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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和草鞋,沈见碌估计是要劳作的家庭,因为孩子挽起来的袖子露出的手臂有些泥点子,手也不算干净。

一双眼睛不算大,却圆溜溜的。

整张脸灰扑扑的,就这样盯着出来的沈见碌看。

沈见碌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

他平日上街总是习惯带一把糖回去分给师弟师妹。

如今成为习惯,哪怕是这次出行特殊,兜里的糖却还没丢掉。

那孩子看着他手里的糖,仿佛透过糖纸闻到了甜美的香气,霎时,眼睛就转不动道了。

沈见碌把糖塞给小孩。

小孩不敢接,却还是盯着看。

沈见碌心下了然,打开一个糖纸,当着小孩的面吃了下去。

沈见碌嘴里还含着糖,手继续给小孩递着,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看着他,回答道:“他们都叫我阿狗。”

说完他小心翼翼从沈见碌手中拿走一颗糖。

拿去了却不打开吃,只是凑近了闻上一闻,似乎透着糖纸就能满足了。

沈见碌便也不坚持,把糖塞进袖子,说:“他们?是谁?你的爹娘吗?”

阿狗先是点点头,但又摇摇头,说:“我爹娘死的早,已经不记得叫我什么名字了。阿狗是那些和我同村子的大人小孩叫的。”

沈见碌有些奇怪:“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还记得村子叫什么吗?”

不过阿狗说了他也不知道,人界这么大,阿狗哪怕是撒谎他也无法拆穿。

阿狗说:“我们村子也没有什么名字,不过我们后面有很大的一座仙山。”

沈见碌挑眉:“是吗?我以前只听说过有仙人,原来世上真的有啊?”

阿狗难不成是某个门派后面的村庄小孩吗?

但是那样算,范围还是很大。

毕竟修真界门派大大小小星罗棋布何其广泛。

身为普通人的时候觉得仙人可望不可即如何稀少,但当你真的踏入修真界,有会发现人是如何多。

人这一辈子,能够用眼丈量的土地,终究还是太有限了。

阿狗看向他:“但是那座山的名字很响亮,大家都叫它剑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人再多的大度都是他……

沈见碌:“!”

他声线颤抖:“剑宗?你确定吗?”

总不会那么巧, 是他所在的那个剑宗吧?

阿狗挠挠头,说:“我其实,也不是特别确定, 大家都不爱和我说话。”

“说话的时候, 一两遍就嫌我烦了愚笨,我也不敢多问,虽然有时候那些话我确实听不太懂吧。”

沈见碌对于这个也很有发言权, 刚从外门进入内门的时候,甚至不敢直接称呼别人名讳。

大家口音各有不同, 而他也不确定自己听得是不是对的。

如果对方说了名字,他却误听成另外一个声调相似的, 还在后面将其喊了出来,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而他也确实在此闹过不少笑话。

于是后面干脆就不说了。

不说过后又有人说他为人冷傲不好相处。

其实他真的只是怕说错话。

阿狗道:“我听他们说的, 是很像是剑宗什么的,但是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但我们村庄有人能够上去, 听他们说是被选中的人。”

沈见碌:“哦?”

阿狗:“几乎是每年吧, 山上都会派人到附近村庄好像是选什么有缘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不被允许看这个,每次都只能偷偷跑过去看。”

“好像是会有什么大师来看孩子的根骨, 然后说有缘分就会带你一起走,村里的人说这样就出息了,将来是能够成仙的。”

如果真的是那个剑宗, 沈见碌很想告诉阿狗,成仙什么的都是假的,从来没有。

或许以前有, 但是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了。

估计以后也不会有。

那些孩子大概率也过得不是什么好日子,还真不一定会比在自己家日子过得舒服。

但阿狗的眼神中,沈见碌是能够看出艳羡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和他人相比失去了父母,还起着一个阿狗的名字,大家都很景仰的宗门选人,所有人都觉得是一个好去处,阿狗也不例外。

而阿狗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但没有参加的机会,甚至连看都要偷偷的。

这去处是好是坏,现在告诉他,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阿狗继续说:“他们每年都会来,我有时候还会做大梦,梦到他们找了全村都不满意,和村长说还得重新找一遍。”

沈见碌笑道:“然后呢?”

阿狗笑着说:“然后村长就没办法不让我参加了,只能把我加进去,然后那些仙人们看到我就知道找到人了。”

阿狗握着那颗油纸包裹的糖果,那应该是一颗话梅糖,在他手心待久了,热意让里面的糖有些化了,汁水浸透了黄色的油纸,散发着酸甜可口的气息。

“然后我就坐着仙人的仙船越飞越高,越来越高,在上面对村里的人做鬼脸,看吧,我能过得比你们都好,我要离你们而去啦!”

沈见碌:“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呢,不过不是觉得离开村里人很高兴,而是以为自己可以飞到很高的地方,比被人都厉害。”

阿狗似乎找到了和自己有相同话题的人,眼睛也亮晶晶的:“真的吗,大哥哥,你也做这样的梦?”

沈见碌笑了:“都做梦了,当然要想自己没有的,我不但梦见我能飞,我还梦见我有一整座金山。”

阿狗留着口水:“金山是什么啊?能吃吗?”

沈见碌可以确定这小孩心智确实单纯了,说:“金山不是吃的,但是呢,是一个很贵重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金山,可以买很多好吃的。”

阿狗看了手里攥着的糖,道:“糖也可以买吗?”

沈见碌点头:“可以的,不但可以,还可以买比你手上更贵更好吃的糖。”

阿狗低下头,攥着糖看了许久。

也许是他实在是不知道,更好吃的糖是怎样的,也许是不明白金山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什么山。

沈见碌摸摸他的头,道:“不过那都是做梦,我后面虽然没有金山,但是别的东西也能够买很多的糖,就是有点累。”

阿狗抬头看向他,问:“会很累吗?”

沈见碌脑海放空了一瞬,那一瞬想着自己做的事。

自己重生以后似乎做了很多事,似乎也没做什么。

他并未改变什么大变革,但是在自己的人生里,却走向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路。

累吗?

勤劳的人也会觉得累的。

但是也挺满足的。

于是他道:“累是肯定会感到累的,很多人都会觉得累,但我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因为我虽然累,但是我买了自己喜好吃的东西。”

“不但如此,我还认识了不错的朋友,然后买了喜欢的东西,像你手上的糖,我可能半夜突然想吃,就跑到街上去。”

阿狗似乎从没听过这种话,也未曾想像过这样的生活:“街上会有吗?”

沈见碌笑着摇头:“街上肯定是没有的啊,那天已经很晚了。”

阿狗听着有些落寞,小声道:“所以,糖,还是没吃上吗?”

小孩子不懂什么山珍海味,在他心中,糖就是很不得了的零嘴了。

吃不到糖还跑了出去,确实可惜啊。

沈见碌忍俊不禁:“为什么不能吃上?我后来实在想吃,半夜就把买的苹果放炉子里熬了,本来想熬糖的但是不会,熬成一锅浓稠的糖浆水。”

阿狗:“那能吃吗?”

沈见碌回忆了一番,道:“味道是不错的,当时还给我家里人尝了尝,味道挺酸的,但是也没说糖一定得是甜的嘛,自己做的,我说是糖就是糖。”

“这样吗?”

阿狗看着他,只觉得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故事。

这个大哥哥确实很像故事里的人呢。

沈见碌捏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将糖纸缓缓剥开,里面的梅子有些化了,但是这样看似乎更加美味了。

晶莹的糖浆覆盖在上面,香气让人馋的流口水。

难怪有个词是望梅止渴。

沈见碌道:“不吃吗?这个梅子味道是很不错的。”

阿狗这才反应过来,刚准备塞进嘴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沈见碌。

沈见碌道:“我有很多糖,我们可以分着一起吃的。”

阿狗这才将糖塞进口中。

入口确实很酸,酸得他忍不住皱眉。

大哥哥当初熬的糖浆也是这么酸吗?他忙活那么久熬这么酸的东西,还给家里人吃,家里人没有骂他吗?

但紧接着,化开的糖浆带着甜丝丝的蜂蜜味涌了上来。

一时间,甜味压过了酸味。

梅子的美味阿狗才真正尝到。

如果那个糖浆是这个味道,也许大哥哥没有挨家人的骂吧。

沈见碌哪能看不出这小孩心里想的什么,但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能说太多。

他人再多的大度都是他人的。

一个小孩子,也许只是想要买一颗糖,吃根糖葫芦,去看一场社戏。

心里的怨气啊,不满啊,能是什么大祸呢?

沈见碌看着阿狗吃着糖脸上浮现了笑容,道:“你做梦以后,有梦到别的吗?说不定,现在这里也是梦吧。”

阿狗听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这里应该不是梦吧,我觉得我梦不出来。”

沈见碌觉得有意思:“大多数人看到没见过的都觉得是梦,你怎么还不觉得。”

阿狗听了,却突然有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这不一样,我能梦到自己坐着仙船离开村庄,是因为我看见过别人离开。”

他眼神放空,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我就很羡慕,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很想飞出去,所以就做了那样的梦。”

然后他捏着糖纸,有些伤心得说道:“但是我已经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天黑天亮,就觉得好久,一个个门敲过去,遇到了大哥哥你。”

阿狗说:“大哥哥,我觉得我做梦是想不出你这样的人的,所以这里应该不是梦。”

听完阿狗说的,沈见碌也不由怀疑,他本来以为这里是一个固定的秘境,通过阵法刻在了塔上,所以才能一进来就到一个从外面看根本和塔对不上的内部空间。

但如果是这样,阿狗会这么有自我意识吗?

过去的秘境能做到这点吗?

他狐疑。

但如果不是,他现在又在哪里,阿狗到底是从哪来的。

沈见碌又掏出了糖,和阿狗分着吃,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阿狗这次还是只拿了一个糖果,说:“谢谢大哥哥。”

他大概是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慷慨,如今看着沈见碌的眼神都是亮的。

阿狗说:“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村里的人不要我了,把我卖给城里人家做小厮的。”

“但是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既没有等到和我一样的人,也没有等到别人带我出去。”

沈见碌:“你还记得醒来之前,你在做什么吗?”

阿狗回想了一番,头上泛白的头巾脱线的部位像是杂草,和他的头发混在一起。

阿狗说:“当时我在挑水,我力气太小了,每次都只能挑两个半桶,来来回回得好几家次才能装满水缸。”

“而且总是有邻居家的孩子朝我扔石头和泥巴,那些我倒是不在意,反正天天下地,衣服没有干净过。但是我的水桶一旦被丢进了东西,就白挑了。”

沈见碌听着,忍不住心疼阿狗,那个年纪的孩子,为何要对同龄孩子抱有这般恶意。

他过去也不曾少遭遇,却也无法释怀。

阿狗道:“后来大概是第十趟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把桶砸到了他们身上,后来……”

阿狗略过了中间发展,只是说道:“他们的父母来了,亲自动手,打了我一顿。”

沈见碌忍不住抓紧了自己的袖口。

对一个小孩子,真的至于吗?

阿狗道:“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是也不敢哭,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找谁哭。等他们走后,我把我的扁担水桶捡了回来,当天太累了我不想继续挑水了,就回屋子睡觉了。”

“等到再次醒来,就是这个地方。”

“所以我一开始,真的是觉得是他们把我从村庄带出来卖掉的。”

沈见碌拿起一颗糖,塞进阿狗嘴里,道:“那应该不是,不然我岂不是也被带出来卖了?”

阿狗:“大哥哥,你不会被卖掉吗?”

沈见碌:“我是家中顶梁柱,把我卖了,大家就都吃不上饭了。”

“哇!”阿狗感叹。

沈见碌拍了拍衣服,把阿狗牵起来,道:“我们四周看看吧,也许有地方可以出去呢?”

阿狗点点头,抓紧了他的手。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便是他所拥有的天地。……

从门口离开走向长廊, 沈见碌才算真正感受到这里有多大。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就已经宽敞到前后回音簌簌,如今从门口出来, 从长廊转角向两边望去, 发现路途更是不辨尽头。

这条路两侧都是青铜铸就的铁门,而相比于其它房间,只有自己所在房间的门还算是能够打开。

别的可能是房间的门, 除去破败尘灰铁锈簌簌,更让人惊奇的是门边缘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

不是自己这扇门的过于贴合而融为一体。

而是真的融为一体不分边界。

边界甚至不是门本应直条框, 而是带着变形扭曲的融为一体。

就好像这门看上去死寂破败,却还有别的什么生命存在。

带着阿狗走过长廊, 沈见碌看着铁门上锈迹斑驳的地方,以及地面掉落的碎屑, 暂且放下了对阿狗的警惕。

说起来,这个小孩子不明来路,他却也不能从中感受到什么非人的气息。

但如果是一个普通人, 还是个幼儿, 又是如何在这个几乎找不到出路的地方待了这么久?

他来的时候有观察,除了阿狗的脚印, 这些落了灰的地方没有别人的脚印,而阿狗的脚印, 一直延伸到……

看不到的地方。

身上的衣服还有着没有抖落的灰尘,走起步来簌簌往下掉。

沈见碌可不会觉得这是因为阿狗家境贫穷,每日劳作导致的。

那些尘灰, 分明就是许久未动而积攒下来的。

看着地上踩出的脚印,和自己的脚印蜿蜒重合在了一起,沈见碌面色凝重。

他可没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如今和黎尘走散了不说, 也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能力,这让他如何不着急。

不过着急归着急,如果此刻的焦灼能够解决问题,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沈见碌深吸一口气,牵着阿狗往前走。

他特意避开了阿狗来时那条路,脚印在那孤零零的,不知何处洒下来的光照亮漂浮的烟尘。

阿狗的手有些凉,摸起来是粗粝的。

很符合大家对于一个经常劳作的孩子的想象。

这双手经历过冻疮,掰扯过玉米杆,在冷水里,泥地里蹚过无数次,手背发皱,手心冷硬。

一层层,一道道皲裂的痕迹让人心疼。

牵着这样一只手,不断往前走的沈见碌却心无所感。

等到他们再往前走一段路的时候,手中突然传来了一丝阻力。

沈见碌没有停下。

想停下的是阿狗。

沈见碌回头。

不知何处起的风,吹动空中浮动的灰尘,阿狗那老旧的衣摆也就微微动着。

他没有说话。

于是沈见碌开口了。

“为什么不向前走呢?”

“你一直都在那一边,为什么不试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呢?”

沈见碌面无表情。

阿狗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前面给自己糖吃,还和自己讲故事说话面带笑容的大哥哥如此陌生。

他只是懵懂地说:“我不知道啊,我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只是敲响了哥哥你的门。”

沈见碌却摇摇头,道:“你并不是只敲响了我的门,而是这么久以来,只有这一次门里有人回应对不对?”

阿狗抿起了唇,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些。

沈见碌蹲下来,尽量做到目光和他平视。

阿狗手微微抖了一下。

沈见碌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到底该向哪边走?”

阿狗还是抿着唇。

这里多么大啊。

大到从长廊那边到这边,阿狗闭着眼睛,需要走上整整三百步。

可他现在他和沈见碌之间没有三百步。

甚至不足三步。

只要他想,只要他能……

他就可以直接将自己抹消在这里。

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所以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恐惧,他的浑身在发抖。

因为一个本不该惧怕的死亡。

沈见碌看着他,没有动作。

良久,沈见碌站起身来。

再次牵住了阿狗的手,向前走。

阿狗这次没有反抗他的拉锯,而是颇为惊奇地睁开眼睛,被沈见碌带着前行,他仔细确认自己的脑袋是完好的,而非破了什么自己因为太痛暂时没有发现的大洞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抬头看向沈见碌:“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是在询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为什么要带我往前走?

还有,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了?

其实阿狗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他所知道的实在是太少,所能感知到的也很少。

他的脑子暂时不支持他能够有上面任何一项想法,任何一丝复杂的情感。

正如他现在不知道此时的心情叫做劫后余生,而不是感觉似乎开心。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这样问了。

于是沈见碌停下来看着他,看着他那粗糙的双手,杂毛一般的头发,不知自己该表示忍俊不禁还是对阿狗这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样子恶狠狠地吓一顿。

沈见碌说:“你害过人吗?”

阿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但是第一反应是真的去思考,于是回复沈见碌:“没有。”

沈见碌:“那我暂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你现在和我一起走出去,不要尝试反抗,不然我真的要打你了。”

说完作势挥舞了一下他的拳头。

阿狗赶忙捂了捂自己的额头,表示知道了。

真是个奇怪的大人呢。

往这条阿狗没有走过的路前进,所阻拦的屏风不是屏风,墙壁不是墙壁。

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阿狗一边走一边惊叹,好几次他看着面前的东西不敢向前,生怕下一刻就撞了上去。

闭上眼睛,硬生生是被沈见碌拽过去的。

而不等他完全睁开眼,便又看到了新的墙壁,这让他以为还没有过去,于是再次闭眼。

一路走来,阿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以前会记下的步数此刻都失了灵。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自己从未来过?

沈见碌的声音突然传来:“你没有尝试过往这边走,为什么?”

阿狗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这里不能走。”

说完他自己就愣了,他根本没有来过这边,为什么能说出不能走?

怎么回事?

沈见碌笑了。

这似乎是刚刚突然把他带来这里后的第一声笑。

让他想起前面那个和他一起坐着吃糖果讲故事的时候,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好像有些酸,应该是酸梅吧。

沈见碌:“谁告诉你,这里不能走的?”

阿狗硬气道:“没有人告诉,我也就是知道,这里是我不能踏足,也不能离开的。”

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在一层层浮现出来,但是他自己看不见。

是他的力量吗?

他是妖吗?

是魔吗?

好像都不是。

他是谁呢?

沈见碌道:“你不是醒来就来敲我的门了吗?你什么时候知道这里的呢?”

此刻他们已经不在刚才那个长廊了。

这里是一片黑漆漆的,耳边似乎有什么水滴落的声音。

啪嗒。

是有什么毒虫在织网吗?

咻——

这该是何处吹来的风了。

阿狗并不知道,这些声音到底对应着什么。

只是呆愣在那里。

黑漆漆的四周,潮湿的空气,上望不到天,下触及到地面,便是他所拥有的天地。

沈见碌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

吹亮了火苗,照亮了一片地方。

周围还是空荡荡,黑漆漆的,因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无论怎么照明,都不会变出新的东西。

但因为这点光,阿狗看清了自己的身体。

在金黄色的烛光下,自己的双手不那么黑了,黄河之水如果流过,是否就像这烛光笼罩下一道翩跹飞舞的尘埃呢?

于是他耳边似乎响起了流水潺潺。

不对,他没有见过黄河,就不该是黄河的。

周遭还是那么黑,沈见碌手持的烛光却好像扩充了一个温暖的世界。

他们继续在此间漫步。

随着光芒来去,原本被照亮的地方被他们走过,甩在后面的继续陷入黑暗,而在前方的则会被慢慢点亮。

但很快又会被重新甩在身后,就像后面已经走过的许多处一样。

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此刻有灯火照耀,有人可以持灯让自己所处不是黑暗。

“来了。”

说这话的人语气平顺,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来,于是便也没有惊讶。

但这声音是好听的,至少听声音能够听出是个年轻男子。

但阿狗却浑身战栗起来。

也许不是他对这个声音感到恐惧。

但他总归会对这个声音感到恐惧。

而紧接着的声音是从自己身侧响起的。

“来了,没想到,能和你在这碰见。”

沈见碌扶额,面前的黎尘站在黑暗里,他手中的烛火仅仅能照亮他那方面庞,甚至还有大半是在黑暗里的。

不过这也不耽误沈见碌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是凝重的。

“我进来之后没有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进镇眼了。”

“镇眼?”沈见碌疑惑。

黎尘点头:“你直接进入了最里层,按理说,是需要将镇眼打破才能出来的,可是你没有。”

他的目光转向沈见碌牵着的阿狗:“而且你似乎还带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伙出来。”

沈见碌低头看了看阿狗,其实不用看也能知道,他能感觉到阿狗握着他的手冷汗直冒,甚至在颤抖,也越抓越紧。

而且他注意到,黎尘说阿狗的时候,用的是“这家伙”,而不是人,小孩什么的。

黎尘道:“现在只有一个可能了,你把那家伙,带出来了。”

沈见碌:“不是,你说清楚,那家伙,是我想的那个吗?”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魔王不存在生与死,只……

周遭平静无风, 也就让这声落地回响数次。

而在回声中,沈见碌才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开口, 再不济, 也不能这样说话。

手边的小孩,还是紧紧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似乎攥了他一下。

黎尘皱眉:“你想快点消失的话可以再不安分一点。”

不不不,沈见碌哭笑不得, 现在不是什么安分不安分的事情,他手边的这个孩子还摸不清底细, 而且一路走来似乎也没有要害他的意思。

而且看上去似乎也不大聪明,也许能有别的办法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沈见碌偏过头问阿狗:“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黎尘道:“他能有什么想说的, 要么是他不知道的,要么就是他知道, 但是他一定不会告诉我们的。”

比如这个地方,比如……魔族这么多年,养精蓄锐的秘密。

沈见碌看着阿狗, 这小孩的眼睛瞳仁又打又黑, 露出的眼白很少。

前面没有仔细看,现在静下来好好看才发觉, 阿狗无论是笑与不笑,那双眼睛, 都有点不似常人的怪异。

这种怪异倒不是与人五官上美丑的差别,而是,似乎不曾见过这样黑白分明的眼, 这样不跟随脸上情绪的眼。

阿狗大概,真的不是人吧。

想到这个沈见碌也没什么意外的,在这个空间里莫名出现的生物, 怎么想都不会是单纯的人。

阿狗看向黎尘,又复看向沈见碌,道:“我没有害过你。”

沈见碌:“嗯,是的,我们一路走来,他并没有想对我做什么,这些我都能感觉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看向黎尘,希望对方明白他意思,看能不能依靠循循善诱,让阿狗多说一些关于这里的事情。

黎尘冷笑,走上前来,不知何时,他腰侧又有了那把剑。

当初沈见碌不小心弄碎的那把,这一看就让他心里发毛,一直都没攒够钱去修,黎尘不会拔出来只有一个剑柄吧……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却险些被阿狗带动一步,只见这小孩从本来他的身侧躲在了他的身后,似乎是在惧怕着黎尘。

黎尘已经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阿狗。

说出了让沈见碌背后发凉的话。

“可是你害死了很多人,你的存在就是要害人的。”

“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魔王。”

霎时间,沈见碌感觉浑身的血都往一个方向跑,背后更是冷汗直冒,抓着阿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冒汗,而这才觉得,两人温度相异。

不过是他太冷,阿狗的手又太烫。

阿狗是魔王?

开什么玩笑?

他本来以为就是这个地方的孤魂野鬼,或者地缚灵,镇眼什么灵器生出的意识罢了。

怎么会是魔王?

沈见碌还记得来之前说过关于魔王的种种猜测。

以及魔王对于整个魔族的作用与意义。

魔王会是世上可以定为不死不灭无敌的存在,他的存在能够让魔族永无止境,前仆后继不顾战火不畏死亡去冲击人类修士铸成的防线。

更是在魔族大祭司的掌控下,为魔族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机。

可以说,只要他存在,人族就永远不会有松懈的那天。

而妖族鬼族更是会以此煽动,一次一次挑衅人族。

他想不到魔王会是这样……这样一个小孩子。

一个,不久前还在和他说着自己梦想是坐上修真界云船,踏上修真路的小孩子。

沈见碌是知道妖魔鬼怪惯会迷惑人心,也许从他踏入这里开始,记忆就不再是秘密,可能只是根据他的过往,编造了一段故事和他说罢了。

这没什么的。

黎尘不会说谎。

而他身为人类修士,也不能优柔寡断。

可能发觉了他身体僵硬,阿狗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沈见碌转过身去,和他面对面。

小孩模样的阿狗甚至还没有他的腰高。

头发也不怎么干净,真的很像如他所说的,是个父母早亡,在村庄中被人欺凌的小孩。

还没等沈见碌说话,阿狗就开口了:“大哥哥,我知道,你是来要我的命的。”

他看着此处黑暗深邃不知有没有尽头的天空,也许有屋顶?但是他还看不到。

阿狗:“你是,你们都是。”

他不知是对着黎尘说,对着沈见碌,还是对着他自己说。

“不过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天的,或者说,我从诞生起,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存在的。”

这叫什么话?

不死不灭的魔王,是为了被杀而存在的吗?

沈见碌:“阿狗,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阿狗摇头晃脑:“我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现在的我倒也没有感觉多可怕。我从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所有事。”

“比如我是谁,我会存在多久,我会被带到什么地方,然后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

“我的诞生就是为了死亡。”

沈见碌:“怎么可能诞生是为了死亡?没有哪个人会……”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因为想起来,阿狗并不是人啊。

阿狗看着他,道:“我知道啊,但那是你们才会考虑的事情,像大哥哥你说的那样,大哥哥,你现在应该……嗯,用你们的话,你的每一天,应该都是高兴的吧。”

沈见碌不否认。

阿狗:“你们人大部分的出生,都是带着另一群人的期盼来的,嗯应该也有人的出生不是被期待的,但是大家都会有一个意识,会有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这个生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降临不是为了离去。”

“可是我不一样,我的出现本来就是一个意外,一个突然的,你们人族不想看到,妖族鬼族不想看到,包括我的同族也没有提前知道的事情。”

“我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是为了死亡,因为我的出现并没有谁的期待,就像是一个必要发生的事件,我只负责做我该做的。”

“维持魔族和人族的平衡,当这个平衡被打破了,我也就不该存在了。”

“所以我的诞生是为了合适的时候去死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死亡对他来说真是个无须在意的小事。

沈见碌听着,只觉得脑子有些混乱:“你什么意思,你维持魔族和人族的平衡,平衡被打破离开?这算什么平衡?”

阿狗眨眨眼睛:“上天认为的平衡啊。嗯,用我们祭司的话来说就是,众生平等,你们人永远不要想着将世间妖魔除尽,我们魔也不可能将人灭族。老天想看到的,就是我们这样永远有着内忧外患,永远不会停息的日子吧。”

沈见碌哑然。

阿狗:“但是想想,其实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因为你们人拥有的真的好多啊。”

“你们拥有辽阔的土地,肥美的土地牛羊,你们有温暖的屋子,可口的饭菜。而我们魔族从出世开始,就在北疆的风雪里,我们看到的永远是高高的山峰城墙。这里的天,有那么那么高。”

阿狗举起手来,但他本就不高,举得再高,也没有过沈见碌的头顶。

阿狗:“却没有一刻会给予我们同等的资源,永远那么高,高到,我觉得好孤独。”

阿狗看着此处那有尽头的天空,道:“可是当我真的去了你们人族,发现又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每个人类都能享受到辽阔土地带来的资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被天空和土地照顾到。”

“我前面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大哥哥,你是第一个给我糖吃的人。”

“众生平等是对的,天地不会给予我特别的东西,能给予我的会是另一个人。”

黎尘听完阿狗说完的这些话,手缓缓从剑柄上放了下来。

沈见碌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和这个小孩说些什么。

支持魔族反复冲击人族边缘防线,在后方提供能量,间接害死不知多少无辜人类的魔王,沈见碌何来资格对他生出什么怜悯之心?

但他说的话,又好像他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只需要完成自己使命,然后离开的棋子。

哪有这种事,轻飘飘来又轻飘飘走?可是他又真的做了什么吗?

沈见碌头有点疼,险些没站稳,被黎尘扶了一把。

向黎尘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后的沈见碌看向阿狗,问了一个问题:“魔族还会入侵人族吗?”

阿狗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当真是比哭还难看,他的脸已经逐渐变得灰白:“不会的了,我死去,会有很多魔族和我一起死去的,大概要个几百年吧,他们才会再建立起规模。”

“然后又大概得有几百年呢,才能有和你们人族作对的勇气,再然后,就是和现在差不多的事了。”

“谁让我们就是这样生生世世的敌人呢。”

“不过如果有的选,我肯定不会想当这个魔王了。我既不是魔,也不算王,我和那些族人,呵,似乎就像魔族和妖族,和鬼族一样,根本就不是同类。”

黎尘皱眉:“没有谁可以选择自己是什么的。”

阿狗点点头:“也是,那就许愿自己就根本不要存在吧。反正无论人鬼妖魔,我是都不想做了。”

说完这一句,他的身体急速后退,从腰部开始,逐渐变得暗淡。

周围的梁柱跟着闪烁一瞬。

阿狗:“大哥哥,你应该是个很容易高兴的人吧。我就做不到,我过那样的日子以后就受不了跑回来了。”

“如果觉得高兴,那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都能好好过下去。”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这一句,室内不知何时有了风声,吹散了他的影子。

楼内再次寂静,仿佛他就没存在过。

塔外不知何处风,将无数高台上燃着的篝火熄灭。

月还是那般圆,映在水中皎皎。

无数魔族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几乎同时跪下,朝着一个方向跪拜恸哭。

伴随着同族人被抽干气息的惨叫,这哭喊通天彻地,传过人类的边防线,传过大雪茫茫的边疆。

传过横跨江河的楼阁。

传过山与水,传过田与舍。

有执棋老者叹息一声:“果然是如此吗?”

对面坐着的人还在摆弄他新作的山水迎春图,闻言道:“本该如此,你我皆在大道下罢了。”

沈见碌听不到那些魔族的恸哭,只是缓缓伸出手,楼顶的逐渐打开,露出了一角,透过一丝月光。

黎尘道:“我们可以走了。”

沈见碌:“魔王死了吗?”

黎尘:“魔王不存在生与死,只是,他如今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