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一,是摇光的生辰。
皇帝的病断断续续拖了将近一个月还没好全,虽然风寒已经痊愈,但整日气虚,极其容易劳累,太医诊断也说不出什么,来来回回只说是伤了元气,要好好补养,最好不要太近女色。
因着这个缘故,他这段时间同那样宫女们也疏远了,也没再提召美人进宫的事情,就好像之前那场暗藏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意味的寿宴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一闲下来,摇光就要忙碌了。
不提每天送的礼物和用膳,他得了空就要找摇光一起待着,搅得她烦不胜烦,只每天和周瑕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能松快点。
除此之外,皇帝还一心惦记着摇光的生辰,再三叮嘱了孟二让他好好操办,还要举宴,邀百官同乐,一如八月里他的生辰。
摇光听闻之后拒绝,道宴会太过吵闹,她们一家人聚一聚就好。
周瑾本有些不肯,这大半年来发生了许多事,他想借这个宴会好好哄摇光高兴,但在她的再三劝说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是一家人聚一聚也挺好的,周瑾想着。
就这么一转眼,到了冬月廿一。
先帝子嗣众多,不提西苑还未成婚的那些,出宫开府的也有不少,既是家宴,自然都来了。
这次的宴会虽说没有之前皇帝寿宴那样热闹,但如此一大家子,倒也清静不下来。
宫宴依旧在万福殿,不过主角换成了摇光。
受了大家的祝贺和礼物外,之后便是一番宴饮。
周瑾温声软语,殷勤小意,端出了两人刚刚成婚时的做派来,摇光便也配合的给出笑颜来。
帝后和睦,众人自然不会扫兴,如此一番晚宴,气氛倒也极其不错。
宴罢,夜已深。
众人褪去,周瑕醉酒,摇光索性命人将他安顿到宫中给他留的殿中,皇帝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几句话利落的将众人都安顿好,笑意越发柔和。
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摇光,之前大夫说你要调养半年,已经够了吧。”周瑾拉着摇光的手,眸光涌动,柔声问。
其中意味,不难分辨。
半年多的时间,摇光一直控制着和皇帝的接触,在加上有周瑕排解,已经许久没再感觉到当初那种几欲作呕的恶心之感。
但她现在发现,那种感觉只是淡化,并没有消失。
心口的翻滚让摇光含笑的面容上,神色疏忽间淡了下去,但只是一瞬间,她抬眼后笑着说,“好。”
周瑾心中一喜,只当刚才看到的是眼花后的错觉。
时隔几个月,皇帝再次留宿凤仪宫。
门窗关好,一重重帐幔放下,侍候的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摇光坐在妆台前用玉梳慢慢梳理着头发,从铜镜中看着皇帝缓缓靠近,下一刹,他软软倒下。
她用指尖轻轻扣了一下妆台。
角落里,暗卫闪现,轻手轻脚将皇帝放在床榻上,袅袅的香烟中,他自顾自的忙碌着。
摇光眉微蹙,只觉自己的床榻脏了。
但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只好稍作忍耐。
这般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摇光换了香,使皇帝醒来。
周瑾迷离间拉住摇光的手,只觉浑身舒爽,轻飘飘如登仙境。
“摇光。”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生愉悦,周瑾忍不住想将摇光拉进怀中,被她巧妙的避开。
“陛下,梳洗吧。”摇光笑道,随手拢了拢有些散的衣襟。
“好。”周瑾这会儿全身懒洋洋的,眼见着摇光叫来了人,便也就跟着起身去了侧室,洗漱后上榻,拉着摇光的手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就睡着了。
他现在身体是真的有些不好,很容易疲惫倦怠,因此也没觉得不对,第二天醒来,只满心高兴,觉得经过这一夜,和摇光原本渐行渐远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早晨一起用过膳,周瑾前去上早朝,摇光懒得呆在殿内,总觉得这里都残存着皇帝留下的痕迹,让她心里不舒服,于是挪步去了书房。
时间一进冬月,就一天比一天冷,殿内早早就烧起了地龙,满屋的热气蒸腾,外面寒冷的风丝毫吹不进来。
早朝罢,周瑕向皇帝告别表示要去给摇光请安,被皇帝叫住。
“你帮我给你嫂嫂带句话,昨晚扰了她,让她好好歇着,别劳神。”念及早上起来是摇光略微的倦怠,他只觉整个人都要被化作绕指柔,声音也越发的柔和,似含着万千情意,“我中午再去寻她一起用膳。”
袖中的手倏地攥紧,半边身子都随之紧绷起来,这一刻,周瑕心中杀意空前的强盛——
当初弑父杀兄的时候,他都未曾如此。
那些人都不重要,又是周瑕甚至会想,或许他该感激他们,若不是他们,他也不会遇到嫂嫂,遇到世界上最最好的摇光。
但也只是刹那,周瑕抬眼间,便已经平静下来。
就像他父兄们那样,对一个早晚要死的人,不用太在意。不过,为着这一刻的不痛快,他会让皇帝死的更痛苦。
“是。”他说。
皇帝眉微动,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周瑕固然话不多,但也不会简短到只有一个字,念及自早朝起,他似乎就有些分外沉默安静的样子,便就吩咐可孟二,“宁王瞧着有些不适,应当是昨夜醉酒的缘故,你去我私库里找些补药,一会儿让他带回去。”
皇帝这会儿心情好,人也大度起来,只想着多撒点东西出去,好让众人体会他现在的愉悦。
另一边,周瑕已经到了凤仪宫,虽然不甘不愿,但他还是如实说了皇帝的话,免得出现纰漏让摇光为难。
只是…表情多少有些不甘不愿,不高不兴就是了。
摇光失笑,嗅着在地龙的烘烤下,周瑕身上暖暖的桃花香,朝他招了招手,待周瑕走到摇光身边,那点不高兴也已经尽数散去了。
“和他计较什么。”周瑕听摇光温声软语,如此哄他。
这种语气他听过许多次,而那些被提起的所谓‘他’,如今都已经成了死人,埋骨黄土中,世间再无几人能记得,或者说,不敢记得。
“我知道不该,只是忍不住。”在摇光面前,周瑕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坐在榻边,低头看着摇光,乖巧而依赖,全然没有在别人面前时的冷淡疏离。
“嫂嫂哄哄我,疼疼我。”他说。
这撒娇一事,不拘男女,只要有一副好皮相,用来自能事半功倍,更何况,周瑕的皮相又岂止是一个‘好’字能形容的。
他是仙,是神,也是妖,惑人心神,让人迷乱。
摇光也不由为他展现的情态而恍惚片刻,心跳都克制不住的有些加快。
吸了口气回神,她用有些酥软的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软了声音嗔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不需要学。”周瑕老老实实的说,“看见嫂嫂我就想这么做了。”
摇光忍不住的笑,只觉这小子越来越难搞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嫂嫂不喜欢?”周瑕分明瞧着她很喜欢,所以大着胆子问。
“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鲜嫩的少年,尤其是随着自身的年纪越发年长的时候。
可喜欢分很多种,有欣赏,有占有,曾经的摇光是前者,现在……
捏着他的下颌靠近,亲昵交缠了片刻,摇光如他所愿很是用心的哄了哄,疼了疼,而后才道,“莫要乱拈酸,我还要应付他一些时日,你乖乖的。”
“我知道。”周瑕红着脸,顿了顿,低声道。
“那嫂嫂再多哄哄我。”他抓住摇光的手,目光透着贪心。
摇光失笑,果然就又再多哄哄他了。
这般黏黏糊*糊的歪缠了一会儿,周瑕细致的为摇光打理好仪容,才问,“近日陛下身体不适,朝中有人煽动,又提起了选妃的事。”
“这是担心皇帝一不小心死了,没留下子嗣吗?”摇光玩味一句。
“阿瑜,到要紧时候了。”寥寥一句带过,摇光面上笑意微敛,认真郑重起来。
两人都对彼此有着绝对的信任,所以这半年来,只要是摇光的吩咐,周瑕都照做,而如今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到底要做什么,该如何做,摇光自然要跟他透个底。
“那毒会一点一点侵蚀掉身体的元气,等到外症表现出来,就说明会毒已经入了骨髓,要不了多久了。”
“皇帝如今病气缠身迟迟不见好,想必坚持不了多久。”
“再过一月,我会查出有孕,可在那之前,皇帝必须解决。”
周瑕安静的听着,神情丝毫未变,一双碧眸微闪,竟透着些急不可耐般的跃跃欲试。
“嫂嫂预备如何做?”他问。
摇光微微笑了笑,伸手在他脸上摩挲,说,“自然是让皇帝知道真相。”
“我与皇帝多年感情,也不忍他做个糊涂鬼。”说话间,摇光靠近他的耳边,缱绻爱语般呢喃,“届时,急怒攻心导致毒发,他便只能躺在床上,做个能听能意识到但什么都不能说不能看也不能动的活死人了。”
这就是摇光精挑细选为他准备的毒。
周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任世间百般色相,在他眼中也只是红颜枯骨,唯有嫂嫂,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真实一面的嫂嫂,让他神魂颠到,忘乎所以。
“我会准备好的,宫内宫外,不会出现丝毫乱子。”
“嫂嫂,放心。”他一字一句,笃定万分。
摇光奖励似的在他耳垂上落下一个啄吻。
“记得小心。”她叮嘱。
周瑕拥有的一切从来都毫不掩饰的展露在她面前,甚至可以说,宁王府有什么势力,他有什么动作,或许摇光比他本人还清楚。
早在之前皇帝露出要纳妃的意愿时,他就已经着手往禁军里面安排人了。
禁军,再加上城外的五军营,便有了七成的把握,剩下的三成,是为了防备意外。
这样一想,难怪皇帝忌惮她——
摇光想着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楚芸很沉默,她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呆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看着别人。
她自己不知道那双眼中有着什么,但被她看的人却先一步受不了那双眼中的怨恨,嫉妒,不甘,渴求了。
大家都说,楚芸疯了。
但楚芸知道她没有。
她只是恨,恨皇帝无情,恨自己为什么没能真的生下一个孩子,恨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但终归是不甘心的,尤其是在知道周瑶竟然有孕后,她忍不住的嫉妒。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楚芸却想起了一件事。
她没记错的话,周瑶是有情郎的,是在紫宸殿时候的禁卫。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她也是偶然发现的,如今想起,心中不由开始疯狂的跳动,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的回味着那个有些吓人的念头。
帝后成婚七年无子,而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个孩子是假的,只是用了秘药罢了。
那周瑶呢?她就真的这么好运吗?
会不会…会不会…
也不知道是嫉妒更多,还是不甘更多,楚芸开始想方设法的在暗中关注周瑶,一天又一天,果然,在某个夜晚,她看到一个黑影翻窗进入了她的寝室。
没人知道她当时有多激动,她甚至要捂住口鼻,才遏制住自己尖叫的冲动。
夜里很暗,那个身影也只是一闪而过,可即使如此她也能清晰的分辨出,那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
楚芸短暂的犹豫要不要叫出来将这件事闹大,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时日不短,对他也算了解,皇帝虽然很好说话,但爱面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因为皇后几次反驳他的话而生出嫌隙。
要她说,皇后就是太傻,那可是皇帝,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多说呢,如今倒好,惹得皇帝不高兴。
有人说皇后是个贤后,楚芸不懂贤后有什么,有皇帝的宠爱重要吗?
话说回来,她现在闹出来,固然能让周瑶落得该有的下场,但皇帝也肯定会恼恨她把这件丑事闹大,还是要悄悄来。
如此几经琢磨,楚芸心中总算定了计。
接连好几天,皇帝都留宿凤仪宫,后来还是摇光见他气色虚弱迟迟不见好,才拒绝,又请了太医来为他诊断,依旧是伤了元气要好好休养那一套说辞。
她便拒绝了皇帝的留宿,一天三顿盯着膳房准备补血养气的药膳送去给皇帝。
如此一来二去,周瑾心中越发熨帖,生不出丝毫的不高兴。
年节渐渐靠近,摇光开始准备过年的种种示意。
虽然宫中就她们两个主子,但年宴是要邀请皇室宗亲们一起来的,阖家团圆,一起热闹热闹,也是个要紧日子,不能大意。
虽然……今年的这个年宴注定过不好。
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前朝年底是最忙的时候,不过今年因为皇帝身体不适,所以大多由六部尚书等重臣处理,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管,这般忙忙碌碌的,谁也闲不下来。
大概是摇光命人准备的药膳起了作用,他的气色瞧着倒是好多了,没之前那样苍白,瞧着面色红润了些。倒是让不少人松了口气。
楚芸揣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想要说给皇帝听,但因为忙碌的缘故,迟迟找不到机会。
眼瞧着都腊月二十多了,她到底按捺不住,寻了个机会,拦住了出门散心的皇帝。
前几天,总算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宫人们将御阶轻扫的很干净,只眼角和墙头能看到余下的雪意,倒是天气,只感觉倏地一下就冷了许多。
楚芸一直注意着皇帝的动向,眼见着他过来了,猛地出去跪在他面前,说,“陛下,奴婢有事情禀报。”
天气虽冷,但今儿个是个难得的好天,天高云淡,太阳明晃晃的照着,让人生出些暖意来。
御花园中的腊梅开了,幽香阵阵,皇帝忙了半日,便想着出来转转,若有力气,顺便去凤仪宫一趟,看看摇光。
他现在气色好了,但总觉得还是没力气,可听着身边人的话,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越发的懒得动弹。
眼瞧着一个女人猛地跪在面前,皇帝惊了一下,待瞩目,才认出是楚芸,不由的,他的眉皱了起来。
他实在不想看到楚芸,一看到他,他就想起那个有缘无分的孩子,还有自己的失望——
那个孩子在无形中承受了他许多期许。
对自身的自信,以及对摇光的交代,但随着孩子没了,什么都没了。倒显得他为了所谓子嗣,背叛了对摇光的许诺可笑起来。
皇帝知道自己对楚芸是迁怒,但他忍不住,也不想忍。
左右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你要禀报什么?”但到底是自己宠信过的女人,皇帝勉强提起了一些耐心,问。
楚芸心跳的飞快,抬眼四下看了看,而后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说,“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略皱了皱眉,不觉得楚芸能有什么大事说,那点耐心顿时散尽,抬手就想把人撵走。
“陛下,奴婢敢以性命发誓,是要紧的大事,若不是,任凭陛下处置。”楚芸一眼就瞧出皇帝的反应意味着什么,急急忙忙的说。
皇帝顿了顿,听她这样信誓旦旦,到底是生出了些好奇来,让人退下,身边只留一个孟二。
“说吧。”
他嗅着腊梅香,想着一会儿折一枝腊梅给摇光送去。这想法缱绻的绕过心头,竟让他有些迫不及待,但种种念头,都在楚芸接下来的话中被击的粉碎——
“陛下,”楚芸心突突突的狂跳,咽了口口水,因为紧张,语速变得飞快道,“奴婢因为嫉妒周瑶有孕,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暗中注意着她。然后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发现,夜里有陌生的男子身影进入她的寝室。奴婢恍然记得,从前恰巧碰见过,周瑶有一相好,是禁卫中人,所以,所以奴婢怀疑……”
将堆在心里许多天的话说完,楚芸的声音又慢了下来,她看着皇帝涨红的脸,越发的小心翼翼,缓缓道,“奴婢怕自己想多,但又担心陛下被蒙蔽,所以大着胆子前来禀报。事关皇嗣,不可大意,陛下,要小心啊。”
皇帝只觉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他有些晕,却又清清楚楚的将楚芸的话听进了脑海里,只觉天旋地转,却又不可抑制的迸发出怒气来。
他想说不可能,他一直让暗卫盯着,但一想起楚芸所说的禁卫,禁卫军的人身手不凡,当然能发现那些藏在暗处的暗卫。
若想避过他们的耳目,也更容易。
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这么说——
“孟二,给朕查。”皇帝晃了晃,被搀扶起来,他胸腔剧烈起伏,而后眼下那股冒到嗓子眼的甜腥气,怒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