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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女就那么香吗 何仙咕 28107 字 1个月前

沈新月把人抱回树下摇椅,塑料盆扔进水槽,水龙头里的水都是热的,她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管道里晒热的水流干净,用凉水浸透毛巾,给人擦脸擦手,进行物理降温。

脱掉她的鞋子,衬衫解开,沈新月从盆里蘸水洒得她浑身都是,外婆的大蒲扇抓来对着呼呼扇。

几分钟后,江有盈悠悠转醒,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被挪了位置,她很奇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把人盯着。

“看我干嘛?”沈新月没好气,“你中暑我还能见死不救吗?”

她开了瓶藿香正气水递过去,“喝。”

闻到辛辣刺鼻的药味,江有盈立即把脸转到一边。

随即,她发现自己手臂和领口小片挂满水珠,又歪个脑袋,“你怎么把我弄湿了。”

“别说这么奇怪的话。”沈新月准备了可乐,藿香正气水往前递递,单手抠开锡罐拉环,“喝了药给你喝可乐。”

不接,江有盈手掌将水珠细细抹开。

她拉长了颈,素白的脸扬起,闭上眼,风带走皮肤表面温度,果然舒适许多。

那两条横支的锁骨像玉,质地通透,沈新月无声凝视许久,等待她重新睁开眼,药瓶喂到她嘴边。

她面露厌烦。

沈新月没了耐性,手捏住她下颌,扳正她脸。

“清醒一点好吗,作死给谁看,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求着你哄着你吗?连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爱你。”

不自爱吗?她是不自爱的人,江有盈从来没收到过的评价。

她瞳孔微缩,眼底布满赤红血丝,目光惊疑,又十分委屈,手指嵌进藤椅边缝,用力到沁出血来。

“我对你只是出于人道,因为我们两家是邻居,你是外婆认定的无血缘亲友,而你曾经确实也向我提供很多帮助,我对你的遭遇无法视而不见。”

沈新月将药瓶重重掷回桌面,“你真的奇怪,我爱你的时候,你拼命将我推开,甚至极尽羞辱。我如你所愿不缠着你了,你又一天天使不完的小把戏。”

大颗眼泪从她面颊滚落,滴在手背,沈新月如被烫到,松手飞快在衣上蹭了下。

转身冲进外婆房间,抱来仙女棒,沈新月扬手把塑料盆的水泼到院子当中,盆摔地,仙女棒扔进去,又弯腰摸来她兜里那只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根,丢回盆。

火势初弱,几秒后扩散,盆中发出“荜拨”爆响,青紫烟雾腾起,火药味弥漫。

“你不是要看仙女棒,现在看到了。”

沈新月站在她面前,双拳紧握,口鼻被呛,堵塞着,眼眶也熏热。

她不想再为她流泪,是烟雾,是生理本能,“我不爱你了,你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怎么还指望我会爱你呢。”

镁粉燃烧的刺目白光比太阳还耀眼,手脚无力,逃跑不能,江有盈只能怔怔看着。

她喉咙哽住,眼泪模糊视线,光亮炽热闪耀,双目近盲,周身痛不可抑。

第55章

“我好好一个洗脸盆让你烧得稀巴烂!”

外婆傍晚打牌回家,沈新月刚把江有盈送回房,还没来得及处理,被逮个正着。

“你烧我洗脸盆干啥?”外婆戳着她脑门训,非要她说出个一二三。

“不要戳到太阳穴了,很危险的。”沈新月握住她手指,稍挪个地方,点在额头正中央,“这里吧。”

外婆抬腿朝她屁股踢一脚,“死孩子,败家孩子,天天不干好事。”

沈新月今天够郁闷了,老太太还叨叨个没完,她不服气,“我咋不干好事,我上午采荷花卖荷花,下午练车,全是好事。”

“回来就烧我洗脸盆?”外婆气呼呼往摇椅一坐,瞥见桌上药瓶,拿起来看,“谁中暑了?”

“我也是个人,站你面前老大一只你都不关心。”

沈新月脚尖把盆拨去一边,打算吃完饭出去遛弯的时候扔。

桌子还有听开过的可乐,老太太“嘿嘿”一笑,刚要伸手,沈新月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训我半天,也让我逮住你了,风水轮流转。”

“切——”秀兰不屑挥臂,“放半天早没气了,我还不乐意喝呢。”

没气的可乐,江有盈爱喝,沈新月把可乐拿回冰箱冻着,后来连带着晚饭一起送到隔壁。

房间门大敞,过堂风吹得纱帘乱舞,那人侧躺在床,长发如墨铺散了满榻,腰臀起落成浪。

白瓷碗在厚实的胡桃木柜面上磕出一声闷响,沈新月在床沿坐下,说“吃饭了”。

长直的睫毛盖住哭红的眼睛,情绪剧烈起伏后,身心陷入茫茫一片死寂。床上那人没什么动静。

“外婆知道你中暑了,很担心,让我好好照顾你。”沈新月回头轻轻推了下她肩。

类似的话,江有盈以前说过很多。

——“你外婆托我照顾你。”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别让老人家为你担心。”

如今也算有来有往了。

唯一的不同,江有盈是头倔驴,谁的话也不听。

两家这些年攒下来的情分,还有她之前几次救命之恩,沈新月不能扔她不管,又耐着性子喊了几声。

她不理,沈新月伸手去扳她肩,感受到阻力,“没睡着啊。”

吸吸鼻子,江有盈团成只熟虾米。

强喂肯定是不行的,她力气大,真要较劲沈新月担心自己不是对手,再挨她两巴掌。

“你先起来把饭吃了,吃完我跟你说。”

“说什么。”江有盈果然立即有了反应。

沈新月把碗端到沙发对面的小茶几,“你先下来,到这边。”

这人平时看着拽得二五八万,牛哄哄全世界在她眼里都是垃圾,其实可脆弱了,心里一堆弯弯绕。

像刚挨过揍的小孩,面上不情不愿,又实在抵不住奖励的诱惑,一路走一路抽抽着把自己安顿在小桌边,瞪眼把人盯着。

沈新月饭碗推她面前,“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不说什么事儿,态度表现得挺柔和,江有盈皱着眉自己在那琢磨,半分钟后,想清楚了端碗开始吃。

“还有药。”沈新月重新给她开了瓶,可乐放旁边漱口用。

“你会跟我和好吗?”她嘴里嚼着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含糊问。

“先按照我说的做。”沈新月仰靠在沙发背,双手环胸。

爽,比在点烟的时候被强吻还爽。怪不得江有盈总喜欢板个脸训她。

碗底最后一勺米饭舀进嘴里,江有盈把碗朝着沈新月斜了下,示意吃好了,不需得人吩咐,扒开药瓶最里头那个小活塞,仰脖直接往嘴里倒。

药水辛辣呛鼻,她眉头皱得更深,强忍着恶心咽下,连灌了大半听可乐才勉强压下嗓眼里那股火。

这药是真难喝。

沈新月默了几分钟,等她缓了缓,才慢悠悠开口道:“你是想跟我复合吗?”

想,当然想。可有句老话怎么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江有盈垂着眼一声不吭。

沈新月探身屈指敲击桌面,“说话。”

脖子里好像支了根钢筋,江有盈那颗脑袋就是低不下来,僵僵杵在那。

沈新月双手撑膝,起身便要走。

“我想,我想。”她急了,地毯小蒲团上跪坐着,膝行半步。

沈新月站那没动,“那你当初为什么非得跟我分手,几次分不掉,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终于分掉了又觍个脸巴巴往上凑。”

这些话想对她说很久了。

“我没给你机会吗?我给太多机会了,我说要沟通,要坦白,我的话你有一句听进去了吗?表现得自己多可怜巴巴,心里多委屈,人家问,却只会摇头,说别打听。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藏好了,藏严实点,谁也不知道,故意露个线头出来等人拽,真伸手又捂得严严实实的。”

“欲拒还迎一次两次就够了,反反复复真的很折磨人,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一直猜,猜错我也很无助。你但凡回头看一眼呢,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选择进入一段关系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你捡个小孩都知道给她泡奶粉换尿布,我也是个人,我也需要体贴呵护。”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好,在物质和金钱方面,你确实没对不起我什么,但我们是情侣,除了钱,我们之间还有感情的,在床上你会问我感觉好不好,怎么下了床就不认识我一样。”

闭眼,吸气,沈新月扶额缓了几秒。

“以上全部抛开,分手是你提的,我尽力挽留了,你执意要分开,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可你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调节好情绪问题,决定重新开启一段生活的时候又跑出来,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大半夜睡不觉,饭不吃,把自己热到中暑,到底想干嘛?要我可怜你吗?我告诉你江有盈,我不会,我只觉得可笑。”

“早干嘛去了,分手了你知道后悔了,那我杀了人再道个歉说对不起,受害者家人和法律就会放过我吗?况且你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你还在继续你的别扭,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

江有盈脸色刷一下惨白。

“你但凡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下就知道自己有多恶劣了。从一开始我们见面,常常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嘴边,我姑且当作调情吧,那上床之后呢?知道我恶心什么,还一遍又一遍说跟我没感觉,其实喜欢男人。你是不是有病,你自己品品,这是个正常人说得出来的话吗?”

“怎么样呢,我替你证实了,跟女人还是会爽,会高潮,又跟我谈什么阶级,什么环境。这些我全都不计较,心想或许是我们的开始不够正式,想给你个惊喜,也是想坐下来好好聊聊的意思,可你呢?”

这些问题翻来翻去,沈新月说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她身体摔回沙发,使劲抓了一把头发,手臂扔开,绒面布料上轻弹几下。

“想复合,什么态度,道歉一句没有,吃饭还得我来哄,感情是相互的,只靠一个人维系走不长远,你没谈过恋爱我可以教你,做你的引导性恋人,可你至少应该配合我一下吧。”

说得差不多了,沈新月收起碗筷。

“就守着你的秘密一辈子这么过活吧,继续沉浸在你的小世界里,你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因此而伤害到你,真的。因为能伤害你的,从来只有自己。”

沈新月端碗走到门口,回头,最后一句。

“不过也谢谢你的敲打,这段关系里我从中学到不少。真诚仍然是感情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真诚我无惧我坦荡,谁隐瞒谁活该受煎熬。别指望任何人能拯救你,大家都很忙,连照顾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爱情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前提你先够取暖!那点可怜稀薄的爱,你自己留着吧。”

就这样。

沈新月转身大步离去。

太阳落山了,房间暗下来,风没停过,吹在身上有点冷,手臂皮肤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江有盈始终呆坐着,直到双腿发麻,完全失去知觉。

她整个人像是暴雨中翻滚的荷塘,沈新月口中字字句句是从天而降的雨箭,急促而猛烈,把水下沉淀已久的芜秽重新翻搅在岸。

难以忽略,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难免想起妈妈,怀念妈妈温暖而粗糙的手掌,想扎进妈妈怀里好好哭一场。

几分钟后,她艰难翻身爬坐起,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然后去后面露台把帐篷收起,拎着登山包出门。

沈新月一直靠在围栏边等,方便观察她情况,这时给江启明发了条消息,让她给刘武打电话,说江有盈背着包出门不知道打算去哪儿。

[不会又吵架了吧。]

江启明问。

沈新月没说什么,只问为什么现在才回复消息。

[我视频剪好了,你看没。]

[我很自律。]

[作业不写完不会碰手机。]

这两条消息之后,江启明应该是给刘武打电话了,几分钟后才回复说没事。

[妈妈不会想不开的。]

[她还有我。]

沈新月回房间,坐在地毯上,盯着江启明最后两句话看了很久。

一个没有妈妈的女人在成为妈妈之后,是不会想不开的。

那江有盈的妈妈呢?为什么想不开。

骂人的是她,噼里啪啦骂了一大堆,哭的也是她,稀里哗啦哭得满脸泪。

沈新月抖着手拨电话,泪模糊视线眼前一阵阵花什么也看不清。

她手臂垂打在大腿,江有盈关机了。

[视频我看了。]

江启明发消息过来,给她提了些建议,说哪里太长需要删,哪里又可以适当增加时长,还有节奏,BGM和字幕啥的。

沈新月脑子掰成两半用,暗暗记下她的叮嘱,袖子抹泪,已经没办法打字,发了段语音过去。

“我话可能说重了,我明知道她很难。”

[没事,她当时骂得也挺狠。]

[你不能光想着你骂的时候。]

[她说你是垃圾,廉价又可笑,你忘啦?]

江启明如此安慰道。

沈新月探身把床头柜上抽纸抓来,擤鼻涕。

[你情绪好稳定。]

[想谈。]

[说明我们之间纯友谊,没有爱情。]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江启明丢来一串红心。

[小孩姐,我悟了。]

沈新月抱着电脑,把前几天下雨她站在窗口拍的芭蕉树上传,搭配伤感音乐,标题为——“为什么爱一定要互相伤害。”

十五分钟后,按照江启明建议修改好的第二条视频发出去——“破产回村赚够一百个之与老板之失恋三十三天。”

江启明丢来三个问号。

[什么东西?]

沈新月让她别管。

成为自媒体达人的第二天,沈新月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早上醒来对着窗外的芭蕉树发呆,直到江启明发来消息。

[你要火了。]

沈新月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打开手机,后台一串红。

出人意料,那条乡村日常视频只有十八个点赞,芭蕉树伤感视频一夜之间竟积攒两千多!

沈新月戳开评论:

[我想她了。]

[我想他了。]

[我想它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放手。]

[你不知道,故作轻松的我啊,背地里偷偷哭过多少次。]

……

[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新月回复江启明。

江启明说这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

[也行,这种视频你以后都在晚上发。]

[人晚上比较容易emo,流量大。]

[或者试着融合。]

好现实一女的。

起床,沈新月洗漱后喂鸡,扎起头发戴上草帽,对着镜头打招呼。

江有盈没回来,她给小院里的花浇水,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收起,清扫落叶,电脑登录管理系统,查看订单,确定旅客入住时间,安排整日工作。

这次,沈新月试着把伤感部分和日常相结合,视频开头和结束都是芭蕉树,区别在时间和天气的变化。

清晨的芭蕉树叶片上还挂着露珠,日暮时分光线移动,那抹绿意变得深沉厚重,字幕是“她还没回来”。

江有盈是真没回来,外婆起初以为她镇上事情多,忙,连续三天没看到人影,有点着急。

“你给她打电话。”

沈新月不敢说是自己把人骂跑了,抓抓后脑勺,嗫嚅着,“忙啊,最近确实忙。”

“我让你打电话,我问问她。”外婆说你要不愿意把手机拿来,“我自己打。”

万一还是关机怎么办?沈新月满心忐忑尝试拨打电话。

“嘟”声响起的瞬间,她大松一口气,后背甚至起了层薄汗。

“您请接听。”沈新月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听说手里这破玩意几片铁皮加玻璃就要小一万块钱,外婆宝贝得很,怕摔了两手紧抓着。

“歪?满满呐!是不是满满呐?”

江有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沈新月一个字不知道,只听见外婆不时“啊哦嗯”,小学生念拼音似的。

挂了电话,沈新月接过手机,“她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

外婆重重“哼”一声,“她肯定是不想见到你,一天天吃人家喝人家,没有感恩之心,不干好事。”

沈新月真服了,“还有没有王法,她骂我的时候您也在场吧,骂得多难听,我说她几句能咋。”

“欸?”外婆手指着,“承认了是吧,你承认你欺负她了。”

老太太原地转圈,满院子找笤帚,“我就知道是你,不打自招,好,看我今天不抽你个屁股开花。”

沈新月意外发现,她妈喜欢转圈原来是遗传外婆!

老太太偏心得很,没等她找到笤帚,沈新月蹦跶跑走。

她的视频号每天都更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拍拍剪剪,新号平台有扶持还有很多激励计划,流量不错,几天下来后台竟然也有一百多块钱了。

沈新月不指望这个暴富,就是玩,说是转移注意力也好,兴趣也好,都行。

不过迄今为止,播放量最高的还是最初那条伤感视频。

江启明说她运气好,类似的伤感视频很多人在发,但流量完全是玄学。

于是沈新月另创了个号,专门拍这种。

芭蕉树、荷花、屋檐下的雨,晾衣绳上随风飘摆的白裙子,潺潺的小河水,每天回家那条开满野花的小路……

都是她生活中很常见的东西,但场景固定放大再搭配音乐,就具备一种神奇魔力,让偶然刷到视频的观者们心灵奇异安静下来。

只是江有盈还没回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小院里的客人来了又走,雨下过几场,瓜田里的瓜也熟透……

沈新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让江启明问了刘武,刘武反问“没在秀坪”?

八成是装的。

好几次,沈新月去镇上寄荷花,想偷偷跑去星星门窗店,看能不能遇到她,可见面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闹得太难看了。

这天下午,沈新月又去了荷塘,她闲来无事喜欢到亭子里躺着,亭是有名字的,但只有为数不少的人知道。

左数第三根柱子最上面有行小字。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沈新月也买了云台固定手机,这样可以保证画面更稳,塘里开出了一朵并蒂莲,她舍不得采,每天都来看,用荷叶挡着,担心被人发现偷摘去。

“我的并蒂莲今天也还在呢!”沈新月嘀嘀咕咕,拍的时候就想好字幕了——直接把这句打上去。

评论区好多人对着并蒂莲许愿:

[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

[希望我爱的人能回到我身边。]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像两瓣芙蕖并绽枝头,并蒂莲蓬。]

……

每次刷到这样的评论,她心里毛绒绒热烘烘,好像有只小猫在咕噜踩奶。

不知道那个逃跑的家伙有没有在偷偷刷她视频。

那么大一片天,装进小小的手机屏幕,仔细可以看到风追赶云朵奔跑。

近前,绿的艳,红的娇,夏日盎然,日光欢喜。

猝不及防,镜头捕捉到一片淡蓝衣角,女人长发柔顺披散双肩,静立在藕荷深处。

沈新月呼吸骤停。

风过,满池碧叶簌簌摇晃,水波漾漾,也吹乱她头发。

她伸手拂了一下,想了想,大概也觉得麻烦,随身的大包里摸出个鲨鱼夹,三下五除二,利落将长发盘起。

如此,沈新月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

她的蓝色上衣是轻盈的绵绸质地,裙裤宽宽大大,布鞋刺绣精美,风格舒适随性很适合她。

她也瘦了,瘦好多,细长骨架支撑衣物,像盏风里的绛纱灯笼,轻逸婀娜。

她缓缓走来,由远至近,沈新月垂下发酸的手臂。

有多久没见了,五天,十天,不止。

整整十五天,半个月。

默然对视,久久不语,心中万般思念,涌至喉头却哽咽,沈新月侧身擦了下眼睛。

“好久不见。”江有盈轻轻笑了两声,“娇嘟嘟大小姐。”

不想在特别的重逢时刻没出息哭鼻子,沈新月睁大眼让风吹干泪,深吸气,调整呼吸。

“你回来了。”

风掀起荷叶背面青白色经络,涟漪撞碎水面倒映的白云,她鬓边碎发扫拂面颊,垂眼轻轻“嗯”了声,“在拍视频吗?”

沈新月点头,“两个号加起来,连着打赏有七八百块钱了。”不知该说是高产还是无聊,她发了三十多条视频。

“真厉害。”江有盈笑道。

沈新月自己也觉得,用力点头,忽然就想到要对她说的话了。

“你离开这段时间外婆每天都在想你,一直念叨着,盼望你回来。我也一直在好好干活,浇花扫地,接待客人,洗晒床单,还学了好多新菜,尝试过……”

“嘟嘟。”江有盈打断她。

沈新月抿唇,低头,荷影在脚尖摇晃。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

她声音很轻,音调平和缓慢,有淡淡的砂砾感,听在耳朵里酥酥的,痒。

沈新月一下害怕地揪住了裤腿。

“我想了好多,想啊想,每天都在想,我觉得……”

顿了几秒,再开口,江有盈声气变得平稳且坚定,“你说得对。”

沈新月猛地抬头,目光惊诧。

她黝黑的瞳仁陷入回忆。

“有一次,我把露营地选择在高山上的一片缓坡,结果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我的帐篷被山洪卷走,我抱着大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现了过去全部人生经历,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沈新月心揪紧了,开始痛。

上前一步,江有盈握住她手,“嘟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为我过去的任性,鲁莽和狂妄。”

掀眼,沈新月看到她晒伤的鼻尖,颧骨处新增的小块斑点。

那不是瑕疵,是岁月走过,白云和树梢在她面颊留下的阴影,她还是那么美。

握紧她手指,沈新月心碎成一片一片,“其实我还没说完。”

“还要骂我吗?”江有盈笑,睫毛如颤抖的蝶翼,“没关系,你大胆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是。”沈新月摇头,到底没忍住,眼泪大颗掉。

“我想说,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爱你的,我,外婆,星星和刘武甚至包括我妈还有女明星。你离开的每一个白天黑夜,我们都在深深思念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来。”

“别哭。”她指腹温柔像清晨落在纱帘上那束清丽的阳光。

沈新月背身横臂抹了把眼泪,“没啦,其实是外婆每天骂我。”

“这样。”她笑笑,手缩回,指尖收进拳头,“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第56章

那声“朋友”落地,沈新月愣住。

有一秒,半秒,她想把面前这人推进荷塘里,像涮毛肚那样七上八下好好涮涮。

她们有半个月没见了,听起来江有盈像是去外面散心,露营徒步什么的,还遭遇了自然灾害。

沈新月脑补她在生死一线之间,那滔滔滚滚的山洪冲开她的脑栓,她想通了,大彻大悟了,再见时她们终于可以坦诚相待。

然后呢?然后。

只能说明沈新月这人想象力蛮丰富。

短暂怔愣后,她爽朗笑开,“其实我还挺欣慰你能想通的。”

然后开始唱歌:“朋友,我当你鸭苗朋友,朋友,我当你鸭塞朋友……”

不拍了,沈新月收起手机,“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从哪个关系层面讲,她们都没办法完全撕破脸,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没到那地步。

江有盈是她老板,邻居,也是前女友,现在当朋友处,挺好。

外婆,星星,刘武,甚至包括妈妈和女明星,开咖啡店的小安……

她们之间的共同好友太多了,沈新月不能因为跟她分手这些人全都不要了。

在秀坪,她们还会有很多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这里不是城市的鸽子笼,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

朋友确实是最优解题思路。

想通这点,沈新月什么感觉呢,好像洗完澡堵在耳朵里的那汪水终于弄出来了,她听力恢复正常,世界去雾。

“那我们回去吧。”沈新月摆了下手,语调轻快,“外婆要知道你回来,肯定特别高兴,她老想你了。”

“那你呢?”你有想我吗?江有盈下意识脱口而出,朝前半步。

对方此刻表现出的这份豁达坦荡,显然不是她想要的,说“分手”的是她,“做朋友”也是她,人家都答应了,她却还是不满意。

两片荷塘中间的土路仅限一人通行,沈新月让出半步,示意她走前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

逃跑把问题搁置,十五天,在想开了和没想开之间来回走,江有盈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斤斤计较。

“你说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吗?”这完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如果心中压抑的情感已满溢,甚至沸腾。

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添浓重深邃。

“你有想我吗?”

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压抑的情感所震慑,几乎要妥协。

本想装傻把那句糊弄过去,她非要问。

沈新月很无奈。

是无奈,没有愤怒,没有丝毫因对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

很纯粹的无奈。

“你想听实话吗?”沈新月勇敢对视。

江有盈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个深陷自责悔恨,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个坚毅果决,平静到近乎残忍。

沈新月没挣,任由她拉着手。

“我正在拍摄,你突然闯入我的镜头,坦白讲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动,是惊喜。你回来了,看起来像是想通了很多问题的样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兴。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忆起你离开之前,我们在房间那番对话……”

对话不准确,沈新月想了想,纠正:“应该是单方面的辱骂。我那天太生气,话说得有点重,伤害了你,内心非常自责,但我没觉得自己哪句说错。你问我这些天有没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担心你,如果你因为我之前那番话,有任何想不开,产生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新月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

失望吗?当然,她心里始终给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的,有来有往是人情社会基本法则。

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我这人其实一直挺看得开的,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是反复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说的做朋友吗?我以为你想开了。”

沈新月试着挣了挣。

“我没想开。”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紧。

“可我想开了。”沈新月只能说抱歉。

风停了,空气凝滞。

江有盈脸色灰败。从小到大,她没有停止过逃跑,从老家跑到江城,又从江城跑到秀坪。

可她从来没跑掉过,人生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走回头路,恐惧的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被撞翻在地。

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来逃跑也因人而异。

手腕禁锢的力道减弱,沈新月挣脱,“成年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她来到秀坪好几个月才尝试着自己开电三轮上路,下厨,网上找视频学习拆换床罩技巧。

在生活方面,江有盈当然强过她许多,会修家里的一切东西,开挖掘机,搞测量搞安装,等等。

但就“想开”这点,或者一种更为宏观的说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

人各有所长。

不多停留,沈新月转身朝前走。逃跑和前进之间的微妙差别,或许在于路上所携带的包袱数量。

钱、房子、车子,一切物质上的,或是心灵上的。甩不掉,就会被拖垮。

没走多远,沈新月小路尽头等,她始终是内心宽厚的,善良的人。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头——那家伙不会掉荷塘里去了吧。

小路尽头,空空荡荡,唯见碧叶摇晃,荷香浮动。沈新月挠头,人呢?

心中正纳闷,柴油皮卡身后疾驰而过,沈新月追到大路边,眯眼细瞧车牌号,一时哭笑不得。

这人,两句话不对又跑了,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算了,摇摇头,沈新月懒得跟她计较,沿着田坎间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期间给丁苗打了个电话,“再不来放暑假没房间给你住。”

“给我留一间呗,我还想多住几天呢。”

丁苗问荷花开没,沈新月说早开了,卖都卖了好几批。

丁苗叹气,又跟她抱怨几句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人事,沈新月让她打起精神,快快处理掉,腾出时间好好休息。

“我把竹子也喊来,到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搞烧烤。”

竹子是沈新月以前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在车行搞策展,不过后来转行,自己开了个手作店,还交往了新女友。

也是竹子的故事让沈新月明白,有时放弃反而是种解脱。竹子感情经历炸裂,跟前任从小就认识,在一起十几年分手,现任是前任堂妹。

丁苗说尽量尽量,手边还有事情没做,匆匆挂了电话。

丁苗,竹子,还有竹子的女朋友,这就三个了,所以几分钟后接到程意电话,沈新月半点没犹豫。

“你来啊,人多热闹。”

沈新月一直记着程意的好,年初她走的时候,程意专门上银行柜台取了两千块钱给她当路费。虽然一下火车就发现被偷。

程意挺好的,两人分手是性格不合,三观不合,各方面都玩不到一起,那时丁苗出差办案,沈新月突然决定要走,实在找不到人才管她借钱。

分手还能做朋友,是感情上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否则沈新月张不开那嘴。

程意痛快,收到消息,立马开车去楼下接人,取了钱,送佛送到西,给她捎去火车站。

“网上刷到你拍的视频了,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失恋了?”程意问。

沈新月苦笑,弯腰摘了朵小花又狠心在指腹碾碎,“这么明显。”

程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郁闷,“外面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还是你最好,要不咱俩复合吧。”

“你想蹭房间住呐?”沈新月哈哈几声,“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哦。”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程意没坚持,“那到时间见吧。”

回家,江有盈正坐院里跟外婆说话,她带了好多东西,外面买的土特产,还有景区里卖的小玩意等。

沈新月从旁经过,好奇瞄了一眼,外婆冲她招手,“你过来。”

“干啥。”沈新月站在楼梯口。

“快点。”外婆催促。

沈新月不情不愿晃过去。

外婆起身,把她按在板凳,“别吵架,有话好好说,我回屋睡个午觉。”

沈新月想说不好意思,刚吵完。不过嘛她确实有事要说,等外婆回屋,才摸摸鼻子挺难为情笑一下。

“我有几个朋友过阵子来找我玩,我想把她们安排在民宿,她们大老远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想跟你商量,房费能不能从我工资里扣。”

通讯录清空后,主动重新添加好友的就这么几个,沈新月感激朋友们对她的耐心和包容,想主动包揽部分开销。

其实荷塘边那番话说完她就后悔了,还得求人呢,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狠。

“刚才,对不起。”江有盈却道。

“嗯?”沈新月下意识抬头,头顶枝叶间撒下的小块光斑落在她眉眼,她的样子比在荷塘边增添了几分柔和。

“又一次不辞而别。”或者说落荒而逃更为准确。

江有盈视线从茶杯转移到院中铺地的青石砖,“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以为我把那些东西搁下了,可一回头,还是背后灵一样趴在我肩上。第一次离开家,也是我第一次逃跑,或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就奠定基调,我只能跑。”

她声音很轻,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她口中的命运亦然。

“人的命有时真的很轻很轻,无论飘到哪里都不能扎根。有时却那么重,落地就摔得稀碎。”

沈新月心尖一缩,感到疼,幻听“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摔碎。

江有盈弯腰,随身的那个大口袋里取出个暗红的绒布小袋,推到她面前,“送给你的礼物。”

绒布袋子里是只雕刻精美的银镯,颇具民族风情,而且一看就是老东西,没有丝毫粗劣的现代工业,岁月留下的细小磨损更添韵味。

沈新月拿在手中把玩,银导热很好,她的体温极快扩散开,什么东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机拍我了。”

沈新月还没来得及道谢,江有盈忽又道。

以为是兴师问罪,沈新月赶紧把镯子放回去。

“你发吧。”江有盈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不介意,而且以后都随便你拍。”

转变太快,沈新月一时反应不及。

“还有你的朋友们,请她们来吧。”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我负责她们在秀坪全部开销。”

第57章

她很失望,对自己失望。

站在二楼围栏边往下看,长久地看着,看庭院中生长旺盛的花卉,得到两棵大树浓荫的庇护,不至于在盛夏灼辣的日头下凋萎。

——“什么东西过浓都不好。”江有盈想起妈妈说的话。

太阳和雨水,过浓泛滥都不好,所以妈妈给她起名“有盈”,满月的意思。可月亮并非总是圆满。

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为自己栽种一片浓荫,成为自己的庇护。

身体朝前微倾,江有盈撑在那,总无意识地搓手指,觉得手心空空,应该抓住点什么。

可她毫无技巧,像握一把沙,越是使力越是流失得快。

摊开手心,什么也没剩。

沈新月送饭来的那个下午,气势汹汹把她臭骂一顿,她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和帐篷离开。完全出于本能,按照以往的经验,先跑了再说。

其实没跑多远,就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

只喝水,不吃饭,伴着风声、树声,鸟叫虫鸣,不分白天黑夜躺着。三天后,她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离开大树跑去更远的地方,流浪。

逃跑是她惯用的自我疗愈方式。可这么多年,好像没什么效果。

有一种说法,人遇事根据过去经验,照常处置,是命;改变习惯,停止依赖,尝试新的方法,是运。

她都试过,认命有时不完全是坏事,运也未必是好运。

可认命久了,也会乏味,再试试吧,这次万一转运了呢。

江有盈打开手机,沈新月有乖乖听话把视频发出去,剪辑配乐后,还真有几分旧人重逢的唯美电影感。

不到一周,收获点赞近万。

那些想找到她的人,视频会成为线索,她不敢说的话,会有人替她说出口。

那条视频江有盈来回看了好多遍,她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的镜头里见到自己。

她拍过纪录片,很多年前,拍她的人说她长得漂亮,应该多笑笑,又说孩子你还年轻,路还长,振作起来。

江有盈讨厌镜头是从那时候开始,不过后来,她有躲在房间里偷偷看过那片子。她哭了很久。

沈新月镜头里的她大不同,像一朵云从天边降落,是蓝色的。

蓝色的云朵。

评论有人说,能感受到博主浓浓快溢出屏幕的思念和爱慕。

江有盈又欢喜,又忐忑,想当面问问是不是真的,不敢,于是对自己愈发失望。

正出神,小院来了客人,院里招手,“哈喽!哈喽!”

江有盈收起手机,下楼接待,“你好,住宿吗?”

是个女孩,二十七八?不确定,反正看着比她小,短裙搭配防晒衫,戴墨镜,给人的感觉精致,却说自己是来应聘的。

“应聘?”江有盈皱眉,沈新月还是决定离开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

“小院似乎没有张贴招工启事,你应聘什么?”

“应聘老板。”那女孩说,然后背着手在院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摸着下巴不时点头,“我看中了你这块地,决定买下来盖个度假村,你开个价钱吧。”

江有盈狐疑,返回屋檐下阴凉处。

她自顾自继续,“当然不止你一家啦,附近几家我都看过了,挺满意的,我要全部买下来。”

“还有外面那片荷塘。”她舒舒服服往摇椅上一躺,自顾继续道:“我要填了种向日葵,我喜欢向日葵,因为向日葵的花朵跟我的笑容一样灿烂,嘻——”

江有盈观察得出结论后道:“你哪家医院出来的,主治医生是谁?”

她歪头思索片刻,摘了墨镜,“啥?”

话音刚落,又有人小跑着进院,自报家门道“我我我”,“主治医生是我!”

穿白裙,这位是长发垂肩的温柔样子,几步上前,江有盈面前伸出手,“你好江老板,我们是嘟嘟的朋友。”

哦!江有盈恍然。

老实讲,她其实不太擅长跟同龄的陌生女人打交道。

出去干活,男的一律当牛马差使,小镇上的人,相熟了日常打招呼没什么问题,沈新月照片里见过,并不陌生。

至于这些跟沈新月差不多气质城里来的漂亮妞……

没跟白裙子握手,江有盈抿唇,满脸严肃手撑围栏倒退几步,在孟新竹充满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转身逃跑。

孟新竹愣愣眨眼,反应几息,怒而望向周醒,“是不是你又发神经胡言乱语,把人吓跑了。”

“我没啊。”周醒从摇椅上站起,摊着巴掌,“我是说要收购这片盖度假村,可都是胡扯的呀!”

“盖你个头啊盖!”孟新竹一个爆栗。

周醒捂着脑门,“人家玩嘛!”

“玩你个头!”孟新竹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温柔。

江有盈藏在二楼房间,门反锁,给沈新月打电话。

“喂,你朋友来了。”

丁苗也是自己开车来的,说找不到地方。沈新月怕她丢了,开着三轮在路边等,接起电话,“那麻烦你帮我招待下。”

“招待不了。”江有盈拒绝得干脆。

丁苗电话进来,估计是到了,沈新月下车左右看,鬼影没一个,“怎么会招待不了呢。”

“我怕生。”江有盈说。

沈新月不太明白。

电话催得急,天又热,她满头满身汗,手腕敲敲脑门,“等一下,等下我先找到丁苗再打给你。”

挂了这个接那个,丁苗说她到了,在瀑布边上。

沈新月感觉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什么瀑布,哪里来的瀑布?”

“就是一个大瀑布,很高的地方,水流下来。”丁苗啊地大叫,“好壮观!”

沈新月挂了电话让她直接发定位,发现这家伙竟把车开到水库边上。

叮嘱丁苗别再乱跑,她现在去接,沈新月赶紧给江有盈回电话。

“你快点回来!”

江有盈躲进卫生间,“她爬我窗户,进来了!”

沈新月彻底懵圈,“谁?谁爬你窗户?”

孟新竹真担心周醒把人吓着了,押着她上楼道歉,周醒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蠢的人。

孟新竹说当然,“她只是觉得你有病。”

总之,孟新竹决定把人找到,事情解释清楚好好跟人家赔礼道歉。

周醒发现门反锁,顺着走廊绕了半圈摸到后面露台,说“欸竹子你看窗户开着”,猫腰就往里钻。

沈新月只听见电话里周醒的声音说“抓到了抓到了”,通话中断。

“抓到什么?”沈新月混乱。

忘了反锁卫生间门,江有盈被周醒从门背后揪出来。

孟新月上前安抚,环抱她双肩,“嗷嗷不怕不怕,没事了。”

江有盈起初确实是尴尬又害羞,但事情从周醒翻窗户那里变了,她开始感到害怕。

沈新月交的一帮什么朋友?

江有盈被这两人左右拉着下楼,孟新竹反客为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周醒拍着胸脯保证,“我真没病,开玩笑的。”

江有盈起初没觉得她有病,玩笑而已她当然听得出来,但就周醒刚才的表现……

嗯,说不好。

沈新月去接丁苗的路上,听孟新竹打电话描述完经过,本来还不太相信,后来想起某人爬墙把自己摔得满身伤。

“你们别欺负她。”沈新月跺着脚,“她其实很胆小的。”

又生气,“能不能管好你家暴暴。”

孟新竹应好,“我再去打她两拳。”

丁苗举着手机拍照,沈新月三轮停她面前,嫌她误事,“快点走!”

“照张相。”丁苗一身职业套装,戴黑框眼镜,沈新月不免吐槽,“穿的什么跟我姑妈一样。”

“你懂屁。”丁苗收起手机,“我上午还在开庭,为了赴约,开一百多公里车。”

沈新月电三轮在前面引路,丁苗在后头跟,下山回村,把车放停车坝,火急火燎往回赶。

丁苗跟她一起坐在电三轮上,胳膊肘捅捅,“不是分手了吗?”

“那她也是我老板呐!”

沈新月没好气,“现在竹子也被周醒带得不正常了。”

丁苗“呵呵”,“我看最不正常的就是你!”

电三轮停在墙根底下,沈新月满头汗来不及擦,火急火燎进了院。

事情倒没她想的那样严重,江有盈已经把人安排进房间,问她们晚上想吃什么,好安排。

“满满!”沈新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叫过她。

“在。”厨房门口,江有盈端着盛酸梅酱的粗陶罐子回头。

满院暖金摇灿,四目相对,气*氛微妙难言。

丁苗院门口探个脑袋,“哈喽,江师傅。”

至此,四个齐了三个。

江有盈率先移开视线,看向丁苗,礼貌弯弯嘴角。

“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一道倩影闪过,蛇般凉滑的手臂勾缠沈新月肩膀,红唇香软,烙在她脸颊。

“亲爱的,好久不见。”

第58章

来者不善。

外出游玩,收拾打扮打扮,烫个头发化个全妆,没啥可说的。

可这人穿得……

十厘米大高跟,白色滑面的绸缎料够显身材了,前襟还有大片的镂空蕾丝拼接,散着头发,行李箱没见拿一个,上来嘴就往人脸上贴。

怎么着,乡村大舞台走秀来了。江有盈侧身往门框里站站,让墙角那株三角梅多少遮挡些视线,眼不见为净。

“嘟嘟,我好想你,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掰着手指头仔细算算——”

乡村大舞台一个调子拐出三十八道弯。

手背擦脸,沈新月笑着往旁边躲,“你吓我一跳。”

她不住抬眼偷瞟,江有盈还端着酸梅酱罐子站在厨房门口,冲丁苗浅浅柔柔那一笑过去,面色恢复往常平寂,又被花枝遮挡大半,看不出深浅。

“嘟嘟。”程意还树袋熊一样挂在沈新月脖子上,十根手指头刚把谁心掏出来那么红,扳过她脸,“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江有盈转身进厨房。

周醒和孟新竹刚回房放行李,现在并肩趴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丁苗走进小院,箱子先放一边,抬手跟她们打过招呼,院里自己找个板凳坐着看热闹。

“欸,嘟嘟,你不跟江师傅介绍一下。”

“谁啊?”程意手指厨房,目光问询。

沈新月只好领着人过去,站门外头,“满满,这是程意。”

“也可以叫我橙子。”程意伸手。

江有盈快速扫了一眼,表示看过,点点头说“你好”。

竹筷在大茶壶里搅,酸梅汤甜香气缠绕在发间,她低头忙碌,又敲了些冰块进去。

讪讪收手,程意撇嘴,“你老板好像不欢迎我,要不我还是住你家去吧。”

“我家……”沈新月犯难,家里倒是还有空房,沈硕平时回来住的那间,刘武偶尔也住。

换作丁苗或竹子她们,当然没问题,前任的话就得注意避嫌了。

“她性格就这样,清清冷冷的。”沈新月笑着打圆场,把人往外拉,“走吧,你房间就在苗儿隔壁。”

“我没不欢迎你。”

酸梅汤兑好,江有盈端着茶壶跟出去。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她回厨房又拿了几个一次性纸杯,“喝点东西吧,自家熬的酸梅酱,消热解暑。”

周醒欢呼一声,楼上小鸟一样飞下来,孟新竹紧随其后。

程意又把手伸出去,要握,不知在执着个什么。

这手一看就很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有盈不情不愿捏住她最长的三根手指头。

仪式完成,江有盈手往回缩,程意却突然发力,勾住她指尖迅速往回一扣,握住她整个手掌。

“你手好硬。”程意说。

旁边几个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江有盈顿时就不高兴,一把要甩开。乡村大舞台说她手糙!

她从早到晚干不完的活儿,哪像这帮养尊处优的臭大小姐,死富二代,当然没她们手软了。

谁料想,这一把竟没能甩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程意解释说。

“到底什么意思!”周醒像只大鹅,脖子伸个老长。

程意指腹在江有盈小拇指与手掌连接处轻轻蹭了下,“就是一种力量感。”

江有盈猛地抽回,又羞又气,脸涨红。她被调戏了?岂有此理,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份!

程意目光欣赏,“真没别的意思,不要误会。”

“本来是没有误会,你说‘误会’,大家再不误会点什么,那就真成误会了。”

丁苗在旁“哈哈”拍着巴掌笑。

周醒迷茫,“说的什么?”

孟新竹怜爱抚摸她发顶,“回去解释给你听。”

程意笑眯眯,用刚跟人牵过的那只手撩了把头发。

沈新月拽她胳膊,“走,上楼放东西。”

“我没带东西。”程意懒洋洋的调子。

沈新月左右看看,“欸?还真是,你出来竟然不带行李。”

“你不是说你家什么都有。”

程意一步三回头,还往厨房方向看,“带了一次性内裤,睡衣换洗什么的,穿你的吧。”

“哐哐——”

江有盈操起砍刀,羊排一分为二。

二楼办公室隔壁就是程意的房间,她晚上比较安静,往左是丁苗的,她工作忙,电话多,沈新月担心她打扰老板休息。

再往左,是小情侣暴竹的房间,晚上要做事的话,跟丁苗又可以组成一个互相伤害格局。

程意从办公室窗户往里瞄了眼,“里面就是你老板的房间吗?”

沈新月说“是”,刷卡推开门,把她拽进去,竖指警告,“别给我乱来。”

赶路半天,也累了,程意倒在床面,冲着天花板笑了会儿,撑起脑袋看她,“真分假分,哪种程度。”

“骗你干嘛。”沈新月进卫生间,检查她洗漱这些够不够用,“人家提的嘛,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一个月了。”

程意坐起来,把指甲一根一根掰了,残余的果冻胶撕下来。

她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短短,戴不戴甲都好看。

沈新月坐在床尾巾,“那你行李是真没带假没带?”

“我听你说,她们今天都来了,我想凑热闹,拍摄结束也跟着来了。”程意是模特。

她指甲掰完扔在被面,沈新月问她还要不要,不要扔了。

“你帮我扔吧,谢谢。”程意低头专注扣指甲上果冻胶。

门窗都开着,走廊上有人经过,细长的影像一片叶子在头顶飘游。

沈新月回头,江有盈也恰好看来。

触及她幽邃的眼,沈新月手中零碎的甲片红得像炭,连带心脏都被烫了下。

“欸!”沈新月追出去,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有盈垂眼捡起其中一片,在自己手指甲上比划两下,“这样吗?”

沈新月点头,“用胶粘。”

“哦。”江有盈放回去,转身要走。

沈新月弯腰把甲片扔进办公桌旁边垃圾桶。

江有盈站房间门口,回头,“还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

本人如此美艳一位前任,怎么你一点不吃醋?沈新月想给她递话筒。

“晚上吃啥。”沈新月没胆。

“烧烤,不是你安排的吗?肉我都腌上了。”江有盈手按在门把,往下压了压,又收回力道,“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沈新月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况且,她怎么好一直麻烦人家,免费食宿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

“晚上你们自己烤吧。”江有盈终于还是把门打开,“我要休息了。”

“砰——”

门扇把两人隔绝。

沈新月隔着门默默捏了会儿自己的手指头,回到程意房间坐着。

程意光脚踩在地板,“我不喜欢穿那种一次性拖鞋。”

沈新月只好回家给她找。

外婆床底下翻出来一双,老式硬塑料,半透明那种黄,窄窄的鞋头,走起来“哒哒哒”。

程意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款式只见我妈穿过。”

她猜得不错,沈新月说:“就是我妈年轻时候穿的。”

“衣服呢?”程意又问。

沈新月快被她烦死了,“你不早说。”

程意好笑,“早跟你说了什么都没带,是你心不在焉。”

她贴近些,在人耳边讲话,“怎么,她没反应啊,所以你不开心。”

沈新月“切”一声,“她根本不会这么想,我也不会,很无聊知道吗?”

说完走了,把里里外外要穿的回房间搜罗几套扔给她。

距离晚饭还有一两个钟头,暴竹喝完酸梅汤就出去溜达了,丁苗叉腰在院子里打电话,对面应该是当事人,沟通不畅,讲话噼里啪啦像放炮。

程意换了拖鞋去卫生间冲脚,半躺着床上晾着,枕头垫背,看窗外的大树,感受夏天的风丝丝吹拂在脸上。

“真漂亮啊这地方,怪不得你一来了就不想走,再谈个恋爱,更是美满。真让人羡慕。”

沈新月坐在床尾的位置,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口。

隔壁静悄悄的,江有盈真睡下了?

来秀坪以后她穿着打扮都很随意,入夏常常是短袖配裤衩,一双粉红塑料凉拖走天下,头发大多时候扎起来,黑亮一捆。

她骑坐在床尾那尖尖角,小腿斜支着,手撑在膝,四肢细细长长,嘟个嘴,身体前后那么晃。

程意伸腿踹了她一脚,“干什么你,望妻石啊,不用打工的吗?”

“现在就在打工。”沈新月头也没回。

“你这个老板,按照我过往经验分析,不是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程橙床上翻了个身,说道。

沈新月回头,“你现在说话怎么跟丁苗一样曲里拐弯的。”

想想又辩解,“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你先给我打电话的。”

“有一种人,眼前所见的一切辉煌,在她看来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如诗歌般优美月亮一样沉默,她心里那个想要又拿不到的东西,其实呢,本是想伸手够一够的,但如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跟她抢,你猜怎么着?”

程意又踹了沈新月一脚。

“她就不要了?”沈新月将信将疑。

程意闭眼,点头,“是的,我一眼就看穿了,我们其实是同类。”

“你的意思是,你像诗歌一样优美,像月亮一样沉默,对吗?重点其实是这句。”

沈新月手机响了,她从裤兜里掏出来,没急着看,先回头,“你像不像诗歌我不知道,但你一点也不像月亮。”

程意还在抠指甲,“那我像什么?”

沈新月陈恳道:“我不知道你像什么,没研究过。但月亮另有其人了。”

她解锁屏幕,双眼蓦地亮起。

月亮姐姐给她发消息了。

[你来我房间一下。]

“她找我了。”

指尖悬停在门把上三秒,光从身后来,手腕大串水晶在门扇折射出七彩光斑。

还没进房间,沈新月已经闻到她身上橘子花味道,混合着檀香的厚和艾叶的轻。

“笃笃笃——”

三声,沈新月礼貌敲门。

“请进。”倒是难得客气。

沈新月压下门把走进去,令她感到惊奇,江有盈竟就在两步开外静静等待。

“你找我有事情吗?”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门扇合拢,她逆光而立,身后尘埃飞舞。

沈新月正乖巧等待下一句,忽然,江有盈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指腹按压在她脉搏跳动处。

“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

半分钟前,沈新月还在程意房间听她分析,说江有盈是不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

半分钟后,江有盈将她唤来,“因为我要跟你复合,既然都是前任,怎么也该分个先来后到。”

沈新月傻傻张嘴。

江有盈担心她听不懂,捏着她手指,“一二三四五”这么数,“要是倒回去,就得五四三二一这么个顺序,能听明白吗?她是四,我是五,所以我在前。”

“加上你,我也只谈过三个。”沈新月纠正。

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在重点。

“反正我是五。”江有盈坚定道。

第59章

江有盈回房间照镜子,灯打开,镜中细细审视自己,忽地逼近,又忽地退后,时而瞠目,又时而蹙眉……

摇头,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低头将双手细细搓洗干净,涂上护手霜。

坐到小沙发,左右手交握,前后搓,挠挠手心,捏捏手指,不肯相信那人说的话。

哪里糙了。

那条裙子很显身材,布料也好,江有盈起身拉开衣柜,多是衬衫长裤一类,即便睡裙也没有那种贴身光滑的材质。

小时候妈妈喜欢给她买睡裙,每晚洗干净身体,换不同的穿。后来都没有了。

长大,她到处搜罗来许多相似的,感到熟悉又安全,就一直没变过。

很多事,江有盈不懂,以前看人家做指甲觉得新奇,又怕麻烦,直到今天才知道有穿戴甲这种东西——刚在手机上搜的。

沈新月带来的女孩一个个都发着光,她站在她们身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句“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脱口而出,她没力了,眼眶忽而盈满泪水。

把人推开,江有盈迅速背过身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双手捂住脸。护手霜的香气变得湿湿热热,她愈发窘迫,连空气都带针,扎得她满身血。修不好的,她的手不会变软变细。

她们个个精致体面,从小养尊处优,蜜罐里泡大,浑身香软,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又有什么资格说那种话。

“你走吧。”

人喊来,话说了一半,又推开,把自己丢在角落。

沈新月惘然。

明明上一秒还在开开心心玩手指,半是玩笑半是警告说“反正我是五”,即便复合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下一秒,她面色骤然由晴转雨,慌忙摇头后退,怯怯把自己藏在五斗柜跟墙壁之间的夹角,缩成蘑菇。

沈新月迟疑着上前,手轻轻搭在她肩,“你怎么了?”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真的,我……”

说不下去,江有盈双手抱头,情绪翻滚难以自持,被深深的自卑和自责裹缠,恨不得立即从这世上消失。

反反复复,变来变去,她也恨极这样的自己。

“你走吧,我就是个烂人,你别管我了让我自己安静……”

想起沈新月跟沈硕对峙时用头撞墙,于是也尝试着那么做,用力“咚咚”两下。

沈新月不防,险些惊得跳起,迟疑间又让她“咚”去撞了一下。

“别犯傻啊!”沈新月赶紧扑上去抱住她,手覆盖在她额头。

她还保留几分清醒,哭红的一张脸抬起,“你恨我吧。”

手掌抚去她面颊乱发,沈新月被她这一番折腾弄得,真是又伤心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

“我恨我自己。”她绝望闭上双眼。

靠近你,是因为爱你,远离你,是还不够爱自己。

请客吃饭,提供食宿,想表现想认错,也怕人家瞧她不起。

心底知道,她们温柔善良,跟沈新月是同一类人,没人会那么想,可就是不能放过自己。

好不容易迈出一步,从漆黑洞里爬出,像小孩,双手合十絮絮聒聒,求求你不要跟她和好,来跟我和好吧一二三四五……

洞穴深处,一只大手伸来,又把她猛地拽回,连扇几个耳光,指着她鼻尖,质问道——你配吗?你觉得自己配吗?

“我不配。”她回答。

沈新月一遍遍给她擦眼泪,“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于是又开始道歉,恨不得跪下来给人磕头。

沈新月只能死死握住她手,眉心不解攒聚成痛。

等待她平复,沈新月把她扶去小沙发,她紧紧握住人手,哽咽着:“我去给你们烧炭,然后烤肉,伺候你们吃喝。我会好好表现,你别跟那人和好,求求你。”

她身体慢慢往下滑,跪坐在短绒地毯,头脸埋进沈新月大腿,“求求你了,我真的错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新月感到茫然。

欢欢喜喜进房间,灰头土脸出来,程意走廊上探头探脑,勾手指让她过去。

沈新月沉着张脸,情绪不高,程意一看便知大事不妙,“骂你了?”

骂她倒好了,沈新月情愿自己挨骂。

“没法说。”沈新月真没法说。

天色渐晚,暴竹从外面溜达回来,沈新月跟程意下楼,孟新竹自己寻摸到厨房,吩咐周醒把烧烤架搬到院子里。

丁苗抱着电脑在树下写文书,沈新月凑近看了眼,敲她脑袋,“你是来度假的还是来上班的。”

不说还好,一说丁苗满肚子气要找人放,“我跟你讲,这个当事人……”

沈新月摆摆手,不想听她说这些污七八糟的,一楼房间里把投影仪抱出来。

“你老板呢?”周醒安置好烧烤架,“下来一起吃东西呀。”

“要不我去叫。”程意探头。

沈新月没同意,“你去村口大树喊外婆吧,我去叫她。”

程意问村口大树在哪里,周醒举手,“我知道,我去我去。”

“让暴暴去,暴暴知道,我们刚从那回来。”孟新月也说。

沈新月担心程意迷路,只能同意。

“那我去叫她。”程意坚持。

丁苗噼里啪啦敲键盘,“啥情况啊,感觉背着我聊了挺多呢。”

程意踢她屁股,“你上班有瘾啊。”

“嗯呢!”丁苗挺背,“跟你们在一起我工作更有劲儿了。”

“真贱。”沈新月忍不住骂她。

“辣椒放哪儿了。”孟新竹出来问。

沈新月让她别操劳了,“怎么走哪儿都给人当老妈子,你当老妈子有瘾啊,做了十几年饭被人嫌弃黄脸婆还不知悔改。”

“我哪儿能跟您比。”

孟新竹笑盈盈满脸好脾气的样子,“孩子上学没找你了?你那房子不如送她,出门右拐就是省重点,将来保管考清华,认你当干妈。”

沈新月大呼晦气。

一帮人楼下叽叽喳喳,得亏小院没别的客人,不然连夜卷铺盖跑。

“欸。”程意胳膊肘捅了下身边人。

不用提醒,早就等在那了,沈新月倏地回头。

江有盈出现在楼梯口,已经不哭了,似乎还用冷水洗过脸,发际一圈湿湿的。

她看到院里已经架上烧烤桌,挽起衬衫袖子急忙忙走来,“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回想刚才房中那幕,沈新月抢在她前面大步迈进厨房,找辣椒。

刚瞧见柜上摆的玻璃罐子,另一手从耳后伸来,沈新月回头,江有盈衬衫袖子扫过她后颈,袖口一圈泛着潮,凉凉的。

孟新竹识趣退出。

“好像不是这个。”江有盈嘟囔,鼻音还厚厚的,“吃烧烤的不是这个。”

她抽回手臂,手肘不当心撞在冰箱,本能痛嘶皱了下眉,“我想起来了。”

沈新月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手臂,“你别忙了行不行。”

不敢对视,江有盈睫毛虚弱垂盖眼睛。

沈新月叹气,将她扯来面前,缓慢揉肘,“别这样对自己。”

起风了,吹乱她头发,她像一片单薄的落叶,微风中颤抖着,把手抽回去。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

再抬头,泪意干涸,“你的朋友们都在看着。”

沈新月不愿让她难堪,也不愿违背她本来意愿,随她忙去。

天一分一分暗下来,小厨房还没开灯,她离去时背影更显瘦削,摇摇欲坠。

她忙着做事的时候不爱讲话,身边人同她闲聊,她只是摇头笑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不肯融入,默默奉献。

沈新月在黑暗中久久凝视,这跟她初见时的江有盈简直判若两人,她忽然理解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退缩。

爱让人卑微。

第60章

小院星星灯亮起,火炭暗暗红光映照在她鼻尖晒蜕新长出的皮肤,像撒了层金粉。

她眉眼低垂着,面色无悲无喜,如庙堂神明座下提灯少女,那么近又那么远。

凡人庸俗的祈愿从来跟她毫无关系,她虽有仙身却无神性。伸手触碰,那质感粗糙冰冷,身边人来来往往,千年万载,活人气更没沾到半点。

她不在天上,也不在人间。

沈新月想伸手拂去她身上挂的那些毛毛灰吊子,可她要是自己不愿动弹,时间一长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她在动,翻炭,烤肉,给鸡翅刷油,长长的一对竹筷捏在手里,灵巧好看。

她又一动不动,似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偶尔好奇睁大眼睛,歪头细细辨听一阵,随即困惑,失望垂睫。不懂。

从此闭目塞听。

周醒把外婆找回来了,进院搬板凳,咋咋呼呼,厨房门口经过,“嗯”一声凑到近前,“你发什么呆呢。”

回神,长长吸了口气,沈新月装作被烟熏迷眼睛的样子,手搓脸,“我拿碗筷。”

周醒没走,倒钻进厨房里来,“那个酸梅汤还有吗?好好喝。”

沈新月趁机背身去拿酸梅酱的罐子,“你把外面那个大茶壶端过来,我给你冲。”

依言照办,周醒出去拿了茶壶,回来却不走,下巴颏垫在她肩膀,“听竹子姐说你们吵架了。”

也不奇怪,这一个两个都是大舌头,再说朋友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没吵架。”沈新月挖了两坨酸梅酱在小杯里用热水化,筷子搅。

周醒把茶壶随便冲洗了下,外头水擦干净递过去,“胡扯,吵没吵架我没长眼看不出来?别当我傻。”

“没人当你傻,是你本来就傻。”沈新月没藏着掖着,“不是吵架,是分手,彻底分了。”

周醒翻了两盒冰块出来敲在罐子里,“分手也能和好啊,吵吵闹闹很正常。”

“你不懂。”沈新月唯有叹息,那些话她没法对人说,小孩姐一天作业也多。

周醒确实不懂,“但你别灰心,我会帮忙的。”

“欸——”沈新月回身一把拉住她,“你可别乱来,她不是周凌,不是你的玩具。”

周醒一把甩开,“去你的,什么破玩具我才不要玩呢。”

外婆给她们安置在正中最好的位置,笑眯眯看着院里这一大帮漂亮姑娘,“今天可真够热闹了,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沈新月端着冲好的酸梅汤出来,“上次我妈来你也这么说。”

“过年确实没这么热闹。”程意平时拍摄多,过年难得回家。

“我今年都不算回去了,一回去就催着我结婚,吃饱撑的,我看他们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

丁苗终于忙完,合上电脑,“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好不容易能休息。”

暴竹组合倒还好,家里死的死,跑的跑,奶奶那边早就踹了柜门。

“不过我们家过年可热闹。”周醒说。

“你家亲戚很多吗?”江有盈小声问。

今天小院来的这帮人里,周醒看起来是最好相处的,她话多,爱笑,可爱活泼,江有盈蛮喜欢她,只找她说话。

周醒“哈哈”笑,“亲戚嘛,数量上不算多,但一个顶十个。”

江有盈给五花肉翻面,“什么意思啊。”

“这好了吗?”程意在旁边问。

江有盈看她一眼,没接话,沈新月过来把程意拉开,占了江有盈身边位置,“她们家每年过年都要打架,老刺激,周醒你快点说给江满满听!”

孟新竹往烤盘上丢了几片土豆,“你们烦不烦啊。”

丁苗说没事没事,“热闹热闹嘛,缓解气氛。”

孟新竹说怎么不拿你家里那些破事来活跃气氛,丁苗说家里没有,工作上的倒是不少,胳膊肘撞她,“我跟你讲我前段时间那个当事人,我跟你讲这人奇葩到什么程度……”

又来了又来了,孟新竹夹了根烤好的羊排递给她,“先把这个啃完再说。”

周醒那边热闹,说得挥胳膊打腿的。

“我大伯,还有大伯母,哎呦喂,那嘴巴厉害,因为我跟竹子的事情,逢年过节回去可没少挖苦我们,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一敌百,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江有盈听得迷糊,“有什么矛盾?”

“她挖了堂姐的墙角,还有家里财产分配问题,她爸跟大伯之间的矛盾。”沈新月凑她耳朵边嘀咕,“她刚回国那阵就住堂姐家,当人面挖!相当恶劣了。”

江有盈惊奇地睁大眼睛。

“反正是世仇。”周醒总结。

“你堂姐不生气?”江有盈问。

周醒摊手,“能挖走的就不是她的。”

“你讲够了没。”孟新竹冷着张脸。

周醒给嘴巴拉上拉链,“不说了。”

“给我滚过来!”孟新竹瞪她。

周醒灰溜溜走了。

沈新月把江有盈手里的长竹筷接过来,“没事,我跟你说,我都知道。”

那边周醒被人拎着耳朵训,丁苗专心致志啃羊排,程意在研究投影仪,外婆回家抱了一坛杨梅酒出来,请大家喝。

“对了。”沈新月手机拿出来,架一边拍,“很好的素材呢。”

树影摇晃,拓印在粉墙,柔亮星灯坠挂在树梢,似乎下一秒就会乘风而起,飞去天上。

江有盈夹了块烤好的牛肉,蘸满辣椒送进嘴巴,浓香在口舌间传递、爆发,她细细咀嚼,心生满足。

“其实一切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沈新月回到她身边继续烤肉,“对吧。”

江有盈视线定格在她腕间摇晃的银镯。

“也许。”是的。

酒足饭饱,程意找了部周星驰的喜剧片当背景音,大家闲聊天,周醒揉揉肚皮,提议来玩游戏。

她两个拳头伸出来,“一人说一件自己做过你觉得最厉害的事,别人要刚好也做过,就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最多的是赢家,输家收拾小院,洗碗,咋样?”

丁苗没听懂规则,“什么什么,再讲一遍。”

周醒举着拳头,“比如说,你吃过屎,你伸出一根手指,别人也吃过,就跟,没吃过的不跟,就是比人的阅历,懂不?”

“我去你的。”丁苗听懂了,“你才吃屎。”

周醒耸肩,“谁知道你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众人笑开。

游戏开始,外婆也参与进来,以周醒为起始,她满脸自得,大拇指翘得高高,“我挖了我堂姐的墙角,咋样?在座各位。”

程意白眼,“就知道你会这样。”

周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比的是人生经历,好坏都算,而且我是凭本事挖的墙角!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行行行,懒得跟她计较,沈新月摆手,“算你过,下一位。”

周醒看向孟新竹。

这家伙长得温温柔柔,笑起来像朵小茉莉甜软无害,其实满肚子坏水。

“那我被前任的堂妹挖了墙角,算吗?”

丁苗双手砸膝,“真无语,我真无语!”

“欸?”周醒指着她,“刚才嘟嘟说了算的,我是我,竹子是竹子,这分别是我们各自的经历嘛!”

程意探身,“那周凌来,是不是也可以说被自己堂妹挖墙角,女朋友跟着堂妹跑了。”

“当然。”周醒说当然当然,“也是一种很宝贵的人生经历啊。”

“宝贵,相当宝贵了。”丁苗阴阳怪气。

江有盈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好玩死了,刚才一直忙着烤肉,没怎么吃,这会儿才有了些胃口。

周醒说少废话,“跟上。”

丁苗说那我要放大招了,周醒让她赶紧放,丁苗清了清嗓子,“我吃过屎。”

沈新月嘴里小半口杨梅酒险些喷出去。

程意站起来指着她,“你敢撒谎,我现在就给你一泡新鲜的。”

丁苗说她没撒谎,真没撒谎。

外婆拉住她,“我说孩子,可不能为了赢就不择手段啊。”

孟新竹筷子敲了敲铁板,“吃饭呢还,我真服了,什么人呐。”

江有盈喝了口酸梅汤,帮着把嘴里的肉咽下去。

丁苗坐在露营椅,大腿触地,两只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上小学时候,大家不都喜欢开那种屎尿屁的玩笑吗?你们敢说自己从来没有?”

江有盈摇头,她没有。

沈新月讥笑,“又开始你即世界,你吃屎全世界都吃屎是吧。”

丁苗说不至于到全世界吃屎这个地步,但肯定有人试过。

“反正我也是好奇,有一天我在家上厕所,我就好奇,这屎到底是啥味道呢?”

担心大家误会,她补充说只吃了一小点。“而且没咽下去,尝过就吐掉了。”

孟新竹手撑额,无法再直视朋友,丁苗一边说一边扯着周醒晃,周醒举着筷子笑出鹅叫,顺道给了她两拳。

“我就知道你吃过屎!”

丁苗旁边坐的外婆,轮到外婆,她说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一把年纪。”

顿了两秒补充,“但吃屎没有,我们再是饥荒的年代,也不吃那玩意。”

众人再次笑开。

“来点炸裂的,刺激的。”沈新月说:“最好连我都不知道的。”

外婆扫一眼院里这窝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想起了谁,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位像那个……”她看向孟新竹,面露茫然,一时想不起名字。

“竹子,竹子。”沈新月还是了解老太太。

外婆“哦哦”,“反正,我一见竹子,就觉得跟小小姐特别像,芦苇花一样柔柔白白的娴静样子。”

“竹子娴静?”程意怀疑。

周醒让她闭嘴。外婆说起她的小小姐,双眸泛起晶亮,“我在她身边伺候,跟她嫁到秀坪,又在她身边陪了七八年,她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就一直留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丁苗傻傻问。

外婆抿了一小口酒,“生老二的时候,难产走掉了,那时候我才十几岁。”

众人哗然,好像被冷水泼了脸,小院一时寂静。

“后来她们家人呢?”丁苗忍不住问。

“都搬走了,也有出国的。”外婆摇摇头,不肯多说了,“你们继续。”

沈新月接过话头,“那该我。”

江有盈这才继续吃肉,眼珠一错不错,对她的一切都很关心。

沈新月就四个字:“我是老赖。”

众人大呼无趣,沈新月说急什么,才第一轮呢。

也是。到江有盈,大家纷纷投来好奇视线,她被人看得脸红,急匆匆把肉咽下,沈新月端水,“别急慢慢说。”

江有盈一早就想好了,细细声,很保守。

“我会开挖掘机。”

“哇,真的!”周醒跳起,“明天可以带我吗?”

江有盈轻点头。还是不熟,她有点放不开,大家也没怎么起哄。

到程意,她想了想说:“我有一米七八。”

她是模特,她确实很高。

但周醒说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你还不如吃屎,无聊死了。”

程意摇头晃脑,“我有一米七八,我有一米七八……”

四五轮走下来,孟新竹率先淘汰,外婆说她一看就乖,平时很少干出格的事。

然后是丁苗,工作狂除了吃屎,真没啥可说的。

沈新月和程意前后脚,*有些经历,但确实都称不上曲折。

外婆不参与了,说把机会留给她们,最后就剩周醒和江有盈。

至此,周醒也是强弩之末、暮景残光,抓耳挠腮了半天,想出个“我英语考过八分”。

沈新月“切”一声,“我化学还考过六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外婆对她们彻底感到绝望,“能不能比点好的。”

“江满满!弄她!”沈新月振臂。

拂拂微风,是夏夜自然万物的呼吸,树影间,星星灯忽明忽暗,江有盈双手搁置膝头,出了很久的神,才缓缓抬起头。

她轻声道:“我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