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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在舒苑的脑海深处, 陈载瘦高,黑发浓密,蓝色劳动布的衣裤肥大到像是借来的, 从山上采药回来, 衣服上经常沾满泥巴草屑。

但他长相英俊,有利落优美的脸部线条,眼眸黝黑让人很难看透。

独居四面漏风的草棚,冬天冷得像是冰窖, 草棚被大雪砸塌过两次,夏天又哗哗漏雨,不知道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有次原主拎着从厚厚冰层下捞来的大鱼去拿给他, 看到他正站在被暴雪压塌的草棚前面,四周白茫茫一片, 积雪淹没小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只是背影格外孤寂。

他沉默寡言,看病之外从不跟人接触, 但医术很好, 生产队的社员跟知青对他敬而远之。

大概舒苑是他最熟悉的人。

千难万苦在河滩上找到她后, 在废弃磨坊里, 他抱着她喜极而泣,那是他唯一一次落泪。

纯净虔诚的泪滴划过他沾满泥水的脸庞,俊美男人的眼泪一定有蛊惑性, 两人都失去理智。

以为他弱不禁风,然而那一次,他的身体温暖,手臂跟腰腹充满力量。

回到家, 刚一推门,就有四道视线齐刷刷聚集在舒苑身上,李红霞率先开口:“谁的电话,是小满爸的吧。”

舒苑点头,如实回答:“是,他回路城了,我跟他约在杜仲公园门口旗杆下见面,明天一点半。”

她转向小满,语气柔和:“明天就能见到爸爸。”

小满小手紧张地攒起,他心中只有对妈妈的渴望,爸爸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模糊的词汇而已。

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不要像张老财那样啊,生产队里娣来的爸爸是个懒汉,小石头的爸爸打他妈妈,他对这些爸爸印象差到极致。

小满很忐忑地开口:“妈妈,爸爸不会不承认我,不喜欢我,不会不愿意支付抚养费吧。”

他知道妈妈带他见爸爸的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抚养费,妈妈没有工作,欠了一大笔外债,他们四口靠姥姥的工资生活根本就不够。

舒苑走过去弯腰将他从椅子上提溜起来,语气轻松:“小满就不用操心啦,就是爸爸不愿意支付抚养费,妈妈也有能力自己挣钱抚养小满。”

李红霞一听她说大话就头疼,她卖饭盒是挣了点钱,不过是投机取巧,以后职工们对娘俩的事儿腻了,谁还会围着他们买东西。

再说她就是想接着摆地摊,也没货源呐。

还有她实在没见过靠自己的八卦吸引顾客的,自从把小满接回来,舒苑变化不小,起码脸皮就厚到赛城墙。

她吹了口茶缸上漂浮的茶叶沫子,拿出家长气势,问道:“你还不把小满爸的情况告诉我们?”

舒荷凑到舒苑旁边,语气殷切:“二姐,你就跟我们说下吧,他是医生,总归是个正经人吧,他人品咋样。”

李红霞开腔:“人品肯定好不了。”

她不知道二闺女跟小满爸有啥纠葛,单说未婚生子,男女肯定都存在问题。

哪有正经人未婚生子的!

舒苑不以为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你们再好奇我也不会说,明天我跟他要是谈崩了,小满爸爸就会成为秘密,我不会透露他的任何情况。”

舒荷瞪大眼睛:“二姐啥意思,不懂。”

舒苑随口说:“那有啥不懂的,还不是省得授人以柄,被人嚼舌根!”

李红霞很意外:“呦,你也怕被人嚼舌根?你被人说闲话还少吗?”

她但凡带着小满老老实实在家里带着,也不会在厂区跟家属院引起轰动。

八点多钟,小满坐在床上边叠衣裤边跟舒苑商量:“妈妈,明天给我洗个澡吧,我身上都是小蚂蚁,已经被妈妈看到了,不想让爸爸看到小满身上很脏。”

他仰起小脑袋:“妈妈你看,脖子上都是。”

小满其实是个爱干净的小孩。

舒苑忍俊不禁,屋里炉子早就撤了,还是挺冷的,不具备洗澡条件,就是她都只是用热水擦洗,怕小满感冒,都没给他擦过。

她把叠好的衣裤放到旁边椅子上,笑道:“好啊,那咱们去澡堂洗澡,一大早就去,这个时候没人,池水干净。”

舒苑非常发怵去澡堂洗澡,所有人坦诚相见,那画面太美,不过早上是个很好的时间段,基本没人早上去,大池子也没人泡过,水还算干净。

——

陈载爷爷的老宅是一间古旧质朴的大院,如意门,清水脊,灰墙黛瓦,墙壁斑驳,油漆剥落,所有建筑陈设都有股陈旧气息,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中药香气,预示着大院所住之人是中药世家。

陈载回到路城放下行李后先给舒苑打电话约见面,刚放下电话就被人叫住爷爷书房。

陈甫谧是为老中医,身穿麻质中式对襟白色上衣,面貌清隽,他本人像是被中药腌入味儿一样,伸出修长枯瘦的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水,气定神闲地开口:“盛家人知道你要回来,说是安排两家人见一面,明天晚上咋样。”

“爷爷,我没空。”陈载淡声说。

见孙子兴致缺缺,老人干脆挑明了说:“盛知宜在报社上班,大学毕业两三年,婚事还没动静,她爸妈都在重要部门上班。那孩子知书达理,对你有意,你们从相貌到工作都很般配,你难得回来,去见一面就知道他的好。”

陈载有心理准备,他难得回家一次,尤其是在很快就要返回西北的情况下,被唯一真正关心他的爷爷催婚很正常。

但他不想虚与委蛇,在这种有明显分歧的事情上也要演绎爷慈孙孝,直截了当地开口:“要是我仍在乡下,她还能对我有意吗?”

运动期间,陈载因为母亲那边的亲人全在国外,被下放到生产队,那时候陈甫谧因为救治过很多“坏人”自身难保,不过终究是被大人物保了下来,得以留在路城。

陈爷爷那时候没有能力把孙子弄回来。

陈载父亲因为早就跟母亲离婚,又与陈甫谧不和,早早拖家带口滚去小城当中医,除了陈载去了农村,陈家整个大家庭并没有受到他母亲的影响。

陈甫谧一噎,眼见对话没法继续下去,又说:“咱们两家门当户外,在来往的这些人家中,盛知宜各方面最为出众……”

陈载站得笔直,语气毫无起伏:“当年陈谨正跟我妈也是门当户对。”

陈甫谧又是一噎,并没有因为陈载的话恼怒,放下茶杯,扼腕叹息:“那个逆子,不提他也罢。”

大伯母杜康一直留意着屋里动静,听两人聊得不愉快,进屋后先批评陈载对爷爷语气不敬,又对老爷子说:“爸,哪用给陈载找新对象?那个陶乐善不是挺好的,本来就是陈载的娃娃亲对象,陈载下乡耽误了人家,只能跟别人结婚,婚姻也不顺,听说陈载平反不马上就跟前夫离婚了吗,也没孩子,再续前缘不是挺好的。”

闻言,陈载心态稳定,但语气不善:“当初陶家不是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大伯母当初也担心我连累你吧,我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管闲事!

杜康可想不到陈载一点面子都不给她,面色极其不自然,面带尴尬地转向陈甫谧:“老爷子你听听,他现在当上院长,对家人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强硬。他爸妈都不管他,我当大伯母的不都是为了他好吗,我说的哪里不对,要不是他自己下放,跟陶乐善早就结婚了,陶乐善哪里会遇人不淑!”

陈甫谧眉心皱起:“陶乐善就别提了,陈载下放时最先跟咱们家疏远的就是她家,再说陈载一个未婚大好青年,用不着娶个二婚的。”

杜康还要争辩,陈载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对话:“我工作很忙,没时间考虑成家,也没心思,不用替我操心。爷爷我还有事情要忙。”

室内气氛不好,陈甫谧也没继续聊下去的心思,摆了摆手:“去吧。”

陈载立刻离开正房书房,去了西边自己的房间。

——

第二天上午去澡堂之前,母子俩先去供销社,买了两个搪瓷脸盆,上面印着很质朴的龙凤呈祥图案,另外还有一块肥皂,一条毛巾。

搪瓷洗脸盆两块一,肥皂三毛六,毛巾五毛二,花了六块多钱钱。

已经把李红霞攒的各种票证快用完了,舒苑不知道该怎么节省,真是省不了一点。

走到澡堂门口,交了澡票进入,早上八点多果然没有别人,母子俩算是包了场。

舒苑可不想带小满进女澡堂,蹲下来问他:“小满可以自己洗吧,可不要掉到大池子里哦。”

小满肯定点头:“当然可以。”

舒苑直接进了男澡堂,从大池子里舀了两盆热水,让小满坐在远离水池跟窗户的地方洗,等把小满安顿下来,自己去了女澡堂。

“小满,你在吗?”

担心小满掉进池子,不时招呼他几声。

“妈妈,我在,身上的蚂蚁很难洗掉。”小满正使劲的搓啊搓,搓啊搓。

这个小孩生活自理能力极强,把自己清洗得干净又香喷喷的,擦干头发,穿好衣服到外面找舒苑。

舒苑摸着小满头上蓬松的软毛,笑眯眯地说:“小满现在可真香啊。”

端着脸盆回到家,舒苑立刻把堆满了杂物的单人床下收拾出空位,把脸盆放进去,要是让李红霞看到她一下买俩新脸盆,又得挨一顿呲。

吃过午饭,舒荷抓起书包往外跑:“我去学校。”

李红霞催着舒苑母子赶紧出发,叮嘱舒苑:“别再跟小满爸要生活费,一次次跟人要一大笔钱,我都替你害臊,把小满送给他爸,让他爸养着,你回头找个老实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别再捅啥篓子。”

小满听到这话,小心脏立刻提到嗓子眼,流畅的脸部线条紧绷,不好,姥姥还是想把他送给爸爸!

他可以没有爸爸,但不想离开妈妈。

舒苑听得无语,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妈,你一直教育我们要做善良的人,像我这种善良的人,就别去祸害老实人了。”

李红霞:“……”

重新定义善良。

舒苑转向小满:“我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你就是我的崽。”

小满的小心脏终于沉回原位,立刻扬起嘴角甜甜致谢:“谢谢妈妈。”

舒苑抚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自己生的娃自己养,天经地义。”

她把小满洗干净的白鞋让他换上,下午暖和,厚防寒服穿不上,就让他在毛衣外面套条绒上衣,边看小满换衣服边抬眼看向正无语的李红霞:“别当着孩子的面说把他送给他爸,孩子会受打击。”

李红霞喉头一梗,舒苑说话越来越气人,看舒苑穿的是旧上衣,走到卧室想帮她拿羊毛外套,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舒苑已经提溜了小满出了家门。

“妈妈,把我放下,我的腿完全好啦,可以自己走。”小满扭动身体想要下地。

舒苑走得大步流星:“抱着走得快。”

小满的小手攀着舒苑肩膀:“那等见到爸爸一定不能抱着我,要让爸爸知道小满是个健康的小孩。”

他很怕被人嫌弃,担心不健康的小孩会被爸爸嫌弃。

一定要配合妈妈成功把自己推销给爸爸。

舒苑觉得小孩那点小心思很好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说:“知道啦。”

公园对面早有人在守株待兔,是舒荷跟她的小伙伴,看到旗杆下面站着的男人,舒荷惊得嘴巴圆张:“不会吧,那男的站得斜歪拉跨的,头发垂到耳朵下面了,一看就流里流气的,二姐的眼光那么差?”

小伙伴说:“着啥急啊,你看他走了。”

娘俩很快走到杜仲公园门口,小公园就在街边,街上人来人往,公园门口倒是有一大片空地,舒苑朝旗杆的方向看,那里空无一人,门口附近倒是有个身材高大男人吸引了舒苑的视线。

他穿黑色裤子,米色风衣,皮鞋干净到一尘不染,中长款的风衣衬得他身姿挺拔,扣子没系,双手抄兜,风衣下是雪白衬衣领口,扣子规矩系到最上面一颗,同色系毛衣若隐若现。

电影《追捕》上映,风衣在国内流行起来,看来这个男人是个赶时髦的人。

除了衣品好,他的相貌在人群中也格外突出,头发浓密,浓眉入鬓,眼如星辰,鼻梁挺直,脸部线条精致流畅。

不仅长相俊美,风华正茂,还有种意气风发的成熟的沉稳的气质。

平心而论,这男人的相貌不输电影演员,舒苑便多看了两眼,被对方发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赶紧移开视线,牵着小满的手朝旗杆下走去。

只一转身,陈载就看到了舒苑母子。

舒苑的相貌跟前几年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明媚姣好,天生丽质。

果然没心没肺的人不容易变老。

只是小满身上的衣服崭新,她穿得却是旧的棕色格子旧上衣,这旧衣裳她已经穿了五六年。

看到这衣裳,所有不好的记忆如惊涛骇浪般都向他袭来。

从小满出生后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年时间,他一共给了她两千四百块钱,相当于每个月五十块钱,抚养小满,再加她自己花销,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他本来以为舒苑看到他,会朝他走过来,谁知道她竟像不认识他一样,微微扬起下巴,牵着小满的手朝旗杆走去,到目的地后边站定,四下张望,分辨着来往路人。

没认出他?

真是好笑!

就这样还想跟他要抚养费?

陈载微微转头,目光转向另外一侧,他想知道舒苑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认出他。

看到小满笑脸紧绷,舒苑笑问:“要见爸爸,小满紧张吗?”

小满紧张,怕爸爸嫌弃他,怕他不肯给抚养费,但他嘴硬,鼻翼翕动,说:“妈妈,我不紧张,我只是闻到了春天的暖洋洋的气息,应该是从公园里传出来的。”

舒苑抿唇而笑,这小子按书里写的是作家导演之类的,果然连说话都文绉绉的。

“爸爸不会不来了吧。”小满有点担心地问。

舒苑说:“他迫切想见到咱们呢,不会不来。”

他们在这儿等人,旁边嘈杂起来,一道声音惊慌失措:“来人哪,有人晕倒了。”

“哎呀,没气了。”

“不好啦,死人了。”

公园门口脚步嘈杂,很多人都往同一个方向聚拢,等母子俩赶过去并分开人群到内圈时,那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正蹲跪在地,给突发疾病的人做胸外按压。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男人跟躺平的病人身上。

他的双手交握,手指修长在病人胸口起起伏伏,低垂着头,头发落下遮住眉梢,周围一片混乱,可他脸色沉静,莫名让人感觉安心。

四周安静下来,围观群众都在等待病人恢复呼吸跟知觉。

舒苑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她看这男人非常顺眼,原来他的长相酷似小满,他就是陈载。

她居然没认出他!

不过她觉得这不怪她,以前在乡下,陈载穿着普通,沉闷寡言,要不是他那张脸长得出众,丢在人堆里根本就找不到。

他收敛光芒,安静蛰伏,犹如被雪藏的豹子,绝对不是现在这样意气轩昂的样子。

病人恢复心跳跟意识,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欢呼喝彩。

“多亏这儿有医生。”

“这人也是命大,被医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嘈杂声中,舒苑弯腰,轻声对小满说:“他就是爸爸。”

小满嘴巴半张:“哇。”

爸爸原来这么棒,治病救人,给爸爸加一分。

陈载拂了下膝盖上的尘土,站起身,看向四周围观的人,沉声问:“谁是家属?尽快送医院检查。”

“好好,我们这就去医院。”

等人群散去,舒苑拉着小满走上前去打招呼:“陈医生,好久不见,我是舒苑,这是小满。”

陈载抬眸打量她,很好,好歹认出来了。

“陈医生”三个字让他觉得陌生,只在发现她怀孕之前她会这样轻快的叫他,之后判若两人。

他的视线随后落在小满精致的小脸上,小孩的眼睛黑黢黢的,五官分明,舒苑说得对,小满跟他长得很像,单凭相貌就可以认亲。

舒苑看陈载用审视的目光看小满,便把小满抱起来,让他背对着自己,双臂环着他的腰,让陈载能看的更清楚,并说:“他跟你长得像吧,他是你儿子。”

跟刚出生时相比,小孩眉眼长开不少,五官肖似于他。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小满的眼睛比他更大,应该是汲取了舒苑相貌的优点。

绝不可能是沈忠诚的儿子。

陈载矜持点头:“嗯。”

这是承认了?

能承认就好。

认亲环节如此简单。

小满声音脆生生的推销自己:“我可是健康又干净的小孩哦。”

“叫爸爸,小满。”舒苑说。

父子俩的视线都没离开对方,可是小满叫不出来,因为爸爸在观察他,不像第一次跟妈妈见面,妈妈的眼神非常温柔。

见小满不吭声,舒苑想帮助他们增进父子感情,抱着小满舒展手臂往前递,说:“你抱抱他吧。”

谁知,小满缩着身体不想让除了妈妈之外的人抱,陈载的反应更甚,他直接往后退了一步,淡声说:“抱歉,我对小孩过敏。”

舒苑:“……”

听说过花生、芒果过敏,没听说过对小孩过敏。

但看他的神情,不像为了拒绝认亲乱说。

小满听得都呆住了,过敏是啥意思,爸爸往后退是啥意思?嫌弃他吗?刚才因为爸爸救人积攒的好感都没啦,给爸爸减十分。

他看向惊诧的母子俩,语气诚恳:“抱歉,小满。”

舒苑往后退了一步,把小满调了个抱在怀里,说:“哦,没事儿。哪儿过敏?长疙瘩还是会死人那种?”

陈载如实回答:“长红点。”

他对小孩过敏是后天的,非要说开始日期,应该是舒苑生下小满之后,从那时候,他接触到小孩就会起红点。

舒苑非常好奇:“第一次听说有人对小孩过敏,那你对女人过敏吗?”

陈载看着她真诚发问的表情:“……”

沟通不太顺畅,陈载提议:“门口人多,去公园里面走走。”

他们要谈的话题涉及隐私,还是不要被人听到。

他买了两张票,三人检票后进了公园,大门口里面还有卖糖葫芦的,他又买了两根糖葫芦,看在他很大方又主动的份上,气氛有所缓和。

在街对面的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三人背影消失在公园门口,舒荷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个流里流气的人真吓死我了,小满爸看着还不错,相貌端正,是个医生,应该人品不错吧。”

小伙伴说:“这下放心了吧,你二姐夫长得挺俊的。”

舒荷反驳:“别瞎说,他不是我二姐夫,走,上课去啦。”

舒苑走在中间牵着小满的左手,把对小孩过敏的男人跟小孩隔开,对举着糖葫芦的小满说:“不要扎到哦。”

陈载从腰带上解下指甲剪,又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把指甲剪擦干净,走到小满那一侧,拿过他手里的糖葫芦,仔细地把竹签的尖剪得圆润,又递回小满手里。

“谢谢。”小满的声音柔软轻快。

爸爸两个字从口里徘徊,还是说不出来,但是给爸爸加一分。

四周无人,正适合说话,陈载直接发问:“对抚养小满,你是怎么考虑的?”

舒苑偏头看了他一眼,两人视线相碰后很快移开,舒苑回答:“我把小满从东北接回来,当然是要自己抚养他,我现在工作没有着落,需要你付点抚养费,你放心,我经济困难只会是暂时的,等我收入稳定,不需要你再付抚养费。”

陈载的瞳仁漆黑像是不见底的深潭,声音冷淡:“你需要钱的时候找我,不需要钱的时候把我一脚踢开?”

舒苑:“……”

见她无语,陈载继续说:“你还没结婚吗?我以为你早就该结婚,是别人不愿意结吗?”

舒苑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瞬间被气得像河豚。

这个人太过分了!

她停下脚步,嚷嚷起来:“你这个人没法沟通,不跟你聊,我要回去了,小满,走。”

小满咬着糖葫芦,也停下脚步,为难地看向两人,提议:“妈妈冷静,好不容易见到爸爸,要不还是再聊一会吧。”

双方无语好一会儿,陈载试图让谈判继续下去,语气放得平缓一些,发问:“之前我两次问你,小满是不是我的孩子,你说不是,为什么?”

实在无法理解她的举动。

舒苑依旧气鼓鼓的,她早就准备好答案,开口:“你当时下放,我能说小满是你的孩子?谈对象,未婚生子,会连累你,对你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陈载的黑瞳中有墨色翻滚,嘴唇紧抿,默了几秒开口:“你跟沈忠诚走那么近,为什么?”

被尘封的前尘往事,他并不愿意翻出来。

舒苑必须得胡诌,说:“为了保护你,为了隐藏小满,我跟他走得近,就没人怀疑我跟你的事情。”

跟陈忠诚的事儿,她必须要强力洗白,又不是她干的,她怎么解释得出来!

陈载俊朗的脸部线条紧绷,舒苑的回答简直能让人气笑。

他精致的喉头溢出一声“嗬”,接着又开口:“继续啊,我信了,他转身看小满,小满,你信吗?”

小满把山楂表面的糖舔掉,现在正吃山楂,酸的他小脸皱巴起来,听爸爸提问,连忙开始思考,在他梦里,妈妈把他留在农村不要了,跟妈妈现在的说法不一样,但他愿意相信妈妈现在的说辞。

小满连连点头:“我跟爸爸一样,相信。”

陈载:“……”

从舒苑口中得不到真实的答案,他直接说出自己的诉求:“纠缠以前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无需再提,我要把小满带走,带去西北。”

舒苑立刻瞪大眼睛,她从来没想过陈载会这样提议。

她立刻反驳:“不行,你工作忙,又对小孩过敏,你怎么抚养他?还不是给他找个后妈,你们结婚,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孩子,小满就成了小可怜。”

小满身体紧绷,马上说:“我不要离开妈妈。”

陈载音调平静无波:“我对组建家庭毫无兴趣,我会找保姆照顾小满。”

舒苑揉揉眉心:“不用你抚养他,我出力,你出点钱就行。”

他的声音带了嘲讽意味:“你带着小满嫁人吗,嫁给二婚带娃的,你去照顾别人的孩子,小满是多余的。”

他继续说:“我认为你会嫁给他,我把小满带走,你可以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生活。”

舒苑:“……”

他口中的“他”仍然是沈忠诚。

没错,原主是想嫁给沈忠诚,养育别人的孩子,舒苑也理解不了。

可能是剧情的力量吧,毕竟沈忠诚的儿子是男主。

风几乎夺去她的呼吸,在他平静直白露骨地说出原主的想法时,她觉得对话很难继续下去。

狠狠嚼了两颗山楂,舒苑郑重其事的说:“我对男人没兴趣,对沈忠诚没兴趣,也不想组建家庭,要不是有了小满,我会不婚不育,我自己带小满,也不会找人结婚。我根本就不需要男人,你不要在孩子面前提沈忠诚好吗?”

她知道陈载不相信她,才会提议把小满带走。

陈载看她,那是质疑的、探询的、审视的目光,想从她的表情中分析出她的真实想法。

她的举动前后矛盾,让人无法理解。

不能确定她说得是否是肺腑之言。

“抱歉。”他淡声说。

小满仰着脑袋,目光从妈妈脸上移到爸爸脸上,两人谈得不太愉快。

“妈妈,沈忠诚是谁?”小满疑惑地问。

是那个把妈妈气死的小孩的爸爸吗,那他一定不是个好人。

舒苑声音柔和:“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些事儿。”

谈判陷入僵局,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舒苑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谈下去,你好好想想吧,要么支付抚养费,不支付的话,我自己也能养小满。你很怕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你要钱吧,之前你给我两千四,抚养小满没花那么多,我以后挣了钱会把多余的钱还你。”

陈载很意外,完全不理解她的脑回路。

他艰难开口,语气真诚:“舒苑,不是钱的问题。在抚养小满的问题中,钱才是最不重要的。我们更应该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好好相处,小满如何才能更好地成长。”

他说得好像他很有钱的样子,现在钱才是摆在舒苑面前的大难题。但凡她有足够的钱养小满,她都不需要联系他。

他指指不远处的长椅说:“小满,走累了吧,去坐会儿。”

“好的。”小满举着糖葫芦率先迈着小腿跑了过去。

原来小满也有灵动活泼的时候。

舒苑跟小满坐在长椅一头,陈载坐在另外一头,周围树木已经长出淡绿的嫩芽,吹面不寒的风吹走两人心中的郁气。

陈载淡声开口:“我这次回来匆忙,只有两天时间解决小满的抚养问题,后天我要开会,之后返回西北。”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我有个很糟糕的父亲,我有小孩的话会好好抚养他,给他完全的父爱。”

舒苑轻笑:“巧了,我无父无母,孤独长大,也想给自己的孩子完全的母爱。”

完啦,说漏嘴了,穿越之前父母留给她大量遗产,但去世得早。

她连忙找补:“不,我的意思是我父亲去世后,我妈拉扯我们姐妹三个不容易。”

小满很意外,前些天他还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现在父母在争他的抚养权。

他探着身体,仰着小脸看向旁边的父母,满是怀疑的不确定地问:“我现在是个香饽饽吗,爸爸妈妈都想要。”

舒苑被他的话逗笑,把他抱起来圈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头发,笑道:“啥香饽饽,小满就是个饽饽,我要咬一口,嗷。”

小满赶忙往一边躲。

陈载目光专注地看向这对和谐相处的母子,还是无法理解舒苑隐瞒小满身份这件事,本来小满可以有妥善的安置,也无法理解回城后一年多时间,才把小满接回。

小满侧坐在舒苑腿上,转向陈载,格外认真:“爸爸妈妈,我有个提议,爸爸妈妈可以一起抚养小满,你们结婚不就行了。”

他说得轻松,好像结婚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舒苑立刻大声反对:“不行,我可以单身养崽,不想拖家带口。”

穿越过来有个小孩她认了,还有个小孩爹,她可不乐意。

本来只想要点抚养费解决燃眉之急,多简单的事儿,她可不想搞那么复杂。

小满是个比同龄人成熟的小孩,先仰头看舒苑,再看陈载:“可是你们结婚有很多好处,我可以落户,不再是黑户,也没有人再说妈妈。”

陈载神情微动:“说妈妈什么?”

舒苑语气轻松:“没啥,就嚼舌根子呗,未婚连孩子都能生,还怕被别人说吗?”

他能想象得出来她会面对什么流言蜚语,沉声开口:“对不起,舒苑。”

愧疚都被尘封在记忆中,现在冲破阻碍决堤喷薄而出。

舒苑所受困扰并不大,不以为然地说:“我倒没啥,只是小满也会听到难听的话。”

陈载声线发沉:“他们说小满什么?”

舒苑不想重复这些恶劣的字眼,可小满面向陈载,漆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俊脸紧绷:“他们说我是野种。”

陈载的呼吸停了一瞬。

可以想象,舒苑坚持独自抚养小满,母子俩会遇到多少风言风语的攻击,流言、污蔑会跟随他们很长时间。

她为什么不愿意把小满交给他?

小满恢复了轻松的语气:“妈妈说要有强大的内心,我跟妈妈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舒苑夸奖他:“小满真棒,对,不需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再继续谈判也是僵持,三人一块往公园门口的方向走去,舒苑牵着小满的手跟他告别:“如果孩子跟妈妈都不愿意,你不能强行把他们分开,我决定了,不再跟你要抚养费,我还会返还你一千六。”

不再为钱纠结,浑身舒畅。

小满紧紧攥着舒苑的手:“妈妈,不要为钱担心,我不吃白饭,会去挣钱。”

陈载的心猛地下沉,继续下沉。

“我考虑一下再联系你。”他涩声开口。

舒苑扬起笑脸:“你再打电话到电器厂找我不要再提舒苑,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你说电器厂一枝花,大家都知道是我。”

小满点头:“对,我妈妈是电器厂一枝花,所有人都认识她。”

陈载:“……”

她好像仍旧是那个乐观、明媚、充满活力的姑娘。

“再见,小满。”陈载跟小满挥手。

“再见……”

小满迟疑着,终于说出那两个生疏的字眼:“爸爸。”

他知道爸妈没谈拢,爸爸马上要去外地,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再不叫就没机会啦。

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陈载心头五味杂陈。

本来以为自己要孤身终老,没想到有了个小孩,母子俩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

他的心境再也回不到从前,单调、枯燥、享受孤单、乐在其中。

舒苑弯腰把小满从地上捞起来:“走喽,小满,去摆地摊喽。”

小满转头,再看爸爸一眼,挥动小手。

他要把爸爸的相貌刻入脑海。

陈载看着母子脚步轻快的背影,眸色愈沉。

摆地摊!

小满那么小就摆地摊!

第18章

跟陈载失败的见面并没有影响到舒苑心情, 傍晚下班时间,母子俩接着心情愉快地卖饭盒,只剩三百多个饭盒, 预计今天就能卖完。

电器厂规模大, 一共有八千多职工,都纷纷跑来争着抢着买饭盒,好像买了饭盒就占了便宜,买不到就是损失。

不只有电器厂的职工买饭盒, 大门口挨着大马路,附近各单位的还有路过行人也来凑热闹,他们的摊位旁边依旧被挤得密不透风。

二婶唐素凤母女要来看舒苑这个没有工作只能摆地摊的人的笑话, 哪知道生意好得让人嫉妒,昨天没挤进来, 今天终于挤到前面,唐素凤盯着小满看, 眉眼间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气息,高声大气地说:“舒苑, 从东来弄来的小孩?是你在乡下生的?”

声音大到希望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舒苑瞥了眼唐素凤眉眼乱飞的脸, 一点都没客气:“不买饭盒别往里挤, 你挡到别人了。”

唐素凤顿时觉得没面子, 马上说:“买,我买,咋不买呢。”

“五块钱一个。”舒苑冷声说。

遭到挑衅的唐素凤被气到:“啥, 你卖别人一块多,卖给你二婶五块?”

舒苑点头:“二婶这不是帮衬我吗,五块钱,拿来吧。”

唐素凤没想到舒苑会这样怼她, 气到鼻孔冒烟,还没等她说出小满没爸之类的话来,又被拥挤的顾客给挤出了人群。

一共一千四百个饭盒,提成一共二百一十多块,最后一次提成四十七。

“这次卖饭盒真顺利,可惜没有更多的。”杨胜利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饭盒可是都凭借舒苑跟小满作为顶流的人气卖掉的。

再多的饭盒在电器厂门口也卖不掉,得换地方,换了地方母子俩又没人气。

这么多提成已经缓解了舒苑的燃眉之急,她很满意,说:“挺好的,有机会再合作。”

李红霞一直惦记着舒苑跟孩子爹见面的事儿,到下班时间马上出发去厂门口等母子俩,路上人多不方便说话,忍着到家里才问:“谈得咋样?”

舒苑语气风轻云淡:“谈崩了。”

李红霞立刻就炸了,音调提高八度:“不认小满还是不肯给抚养费?他爸肯定不是啥正经人,哪个正经人连抚养费都不愿意出,也怪你,谁叫你跟人家要两千四,你还要个没完了是吧,换成我也不给。”

她做总结:“你们俩都不是啥好东西。”

很好,把俩人都骂一通。

见舒苑油盐不进的模样,李红霞觉得只有用语言攻击才能让舒苑重视她的看法,于是说:“你的这种行为,说的好听是索要抚养费,说得难听就是敲诈。你懂不懂,小满爸可以去法院起诉你。”

舒苑:“……”

很好,一不小心成了敲诈犯。

有文化的老娘不好应付,她老娘可是二三十年前的高中生。

舒苑只把她老娘的攻击当耳旁风,说:“妈你可吓死我了,你别打击自家人,还是攒着点精力把矛头指向外人吧。”

李红霞被噎住,话都被堵在嘴里。

舒苑好言好语解释:“他想把小满带到西北。”

李红霞瞥了二闺女一眼,眉毛挑起:“那不正好把小满给他?你到底为啥不肯?”

她转向小满:“你别怪姥姥这样说,姥姥不是嫌弃你,是信不过你妈,你跟着你爸八成比跟着你妈强。”

舒苑心态极其稳定,说:“妈,你还记得我一两岁的时候我奶奶想要男孩,把我送给了亲戚,你为啥不顺势把我送出去,非要费劲地找回来?”

李红霞叹了口气:“你别给我举这例子,这能一样?”

舒苑循循善诱:“本质一样,我也不会放弃小满,以后这类话就别说了,小满还在旁边呢,说多了伤感情。”

小满的小心脏猝不及防被暖流充斥,感觉很安心,很踏实。

他跑过去拉了椅子,坐到舒苑身边,小手拉着她的手臂。

李红霞愁肠百结,叹了口气:“算了,我管不了你,以后你的事儿我不管了。”

舒苑没有工作,饭盒也卖完了,上哪挣钱去,她哪有抚养小满的能力!

舒苑赶紧说:“这可是您说的,您趁早别管。”

看舒荷推门进来,李红霞黑着脸刚要开口,就听舒荷目光在各人脸上扫了一圈,边摘书包边问:“二姐,你跟小满爸谈的咋样?妈,我见到小满爸了。”

李红霞暂时被转移注意力:“他是啥样人?”

舒荷嬉笑着说:“长得特别精神,是个正经人。”

李红霞看舒荷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就来气,仨闺女,她哪个都不相信,以为舒荷在骗她,抄起鸡毛掸子就冲了上去:“谁叫你旷课,你再不好好上学我打死你。”

舒荷嗷得嚎了一嗓子往门外跑,李红霞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出去。

难得暂时安静。

——

吃过晚饭,唐素凤母子俩又来了,她们俩不进屋,就站在门口说话,存心要看舒家出丑,唐素凤高声说:“小满呢,快让二姥姥看看?舒苑,小满爸呢,在乡下?带来让大家看看啊。大嫂,你看你多美啊,不用你操心,外孙子跟女婿都有了。”

堂妹舒红果跟她继母一唱一和:“妈你别这样说,二姐肯定不方便把二姐夫带到家里来啊,恐怕二姐夫在乡下种地,回不了城吧。”

舒苑冷眼看着这对母女,有时候来自外人的攻击火力并不大,更大伤害来自所谓的亲人朋友。

李红霞满脸涨红,生怕唐素凤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败坏舒苑的名声。

她为人腼腆、和善、厚道,从来不跟人红脸,但是自从孩子爹去世,她感觉到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抵抗各种流言蜚语变得越来越外向强悍泼辣。

可以想象得到,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听着她家的动静。

这时候她一定要挡在闺女前面,可是舒苑也不是啥好惹的,对付来看笑话的唐素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行,笑吟吟地说:“二婶,你还有心思操心我们家的事儿,你不如去管管你们家曹磊,跟老丁家儿媳妇搞上了,人家可是有妇之夫,这事儿在厂里早就传来了,也就你不知道吧。”

她的音量不比唐素凤小,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谁叫唐素凤先挑事,来吧,互相伤害。

唐素凤顿时脸色变成酱猪肝色,她儿子跟小媳妇搞上,她怎么不知道!怎么能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舒苑故意说这么大声,存心让她尴尬难堪是吧。

李红霞觉得闺女这一招可真绝,刚好捏住对方七寸,赶紧帮腔:“老二家的,这事儿我嫌寒碜,都没跟你说,管管你家二小子吧,快给他找个媳妇,让他收收心,可别乱搞,对你们两口子名声不好。”

唐素凤感觉到很多目光刺在她身上,像是很多麦芒在扎她,也不顾得说舒苑的事儿,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母女俩走后,舒苑说:“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等她有空了就收拾这一家子。

李红霞气哼哼的:“我要去厂里打听打听,我还想看他们家笑话呢。”

屋里终于安静了,李红霞纳鞋底,给小满做第二双布鞋,舒荷写作业,舒苑跟小满在床上数钱记账。

床上铺着纸张,所有零散钞票都被小满按面额摆好、清点、计算总额。

统计完毕,小满跟四平八稳躺着的舒苑汇报:“妈妈,一共是一百七十四块。”

这小孩脑子好使,没人教他算术,有时候捡完柴从山上下来会在教室门外扒着窗户听课,就这样学会了。

舒荷开腔:“二姐可以啊,这么几天挣这么一笔,咱妈的存款都不如你多吧。”

舒苑揉着眉心,就这点!

卖饭盒提成是不少,她花得也多!

她现在知道李红霞拿五十多块钱的工资养家糊口有多难。

也难怪她老娘整天为她发愁。

舒苑继续躺平,像个老板一样对小职工发号施令:“数出一百二,再数出五十,都用别针夹起来放进挎包,剩下四块装妈妈口袋。”

小满的小奶音清脆:“好嘞,妈妈。”

——

深宅大院,夜深人静,月影被桂花枝干分割得支离破碎。

陈载像座优美的雕刻功底深厚的雕像,久久矗立在窗前,许多,他踱步都桌边,默立好一会儿,才曲着长腿蹲下,拉开檀木橱柜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实的木质相册。

相册里面有他不想见的人,修长手指快速翻动,目光落在自己儿时的黑白照片上,跟小满现在的模样有九分像,他以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小满鲜活的模样来。

小家伙被大步流星的舒苑抱着往前走,却回头久久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他从小满的眼神中看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缓缓合上相册,他想,也许是他的过度解读吧。

就像他误会舒苑跟他的来往,她只是外向、明朗、豁达,不只是对他,对谁都很好。

想到这儿,沉静无波的心绪变得恶劣。

迅速把相册放回原位,走到床边,关灯,把身体埋入被子中。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频遭噩梦骚扰,梦里,六七岁的男孩,仍是需要母亲的年纪,奔跑着追逐开动的车子,哭喊着问:“妈妈,能不走吗,是我不够好你才要走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能不能把我也带到国外去,不要把我留下。”

车停了,优雅时髦的女人推开车门走下,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向他,把他抱起,拿手绢温柔地给他擦着眼泪,然而,她并未改变主意,眼神毫无温度,表情决绝,重新把她放下,转身迅速朝车子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车子开动,扬起一路烟尘。

他被母亲抛弃了。

梦中的感觉像是重新经历过一样真实,绝望、心痛、失落、孤独。

当时的他无法理解,爱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去国外,为什么抛下他们父子。

很快,他有了继母,有了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

很多年后,他才得知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

次日上午八点多钟,舒苑带着小满去食堂找舒苹,拿给她一百二十块钱:“这是还你的。”

“这么多钱?”舒苹惊喜地说。

舒苑骄傲地扬起下巴:“卖饭盒挣的。”

舒苹圆圆的包子脸上满是笑容,说:“当时钱是给你花的,我没想着你能还,你带小满也需要钱,就算了吧。”

她没虚伪客气,单纯觉得舒苑比她过得艰难。

舒苑连忙说:“不行,这钱必须得还,你以前没想让我还是觉得我没能力还,可我现在有能力,别推了,你拿着。”

舒苹再次感叹,自从把小满接来,舒苑懂事了,有了责任感。

本来想给舒苹五十块钱当做利息,只是一旦给出去舒苑就只剩四块钱。

她觉得之前每一笔花销都是必须,节省不下来,别说四块,连五十块钱都能很快花掉。

身上没钱只能喝西北风,因此她决定缓缓再还舒苹利息。

见舒苹把钱装进口袋,舒苑又说:“你们一家子啥时候有空,到家里来吃饭吧,我买菜,总得让小满见见表姐表兄。”

“我得问问你大姐夫。”舒苹说。

住在一个家属院,她也没把俩孩子带过来找小满玩,是不想给舒苑添乱。

舒苑说:“行吧,你们商量好提前告诉我,我买菜。”

看来舒苹在家一点地位都没有,住得这么近,回娘家吃饭还得跟对象商量。

换成舒苑,这样的婚姻不如没有。

见舒苑牵着小满的手要走,舒苹问她:“跟孩子爸谈得咋样?”

“谈崩了。”舒苑神情坦然。

舒苹看她不想多说,并不多问。

回家的脚步轻快,还了债,轻松了一半,剩下一半压力是因为利息没还。

小满很操心舒苑的经济状况,问道:“妈妈,咱们的欠款还完了吗?”

面对小大人似的问话,舒苑笑道:“还要还大姨利息,还要还给爸爸一大笔。”

小满声音奶萌,鼓励舒苑:“我们一定能挣到钱,尽快还清欠款。”

舒苑心情愉快,牵着他的小手摇晃起来:“当然,小满。”

路上遇到杨大妈,离得老远就喊:“呦,咱一枝花在这儿呢,有电话找你。”

对方高声大气,好像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来似的:“还是前天那个男的,他总找你啥事儿啊,”

舒苑拉着小满调转方向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大声说:“杨大妈,谢谢。”

“诶,你上哪儿去,上我家打电话。”杨大妈急忙喊。

舒苑不理会她,牵着小满的手越走越快,出了大门左拐,往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妈妈,是爸爸找你吗?”小满问。

舒苑点头:“嗯。”

小满有点担心:“爸爸不会想要带走小满吧。”

他对爸爸印象不错,可并不想离开妈妈。

舒苑低头瞧了眼小孩紧绷的脸部线条,笑道:“门都没有。”

走到电话局,电话接通,对方平和、沉稳的声音传来:“舒苑。”

舒苑抱着小满坐好,说:“我和小满都在,有话快说,电话费五毛钱三分钟。”

她把话筒拿到小满嘴边,小满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爸爸。

陈载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舒苑,我们在抚养小满的问题上,应该合作,避免对立。”

舒苑嗯了一声,看在他声音很好听的份上,耐着性子听他说。

“抚养费不应该是我们争议的焦点。”他说。

不愧是医院院长,说话很有高度。

他应该是实在理解不了没有工作又要养崽的人的窘迫。

“嗯。”舒苑应答。

“你有空吗,再见一面,昨天那个公园。”陈载言简意赅地说。

“待业青年当然有空,我现在就带小满去公园,可以吧。”舒苑说。

“好的,我也马上出发。”

舒苑迅速切断电话,电话刚好打了一分钟,完美!

倒腾着小腿走在路上,小满想昨天以为见不到爸爸了,没想到今天还能见面。

舒苑想的是看在陈载长得帅的份上,再勉强跟他见一面。

母女俩离得近,先到,站在公园门口等待,十几分钟后,陈载骑车赶到。

大长腿支地,摇了摇铃铛,清脆的铃音中,小满喊了声爸爸。

陈载眉眼柔和,下车,锁车,买票,三人往公园里走,依旧是舒苑走在中间,隔开小满跟对小孩过敏的男人。

除了来遛娃的,上午逛公园的人不多,适合说话,舒苑开口:“你想说啥?还想把小满带走的话,免谈。”

陈载看了她一眼,看来他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试图掌握谈判的主动权,声线平稳:“我们应该寻求合作,收起一切对抗的心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小满:“我们说话,你去那边买糖画好吗?”

小满摆手说:“爸爸,一两毛钱就够啦。”

陈载说:“给你妈妈也买一个。”

小满痛快地接过钱说:“好的,谢谢爸爸。”

舒苑觉得不妙,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接受糖衣炮弹的攻击,你别想拿一块钱收买小满。”

陈载看着小满跑到卖糖画的旁边,没接话,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说:“我们去那边聊。”

是个好位置,不远不近,无遮挡,能看到小满。

小满已经跑到卖糖画的爷爷身边跑,伸着小手把钱递过去:“爷爷,我要买两个糖画。”

大早上没有生意,见到大方的小客人,立刻眉开眼笑地收钱找钱:“一毛钱一个。”

递过来一叠散钱后,把纸板递给小满:“转上面的指针,转到啥画啥。”

小满手里捏着钱,想了想,又拿了一毛递给老人说:“一共要三个。”

“好,好。”老人忙不迭的说。

“我要转个凤凰给妈妈。”小满合起小手念念有词。

凤凰好看,用的糖多,吃得时间长。

可惜他转到的是牛,小家伙很有契约精神,不像别的小孩那样会要求再转一次。

舒苑感觉到这个男人应该很有主见,有严密的逻辑跟稳定的精神内核,善于掌控局面。

她本来只想要点抚养费,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对方好像要把事情搞复杂。

分坐长椅两端,两人的视线都跟随着小满,舒苑率先开口:“说吧,陈医生。”

陈载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直线,他的想法也许舒苑很难接受,但他认为是抚养小满最好的方式。

他抿抿嘴唇后开口:“舒苑,相比我们俩争夺小满的抚养权,其实有对小满成长更好的方式。”

舒苑不动声色,冷眼看陈院长开始掌控局面。

陈载看向满脸戒备的女人,视线跟她的相触后旋即移开,声音依旧平稳:“我们结婚,组建家庭。”

舒苑非常意外,红润的嘴唇半张,视线从小满身上短暂移到陈载脸上,他那样冷静、沉稳、淡定。

陈载同样很意外,她居然没有马上跳起来反对,于是继续说自己的观点:“这对你我来说都是妥协跟牺牲,但好处同样显而易见,小满可以拥有完整的家庭。一些小麻烦也可以轻易解决,比如小满上户口,比如你跟小满不用再承受流言蜚语。”

他言辞恳切:“这是我对于抚养小满拿出的最大诚意,我可以负担养育小满的费用跟家庭生活开支。”

舒苑突然觉得他很可怕,他有强大的掌控力,还能莫名让人觉得他很可靠。

他能当上院长除了精湛医术,一定还有出色的领导能力。

她抛出自己最介意的问题:“可是我不需要男人,不需要丈夫。”

陈载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声线平稳温和:“那最好了,我也一样,我不需要女人,我们这个家庭是为了抚养小满而存在,你跟我只是小满父母,外人眼中的夫妻,平时各忙各的,不干涉对方。”

舒苑嘴巴张成圆形,他不仅衣着时髦,连思维也很新潮,这是合作养崽啊。

显然是不放心她抚养小满,宁可跟她结婚,还是要让小满在他眼皮子底下。

好歹,他愿意对小满负责。

不想在他面前像个小职工,舒苑也想掌握主动,说:“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搞了假结婚,那我们都不能搞外遇,我最烦男人沾花惹草、勾三搭四,这样才能维持良好的家庭声誉。”

陈载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他想过舒苑八成不会接受,没想到她这么快同意这个方案。

但她的说辞很有问题,他说:“我能做到,但是舒苑,这话应该我说,不管你之前……”

舒苑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腾地站了起来,质问:“我以前咋了?”

陈载微微仰头看她,漆黑的瞳仁中墨色翻滚。

谈判眼看又要走向崩溃。

小满跟卖糖画的老爷爷倒是很和谐,拿到画好的牛,小满称赞:“爷爷你画得好棒啊。”

老人被面前俊俏的小孩夸得飘飘然,让他再转,小家伙又念念有词想要个凤凰,结果转到了老虎。

老人拿着勺子以糖作画,小满又拿到老虎,再转,这次是只老鼠,老人都急了,拨动指针:“行啦,你转到了凤凰,我这就给你画。”

“谢谢爷爷。”小满说,他知道是老人家在向他释放善意,在乡下,很少有人对他示好,也许是到了妈妈身边,运气变好了吧。

“要给妈妈是吧。”老人和蔼地说。

“是的。”小满美滋滋的说。

凤凰可比牛跟老虎大多了,线条也复杂精美。

舒苑的视线被陈载脖颈处的红点吸引,雪白的白衬衣衣领旁边,是一小片鲜艳的红点。

她伸出手指指着自己脖子上同样的位置问:“这就是你对小孩过敏?”

陈载点头:“对。”

舒苑:“……”

匪夷所思,他跟小满根本就没有身体接触,他都能过敏。

舒苑开口:“这么勉强的话,其实也没必要亲自抚养小满。”

陈载试图将她的思路拉回:“我说的方案你考虑下。”

舒苑拍拍脑门,想起她情绪激动的原因,说:“你刚才的话啥意思,我之前咋了?”

陈载眼眸漆黑深不见底:“不管你以前跟沈忠诚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结婚,你应该跟他断了联系。”

舒苑重新坐下,扬起唇角,语气中带着嘲讽:“陈医生,看来你并不信任我,跟我结婚对你来说很冒险啊,你不怕我跟人跑了把你搞得声名狼藉,或者花你的钱对小满不负责任?不怕咱俩假婚姻都维持不了离了婚,你成了个二婚男?”

他的情绪依旧稳定,声音温和:“我想给小满一个机会,我最后相信你一次。”

舒苑点头:“那我可以,假结婚,你负担生活费,互不干涉,但不能勾三搭四。”

陈载想尽快把这件大事敲定:“我会尽快调回路城工作,等我回来后领证。”

舒苑嘴角保持上扬的弧度:“不怕你忙着做工作调动,这段时间我爽约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可不能保证老实等你哦。”

陈载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样的话,为小满考虑,你还是把他交给我吧。”

谈判完毕,舒苑招呼小满:“小满,糖画画完了没有?”

糖画早就画完了,在爸妈谈正事儿时小满不能打扰,他现在正跟老人聊天呢。

“来啦,妈妈。”小满大声回应。

他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次有没有谈崩。

他的小手里拿了个凤凰,两根杆子,不方便再拿另外两个,跑了两趟,才把糖画分给爸爸妈妈。

“我也有啊。”陈载手里拿着老虎的糖画,很惊喜地说。

这可是来自他儿子的善意。

从昨天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很好地消化他有儿子这个事实。

小满从口袋里掏钱,把找回来的七毛钱还给陈载,说:“是的,爸爸。”

舒苑说:“不用那么意外,毕竟是花你的钱。”

陈载:“……”

舒苑左手拿着糖画,右手揽着小满,跟他宣布:“小满,有件大事哦,爸爸妈妈要结婚了。”

小满昨天惊讶得长大嘴巴,大眼睛也瞪得滚圆,昨天他们因为抚养费谈崩,今天就决定结婚啦。

惊讶之后是惊喜:“那你们是不是要一起生活?”

陈载回答:“是的,小满。”

小满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他可想象不到父母是面和心离合作养崽,他觉得他们结婚一起生活是好事儿。

他的嘴唇上扬:“好啊,小满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很担心这是自己的幻觉,本来还舍不得吃糖画,现在嗷呜一口咬下去,牛的屁屁凹下去一块儿,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漾开,小满现在信啦,爸爸妈妈真要结婚。

真是想不到,之前他还是被卖的没人要的小孩,现在有爸有妈,他们要在一起生活。

这件事让他高兴到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的程度。

要分开时,陈载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中拿出一叠十元钞票给她:“二百元,抚养小满的费用。”

舒苑痛快地把钱接过来,说:“都用在小满身上,我会记账。”

把钱装进挎包,她又随口问:“为啥以前给一千二,现在就给个零头,只有二百?是不信任我?变得谨慎了?”

陈载唇角微抬,那是气定神闲的弧度,淡定解释:“以前我认为是一次结清,现在可是持续支付。”

三人脚步轻快地走出公园大门,舒苑朝他挥手:“陈医生,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小满摇晃着小手:“爸爸再见,我跟妈妈等你哦。”

这个呆板的,小心翼翼的总是看人脸色的小孩终于有了点活泛的气息。

陈载声线温和:“小满,再见。”

舒苑微笑,温情脉脉的场面掩盖住了之下的金钱合作交易。

回到家后,舒苑开始准备午饭,小满在旁边看着,妈妈比之前强多了,往油锅里放葱时她仍然会弹开,不过没以前那么夸张。

等李红霞跟舒荷两人回来,舒苑边往屋里端菜边说:“小满爸要调回路城工作,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

小满嘴角上挑:“对,爸爸妈妈要结婚。”

李红霞瞪大眼珠子,手一哆嗦茶缸子里的水都洒了一地,立刻大声确认:“啥,你们俩要结婚?”

她脑子里可没让俩人结婚的选项,她觉得二闺女跟小满爸都不是啥好人,往一堆凑不会有好事。

舒荷笑嘻嘻地说:“我支持,二姐,二姐夫长得挺精神啊,妈,你是没看见我二姐夫,比电影演员长得都俊,还是个医生,有正经工作。”

舒苑边盛饭边纠正:“他不是你二姐夫,另外判断一个人好坏要看人品,不能以貌取人。”

舒荷哼了一声:“行,你可以以貌取人,我不能。”

李红霞几乎是横眉倒竖:“说说,你们为啥要结婚。”

意外到她三五天时间都不能接受。

舒苑心安理得的编瞎话:“小满他爸是下放的,我能跟他在乡下结婚?现在他平反,我回城,又接回了小满,领证不是合情合理?”

小满乖巧地坐在舒苑旁边的椅子上,努力理解舒苑的话,跟梦里不太一样,但他愿意相信妈妈现在的说辞。

李红霞盯着舒苑:“你觉得我信?你嘴里就没一句实话?那沈忠诚是咋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就烦。

舒苑很坦然:“他就是个软饭男,我当时不过是认为他有才华,借给他点钱花而已。”

李红霞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你把从小满爸那敲诈来的钱给沈忠诚花了?”

舒苑把饭碗推到每个人面前,纠正:“妈,注意措辞。”

李红霞伸出手指揉着太阳穴:“真是离谱,我管不了你,行,随便你吧,以后日子过不好别跟我抱怨。”