,就已经觉得格外安宁。
翌日天还未亮,言霁就因生物钟准点醒了。
他放轻动作下床穿好衣服,给自己束好发,抱起书案上批改下来的奏折,正要拿上灯笼出门时,却看到顾弄潮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言霁不好意思道:“是我动作太大把你吵醒了吗?”
“过来。”顾弄潮没回他的问话,转身从镜台上取了一把梳篦,面色平静道:“头发梳歪了,衣冠不整,如何去见朝臣。”
言霁乖乖让顾弄潮重新给自己弄头发,感受着手指穿过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触感,一时都没察觉到发髻已经梳好,他依然出神地坐着。
“言霁。”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言霁猝然清醒,顾弄潮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姓名,因此显得格外正式,让言霁条件反射地思考最近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顾弄潮将梳篦放回去,长睫半敛,一如既往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心绪,他道:“我和皇室有着化解不了的恩怨,控制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无论你是想图谋什么,我都建议”
“不要再靠近我了。”
言霁点灯的动作一顿,火苗燎过晶莹剔透的手指尖,刺痛地言霁狠狠皱了下眉,缩回手后灯笼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滚到那截柔软洁白的衣袍旁。
言霁抬眸眼巴巴看着顾弄潮,轻轻地说:“可是我们早就已经纠缠不清,你不是说我只是一具傀儡吗,皇叔,线在你的手上,你想怎样都行。”
他没再带灯,抱着奏折出了门,步入浓稠的暗夜中。
顾弄潮看着地上的那只灯笼,本想转身任由灯笼被风刮走,但最后终究去捡起了灯,放回了原处。
第29章
父皇曾说过, 沉寂已久的火焰山,每当爆发时都会引发一场灭顶之灾。
但凡一样东西压抑久了,超过了规定的标准, 那么当爆发的那一刻, 才是真正的毁灭。
所以,当大崇朝的境内, 发现寂冷的火焰山,不应该感到庆幸,而是应当提高警醒, 想办法去疏通,将它爆发时产生的危害降到最低。
言霁觉得, 顾弄潮就像蛰伏中的火焰山。
他坐在龙椅上, 听着朝臣们对今年各地税赋的汇报,又说起秋季收成的问题, 到了散朝的时候,独独王侍中留了下来。
门下省的王侍中素来很是低调,政务上也没有跟言霁直接的交集, 所以言霁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康乐郡主未过门的夫婿上。鉴于自己将这样一个老实无辜的人拉入自己跟康乐的争斗中, 言霁稍稍有点过意不去, 和颜悦色地问道:“爱卿可还有事要禀?”
却不想王侍中直直跪了下去,声如洪钟:“臣有事容禀。”
言霁微微拧眉:“说吧。”
王侍中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小皇帝,神色格外坚毅:“望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
“胡闹!”言霁一拍扶手, 用力过猛手掌钝痛, 他轻轻嘶了口气,面上怒不可遏道:“朕既已发下圣旨, 岂有收回之礼!”
“陛下, 臣不知配不上郡主, 臣愿剥去官爵”
“别说了,侍中请回吧。”言霁站起身不愿再理跪在朝前的王侍中,直直越过他离开,德喜跟在后面,走到王侍中跟前时好言劝道:“大人还是起来吧,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了。”-
“德喜,朕不明白。”回到承明殿,言霁还是一脸气闷:“这场纷乱中,躺着不动也能因此获利的只有他王侍中,他对朕不感激就算了,为何连他也要反抗?”
他若不是看在王侍中清廉正直,多年来却若有建树,也不会将这么好的事赐给跟他无缘无故的下臣。
德喜一如既往捧着小皇帝的话道:“那是他不知好歹,陛下何必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动气。”
言霁并不想要这样的答案,但他听后确实觉得好受许多。
只不过,心底总有些后悔,没留下去问清楚情况。
这些日子顾弄潮没管过言霁,只要言霁不去招惹顾弄潮,几乎都没交集的时候,言霁得到日思夜想的自由后,却也很是失落,听说一个人被捆绑久了,一旦放开,就会适应不了自己走路,大概他就是这样吧。
通过影一,跟清风再次得到联系,清风传来消息,说前天晚上,老鸨神色焦急地秘密叫去了几个头牌说话,之后头牌们进了自己的闺房,似乎又一次点了灯。
每一次点灯,都总有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但那之后整个京城风平浪静,连偷盗的案子也没得一个。
从重修完毕的未央宫方向往飞鹤楼的方向看去,也看不出任何结果。
木槿伺候着小皇帝歇下后,从寝殿出来,打了盆热水也回屋洗了洗,过了会儿,她换了身颜色靓丽的衣服,带上门离开了承明殿。
今日难得不值夜,她拧着承明殿小厨房多做的烤鹅片,打算送去给冷宫哪些的侍卫大门们下酒暖暖身子。
一路上,小宫女们都认出这位承明殿的姑姑,纷纷行礼问号,木槿笑着应了回去。
到了冷宫那边的换岗点,几个坐在台阶上正七嘴八舌聊天的侍卫们看到她,也很熟识地打招呼,笑作一团问:“又来找陈大哥啊!”
木槿耳根子红了几个度,将食盒递给离得近的那位大哥,只道:“我就是给你们送点吃的,你们吃罢,我回去了。”
说完在众人的笑声中就要快步离开,转身却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正站在路口中央,傻笑着看着她。
两人相见,止于未言,木槿低着头走在前面,陈轩便默默跟在后面,到了无人处,木槿停下脚步,垂着眼道:“陈大哥,就送到这里吧,回去晚了,就只剩一堆鹅骨头了。”
陈轩笑着道:“我再送送你。”
木槿面对廖平那样的宦官,都敢出言顶撞,直接阻拦圣驾揭发恶行,此时面对一个笑容无害的青年,却连抬眸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窘迫地揪着衣角,继续沉默不言地走在宫道上。
朱红的宫墙上映下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个娉婷婀娜,一个强壮挺拔,连影子都无比般配。
木槿侧目看着他们的影子,眼眸含着潋滟的期许。
到了承明殿前的拐角,身后那个影子才消失离去,木槿转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宫道,长长叹了一声,刚一转过这个弯角,猝然撞见一个倚在拐角另一处的人影,她差一点就直接撞了上去。
那个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侧过头弯起眉眼,笑逐颜开地喊道:“木槿姐姐。”
“你你怎么在这里?”木槿没由来有些紧张,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此时给人的压迫感却比夜幕还沉重,一点不像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
薛迟桉听到这话,却是不解:“木槿姐姐能在这里,我怎么就不能了?”
闻言木槿心里有些不舒服,说道:“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回屋吧。”
“木槿姐姐,一直跟在你后面的那个哥哥,是谁啊,你认识吗?”
木槿的背影明显一僵,停下脚步回身看去,薛迟桉依旧笑得毫无破绽,说出的话却冷幽幽的:“若是不认识的,畏畏缩缩跟在陛下的大宫女身后,似有所图,理当禀告掌事姑姑处置,若是认识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木槿皱眉打断后面或许不堪入耳的话。
“姐姐,你干嘛生气啊。”薛迟桉像是被吓到了,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我只是看你老去冷宫那边,怕一来一回的会遇到危险,好心一问而已。”
“不必了。”木槿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大约是自己做贼心虚,太过紧张了,缓和了神色道:“早点回去歇息吧,最近温度转冷,睡前记得关好窗户。”
木槿走后,薛迟桉依然靠着墙站在那里,仰头看向宫墙内的一方天空,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
这日午后,言霁正侍弄着因天气转寒而逐渐枯萎的绿植,氛围本是安静祥和的,却被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打散,言霁依旧垂眸剪着枯黄的枝叶,淡淡对外道了声:“有事就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来禀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喘匀了气,禀道:“陛下,王成谦大人卒了!”
“王成谦?谁?”言霁一时没反应,注意力仍专注于手中的绿植,直到小太监带着哭腔,喊出:“门下省的王侍中,王大人!”
浓密的眼睫骤然抬起,眼瞳缩到极致,一时不察,手上没收住力,将一整支开得正好的花枝都剪断了,花瓣落地时飘散,被风一吹,转瞬就只剩一截光秃的绿枝。
还未到王侍中府中,就听遍地起伏的哭声,传遍了这一整条街。
王侍中的府门并不气派,甚至可以算得上寒暄,此时这道寒暄的府门上,已挂上了白幡,旁边供人乘凉的大树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逝去,凋落了一地枯叶,也无人再去打理。
王侍中生前接济过无数百姓,连府邸都设在贫民街上,每次济粥的摊子都第一个支起来,也是最后一个收,若是有人上门救助,即便拿出自己的俸禄,也会将人安顿好。
他穿的鞋都磨破了底,缝缝补补依然穿着,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比朝中许多大臣看起来还要沧桑。
这样一个拥政爱民的臣子
言霁下车时,脚软得几乎站不住,德喜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扫见小皇帝满脸震惊,眼中盈出清浅的泪光,忙低下头不敢去看。
言霁没想到,那次不欢而散,居然就成了永别。潜意识里,言霁没法相信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况且他还派了人守着侍中府,直到进了内堂,看到停在中间的灵柩,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陈太傅等朝廷命臣,与从义宁坊来了几个查探的大理寺官差,正侯在旁边等仵作的验尸结果,看到言霁后齐齐喊了声陛下,这时仵作刚好验完尸,扯下口罩过来禀报结果:“从胸部受创的角度分析,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他杀伪装成自杀的案件。”
据仆人描述,他清晨一如往常去叫大人起床,敲门却迟迟未应,担心下从门缝往里看,就见大人一手握着匕首,倒在血泊中,等闯进去,大人早已没了呼吸。
仵作说,王侍中应该是午夜时被害。
言霁神情恍惚,想再去最后看一眼王侍中,却被德喜拦下,劝阻道:“陛下来这一趟,就已是莫大的隆恩了。”
陈太傅在旁边长叹一声,亦是道:“陛下节哀。”
正这时,一顶锦纹绣金的轿子停在侍中府外,帘子掀开,美艳动人的康乐郡主从轿上下来,一手以绢掩面,一手扶着丫鬟,眼中同样含着悲戚的泪意。
看到康乐时,言霁本还惨然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凛然,他控制住自己去质问康乐可有动手的冲动,目眦尽裂地看着康乐悠悠然走到灵柩前,弱柳扶风地盈盈一拜。
算是了却未来得及的夫妻情分。
在众目睽睽下,康乐恰到好处地流下一滴眼泪,又自持地抬起手绢捻去泪痕,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堂中的冥烛无风颤动,铜盆里燃烧的铜纸钱火星炸起,灰烬打着旋飘飞至高空。
康乐走到言霁面前,侧过头抵唇咳了两声,声音喑哑道:“陛下,康乐身染重疾,恐无力操劳侍中身后之事,侍中的亡故康乐亦是悲痛欲绝,只是那封赐婚的诏书,是不是也该失效了?”
言霁紧紧攥着拳,他明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所为,但他却根本拿不出证据。
在计划布下时,启王曾疑惑康乐为什么不借此反击,若是散布出王侍中是因为言霁独断专行地乱点鸳鸯,而一时不忿自裁家中,以王侍中在民间的影响力,就算扳不倒言霁,也能将人恶心一阵子,他们再拿出那一封“致命一击”。
到那个时候,民心必定向着他们一面倒,顾弄潮再厉害,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启王还在为自己想出这样一石二鸟的方案沾沾自喜,但是康乐却否决了。
他们这个时候面临最大的危机并不是来源于小皇帝的步步紧逼,而是来自在背后扶持启王府到如今这个地位的那位主人。
康乐本就是一步设在大崇的暗棋,如今暗棋被动,便即将成为弃子,弃子的下场唯有一死,康乐杀了王侍中,只为巩固自己在主人身边的地位,如果再做更多打算,从风险跟收益来比较,主人依然会继续转移她手中的权利,到时候,她只会陷入两难之地。
康乐走到如今,靠的是绝对的谨慎。
一抹缜密精明的算计自康乐眼中闪过,她又以手绢掩面后退两步,朝言霁微微一笑,以一副悲伤孱弱的姿态离开。
跪在府外缅怀王侍中的百姓,自发为侍中未来得及过门的妻子让道,没有一人对此怀疑。
分明前几日的侍中府,还备着红绸彩烛,今日就已命断黄泉,纸烟升天。
第30章
小皇帝罢朝三日后, 顾弄潮进了宫,去找言霁。
当听到德喜说摄政王就快要到承明殿时,言霁依然无精打采地窝在床上, 有气无力道:“就说朕病了, 怕过了病气给皇叔,让他回吧。”
言霁拒见摄政王, 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德喜只觉小皇帝潇洒了这几日,就把胆给养肥了。
但摄政王来了发怒的话, 他们这些下人通通免不了训诫,德喜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 还是起来吧, 您这几日都不去上朝,折子也没动, 王爷这次恐怕来者不善啊。”
这样一说,言霁似乎也有点吓到了,动了动手指, 躺着思索了一会儿, 终于道:“伺候朕起来。”
他刚将衣服穿上, 门外就传来一声响亮的“摄政王求见”,言霁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一脸疲倦凄然的模样, 没再让宫人打理, 直接拢上衣袍走了出去。
木槿正大气也不敢出地给摄政王倒茶,看到言霁总算出来了, 暗暗松了口气, 躬身退了下去。
顾弄潮抬起眸子, 看到言霁苍白的脸色,以及泛青的眼眶后,手上端茶的动作稍稍一滞,但也不过很短暂,就率先开口问道:“陛下身体可好?”
“身体尚好。”言霁本想撒谎说自己不舒服,但当被顾弄潮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注视时,吐出的就只有真话了。
顾弄潮猛地搁下茶盏,冷冷道:“那为何不去上朝,你可知,朝事多耽误一天,一些县郡的困难又会多增一日,何况如今多事之秋,无数大事等着上面的批复,你还敢如此任性妄为?”
言霁忍不住也有些生气,他之前勤勤恳恳料理政务,从没得到顾弄潮一句夸赞,如今不过耽误几天,就被这样斥责,虽然知道本就是自己的错,但还是不由自主觉得委屈:“我的失误害了王侍中丢去性命,难道就不能消沉难过一会儿?”
“非得学着皇叔这份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声色的心志吗,可我学不会,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我会难过自责,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再算计得周密点,会想如果当初同意收回圣旨,是不是王侍中就不必丧命。”
小皇帝拧着眉艰难控制摇摇欲坠的泪光,满眼自责懊悔,偏偏又做出愤怒的表情,掩饰自己快要溃决的心态。
顾弄潮直直看着他,说道:“当坐上这个位置时,身为皇帝的你,就不能再让心情控制自己,你难过一天,外面会有千万人会因批不下来的赈银而饿死病死,你又可曾想过?”
“若是敌国打过来了,是不是还要等你心情平复好了,再去布局遣将?!”
言霁被吼地低下头,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低声嘟哝道:“不是还有皇叔在吗?”
他之所以不去处理,正是因为有恃无恐,知道顾弄潮会去做。顾弄潮又何曾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淡漠地问了句:“若我不在了,你又要依靠谁?”
皇叔……皇叔怎会不在呢……
言霁缩起手指紧紧抓住衣袖,眼前所见隔着一层泪光,一切都朦朦胧胧,不似人间。
顾弄潮接着道:“无论你选择依靠谁,保皇党也好,母族也罢,都意味着你要将手中的权利外放出去,而被你外放出去的权利,很可能会反过来成为对付你的利剑。”
一个众望所归的野心家跟他说上这么一番话,已经可以算是仁至义尽,言霁认真地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底,面上却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顾弄潮,吸了吸鼻涕道:“我依靠的只有你一个。”
言霁哽咽道:“皇叔,我斗不过他们,你帮帮我吧。”
以前看顾弄潮能把所有人玩弄鼓掌间,对下属轻描淡写一句话,转日京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就被抄家灭门,言霁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到。
明明他也做好了所有准备,明明他都提前看过人生剧本,为什么还是无法掌控事态的发展。
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向顾弄潮低头。
顾弄潮就是预见到如此,故意看他出丑的吧。
顾弄潮捏起言霁小巧的下巴,看进那双不甘的桃花眼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斗不过康乐吗,因为霁儿,你还不够狠。”
“你对别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狠。”
“你知道康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当你决定对付一个敌人时,你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她的过去,从她的弱点下手。”
“那年启亲王死后,偌大一个王府几近分崩离析,身为皇室却任人欺压,启亲王那些幕僚只忠亲王,缘何对一个小丫头唯命是从,再到后来为她复正王府,博得弟弟直袭父亲爵位的权利,这一步步,当真只有算计才能做到?”
言霁瞳孔颤动,哑声问道:“不然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天盛六十年,康乐郡主出卖自己的身体,辗转诸多权贵身下,笼络大臣,直至攀上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子党,干尽糜烂之事,才换得如今王权富贵。”
言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吐息间的冷气寒彻心肺,他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弄潮神色冰冷,接着说道:“康乐手上染尽无数富商之血,一步步吞并米商油盐等诸多水路商路,然而因为当时大多数朝臣与之都有往来,先帝至死也被蒙在骨中,只当这对姐弟纯良无害,不让他们回到封地而已。”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得知康乐手上掌握着商脉,但若是单靠你此前那些幼稚的行为,能忽悠启王,却不能将康乐引入局,甚至康乐背后那人,已经在算计你入局了。”
“康乐背后那人?”
顾弄潮松开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嘴角慢慢勾起嗜血的笑意:“这些,陛下就不必知晓了,臣会将大崇朝根下的腐木尽数铲除,陛下只管乖乖当你的皇帝,总有一天,这天下都将是陛下的。”
顾弄潮走后,言霁浑身无力地做倒在椅子,眼泪不受控制地越落越急。
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封后,亦或者对付朝中政敌,他都毫无选择,被顾弄潮控制着、推着去做,从小时候教他写字,再后来教他杀人、教他政务,临近一脚时,又告诉他——你别再不自量力。
然后让自己更无可自拔地依赖,然而沦陷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个,顾弄潮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他可以选择依赖顾弄潮的保护,甜蜜地沉浸在包裹着糖衣的炮-弹里。
但小皇帝的骄纵自矜叫嚣着反对。言霁甚至都快对顾弄潮生出恨意,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皇兄们的那份心机和野心,他只是不想让顾弄潮看轻,只是想把母妃从冷宫接出来。
言霁不甘止于此,他已经在康乐身边布下足够的暗雷,只需要引爆就够了。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木槿将摄政王送走后,回来就看到小皇帝一个人默默在哭,连忙走过去道:“陛下怎么了,你、你别哭啊,王爷是不是欺负你了,这要不我们去御花园散散心?”
“不去。”言霁两三下把眼泪擦干净,闷闷地说道:“他没欺负朕,朕只是不服输而已。”
哭过后,言霁很快调整好心态,斗志昂扬道:“朕一定会让顾弄潮知道,皇权、军权、商路,朕都会统统拿到手。”
木槿看到小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与往常不符的暗芒,声音隐在唇齿间低语道:“朕已经对自己足够狠心了。”-
“王爷,您会不会将人逼得太急了?”
作为冷心冷血的杀手,梅无香从来没对顾弄潮的决策表示过任何不满,但这次,梅无香冒着大不韪开了口,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不想看到那个自己投喂着长这么高的少年,从不知事的小殿下,被主人教养成满腹算计的皇帝。
十一殿下在太学院读书的那几年,吃不惯大锅饭,偏爱吃镇国王府的食膳,都是梅无香包好热腾腾的饭菜,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送过去的。
再冷情的杀手,对自己喂大的小龙崽,都会有些护着。
顾弄潮快上马车前停下动作,眼尾朝梅无香扫了一眼,梅无香立刻跪在地上,脊尾处窜起一股寒意,他越发不敢动弹。
低着头只能看到那截暗黑绣着金丝的衣摆,头顶传来清冷至极的声音:“十三岁就会剑走偏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他这副柔软可欺的模样,倒是骗过了所有人。”
顾弄潮坐进马车里,闭上眼沉心静气,直至马车启程,走入喧嚣的街市,他才闷声咳出一口血,转瞬就熟稔地用手帕擦干净。
他远比言霁认为的时间段更早认识言霁。
那会儿镇国王还是先帝最依赖的武将,最险峻的关口都全权交给了他父亲,镇国王府一度是京中最煊赫的权贵,他有五位兄长,两个弟弟,兄长中三个战死沙场,一个落得终生残疾,自己自幼体格较弱,常常被父亲责骂无法保家卫国。
父亲打算将他送进宫中,由皇子择为伴读,既从不了武,便要他从文。
那时候,年仅八岁的十一皇子,是父亲最为不看好的,哪怕当时小皇子已出崭锋芒,但父亲却说,庄贵妃这一母族野心勃勃,作为和亲公主生的皇子,没资格夺嫡。
享受无尽宠爱的十一皇子,却身陷在诡谲怪诞的泥沼中,前路未卜。
一次宴会上,他遇到了言霁,小皇子穿着锦衣玉袍,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太子哥哥怀里,跟其他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不同,那时的小皇子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警惕,任谁去逗弄他都不予理睬。
隔着烟火远远观了一眼,顾弄潮当时只觉得这个小男孩生得玉雪可爱,眼睛又圆又亮,看着就颇为聪慧。
再后来,父亲察觉到先帝对他已生忌惮,便举家搬往关口,发生了盘安关一战,有人通敌叛国,三座城池接连沦陷,最后种种罪证直指镇国王府。
最后,顾氏一族,只剩下早已入主中宫之位的大姐。他本逃过一死,但为了平反冤情,冒着九死一生的几率,重返京中。
他满身血垢,不辨容颜,腿上还折了骨,一瘸一拐地由人鞭挞着游街而过,无数人指着他唾骂,在一黑一明快要晕厥的视野中,他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路中央驶过,然后似被挡了道,停在他面前。
他听到鞭打他的那位京官恭敬地在喊“十一皇子”。
“他是谁?”那是一道如石落清涧般稚嫩好听的声音。
京官答道:“一个罪人。”
他极力抬起眸子,从掀起的锦帘后,看到一张像是刚大病初愈般苍白脆弱的脸。
十一皇子像是觉得新鲜,不顾侍从的劝阻,屈尊降贵地走下来,走到被踹倒在地的罪人面前,蹲下-身直直看着碎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说道:“本殿瞧着这罪人的眼睛,倒是狠辣得很,我喜欢。”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小皇子将一瓶握得温热的药瓶放到他手里,附耳说道:“这里面的药让我保住了一条性命,希望也能给你点帮助,如果你活下来了,别忘了报答我,我需要一个,有着你这样眼神的人。”
小皇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绒领披袄,回到马车上时似呆呆傻傻地说了句:“从低端爬上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马车驶过时,他听到十一皇子身边的侍从道:“殿下,您又说胡话了。”
“是吗。”小皇子痴痴地笑。
再后来,经过三年牢狱的折磨,他暗中联系大姐终于集齐了平凡镇国王府的证据,当年陷害父亲导致顾氏近乎灭门的权臣以车裂的结局告终,顾弄潮时隔三年再次面圣,看着龙椅上九五之尊,这个顾氏最大的仇人。
他跪了下去,语气毫无起伏,似世间所有的悲喜都与之无关:“臣叩谢陛下,为父亲平反冤屈。”
他表了一番忠心,又谋划了一场刺杀,再将先帝救下,先帝便当真了,让他袭了父亲的王爵。
小皇子初来他府上时,愣愣地看了他许久,被问起,才腼腆地说了一句:“皇叔,我好喜欢你。”
“特别是你的眼睛,真好看。”
言霁那副满心依恋的模样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连顾弄潮都不知道,但现在,所有人都在说新皇小时候落了水,被烧傻了,单纯天真得很。
小皇帝不知道当年被游行示众的就是他,于那时的言霁来说,一个罪人根本不值得关注,若是活下来,感念这点恩情必然会找上门,没找来,权当死掉了。
但于顾弄潮来说,却是他看不清言霁的始初。
梅无香说错了,他从来没有逼过言霁,他只是在让小皇帝,一步步暴露自己的本性-
康乐只会是他需要对抗的第一道关卡,后面还屹立着更多的艰难险阻,朝政决疣溃痈,如果连康乐都无法扳倒,那他之后,又要如何对付那些更加如狼似虎的豺豹。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小言霁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正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