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看向他,笑得天真娇俏,头发丝在阳光下像一匹黑色的绸缎,极细的小绒毛覆在她洁白的颧骨上,短短的稀疏的一层,几乎是透明的,却让她看上去添了几分朦胧的
光感,比平时更动人几分。
许是觉得披着发有些热,她抓了一把发尾到胸前,对着脖子轻轻地扇动,带出一缕带着清幽香味的微风来,擦过他的脸庞。
嘉屿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红着脸道:“唔唔、没想到、你咔啊啊、看到、别人、丢哦哦、你的、戒指,呼唔……会笑、那么开、心……”
“更正——是我不要的戒指。”她把重音放在了“不要的”三个字上,接着又道,“我只是打心底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无论对于那枚再也没有意义的戒指,还是她和池嘉峻的往事,都可以正式埋葬了。
嘉屿去医院复诊的那天,听到云笙说她也要一起去,嘉屿显得既高兴又不好意思的。
“也、没什么、例、例行、复查、开药。”临出发前他仍在说,“你、噗、不用噗唔、陪我……”
云笙道:“我以前都没陪你去过医院,以后只要有空,我都会陪你去的。”
“医、医院、啵啊啊、不是、能让人、心情好的、地方。”他的声音里有叹息。
云笙道:“医院当然不是让人愉快的地方,这些年你这个‘常客’一定目睹了很多无奈。你的病让人痛苦,可那已经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我现在就和你生活在一起,以前我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我想多了解你,也包括你的病。”
嘉屿含糊地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云笙摇头:“以后除非你做错事,否则不许对我说‘对不起’。记住——生病不是你的错。”
医院神经内科的走廊上,云笙意外地碰到了自己的婆婆。当时池太太正从嘉屿等候的专家门诊室出来,见到他俩时也是一愣,神情有些慌乱。
这一年云笙只在过年时回过池家大宅一次。至于嘉屿,回家倒是比她频繁些,大概每个月一次,去时也并不问她是否一同前往。
他知道她不喜欢池家的氛围,从不要求她扮演好媳妇的角色。过年那回也是云笙自己主动提出陪他回去吃顿团圆饭的,否则,他应该也不会勉强她。
但怎么说池太太也是她名义上的婆婆,既然在这里遇上了,寒暄几句总免不了。
“妈,我带嘉屿复诊,你怎么在这儿?”云笙主动上前问。
“哦……”池太太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笑了笑道,“我也是刚巧在附近路过,想到嘉屿常来这里看病,就找吕医生问问他近来的情况。怎么样,嘉屿最近好吗?”
“我、嗬呃、好呃!谢谢、妈。”还不等云笙回答,嘉屿便主动说道,看上去对他这个母亲的关怀颇有些感动。
“嗯,那就好。”池太太点头应道。
云笙狐疑道:“怎么吕医生刚刚没和你说吗?”
她的语气有些冷淡。自从上次在咖啡店无意中听到池太太和别人的那通谈话后,她对她就添了更多防备。
“说是说了一些,不过我也不好耽误人家太多时间,候诊的病人太多了。”池太太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到你们了,你们进去吧,我有事先走了。”
云笙越想越奇怪,以她的观察,要说池太太是个合格的豪门太太和继母倒也说得过去,但若说她对嘉屿会视如己出,她可没那么天真。
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对方的心思。来医院前,她就和嘉屿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回娘家吃晚饭,虽然诊疗的结果据嘉屿说和平时没什么本质区别,仍旧是开了那些药,说了些他都会背了的注意事项,但因为来之前就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两人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从医院出来后便一起开开心心地去挑选礼物,准备一会送给云笙的父母弟妹。
这些琐事当然也可以让小郑做,不过云笙知道嘉屿很喜欢陪着她逛商场,自从两人关系缓和后,这些事他们便都一起亲力亲为了。
嘉屿每个月都会陪云笙回一趟娘家。云家人对嘉屿都很好,就连云磊碰到他也只是偶尔揶揄两句,实则相处时对他亦多有照顾,近来更是连揶揄也几乎听不到了。
云笙明白,其实嘉屿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长辈会心疼他、同龄人只要耐心和他接触下来,也会懂得他的温柔与睿智。除了生病以及因为这个病带来的过度自卑,几乎没有缺点。
在了解他之后,想讨厌他,其实是很难的。
饭后,嘉屿陪岳父下象棋。见两人棋局正酣,云磊给云笙使了个眼色,云笙随他去了阳台。
“今天你陪池嘉屿去看病,医生怎么说?”云磊问,语气里有发自内心的关切,“我看他的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好像还更严重了。”说起来,云磊从小到大也当过云笙好一阵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和池家两兄弟相处时间也不少,关于嘉屿的身体状况,他也很了解。
“也没什么特别变化,他的病似乎到了药物也帮助不大的地步。”想到这个,云笙有些头痛。
“照我说,应该多找几个医院看看的。反正经济方面你们完全没问题,国内国外什么疗法都可以试试嘛,也不见得比现在更糟。”
云笙心里一动,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她要靠别人提了才想通。
“你说得对!我应该鼓励嘉屿多尝试的。”她说,“我只听说吕教授是这方面的省内数一数二的专家,又是我婆婆托了熟人介绍的……”她的心里似乎隐隐约约起了一丝怀疑,只是尚未成形,“自从嘉屿搬回池家后就一直是找他看的病,就没想过再多找几个医生看看。这或许是一种疏忽……”
云磊道:“我只担心一点:如果看了一圈之后发现实在没有好的医治办法,你们也不要太失望了。”
“不会的。”云笙叹了口气,“我想,这么多年下来,嘉屿已经不抱希望。而我,坦白说,能不能走路、能不能流利地说话都不是我敢奢求的事,我只希望他的肌张力能降低一些,晚上能睡得好,如果这也不行,那大不了就维持现状。本来我就已经接受了他现在的样子……其实,我也没什么立场谈接受与否,受病痛折磨的一直是他,情况越糟的时候,他越怕麻烦我,只会把我往外赶,真是一个傻子。”
“看来你们现在感情很好嘛!”云磊笑道。
云笙想了想,最终点头:“嗯。”
无论是何种感情,她对他确实是有情的。
云磊和云笙的关系这一年下来也不再别扭,听说他最近还新交了个女朋友。只是两人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单独聊天,今天既然聊到了嘉屿,云笙忍不住问了他一件事:“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初你说如果一定要选,你看嘉屿要比嘉峻顺眼一些?”
云磊说:“你还记得我去打他那一次吧?他跟我说了好多真心话,他说结婚离婚,都由你说了算,他会尊重你所有决定。还说如果……”他脸上露出些微的尴尬,“有一天你发现你爱我,他也会立刻放手。你爱上了别人,他也不会阻拦。他说他这辈子就自私这一次,哪怕只有一天,你愿意嫁给他,他也高兴,就算第二天你叫他去死也可以。我看着他的样子,虽然一脸狼狈,但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怪我幼稚吧?如果不是我,也许还不会给你惹出那么多麻烦。”
云笙倚靠阳台,看着客厅里专注下棋的翁婿二人,笑着由衷道:“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一开始简直失控到莫名其妙,但结果还算不坏。”
第43章 我活着对吗?“其实,我已经看到你了……
半个月后,云笙带上了嘉屿所有的病例,和他一起飞去了海京市的专家门诊。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向他们推荐了DBS手术疗法,说是嘉屿的基因测试结果表明他非常合适这款手术。虽然效果因人而异,但整体上一定会有大的改善。
然后他们获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他们带来的基因测试报告有明显的错误,报告显示嘉屿不适合DBS手术治疗,但这次入院重新做的检测显示,嘉屿根本不是原报告所确诊的分型。如果说,早些年药物对于缓解嘉屿的肌张力异常还能起到一定的效果,那么病情进展到了近十年的阶段,手术治疗早就应该纳入考虑的范围。即便早些年DBS手术运用还不广泛,那么近五年,对像嘉屿这样药物治疗已经几乎无效的病患也该提出手术方案供患者选择了。
也就是说,他的病被人为耽误了好多年。
这样的手术,甚至不必非在海京才能做。虽然脑起搏器也可以远程调试,但考虑到术后情况比较复杂,最初阶段的调试和康复还是和医生当面交流更方便安心,在居住地治疗可免去病人和家属奔波。嘉屿他们生活的城市属于一线,医疗水平与海京在伯仲之间,留在本地手术和治疗,综合来看对病人更有利。
给嘉屿看诊的大拿向他们推荐了另一名这方面的专家,医院地址竟然离嘉屿与云笙的新家不到半小时的车程。
这原本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可云笙和嘉屿内心却五味杂陈。
从海京回到家的第一夜,云笙在卧室阳台上见隔壁的房间里亮了半宿的灯,忍不住推门去找他。
“嘉屿!嘉屿?”她转不开门把手,心里更添担心。他的卧室向来不锁门,今晚却上了锁。
“嘉屿,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她说,“我就在这儿等你开门,我会一直等。”
云笙等了足足一分钟,门终究是开了。
床上没有人躺下过的痕迹,他果然在轮椅里枯坐了半夜。
云笙实在看不下去,在轮椅前蹲下身道:
“嘉屿,你不能整晚不睡。身体垮了,手术还怎么做?”她心痛地看着他嵌在轮椅中的身影,“你吃一颗安眠药,不管怎么样,先睡上一觉好不好?”
他摇头,颤栗着、含混不清地喃喃了一句:“我、就、那么、叨叨……讨厌吗?”
“不是!”云笙握住他痉挛成爪状的手,亲吻他微凉的指尖,“不要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想那么多,治病要紧,后天就入院了,你要养好身体,日子还长,我会陪着你。”
“你、也是忍、忍住、呃啊、恶心,噗诶啊、陪我吧……”嘉屿近乎心碎地看着她,仿佛对一切美好的承诺都没有信心。
“你忘了,我讨厌你的时候都是直接说出来的,”她笑了笑,“而且还会夸大十倍、百倍地告诉你我讨厌你!嘉屿,我没有在忍耐,以后也不会忍耐。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病情虽然耽误了几年,又属于比较严重的那一种,可安装脑起搏器后一般也能改善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症状。就是手术后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有耐心和信心。”
“我、我噗噗、不敢哈啊啊、想太呃啊……好!万、万一、没有用、或者、更、糟……你、你会、失呃呃、望……”
“你忘了吗?医生说dbs手术是可逆的,万一效果不好,还可以取出设备,大不了就是恢复到术前水平。”云笙看着他的眼睛,“嘉屿,你不用考虑我会失望,即便你像现在这样,我也……”她斟酌着用词,“我也觉得你很好。”
“别诶诶呃、骗唔唔、我了……”他的哽咽因为脖颈的震颤显得更加凄然可怜,“动、噗噗、不动就、像僵、尸一样卡、卡壳呃呃的、身体、怎么会哈啊啊……好?站都站、噗噗直,走不了、两步唔唔、唧啊啊……就倒的、腿怎么会、嗬呃啊?扣、扣子都系不了、出门、只、只敢穿、松紧裤、的手哦哦、怎么、呼啊……好?还、还有,唔唔唔……”他自嘲地苦笑,像是命运给予的一种讽刺,他的嘴又失控地撅紧了,过了良久,才比较能正常地开口继续道,“连话、都说啵、啵清楚的嘴,有时、嗬啊、还会在最、最不想丢哦哦、脸的人、面前,连、口哦哦哦、水都、咕啊哈、管不住……唔唔、一直是、这样、苟、苟延、残啊喘、活着,你、怎么会、觉得好?”
他的头往前失控地一点一点的,舌尖也吐了出来。虽然这样想并不合适,但云笙觉得他就像一只等待温柔的人抚摸安慰的受伤小狗,带着呜咽和疲惫的喘息。
于是她用力抱住了他,把他的下巴搁到了自己的肩头:“嘉屿,努力活着真是辛苦了!”
一条口涎滴落,打湿了她的肩,他发出自嘲的冷笑:“呵啊,我、活着……对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震痛了她的鼓膜。
她一怔,用力点头,又再一次更用力地点头。
“好。”他短促却清晰地说。
“嗯!”云笙更紧地用双臂环住他,温柔地拍抚他的背脊。
良久,她才松开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喂他吃下一颗安眠药。
他终于躺了下来,情绪依然低落。
“你、去睡,你也、累了……啵、啵用管唔唔……”他歉疚地看着她,眼神是常见的凄然又温柔。
“我是要睡了。”她说,却从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很快地挪到了他的身边。
——嘉屿甚至来不及转过身,就被她从背后抱紧。
“我、跟你、说过,残、残弗弗啊的、男人,也是、男人,嗬啊、很危险……”他在她的臂弯里,磕磕绊绊地说。
“我记得。”云笙道,“但是嘉屿,你其实是一个有很强自尊心的人,因为这份尊严,你绝不会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你或许渴望完全地得到我,可你甚至介意我嫁给你和吻你不是出自真心——这两件事,也许我是在不够真心的情况下做的。但现在的我想对你坦白:此时此刻我很想要拥抱你!不止是因为感受到你需要我,而是我也需要你!”
“我会呃、乱、乱动,你……”他住了口,只因她的脸轻轻蹭上他的背脊。
“那就快点睡着,什么也不想,你已经吃了药,很快就睡着了。”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里有燥/热的苦恼,“你是、我、喜咿咿……欢的、人啊……”
云笙也不是完全不理解,他再怎么病弱,也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听了他的话,她笑道:“好吧,不碰你了。”
很奇怪,抽出手臂的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失落空虚。
抱着嘉屿的感觉说实话和抱着普通男人的感觉是不同的。虽然她也只交往过嘉骏一个男朋友,但不管是和谁,拥抱的时候,绝对不会是那种整个身体、四肢肌肉隔一两分钟甚至更短时间就异样抽动的触感。
要说舒服,绝谈不上。
可是,回想起来,每一次和他的拥抱,还挺温暖的。
“云、云笙……”他缓慢地转过身,低垂的眼眸怯怯地抬起,瞳仁里满是依恋。
“嗯?”她的心加速跳动。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随即舌头猛地缩回了牙关。嘴唇向左抽了一下,便又撅得紧紧的。
云笙问了一句此时从心底涌上的问题:“你嘴唇撅那么高,是想吻我吗?”
他流着泪,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
云笙捧起他的脸,先是用拇指轻拭了一下他微凸的唇瓣,她的抚摸让他更加紧张羞愧,双唇反而抿得更紧了。
“嘉屿,没关系的,不丑。”她安慰他,凑近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珠。他尝到了他的眼泪,很大的一颗、热热咸咸的渗入她的齿缝。
“你、啵呃呃、不想吻、唔唔,我不、不该、要求……”
“你没有要求我,你只是对我承认了你的想法。”她再一次亲吻了他,笑道,“而我不讨厌你的这个想法。”
他努力回应她的吻,虽然并不容易。
从嘴唇到舌头、到整个脖子和身体,他都控制得不太好,激烈的情绪使得他的肌肉更加紧张抽动。他颓然地放弃了,含泪推开了她,两手呈投降状地摆在床上,双腿像只绝望的
蛙一样蹭着床单轻蹬,足尖绷得直直的。
云笙把他的手脚摆正,又用了一些力气揉搓缓解他的肌张力:“嘉屿,来日方长,没关系的。”
他摇头,痛苦地道:“我已经、浪费、太多的、时间。如果我、噗噗、不是、这样废、我早唧、就呼啊……会吱吱……追你!即使、我仍然是、残呃呃废,会瘸、会口齿、噗噗、不清,起码、不会是、这样、无用!你那么好,我知道、我也、啵哈、不一定、成功,但、起码、你会呃呃、看、看到我……把我、作为、一、一个、男人……”
云笙怔住。在过去的青春岁月里,严重的残障让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也是个对情感有需求的少年,他自己亦自惭形秽、不敢表白,她更没有把他列入爱人的考虑范围。如果那时的他说话流利清晰、不会时不时全身抽动,甚至可以站起来走路,这样的嘉屿向她表白,她也许真的不会无动于衷。
“嘉屿,我们没法回到过去,可是,或许等你手术成功,你可以用你的方式追求我……”她头脑一热对他说出了这番话。
“真、真的吗?”他灰败的眼神生出一点星光来。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其实,我已经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