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沈怀栀并不清楚,只是因为严侍郎告密的缘故,自己就被五皇子盯上,即将迎来被纳入王府为侧室的命运,这会儿,她正在彭城伯夫人的花园里,和一众姑娘们拜见五皇子妃呢。
因着圣人一直压着皇子们不肯给封王的缘故,有意大位的几位皇子早就斗得如乌眼鸡一般,五皇子妃作为五皇子的贤内助,对自家丈夫的野心心知肚明,因此一直以来都积极热络的搞夫人外交,在朝臣勋贵间多有贤惠名声。
今日伯府这场赏花宴只说是别有目的,但目的为何五皇子却并未说得太过清楚,她只知晓沈家七姑娘是位重要人物,关系到文谦先生的好感,是需要费心拉拢的关键人物,别的却是分毫不知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襄助丈夫大业,即便需要她折节下交一位贵女,于是,自席间见过沈怀栀后,她就频频褒奖抬举对方。
彭城伯夫人一向以五皇子妃马首是瞻,行事向来符合对方心意,此时同样如此,她除了趁势给沈怀栀抬轿子之外,还不忘拍五皇子妃的马屁,好听话是张口就来,“……
娘娘真是会说笑,难得今日您愿意赏脸来妾身的赏花宴,我们若是不把这些花儿一样的漂亮姑娘们推到您面前卖好,难不成还让娘娘看我们这些腻烦人的老脸?”
“要知道,就是娘娘舍得,我都不舍得啊,所以,王妃娘娘尽管同姑娘们亲热,这样日后也好让我们这些老货沾沾姑娘们的光,方便娘娘日后赏脸有空同我们玩耍。”
对于彭城伯夫人的卖乖讨好,五皇子妃显然很受用,倒是一旁做看客的沈老夫人被恶心的够呛,虽说她行事也利益为先,但厚颜无耻如彭城伯夫人这般,她自问是做不到的。
“伯夫人太客气了,”五皇子妃笑意矜持优雅,“好歹今日是伯夫人做东,客随主便,本宫是一定要给夫人这个面子的,就按伯夫人说的,让贵府的五姑娘同沈家姑娘一起,陪我逛逛园子吧,伯府花园景致甚好,本宫很是喜欢。”
花花轿子人抬人,两相有意之下,沈怀栀就这么成了五皇子妃的陪客。
“栀姐儿,照顾好娘娘,万不可疏忽大意。”老夫人叮嘱道。
沈怀栀点头应是,同伯府的五姑娘一起,侧身托扶了身侧五皇子妃的手臂,彼此相视一笑,陪着人往花园清净处去了。
毕竟,比起好应付的五皇子妃,她更懒得同那些或心怀恶意或没眼色或窥私欲极重的人打交道。
今日这里这么多妇人和姑娘,总有那么几个因为被抢了心中夫婿人选不待见她的,就算沈家拒绝了薛家的求亲,也依旧不影响他们对她心生厌恶,她可不想在这里继续被纠缠被针对。
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貌似赏花的女眷们就这么看着几人走远,纵然不甘心,在五皇子的威势面前,也不敢随意越界。
五皇子妃真正的目的只在于沈怀栀,等到了某处凉亭之后,被打发的伯府五姑娘顺势识趣离开,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五皇子妃是位交际高手,当她真想同人拉近距离时,确实足够亲和,奈何沈怀栀早就熟络这种套路,五皇子妃有耐心,她更有耐心,周旋起来不说滴水不漏,但也让对方知晓她并不是个好哄骗的姑娘。
对方有意交好她自然是有目的的,沈怀栀自然也好奇这份用心背后的用意。
虽然早有预料,但从五皇子妃嘴里说出文谦先生时,她多少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为了拉拢,不算麻烦。
总比因为薛琮的缘故成为五皇子的眼中钉要好。
要知道,上辈子薛琮与登基为帝的五皇子交恶,两人相斗可谓是血流成河,最后以一人极乐登仙做了先帝一人扶持小皇子做了摄政王大权在握为结局,看似结果是好的,但其间牵扯进无数人命,就是沈怀栀自己,也屡遭险情,若非有陈理护着,她不见得能安然挨过那阵乱局。
所以,她现在最希望的,无非就是五皇子看中了她与文谦先生的交情,意图拉拢,至于其他的,她是万万不想牵扯进对方与薛琮的争斗之中的。
毕竟,两人的不对付,可不是五皇子登位之后才有的,而是夺位之争时就早有嫌隙,当然,主要是五皇子单方面的不对付,于薛琮来说,他不过是一心忠于圣人不愿被拉拢罢了,但对五皇子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错处。
骄横跋扈如五皇子,可从不是会反省自己的性子,不如说,他最爱的便是迁怒,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他本人是决计不会有任何不妥的。
心思细腻如五皇子妃,自然发现了提及文谦先生时沈怀栀那似乎松快许多的模样,她心中暗笑,年轻姑娘果然沉不住气,看来日后交好这位沈姑娘并不算难事。
就在一切渐入佳境时,凉亭中突然来了一位侍从,五皇子妃自然认得丈夫身边的心腹,看两人有事要谈的模样,沈怀栀顺势告退,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凉亭。
侍从看着沈怀栀远去的背影,再次打量确认过对方的身份之后,才低头垂首同五皇子妃说话,“请问娘娘,刚才离开的这位可是沈家七姑娘沈怀栀?”
早和沈怀栀互相交换过姓名的五皇子妃自然是知晓的,她点点头应道,“正是,是不是殿下那边有什么吩咐?”
确认过之后,侍从头垂得更低,一五一十的道,“奴婢刚从殿下身边过来,刚才在楼阁之上,殿下看见了这位沈七姑娘,他说……”
只犹豫了一下,侍从就将五皇子的原话尽数道出,除了模仿主子的语气惟妙惟肖之外,半点不曾添加个人感情。
而五皇子妃听在耳里,慢慢收敛面上笑意,最终神色平静的问道,“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传话,不敢有误。”侍从腰背弓得更深,回话的语气也谨小慎微。
短暂的静默过后,五皇子妃恢复得体笑意,温言道,“殿下的心意我知晓了,你回去告诉殿下,就说沈家姑娘的事,本宫必会用心,早日达成王爷所愿。”
得到回复之后,侍从躬身行礼,“奴婢告退。”
待凉亭里只剩王府自己人,一直安静站在五皇子妃身后的心腹嬷嬷快步上前低声道,“娘娘,大事不妙啊。”
“我知道,”五皇子妃淡声道,“以殿下的脾性,能让人专门交代我这番话,显然对那位沈七姑娘是志在必得的。”
这么说着的人,心是止不住的深深往下沉,作为枕边人,五皇子妃太了解五皇子了,抑或者说,他们家这位殿下,自小被贵妃与圣人一路宠爱到大,早就养成了任性嚣张行事肆无忌惮的性子,他是不屑于说假话的,说是看中了沈家姑娘,那就是看中了沈家姑娘。
听听侍从是怎么传话的,“第一次看到一张哪哪儿都合心意的脸”,只这一句话,就注定了沈怀栀来日入王府之后会是她的劲敌。
五皇子于女色上不算热衷,他自己长得好,对身边人就格外挑剔,王府中那么多美人,能真正得他心意的少之又少,多是几日宠爱之后就淡了情分的,往日里五皇子妃能稳坐钓鱼台,与五皇子这份不偏颇的性情不无关系,现在突然多了一个说是符合心意的美人,饶是五皇子妃向来淡定看得开,这会儿心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揪成了一团。
“我的娘娘,您还是把问题看简单了啊!”嬷嬷见五皇子妃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下担忧,将周遭服侍的人遣去周围守着不让人靠近之后,她这才满脸心焦的压低声音道,“您以为沈姑娘入府,只是府里多了个受宠的侧妃吗?您仔细想想,以殿下一向的性情,他若是想要偏爱抬举什么人,行事起来可是丝毫不在意规矩体统的。”
“您只看从前后院那些得了殿下一时欢心的,不过几日光景,偏宠放纵起来就屡次有逾越之处,日后若是换成这位沈姑娘,您只怕会有天大的麻烦。”
五皇子行事有时确实随心所欲了些,但五皇子妃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道,“或许是嬷嬷想多了,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
“这话您自己信吗?”嬷嬷反问道,“殿下从前对那些美人,多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眼下这位沈姑娘,却是一出现就得了殿下青眼,说是要纳入府做侧妃呢,这上来就要把人上皇家玉牒的态度,奴婢可不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倒不如说,因为五皇子的宽纵,王妃娘娘才是心怀妄念的那个,有自欺欺人之嫌。
闻言,五皇子妃沉默,她拧着手中的帕子,一时间心乱如麻,至于原本还算有好感的沈怀栀,现下也只有来日劲敌这一观感了。
“所以,嬷嬷的意思……”五皇子妃问道,“是让我出面驳了殿下的打算?”
嬷嬷叹息一声,有些苦涩的无奈道,“娘娘您觉得,有可能吗?”
与其说这是嬷嬷的打算,倒不如说这是五皇子妃内心的真正想法,她才是最不愿意沈怀栀入府成为丈夫身边人的那个人。
“殿下的
心意,就算是圣人下令,也不一定拦得住,“嬷嬷叹息道,“娘娘,咱们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让人早些去探查一下那位沈姑娘的情况,若是有可能,就看看能不能从哪里入手提前解决,但您却是决计不能动手的。”
“最好的情况,就是能借他人之手,将这个祸害拦在府外,以免她入府动摇您的位置,但若不能的话,咱们也需早做准备,万不能让殿下一心向着她。”
五皇子妃神情郁郁的应下,准备迎接丈夫可能出现的新欢,现在,她只希望这位沈姑娘小辫子多一些,好让她多些转圜余地,不然,五皇子府怕是真要格局大变了。
***
另一处,五皇子将属意的姑娘交给下属和皇子妃去安排之后,难得心情好了一些,具体表现就是此时待严大人都和气许多。
面对即将成为五皇子侧室的沈家七姑娘,严大人觉得自己最好早些交代,不然等来日五皇子从别人嘴里知晓沈姑娘从前的那些荒唐事,他怕是落不着好处还要碰一鼻子灰,说不得就要倒大霉。
于是,他磨磨蹭蹭的试探再三,在五皇子即将失去耐心爆发的前一刻,支支吾吾的道出了沈怀栀过往的行径。
“你说什么?”五皇子坐直身体,皮笑肉不笑的道,“劳烦严侍郎再说一遍,沈姑娘对谁有意?”
严大人背后生出冷汗,嗓音干涩的道,“永嘉侯府,薛琮薛世子。”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五皇子冷笑一声,身体往后仰了仰,别有深意的道,“居然是薛琮吗?”
说完,他看向一旁待命的侍从,“去查查,看看沈姑娘和薛琮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殿下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侍从领命而去,两刻钟后,等得心烦气躁的五皇子知晓了一干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
听了沈怀栀之前追爱薛琮的风流韵事的五皇子脸黑如墨,严大人瞧着,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殿下,那沈姑娘……”还纳吗?
五皇子神情阴森的瞪他一眼,虽然生气,但还是明白的道,“不是说沈家拒了永嘉侯府的婚事?既然如此,这人自然还是要入府的。”
所以,这是生气,对人也不放手的意思?
这会儿,严大人当真觉得是自己开了眼界了,要知道,以五皇子一向眼高于顶的性情,别说是个和其他男人有过风流纠葛的姑娘了,就是身边人多看外男一眼,他都不屑于再将人放在身边。
看来,沈家姑娘那张脸,当真是极合殿下心意了,严大人有些震惊的想,毕竟,他也预料不到事情最后会是如此走向。
“不过,薛琮这狗东西,倒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五皇子神情讥讽的道,“本就不识抬举,现在还要和本殿下抢女人,早早晚晚,得为轻慢本殿下付出代价。”
在五皇子心里,他本就一贯不喜薛琮这个占据父皇看重与宠爱的勋贵子弟,若这人是个知情识趣的也就罢了,偏偏性情冷漠清高还爱装模作样,几次拉拢不成不说,还屡屡做他夺位之路上的绊脚石。
不管薛琮所为是否出于圣人授意,这都不影响五皇子对他的厌恶,尤其现在还牵扯上了他意外看中的姑娘,薛琮此人说是眼中钉肉中刺都不为过。
来日他若掌权,薛琮必然不得好死,五皇子想,但在此之前,他得先把中意的美人娶回府才成。
毕竟,沈怀栀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得他心意,他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喜爱的竟是这样的容貌。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遗憾,以前竟然从未见过这位沈七姑娘,要是能早一点相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容貌,哪还会有什么痴心薛世子这种污糟前事,说不得和沈七谱写风流韵事的,就是自己了。
这么一想,他对薛琮的厌恶,瞬间变得更深更重了。
第32章 第32章——
彭城伯夫人的赏花宴之后,沈家的生活又恢复正轨。
沈怀栀一直忙碌着南下去往梧州的事,院子里那些带不走的珍贵花草早就被她卖给清兰居换钱,虽然这么说有些庸俗,但钱财确实是好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惹人讨厌。
上辈子年少时她曾经在梧州住过两年,说实话,有关那两年的记忆着实称不上美好。
在她尚且对父母怀有诸多美好期望的年纪,那两人毫不犹豫的打破了她的妄想,无论是一心仕途对远在京城的女儿不怎么在意的父亲,还是更偏爱养在身边的龙凤胎的母亲,在那个家里,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令人感到尴尬的客人,即便他们试图对她亲近,依旧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别扭感。
所以,她最后到底还是回了帝京,当然,也可以说是不战而溃。
总之,她那对父母教会了她一个道理,这世间,确实不是所有父母都疼爱儿女的,有时你需要很艰难很辛苦的才能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
他们不怎么爱你。
幸好,她最终还是有很多人爱的,没有可怜到最后。
凭借着那早已不算清晰的稀薄记忆,沈怀栀井井有条的安排着南下的一切,托上辈子冬青深耕南方的福,她清楚知晓自己来日的落足之处,她大约只会在属于父母的刺史府里待上短短一段时间,更多的,却是不会再停留了。
渐渐长大之后,她就学会了不为难自己,老夫人见她如此忙碌,偶尔也不吝啬的给出帮助,只能说人老成精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站在同一利益阵营之中时,祖母确实是个合格的帮手。
尤其在深切知晓她与家中母亲弟妹的尴尬关系后,即便是为了让她日后能无后顾之忧全身心的投入襄助父亲的大业之中,老人家也专门掏出时间安排人手为她排忧解难。
“李嬷嬷是祖母用了多年的老人,在处理内宅诸事上多有心得,到时候你如果不方面出面,尽可将李嬷嬷推出去,她会替你解决烦恼的。”老夫人谆谆教导道,“说到底那是你亲生父母,关系疏远冷淡可以,但绝不可留下不孝的名声,我是不指望能看见什么父慈子孝了,只要你能尽心为你父亲办事,让沈家来日更进一步,让你父亲能早日高升回京,你就是我们沈家的大功臣,但凡你有烦恼,祖母都会先一步替你解决。”
“多谢祖母,”沈怀栀满眼感激道,“祖母放心,大事上我决不轻忽。”
祖孙两个协调好之后,在沈怀栀又去小青山时,老夫人将娘家亲人叫进了府里。
沈老夫人娘家姓周,在她年轻时还算有几分门楣,不然也做不到和沈家老太爷门当户对嫁进沈家,但随着家中无出色子弟顶立门楣,周家这些年早已逐渐没落,不如往昔。
但就是这样的周家,如今依旧有一个尚算出色的儿孙,只可惜,这份出色却不在才学之上,而是在……
“文钰,快来见过你姨祖母,”周夫人态度亲热的上前拜见老夫人,还不忘唤儿子,“你姨祖母往日最是疼爱你,还不快给她老人家磕头。”
闻言,走到厅堂中的年轻人双眼含笑的对老夫人行了大礼,“文钰见过姨祖母,望姨祖母身体康泰福寿双全万事顺心。”
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人,神情复杂,虽然没有才学,但她这个甥孙,着实长了一张出挑的脸。
周文钰姿容文雅俊秀,皎如玉树,若是不开口,当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只可惜,双眼太过清澈天真,一看就是容易被人骗的模样。
总之,周家为这个宝贝疙瘩也是操碎了心,怕他被人骗被人引诱,是千守万护,把人拘在了老家,生怕在帝京里招惹了哪家贵女的眼闹出什么事端来,毕竟,老家那里纵然守得严密,依旧有姑娘为了周家公子要生要死,闹出不少风波来。
有这么个金疙瘩在手,周家却从未想过要靠周文钰去攀附高枝,足可见家人对其护持疼宠之心了。
而就是这样的周文钰,是老夫人准备安排在沈怀栀身边陪她一起南下的关键人物。
她的好孙女日后如何关系到沈家的前程,从本心来讲,她是不舍得将人嫁出去便宜其他外人的,那既然人不能嫁在京里为沈家
助力,那肥水不流外人田,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将人嫁回周家扶持母族,毕竟两家人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便宜自己人总好过便宜外人,就是老夫人的真实想法,而她所选定的对象,正是周文钰。
将年轻人打发出去陪年纪尚幼的沈家姑娘们说话之后,老夫人同周母谈起了正事,有些内情纵然是亲人,也是要隐瞒的,但那些可以说的,她倒是尽数都同周母说了个明白。
“您老人家和二房那两位,当真愿意让七姑娘嫁进咱们家?”不得不说,沈怀栀确实是沈家条件最好最出挑的姑娘,这不,周母一听说老夫人有意让两个年轻孩子结亲,一双眼睛都亮了。
“我是这么想的,”老夫人道,“不过栀姐儿那孩子主意正,老二也不见得能做她婚事的主,所以我想着让文钰陪着一同南下,对外就说是出外游学,也能多些实务历练。”
“文钰品行好,容貌佳,性情也好,这表哥表妹的日日相处下来,若亲事能成最好,就算不能成,日后也有几分香火情,对周家也好,另外,我还准备让大房的文远一同南下,正好打个遮掩。”
“您老人家费心了,”周母满脸感动的道,“放心,我肯定教好文钰那小子,绝对不让他惹七姑娘生气。”
“那倒不必,”老夫人拦住人,“文钰天性自然纯稚,就让他们年轻人由着性子相处吧,你我多加干涉反而不好。”
话说得好听,但内里其实不然,老夫人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她发现了沈怀栀的偏好与忌讳,以周文钰的性情,顺其自然一些反而事半功倍。
至此,两家共同定下沈怀栀同表哥周文钰堂哥沈文远一同南下梧州的行程,对外只说是父母想念儿女,想要孩子嫁在身边等等,好歹算是搪塞了外人的疑问。
***
在沈家七姑娘即将南下梧州的消息传出前,薛琮先一步遇到了同表哥周文钰一起出门的沈怀栀。
不得不说,他们两人确实有非同一般的缘分。
薛琮今日本不过是应了同僚邀请出席宴请,便在赴宴中途遇到了相携而行的两人。
繁华街道两旁的商铺里,年轻男女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的模样刺眼极了,外人看来,可能会当做是亲眷相处,但薛琮清楚得很,沈家的亲戚里从无眼前这号人物。
且周文钰长相确实极其出挑,以致于大半条街道上的妇人姑娘们都忍不住或光明正大或偷偷观察,即便对方身旁站着另一个姑娘,也依旧挡不住大家欣赏美色的热情。
因着近日夜梦频频总是睡不好的缘故,薛琮今日难得没骑马,而是坐了马车,他提前下车步行,在逐渐靠近那两人时,亲耳听到沈怀栀亲口叫了一声表哥。
他脚步顿了一下,不期然想到了一句早就被人说腻的老话——
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沈家拒绝薛家的求亲,沈怀栀对陈理的示爱也毫不动摇,结果最后身边却多了个容貌出色的表哥?
他看着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清楚的感知到如同梦中一般碳火灼心的滋味,那种感觉他已尝过太多遍,是嫉妒的滋味。
于是,他就这样干脆的临时毁约,跟在那两人身后去了另一家方向相反的酒楼。
“姨祖母应该会很喜欢这幅绣画,”周文钰笑道,“她老人家小时候在故地长大,肯定留有不少美好回忆,如今多年过去,乍然见到这酷似家乡景象的绣画,心情一定不错。”
“多谢表哥帮忙出主意,”沈怀栀道,“要不是表哥,我还要思虑许久。”
在讨老夫人欢心上,沈怀栀着实没什么天分,当然,她也不见得想有这种天份,今日出门时临时在路上遇到周文钰,没想到随口一问竟问出了个惊喜。
因此后来两人一路转道绣坊,托周文钰对祖母老家分外熟悉的福,沈怀栀终于定下了一份极其契合老夫人心意的礼物。
好歹也是自己日后能在南边得享自由的靠山,沈怀栀还是愿意为老夫人花费些许心力的。
作为酬谢,沈怀栀请了周文钰吃饭,当然,也是因为之后南下两人要长久同行,多少也有打好关系以减少麻烦的意思。
幸好,周文钰和祖母极其不像,性情和容貌一样怡人,沈怀栀对此还算满意,须知,她并不想要一个拖后腿找麻烦的同伴,若是这样,她宁愿一个人率先独自启程。
用过饭后,两人彼此告别,沈怀栀刚准备去西市淘换一些新奇的植物种子,就同薛琮不期而遇。
对方的嘲讽来得极快,“沈姑娘那位表哥,容貌当真不错,看你们两人的相处,似乎对方容貌与性情都极合沈姑娘心意。”
这是说她见一个爱一个,怀疑周文钰是她新的变心对象了?
被嘲讽的沈怀栀只觉得薛琮这话说得格外可笑,因此她毫不客气的当场反讽了回去,“我和世子既然毫无干系,就不必随意评判对方的人生了吧?”
“至少,无论我嫁谁,都和世子毫无关系,世子娶谁,我也毫不关心,”她笑着道,“咱们最好形同陌路,日后少接触来往的好,以免他人误会。”
说完,她还极为真心实意的道,“我真诚祝愿世子婚事顺遂,早日娶得贤妻。”
无意纠缠的沈怀栀是半点不肯多留,说完就走,将神色凝重的薛琮甩在了身后。
晚间,因着白日里看到了沈怀栀风流多情的一幕以致于难以顺利安眠的薛琮,从下属那里听到了令他惊讶的消息。
“你是说,五皇子有意纳沈怀栀为侧妃?”
不用看,只听声音就知晓自家世子动了真怒的下属,将调查到的一切尽数告知,当然,还有沈家人为沈怀栀筹备南下行程的消息。
“侧妃……南下……”薛琮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堪称平地惊雷的消息,抬手捂住疼痛不已的额头,心中恼怒更甚。
本来这些日子他就头痛频频,只要想到沈怀栀这个人就气血翻腾,心绪不受控制,此时再来这一遭,情绪更是跌到谷底,以致于他不得不接连饮了三份汤药,才控制住这份不适。
然后,自这天夜里起,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第33章 第33章——
薛琮最近已经很不喜欢做梦,但偏偏,梦境总是如约而至。
临睡前,他还在恼怒沈怀栀疑似另有新欢的风流薄幸,厌恶五皇子的痴心妄想,心情着实称不上愉快。
因为关注沈怀栀,派人盯着沈家,所以知晓了五皇子妃在派人打听沈怀栀的消息,随之引出了五皇子对她的觊觎,以及她准备离京南下的消息。
这下,薛琮终于确定沈怀栀是认真的,不管是拒婚薛家还是拒绝陈理,恐怕自她冷待他那天起,就早已打定了主意,所以,后来发生的这许多事才能说得通。
因为心知此后和他们天南海北远隔千里,说不定还再无相见之日,所以言语行事处处不留余地,干脆利落的将一切麻烦快刀斩乱麻。
薛琮想,对沈怀栀来说,他也确实是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如果说在未曾知晓这个消息之前,他觉得她是红颜祸水,是招致他心绪不稳与朋友反目的根源,但在知晓她即将抛弃所有人南下之后,她在他心里,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至于引来高位者觊觎,反而是那些纠结不甘之中最微不足道之事。
可偏偏就是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五皇子,却成为了他这天梦里的关键人物。
不被薛琮所喜的梦境里,他以身临其境的旁观者身份以及沈怀栀夫君的身份,亲眼见证了五皇子登基为帝后对臣妻的觊觎。
本不过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日常宴会,却成为了这桩麻烦的开端。
那时候的他应该庆幸,帝王对臣妻的觊觎是在他被解除兵权回京之后,如果是早几年他镇守边疆之时,纵然身边有陈理相护,沈怀栀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
所以,除去从前积怨已久之外,后来他同新帝之间斗得水火
不容,很难说没有沈怀栀的缘故。
他自然是不会将妻子让出去的,即便对方是主宰众人生死的一国之君,而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是沈怀栀自己愿意,他都不可能将她拱手相让。
梦里旁观了一切的薛琮想,他之所以能那么干脆利落的耍手段弄死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方触到了他的逆鳞。
在意识到新帝是以什么样的眼神在看他的妻子时,毫无疑问,他就已经起了杀心。
争权夺势的野心固然重要,但人总有不能妥协退让的逆鳞,显然,对梦里的他来说,沈怀栀就是那片逆鳞。
谋夺臣妻的帝王本就毫无羞耻之心,你自然不能奢望他不用下作手段,宫宴之上的设计陷害,御花园里宫女的蓄意勾引,对方的每一步都在离间一对本就不那么互相信任的夫妻,既是故意玩弄作乐,也是别有所图。
甚至于在这样博弈较量的过程中,他可笑的发现,那位行事恣睢的帝王,对他的妻子竟然是有一二分真心的。
就像他的好友陈理那样,在帮友人照顾妻子的过程中,生出了不清白的妄念。
一时间,薛琮竟觉得自己的生活分外可笑,似乎除了他之外,他周遭的任何一个人都在图谋着只属于他的妻子。
如果说对于屡次护持沈怀栀度过险境的陈理他不能如何的话,那深宫之中的皇帝,他就没有丝毫顾虑了。
对方觊觎他的妻子,他自然也不介意送这位刚愎自用的帝王一顶绿帽子,只能说,那时已成为闲王的八皇子对亲生兄长的怨恨与贪婪早已到达顶点,可谓是很痛快的答应了同他联手,给他那位好兄长添堵。
就这样,深宫之中多了一对暗度陈仓的男女,那时位居嫔位的李玉瑶同八皇子借着宫中密道日日私会,待李玉瑶有孕的消息传出,薛琮知道,他等了许久的机会来了。
应该庆幸,李玉瑶生下的是男孩,不必要他再另外动手狸猫换太子,就这样,他与八皇子联手,一同为行事荒唐不得人心的帝王敲响了丧钟。
新帝变先帝,并不算一件太麻烦的事,毕竟对方这几年本就迷恋所谓长生术酷爱服用丹药,史书上因为服用丹药而死的皇帝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唯一可惜的是,他没能亲自动手,送这位荒唐皇帝上路早登极乐。
至于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同盟八皇子,从前连志大才疏的亲兄长都斗不过,更别提早有后手的薛琮,于是,先帝薨逝后不久,闲王八皇子因心痛兄长早逝,也郁结于心早早离了人间。
算起来,这本该是结局极为畅快的一场斗争,如果中途,他没有被变心的沈怀栀背叛的话。
新帝尚且没有往生极乐之时,有次或许是丹药吃多了药性上头,竟趁着宫中夜宴想要对沈怀栀暗中下手,借机一亲芳泽,幸好他早早发现对方图谋不轨,一路力挽狂澜,将中了春药的沈怀栀救下带走,而也是这次意外,让李玉瑶这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女人第一次进入他的眼帘,也才有了之后她同八皇子之间的偷梁换柱。
但那时的他是根本不在意趁机亲近皇帝的人是谁的,他只想亲手将皇帝变成哑巴和太监,好让那张恶心的嘴里再也念不出沈怀栀的名字,再也无法对沈怀栀生出邪念。
被他亲手救下的人自然是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的,她被药性控制,狼狈的躲在他怀里,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小鸟那样,寻求着他的庇护与疼爱。
原本这该是一场完美的英雄救美的,他救下她,她投桃报李,成为他怀中待享用的猎物,狭窄黑暗的密道之中,被燃起的火焰应该是炽烈的暧昧的,而不是突然让他亲耳听到那句冰冷至极的话。
躲在他怀中的妻子,亲口对着他说——
“怀逸……救我……”
薛琮觉得,这应当就是背叛了,在他为了保护她不择手段之时,她心中想到的信任的,竟然是另一个男人。
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于是,从那一刻起,他清楚的意识到,沈怀栀那颗心里,装的不再是他。
而他,开始对她产生憎恨,即便她看起来十分清白无辜。
第34章 第34章——
梦醒的薛琮,清晰的记得梦中的所有,他阴沉着脸,品味着心底此刻再鲜明不过的强烈情绪,那是对沈怀栀的爱恨交加与情难自控。
如今他早已懒得去想这些梦境出现的原因与意义,那种东西已经完全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的是,沈怀栀,他不会放手,而有些令人讨厌的人,既然已经走上了和梦中一样的道路,那自然也应该得到和梦中一样的待遇。
比如五皇子,梦里觊觎臣妻,梦外想要将沈怀栀纳为侧妃,他十分不介意先下手为强。
即便动手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一个荒谬的梦境。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薛琮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冷声唤来心腹,决定先给五皇子找点麻烦。
大概是从这一天开始,原本诸位皇子之中外家得力为人骄狂的五皇子开始诸事不顺,朝堂上屡屡被来自多方势力的臣子弹劾,内宅则闹出了小妾偷人的丑事,从前经办的诸多差事更是接连出现纰漏,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就算圣人待这个儿子一向宽纵,也在接踵而至的事端里没了耐心,更别提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一直不曾歇了觊觎皇位的心思。
到底,爱子之心是敌不过帝王权欲之心的,刻薄的猜忌与无情的打压既然从前能害得皇长子与二皇子彻底隐退,自然也能压制得五皇子难以翻身,且论及夺位的实力,五皇子犹且不及当年的太子实力雄厚声势浩大,因而自此之后声势衰微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这还不算糟糕的话,当原本疲于奔命的五皇子突然遭遇来自亲兄弟九皇子的背叛,这混乱局面可谓是瞬间一发不可收拾了,而九皇子本人也趁此机会另举大旗,成为夺位之争里新近崛起的一股新势力。
这种情况下,有关五皇子的热闹自然成为了近日帝京里大家热议的新话题,而五皇子本人,在此种情况下不得不暂时蛰伏下来,摆出了安分守己的做派,至于此前被他格外关注的沈怀栀,大局当前,自然也只能暂时被抛之脑后。
至少,听闻消息的五皇子妃本人是松了一口气的。
而此次一手操控了整件事情走向的薛琮,正在复盘自己的手段。
他清楚的察觉到,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之间有着巨大的不同,如果说从前的他也能做到如今这些事的话,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手段老辣游刃有余,仿佛他浸淫权势名利场已久,轻易就能剖丝剥茧直达核心一击毙命。
所以,现在的他当然是有些异常的,但那份异常,他能接受,且并不讨厌。
天生道德底线不那么高的人轻易就知道该如何接纳不那么完美的自己,恰好,他天性似乎就非常擅长此道。
在薛琮干脆利落的清除掉一位讨厌的竞争对手时,沈怀栀的南下之行已经即将准备妥当。
最终的启程日期定在四月二十三,在距离出发还有三天时,她难得有了一次闲情逸致,出门去京郊的一家寺庙观云寺祈福。
因为不想遇到一些不速之客影响出发前的好心情,所以她精心挑选了寺庙的位置,观云寺不算偏僻,论名声在京里京外大约只能说是名不见经传,因为不是往日里那些常去的香火鼎盛的大庙,所以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清冷,但即便如此,庙里也还是有一些香客登门的,虽然仅数量来说,只能称作寥寥。
庙里的住持慈眉善目,在沈怀栀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之后,一路格外贴心的带领弟子们为她准备开光祈福的福牌,并点了好几盏长明灯。
沈怀栀一一写过牌位,写上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指代人名,然后诚心跪拜祈福。
南下之前,这应当是她要做好的最后一件事了,至于其他事情,都已经早有安排,除去她尚不知
该如何告别的陈理,一切都已经是她重生后想要的最好模样。
这样的一天本该顺利结束,如果不是天气突然出现变故的话。
一众人在出了大雄宝殿之后,亲眼见证了天色的骤然变化,倏忽之间暗下来的天色让本就幽静的寺庙显得更加空寂,仿佛声音大一些都能在林间激起回音。
“天色不太好,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冬青有些担忧的道,“姑娘,恐怕咱们今天不好下山了,就算下山,怕是也不好赶路回京城。”
因为是专门挑选出来想要避开人的偏远寺庙,位置本就有些远,路虽然好走,但一旦遇到恶劣天气,赶路肯定是极不方便的,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们今天要在此过夜了。
幸好出门前专门带了护卫,沈怀栀想,当然,怀中的匕首她也不曾忘记。
“今天暂时走不了的话,就拜托主持给我们准备客房歇息吧,”沈怀栀看看黑沉天色以及庙里其他一众被迫停留的香客们,想了想道,“庙里地方还算大,多添些香油钱,晚上用过晚饭后就早些休息,另外让护卫安排好守夜的事,咱们出门在外,万不可出纰漏。”
“都听姑娘的。”很快,冬青和庙里的僧人们商量好了一应停留事宜,无论是客房还是膳食热水等,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外面天上乌黑如墨的云层早已黑沉沉往下压。
当天际一道闪电划破整个天空时,紧随而来的惊雷声瞬间炸出巨大动静,林间似乎有树木被雷火击中,即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林间横飞的枝桠与跃动的火光。
这样大的动静不止镇住了看到的人,也让寺庙中被迫停留的十几位香客们吓得惊叫出声,众人一边惊慌失措一边担忧雷火袭击寺庙,吵嚷之中闹出了不小动静。
住持与僧人们尽量耐心的安抚着躁动的香客们,当这份安抚刚行之有效时,接踵而至的二次雷击瞬间让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蓄势已久的黑云里砸下无数雨点,树林间拔地而起的狂风里,夹杂着零落林火,成就了一场疾驰而至的暴雨。
雷电交加的暴雨之下,离开再无可能,停留在寺庙里的香客们心惊胆战的等待着雷停火消,春日里下暴雨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何时会来与不知会击到何处的雷火,幸好今日雨势足够大,没让林间的山火蔓延,这大约是众人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好事了。
等到雷声终于如众人期盼的那样彻底消失,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在哗啦啦雨声里回房安稳睡下。
雨声一向最为助眠,沈怀栀本该放心安睡的,但不知是不是她这会儿心浮气躁的缘故,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踏实。
瓢泼大雨中,一些异样动静很容易就被遮掩,此时观云寺的后山里,正迎来了许多不速之客。
十几个身穿黑衣身手矫健的刺客们,在雨幕之中动作迅速的朝着观云寺后面的临山小筑而去,借着雨夜嘈杂动静掩饰声响。
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临山小筑里依然有烛火跃动随风飘摇,白日里清幽雅致宁静自然的小筑,在这样一个密林环绕的漆黑雨夜里,因着林间偶尔振翅飞出的几只叫声嘶哑的乌鸦,竟显得有几分可怖起来。
飘摇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了屋内盘膝而坐念诵经文的人影,当黑衣人一刀戳破窗纸朝人影砍去时,这个雨夜就再也无法恢复安宁了。
袭击人的刺客剑锋遭遇了阻拦,小筑内有人横剑一跃而出,挡住了这份雨夜谋杀。
兵刃相交之声,隐于雨声之中,黑衣人下手毫不留情,小筑之内仅有的几名护卫且战且退。
雨声遮掩了这厢的动静,以致于求救根本无法奏效,等寺庙里众人被这边不断变大的喊打喊杀的动静惊醒时,这场雨夜截杀故事已经将将走到了结尾。
沈怀栀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雨幕里同黑衣人对阵以致于满身伤痕的陈理的。
她多熟悉他啊,即便夜色深沉还有雨幕遮掩,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样的陈理毫无疑问触动了她最不愿回想的旧日记忆,以致于她几乎瞬间就高声喊出了那几个字,“去救人!”
护卫们听闻命令,却犹豫着没敢动,那些黑衣刺客身手不俗武功高强,他们这些普通护卫根本不是对手,尤其,他们身后还护着主家的小姐,不管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还是出于职责也好,护卫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迟疑。
只可惜,他们的迟疑在今夜这样惊险的刺杀里,一点都不重要,有黑衣人注意到沈怀栀这边的动静,立刻和同伴联手调转方向转攻而来,不管是出于杀人灭口的目的,抑或者震慑阻止在场众人出手相助的目的,对方动手的动作都可谓是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沈怀栀一直注意着陈理那边的动静,当看到他似是力竭被人围攻时,心中焦急再也忍耐不住,夺了一个护卫的武器就往那边跑。
她的理智已经完全被那惊险的一幕击溃了,竟是丝毫没注意到周围多了不少意外出现的援军,而陈理那副看似力竭的作态,更多的是以退为进引人上钩,并未真正陷入险境。
但无论如何,她这副下意识拼命去救的模样,早已被人完完全全的看入眼中。
听到沈怀栀声音的陈理再无半分故作虚弱诱敌的心思,他握紧手中的剑,逼退眼前的敌人,转身朝顶着风雨跌跌撞撞而来的姑娘跑去,他现在已经顾不上眼前这些刺客了,他更怕因为他的缘故害得沈怀栀遇险。
可能是因为突然而至的援军实力不俗,被围攻的刺客们此时早已顾不上完全是局外人的沈怀栀,让她寻到契机靠近了陈理。
她没看错,陈理确实伤痕累累,浑身上下都有血迹蔓延滴落,伴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了一股血色细流,看得人心惊肉跳。
亲眼见到这一幕,仿佛多年前旧日噩梦重现,沈怀栀下意识就抓住了陈理那只没握剑的手,神情惊惶的紧紧握住,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将人拽到身边紧紧护着。
可以说,此刻的她,任谁来看都是一副痴情女子拼死护心上人的模样,无论是在陈理眼里,还是在薛琮眼里。
被她护在身边的陈理神情异样,定定看着她挪不开眼,至于不远处带人前来营救六皇子的薛琮,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幅堪称梦境真实重现的可怖场景。
沈怀栀,果真如梦里那样,另有所爱了。
而这个人,毫无疑问,正是他的好友陈理。
即便她此前刚拒绝过他的求亲,也不影响她此时对他以命相护。
第35章 第35章“和你有关系吗?”……
关于皇位的争夺,总是血腥且残酷的。
就像如今,随着圣人身体日渐衰弱,有心大位的皇子们针对彼此的手段愈发狠绝无情起来,不提五皇子与八皇子这对亲兄弟如今势如水火,单单只说八皇子本人,他不止对亲兄长下了狠手,对待自己那位据说偏好佛学一直在寺庙里修行的异母兄弟,也是出手就是绝杀,至于原因,仅仅是因为听说六皇子近日里私底下同早已退隐的皇长子有私交往来。
至于八皇子这个听说是从哪来的,在其中搅混水的薛琮可谓是功不可没。
但他没想到,八皇子派刺客夜袭观云寺刺杀六皇子,不止带出了六皇子的故交陈理,也惊出了平白遭遇无妄之灾的沈怀栀等人。
薛琮的本意是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但六皇子其人,果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给他准备了这么大一份惊喜。
毕竟,他不会当真以为陈理和沈怀栀同时出现在观云寺是偶然之举。
现在再看,所谓的寺庙祈福,研习佛法,果真另有深意,果然,趁早拉六皇子下水入局,是明智之举。
至于被成功算计的薛琮,也亲眼目睹了噩梦在现实中重现。
这场雨夜遇袭,最终以金鳞卫副统领薛琮率众救人为结尾成功落幕,至于那些死伤殆尽的黑衣刺客们,则是需要金鳞卫同六皇子操心的事情。
当沈怀栀在人群中看到薛琮与六皇子时,就已知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皇子们的争权夺利总会牵扯上许多无辜性命,现在,她不过是又变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已。
至于陈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是这么说的,“我从前同六皇子有些
许交情,前两日他邀请我来观云寺出游,我应邀赴约,不巧遇上了今日这场意外。”
至于是真不巧还是假不巧,各人心知肚明,但今天突遭横祸的陈理虽然满身伤痕,但心情却意外的并不差。
处理刺客期间,无干人等都得到了妥善安排,陈理虽然事涉其中,但真论起来,他本人不过是恰逢其会的受害者,所以同金鳞卫那边沟通之后,沈怀栀带着人回了前面的客院,帮助包扎治伤。
这会儿山上并没有大夫,但观云寺主持医术还算尚可,因此暂时肩负了治伤救人的重任,被仔细检查过的陈理在确认浑身只有外伤后,不算危急的情况下,沈怀栀暂时负担了一部分包扎工作。
烈酒与金疮药撒上伤口的滋味并不好受,陈理虽然极力隐忍,但满头冷汗与难看面色摆在那里,谁都知道他此时难捱得很。
“嘴唇要咬出血了,”手上动作不停地沈怀栀轻声道,“虽然不指望你在我面前叫苦连天,但也不必忍成这样。”
说着,她找出身上匕首,从上山携带的包袱里找出一件干净衣裳,两刀下去,弄出了一块干净布料,然后仔细叠好递到陈理手边,在他此时因为伤痛已经变得莹润润湿漉漉眼神里,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咬着吧,不然我担心你明天牙根发疼,咬不动东西。”
陈理低声开口,迟而缓的道了声多谢,苍白面色因为不错的情绪多了几分血色。
手臂上的伤包扎完之后,接下来的伤处因为要坦露大片肌肤,这会儿却是不适合沈怀栀亲手处理的了,因此她将伤药和布料转交给护卫之后,就默默的出了客房。
她站在廊檐下,看着依旧漆黑深沉的夜色,眉心紧皱,眼前这一切曾经也在雨夜里发生过,不过那时陈理是为了护着她受伤,这次是为了护着六皇子罢了。
所以,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她的影响,他的人生依旧不算太平。
如果她南下之后,陈理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那留他在京城,沈怀栀不觉得是个好主意。
“姑娘,陈公子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一会儿之后,护卫前来回报结果。
“去庙里的厨房看看,能不能备些热水和食物,”沈怀栀道,“若是可以,最好准备些热食。”
这段日子天气本已经渐渐转暖,但今夜因为这场风雨,观云寺里湿冷沁人,对于伤者而言很不友好。
护卫领命而去,沈怀栀回房,在正闭目平复情绪的陈理对面坐下。
“再忍一忍,等天亮了送你下山,到时候条件会好一些,你可以安心养伤。”沈怀栀道。
闻言,陈理抬眼看她,纵然形容凄惨,一双眼睛里却洋溢着几分流光溢彩的笑意,在这昏暗且风雨交加的夜里显得格外动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沈怀栀淡淡道,“怎么这么看我?”
“我只是觉得,在这里遇到七姑娘真巧,”陈理微微侧头笑道,显出两分俊俏的风流,“也幸好,能在这里遇到七姑娘。”
“巧吗?我倒不觉得,”沈怀栀看他一眼,意味深长的道,“我只知道,六皇子殿下,消息未免太过灵通了一些。”
事实上,上辈子的沈怀栀对于参与夺位的几位皇子并不算太关心也不太了解,奈何她嫁的人是薛琮,由始至终都置身在这摊浑水里,所以耳濡目染之下,知道的事情难免多一些。
尤其是到夺位后期,整个薛家都被裹挟其中,薛琮人不在京中,她们这些家眷却不能幸免,那段时日,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自保。
有关六皇子的事让陈理稍微沉默了一下,许久后他才轻声叹了口气道,“我以为,殿下是真心向佛。”
沈怀栀没说什么,既不安慰劝解也不同仇敌忾,只等着陈理自己消化情绪。
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来哄小孩子的那套,如果这点波折都经受不了,那也不是她认识的陈理了。
果然,没过不久,陈理那点淡淡的怅惘就尽数散了个干净,他对沈怀栀笑道,“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便只能分道扬镳了。”
沈怀栀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依旧只安静的坐在一旁。
外面雨声哗哗,房中一片静寂,最后是陈理率先打破了这份安宁,他低声道,“七姑娘跑过来救我时,我看到了。”
那副拼命跑过来救他的模样,他想,不管是谁都会深受触动的,更别提她冲的是他。
于是,纵然今晚不是个好时机,也发生了意外,但陈理的心情实在是很好,因为他发现,她对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甚至于他都想坦白的冒昧问上一句——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为何不能在一起?
毕竟,他并没有无知迟钝到看不清那份心意的地步。
但这些话他最终还是压下来没有说出口,只简简单单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沈怀栀不言不语,就那样坐在那里,没有就这个问题回答一字一句。
这态度显然很有问题,但陈理在一旁静静地看了许久,突然笑了,“既然不想说就不说吧,谁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这没什么,我理解。”
所以,他选择尊重。
不想嫁我也可以,不答应亲事也可以,只要你一天不成亲,我就一天有希望,他最终这么觉得。
而此时的沈怀栀,终于回应了他,她说,“再过不久,我就要离京南下梧州了。”
突然听闻这个消息,陈理愣了一下,他问道,“那你日后还回来吗?”
“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沈怀栀看着他,如实道,“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对帝京也没有那么深的眷恋。”
所以,言下之意是,有很大可能不会再回来。
闻言,陈理沉默良久,直到外面夜雨的动静渐渐变小,沉浸在思绪里的他才接上了她的话,“七姑娘,或许我们可以一道同行,因为,我近期也有打算要去南方游学赏景。”
明面上说是近期,但实则这个“近”到底有多近,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沈怀栀没说更多,像是一早就知道对方有这个计划似的,态度平静的接受了陈理的提议。
就这样,心怀默契的两人最后各自平静的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共识。
而此时的客房外,将一切悉数听入耳内的薛琮,则面无表情的握紧了手里的剑。
***
雨势渐小之后,天色渐渐亮起,山上待命的金鳞卫将昨夜的刺杀事件尽数收尾之后,派人前来询问安置事宜。
考虑到陈理的伤情,沈怀栀建议对方尽快离开,有金鳞卫在,也有人帮忙搭把手,至于她,尚且还有些琐事并未理清,暂且需要再停留一段时间。
陈理虽然依依不舍,但到底明白轻重,在沈怀栀的劝说中答应下来,但临走前还是专门约好了时间,说是要一同谈论南下之事。
“七姑娘这次不会再突然更改注意拒绝我吧?”陈理有些担忧的问道。
“不会,”沈怀栀微微摇头,“如果你不改主意的话。”
那我肯定是不会的了,陈理脸上写着这句话,最后朝她粲然一笑,被人扶着离开了观云寺。
雨后的观云寺,在薄薄的阳光中被湿润雾气轻柔的笼罩,光线透过云层与树木间的缝隙,洒下点点莹光。
沈怀栀站在犹且一片湿润的石阶上,看着陈理一行人慢慢走远,在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时,她轻声道,“这次的危险,是你引来的。”
或许只是猜测,但当她、陈理、薛琮和六皇子全都同时出现在同一件意外中时,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和薛琮不无关系,甚至于,他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薛琮没否认,也没说这是污蔑,因为就事实来看,纵然动手设计一切的人是六皇子,但导致对方如此行事的根源,不能说和他无关。
站在幽静神圣的寺庙前,薛琮看向沈怀栀,直言道,“我们谈谈。”
对上她的视线,他又加了一句,“只你和我。”
林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清新气息,沈怀栀在脚下湿漉泥泞的地上走了几步,确定周围无人打扰之后,在一棵海棠树下站定,这才不紧不慢的看向薛琮,“想说什么,你可以说了。”
薛琮定定的看着沈怀栀,眼前的她虽然是少女模样,却更像梦里历经一切后的她。
她站在那里,脊背挺直,目光清正,既可以说视他如无物,也可以说断绝情意之后郎心如铁,总之,他对她来说,是既不重要也无意义。
梦境与现实,终于成了同一种模样。
他久久不说话,沈怀栀对他耐心就没那么足,她问得直接,“世子如果没什么话要说的话,那恕我告辞。”
“你要南下梧州?”薛琮在她离开前一刻开口,“同你周家的表兄周文钰,还有怀逸一起?”
沈怀栀没回答问题,反而回问道,“这和世子有什么关系吗?”
薛琮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而是顺着心中所想直言不讳道,“如果说,此前我只是怀疑你对怀逸有好感的话,经过昨夜,我想,事实真相如何,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她那副拼命的模样,早已证明了她对陈理非同一般的感情。
沈怀栀一副丝毫不在乎薛琮说什么的模样,而是又认真的问了一遍,“这和世子有关系吗?”
“你喜欢怀逸,所以你会不顾自身安危,贸贸然的冲出来救他,会愿意告诉他南下的事,甚至愿意邀请他一起同行。”薛琮继续道,“沈怀栀喜欢陈怀逸,所以待他与任何人都不同。”
尽管薛琮语调平静,宛如平铺直叙,但沈怀栀却听出了那隐藏在平静背后的强烈的质问与指责意味。
沈怀栀早已无所谓薛琮说什么,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的她所有的一切都和薛琮无关。
所以,她破罐子破摔一般,痛快的承认下来,“是又怎么样?”
甚至于,她开始气势凌然的反质问起薛琮来,“和你有关系吗?”
当清清楚楚的听到这个本该毫无任何意外的答案时,薛琮脑袋里依旧嗡的一声,响彻无数嘈杂动静。
额角早已隐痛许久的位置此时突突直跳,他看着眼前理直气壮的沈怀栀,在头痛欲裂中,不由自主的掷出了手里的剑,剑锋划过沈怀栀身侧,留下凛冽锋芒,最终深深的钉入了树木的躯干之中。
耳际仍有剑锋嗡鸣,沈怀栀看着身后贯穿树木的剑锋,再看看眼前极力压抑怒意却依旧满眼血红的薛琮,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何等的危险之中。
眼前的薛琮是年轻且不受控的薛琮,他不是那个相处多年不会伤害她的薛琮,所以,察觉到危险与威胁之后,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代表着退后与畏惧的两步,宛如浇在滚油上的沸水,彻底将所有平静炸开。
“你很怕我?”少见的,此时本该被暴怒情绪主宰的薛琮,面上竟然露出了单薄笑意。
沈怀栀背上泛起凉意,后颈寒毛直竖,与他视线交汇间,一语不发。
“你是该怕我的,”薛琮上前几步,逐渐靠近她,直至两人之间距离缩短到呼吸相闻的地步,他才轻声道,“毕竟,现在的我,尤为憎恨你。”
“憎恨”两个字一出,沈怀栀眉心直跳,心中不好的预感如此强烈,以致于她现下竟然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但此时的她仿佛被薛琮的气场所威慑控制,僵硬着身体半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对方越靠越近。
温热呼吸触及颈间肌肤,沈怀栀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这种鲜明的尖锐的被威胁到命脉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以致于她下意识的避开了薛琮的逼视。
“看来,你是当真下定决心,不打算要我了。”薛琮语调轻飘的仿若低喃自语,沈怀栀却觉得自己难受得好似浑身突然被针扎了一般。
但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却仿佛为她的身体注入了力量,终于让她有力气躲开薛琮的靠近。
她脚下磕磕绊绊的退开几步,扶着身旁的树,气息急促眼神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有些奇怪的薛琮。
在与对方那双依旧血红的眼睛对上后,她再忍耐不住,毫不犹豫的拎起裙角转身往树林外跑去。
薛琮就那样静静的站在林中,看着她逐渐跑远。
逃跑间隙,沈怀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薛琮就那样站在弥漫着雾气的林间,宛如山中邪异可怖的精怪鬼魅,透着极致的危险。
纵然已经跑远,她依旧有种置身网中被追捕狩猎的紧迫感。
这天,沈怀栀最终是一路匆忙下山的,而金鳞卫副统领薛琮,则是旧疾复发,在处理完公事之后突然晕厥,高烧不退一天一夜后,才终于安然醒来。
至于醒来之后的那个人,看着守在身边的心腹,只说了一句话,“准备人手,我要抓一个人。”
第36章 第36章——
沈怀栀这两天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噩梦频频,以致于不得不开始饮用安神汤静心安眠。
今晚临睡前她照旧是喝了汤药的,毕竟后日就要启程南下,她不容许自己事到临头有一点不妥,所以早早便上床歇息。
安神汤可以让她闭眼安睡,却不能控制她不做梦,今天的梦依旧是混乱的,前世与现在的诸多人和事混在一起,一会儿她身处永嘉侯府,一会儿和陈理路上逃亡,一会儿哄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一会儿正和薛琮冷战,到最后,是她在得知陈理死后,去陈府祭拜却未曾得见他最后一面的那一天。
梦外的她神智昏沉,梦里的她同样浑浑噩噩,她身边坐着薛琮,对方用一种极力压抑着蓬勃怒意的眼神看她,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却并未说出口,最后在她的混沌与迷茫里,脚步重重的甩袖离开,给她留了一份清静。
关于这一天,她记得很清楚。
如果说她从陈家回来时还神智昏沉的话,那等她一个人静坐许久后,便恢复了理智与清醒。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精神头都极好,甚至每日里同人打交道时还能面上带笑,对待薛琮与儿女们也堪称温柔至极,是一副比从前都要好上许多的完美模样。
然后,半月后的某一天,因为夜间吹了冷风,她突然生病了。
这场风寒持续了很久,高烧不退时据说整个人烧到胡言乱语,好不容易退烧后,高烧转为低烧的她依旧偶尔会梦呓说胡话,当然,这些她自己是不清楚的,都是身旁一直陪护的冬娘告诉她的。
说这些话时,她还顺便告诉她,薛琮与儿女都很关心她,当时的沈怀栀没注意到冬娘提及薛琮时的迟疑与犹豫,后来想想,她说的那些胡话里,大概有一些是不好为人道的。
至少,薛琮听了之后应当是极其不快与愤怒的,毕竟,自那之后,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僵冷如冰。
但沈怀栀是已然不在意这些了。
当她清醒之后病情稳定一些时,她以休养的名义从国公府搬到了郊外自己的庄子上,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庄子上的主院里,种了一棵垂丝海棠,那是很久之前她同陈理闲聊时,无意中提到的年少遗憾,过后不久,他以朋友的名义送了她一棵经年老树。
那株树龄已超过二十年的海棠树不知他是从哪里寻的,虽然树干远不及其他品种的老树粗壮,但树冠却极大,种下时几乎遮住了三分之一的主院。
刚移栽到主院里时,换了水土的海棠树明显有些恹恹,她那时得了这份礼物既欣喜又担心,生怕自己养不好,但陈理却没有半点负担,只笑意爽朗的道,“如果七姑娘都养不好的话,那我当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养好这株海棠树了。”
对了,那时他总是“七姑娘”、“薛夫人”的随意混着叫,从前未注意时不曾放在心上,后来才察觉到,每一次变更的称呼背后,都代表着不同的场合与情意。
海棠树最终还是被她种活了,且在当年的花期里潇洒盛放,花如其名,垂悬如丝,花梗细长,有着被诗人们赞颂的袅袅婀娜不胜凉风的韵致。
那天晚上,夜半难以安睡的沈怀栀,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海棠树下。
皎洁月光里,海棠树静静伫立,她摸着树干,突然意识到,这株海棠树的年纪,应当是和她一般大的。
从前陈理只说是二十多年,她便从未深想过这多是多少,但在那一夜,她福至心灵般,察觉到了他这份礼物背后的心意。
一株和她同龄的海棠树,就像是弥补母亲未曾给她的爱一般,种在这里取代了她年少时期曾有的奢望。
虽然陈理既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母亲,仅仅只是她的朋友。
而且,还是一位已经沉眠于地下的故友。
有时候,人的崩溃就在那一瞬间。
当所有平静假面被揭开后,她终于再忍不住,流下了痛彻心扉的眼泪。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那株海棠树下哭了多久,只知道哭到最后,整个人虚脱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但即便如此,她依旧记得咬紧牙关压低声音,纵然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也不能暴露这份隐晦的情意。
大约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终于敢承认,她是爱他的。
即便这份情意不该出现不该存在,她为此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鄙夷的人,也依旧愿意正视这份越界的情感。
也是在这一夜,她背离了薛琮的妻子这个身份,纵然日后她还会是一个好母亲,但她再也做不好他的妻子了。
因为,她心里真正的爱人,另有其人。
在庄子上休养的那几个月,她开始为和离做准备,十几年来,她早已和薛琮牵扯太深,想单凭一份和离书就离开薛家离开定国公府,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她充满耐心的,一点一滴的为自己的愿望做着准备。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她这种选择有些自私,但对沈怀栀来说,她除了是薛琮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之外,她还永远都是她自己。
她已经被人如此拼命守护过如此用心的爱过,哪还敢苛刻为难这曾经被人珍惜过的自己。
所以,和离势在必行。
事缓则圆,她既不冲动也不鲁莽,只认真且努力的实现着自己的愿望。
自那之后,这座庄子开始有了姓名,如果可以,她日后下半生的大半时间是要停留在这座庄子里的,所以,为它取名也无可厚非。
于是,她为它取名“清晖园”。
陈理送了她海棠树,她想,她也应该回应他些什么。
古诗有云,“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她最早取了“清辉”二字,但当这两个字落于笔端时,她突然发现,如果她取了这两个字,无异于是将她对他的心意昭告天下。
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并不畏惧于此,但她要考虑陈理的身后名,考虑孩子们的想法,考虑两个家族的颜面,所以,这份情意最终只能留在她心里。
最后,她取了“清晖”二字,清晖通清辉,代表着她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意,是她隐瞒所有人的细腻心思,同时,清晖意为明净的光辉,正如陈理在她心中的模样。
此后,清晖园成了她另一个归宿。
梦境走到这里时,重新在梦中体会过一遍旧日记忆滋味的沈怀栀感觉到了不适。
身旁像是有人虎视眈眈,那股视线与气势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强烈鲜明,以致于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陷入了新的梦境还是身体当真有不妥。
为此,她极力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
但约莫是安神药的药效太强,她被沉甸甸的身体拖累着,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就在她心生焦躁时,背上仿佛有人耐心安抚的动作,一点点的抚平了她紧绷的心神与身体,恍惚中,好像多年前她夜里惊梦时被睡在身旁的薛琮安抚一般。
为此,她皱着的眉头下意识松缓了一些。
夜色就这样缓缓滑过,当沈怀栀的神智先于身体恢复清醒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的她并不如睡前一般躺在沈府的闺房里,而是被人环抱着,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安睡。
对方身上有她极为熟悉的味道,这个怀抱也并不陌生,甚至于那慢条斯理轻抚她肩背的动作,也是如此的熟悉。
然而,这份熟悉带来的并不是安心,而是惊骇与毛骨悚然。
那抚着她肩背的手就在这时换了动作,依旧是好整以暇的安抚,但却从肩背换成了她的脸颊。
温热的指尖微风一般从脸侧拂过,带来些微痒意,紧闭着眼的沈怀栀,听到了对方低沉含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