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袁术:???◎
张机忽而语塞:“陛下,我……”
刘秉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远千里,请你前来,总有朕的道理。那你也只需放手去做就好了。”
“是……”
张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陛下选中,就像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陛下对他,会有这等毫无缘由的信任。
但在这句仿佛能够预见未来的话中,他来时路上不住翻阅卷宗的忐忑不安,仿佛忽然就归于平静。一如黄河之上的湍流,因为那道桥梁的缘故,被减缓了下来。
天命,一句从皇帝口中说出的天命,分量何其之重啊!
陛下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更是让人无从怀疑。
那么,若是当年何颙对他的评判没错,若是陛下所说的天命没错,他或许早就应该不必多管仕途如何,只需在医道之上钻研就好。
客套的谦让的话也确实都不必说了!
张机抱拳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
“他真能解河东之困,将六疾馆中的病患一一治愈?”
这位刚被接来的神医已因陛下的一番话,将众多杂念都抛之脑后,在向陛下深深行了一礼后,便向六疾馆而去了。倒是刘秉还在向窗外看着他的背影,也忽然听到身旁之人问出了这样的一句。
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觊。
他也和刘秉一样,向着窗外望去,甚至还要看得更为认真一些。
刘秉叹了口气,回身说道:“伯觎或许更想说的是,他要是能早一些被提拔,或者能早一些来到河东就好了?”
近日的奔波,与此番兄弟丧命的后事,都让卫觊比起先前清减了不少,眉眼间更是难掩倦容。
刘秉有心给卫觊放一阵假,但被卫觊给拒绝了。
按照卫觊自己的说法,若他在此时歇息,又如何对得起亡故的弟弟,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只是他办事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在听到刘秉的这句话时,依然难以避免地红了眼眶。“早与晚,或许是有很大的区别。但时运如此,怪不得旁人。”
“可如果我说,刚才那句是我骗他的呢?”
卫觊怔住了:“……啊?”
刘秉没有避讳的意思:“我说,刚才的那句话是我骗他的。若是上天真的向我告知,张机能够替我平息一方疫病,那么就不应该只让我知道一个表字仲景,而是应当从籍贯到名字全都告知于我,起码让我找他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更不必担心会找错了人。”
“那您这话,是为了……”
“为了让他早一些适应此地的情况,将他在看诊用药上的天赋,都全部挖掘出来。”
“那朕当然不能说什么——赶紧医治好他们,否则我要你的脑袋,而应该说,你就是注定要来到我身边的神医,是不是?”
这前半句话,卫觊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和眼前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和陛下教授张将军孙将军他们习字是一样的,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学,相信确能学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刘秉点头:“是,打仗需要军心,治国需要民心,这医治疾病,当然也需要信心。有这句话在,起码对于张仲景和即将被他诊疗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份底气。仔细一想,当年黄巾起事时,张角向百姓赠予的符水中,也未必每一份里都有足量的药物,但他让这些人相信,汤药能够让人活命,这些人也就真的竭尽所能地活了下来,更将他奉若神明。”
“再看眼前,这一场突生大疫中,天命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张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刘秉也就将那为数不多向外打量的余光,从窗口收了回来,继续说道:“此番河东河内的大疫,能在刚露苗头的时候就被控制下来,是因你细心,自家中报信里发觉了端倪。六疾馆建成,疫病不曾扩散,是你折返河东后,与士卒齐心办事。也是你与兰台令做出的决定,让百姓愿意相信朕的说法,接受火葬一事。这其中种种,都与天命何干呢?”
“何为人事,何为天命,朕一向分得清楚。倘若神医真能研制出疫病的破解之法,那也只是他有真才实学,该当得到奖赏的是他,而不是预告了他能有所成就的上天。在张机到来前的成果,也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所谓的朕背负天命而来。”
卫觊刚听得有些眼眶酸涩,忽然又听陛下用玩笑话的语气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好事,让药方从天上掉下来。”
他都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让什么青霉素头孢菌素水杨酸之类的东西,也从天而降呢?
只给一身穿越前穿着的龙袍,是否太过抠门了!
……
但显然,上天并不能听到这位特殊的“天子”,在此刻发出一句句控诉的腹诽。
自觉身负陛下期待和“天命”的张机,也只能背着他的药箱,走入这用于安置病患的六疾馆中,预备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的药理,用在治疗病患上。
在走入其间时,他又不觉感慨,此地真是他不曾想到的秩序井然。
一间间隔间若是作为房舍来看,其实还是过于逼仄了,但作为安置患病之人来说,却又已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在入馆之前,张机还去看了眼此地供给的饭食,更觉惊讶。
别看这些人每日分到的肉食就只有一口而已,对于这些身患疫病的人而言,这一口肉,远比胡乱开出的药剂更能吊住元气。
这不……还能听见有人嚷嚷呢。
“……应该又是那个家伙。”引路的士卒额角一跳,满脸都是无奈。
“那个家伙?”
士卒连忙解释道:“嗨,他的邻居感染疫病死了,他被我们的人喊醒的时候还在发热,那我们当然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结果这家伙没两天就说自己已好了,让我们把他放出去。可御医都被董贼带走了,仓促之间聚集起来的医官又医术有限,包扎个伤口,看个头疼脑热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却没法确定,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要说这事也是确实没办法。那么个身强体壮的人,若能有办法确定他的情况,让他出来当个壮劳力,难道不比把他养在这里好吗?
还不是为求万无一失呐。
张机将肩带一扯:“带我过去看看。”
被士卒带到此人的窗前时,他果然还在据理力争。
先前距离有些远,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现在离得近了,果然听到的是一声声控诉。“你们不知道让个好手好脚的人坐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出去,是什么酷刑吗?”
“来来来,去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他笑隔壁的那人之前的大话被拆穿,却又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对方陷入急病之中。
但他刚因这片刻的愁绪低下头来,就听到隔壁又把门板拍响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听这位医官说了吗?我病得不重。”
他一个转头,又看向了张机,“您是——洛阳来的御医?”
“不,我名张机,是陛下自荆州南阳找来的疾医。”
“何止呢!”领路的士卒想到陛下先前的嘱托,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强调道,“陛下说,他梦到此地的疫病能被早早解决,这位神医正是其中一方助力!”
中年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那,那若是这样的话,您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看,我的体魄不差,按您所说我病得也不重,是不是正能用来测验治病的药方?反正我饭吃得多,药多灌几碗也没事。”
张机一愣:“你这……”
他听得出来,对方这话中的语气,分明不是希望能最先得到医治,从他这里得到治病的汤药,而是要用自己给他当个试药之人。可这人将话说得如此寻常,竟让人险些没能辨别出他的高义。
“我什么?你别看我杜长是黄巾出身,还不太乐意与褚飞燕一路,但我也听明白了,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陛下拿我们当回事,死人还给立碑纪念,先帝拿我们的脑袋当功勋,让皇甫嵩拿黄巾的脑袋立京观……”
“你一个疾医,还要从荆州去请,肯定是大才,到今日也就你这么笃定说我得病了,既然这样,我替你试试药怎么了,总不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吧?”
张机余光之中,瞧见那一旁的士卒往另外一边的隔间看了眼,对着他微有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就见这头的隔间内,一名年岁不大的孩童正蜷缩在角落,看起来没有多少声息动静,让人不由心中一紧。
再回看先前那吵吵嚷嚷的家伙,张机已隐约有了个判断。“把他放出来吧。”
“他这……”
“我不会把他带离太远的,只是换个地方看诊。”张机一转头,就见那男人“趾高气昂”地踏着大步走了出来,又立刻提醒道:“你叫杜长是吧?”
“对。”
“我让你出来不是因为你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人体质不同,疫病的表现不同,哪里能用一个药方下去,就药到病除!”
他也没那么离谱,才来到这里,就开始用人来试药。
“你病症最轻,起码先将你治好了,放一个人出去,让大家安心吧。”
他随后又在六疾馆中走了一圈,发觉如同杜长一般病症有自愈迹象的,其实并不少见,看来汤药浓煮热呷,加上补充豆类与肉食,对于病人确有好处。陛下名为手段保守,实则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了。
但正如他查验杜长脉搏所见的那样,此番疫病作用于肾肺,光靠着吃饱喝足,还远不足以解决问题。
站在抓药的木柜前时,张机就已慢慢严肃起了面容。他的眼前闪过了先前所见的种种,那些过往的医案与通读的医术都在他的头脑中碰撞,试图撞出一条出路来。
“伤在少阴,驱邪补气……当以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总觉得这其中还差了一样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没能被他成功捕捉到。
按说以那杜长的体魄,就算少了一两味药材,应当也不会太影响结果,或许可以先试一试再行调整。但一想到陛下的那句“天命”,他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草率行事,将就敷衍!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再加一味薯蓣如何?”
张机回头,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疾医,在一名士卒的带路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人见他看来,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一味薯蓣,你看如何?”
薯蓣……
张机顿时面露恍然:“对!我就说我漏掉了什么!原来是它。”
他疾走两步,走到了来人面前,连忙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回了个礼:“我名华旉,表字元化,若是没错的话,正是陛下找的,另外一位神医。”
想到先前刘秉的那句“天命助力”,华旉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评价。
或许相比所谓天命的说法,他对这位陛下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
他在抵达河内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不少与这位陛下有关的传闻。士卒百姓说他不畏疫疾,舍身前来,宛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幸好陛下有上天保佑,能不为疾病所困,更证明了他是天下百姓苦盼良久的明君。
以华旉看来,陛下的身体似乎还真与寻常人多有不同。只是这不同到底是因上天,还是因那位史道人,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得协助解决了此地的疫病,或许还有探寻的机会。
张机却不知华旉所想,已将他一把拉到了抓药的地方,连声问道:“你再看看,这剂量如何?是否唯独缺的,就是一味薯蓣?”
杜长隔着窗户,听着这一番用药的交谈,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不知该不该说,他现在又有点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神医了?
薯蓣(山药)这东西,在太行山中长着些野生的,因能饱腹,他搜寻、煮食过不少,用来入药却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汤药,还是饭食啊?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他到底是来试药,还是来品尝药膳的?
但事实证明,张机和华旉二人或许不能一帖汤药,把六疾馆中的所有人都给治愈,却能轻易祓除他身上的病灶,让他活蹦乱跳地走出了六疾馆。
当他重新站在日光之下时,甚至有种恍惚的错觉,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重获新生。
而随后,一道由天子发出的调令,也自河内发向洛阳,传讯再调一批人手前来。
……
“砰——”
“我说你在哪儿偷懒,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袁术惊魂未定地看着被踹开的大门,面容一阵扭曲,很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他,汝南袁氏的嫡系子弟,先因董卓入京经历了灭门惨事,又因陛下发话,献上了家资,可就算如此,依然没能回到应有的位置,而是和袁绍各去了个做梦都想不到的窝囊位置上!
今日他因心中忿忿,决定暂时放下对袁绍的意见,找他说上两句话,不管前仇如何,先想想要如何起复,结果刚听袁绍说到什么陛下身份有问题,就被上司于夫罗抓了个正着。
这人仰仗着认了皇帝舅舅,真是没给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子。
这里是袁绍他负责看守的粮仓!不是他于夫罗的地盘。
袁术抬手怒斥:“你别拿此地当是你匈奴王帐,在此逞凶!谁给你的胆子,四处横冲直撞!”
“谁拿这里当作是匈奴的地盘了?”于夫罗大觉袁术此人莫名其妙,将手一举,“看到了没,陛下的号令,还是急召!调我们去河内的!你以为我很想找你一起办事吗?”
这人的骑射本领尚可,但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马背上打杀的匈奴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也不知道早年间是怎么当上虎贲中郎将的,还是现在这个长水司马适合他一些。
袁术闻言一怔:“去河内?”
什么意思?不是说河内疫病横行,官员之中备受陛下倚重的,大多被留在洛阳吗,怎么忽然就要他前去了?是陛下看他不顺眼,于是要他也去身陷险境?
还是袁绍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比如将刚才的怀疑付诸行动,于是惹恼了陛下,然后连坐到了他的身上?
那早知道,他就不来搞什么兄弟叙旧了!
于夫罗可不管那么多,一把就将袁术向外拉去:“陛下说了,河内有一味药材仓储不足,要我们尽快入山,协助张将军一并寻找薯蓣,随后将其搬运下山。”
他们南匈奴人体魄强健,自能在这疫病横行之地出入如常,为陛下办好这件体力活。
袁术却已是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命令。
什么意思?他重新在陛下这里当上了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里挖薯蓣入药?
他袁术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委任!
【作者有话说】
袁术:我挖山药????我隐约觉得我拿的不是这个剧本!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一杯倒”◎
可他再如何惊愕,再如何不满于自己接到的这个任务,还是踏上了赶赴河内的行程。
只是他都没料到,与他同行的人中,多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袁术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缰绳,向一旁瞥去,又冷哼了一声:“怎么说,你许子远忽然觉得袁本初他看守粮仓,没个前途,又来我这里讨要个亲随的位置了?”
许攸真想直接对袁术翻个白眼:“我看你是真没听明白本初的话!”
袁绍极力想要暗示的话,全成了白说。
袁术却满不在乎:“他说什么?说陛下容貌不似先帝与何皇后,那反正也不似他袁本初。说陛下不若往日仁善,对我汝南袁氏赶尽杀绝?那他怎么不看看,自己是否浪费了大好机会?若他能早一步赶赴河内与陛下会合,便不是陛下孤身领兵先入洛阳,他身为司隶校尉却迟来一步了。还有……”
“你别说了!”许攸好悬没被袁术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眼下,最应该为袁术养成今日模样负责的袁氏长辈,已是病亡的病亡,被董卓杀死的杀死,竟没个告状的地方!
袁绍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有这样一个兄弟!
话也听不明白,事也办不明白。
更好笑的是,他被这位陛下安排到了于夫罗的手下,几乎断绝了晋升的希望,却还兀自以为,自己只是被袁绍给连累了。
现在,他也只是怪于夫罗等胡蛮会被安排挖薯蓣这样的活计,把他也给捎带上了!
愚蠢!
他到底明不明白,倘若陛下真的不是陛下,袁绍又不似刘表一般,已被莫名其妙地收服了,甚至连机会都不给,就已被一步步瓦解权势,降级冷落,逼至说话也无人听从的地步。那么将来,他们的局势会有多危险?
固然现在,在所有人看来,袁绍都有一份指认真假弘农王的功劳,但他此刻的处境,就如饮鸩止渴,只有等死而已!
眼见好不容易等来的袁术主动上门又一次被破坏,袁绍可算是坐不住了,不得不让许攸陪同袁术往河内走这一趟。
河内为“陛下”的起兵之地,一定……
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并非皇帝,而是一个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骗子!一个抢占了刘辩位置却还将他骗得团团转,仗着刘辩胆小就谋夺帝位的疯子!或者是一个不知来路,蛰伏多年的“宗室子弟”!
许攸心知肚明,自己必然也在被当今陛下猜忌的名单当中,因他还有过胆大包天刺杀先帝的前科,那份招贤令便无论如何都和他没关系,还不如继续站在袁绍这边。
他也并未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了这份请托。
可一想到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术这不知所谓的玩意,许攸就只觉一片前途无亮。
偏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借用袁术应召而至河内的借口,他还得哄得点这位……
“公路,恕我直言,有些早年间的恩怨,到了今时今日若还执着,只会便宜了外人。”
“你是说刘表?”
许攸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在此时扭曲变形。
也不知道袁术的脑子,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不起来,现在联想起来倒是挺快,只一句话就想到了当日朝堂上被举为正例,得了出使冀州重任的刘表。
但或许,这也算是个好事吧。
许攸答道:“可以说是!总之,你自这个长水司马的官职上已能看出,汝南袁氏早不复当年风光,若要复起,光靠着戴罪立功远远无用,正该摒弃偏见,兄弟同心。”
袁术若有所思,却仍是梗着脖子,颇不痛快地应道:“那得袁本初先将我不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再说。一会儿是什么偷龙转凤,一会儿又说陛下不似陛下……”
逗他玩呢?
“好好好!这些等到了河内空闲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袁术终于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接着说吧。”
许攸盘算了一番自己的调查计划,回道:“总之,你得先弄明白陛下所好,再与本初合力,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袁术险些脱口而出,他看陛下肖似先帝,喜好敛财,但这话说出来也没用,根本没法投其所好,干脆闭嘴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我知道了。”
但许攸这“弄明白陛下所好”说得轻巧,执行起来何其不易!
这一行被征调的胡人兵马自洛阳抵达河内后,连刘秉的面都没见到,就已途经温县而过,在此地与张燕等人会合,随即向东北方向而去,直奔太行山。
袁术望着手中被分发得到的铁铲,牙都要咬碎了。
见鬼的,他还真要亲自上山挖薯蓣去了。
张燕这群陛下的元从浑然不觉此事如何,更是无比好学,还颇为“友好”地向他发问,薯蓣这两字应当如何来写。
可这句话听在袁术的耳朵里,大概只有刺耳一种感觉!
是在又一次提醒他,他自昔日的虎贲中郎将,落到了怎样的一个位置。
总算在后方的一小队人赶上来的时候,那领头之人分去了张燕的注意力,让袁术大觉松了一口气。
张燕上下打量了那中年男子好一会儿,拧着眉头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杜长耸了耸肩:“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早就在河内混口饭吃了。此次不幸感染了疫病……”
袁术瞳孔一震,连连退出了数步,唯恐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害了自己的性命。
杜长连连笑了好几声:“哈哈哈何必如此胆怯!我能在这里,自然是已被治好了!为报两位神医救命之恩,来为你们带个路。早年间途经过这一片,知道此地的薯蓣长得尤其好。”
“再如何好,饿肚子的人一多,还能给你剩下?”张燕冷着一张脸答道。
“我说褚飞燕,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杜长止步叉腰,呛声道,“冬日封山,薯蓣的根茎藏于土里,多少能保留下来一些,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就来带路的。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这同行的部将还能被个疫病吓退!胆小如鼠!”
袁术脸都要绿了。
偏偏还没等他开口,就已听到张燕嗤笑一声:“他才不是我的部将,我这里供不起高门贵子。还有,是我不好好跟你说话吗?明明是你先说什么我改名换姓,虚伪至极,接下朝廷任命,是对不起大贤良师的遗愿,我说这是权宜之计,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结果你现在这算什么?”
“我是……”杜长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觉再如何说,他也是和张燕一般,认可了这位陛下,现在正在勤勤恳恳为他卖命办事。
仿佛兜兜转转,又与张燕走到了同路上。
最后就用没多少底气的声音回道:“我那是为救人性命。”
见他径直向上爬去,不敢再将脸对着自己,唯恐被人瞧出他的心虚,张燕嘴角一扬,在他后面说道:“你若真是为了救人性命,比起什么为我带路,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做另一件事。”
杜长不语。
张燕在后边走边说:“管亥和张饶手下有多少人了?”
杜长嘟囔:“……你问他们干什么?”
张燕答道:“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打仗没多少本事,就是为人够义气,还消息门路灵通,咱们同样是从冀州起事的,就你能和东边的管亥那一路也说上话。”
杜长:“那又如何?”
张燕猛地提高了音调:“那又如何?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先前我在冀州与司隶边界活动,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是管不到他们!我随同陛下在河内举兵时,头号的敌人是那强占洛阳的董卓,也管不了他们在做什么,但现在呢?”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刘表赶赴冀州,说动了麴义为他所用,还拿下了韩馥,确是个少见的治理之才,但他的脸面他的说辞,在麴义这里好用,在管亥等人这里却不顶用。
再加上,他还不是冀州的地头蛇,越界拦阻谈何容易。
若不能防范于未然,冀州随时可能出事。
张燕怎能不问!
“我只是认识人,他们可不听我指挥。”杜长面色复杂地回看了张燕一眼,“还有……你比先前还会说话了。”
张燕回答得坦率:“都是陛下教得好,是陛下告诉我等,识字也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士族所独占的权利,而是人人可学,人人能学成!”
一听这话,杜长又沉默了。
张燕倒也没催着他,而是眼看着他仿佛逃避一般,跳入了一旁的乱枝枯草之中,抄着手中的镰刀接连劈砍了数下,随后弓着脊背又将头往下压低了些,目光仔细地逡巡在枯枝之间。
他忽而目光一亮,小心地下刀入土,几下便翻腾出了一根带着红色锈斑的小枝。
那小枝不足两指粗,因上半段被人摘去,只剩下了小半截,看起来单薄又磕碜,但杜长的脸上却忽然迸出了一抹喜色:“看!我没骗你吧,我就说这山中有薯蓣!不过你们可千万小心了,这玩意生得细弱,别下铲太猛,将它铲断了。这支算长得浅的,深的可入土一丈有余,饿得慌的人没这力气挖它出来,正好便宜了我们。”
张燕伸手接了过去,又丢到了于夫罗等人扛着的竹筐之中。“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杜长敷衍道:“等度过了眼下这难关再说吧。”
“行,反正你也跑不了。”张燕满不在乎地招了招手,向后面的随从安排道,“学着他的样子找,这几日找够陛下所需的分量。”
于夫罗听着这两人的斗嘴正觉有趣,忽见张燕猛地回头,看向了他,或者说是瞪向了他:“我的人在山中开路,你们负责挖掘,绝不可耽误陛下的要事!”
他连忙应道:“这是自然!”
不仅他不能耽误陛下的要事,这一众吃上官粮的匈奴好手都得效仿张燕他们,做到眼明心细。就算是一看就废物的袁术,也得听他这个上官的话,好好在山里挖薯蓣!
这……可就苦了袁术了。
他早在听闻自己要被安排干这行当的时候,就已觉此事荒谬绝伦,现在正式上手来做,更觉得这像是对他而言的酷刑。
这薯蓣他又不是没吃过,但也只知此物能补脾养胃、补肾益肺,却不知此物的难看的表皮还能让他两手发痒,乃至于红肿。
他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山中溪流去洗手,或者干脆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下一刻,便有一道宛若利刃的眼神,扎在了他的身上:“你是不是在背后说陛下的坏话?”
袁术一噎,就对上了于夫罗那“你果然在干坏事”的眼神。
仿佛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他抓出在背后蛐蛐他那皇帝舅舅的事情更重要。
“我说陛下的坏话干什么!我在骂许攸!这家伙还说要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博陛下所好,结果蹭着我的名头来了河内,却没同我一并上山来。苦都是我吃了,就他在一边看热闹,你说我要不要骂他?”
要不是他答应了许攸,为了一并对外,勉强试试兄弟同心,他现在都想连着袁绍一并骂了!
他先前还觉得,自己起码有事可做,能到陛下的面前,总比袁绍继续可笑地守着那个粮仓要好,现在却觉,他还不如袁绍呢!
袁绍在洛阳,简直像是在享福。反观他——
嘶……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自己的手心,只觉那一处处红肿都格外刺眼,昭示着他此刻的经历是怎样刷新了他的履历。
于夫罗却显然理解不了袁术的愤懑,只觉他矫情:“骂个肩不能扛的文人算什么本事?我还以为你这路中悍鬼的别称是怎么拼杀出来的,原来也没悍勇到哪里去,只剩抱怨连篇的鬼话了。”
袁术:“……”
于夫罗扛着铁铲就往前走:“等下山了就跟陛下说,我要这么个司马着实无用,还不如把真姓司马的借我一个用用……”
“你闭嘴!”袁术火冒三丈,明知自己不该被这样的激将法说动,却还是厉声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不就是卖力干活吗?”
说的好像谁不行一样!他干!
万一他这重新得到官职后的第一趟差事,就让他丢了官帽,说出去岂不是要成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一向高傲的袁术能忍的?
再听张燕与杜长的交谈,好似陛下在河内河东的种种举措,又让先前不满朝廷的一批黄巾为之感化,随后必有一番大事发生。
袁术就更不敢在此刻浑水摸鱼,叫人抓了把柄。
毕竟,他若是现在掉了队,也就再无机会参与其中了。
他咬着牙,强忍着手中蚂蚁乱爬一般的刺挠,又加入了山中挖掘薯蓣的大部队中。
但虽是最出了决断,袁术的每一铲,依然带着一声向袁绍、向许攸的怒骂。
张燕远远看向这边,好悬没直接笑出声来,破坏了他在杜长面前表现出的成熟稳重。
他之前就和孙轻说,陛下给袁术的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在重用他,这不就已初现端倪了吗?
那董卓入京之事,本就是因世家挑唆而起,陛下又不是个圣人,如何会在目睹了洛阳大火的场面后,还能因那保密之恩,就对他们网开一面?
反正,他是不会对袁术有半分怜悯的,还巴不得此人更惨一些才好。
此行一并入山的人里,也没谁对袁术有什么家世上的艳羡滤镜,更是让他忙得团团转。
待得下山之时,他已是狼狈至极,浑身尘土,哪里还看得出一点昔日的贵公子模样,把许攸都惊了一跳。
“你……”
“我什么!我不是在为我汝南袁氏的仕途重启而竭尽所能吗!”袁术龇牙咧嘴地答道,却怎么看都因此刻的惨状而少了几分气势。
许攸:“……”
袁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劝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说什么兄弟同心,有什么话,等我见过陛下再说。”
总算他们这一群人山中一行收获不少。无论是带头的杜长还是习惯于山中行动的张燕,对于冬日出入太行山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没让他把小命丢在山中,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此刻,正要带着这一批“药材”向陛下复命!
于夫罗往目光坚定的袁术脸上瞥了一眼,脚下几个挪移,便到了张燕的身边:“他这惨状都不收拾一下,就要到陛下的面前,是要博同情?”
“呵,你觉得博同情对陛下有用吗?”张燕低声回道,“除了证明他没本事,还需多练练,有其他的意思吗?”
于夫罗顿时恍然,再想到陛下此前对袁氏兄弟的当庭发难,更觉自己不必杞人忧天。
事实上,他也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当袁术强打起精神,和于夫罗张燕等人抵达陛下的住处时,只得到了陛下正有要事在办,先将药材送给张仲景即可的答复。
“……有,要事在办?”袁术眼神呆滞地向着远处看去,竟不知该不该说,他无比痛恨自己的鼻子灵敏,已从此地的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酒味之浓烈,恐怕非只一般的宴饮可比。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宾客满堂,都不曾有哪次宴会,有着这般惊人的酒水气味!
也不知此地是召集了多少人在此会面庆贺,才有了这样的酒香四溢!
若这就是有要事在办,是让他直接将此行所得全部草草交付,连面见陛下机会都没有的理由,他属实是难以接受。
“你愣着做什么,只是上山寻药而已,又不是开出了治病救人的药方,为何陛下非得见你?陛下莅临河内,督辖疫病之事,也不是事事都要过问,人人都需亲自去见的。要真是这样,陛下累都要累死了。”张燕漫不经心地开口,又往袁术的身上扎了一刀。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袁术就是觉得心头憋闷:“我……”
“成了!”
隔着院墙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声欢呼,也霎时间打断了袁术的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有几分耳熟,让袁术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陛下自河内起兵的元从之一,黑山军的孙轻,如今的城门校尉!
没过多久,就已又传出了几句欢呼之声。
“成了,成了!”
这声音原本距离他该有一墙之隔,却忽然冲出了门来,直直压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正是孙轻抱着手中的一只摊子,喜气洋洋地扎入了他的视线当中。
张燕眉毛一竖,一把将人拦了下来:“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孙轻止住了脚步,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却没停下:“我这不叫冒冒失失,叫……得叫喜出望外!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早从折返河内开始,便叫人按照他以炭笔绘制的示意,搭建一座特殊的炉子。”
“也不知道那史道人生前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研究,这炼丹神术竟然在此地也能派上用场,也真被陛下做成了,将酒水比先前提纯了何止数倍!”
张燕:“烈酒?”
“远比烈酒还烈的酒!”孙轻语气轻快,乃至于轻佻,手中的酒坛却抱得稳稳当当,简直像是被狠狠箍在他的身前。“陛下让我即刻将此物送至两位神医处,说是既然早年间就有以药泡酒的传统,不如看看,这烈酒制药能否派上用场!”
他其实并不那么明白,为何当这东西终于成功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像是在闪着光,与额头上的热汗相互辉映。
他还不太明白,为何这史道人生前名不见经传,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也都不拿出来,直到陛下学成,才终于得见天日。
但他知道,陛下要做的必定是大事,他也跟着高兴就是了。
至于这些技艺为何没能发扬光大,必定是先帝的错,是他没发觉这些东西的潜质。
“陛下说,有此物在,这疫病或许还能更早一步结束!”
张燕闻言便已松开了手,连忙给孙轻让出了一条路。
只是因孙轻的大嗓门,一众人等都已先围了上来,以至于现在,光只张燕让开了还远远不够,就像此刻,袁术还在孙轻的前头呢。
“这酒……”
“让让,让让,这酒你可买不起。”孙轻脚下一转,就绕过了袁术去。见他两手发红地摆在身前,唯恐他要伸手来捞这酒坛,品品其中烈酒的滋味,连忙一句话把他喝退在当场。
他可没忘记,汝南袁氏的家产已因向陛下请罪而充公,那就算不说这是要立刻送至神医处的药品,袁术也显然买不起,或者说,他赔不起!
这还是关乎到河内河东,甚至是天下命运的事情,袁术就更不能来横插一脚。
不能叫他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但他说这话说得顺口,也自觉没什么问题,却浑然不知,只这简短的一句,给袁术造成了怎样的打击。
孙轻已经走了过去,脚步匆匆地奔向两位神医所在之处。
袁术却还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地往脑袋上砸了一锤子,维系着那个被定格住的动作。
孙轻他刚说了什么?
他说,你买不起,你买不起,买不起……
袁术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连带着还有孙轻离开之前那个太过轻描淡写的表情,都一并滞留在他的眼前。
连日山中挖掘薯蓣的劳累,反复遭受的打击与刺激,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忽然脚步一个踉跄,眼前一片漆黑。
……
“陛下!”
刘秉循声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面前好不容易改造成功的蒸馏装置上挪开。虽然此物的造型还有些难看,是在釜甑的基础上做出了一次次的改造而来,但能达成他的目的,便比什么都重要。
终于大功告成的喜悦,甚至让他来不及伸手抹去头上的汗水,望着那一滴滴流入新酒坛的酒水出神。
他记得,在没有高浓度酒精的情况下,烈酒也能代替一部分的作用,用在消毒和萃取上,不过很可惜,其他的他就一概不知了。反正华佗和张仲景都到了他的手下,必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在这儿为此物的前景心驰神往,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陛下——”
“何事吵嚷?”
张燕疾步入内:“陛下,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刘秉一愣。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装置,又若有所思地闻了闻空气里的酒香,陷入了沉思:“袁术他……一杯倒吗?”
【作者有话说】
袁术:……
这章应该信息量挺多的(摇摆),算是挺重要的一个过渡章节。
备注,怀山药的原产地河南省焦作县,就在现在饼饼的河内,在司马家的温县东北方向,北面就是太行山。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里,就把薯蓣入药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一更)
◎春风忽至◎
袁术刚刚醒过来,就听到了许攸转述的这一句猜测,险些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这个倒下的理由,竟不知和他被孙轻气倒,被挖薯蓣累倒,哪一个更伤他的自尊。
他怎么可能是一杯倒!简直……
“简直欺人太甚!”
许攸疾步上前,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现在还觉得,他……”
“陛下真是肖似先帝!”
袁术咬牙切齿,也将许攸脸色僵在了当场,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口。
许攸立时跳脚:“他怎么就肖似先帝了?”
“难道不是吗?”袁术振振有词,“先帝荒诞无度,沉浸于奇技淫巧,却常有拿捏臣子,敲山震虎之举,当今的这位不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已。可先帝敲打士人,用的是那些无根的宦官,当今却用那些口无遮拦的黄巾贼子,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若非袁绍无能,他又何至于落的一句嘲讽,说他买不起酒。
归根到底,还是有人拖累了他。
许攸费了好大的努力,才终于理清了袁术此刻的逻辑,只觉自己对于袁术的认知,可能还是有些不够,更是万万没想到,都经历了这样的一出,袁术依然不觉刘秉有什么问题,反而又一次将问题归咎到了袁绍的身上。
汉灵帝的往日作风,在袁术看来,也完全能成为刘秉今日行事的理由!
“……你,你真是!”
袁术只是被气晕,他许攸却是要被袁术气到呕血了。
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袁术的不够聪明,和他天马行空的想法结合在一起,简直是最要命的!
那些明明细究起来破绽不少的东西,在他这里都能得到解释。而一旦袁术的想法因为这一次次先入为主的解释而根深蒂固,再想将他的想法掰回来,就几乎不可能办到了。
许攸一把抓住了袁术的肩膀,趁着他此刻还未完全从那晕厥中缓过神来,声色俱厉:“从来就没有什么肖似先帝!他很有可能是个假货!我让你想办法弄明白他的喜好,不是要投其所好,而是要证明他的身份,你明不明白!”
“现在身在洛阳的荥阳王刘辩,才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刘辩。当日虎牢关下,我与本初指认他为假货,不过是希望即刻攻破险关,免叫洛阳再受董贼荼毒,不是真知道所谓的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本初自冀州起兵,不来河内,先赴兖州,也是因为知道真正的刘辩绝不可能身在河内,而非错失了担任陛下元从的时机。”
袁术原本就因昏厥而模糊的思绪,又遭到了一记重击,让他立刻僵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袁公路是什么样的人吗?”许攸又急又气,不得不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我把真话说出还不知会不会被人泄露出去,先前都只敢说,希望你与本初冰释前嫌,可现在看来,兜着圈子跟你说话,迂回着劝谏,不仅没用,还只会让情况更坏!”
那他也只能冒着另外的风险,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或许对袁术来说,把话说得直白一些,才是最好的。就该先把该说的事情说明白,以免不知在何时,袁术就成了刘秉手中一把刺向袁绍的利刃。
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但话说出口也就顺了:“本初说陛下不像先帝,不像何皇后,就是在提醒你这个真相!说他刻薄寡恩,也不是在夸他有前代帝王的遗风,而是在说,他对知情人正在予以打压,以便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身份!洛阳百官都被董卓劫掠而走,也成了他坐实身份的最大优势。”
袁术听懵了,简直要怀疑是他眼前的许攸正在发疯,此前刺杀先帝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
“你认真的?要真是这样,荥阳王为何不自证身份,布告众人?”
“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许攸无力地答道,“兵权在那位陛下的手里,传国玉玺也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指认荥阳王是假,那些出身黄巾的兵痞即刻就能取了他的性命,还不如像今日一般,暂且保住性命。皇位上的人需要一个证明,他恰恰能充当这个人质!”
“那……”袁术的声音一颤,“既然如此,叔父还有兄长又是为何会惨遭杀害!若是如你所说,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之事,他们根本……”
“董卓杀人还需要理由吗?”许攸面色一紧,绝不可能在此刻承认,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促成了那真假定论,才让董卓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也让刘秉进一步坐稳了皇位,只能一句反问出口。“你也不想想,协助皇帝出逃,以假乱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将你蒙在鼓里吗?你就算再如何行事无忌,也是汝南袁氏的要员啊!”
这句话让袁术沉默在了当场。
许攸又开了口:“胆子小的人做不了皇帝,但有些人的胆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袁术一阵恍惚:“若你所说是真……他的胆大,真的已是天下第一流了。”
“你不必再有这前半句的假设!”许攸眼神定定,“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与你之间的交情也没这样深,若非此事为真,也已是攸关性命,我为何要据实以告!”
“所以,你要在河内找到他是乔装皇帝的证据?”袁术的声音里仍透着怔然,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前,他应当如何反应。
更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没从那昏厥劲中彻底恢复过来,只觉,先帝荒诞不荒诞的不好说,他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却都是荒诞至极,无比可笑的东西!
连皇帝不是皇帝这样的鬼话,都能听到了。
偏偏许攸已因他软化的态度,语气愈发笃定:“正是!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绝不可能脱离自己长成的环境。这位陛下心向万民本是好事,但倚重草莽,不重礼教,必出自民间,颇受贼党影响。他起兵之地,当能找到蛛丝马迹。可是,只我一人,在这河内往来不便,未必能打听到多少东西,终究还是要靠你袁公路。”
袁术忽然眼神一厉,直直地看向许攸:“靠我?那我倒是要问你,查出来其中因果后,你待如何?洛阳朝廷官员一心向着那位陛下,我如今无钱无权无人可用,难道能举着证据扶持荥阳王归位不成?可若是想要我带着这证据,和袁绍一并不记仇怨,投靠关中去,更是想都不要想!”
汝南袁氏血仇在前,休想让他助力董卓。
那问题就来了,就算知道了,甚至是能证明刘秉的身份,他们又能做什么?
许攸的脸色有短暂的一瞬极为难看,但也只是须臾,就回到了平静:“是扶持荥阳王重回帝位,是联手此刻身在冀州的刘景升,还是自幽州牧处下手,都得等知道了真相再说。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袁术笑得讽刺:“你们先前就知道这错认一事,却在折返汝南这样的大好时候也不跟我通气,属实是没将我放在眼中,现在倒是来问我是怎么想的了。恐怕是他袁绍也没想到,他还能落个守卫粮仓的闲职……”
“我怎么想的?我该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才是!”
许攸顿时大惊,唯恐袁术此人任性惯了,会干脆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袁术已一把挥开了他,下一句话丢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是去为我先前的晕厥请罪的,请这御前失仪的罪!”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但混淆皇室血脉,假充陛下这事确实太大了,他再如何厌恶袁绍许攸的虚伪,也得先弄明白。
那就不能因这气晕过去的事情,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不过事实上,他将这当作丢了脸面的大事,刘秉却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袁术到底是因接受不了孙轻的话,大觉破防,才直接晕过去的,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一个摆脱不了自己过往名利地位的人,显然不会是他能委以重任的臣子。
最多就是用他来判断袁氏近来的动向,再多关心两句:“他不是因为染病才倒下的吧?”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去确认过了,唯恐袁术这人干活没本事,还要把他们其他人都给拖累了。
可话刚出口,于夫罗又忽然眼睛一亮,试探着开口:“陛下,我觉得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要不然,您新酿造的烈酒给我们各分一些吧?”
张燕顿时就跳了起来:“你这鬼主意打的,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于夫罗被揭穿在当场,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刘豹怎么就正好留在了洛阳,没有伴驾而来呢?若是如同上次的蜂窝煤一般,由这小子在陛下身边打下手,那怎么都能分到些许。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迎上了陛下凌厉的眼神:“此物是药还是酒,你等务必记个清楚!京畿连年收成欠佳,府库存粮连供给士卒所需都捉襟见肘,还是依靠着卫范大姓以及汝南、荆州缴获所得,才能支撑至如今。若是四处盛传此法可酿好酒,甚至能向贵胄兜售谋取暴利,粮食会流往何处?”
“如今是因河内河东病患四起,烈酒也可充作药物,才有了这不得已的举动,一旦此间事毕,谁若擅将其作为饮用的酒水,一概严刑峻法处置!”
在听到孙轻的那句“买不起”时,刘秉既觉有几分好笑,却也忽然被一记当头棒喝敲醒,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不是个能让大多数人能吃饱饭的时候,没有后世的各种肥料和器械,没有杂交水稻。
买不起,就是真的买不起,甚至买不到。粮食也需要精打细算,直到今年秋收为止。
酒水所消耗的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极有可能变成推动局势恶化的一尊筹码。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将烈酒放在药物的位置,还是因人命大于天,才由朝廷承担其消耗的药物!
于夫罗甚少见到刘秉拿出了这般冷冽且不留情面的语气,猛地心头一紧,连声应道:“陛下放心,臣先前那句只是戏言……戏言而已。”
可不能叫陛下觉得,他如此贪图享乐,不够稳重,竟是因袁术在他军中,也向此人学了不良作风!
他刚欲再顺口提一句关于“司马”的事情,忽被外间的一句通传打断在了当场。
“陛下!六疾馆那边,有好消息!”
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于夫罗不必多言,自己已当先一步迈上了亲随牵来的马匹。穿越至今已有将近半年,他背后又没少付出努力,此刻已再难被人从他骑马的动作中看出生疏来,只见得那匹快马疾驰而出,载着迫切于见到喜讯的陛下直奔六疾馆的方向而去。
正欲前来请罪的袁术慢了一步,便只瞧见了于夫罗等人追上去后,扬起的一片烟尘。
这一行人来得比华旉和张机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了。
刘秉当先一步翻身下马,与迎上来的二位神医相会,从衣着到神情,都不似帝王应有的体面,却让人为之心头一热。
张机赶忙解释道:“陛下莫急!确是好消息!”
他一边领着刘秉向内走去,递来了此地遵照圣谕置办的“防疫服”,一边解释道:“正如陛下所料,烈酒提取药性,远比寻常的酒水好用数倍,各方药材也已齐备,要遏制病人的疫症,让他们尽早康复,并不再像先前棘手。”
“如今依然以食补与药补双管齐下,些许早前体魄就不差的,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了。您看——”
刘秉顺着张机伸手指去的方向,就见山中挖来的薯蓣,早已尽数处理完毕,留下了一半用于食补制粥,另一半则入药熬制。
杜长小心地将烈酒抹在双手,接过了一名药童手中的汤药,兴冲冲地便向着六疾馆中快步走去。
“你别送错了!当心一些!”
“不会错的,我对过医案了!”
趁着他们这群人上山去挖薯蓣,趁着卫觊去补全其他有缺的药材时,张机与华旉二人已合力看诊,将六疾馆中的病患全录入了医案,也确定了各人的药方,调整了因年龄和病症不同各自应有的药量。
就像此刻杜长手中捧着的那一份,就是送到他隔壁病房中的。
那个病得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扑面的酒气所惊醒,就听到了隔间母亲的安慰,睁大着眼睛借着杜长的助力,把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虽知道药效的发作应该没那么快,他还是忽觉自己的额前微有热力贯穿而出,带出一阵热汗,让他先前蒙着一层雾气的视线,比先前清明了几分。
但也有可能,是被相隔着一个房间的声音惊醒的。
那年轻人拍响了门:“我说,你之前喊着要试药,头也不回地走了,病好了也不来给我们报平安,现在回来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杜长无语地起身,绕了过去:“我是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但也没因痊愈多长出两只手来,我看你肯定能活,哪有那么着急!你等着……”
他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关切的目光,顿时将那大嗓门都收起来了不少,“我现在就去拿你的药。”
可他这前去取药的一个回头,便忽然瞧见,陛下不知何时已随同两位神医出现在了此地。或许还已来了不短的时间,只是他先前忙于送药,没能发觉他的出现……
“陛下……”
“愣着做什么,去取药吧。”
这只是六疾馆中的一隅,却好像照见的,是整座医馆,也是整个河内河东的缩影。
在那年轻人的病房前,恰好有一角的日光,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种子,在几日前的雨水中吸饱了水分,在汤药飘起的热力,在春日过境的暖风中催生出了新芽,探出了一点绿意。
这一点绿色在周遭依旧灰暗的土地上,显得异常的鲜明,也让此刻虽不是人人都如杜长一般走出了“囚笼”,虽细细听去,还能听到病患沉重的呻.吟,但已让这春日光景愈发清晰地掀开了一角,也将刘秉脸上的阴霾紧绷情绪,缓缓地掀开了翻页的一角。
春风忽至啊。
却不是真有春风吹在了杜长的脸上,而是他抬眼,就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如春风吹拂众生,倒映着馆中萌生的生机与希望。
也让他忽然又一次想到了张燕的话……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这不是一句随便问出的话。那些仍未得到归属,流窜于两州,甚至是流窜在青冀徐兖四州的黄巾,是否终于等到了出路,应当安定下来了?
他们这些因为怀念大贤良师,因为憎恶朝廷权贵,因为想要争一个性命由己的人,是否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明君?
一个从河东河内的百姓中走出,也没忘记自己誓言的领袖。
……
他喉咙间一阵哽噎,忽然又喊出了一声“陛下”。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两章的评论区加精都有论坛体饭饭吃,不要错过这个大佬!
为了这几章的评论我来加个更,晚上还有四千,大概在10点到11点间。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评论加更)
◎马名赤兔◎
这一声“陛下”,远不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而已,也代表着,又一个曾经举起武器抗争,并不麻木的人,看到了百姓求生的希望,对这位上位者表达了最真切的认可。
就是——
……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杜长,应该叫肚肠。”
张燕绕着杜长走了两圈,用着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玩味的语气感慨,“怎么就你能前几日还在嘴硬,现在一声陛下,说得这么百转千回呢?”
杜长:“……你自己想那么多做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又不是不记恩的人,这话我跟你说过。”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我还有要事待办呢?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吗?”
这下沉默的,换成张燕了。
他脚下仿佛生了钉子,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看错,当那句“陛下”出口的时候,陛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
一如先前当他举火而焚之时,卫觊说出那句“天子领路”,有着鲜明的闪光跳动而过。
这是一句对陛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想要得到的回应,一句证明他此行不虚的答复啊。
那他又何必因为先前的立场矛盾,和杜长计较呢?
何况,他现在也确有要事待办。
杜长自觉自己是刚从疫病中康复,没那么容易再中一次招,自告奋勇地领了分发药物的重任,而他张燕,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元从,既要继续在两郡巡视、查漏补缺,还要监督杏林碑的打造。
那杏林碑,正坐落于那焚火烧灰的墓葬之上,也是陛下许诺给那些百姓的纪念碑铭。
大书法家蔡邕乃是本朝书写墓志铭的好手,便如已故的太傅胡广、太尉桥玄,士人代表郭林宗等,都是由他撰写的墓志铭。
可惜他为董卓所劫掳,此刻身在长安,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杏林碑交由蔡昭姬来写,由卫觊成书,再交由雕刻的工匠,刻录在张燕着人打磨的石碑之上。
当这石碑被拖运至墓葬跟前的时候,本只是在病房前横生一枝的绿意,已吹散在了春风当中。
汾河自北方化冻,奔流的水波至侯马曲折向西,途经稷山,滚入黄河之中,另一条自中条山源起的涑水也蜿蜒而过,至永济入河。
两条河流途经之地,也就是河东夹在煤山与盐田之间,那片最为肥沃的土地。
而在河内,耕田沿大河,自西南向东北延伸,若自那横跨大河的河桥起点向冀州策马而行,便能见沿河的阡陌纵横。
扛着锄头铁铲的百姓,有自杏林碑前走过,见得其上最为醒目“仰观宇宙之大,俯听草木有声”十二字,只短暂地停留,便已向远处走去。
无论能否看懂,生活总是得继续的。
春日已至,刚刚康复的、侥幸未病的百姓或是穿渠引汾,或是躬耕劳作,正为今年的生计而劳碌。
而那些不幸病亡的,便如这碑铭正面的十二个字一般,仿佛仍旧留在此间的土地上,只是得了闲暇仰观天地,俯瞰草木。
刘秉在墓碑前止步,伸手撷下了碑铭上一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飞花。
那一把烈火烧去了此地的枯草,却有人将草籽播撒于填土之上,在此刻冒出了一片新绿,更应了那抬眼所见的“草木有声”。
这离经叛道的火葬,其中纷纷扰扰的议论,也终于被吹散在了春风之中。
“洛阳的情况如何了?”
刘秉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身后曹昂的沉思。
他猛地抄起衣袖,抹了抹眼下,开口答道:“月前,我父……曹校尉与徐荣交战数次,各有伤亡,可惜没能夺回函谷关。但自守关士卒表现,董卓似有弃函谷关,缩短粮道的打算。”
“曹孟德的判断?”
“是!”曹昂回答得笃定。
刘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董卓身在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若要供应函谷关守军的军粮,便需将关中储备的粮草,经由崤函道送至函谷关,沿途数百里的损耗极为惊人。就算是从华阴、弘农等地出发,抵达函谷关,依然距离不短。
若是刘秉为收拾洛阳的残局忙得周转不开,或许徐荣还没这样处境艰难。
偏偏他手下人才济济,既能分出一路攻占荆州,又能有曹操补上了西面的防线,屡次袭扰函谷关,绝不让徐荣有喘息的机会。
董卓要养着那一干朝臣,还有一众胃口不小的西凉军,除非天降横财,否则如何能让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关中流向函谷关?
向后收缩阵线,将关卡放在华阴等地,或许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但要说董卓会在荆州落败,函谷关撤兵后就偃旗息鼓?刘秉又直觉不信!
一个曾经进驻洛阳,距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认输呢?
更何况,今日的局面下,洛阳与长安各有一个皇帝!谁退了,谁就是将指挥其余各州的权力拱手让人!
刘秉喃喃:“如今河东河内的局势日趋稳定,或许我也该早日回到洛阳了。”
这里正值春耕,洛阳也正是修渠耕田之时。田多了,人多了,总是容易闹矛盾的,就算上面没了那些占据肥田的贵族,也是一样的。光靠着荀攸荀彧贾诩司马朗这些文官,还远远不够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是时候再看看,先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中,还有没有能挑出来的顶梁柱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郭嘉和荀彧都提到过,冀州的前骑都尉沮授此刻仍在洛阳,为面圣而筹备……
他该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就是与他的一众谋士商议一番,董卓这家伙会自何处图谋反击。
是参与荆州战局,还是在函谷关奋力一击,又或者……
……
“父亲!长安的来信!”
一名身披银铠的少年人抱着头盔,冲入了屋来。
因祖母与母亲俱是羌女,这少年非只身量高挑,眉眼也比中原人深刻,此刻报信而来,面色肃然,眉头微蹙,还显出几分不容亲近的野性。
倒是被他称为父亲的那人,虽是身长八尺,面鼻雄异,却因平日里为人宽厚温和,乍看起来不似一位武将,而更似一位忠厚的边境文臣。
马腾伸手,自马超的手中接过了这封“长安的来信”。
顺口问道:“董太尉的使者被你拦在外面了?”
马超倨傲地将头一昂:“不是您与韩将军商定的吗?董仲颖在西凉名声确实不小,但他想要我们为他办事,还是争权夺利这样的大事,总该先拿出诚意来。不见诚意只见命令,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助拳,给他脸面?”
此番使者到来,又是只有书信,并无多少赠礼,那他只是将人拦截在外,拿了书信入内,都算是给对方脸面的。
反正父亲早在与韩遂联兵起事的时候开始,就已不是凉州的军司马,而是“合众将军”了。
虽因一并起事的几位首领陆续身死,仅剩父亲与韩遂两路,双方因利益纠葛彼此攻讦,但在面对“朝廷”的时候,这两方却无疑是站在同一阵线。
这样一来,董卓要拉拢的,不是其中的一方,而是这两路人马,那也不能怪他们自恃身价,并不轻易松口。
“……父亲?”
马超说到此,忽然留意到,当父亲拆开这封来信的时候,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从此前的待价而沽,变成了些微意动,便也随之收起了傲然。
看来这封信中的内容,并不简单。
马腾目光未离开来信,幽幽叹道:“董仲颖诚意不小。你应当还记得上一封来信中所言?”
马超点头:“他说什么,关西诸将在朝堂上一向备受打压,如今他好不容易拿到了救驾之功,却还被撵向长安,如今正需我等与他同仇敌忾,免得步上昔日段太尉的后尘,却不说清楚,为何会闹到天下有两个皇帝的局面,真是……”
真是把他们这些凉州武将全当傻子了!
“他给父亲和韩将军的官职,也不过如此,一个镇西将军,一个征西将军,就把您二人打发了。”
“那你看看这封。”马腾转手,把信递给了马超。
马超展开帛书即见,这封来信的开篇,便是一套让人无法拒绝的恭维。
说的是听闻马腾出自扶风马氏,乃是后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难怪昔年贫乏困窘之时,也仍有青云之志,一朝响应征召入伍,便为州郡官员器重,在军中担任要职。
其实非要说起来,马腾与扶风马氏的关系已很是疏远,但马援乃是名将,马腾虽做了叛逆,也仍想被后世冠以名将的名号,能被与“先祖”对比,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别管董卓此人到底用意如何,起码这一番话里,已没有了先前“我是太尉,你是反贼”的优越感,而是诚心诚意地来谈谈关西将领的前途。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在这封信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一直做反贼,肯定是没前途的。
当然,马腾和韩遂会成为反贼,也不是他们的问题,要怪就得怪先帝。
先帝不懂军事嘛!
要不是先帝对边境治理无方,凉州名士韩遂也不会起兵叛乱。要不是先帝卖官鬻爵,凉州就不会迎来一个无能的刺史,不仅坑害了汉阳太守的性命,也害得马腾走投无路,只能从贼。
既然如此,先帝已故,刘协即位,马腾为何不能接受朝廷的招安,重新入朝为将呢?
昔年董卓尊奉先帝之命,数次折返凉州,与马腾韩遂交手,可说是不打不相识,对于二位将军钦慕有加,屡屡向部下感慨,为何双方不可联手,如今,总算这通力合作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马超一边翻阅这份来信,一边在心中暗暗称赞,董卓此信写得高明。
他只说“不打不相识”,却不说胜负如何,让曾被流星袭营的败军心中好受不少。
他也不说洛阳朝廷给不了你们这样的优待,所以该当速速来投效于我,只说我和你们都是关西将领,关系更为亲近。
再看董卓这第二次来信之中的官职拟定,马超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前将军?”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官职!
将军之首,莫过于大将军,但自后汉开国以来,这个位置几乎都由外戚担任,作为天子的助力,连带着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位置,都大多落在外戚头上,往下一级的卫将军因北军五校、西园八校等瓜分京城兵权,早已名存实亡。
所以大将军之下,真正有分量的,就是战时委任的前后左右四将军了!
就连履立战功,在黄巾之乱中奠定首功的皇甫嵩,也就定在这个位置上。
而现在,董卓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将左将军的名号给了韩遂,把前将军的名号给了马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到底是不是他在露怯尚未可知,却一定是要重用西凉将领,以挽回败势!
“父亲意动了。”马超徐徐开口,说出的是一句肯定的判断。
马腾沉吟片刻,叹道:“是,我心动了。错过了这一出,还不知要在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地位。董仲颖所说的也不错,唯有凉州人明白凉州人的处境,只有他能与我们同心协力。”
“但这意味着,他还坐镇长安,稳守关中,我们却要为他驱策,做个出征的马前卒了。”
在这信末,董卓毫不避讳地谈起了他的计划,仿佛无比笃定,马腾韩遂一定拒绝不了他的这番拉拢,也一定会同意——
自凉州起兵,自河西杀入河东,断了洛阳的后路!
……
不等马腾马超作答,数日后,晚到几日的另一位长安来使,又在这结盟邀约上,加上了一份重礼。
马超隔着数丈,凝视着那匹被使者牵出的骏马,难掩目光中的激赏。
那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宝马,有着《相马经》中提到的兔首头相。
高大,烈性,剽悍,不论放在何处,都是首屈一指的战马!
只听使者说道:“此马,名为赤兔,太尉有言,哪位将军在此战中立下首功,谁便是此马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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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凉州动兵◎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
马超虽随同马腾在凉州征战,与羌人为伍,看起来不似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人,已有了几分成年将领的风采,却终究还没到不以物喜的境界。对于武将来说,一匹举世罕见的宝马,更是一份难有匹敌的重礼。
他几乎当即就想伸手去摸摸这匹神驹,却在刚刚靠近时,便已迎来了赤兔的怒目而视。
但它的反应非但没有让马超气恼垂丧,反而眼中更露喜色:“果然好一匹赤兔马!”
不必怀疑,就算以董卓的权势地位,这样的好马在他手下,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匹。
……
“是只有一匹才对。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马激二将,哈。”
说话之人不似寻常的凉州武将打扮,而是一身体面的文士衣着,仅能从他那勾勒出的体格轮廓中判断出,他那皂色曲裾之下,还穿着一件皮甲,腰间则挂着一把长刀。
但比起他这绵里藏针的模样,好像还是他身后的小将更为令人瞩目一些,一看便是个长于刀兵骑射的好手,面貌体格俱佳。
当然,此刻马腾面前,能与他同坐交谈的,自不是这小将阎行,而是前者——
同样自董卓处得了一封书信,一个官职,和一个承诺的,凉州军阀,韩遂。
马腾也绝不敢因韩遂这一派温和儒雅的样子,就小看于他。
这韩遂数年间被羌人劫持,于是做了叛军,但他一旦立足站稳,便转头杀了劫持他的羌人首领北宫伯玉,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边章,吞下了两人的旧部,属实是个手段辛辣的狠人。
他舍弃早年间的名字,改名韩遂,也是为了与自己守序的过往彻底割断联系。
哪怕早年间曾是个儒生,如今他也已经绝不是个善茬。
他此刻赴约前来,就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转头向他身边的小将问道:“彦明,你喜欢这匹马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落了一道危险的目光,抬眼就对上了马超的审视,仿佛是在评判二人之间孰强孰弱。
韩遂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匹马,煽动两名武将!更有意思的是,此马居然不是先送抵我二人驻军地中间的某处,而是先送到了你这儿,你说董卓是什么意思?”
马腾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不甘心。”
“他能甘心就怪了!”韩遂冷嗤了一声,“他董卓听从朝廷的命令拼杀了多少年,还屡次征讨我们这样的逆贼,现在呢?现在他得给我们前将军、左将军的位置,向我们示好,仿佛他冒死入京挟制天子,到头来自己得了几多好处尚未可知,却先成全了我们!”
“那他展现诚意的同时,就得给我们再下个套了。”韩遂慢条斯理地举杯,饮了一口酒,“你是相信,他只是想以赤兔马,激励激励两个小辈,还是相信,他董卓另有算盘?”
马腾答道:“我只知道,董卓绝非纯良之人。”
韩遂哈了两声,心中暗道,董卓不是纯良之人,说得好像他就是一样。这话点与不点出来,马腾对他也是合作与防备并具,和董卓希望维系的状态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亲疏远近自有分别,他看得明白。
他便顺势说道:“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入了朝廷,才真能做出些什么成就。若是他一味讨好你我二人,希望我等搭上他的船,我恐怕还要怀疑,他另有居心,现在嘛……”
马腾听出了韩遂的意思,拧眉问道:“你是觉得,董卓可以合作?”
韩遂道:“为何不可?起码他的计划让我觉得,他还没因洛阳的失败一蹶不振,也没自觉能稳守关中,便沉溺酒色当中。洛阳的朝廷局势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董卓自凉州悍将走到今日,的确不是庸才!”
他语气一转,即刻间便自对董卓行事的赞许,转到了这个“计划”上。
“寿成,你我都是读过些书的人,总该知道以史为鉴的道理,秦魏百年河西之战,谁占河西,谁就拥有了战事的主动权,不正是这一番争夺吗?”
马腾很想说,他早年间还得靠着伐木为生,和韩遂一比,真不能叫做“读过些书”,上来就说什么秦魏百年河西之战,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幸好他这几十年间经历的风浪不少,并未直接表现在脸上,韩遂也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这秦魏相争的河西,可不是咱们所在的河西,而是如今并州的西河郡。”
西河,就是并州距离凉州最近的一个郡!
位处于河东郡的北方。
“魏国建立少梁城,拉开了河西之战的序幕,随后启用名将吴起,接连攻克临晋,元里,秦国节节败退,被迫撤出河西,这个时候,魏国就如同是悬在关中头顶上的一把利刃,秦国举国惶恐。如今董卓拥兵关中,自比秦国,自然必须要夺下河西,以抢夺反攻的阵地。”
“但很不巧,他自己的兵力还要用来稳住朝廷百官,守住那更为要紧的函谷关,眼看着分身乏术,没这工夫打到西河郡去,也只能将这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这就完全解释了,他为何会请马腾韩遂比上一比,谁先自凉州打入并州。
因为西河郡,对董卓来说至关重要。
马腾问道:“这西河郡如今还是在洛阳朝廷的手中吧?”
“那倒也未必。”韩遂答道。“西河郡的北端,是朝廷接纳南匈奴入居汉地的美稷城,南端,则与我凉州紧密相连,只隔着那条通向塞外的秦驰道,虽说土地算不上贫瘠,但朝廷治并州,大多只顾及太原一带,鲜少过问此地。数年前,屠各胡又与南匈奴贵族联手,杀死了并州刺史与前匈奴单于,西河郡乱成了一团……”
“这样说来,就算那小皇帝驱逐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如今也没这余力,在西河郡增兵驻防。若是你我还不放心的话,先让哨探开道就是。”
马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起先只是被董卓摆出来的这个官职所吸引,如今却是因韩遂的这一番分析,明白董卓非只抗争之心不死,提出的还是一条绝对正确的战略。
倘若将长安朝廷比为秦,将洛阳朝廷比为魏,河西之争就在所难免!
而现在,董卓将这份重任交到了他们二人的手中,也并未吝啬地拿出了与之匹配的官职奖赏。
完全合情合理!
那么这个合作结盟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唯独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由谁来担任这进攻西河郡的主帅?
马腾也不犹豫,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他话音都还没落,马超的脸上便已冒出了跃跃欲试,也正被韩遂看在了眼中。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在后方为你出谋划策尚可,要我冲杀在前,却属实难为了我。但这发兵征讨西河郡一事,既是你我领朝廷所封将军号的第一战,又不能真只交给了小辈。”
“不如——”韩遂顿了顿,建议道,“由你这位前将军领兵,我的爱将阎行,给你做个副手,如何?”
马腾犹豫了:“这……”
要是这样的话,立功的机会就当先摆在了他的面前,简直是由韩遂退让一步,送了他一个人情。是否显得他太占便宜了?
韩遂却满不在乎:“哈哈哈寿成啊,你别忘了,阎彦明可不仅仅是我的心腹爱将,也是我的女婿,我让他来你手下当个副将,便等同于是我把我的儿子送到了你的手下,你难道还敢亏待他吗?”
“你给你家这位虎将多少机会,便该给彦明多少机会,这么一看,是我偷懒了,把如此令人头疼的事,交给你来安排了。到时候,若由彦明先定西河,直指河东,立下了首功,可别说是你谦让了,有人不服赤兔的归属。”
马超眉头一竖,按捺住了开口驳斥的冲动,却将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对手。
马腾连忙打了个圆场:“这说的是哪里话,就如太尉来信中所言,谁居首功,谁得赤兔!”
他又向韩遂一拱手:“但文约说自己不擅交战,退居后方,可不能真只在凉州笑看前线风云,这军粮调度、兵马补给一事……”
韩遂痛快地答应道:“就全部包在我身上了。”
凉州一向局势多变,让此地的人大多养成了即刻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此刻的马腾与韩遂也不例外。
在确定了要出征西河,又已定下了主副将之分后,他们便各自回归军中整顿兵马,正要趁着春日已至,行军不似冬日艰难,速速发兵直取并州。
只是为防走漏了风声,这调兵调粮之事都进行得格外小心,只待大军起行之时,再对外打出那“前将军代朝廷出征”的招牌!
但即便如此……
当贾穆掀开车帘,途经高平城而过的时候,仍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笼罩着此间,似有风雨将至。
这种蜿蜒上来的危机感,让他忽然一个激灵,叫停了马车,随后匆匆跳下车来,向着前方奔去,找向了那在前方策马的年轻人。
“文远!文远——”
张辽一勒缰绳,回头看来,就见贾诩的长子贾穆向他快步跑来。“发生了何事?”
两个多月前,他尊奉陛下之命,让人送出接段煨与贾诩来朝会合的书信,并在并州等待接应。
可当抵达并州凉州交界时,他又转念一想,段煨与贾诩都是凉州武威人士,自武威抵并州接近千里之遥,凉州又一向四处动乱,若是在这当中,书信的传递出现了任何的错漏,或者是段煨和贾诩的家人在沿途招来麻烦,他自并州驰援恐怕是赶不上的,还不如亲自率领一队精兵,速速走个往来。
总比陛下问起,却没法解释要好。
他既做了决定,便乔装改扮了一番,换上了在凉州并不起眼的胡服,连日赶路直抵贾诩的老家。
事实上,他的这个决定堪称正确至极。
他并非孤身上路,同行的还都是佩有刀剑的武夫,却在沿途之间,碰上了数次羌人械斗,还是插手了其中的一场,结交上了一方羌人部落,才似打通了凉州沿途的道路,顺利抵达了武威。
难怪贾诩会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送信之人学他,直接报出武威段氏的招牌……
好在,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有贾诩的信件证明,留守家中的长子贾穆当即收拾了家私,找上了一批用于运货的马车,布置出了留人在其中落座的空当,招呼着家人登上了车,段煨的家人也未耽搁多久,就一并跟上了行车的队伍。
大约是因有了本地人指路,又有张辽在旁戍卫,这回程之路一片平顺,直到此刻,忽然出现了异常。
见张辽翻身下马,贾穆一把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我看情况不对!”
“又有羌氐部落冲突?”张辽问道。
若是情况麻烦,他就即刻带人避上一避,待得结束再行启程。
贾穆不说还不要紧,这一说,他便顿时意识到,此地的氛围确是有些临战时候的紧绷。这高平城,本是大汉出关前的要塞,近年间疏于把守,但那些羌人胡蛮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只在此地歇脚,却不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私产,直接占据这座险关。
而现在,张辽定睛凝神看去,只觉此地往来的不少车马隐有相似之处,也不像只是在此地借道的,而更像是提前将什么东西运送到此。
他垂着眼睛,小心地以余光从“货物”转移到“人”上,心中隐约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又听面前,贾穆连连否认:“不不不,这绝不是羌人冲突,这是……这是有人在秘密行军!我父亲说过,事出反常,必要万般小心,凉州地界上会这般交手的,少之又少,请文远一定提防戒备!”
张辽推了推他,示意他切莫暴露了情况,先坐回到车中去,“我先将你们送出城去,再带人回来查探。若此地真有要事发生,我等绝不可卷入乱军当中,先行避开为好。”
贾穆点头称好。
只是当他安顿好了众人,转头预备折返高平时,又见贾穆咬了咬牙,跟了上来。“你这……”
“我也跟去看看。正如我先前所说,凉州地界上会这般秘密行军的非常少!羌氐部落都是直接交手的。我能想得到的,需要这般筹备作战,暗中行动的,只有……只有两路人。”
他虽然和父亲一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他不闻不问,就能从中得以幸免的。那还不如能帮上什么忙,就帮。
张辽低声,同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马腾和韩遂。”
“正是!”
“那你说……他们若要出兵,会去何处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的神色。
若是皇甫嵩还坐镇凉州,或许还能有一个额外的猜测。
可现在,现在不同!
皇甫嵩已被调回了关中,还被董卓夺去了军权,因盲从于皇权,落了个如此下场。以至于凉州地界上,对马腾韩遂还能造成威胁的最后一路兵马,已彻底不复存在。若是这两人要出兵,强占某一路羌人兵马为己用,根本不必这样行动。
除非他们要面对的对手不在凉州,还并不简单。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要么,他们觉得董卓的行径大有可为,决定效仿,趁着董卓如今正值人力物力疲惫,干脆整顿兵马,杀向关中,从董卓手中抢出皇帝与百官,由自己来当这个号令天……不是,号令关中的太尉。然后就可以和董卓一样,想给自己的部将敕封什么官职,就敕封什么官职。
要么,他们就是接受了董卓的拉拢,预备向并州用兵,抢夺河西!
而毫无疑问,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
当张辽与贾穆重新回到高平,小心地窥探这一行人等的举动时,得出的结论几乎都在佐证他们这个不祥的猜测。
那确实是马腾韩遂的人,正在提前铺开一条行军的路线,向前探查。
而这条途经高平的路线,不是向南往关中,而是向东,直逼并州!
“真是他们!”张辽死死地捏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得惊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的行动如此之快,更不知道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让马腾韩遂这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助于他。
只能说幸好。幸好陛下对于转投至麾下的臣子也有一份体恤之心,让人前来接应家眷,才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提前知晓了敌军的计划。否则,恐怕真要等到马腾韩遂带兵越过子午岭抵达并州,才能收到消息,然后仓促应对了!
但即便是现在提前一步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这依然是个打乱了洛阳朝廷节奏的噩耗。
“文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贾穆的声音,打断了张辽的沉思。
他连忙回道:“你们即刻舍弃辎重,只带这几日赶路的干粮食水,迅速抵达并州,然后赶往河东,沿途不再停留!我也会让人快马先行,即刻前往洛阳,将此地的情况告知陛下!”
贾穆敏锐地意识到了张辽话中的称谓,连忙追问:“那你呢?”
“我既知道了敌军将至,自然要再弄清楚一些他们的底细,好叫陛下应对有方!”
也得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拦敌军的来势,不能让他们横冲直撞地杀入并州。
“别犹豫了,”张辽人虽年轻,说出的话却无端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走!”
在马腾韩遂大军到来前,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也把这份紧急军情,带到陛下的面前。
……
但张辽同样没想到的,不止有马腾韩遂的进军,还有,此刻陛下并不在洛阳,而在河内。
就让这份军情,还要再快一步地送到应来的地方。
对于刘秉来说,河内河东的疫病接近销声匿迹,只还有一少部分人仍在六疾馆中接受治疗。他在此地的职责已经达成了,该是回到洛阳继续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可也就是在他收拾行装,即将动身的时候,一条从并州方向匆忙来报的消息,直接打乱了他的折返计划,让他必须继续留在此地。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忽然下令要我们迅速赶来议事?”
吕布问得着急,但恰好与他碰到一处的张燕却看得出来,他这话问的,好似没多少气力。谁让吕布在陪同陛下赶来河内时,本觉这是一份领先于那些文臣的殊荣,还能凭借着武力,替陛下扫清这里的麻烦。
谁知道,这河东河内本就是陛下的起兵之地,就算是对火葬有些异议,有卫觊的那一出,也很快压制了下去。
他吕布又不通药理,竟在此地变成了个闲人。
现在听得急召,也先没敢抱有多少期待。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张燕的回答:“陛下说,是张文远送回来的紧急军情。”
一听这话,吕布的面色顿时一变,也忽然像是灌入了精气神。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向张燕询问,就听到了身后于夫罗的声音,还是他数落袁术的声音,“找你真是难找的很,你还当自己是长水司马吗?你居然还要我相信,你不是躲起来了,而是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陛下渡河奇袭洛阳前的民间传说?”
于夫罗冷笑了一声,觉得袁术简直在拿他当个傻子!
袁术居然还一脸理直气壮,说自己没说假话。
于夫罗信他个鬼啊!
吕布无语地收回了视线,不知该说陛下的外甥看起来更不聪明了,还是该说,袁术此人能当上长水司马,和于夫罗混在一起,果然是有理由的。
但这一个打岔,竟让他忘了自己该说什么,随同这一众吵嚷的声音,脚步匆匆地抵达了陛下的面前。
眼前,陛下严肃异常的表情,也忽然让在场的一众武将刹那间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站定在了他前方的两侧。
随后便听到陛下冷冽的声音,砸在了这落针可闻的堂上。
“张文远来报,马腾、韩遂接下了董卓的敕封,领前将军、左将军号,自凉州发兵,奇袭并州西河郡!”
“诸位——谁可为朕应战?”
【作者有话说】
洛阳的一众朝臣:今天也是陛下没回来的一天。
抽奖开啦,因为只抽200人,所以上一章评论区又随机发了200个红包,我继续努力写!今天这章角色太多了,要交代接下来的大剧情,不太适合加更了,先断在这里。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请战◎
于夫罗几乎是在这句话问出的下一刻,就跳了起来:“打西河?”
不是,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这群依附大汉的南匈奴,若是举止不妥,会被朝廷派出的并州刺史敲打,比如在他父亲继任之前的那位单于,就是死在朝廷的官员手里。
北方崛起的屠各胡,又不满于他们和朝廷的合作,从北方向此地伸出了魔爪。
现在,竟连凉州的马腾韩遂都要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忙着为陛下办事,只来得及与吕布一并,提刀砍了一批作乱的叛逆,却还未能把这群人彻底规训完毕,领了其中战战兢兢的半数,就来河东挖矿办事了。
剩下的那一群,遇上凉州来犯,恐怕根本起不到作用。
怎么还被抓住了空当,尽欺负到他们的头上啊?
可在开口的一瞬间,他又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河郡,不是只有位处北方的南匈奴,也是并州与凉州交接的门户,甚至是河东,是洛阳的一处特殊门户。
西河倘若失守,遭殃的何止是南匈奴,还有陛下靠着敲山震虎之策收回的并州,刚刚从大疫中缓过气来的河东,以及一河之隔的洛阳!
这马腾韩遂的官职又是董卓那边的朝廷敕封的,代表什么意思,已不需多说了。
“我……我是说——”于夫罗义愤填膺,怒斥出声,“凉州贼子何敢!”
“敢与不敢的,他们不是都已经这么做了吗?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吕布一把拨开了于夫罗,挺身上前,“陛下!西凉贼子抢攻并州,必用骑兵,恳请陛下准允我领兵出征,直取贼首,叫那马腾韩遂之辈知道,并州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对面此举,简直就是把并州当成了软柿子捏。
吕布本就因有用武之地而振奋的精神,像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起来,就连此刻说出的话中,也更添了一份不容冒犯的气势。
刘秉打眼瞧着,吕布的模样都看起来聪明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